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附有提把的鑄鐵鍋擺在圓桌中央,打開木製鍋蓋的瞬間,溫和的香氣便溢滿整個空間,當天晚上他們吃了火鍋,老奶奶愉快地表示裡面配料全是她用自製醬菜交換而來:海邊漁家大叔給的漁獲、隔壁田裡婆婆種的蔬菜,豆腐店媳婦做的味噌……經過調理,本來就新鮮的食材自然不在話下,加上今天付出了體力勞動的關係,陸顯得胃口特別好。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以此為下飯,天也開始覺得碗裡的一切好像都變得特別美味,表情不自覺柔和起來,老奶奶也樂得又為他們多添一碗飯。
「好好吃喔——」陸發出滿足的感嘆,他坐在浴室裡的木板凳上,把滿頭泡泡搓得像綿羊似的。 「不小心就吃太多了呢。」看著那可愛的生物,天趴在方形木質浴缸邊緣,難得顯露出慵懶的樣子回應。 飯後兩人一起幫老奶奶收拾碗盤,順便稍作休息,待食物消化了些才去洗澡。這間浴室並不大,四面都是木板牆,地上鋪著排水用的木格柵板,構造讓人聯想起健康會館的三溫暖室,水氣中夾帶淡淡木頭香,彷彿能將整日疲勞都蒸發。從下午去了海邊以後,陸看上去是心情好轉了些,全身獲得放鬆的他們天南地北聊著各種小事,就像回到小時候。 「咦?天哥要出去了嗎?」陸才剛沖完身上泡沫準備踏入浴缸,天便起身要離開。 「兩個人也太擠了吧。」要不是某人硬要跟他一起進來。不顧弟弟還在那抗議說好久沒有一起洗澡,天丟下一句「記得數到100才能出來。」便逕自往外頭更衣間去。
換好衣服,天披著浴巾在那盤算等等要去確認隨身物品,畢竟當時出發得很趕,尤其臨時採買的藥品,希望不會不夠,當然最好是別用上才好——思緒至此,卻被一個呼喚他的聲音打斷,衛浴間剛好和客房位於大廳兩側走廊的相對位置,出來對門就是主臥室,房門敞開著,老奶奶在裡頭向他招手。 「頭髮要馬上吹乾才不會感冒喔。」她讓天坐在有著三面鏡的開門式梳妝台前,為他吹頭髮,布滿皺紋的手溫柔撥弄那頭細軟絹絲。
天有種奇怪的感覺,平常都是站在照顧人的那方,像現在這樣被當小孩子一樣對待反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這麼說以後倒是逗笑了那個人: 「你們在奶奶眼裡本來就是小孩子啊。」 「我想是身邊有個人老愛讓我操心。」天苦笑著,像是在抱怨,語氣中卻流露出百般疼惜,等回過神來話題又開始繞著陸打轉:「……那孩子抱病在身,無法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總會不小心就過度干涉他,最後惹他難過。」
「要學會放手真的很難對不對?」老奶奶深有同感表示:「我們都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他卻希望我們用他的方式去愛。——你一直很努力在保護弟弟對吧?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喔。」她心疼眼前這雙不算寬厚的肩膀不知打算背負多少重擔。 好像在這人面前,真的可以像個符合他年齡的孩子般示弱,天忍不住吐露: 「但是,即使做了再多,我還是常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是嗎?」老奶奶笑了笑,頭髮差不多吹乾了,她收起吹風機,順了順他的髮絲,「奶奶倒是一看就知道了,他在你身邊總是一臉幸福的樣子啊,這不已經足夠好了嗎?要是還責備這樣的自己,你和你所保護的孩子未免太可憐了。」
那張粗糙的手底下彷彿連他所有不堪的部分都能包容,明明自己拋棄了家人,沒資格擁有這些才對,可待在這總是讓天眷戀起過去體會過的溫暖,那個難以忘懷的、曾經和陸一起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日子。——想到這,他才突然發現陸還沒從浴室裡出來,似乎有點遲。
那個老是讓他操心的孩子,現在全身紅通通地躺在客房內榻榻米上。 「竟然泡到頭暈,真是……」天跪坐在一旁將泡了冷水的毛巾擰乾,敷上陸的額頭,一邊嘀咕著,他想叫陸把他剛剛才得到的感動還來,原本還在反省要收斂自己的過度保護,就是這樣才沒辦法放手啊。 「我在想事情,不小心……」陸露出虛弱的微笑。 這下天又開始自責了,明知道那孩子目前狀況不好,就算看起來打起精神可能也是在逞強,他就不該把視線移開才對。
啊,又皺在一起了。陸伸出手指著天的眉頭試圖想揉開那褶子,但實在是搆不著。那人輕嘆一口氣,抓住他懸在半空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有意無意地撫拍著,相較之下稍微冰涼的肌膚讓陸覺得很舒服,他就這樣靜靜地、悄悄地享受了一會兒。直到感覺好多了,才將額頭上的毛巾放回臉盆並坐起身子。 天拿起水瓶為他倒了一杯水,示意他多補充水分,默默將其飲盡,陸不禁想,自己還真是從小到大都沒少過這人的寵愛。
