[特殊傳說│冰漾] 親愛なるあなたへ [PG-13]（23/01/24更 番外【歸故人】III）

　　「你好！請問你是誰呀？」不知是怎麼從宮外住所晃進宮殿庭院的嬌小孩童仰頭望向倚在書庫窗邊的泰那羅恩，似曾相識的臉蛋上漾著大王子千年來不敢太常回想的笑容，在天邊乍現的曙光之下閃耀著。
　　不自覺地，他原本輕放於窗框上的手抬起，手指幾不可察地朝在他眼底點起一簇微光的精靈之子所在的方向探去。
　　「風之精靈們說，現在是芙蘿花綻放的時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賞花呢？」年幼的混血精靈睜著圓滾滾的流銀眼眸，和暖的眼神使他忍不住挪動步伐，來到對方面前。
　　上次在燄之谷見到時，這剛度過生命中第一個年頭的幼子尚不知如何化人。擁有一身墨黑毛皮的幼狼邁著短短的四條腿好奇地四處跑竄，像顆長了毛的小炭球在地上滾。為了討寶貝曾孫歡心，狼王甚至在宴會上化作狼形，把龐大身軀給那烏溜溜的炭球當遊樂場玩。那頭狼族勇士們又是飲酒食肉又是狼嚎武鬥，這頭曾祖孫倆翻來滾去不亦樂乎，形成一副奇特光景。
　　自那之後，時光荏苒，一年盛開一回的雪霜花又歷經了四次的花開花落。彼時那個在雙親腳邊打轉的黑色毛球，也成了此刻昂首對著他燦笑的童子。這位族人們口中的「小小殿下」有著一張近乎完美複製其精靈父親的面容，只不過少了一絲狼族的英氣，多了一分承襲自那妖師少年的溫潤；眼型圓潤的銀色眼瞳透澈清明，眉眼間滿是純潔無瑕的笑意；似乎自出生便沒有剪過的烏黑髮絲如瀑，一路生長至背脊下緣，襯得那人戴在髮間的銀白飾品更加璀璨。
　　他看著眼前的孩兒，像是透過那雙澄澈的盈盈笑眼與時常從奇怪的地方掉下來但總是燦爛笑容依舊的三弟對望，又像是透過那頭青黑長髮凝望他曾在颯彌亞與褚冥漾記憶中見過的黑王身影。
　　眨了眨眼，他的視線重新聚焦於小精靈臉上。伸出手，他像以前也曾對殊那律恩及亞那瑟恩做過的那般，摸了摸那人的頭。小小的孩不閃不躲，任由他的指尖撫過頭頂，甚至瞇起眼，露出滿足的神情。
　　看著極其享受只差沒遵從狼族本能發出呼嚕聲響的男孩，他想起自己以前總喜歡揉亂殊那律恩的髮，他那因為身體時間受到擾亂而較為晚熟的二弟則是每次都會擺出「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的表情，並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撥掉。他一直都知道殊那律恩對他這順手摸頭的習慣有著小小的不滿，但弟弟逗起來實在是太過可愛，他終究是沒順對方的意改掉。
　　至於亞那瑟恩，雖不若殊那律恩那般排斥他的摸頭行徑，但好動的三弟靜不下來，他甚至連為對方理好散亂的髮絲都來不及，探出的手便已被他那某些行為舉止讓人啼笑皆非但依舊惹人疼的幼弟拉住。當時涉世未深的年幼精靈總是睜著僅映照世間美好的純淨雙瞳，笑吟吟地抓著他的手、邀他一起去欣賞大自然的千變萬化。
　　果然，還是不一樣。
　　跟前這瞇著眸、任他撫觸頭頂的孩子，不是殊那律恩，也不是亞那瑟恩。
　　即便守著他有義務守護的一切捱過了上千年的孤獨，主神仍是沒有將他的光還給他，只是築了個由心傷折射而成的海市蜃樓送到他面前。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心並未因這不知該說是仁慈還是殘忍的安排而隱隱作痛，反而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啟口，他生平第一次，喚了侄孫的名：「溟燁。」
　　他從未想過，溟燁・褚・伊沐洛・巴瑟蘭，白色種族與黑色種族之子，雙親期許其成為「照亮幽暗滄海之烈烈火光」的新生靈魂，會是那個掬一捧微溫走進他這滄滄長生的存在。

　　「哇！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太厲害了吧！我都還沒自我介紹呢！」溟燁驚嘆，活靈活現的神情不禁使泰那羅恩想到總是把心事寫在臉上的褚冥漾，「我是褚溟燁，不過把拔都叫我『安安』，平平安安的『安安』。」
　　那麼你呢？你叫作什麼名字？──翹首望他的孩笑眼彎彎，不到他巴掌大的小手舉起並揪住了他寬大的袖襬，晃啊晃地輕搖，似其如樂的嗓音。
　　「我⋯⋯」
　　「溟燁・褚・伊沐洛・巴瑟蘭，你跑去哪裡了？快點出來！」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褚冥漾心急如焚的呼喊自不遠處傳來，想來是循著安在溟燁身上那出自妖師一族的追蹤咒術尋了過來。連名帶姓被喊著的小孩兒身子一僵，手裡仍拽著他的衣袖便逕往他身後躲去。
　　「嗚哇⋯⋯把拔這次好像真的生氣了⋯⋯」小心翼翼地屏著呼吸，溟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用氣音悄聲道：「我的把拔生起氣來很恐怖的，比父親生氣還恐怖，拜託你幫我一下吧，那個⋯⋯」
　　「泰那羅恩，」瞧了一眼顯然是沒有事先報備便偷溜出來的小傢伙把臉埋在他的袖袍上，他竟覺得有些好笑。沒答應也沒拒絕對方的請求，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那人的上一個問題：「我的名字是泰那羅恩。」
　　機靈的溟燁從善如流，立刻討好似地喊了一聲：「泰那羅恩，求你啦！」
　　那語氣既不像殊那律恩也不像亞那瑟恩，卻極細微地牽動了他的嘴角。
　　說時遲，那時快。急匆匆跑來找人的褚冥漾正好繞過了轉角，出現在他倆面前。初見時還是少年的妖師在歲月的淬鍊之下成熟了不少，雖然在他眼中仍是十分稚嫩，但以人類的壽命與資質來看，也成長為一個勉強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青年。不過，能力有所增長是一回事，怎麼也藏不住內心想法的部分倒是始終如一。
　　如同此時此刻，不用褚冥漾開口，他就知道妖師對於其子藏在自己身後一事感到萬分驚恐。
　　「大、大王子殿下⋯⋯」
　　見褚冥漾戰戰兢兢、一副不小心說錯話就會被滅口的模樣，他忍不住稍微聽取了一下對方的內心話，並在被一連串「啊啊啊啊啊我兒到底是怎麼散個步散到碰上冰牙族第二大咖的大王子而且還喊人家的名諱喊得這麼理所當然糟糕我們有辦法從冰牙族領地全身而退嗎不知道找學長幫忙求情有沒有用」轟炸之後，果決地斷開連繫，免得自己頭疼起來真的手滑讓那人完全閉腦。
　　「免禮。」擺了擺手，他淡漠地說。停頓了一會兒，又道：「你既是颯彌亞的伴侶、溟燁的父親，便是自己人，毋須拘束多禮。」
　　聞言，褚冥漾愣在原地，啞口無言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啊、噢，好⋯⋯謝謝。」
　　與褚冥漾交談之時，躲在他背後的溟燁似是按捺不住，悄悄探出半顆頭觀望。當父子倆對上眼，褚冥漾的表情快速地轉換成抓到頑皮孩子的家長，微慍中夾雜著心急，無可奈何卻也鬆了一口氣。
　　端起父親的架子，褚冥漾板著臉訓斥：「褚溟燁！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一聲不吭地亂跑嗎！我真的是遲早會被你嚇出心臟病⋯⋯」
　　或許是礙於他在場，褚冥漾並沒有表現出怒氣勃發的模樣，但仍舊是讓溟燁縮了縮脖子，而後訥訥地道：「把、把拔，對不起嘛⋯⋯不過，我有請風之精靈傳話的⋯⋯」
　　「大氣精靈不能作為報備對象，請你出門前記得跟我或是你父親說一聲。」褚冥漾半無奈半疲憊地嘆氣，接著朝溟燁伸出手，道：「走吧，你父親也很擔心你，再不回去，我怕他會真的把這附近給掀了。」
　　望著眼前父親的懷抱，溟燁反射性地要奔向前去，卻在即將鬆手之時再次攢緊了他的袖子。孩子的視線在他與褚冥漾之間逡巡，最後與他四目相交。那人出口的話明明是在向其父徵求許可，但對著他眨呀眨的眼又無聲地表露期待：「可是，我想和泰那羅恩去賞花呀。風之精靈說了，穿過這兒，後頭便是芙蘿花盛開的山丘，很美的！」
　　溟燁口中盛放的芙蘿花是當初他親自從另一座山頭移植過來的，連同他無法放下的執念一起。但是，儘管他將那些因為及時被殊那律恩的結界隔開而幸免於難的花苗帶回王城，卻不曾靠近過那塊芙蘿花重新扎根生長的土地，對於它們自那之後是生是死更是一無所知。
　　他僅是將當時已無多少生機殘存的花田移轉回來、擱在邊上，不忍放棄卻也不去涉足，就如同他無法割捨但又不敢去觸碰殊那律恩及亞那瑟恩這兩塊心上疤。
　　而今⋯⋯
　　「原來，花開了啊。」他夢囈般地輕嘆。
　　他本以為是虛幻蜃景實則真切無比的溟燁向他探出手，揚起的笑靨純真瑰麗：「是啊！我們一起去吧！」

