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星輝之子9|記憶迷宮
波菈可對視著那雙紫色的眼眸,久久不語。 他原以為卡米利亞的記憶裡只會是一連串剝奪、操控、設計的過程,卻沒想到背後藏有深刻的恐懼與孤獨。 他很想直接說自己恨他,可看見那道在海邊沙地上獨自寫下「神王即唯一格式」的背影時,卻無法恨得徹底。 「……他不是想毀掉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讓我像正常生命一樣活下來。」 可卡米利亞花費了這麼漫長的時間得到的答案,是正確的嗎? 波菈可答不上來。冥冥之中感覺到還是有點不對勁。
他站在記憶交匯的中央,看見了那扇浮現的門——不屬於卡米利亞,而是屬於艾弗里克所留之物。 門上刻著他熟悉卻從未打開的紋路,那是根源傳承記憶的真正入口。 隱晦的光線在門後振動,像是在召喚他。
他伸出手——卻在觸碰前一瞬間,被某種東西捕獲拖入了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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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下面來的還挺有兩把刷子的嘛?」與波菈可有著相同臉孔的灰髮男子嗤笑,「不過也就這樣吧。」 話語一落下的同時,阿斯利安看見了銀白色的光芒直接在黑袍身上炸開好幾個洞,鮮紅的血像是止不住的水龍頭般噴湧而出。
「休狄!」 「別過來!」休狄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揮手要求對方直接離開這裡,「你先離開這裡去找人。」
「還有時間關心同伴嗎?」 男子不知從何出現,一瞬間抓住了休狄準備抽出兵器的手臂,喀拉間直接將那隻手臂給扭曲。 阿斯利安聽見了黑袍的悶哼。
「我建議別費心去找,他走不出來的,去也是收屍。幹嘛浪費時間呢?」 男子無視被箝制的人那雙怒火噴發的眼神,語氣悠哉地說道:「可別用這麼熱情的眼光看我啊,反正橫豎都得死,早點結束苦難回歸根源不是更好嗎?你們這些下面的生命體也很傻,明明知道在這裡會被限制能力還要拚著危險來救他,全都被坎佩尼爾家的傳染愚忠的精神嗎?欸欸欸你小心點,我還抓著你的同夥,你刀就這麼砍過來是不怕我把這傢伙當擋箭牌使嗎?」
攻擊不到嗎?阿斯利安側身閃避了對方手間發出的光芒,神色嚴肅。 雖然知道有差距,但這也太扯。 幾乎全力的攻擊,卻像是蜉蝣撼動大樹般無力。 可他還不想放棄。
「給我放開。」
…星星…! 阿斯利安聽到了他們惦記的聲音。
「好快啊。」 男子很識相地退了幾步,雙手乖乖放開了因為失血陷入昏迷的妖精。
「不過也是當然的,您當然可以從卵裡毫髮無傷地出來,畢竟是由根源培養出最完美的原形,可不像被當作殘次品的我們,被觀測所當成能隨意丟棄的物品。」男子機俏地笑著說,語氣卻不怎麼友善。 他瞧著抱起昏厥黑袍的白髮少年,眼底惡意濃厚瀰漫。 「您還喜歡那些記憶嘛?」
「……實驗品,離我的朋友遠一點。」抿著唇的波菈可表情憤怒,「除非你也想成為星落海裡的渣宰。」
「還真是可怕的威嚇啊。」男子笑了,「送了份難得的見面禮,還期望您能記住我的名字呢,陛下。」 「但我是有名字的,我叫卡爾薩斯,希望這個名字能讓崇高的神王陛下能有所印象啊。」說完,他便消散不見。
波菈可深吐口氣,先將昏迷過去的王子小心地放在地面並輕聲念了幾句造語後,才朝阿斯利安露出抹安撫的微笑,「沒事啦。」
「休狄的傷…好了?!」紫袍順著視線看了看,對方身上的傷痕竟然是全都消失了。 「算治好了,但失血的部分我沒辦法給他回復過來,畢竟他不適用夜空的規則。」少年垂下眼,「對不起,連累到你們了。」說著,一個繁複的陣法在他身旁出現。 狩人看了會確定他不認識後,問,「這是什麼陣法?」 「不是陣法,是只有克利塔里西亞才能開啟的快速界門,有點小但兩個人過得去。可能會有點暈眩但這是不經過月之橋最快的辦法了。回歸點在暮的宿舍裡,你再帶學長去醫療班做個檢查…等會找到戴洛後我也會請他回去的——」
「你想要我和休狄離開?」阿斯利安的臉色很是難看。 「……對。」 「波菈可,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難道我會不知道來這裡很危險嗎?你卻想把我們都拒之門外?」 「不是你們沒有資格,而是我很害怕你們死啊!」 「所以你覺得你自己的生命就不重要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阿斯利安…我希望你們不要來,只是因為我——」少年解開領口的鈕扣,將衣服打開。
「…神王註定得作為根源的容器回歸…你相信嗎?」
解開衣領後的胸腔像是被鑿空的破洞般空無一物。
「而容器,當然得是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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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流著眼淚被喊醒的。 「阿斯利安,阿斯利安!」金髮的騎士擔憂看著他,「你沒事吧?」
「暮…」愣了會,他突然抓著對方的手驚慌地喊道,「星星,星星呢?他的胸口破了好大個洞,我們得去找鳳凰族長才行——」
「冷靜點阿斯利安。你剛剛看見的並非真實的存在,裡面所說的也都不是既有的歷史事實。」
「那只是卡米利亞和觀測所為了設計波菈可去接受,捏造的未來。」
對。是假的。年輕的狩人喘著氣點點頭,才逐漸從剛剛混亂的思緒裡脫離。
「你必須從眾多虛假的未來裡找到真正的、沉睡在初生之卵裡的個體意識。」暮說,「只要擊碎那個格式的幻象,你就能接觸真正的他。」 「…請讓我再試試看。」握緊拳頭的褐髮少年請求,「我會把真正的星星帶回來的。」 「已經沒辦法再讓你出錯了,阿斯利安。」暮眼神銳利,「確定要冒著意識錯亂的危險再進去那裏面嗎?」 「…如果我因為這點顧慮失去他,我不配作為他的搭檔。」