　　這一次，他牢牢地握了上去。






【〈寒冰將融〉完】

　　公會裡瀰漫著一股低氣壓，其源頭別無他者，即是連黑袍見到都要退讓三分的紫袍巡司──褚冥玥。
　　負責巡查袍級任務執行情況的巡司本就是個討人嫌的角色，用早就超越紫袍的實力壓著所有袍級的褚冥玥更是把巡司一職做到人人聞風喪膽的程度，走在路上各路袍級誰見了不是眼神閃躲、退避三舍，深怕半秒的四目相對也會讓自己萬劫不復。
　　回來繳交任務評量紀錄的褚冥玥前腳剛踏出移動陣，原本在附近閒晃聊天的人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淨空，不能丟下工作一走了之的行政人員則是趕忙低頭，沒人想招惹上公會裡惡名昭彰的大魔頭。
　　不過，褚冥玥今天煩躁歸煩躁，卻不像往常那般隨手抓幾個人來糾糾毛病、修理一番，宣洩幫忙收拾爛攤子後無處可發的一肚子火。像是多花一秒待在公會都嫌浪費時間，她來去一陣風，回報書送到就瀟灑閃人，徒留一干或是驚疑不定或是呆若木雞的袍級愣在原地。
　　過了好半晌，終於有人回過神，小聲地詢問隔壁同事：「今天居然所有人都逃過褚巡司的颱風尾，你說，這不會是天要下紅雨了吧？」
　　被問話的人趕忙摀住了旁邊的大嘴巴，嘶聲回道：「你再多話，那降下的紅雨，就會是你的血！」
　　公會中的竊竊私語霎時全消了音，唯恐高深莫測且心狠手辣的魔鬼巡司真的在匆匆來過的短暫時間內留了一手，之後回來秋後算帳。大家全閉緊了嘴，只敢在心中暗自歡喜今天是個少見的好日子。

　　在出發驗收袍級任務成果、然後因幫忙擦屁股而被拖到下班時間之前，褚冥玥的心情原本是十分美好的。
　　難得近來老窩在學院宿舍的褚冥漾主動說要帶伴侶和兒子回本家走走，雖然嘴上她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但前些日子接到消息，她還是難以壓抑內心的喜悅。
　　褚冥漾自從結婚生子後，一家三口便在學院的宿舍定居，彷彿生了根似的，回原世界的家和妖師本家的次數都大幅減少。雖說弟弟就讀的異能學院資源豐富、高手雲集，居住安全方面也算是無虞，但她和然還是在倒楣蛋從大學部畢業後，向那對夫夫提出過搬到學校外面住的提議。畢竟，兩大一小就算住由兩房打通成一間的黑藤館宿舍房間，果然還是太擠。
　　誰知，愛湊熱鬧的學校董事不知從哪得到他們在商討是否搬出黑藤館的消息，當即豪爽地為褚冥漾一家安排了新的住處，同樣是在校園範圍內，只不過那獨立式住所坐落於聯研部校區。對於都有意繼續進修的冰炎和褚冥漾而言，這樣的安排也方便，兩人很快地達成共識，接受了董事的好意。
　　以前的她從來沒想過未來會有這麼一天，那個每次被母親擰個耳朵就唉唉叫、見她這姊姊眼一瞪就戰戰兢兢的弟弟會拍著長硬的翅膀，離巢而去。早婚也早生的褚冥漾自從升格當爸之後，不僅是羽翼豐了，耳朵大概也長繭了，就算她親自出馬放話也不再像以往一樣立刻滾著回家，她這會兒不逮著機會回去「教訓」一下有了新家就忘了舊家的么弟哪說得過去？
　　再說，關愛親弟之餘，想著這趟回去還能順便逗逗傻呼呼的侄子玩，她那最近收拾爛攤子收到想殺人的情緒也因此撫平了些許。雖然褚溟燁比兒時的褚冥漾機靈，也不會時不時就把自己咒進醫療班，但看在她眼裡仍是小呆瓜一個，尤其是化作狼型時，逗起來簡直像是在逗小狗。
　　起初，褚冥漾見兒子被耍得團團轉還會心疼，但自從她提出由爸爸代替兒子出來承擔的交換條件之後，那人搖頭加搖手後退五步，動用全身表達敬謝不敏之意，就這麼把親生兒子丟下了。當時逗著溟燁表演特技的她先是目送神色無奈、只差沒深情喊話一句「不是爸爸不救你，是真救不了你」的弟弟默默退到一邊，而後低頭望向在她腳邊玩得頗盡興、對一切渾然不知的侄子，使她忍俊不禁。
　　至今，她依然記得當下那對父子是如何同時看向大笑出聲的她，一人一狼臉上的茫然如出一轍，讓她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眼前那一大一小兩顆頭。
　　當初那個隨便一咒都能把自己卡進水溝蓋裡的小倒楣蛋，如今也成了足以撐起某個人的世界的存在，讓從小便發誓要為其扛起天與地的她感到欣慰，卻也有些不捨。
　　現在的褚冥漾，也是跨過界限的人了，不再是那個弱小到只要曝了光就會被獵殺者扼殺，因而必須藏在她與然的保護傘之下的懵懂小孩。
　　「姊！妳回來啦！」
　　本家大宅長長走廊的盡頭落著午後的陽光，光暈中立著她親愛的弟弟。
　　「嗤，笑起來還是那個笨笨的樣子。」如此自語著，她的嘴角揚起。一步接一步，她穩穩地迎向手足，出口的威嚇掩飾不住其中的笑意：「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的臭漾漾，還知道要回家哈？我們要算的帳可多著，你等著瞧啊。」
　　「上次是真的有事沒辦法回來啦──姊，妳放過我吧！」
　　「我管你的。」
　　就算成了家、立了業，在更往後的未來成為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褚冥漾也永遠是她褚冥玥的管轄範圍。

　　「你這傢伙可真享受，」瞧著坐在長廊邊上一面晃著腳一面端著綠豆湯喝的褚冥漾，褚冥玥本想著要動手掐掐弟弟那張就算長大了也依舊軟嫩的臉解個悶，但秉持著不浪費食物的原則，最後還是作罷，「一年也沒回家幾次，然還為了你特地煮你最喜歡的綠豆湯。如果是我，就讓你喝白開水。」
　　嚥下口中的甜湯，褚冥漾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接著抓起盤子上她順到買回來還熱著的糕點咬了一口，道：「喝白開水配狀元糕也很好啊。」
　　這次，她沒能忍住，手直接往對方的大腿捏下去，掐出一聲頗為真實的慘叫。涼涼地看著褚冥漾一手揉腿另一手還不忘拈著吃了一半的狀元糕，她冷哼道：「褚漾漾，你當真是膽子長肥了，嗯？」
　　褚冥漾連忙搖頭，有點委屈地囁嚅：「也不是我不想回來呀⋯⋯光是聯研部的研究計畫、黑王的特訓、公會的任務等等就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占去了，加上我和安安還必須定期回醫療班做例行檢查，每次要挪個一兩天的空檔出來都要喬好久。」
　　「你啊⋯⋯」
　　她原本還想多叨唸個兩句，但看著那人神色無奈的臉上那些不知是操勞過度還是無情歲月所留下的少許皺紋，她驚覺那在她記憶中卡在水溝蓋縫隙間大哭的小男孩，此時已屆再過不久便無法以「青年」稱呼的年齡，而性子乾脆從不多說廢話的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像他們那總絮絮叨叨唸著要他們姊弟倆多回家幾次的母親。
　　想了想，她最後選擇去掉那些幾經思考果然還是過於婆婆媽媽的部分，挑了重點說：「有時間的話，還是回回原世界的家吧，帶著你老公和兒子一起。你再不回去，媽就要把相親對象的名簿寄來砸死你了。」
　　聽聞母親似乎有意為自己尋找另一半，早就名草有主還生了個兒的褚冥漾滿面愁容：「唉，可是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跟爸媽說啊⋯⋯要是他們知道我在大學畢業前就和學長結了婚還有了個小孩，心臟會不會承受不了啊？」
　　「你是指瞞著爸媽早婚的部分，還是伴侶同性的部分？」
　　「⋯⋯都有，不過主要還是男性生子的部分。」
　　聽到這，她的手又一個忍不住，再次舉起，這次往褚冥漾的頭敲下去。翻了個白眼，她一面在心裡唉嘆這傢伙這些年來就光長個子和年紀，腦子怎沒被世事磨練得靈光點，一面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誰叫你這個部份實話實說？反正你兒子和你老公長那麼像，隨便編個收養親戚家小孩的故事都信服力十足好嗎。」
　　「也、也是吼。我之前怎麼沒想到過呢？哈哈。」撓了撓頭，褚冥漾乾笑，還不忘狗腿地補上一句：「還是姊聰明！」
　　「你少來，拍馬屁對我沒用。」看著眼前這裝傻裝得很失敗的么弟，她嘆了口氣，道：「你果然還是因為顧忌詛咒吧。」
　　聞言，褚冥漾的身子有那麼一瞬間僵了一下。最後，大抵是覺得自己在她這雙眼犀利的親姊面前不可能騙得過去，青年沉默了一陣後，還是老實招來：「嗯，畢竟痕印還是無法完全清除。雖然近幾次複診，輔長都說上頭沒什麼力量殘存，應該是無礙了，但我還是會擔心⋯⋯」
　　至於那人擔心什麼，自是不言而喻。
　　若不是然再三保證妖師本家位置隱蔽且防禦機制嚴密，褚冥漾連這個家都不敢踏入，唯恐烙在身上那即便請動各方高手仍沒能抹除的邪神印記會招惹不乾淨的東西進來。
　　她這重情重義的弟弟為了親人和朋友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命搭進去，相對地，也深怕自己會是那個殃及親朋好友的存在──這點，是褚冥漾就算有了力量與自信也改變不了的本質，以前那個上高中前幾乎獨來獨往的小少年是這人無法割去的靈魂部分。
　　褚冥漾的擔憂她都懂。這是她多年來守著護著長大的親弟，那人的溫柔她又怎麼可能不知？
　　這一次，她抬起的手不重不輕地落在對方頭上。抵著掌心的髮絲仍舊是細細的，讓她想起以前腿短的小倒楣蛋跟在她身後跑跌了跤，她嘴上有些嚴厲地訓著要愛哭鬼把眼淚收回去，安慰對方時那撫著頭順著髮的手卻是輕輕柔柔，不忍讓小傢伙哭太久。
　　一如她雖總是教導褚冥漾學習堅強獨立，卻依舊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為其遮擋與剷除各種惡意。
　　然曾形容她為外剛內柔，她不以為意。但如今想來，對於這個出生就差點用臍帶把自己給勒死的倒楣蛋，她的內心確實有著一塊專屬於對方的柔軟。若不是褚冥漾繼承了凡斯的先天力量，她願意傾盡全力讓男孩以普通人的身分過平凡的一生。
　　「還是回家看看爸和媽吧。就算不能常回去，至少也回個一、兩次，我們家附近的結界和守護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堪一擊。至於帶不帶人回家隨你，但起碼要把你自己帶去。」腦中浮現母親狀似隨口叨念卻沒能好好藏住的憂心，以及父親難得回台灣卻見不到兒子一面時難掩的落寞，她道：「他們都很想你。」
　　褚冥漾愣了愣，但沒繼續反對，慨然地揚了揚嘴角：「我知道了。」

　　褚冥玥自認不是個溫柔的人。就算她的心中真有所謂「柔情」存在，此生除了父母、弟弟、然和辛西亞之外，是不會再分給任何人的。
　　──至少她原本是這麼認為的。直到褚溟燁這團與其父一樣憨傻的毛球滾進了她的人生也滾進了她的心，她便知道，自己這下得為這個小侄子開個例外了。
　　「小玥阿姨！」不見人先聞聲，不知道剛才跑哪兒玩去的溟燁人還在走廊遙遠的另一端，歡快的呼喚聲已經先其人而到，讓坐在廊邊與褚冥漾談話的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瞄了一旁忙著掃光下午點心的吃貨弟弟，她故意開口說：「真不知道你們家這隻是像到誰，怎麼永遠靜不下來？」
　　褚冥漾摸了摸鼻子，無辜中帶著一點難為情，囁嚅道：「我也不知道啊，明明我和學長都不是這種好動的類型⋯⋯或許是狼族的基因遺傳？就像養狗需要常常帶出門遛，狼大概也需要多一點的運動量？」
　　「你老公知道你說他是狗嗎？」笨弟弟不管到了幾歲逗起來還是一樣好玩，她惡趣味地笑著道。
　　果不其然，聽到這話褚冥漾立刻慌了，忙不迭地說：「我沒有！姊你不要斷章取義，會害死我的！」
　　就在他們毫無營養的談笑之間，筆直朝這兒衝來的溟燁也終於現出了身影。只見男孩一個跳躍，在躍起時於空中化成了狼形，非常熱烈地往她身上撲來。
　　現年七歲的溟燁已不再是初生之時那個小得她用雙手就能捧起的狼寶寶，化成的狼形雖然距離成年炎狼還差得遠，但也有柴犬成犬那麼大，如果是普通的原世界人類來承受這記飛撲，骨折還算是保守估計的傷害。
　　雖說溟燁混了四種族的血統，但她時常懷疑這孩子的精靈族基因是不是因為炎狼的部分過於強勢而蒸發了，才會導致精靈族的高貴優雅矜持，他們家這個小的一項也沒遺傳到。抱著每次見面都熱情無比且毫無形象可言的侄子，她有些無奈卻也沒阻止對方用蹭鼻子的方式與她打招呼，嘴上意思意思地提醒道：「不准把口水往我臉上糊啊。」
　　終於蹭了個夠，興致高昂的小狼滾出她的懷抱，在她身旁的空位變回人樣。一能夠開口說人話，溟燁便迫不及待地開始與她分享剛才的探險歷程，還搭配豐富的肢體動作，把和然在宅子裡玩躲貓貓的過程描述得繪聲繪影，好似他倆不是玩了場簡單的遊戲，而是在險象環生的戰場裡鬥了一輪。
　　「嗯？然設下的機關你全破了？一個陷阱也沒踩進去？」她將眼前的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小部分的手腳擦傷，確實不見明顯外傷，「想不到你這小子還有點能耐。」
　　「嘿嘿，不過也沒有完全躲過就是了。玩的時候頭髮被勾住，不得已就割掉了一些。」撩起少了一大截的長髮，溟燁理了理雜亂分岔的髮尾，嘟囔道：「長頭髮好麻煩呀，乾脆剪短好了。」
　　「欸！」從長髮變成了中長髮的溟燁本人不在乎頭髮長短，反倒是褚冥漾在聽到了兒子的碎碎念後反應極大，一臉心疼地跑過來查看，「留著嘛。長頭髮多好看，剪掉很可惜的。」
　　從半精靈身上不只遺傳了美貌還遺傳了自負心的小屁孩一點也不在意，面對自家爸爸的這番發言，很臭美地回道：「把拔，你放心，我的臉不管是配長髮還是配短髮都好看的。」
　　饒是她也沒有預料到小侄子會這麼說，邊笑邊損一旁無語至極的弟弟，差點喘不過氣：「噗哈哈哈！褚漾漾，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哈哈哈，真是太優秀了！」
　　「⋯⋯我知道這是事實，但我有一種現在承認就輸了的感覺。」褚冥漾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能說什麼，只好轉過頭朝坐在庭院樹下看書的冰炎喊道：「學長！看看你教出來的臭屁兒子！」
　　突然被點名的冰炎完全在狀況外，但又礙於不能不理會褚冥漾的原則，愣了幾秒後，只得對被告狀的兒子喊話：「褚溟燁，什麼都能做，就是不准惹你爸不開心，聽見沒！」
　　輪了一圈，矛頭又指回自己身上，溟燁委屈巴巴：「把拔，我又沒說錯⋯⋯」
　　「小子，你死心吧。」取來剪刀，她掬起那人狗啃一般的髮尾開始修剪，「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們家你爸說話最有份量。」
　　「姊！」
　　曾經被血洗的妖師本家洗淨了血汙、重現了生機，沉寂多年的宅院難得再度迴盪歡快笑聲。重柳族屠進本家那日的慘絕人寰她終生難忘，但此時此刻望著她珍視的人們都好好地聚在一塊、享受著當下的快樂，時時繃緊著神經的她也稍稍鬆懈下來，暫時拋開沉重的壓力。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這般寧靜美好的日子能夠天長地久地持續下去。