「唉——呦,你們啊。」暮猝然嘆了口長氣,恢復了本來的表情,「抱歉阿利,我剛剛衝動向你發脾氣了,就當是老人家顧慮實在是太多吧。」
「不管怎樣,現在能做的也只有請求星落海的庇祐了。」他喃喃低語。 「請把我的小陛下和真心相助的朋友們都平安帶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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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送去另一條記憶裡的休狄睜開了眼。 他站在銀白沙地的另一端,四周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在他眼前,一道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沙上。
是名孩子。 銀白色的頭髮、金色的寶石眼,披著星族紋章的小披風——那是幼年的波菈可。
不對,那不是波菈可,那是…賽諾斯,是過去與他在紙上對話交流的奇妙生命。 那可說是自己作為生命體不成熟的所有歷程的一個象徵,卻也可以說是那段黑暗的時間唯一慰藉。 休狄張口想叫,卻沒有聲音能傳出。最後他只能慢慢靠近,卻發現眼前的孩子正坐在一個微微鼓起的卵殼前,眼神空洞,手中還抱著那本磨破書角的日記本。嘴裡小小聲地,像是壞掉的機器發出零碎的聲音般說著。
「哥哥………諾諾好痛,這是哥哥寫的心痛嗎?……那我不想再疼了……」
孩子抽抽搭搭地啜泣著,但絲毫不肯放開懷裡的日記本,只是任由淚水浸潤了紙張。 那時候他就已經沒有在寫了嗎?休狄頭一次這麼痛恨自己過去的決定。
「……要堅強嗚,要像個驕傲的王族…?唔呃哥哥很堅強所以諾諾也…」
那是因為我都已經是少年了啊,等等你這個小屁孩裝什麼大人——!休狄咬牙,動作已經先快於思考想過去教訓這個沒搞清楚狀況的孩子。但他的手卻是穿了過去,觸碰到了沙地裡的卵殼。 一陣暈眩。
他又回到了同樣的場景。一開始他還以為是什麼鬼打牆的故事。但隨著次數增加,他看見的是賽諾斯不斷地被帶進那顆卵中。然後被洗清記憶,呆滯著坐在地上抱著再也沒有回應的日記本。 如此周而復始。 有時候是卡米利亞親自領他進去,有時是觀測所的工作人員接手。每次進入後,孩子出來的樣子都更加沉默一些。 有一次出來,他哭了——哭得喘不過氣,一邊說「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有一次出來,他笑了——只是為了讓面前的大人們安心。
可在下一刻,只是停留在原處的休狄還是會看見,那孩子朝他跑來。 即使沙地不穩,仍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古謠旋律,一邊舉起雙手,喊。
「哥哥!」
小小的賽諾斯主動抱住了他,笑著說:「你來啦!」 那是在所有記憶都還沒被篡改前,會跑過來找他,一名笑容燦爛的孩子。 而他只能回以無聲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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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雪花的沙霧開始飄落。
場景又轉為另一段記憶——這是他曾夢過無數次的場景。
夜幕下,小賽諾斯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向星落海。明明是吞噬無數星族生命的海,卻是整個夜空唯一有其他生命體的地方。 而潮水如墨,銀藍色的花叢搖曳,星點從腳邊浮起,像是通往某個終點的路標。
「有一天,我也會走向那裡。」 「那是對世界的延續。」
孩童輕聲說,語氣裡再沒有喜怒哀樂,只剩下某種宿命般的平靜。
「可在那之前,我想再和你說點話呀。」
「哥哥。」
那沒落的聲音拉住了他逐漸沉落的意識。 休狄不記得自己最後到底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握緊了那孩子的手,似乎大喊著什麼。 而那名孩子震驚地看著他,最後卻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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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休狄的意識被喚起時,他的手中似乎還殘留著那孩子的體溫。 眼角淚滴滑過臉龐。 一旁的暮剛好轉頭看見他,愣了一瞬:「……休狄?你哭了?」 休狄沒回應,只是抬手擦了擦臉。就在此時,站在另一側觀測法陣前的米特拉忽然驚呼出聲。 「鬆開了!」她激動地轉身對暮喊道,「過去的鎖鬆開了!」 「一次就…?」暮激動又感到不可置信,他困惑地說。「小陛下就這麼喜歡你這種個性嗎……!?」他是越來越搞不懂波菈可的喜好了。 「嘰嘰喳喳地吵死了。」休狄只說,轉頭看向另一側尚在嘗試連結的年輕狩人。「阿利怎樣了?」 「他說要再試試看。」暮聳聳肩,「你有什麼秘訣分享一下嗎?」 休狄垂下眼,他其實也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 暮等了半天,奇歐的妖精最後像是施捨般吐出幾個字詞。 「………………告訴他,還有別的選擇。」 總覺得自己只能走那樣的路,但明明心裡還是存有期待跟冀望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養成一條路走到黑不回頭的性格,還說那是什麼命定跟天注定。看了就讓他覺得很煩,自以為是的犧牲跟成全大局,才沒人會因為這樣感謝他。看這麼多只會讓他更想揍這個笨蛋而已。 「…果然還是該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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