　　惟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靜好歲月〉完】

　　褚冥漾永遠無法忘記那一日，噩夢重演的那一日。十年前的幻境夢魘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以不同的姿態悄悄重回，於現實生活中上演。
　　被邪神蠱惑的族人成為信徒，為了信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貪圖族長之位、妄想取代主支的派系與之合作，埋伏著伺機行動，待到時機成熟一舉攻入本家。
　　曾經，重柳族以世界大義為由無理地剿殺妖師，血流成河、遍地殘屍，他死去的舅舅如斷了線的偶掛在樹上，他力量薄弱的舅媽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他的母親差一點也要死於大屠殺；而今，垂涎族長權勢的貪婪族人在背後捅了然一刀，本認為是自己人的數個分支群起叛亂，重新長出來的草木好不容易才覆蓋了當年的血痕，新鮮的溫熱血液卻再次流遍清幽宅第，無人打擾的世外桃源再成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
　　曾滿載歡笑追逐的走廊覆蓋了一層黏稠紅褐，他的姊姊殺盡入侵叛徒，渾身浴血，連呼吸都有困難卻仍嘶啞著要他快逃；曾掛著舅舅屍體的樹倒了，他的表哥在頹倒的樹旁憑一己之力攔著外敵，不讓他幫忙反而分出大半力量使用時空間術法，將尚未淪陷的部分宅子連同他一起切割轉移。
　　「漾漾，快走⋯⋯快帶著溟燁走⋯⋯」他的姊姊這麼說，幾乎要被死氣埋沒的無力字句和著鮮血自口中淌出。
　　「褚冥漾，在危機解除以前，不得踏入此處。」他的表哥這麼說，族長不容違抗的言靈將他隔擋在外。
　　被切走並移轉了空間座標的屋舍死寂一片，理應只剩他與被藏起的兒子，卻環伺著令他寒毛倒豎的殺意。潛伏於深處的記憶被慢慢喚醒，似曾相識的厭惡與毛骨悚然如無數蛆蟲遊走於四肢百骸揮之不去。時時帶在身邊的幻武兵器、守護神與他之間斷了訊，冷汗與污血浸濕了衣服黏在身上，現在的他明明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只能躲在後面讓其他人保護的弱小菜鳥，而是能夠命令與操控黑色力量的妖師，卻仍舊感覺被未知存在緊盯著的自己既赤裸又脆弱。
　　緊張的氛圍像繃緊的弦，戰況一觸即發。而為這場死戰拉開序幕的，便是不間斷的嬰孩啼哭聲，以及一道陰森尖銳的女性嗓音：『褚冥漾，好久不見。轉眼間，十年已過，我寄養在你這裡的兒子也該接回了。』
　　「呵，試圖擄走人家小孩的死變態居然敢再來搶第二次，還直接歸為己有，像妳這麼不要臉的傢伙我還真沒見過幾個。」運用心語驅使著四周的黑暗力量，他抵禦著陰魂不散的邪神暗著來的攻勢，「水子娘娘⋯⋯是吧？我辛辛苦苦生下養大的兒子，妳半路殺出來就要當媽，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怎麼會沒有呢？』一個看起來被邪神奪了身體的女子從走廊轉角處步出，雙眼無神、步伐搖晃、脖子歪斜好似下一秒就會斷掉，項上頭顱就那張嘴講個不停，『只要殺了你就有了啊，多簡單。上次我過度沉迷於欣賞美麗的精靈靈魂，一時大意了，才讓你僥倖逃過，我這次可不會再失手了。』
　　「那妳試試看啊。」聽到邪神仍用看待玩物的眼光覬覦著自家兒子的靈魂，他反胃得想吐。解開身上平時壓抑力量的鎖，黑暗立刻傾瀉而出，遵從他的指令朝對方鋪天蓋地地湧去、包覆。
　　這些年來經過黑王的訓練，他操控起黑色力量也稱得上是得心應手了。雖然過度使用精神力時還是會有劇烈頭痛的副作用，但以他現在的實力，擊退一支鬼族軍隊並不成問題。然而，水子娘娘即便是低階邪神，仍舊是比他交手過的鬼族、黑術士還要來得難纏。那具不知從哪弄來的軀體明明已經腐蝕了大半，毀了容的臉上卻還是掛著老神在在的表情，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小妖師，你的力量確實有點看頭，但光是這點力，要傷到我的本體根本是痴人說夢。』邪神一派悠閒地說著，無法聚焦的混濁眼珠配上咧得開開的嘴像個瘋癲的殭屍，『像這樣的傀儡容器，我要幾個有幾個，你怎麼毀也毀不完的。』
　　他專心地尋探著邪神的精神聯繫，好順藤摸瓜直接創傷本尊，卻也不免擔心自己有沒有辦法單挑低階邪神。雖說他算是獄界四大惡鬼王之一的直傳弟子，但等級還是相差甚遠的。這水子娘娘如果碰上殊那律恩，怕是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就已經被壓倒性的強大力量給碾壓擊潰，哪還能在這裡囂張氣得他牙癢癢。
　　『褚冥漾，我說你啊，與其在這裡對我進行毫無意義的攻擊，還不如為了你的親族切腹謝罪呢。』如同他過去聽過無數次的細語，邪神試圖以言語蠱惑，好動搖他的心志，『要是你家族長知道我的友軍是透過你身上的印記才尋到了妖師大本營的座標，恐怕死也無法瞑目吧。引狼入室⋯⋯是不是能這麽形容呢？』
　　有那麼一瞬間，排山倒海的自責使他分了神，短暫鬆懈的防禦讓他險險像十年前一樣被拖進邪神製造出來的幻境空間裡。
　　強硬地截斷纏住他的意識連結並重新凝聚精神展開新一波的攻勢，他咬牙道：「妳給我閉嘴。」
　　『戳到你的痛處了嗎？』邪神拿來使用的信徒肉身此時差不多只剩白森森的骨架，無畏他製造出來的黑色漩渦，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褚冥漾，你身邊的人或許很強，然而你自身不過是個渺小到不值得一提的螻蟻罷了。像你這麼弱的人類，又怎麼配做我兒子的典範？』
　　這樣的耳語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麼，罵得更難聽、更羞辱人的他都聽過了，這點程度不足為懼。然而，就在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接上邪神的精神連結時，背後門板被打開的聲音驚動了他。
　　「把拔⋯⋯你去哪裡了？你真的走了嗎？」溟燁充滿恐懼的微弱叫喚從門縫傳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再丟下我出遠門了⋯⋯」
　　「糟⋯⋯」他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被罩在重重防護咒之下的兒子還會有被影響的可能。
　　周圍孩幼哭哭啼啼的嘈雜聲響霎時停止，邪神原本刺耳的聲音突然轉變為柔和的女性聲嗓，開始誘惑對精神戰不熟悉而毫無抵抗力的溟燁：『褚安，大家都走了，沒有人要你了。你跟我走吧，我不像他們，我會給你一個不會消失的家，永遠陪在你身邊。』
　　開始慢慢被幻境拉走的溟燁失去平時的警戒心，原本只開了個小縫的門變成半掩著，聲音恍惚如夢囈：「你⋯⋯是誰啊？」
　　說時遲，那時快。身上東一處西一處掛著腐肉的骷髏快速地朝站在門邊的孩子伸出手，銳利的手指骨如利器兇狠地刺去，嘴上卻仍維持著虛假的演技：『我是你ㄇ⋯⋯』
　　剎那間，保護溟燁的本能凌駕於一切之上。回過神時，他反射性移位護在溟燁前方的身體已經被硬生生貫穿，殘餘著血肉的手臂骨頭就著強勁力道嵌進他的右胸，指骨從他的肩胛骨旁戳出。
　　「媽你個大頭鬼！」他啐了口血沫，「就是我死，妳也別肖想。」
　　用力抓住胸前的骸骨不讓對方有機會抽離，他強忍著錐心刺骨的痛，死死拽著方才接上的邪神本體連結，於身周翻騰的黑色力量聽從他的號令，一湧而上，將他的話語化作現實。
　　「給我徹徹底底地消失。」
　　水子娘娘淒厲的尖叫刮疼了他的耳膜，使他更加煩躁。在黑王的訓練之下，他的情緒已經許久未像今日這般受到黑暗之力影響而失控，但邪神對他的孩子下手完全逾越了雷池，引爆了他的怒火。負面情緒與黑色力量相互影響，形成惡性循環，逐步蝕去他的意識。
　　模糊之際，他隱約知曉在他身上捅了個大洞的該死骷髏被狂躁暴走的力量毀得連灰都不剩，胸前的血窟窿少了東西堵著致使他大量失血，彷彿又體驗了一次十年前在幻境裡被烽云凋戈刺穿的場面。
　　他不清楚邪神最後是否有如他所願灰飛煙滅，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因失血過量而死，他只擔心自己這駭人血腥的死相會在溟燁內心留下一生都難以抹滅的陰影。
　　而在這一片混沌之中，有隻冰涼的手掌溫柔地覆上他胸前的傷口，有個人堅定地呼喚他的名。
　　「褚。」那道耳熟的嗓音如透進漆黑與血紅裡的一束光，指引他渙散的意識向著亮處去，「聆聽我的聲音，聽從我的指示⋯⋯」
　　醒來。

　　褚冥漾睜開雙眼。
　　「又做惡夢了嗎？」冰炎微涼的指尖為他撥開濕黏的瀏海，卻趕不走從夢裡帶出來的噁心感覺。
　　腦袋昏昏沉沉的，他一時之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只想著要盡快擺脫渾身的不適。手撐著床，他沒有多加思考便打算施力起身，卻立刻因胸口傳來的劇痛而倒了回去。
　　尖銳的疼驅散了腦中的重重霧影，他的意識頓時清明了許多，也是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夢中所經歷的一切，皆是已發生且不可能改寫的過去。
　　夢境即現實，根本就不存在區別。醒來所見，也不過是夢魘的延伸。
　　他憶起右側胸膛那差點要了他的命的貫穿傷、睡前服下的止痛藥，以及任何藥物或咒語都無法減輕的悲慟。
　　還有點麻木的身體不太聽使喚，止痛的藥效退去後，胸口的傷使單純的吸氣與吐氣對此刻的他而言，都成了難以忍受的折磨。抬起手，他想去撓那癒合速度不合他意的瘡口，要它別再作怪。他沒有時間躺在這裡養傷，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
　　然和冥玥一黨雖然擊退了族內叛徒與邪神信眾、保住了本家，但兩敗俱傷的結果卻也使得他們一同葬送於內鬥混戰之中；與然結為夫妻的辛西亞無法承受伴侶和摯友一夕之間雙雙死亡的打擊，過度悲傷的精靈於螢之森接獲死訊後不久亦步上了那二人的後塵，留下年幼的稚子；精靈與妖師之子透過血脈繼承了妖師首領的能力，但出生不過數月的嬰孩尚無法離開螢之森的精靈守護、自立自強，遑論接下首領之位；他自己的孩子也因強烈的刺激與壓力烙下了心理創傷，夜夜與夢魔纏鬥。
　　他並不是當族長的料，但是然死前既立了他作代理者，他就得盡力做到最好。曾經為他撐起一片天的支柱倒塌了，塌下的天壓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沒有放棄的權利，咬牙扛起一族是他此刻須盡的義務。尤其是在這緊要關頭之時，他更需要出面為這場內亂善後，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費。
　　「褚！」見他又一次嘗試著下床，冰炎趕忙迎上前來，把奮力掙扎的他按回原位，「躺好，你這個樣子亂動，傷口等等又會裂開的。」
　　「讓我起來⋯⋯」明明沒有做什麼激烈的動作，他這無用的身體卻疼得快要把他給逼瘋。淺淺地呼吸、喘著氣，他忍受胸腔像是隨時會炸裂的苦痛，懇求冰炎：「學長，扶我起來⋯⋯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完成⋯⋯」
　　冰炎看著他，眼底沒有半分不耐或責備，只有無法以言語訴說的悲憫。他們對視良久，久到他覺得冰炎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用術法放倒他，強制他繼續躺床。然而，對方並沒有那麼做，只是嘆了口氣，道：「只有今天破例，事情結束後我會馬上帶你回來休息，不得有異議。接受的話，才准下床。」
　　他本來還想抗議，但伴侶接著道出的堅定話語稍稍撫平了他的焦躁：「褚，我知道妖師一族現在的狀況讓你很憂慮，也明白你想要盡快平息族內的動盪，但你不是獨自一人，你不需要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我⋯⋯」焦慮消退些許後，他終於冷靜下來、願意客觀地看待自己的身體情況，並理智地接受使他無力至極的現實，「我知道了。」
　　得到了應諾，冰炎這才輕手輕腳地扶起他，讓他靠著床頭坐起。那人一邊用乾淨的毛巾為他擦拭冷汗淋漓的臉，一邊交代：「內服藥我放在這，你先吃了。我現在去拿外傷藥來幫你換，你好好待著。」
　　「嗯。」
　　目送冰炎離開房間，他順從地拿起置於床邊矮櫃上的藥丸。這是醫療班第一次開給他這麼多藥，每次服用都是五顏六色一大把，看上去就和他近日的心情一樣混亂無序。關於這些藥的功效，他從來沒有開口問過冰炎或是這次成了他的主治醫師的鳳凰族族長，就是機械式地配著水分次吞下，如同這些日子以來他黯淡的日常。
　　然而，即便藥物麻痺了舌尖，稍微麻木了疼痛，他內心的難受卻是再多的療方都無法治癒的。
　　移開正對著衣櫃的視線，他不敢繼續看掛在櫃門上的黑色正裝，深怕自己的情緒會一發不可收拾。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咬著嘴唇，他喃喃著以警惕自己。要是現在哭起來扯動了傷口，進而使傷勢惡化，他就無法參加葬禮了。
　　那是他鍾愛的兄姊的告別式，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出席，送他們最後一程。

　　褚冥玥和白陵然的葬儀辦得非常低調。除了褚冥漾與冰炎，前來參加的僅有來自冰牙族、燄之谷、螢之森等三族的極少數知情者，以及數位然的心腹。
　　為了妖師一族的穩定，首領與凡斯後天能力繼承者二人身亡的消息封鎖得很徹底，目前只有在場的人士外加殊那律恩及其身邊的深知道，連族內長老都還被蒙在鼓裡。
　　雖說褚冥漾是然指定的妖師首領代理人，但由於他此刻身負重傷，能夠做的有限，加之仍在逐步熟悉族內事務的階段，大部分的事情仍是由然最信得過的族人之一，也就是那位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上班族大哥處理。從後續的整頓工作，到這場儀式的辦理，大多是那人一手統籌。大方向安排好後，對方才會在施行前與他討論細項並請他做最後的確認和核可。
　　喪禮舉行這天，天氣很好。湛藍的天配著雪白的雲，和煦陽光灑落青青草地，氣溫舒適宜人，不禁使他憶起那些他們一起在本家共度的美好日子。如今，天朗氣清依舊，歡笑聲卻不在了，只留下一個連彎起嘴角都辦不到的他。
　　為免夜長夢多，他們沒有按照台灣傳統習俗選日子，僅是就近挑了個參與者皆能配合的時間，在一塊與外界隔絕的清淨土地進行簡單的儀典。除了然與冥玥的屍首，他幾經思索後，也請了代表螢之森的精靈帶來辛西亞的遺物入棺，就算是象徵性的也好，他希望感情深厚的三者能夠一同離開這個世界，誰也不落下。
　　三具冰棺齊齊排開，出席者一位接著一位獻上祝福。他在後頭默默地看著，內心有許多話想說，但既混亂又茫然的腦袋卻無法順利地組織語句，導致最後輪到他上前時，他仍是沒想好該說什麼。
　　「姊、哥、辛西亞⋯⋯」
　　光是輕聲呼喚眼前已聽不見也無法回應的三人，深沉的悲傷便讓他全身難受得像是會當場死去。因哽咽所致的氣息不順使他微弱地嗆咳了幾聲，他忍不住弓起身子並揪緊右胸前的衣料，但仍是倔強地擺手示意冰炎別上來攙扶他。無人催促他快些進行、把話說一說，他就這麼繃著身軀站在那兒，不知佇立了多久。
　　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句簡短但心意深刻的話：「你們⋯⋯別擔心，我們都會好好的。」
　　這些年來的相處相伴讓他知道，不論是冥玥、然還是辛西亞，都不會想看到他在這裡為了逝去的生命無法自已地痛哭。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跌了跤時會有兄姊來安慰、幫忙擦眼淚的小男孩，而是身肩妖師一族重責大任的代理首領，沉浸於傷悲之中不是此刻的他該做的。
　　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完成。
　　「有朝一日，安息之地再見。」捏著手裡事先準備好的特殊火符，他咬牙，對著冰棺施放。冰藍色的火焰很快地吞噬了棺材，沒有揚起半點煙霧地燃燒著，卻還是燻得他淚水直流。
　　對，他沒有哭，純粹只是火燒得太旺，他的眼鼻受不了。
　　等等火熄了，他就不會流淚了。

　　褚冥漾的日子照舊過著，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乍看之下和從前沒什麼兩樣，卻也全都變了樣。
　　他用做也做不完的事情塞滿因失去三人份的深厚親情而頓時顯得空虛無比的生活。他住進了在殊那律恩的幫助下移轉了空間座標的妖師本家，努力學習如何管理族內事務。熟悉代理首領職務的同時，他不忘返家關照精神狀況逐漸好轉但仍是不太穩定的兒子，也與螢之森保持聯繫、定期關心然與辛西亞留下的遺孤，並在殘破身軀允許的範圍內精進自己的能力，力求面面俱到。
　　他就如同一顆脫離軌道墜入大氣層的星體，為了撐起一切都未曾改變的假象而瘋狂地燃燒自我，試圖用亮眼的光迷惑始終窺視著妖師一族的世人們。就算他心裡清楚這般喪心病狂地將自己的每一天都填塞到快要沒有喘息空檔非常糟糕，更別說現在的他還背負著全族的重量，趕投胎似地沒日沒夜操勞尚需療養的身體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但他就是無法使這有如自我毀滅的變調日常停止。
　　直到有一天自始至終伴在他身旁的冰炎再也看不下去，用強硬的手段逼他放下所有大大小小他用來麻木自己的繁瑣事務，不由分說地把他架回不知已經有多久沒踏入的家，強迫他好好休息。
　　推拒著將他摁在床上不讓他起身的冰炎，他惱怒地道：「你放手，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冰炎其實也沒出多少力氣將他制住，一舉一動反倒都小心翼翼地，深怕多施加點力就會弄疼他，但他就算傾盡現有的全力還是沒辦法掙脫。無用地掙扎了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瞪視上方仍紋風不動地將他按在原處的丈夫。暖火般的眼瞳不慍不火地望著他，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在對方眼中好似個無理取鬧的幼童，焦躁不減反增、在心口翻湧，讓他不僅是胸痛、頭痛，全身上下都跟著痛了起來。
　　那是他人生中最想乾脆撒手不管放棄一切的瞬間。
　　他好想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發洩積累了許久的壓力，但他甚至連這點都做不到，因為單單哽咽都像是會要了他的命。
　　「褚，你不能再繼續這個樣子下去⋯⋯」
　　「那你說我要怎麼辦才好！」他失控地咆哮，禁不起他這番折騰的身體用痛楚表達強烈抗議，「我這麼無能，卻又有那麼多條命要顧，你倒是說說我除了付出加倍的努力來彌補還能怎麼辦！」
　　失去兄姊照看的小男孩迷了途，踉踉蹌蹌地在未知中獨自摸索，跌了一身傷卻也只能忍著淚自己爬起來繼續前行，期望用乾不了的血澆灌出一條能夠通往家的路。

　　面對褚冥漾的暴走情緒，冰炎不為所動，沒有與他爭辯，也沒有對他說教，僅是駕輕就熟地為他順氣並輕輕揉捏他緊繃的身驅幫助他放鬆。倚靠著體溫偏低的半精靈，他感受著順著脊骨一次又一次擦過的規律撫慰，激昂的心情隨著終於找回的呼吸頻率慢慢緩下。
　　兩人就這麼待了好一陣子，房間內只餘漸漸合而為一的呼吸聲。半晌，富有磁性的嗓音如翩翩雪花般落在耳邊，沁入他的心房：「好一點了嗎？」
　　他沒有抬頭，繼續就著原本的姿勢抵在冰炎肩上，視線落在那人總帶給他無限安全感的寬闊背脊。冷靜下來後，他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對方為了他所做出的種種犧牲。當他一個人埋頭苦幹時，是他的伴侶扛起那些他無暇顧及的部分，以及整個家低迷且不安的氛圍。
　　「學長⋯⋯」悄悄地，他伸出手撫上愛人的背，如抱緊救命浮木般牢牢攀住，「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
　　「我們都認識多久了，你現在才客套也未免太晚了一點。」冰炎半懲罰半玩笑性質地輕掐了一下他的腰，而後認真地道：「『患難與共，死生相隨』。褚，結為伴侶時，我與你交換的誓約並非空話。你盡力做了你能做的，而我也只是做了我該做的而已。」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那人回以同等的擁抱，與他無意識等著的這句話一樣，窒息得讓人安心。
　　他心知肚明不論是然、冥玥還是辛西亞，都不會把這場內鬥怪在他身上，但他仍不免怪罪自己，若非他身上這該死的邪神印記，那幫邪神信眾與族內叛徒也不會循線找到本家來。
　　一切，本來都可以是另一個有著截然不同美滿結局的故事，他卻將深愛的人們一同捲入，扯著他們陪他走這條痛苦萬分的不歸路。
　　「學長，我很怕啊。」這是自從接下代理首領一職後，他第一次示弱，「我已經間接害得然他們死去，萬一妖師一族這次直接葬送在我手裡呢？屆時，我對不起的何止這一代的族人。」
　　「褚，你雖是領導者，但這並不代表你必須獨自承擔所有。」將他輕輕從懷裡推開，冰炎雙手按在他的肩上，犀利的視線劃開他自我封閉的心，「一個人默默地蠻幹只會自取滅亡，不要重複我曾經犯下的愚蠢錯誤。」
　　他明白對方口中的蠢事是哪一件，也發自內心不想再來一次千里復活行的體驗。當時的氣惱、懊悔、難過，他都還記著，而他又怎麼忍心將這些苦痛轉嫁給身邊重視他的人們？
　　「好。」他聽見自己如此回答，輕得差點淹沒於呼吸聲中的語句是帶有言靈力量的然諾，「我答應你。」
　　冰炎勾起一抹美麗的淺笑，平時英氣勃發的銳利眉眼被只獻予他一人的柔情磨去了稜角，使他憶起當年剖腹產下溟燁清醒後見到對方的第一幕，那人也是這般望著他，各種情感和在一塊稠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上他的心頭，令人心安得恰到好處。
　　「你的承諾，我收到了。」執起他的手，半精靈在他的手背上慎重地印上一吻，「現在，你的首要任務就是好好休息。要是膽敢再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掉，我就把你綁去醫療班關緊閉。」
　　放鬆身體讓冰炎扶著他躺回床上，他輕笑道：「那為了輔長好，我還是乖乖睡個覺吧。要是看到你這個越獄慣犯把我架進去關緊閉，我怕會衝擊到他的精神，害他驚嚇過度惡夢連連。」
　　聞言，前科累累的黑袍輕嗤：「你也沒資格說我吧，三番兩次翹掉回診而被鳳凰族族長記上黑名單的人。」
　　「哈哈，彼此彼此。」感受著對方擦過他頰側的手指，他在舒爽涼意的撩撥下發出喟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不是有句話這麼說的嗎？」
　　不知是心結稍稍解開了些許，抑或是冰炎暗中施了什麼安神助眠的術法，此刻的他少見地不受平時那股總逼著他做事的焦躁折磨，難得有心情打趣。闔上眼，之前被他一股衝勁遠遠拋在後頭的疲憊終於追趕上了來，拖著他沉入無夢的靜謐之中。
　　意識完全斷線以前，他隱約聽見冰炎這麼說道：「褚，學會相信自己之後，你也要回頭學習相信你身邊的人。我們一直都在。」

　　褚冥漾聽話地接受了治療，養傷之餘，也定期接受心理諮商、服用抗焦慮的藥物。他原本得吃的藥就五顏六色一大把，這會兒又多添加了幾顆半透明的白色藥丸，在各種鮮豔色彩之間格外顯眼突兀。
　　那幾顆圓錠總是他聯想到葬禮那日他親手放火燃去的三具冰棺，特別的不討喜且令人難以下嚥。以前，他總是無法理解身邊的袍級們為何都在爭奪「最不配合的病人」這個稱號，隱瞞傷勢一個比一個在行，逃離醫療班的技術一個比一個高超；沒想到未來會有這麼一天，自己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成為令藍袍們頭大的麻煩病患之一。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必須按時服藥，但有時情緒來了，他就是不想面對。大多時候，冰炎都會在一旁盯著他把藥吞完，不過那人需要顧及的也並非只有他，抽不出空時也只能口頭上反覆交代，無法阻止他偷偷把藥丸丟進馬桶裡沖掉。
　　懨懨地撥弄著攤在面前的七彩藥物，今天的他實在是提不起勁吃藥。光是看著這堆每次都差點把他噎死的玩意，就讓他反胃得想把中午哈維恩為他煮的稀飯吐出來。他有點想要故技重施，但夜妖精的灼灼視線使他不敢輕舉妄動。
　　冰炎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讓素來對他忠貞不二的哈維恩願意聽那人的話，交替著來監督他的生活起居、管理他的日常作息，讓他越來越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夜妖精的效忠對象。
　　在他思索出來要如何逃過哈維恩的法眼處理掉惱人藥物之前，對方像是早已看穿他的內心想法，早一步開口道：「趕快把藥吃了吧。你待會不是要去原世界一趟？再拖下去，會趕不上預定的時間。」
　　這番提醒使他記起早就定下的約定：他答應了母親今天會回家吃晚飯。
　　思及此，他那想逃避的壞毛病又要犯了。即便有將近一週的緩衝時間，他仍是還沒想好要如何向父母傳達姊姊的死訊。他勢必得編個與守世界完全不相干的故事隱瞞真相，而在這欺瞞的過程中，會感到難過的不僅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家中兩老，對他來說亦是二次傷害。
　　經過這些日子的治療與心情沉澱，他好不容易才開始有逐步放下的跡象，此時卻又要必須為冥玥與然的死編造一套合理且毫無破綻的說詞，他實在是辦不到。僅僅是在腦中想像父母追問細節的景象，他就焦慮不已。
　　若非前陣子母親罕見地打了電話給他，他八成還會繼續躲在這裡當一隻把頭深深埋進沙子裡的鴕鳥，龜縮到最後一刻。
　　興許是冥玥曾幫他找了點工作忙碌不方便聯繫與回家的藉口，打從他逐漸減少回原世界老家的頻率後，母親也不再像高中時期那般常常打電話叫他回家，更多是透過冥玥轉達關心。所以，當已經許久未接到母親來電的他看見手機螢幕上顯示老家的電話號碼時，他既慌張又掙扎，在接起與不接之間反覆猶豫。
　　然而，他的感性還是勝過了理性。就算他再怎麼擔憂及畏懼未知的未來，這通來自家的電話於此時的他而言，彷彿在一片漆黑之中朝他伸出的溫暖手掌，使他忍不住探出手搭了上去，最終選擇在通話轉入語音信箱前接起。
　　在那通電話中，他沒能多說些什麼，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聽母親在電話的另一端叨叨地念著，偶爾以不會讓哽咽露出破綻的語助詞回應表示自己有在專心聽，深怕母親在聽到自己的抽泣後會抱著電話對他講上一天一夜。從頭到尾，他開口說的字就兩個：接起電話時喊的那聲「媽」，以及母親問他要不要找個時間回家吃飯時，他應的那個「好」。
　　想著已經一年以上沒有回過的老家，他嘆了口氣，認命地抓起藥丸。父母鍾愛的女兒、待他最好的姊姊、他們一家引以為傲的褚冥玥不在了，他若是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或是沒吃藥回去發瘋破壞家庭和睦，更對不起殷切期盼他回家的爸媽。
　　「哈維恩，」吞完藥後，他看向從頭到尾像個盡責管家站在一旁待命的夜妖精，「你覺得我該怎麼做比較好？」
　　哈維恩望著他靜默良久，最後如此回答：「端看你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一邊在腦中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他拿起立在桌上的六人合影。
　　那是他們一家三口與冥玥、然、辛西亞在本家庭院的合照。他還記得，當初這拍照留念的提議是溟燁提出的。小孩子總是對沒接觸過的新東西感到好奇，無論如何都要拿夏碎送的新相機出來使用。不是很喜歡拍照的冰炎和冥玥當時嘴上抗拒了一下，看向鏡頭時卻都很配合地揚起淺淺微笑，沒有人缺席的午後美好就這麼被封存進這幀相片之中。
　　被術法稍稍改造過的照相機拍出來的成品效果介於原世界的照片與守世界的照片之間，畫面中的人物不會消失或跳出來嚇人，卻能夠拍出表情與動作的細微變化，看上去彷彿真的在與裡頭的人對視。
　　彷彿他們還活著，活在這張薄薄的相紙之中。
　　他忘了自己曾在何處聽過這麼樣的一個說法：人會經歷兩次死亡，第一次是肉體的消亡，第二次則是存在的消滅，只要還有人惦記著，那便不算是完全的死去。
　　捏著相框的手指稍稍收緊，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大概知道該怎麼做了。」

　　褚冥漾最後選擇用術法封印父母腦中所有與冥玥、然相關的記憶。
　　狠下心祭出此招的那日，他趁著父母進入短暫的深沉睡眠，獨自強忍著在眼框打轉的淚水，將家中屬於親姊的所有物全部收拾乾淨，徹底抹除那人曾在這屋子裡生活過三十來年的痕跡。
　　「姊，對不起、對不起⋯⋯」站在冥玥生前的房門前，他的手用力地抵著門板，施術將已空無一物的臥室出入口抹去，「真的，再見了。」
　　這一回，他親手扼殺了兄姊的存在。


　　褚冥漾再次從母親口中聽到冥玥與然的名字時，那已是許久許久之後的事，久到彼時壽終正寢的父親已先母親一步結束在這個世界的旅途，剩下年邁的母親一人在海外獨居。
　　父親退休後不久，他的雙親便決定賣了台中老家，相偕入住父親不知何時於國外購買的房產定居、過自在悠閒的退休生活。開朗樂觀的兩老不問世事，開開心心地在國外享受兩人世界，也順道彌補兩人年輕時那些因父親總在外打拼而聚少離多的時光。
　　父親離世使母親的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他放心不下，便將手裡的族內事務交代給可以信任的左右手與已經幾乎可以挑起族長之責的表侄，回到原世界照料母親，伴那人走完人生最末的一段歲月。
　　母親驀地提起冥玥與然的那個傍晚，正值春末夏初。敞著窗的屋子溫度舒適宜人，晚風捲著庭院的花瓣與香氣翩然而入，落在於窗邊躺椅打盹的母親身上，好似為其溫柔地蓋上一張薄毯。
　　他輕手輕腳地為母親拂去那些他雖叫不出名但清一色為淺色系的各種碎花。而正當他欲伸手取下妝點於對方髮間的小白花，不知何時醒來的母親闔著眼，突然囈語道：「漾漾啊，小玥和然，都好吧。」
　　他望著眼前這位他此生所識之中最為堅強的女性，直至最尾仍始終如一，柔中帶韌，用寬敞的心胸坦然地接受每一條生命的來去。
　　「媽，妳放心，姊和然都好，他們都很好。」
　　聞言，她的臉部肌肉牽動，佈滿皺紋的臉在柔和的餘暉下露出他見過最唯美的笑靨。

　　「那就好、那就好。」





【〈殘月黯然〉完】

BGM：マリーゴールド / あいみょん 歌ってみた 弾き語り covered by haru



　　「學長，我想去海邊散步。」在某個炎炎夏日的午後，褚冥漾這麼對冰炎說道。
　　當時正在廚房裡清洗碗盤的冰炎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抬頭朝坐在落地窗邊望著外頭的褚冥漾瞥了一眼，確認對方只有開口而沒有動作、仍妥妥地窩在那張鋪滿各式毛毯與抱枕的躺椅上後，他放心地將注意力轉回水槽裡僅剩的兩個餐碗上，應聲道：「好啊，等接近傍晚的時候一起去吧。」
　　「嗯，那你要記得叫我起來，不要再像上次一樣，害我錯過重要的事情。」褚冥漾將原本面朝窗外明媚風光的身體轉了過來，煞有介事地如此提醒他。
　　「也就那麼一次，你怎麼到現在還記著？」隨手一揮直接把碗盤烘乾，他拿起褚冥漾中午的口服藥走進客廳，有點難以置信地回應：「再說，明明就是你兒子自己說不要為了一通電話把你叫醒的，這個黑鍋我也幫他背夠久了吧。」
　　褚冥漾瞧見他拎在手裡的藥物，不禁皺了皺眉，但還是安份地待在原地，沒有跑給他追，嘴上繼續叨念著久未歸家的寶貝兒子：「哎那個臭小子，只知道要接任務到處趴趴走，都不會想到偶爾也該回家一下。什麼不好遺傳，偏偏遺傳到工作狂的部分，真是的⋯⋯」
　　他沒有阻止褚冥漾停不下來的碎碎念，僅是在一旁看著丈夫遵照醫囑把該吃的藥服下，時不時出聲應和表示自己還有在聽。隨著時間分秒流逝，對方的嘟囔漸漸轉為難以辨識內容的呢喃，最後被規律的呼吸聲取代。他幫如今已不再年輕的褚冥漾調整睡姿，以免那人醒來後又抱怨全身痠痛有如骨頭散架，並拉下窗簾遮蔽外頭過度明亮的光線，但留下接近地面的部分玻璃好讓近年來喜歡上日升日落變化的妖師能夠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看見映照在地板上的和暖斜陽。習慣性地摸了摸褚冥漾安穩的睡顏，他稍稍調整了室內的溫度，為感覺起來比平常微暖些的愛人降溫。
　　曾被稱作工作狂的史上最年輕黑袍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過上現在這般完全任何行程安排的日子，更別說他絕大部分的生活日常全繞著褚冥漾轉。

　　此時的褚冥漾早已正式卸去妖師一族代理族長一職，而冰炎也以「不便公開的家族情事」為由向公會請了無限期的長假，兩人相偕住進兒子溟燁背著褚冥漾用其工作後存得的第一桶金（以及冰炎部分出資）所打造的新家，過著按照褚冥漾內心所描繪的理想退休生活。
　　冰炎對於新居的位置、大小、裝潢等等完全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見，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住的地方如何，而是住在裡頭為無機質的建築帶來生命力的存在；與他相反，褚冥漾倒是對想象中的完美家園充滿了想法與熱情，拉著他和溟燁翻遍各種建物與裝潢的型錄和介紹影片。或許是真的很久不見褚冥漾這般生氣蓬勃的模樣，和他一樣對新家沒有太多想法的溟燁也耐心地記下其父的每個喜好。
　　深知褚冥漾不喜歡成為他人負擔的性格，他們父子倆背地裡在這棟房子上投注了不少時間和心力，只為把最好的獻給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他仍然記得那段既要處理建屋一事，又要好好瞞住褚冥漾維持平常生活的日子，雖然有點瘋狂，後來也不免招來妖師一頓出自擔心的碎念，但對方看見腦中藍圖化作真實時臉上那又驚又喜的模樣，讓他畢生難忘。
　　褚冥漾在放下代理族長職務前有擔心不完的族內事情，退休後卻仍舊放不下愛操心的性子，注意力轉而放到了此時同樣不再有工作纏身的他身上。
　　在他請了長假的初期，褚冥漾三不五時會關心他是否感到無聊，生怕他把自己給悶壞了——明明真正待不住的人是他那個列了一張落落長「退休心願清單」，但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的小妖師學弟。
　　那個時候的褚冥漾依然常常故作堅強，反覆強調自己不需要他人的照顧也可以好好過日子，用盡各種辦法就是要把他推出家門——即便他亦再三強調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全都是出自個人意願，沒有半點勉強。
　　伸手輕輕撫平褚冥漾眉間的小小皺褶，他憶起那時出發點都出自好意卻無法心意相通的彼此，以及那場還需要兒子出面從中協調兩人才得以好好溝通的家庭會議，那無論何時想起都難以抹滅的荒唐令他不禁勾起嘴角。
　　他們在放下各自曾經背負的重擔後，重新學習與磨合。冰炎學著用正確的話語表達內心的想法，並將以往用在任務上的洞察力用來觀察枕邊人大大小小的各種需求與反應，嘗試如何關切與照顧；褚冥漾學著不再將一切攬在自己身上，理解依靠他人並不等同於成為無用的負擔。
　　他們仍在學習與成長的途中，不過現在的冰炎至少可以有自信地表示自己掌握了褚冥漾大部分的習慣，以及那人身體所需要的各種特殊照護。至於那些最初學起來讓他有些挫敗的家務事（尤其是烹飪）如今也不再讓他頭疼，反倒幾乎成為如同呼吸一般簡單且理所當然。
　　屋外熾熱的太陽隨著西沉而逐漸斂去專屬於夏季的火辣狠毒，斜映在客廳木質地板上的夕陽將屋內染上一層如火又如血的橘紅。他蹙了蹙眉，在搖醒褚冥漾前決定先把窗簾拉起，並將那人的頭轉向面對揉合了白日與夜晚的紫色天際。
　　「褚，我們去海邊散步吧。」

　　冰炎細心地為坐在長板凳上的褚冥漾塗抹醫療班特製的防曬乳，褚冥漾則是拉長脖子望著後門旁開著的窗，映照著柔美晚霞的眼底閃爍著奪目的光，那是眉眼間的皺紋也無法掩飾的喜悅與興奮。有點孩子氣，但又襯著一絲連他都有些難以適應的老練和穩重。
　　他知道褚冥漾有著比理應身為「學長」的他更成熟的一面，但對方總是把那個部分的自己藏得很好，只有在認為他沒有在注意的時候，才會用那樣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看。
　　他的小學弟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悄悄超越了他，但還是「學長、學長」地喚個不停。他喜歡褚冥漾看著他時眼中未曾動搖過的仰慕和信賴，而顯然那人也深知這點——即便他從來沒有用任何方式表現過。
　　在他們還沒從Atlantis畢業那時，褚冥漾曾形容他作過度成熟；然而如今，他開始懷疑他倆之間，比較成熟的到底是哪一方。
　　褚冥漾在他擦防曬乳時已迫不及待地戴上去海邊散步時總要帶著的遮陽草帽，笑臉盈盈地要求：「學長，幫我把繩子繫緊吧。」
　　他在有些斑白的髮絲與深刻的皺紋間，看見那個初次踏入守世界時視他為至高無上的青澀少年。伸出手，他為對他而言最重要的直屬學弟繫了一個鬆緊恰到好處的牢固綁結。對方笑著向他道謝，悅耳的笑聲在屋內迴盪，追不上其主已邁出門奔向沙灘的步伐。
　　褚冥漾成長的速度快到讓他覺得趕不上。

　　褚冥漾踩著浪花與沙岸的邊界行走，敞開的雙臂迎著晚風，仿若於廣袤天地之間自由翱翔的一隻鷗鳥。冰炎在後方望著那既纖弱又強大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融入緩緩暗下的暮色之中，突然沒來由地感到緊張。
　　「褚！」他的呼喊幾乎被海浪拍打上岸的聲音淹沒，然而他除了自己有些焦慮的聲音，以及陡地加快的心跳，什麼也聽不見。
　　包括褚冥漾的回應。
　　直到一雙手不重不輕但無比堅定地抓住迷惘的他，他才回過神，定睛看向不知何時折回他跟前的褚冥漾，落入對方眼中那池總是穩穩接住他的一汪溫潤。
　　「學長，我在這裡。」褚冥漾柔聲說道，好似他還是個需要父母安慰的迷失孩童。
　　「不，你不在，你剛剛不在。」
　　他承認現在的褚冥漾比他成熟，然當他有些幼稚地如此反駁時，那人的莞爾一笑並沒有讓他感覺到半點羞愧。
　　「我現在來了。」
　　褚冥漾在哄他。他不喜歡。
　　「你會待多久？」
　　他不要糖衣謊言，他要的是一針見血。
　　褚冥漾沉默了好半晌，嘴巴開開合合，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鹹鹹黏黏的海風彷彿使周遭的空氣跟著凝滯，他們屏息，猜測著彼此的心思。
　　褚冥漾的手緩緩地鬆開，而他在那雙滿佈疤痕與槍繭的手滑落之前牢牢握住。
　　他突然不清楚自己實際上想要的是什麼了。
　　或許，正如同他在心底承認的那般，他還不夠成熟。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不成熟地這麼問道：「褚，你能不能⋯⋯走慢一點？」
　　他希望走在前方的妖師能夠再走慢一點，好讓他們並肩前行的時間能夠多上一點。一分鐘也好，一秒鐘也好，他還沒做好目送他此生此世的伴侶從眼前消失的準備。
　　「好。」褚冥漾沒有對他的脆弱視若無睹，也沒有殘酷地叫他好好清醒面對現實，反倒捏緊他微微顫抖的手，無奈中帶點寵溺地，實現他的任性，「亞，你也別走得太快呀。」
　　褚冥漾在哄他，但是現下的他不想去介意，他只想專注在兩人之間那穩定躍動的伴侶連結上。
　　「好。」
　　即便明白這種不可能實現的約定都只是自欺欺人，他仍舊選擇捧著暖心的微弱火光，閉上雙眼。

　　他在遠方海浪拍打上岸的規律聲響中悠悠轉醒。陽光在他睜眼前已穿透眼皮，於視界中形成綿延不絕的刺眼光幕，使他忍不住抬起沉重的手臂往臉上擱，試圖阻擋光線的侵擾。
　　昨晚睡前，他肯定是又忘記得先拉好窗簾才能躺上床這件事了。近來，他的記性越來越差，無意間忽略的大小事越來越多，著實讓他感到困擾。
　　揉了揉眼睛，他緩緩地坐起身，順便稍稍伸展因為在床鋪上平躺了數個小時而顯得有些僵硬的筋骨與肌肉。向左手邊望去，只見窗外蔚藍的天與湛藍的海相依，幾乎要連成一片，浪花捲起白沫沖刷著潔淨的沙灘，數隻晴空鳥於岸邊盤旋，如水晶碰撞般的悅耳鳥鳴隔著窗櫺依稀可聞。
　　對於晴空鳥的出現，他感到既好奇又困惑。照理來說，他們家附近應該沒有任何晴空鳥居住才對。雖然看見晴空鳥並非壞事——甚至可說是十分幸運——但這些海上貴族突然現身仍舊使他不禁思考這一帶是否發生了什麼值得晴空鳥造訪的大事。
　　距離他上一次見到晴空鳥，已經是好一陣子之前的事了。彼時，他還有心力和家人一同出遊，旅途中偶遇的一群晴空鳥十分友善地與他們共進早餐，甚至在船上整整待了一個上午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想起那時的快樂回憶，他頓時拋開那些過度複雜的思緒，丟開薄被翻身下床，在踏出房門之時對著廚房的方向喊道：「褚安安，多準備一些食物，去邀請晴空鳥一起進來用餐吧。」
　　餐廳那兒似乎傳出一聲驚訝的怪叫，緊接著是鍋碗瓢盆接連掉落的聲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理會，逕自穿越客廳走進浴室盥洗。


　　關上門後按下燈的開關，外頭的聲音在白光照亮衛浴間的同時被完美地隔絕。明明是做過無數次、已然成為反射的動作，今天卻帶給他某種難以形容的微妙感覺。似乎是過度的寂靜令他頭疼，又好像是如雪的白色燈光過於冷寒⋯⋯無法點明的異樣在他腦中的小角落鍥而不捨地抓撓著，有些惱人。
　　正感渾身不對勁之時，他終於發現讓他最不舒服的問題出現在鏡子之中。
　　若是平常，他並不會特意去看自己的鏡中倒影；然而今日，當他的視線無意間掠過眼前的鏡面，他便像是著了魔般地定在原地，久久無法轉移目光。不知為何，他總覺自己今天的皮膚在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格外蒼白，襯得眼下的黑眼圈更是顯眼，不過最讓他煩躁的，是那頭他一直想著要修剪卻老是遺忘的頭髮。原本僅是落在頸部下緣的髮梢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後背的一半，使他不禁對自己這越來越不好使的腦袋感到氣惱。
　　從衛浴間的置物櫃裡翻找出剪髮用的剪刀，他撩起過長的髮，毫不猶豫地將鬱悶的來源削去。安靜的空間中僅有剪刀果決斬斷髮絲的細微聲響，以及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聲。他本以為在根除讓他感到煩躁不已的源頭後，期待已久的內心平和會自動歸來，然事與願違，當他將視線從散落滿地的頭髮轉向鏡子，與他對望的倒影卻回以茫然失措的神情。
　　此刻倒映在眼底的他，像個迷途的孩子，更像一個困在未知世界裡的失落靈魂，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兒明明是他最熟悉且信任的安全環境，陪伴著他的是他最親愛的家人，但他卻在眼前這個陌生到彷彿不是自己的人影目中看見一絲渴望逃脫的掙扎。
　　為什麼要逃？打算逃往何處？難道這裡不是他所嚮往的終點嗎？現在的生活不正是他從學生時期就念想著的快樂結局？
　　他已經擁有想要的一切，但為何鏡中的那個人卻用眼神無聲尖叫著，否定他腦中固有的想法？
　　「哈、哈哈⋯⋯」有點歇斯底里的笑從他的喉嚨擠出，伴隨剪刀被扔進水槽裡的碰撞聲，聽在耳中顯得格外尖銳。

　　指節輕扣門板的聲音打散他腦中那快把他逼瘋的混沌漩渦。門扉被緩緩推開，溟燁的頭探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還好嗎？我好像聽到東西掉下來的聲音。」
　　不好！他一點也不好！這裡的一切都錯了！——他想就這麼順著自己的心與直覺告訴對方，但他辦不到。畢竟，連他都不清楚所謂的「錯」究竟是錯在哪裡，又怎麼能指望兒子幫他解決這個複雜的問題呢？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索性閉緊嘴巴，手朝掉在水槽裡的剪刀揮了揮，大概地意示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
　　他見溟燁的視線快速地掃過那把被他丟棄的剪刀，以及散了滿地的碎髮，眼底閃過一瞬他來不及捕捉的情緒，很快地又恢復最初的波瀾不興。
　　拾起剪刀，那人彎起一抹過度溫和的微笑，道：「我幫你修剪一下髮尾，好嗎？」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於是點了點頭，靜靜地坐在溟燁拉到洗手台前的椅子上，任對方擺佈。
　　「怎麼突然把頭髮剪了？」不若他那粗糙草率的剪法，溟燁的手細膩地撥弄整理著，羽毛般輕柔的撫觸讓剛醒沒多久的他又開始昏昏欲睡。
　　眨了眨眼，他一面試圖驅趕睡意，一面含糊地答道：「太久沒剪，長太長了。」
　　「嗯——是嗎？」溟燁輕聲回應。他聽得出來兒子還有想說的話，但對方沒有繼續開口，他也就當作什麼也沒察覺，沉默地接受剪髮服務。
　　他們兩人誰也沒吭聲，剩剪刀開開合合的細微響聲迴盪在浴室裡，場景與方才僅他一人時別無二致，然原本令他厭惡的感覺此時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極度困惑與情緒失控都只是他睡昏頭所產生的想像。
　　「我大概修了一下，你覺得這樣如何？還要再剪短一些嗎？」溟燁拍了拍他的肩。
　　他抬眸望向讓他心生畏懼的鏡子，卻不見那個與自己生了同一副面孔的落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貨真價實的他。雖然表情疲憊且僵硬，但這確實是他熟悉的自我。
　　他舉起手摸了摸搔著後頸的髮尾，鏡子裡的人分毫不差地模仿他的動作，不再陌生的一切使他慢慢放鬆。
　　「謝謝。」他拍了拍兒子輕搭在他肩上的手，「我把這兒收拾收拾，你去做你的事吧。」
　　沒想到，溟燁竟不由分說，直把他往門外推去，嘴上叨叨：「我來收就好了！你去廚房看看好了。雖然我離開前有交代那個對下廚完全沒有概念的傢伙什麼也別碰，但我還是很怕他失手把廚房給毀了，你快去檢查一下。」
　　他想，若是平時，他應該是沒有這麼好說話的，但今天⋯⋯不得不說，今天真的是個讓他蠻以言喻的微妙日子。那股對家中大小事務總要事必躬親的執著不如往常強烈，他甚至連口頭上的形式爭論都沒想到要做，就這麼任對方將他駛往飄著食物氣味的開放式廚房。

　　「啊，早安！」坐在中島邊收拾著餐盤的青年在發現他的存在後，揚起媲美外頭明媚陽光的燦爛笑容向他道早，並差點因為一時的分神與沒有拿捏恰當的力道而粉碎手邊那堆成一疊的瓷盤，「晴空鳥們才剛用完餐離開呢。」
　　晴空鳥已經吃飽啟程了？看來他關在衛浴間裡的時間比想像中還要來得久。
　　「早安。」看到好一陣子不見的現任妖師族長白陵昕來到他們家，還是一如往常地展現生活中有些笨拙但又令人覺得可愛的一面，他也不禁受到那人笑顏的感染，不自覺地跟著勾起嘴角，「安安讓我來檢查看看廚房有沒有被你燒掉。」
　　「唉，明明燒廚房這種事我也就做過那麼一次，哥卻一提再提，什麼時候才要放過我啊⋯⋯」有些不服氣地嘟囔著，昕端起搖搖欲墜的餐盤朝流理台走去，有所不甘微嘟著嘴的模樣讓人難以聯想那人的身份是妖師一族的首領。
　　「不不不，你的前科可多了，我親愛的族長。」迅速清理完浴室回到廚房的溟燁毫不留情地回擊。
　　昕咣地一聲把碟子放入水槽裡——他待會得花點時間好好挑出碎掉的盤子了——沒有多想便回道：「既然稱呼我為『族長』，還不放尊重點！」
　　溟燁和昕雖然不是親兄弟，但從小相伴成長，兩人情同親手足，日常拌嘴打鬧早他早已見怪不怪。任他倆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般繞著廚房與客廳滿場追逐，他逕自從櫥櫃裡翻出鍋子，打算像往常一樣，煮一鍋令人回味無窮的綠豆湯。
　　對他而言，烹飪的步驟如同反射動作，無須動用腦力，一切全憑肌肉記憶完成。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越來越喜歡這種略過腦部思考的悠閒時刻，放空的感覺有點像閉著眼全身飄在半空中那般，無憂無慮。雖然今天怎麼也無法進入心中所嚮往放鬆狀態，但他仍盡力壓抑內心那一不留神便會蔓延開來的空洞感，不想讓自己再次陷入恐慌。
　　「小心！」
　　溟燁的大喊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拽了出來，卻沒能讓他及時遠離溢出滾水的熱鍋，噴濺而出的熱燙液體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留下紅痕。他望著自己的手呆愣了幾秒，一直到昕抓著他的手到旁邊的水龍頭沖冷水，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到自己不小心燙傷的事實。
　　處理好鍋子與爐子的溟燁緊張兮兮地湊了過來，隨手把他手上的傷移轉到流理台上並幫他把手擦乾，擔心地道：「果然還是我來煮吧⋯⋯」
　　「一點小傷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看著溟燁和昕兩人神經緊繃圍著他打轉的模樣，他雖然隱約感覺到些許的異常，不過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小孩拿了碗和湯匙去那裡坐好，我快煮好了，等等就上桌。」
　　不理會身後兩道仔細盯著他看的視線，他重新開火、攪動鍋內只差調味的綠豆湯。憑記憶撒了幾匙白糖入鍋——然而自己實際上到底挖了幾匙，與記憶中的食譜計量又相不相符，他也沒有太大的印象——他望著鍋中混濁的甜湯出神，一顆顆小泡泡隨著咕嘟咕嘟聲不停冒出又消失，好似此刻於他內心發酵的未知不安。
　　他總覺得他遺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比綠豆湯裡應該加入幾匙白糖還要重要的事情。
　　匡噹！
　　「啊，抱歉。」
　　那孩子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靜靜地待著呢？——溟燁心虛的囁嚅讓他不禁揚起一抹淺笑，無需回頭，他便能鮮明地在腦海中描繪出兒子無意識握著湯匙在手裡把玩而敲到瓷碗的模樣。
　　金屬碰撞陶瓷的聲響也剛好使他從毫無收穫的思索中回過神，定睛一瞧，眼前呈現的正好是綠豆湯濃稠度最完美的樣子。關了火並端到桌上，他熟練地為兩個年輕人各盛了一碗，自己則是在他們的正對面落座，靜靜地看著。
　　即使他的孩已從當初那隻毛毛躁躁的幼狼進化成算是能獨當一面的青年，從某些小地方，他仍能瞥見以前那個被滿滿的愛簇擁著笑得開懷的單純男孩。作為家長，他鮮明地記著塑造出這孩子的所有要素。令人欣慰的、令人苦惱的⋯⋯所有點點滴滴他都十分珍惜地留存在心底。
　　畢竟，這可是他⋯⋯不對，是「他們一起」共同撫育長大的愛情結晶啊。
　　「我們⋯⋯？」
　　對於這個突然躍升於腦海的詞語，他感到既困惑又心慌，好似站在一扇保護著什麼重大秘密的冰製門扉前，全身凍結，不敢舉步向前。
　　他的直覺告訴他，藏在門後的，便是他正在尋找的遺落記憶。他應當如過往那般堅定地勇往直前，循著線索深入探究，撥開一直困擾著他的重重迷霧。然而，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竟卻步了。與其往前邁進，他選擇閉上雙眼，轉身逃開。他的理智嚴厲地訓斥著他的反常選擇，但他鐵了心，就是不去理會。
　　這不算逃避吧？ 他這麼做，只是遵從本心罷了。
　　「綠豆湯⋯⋯喝起來有點甜呢。」溟燁咂了咂嘴。
　　「是嗎？」忽略在腦中大響的警鈴，他若無其事地舀起一口淺嚐，而後皺著眉喃喃道：「⋯⋯糖放多了。」
　　隱藏在那扇門之後的，大概只是不小心被忘掉的綠豆湯食譜，就算不尋回來，他的日子也能繼續過得好好的——他試著如此說服自己，芒刺在背的感覺卻揮之不去，如同那過於甜膩的綠豆湯，最終只留下滿嘴的酸中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