「天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他雙手把弄著空玻璃杯,低頭偷瞄他的哥哥。他們都知道這裡的『喜歡』代表什麼意思。 「那麼久以前的事早就不記得了。」面對這可愛的問題,天輕描淡寫地回答。但是他記得,是在選擇成為九条天的時候,才發現七瀨陸對他而言超乎想像的重要性。 「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聽到天這麼說,陸笑得有點害羞,他也是,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喜歡天,卻不知道那個喜歡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涵義。
失去七瀨天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要一想到他不在的半身就會哭,也不斷鑽牛角尖,想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抱著這樣得不到答案的疑問只是讓思緒更混亂。其中他最害怕的,是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哥哥逐漸變得像是他的幻想,再這樣下去真的討厭天哥該怎麼辦? 得知真相讓他如釋重負,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曾經有過的痛苦跟掙扎,原來都源自於同一種強烈的情感,可隨之浮現的,卻是天孤零零的背影,想到這他更不明白了。
「陸?」 「我只是在想,我真的有好到值得天哥為我做那麼多嗎?」陸把杯子放下。 不過就是一杯水也太大驚小怪,一點都不像平常樂觀開朗的孩子會說的話……突然,天似乎聽明白了什麼。 「陸,你該不會是知道了?」 他的雙胞胎哥哥直覺總是特別敏銳,尤其對於他的事。陸嚇了一跳,拼命搖頭想否認,但那個行為根本等於承認,這讓天看了更不捨,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掉。天想隱瞞這件事,就是怕陸會受傷;而陸不希望天知道,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也是怕天會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都在為對方著想,卻從什麼時候開始只剩下對彼此感到愧疚;明明都希望對方能幸福,卻兩人都陷入悲傷之中。
「這是害你昨天哭得那麼傷心的原因嗎?」天追問。 「不是的!雖然不是……」但確實有共同點,他已經受夠了重要的人總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為了保護他而受傷。眼看再也瞞不住,陸不敢繼續面對天,他垂下眼簾,輕咬著嘴唇,猶豫半晌才開口:「我知道這樣說很任性,但如果為了我的病要犧牲天哥,我寧願繼續受苦也沒關係啊……」 我就是捨不得你受苦啊。天在心裡想,他輕聲細語安撫: 「沒有『犧牲』喔,只是理所當然做我能做到的事而已,如果立場相反,陸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吧?」 「才不會呢!」他立刻反駁,那抹緋紅和天的視線重疊,「我一定沒辦法像天哥一樣那麼勇敢啊!」陸覺得又氣又餒,他氣那個為了他拋棄一切還毫無怨言的哥哥,更悲哀那個什麼都不知道,還曾經為此埋怨過的自己,甚至有點想哭。 「天哥明明那麼辛苦,不要把這當成理所當然啊……」他握住天的手,閃著淚光的眸子直直看向天,他真的好想好好珍惜這個人,卻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沒料到陸會這麼說,天頓時啞口無言,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辛苦,辛苦的是生病的陸才對,可那孩子清澈透明的雙眸全看在眼裡,像是要把他給看穿。他始終認為自己付出不是為了回報,只要陸能幸福,就算被陸討厭也無所謂。如今,那孩子在知曉一切的前提下,仍把那份寶貴的情感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才丟臉地發現,那是他一直、一直好想要的東西。 如果說陸的幸福就是能待在他身邊,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感覺鼻頭出現一陣酸楚,天不想讓陸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敷衍了幾句便催促著該早點睡,為了掩飾難為情而背對陸躺下。 陸很熟悉那個背影,不知在前方為他抵擋過多少傷害,他最近才明白,他眼中那個完美無缺的天哥,只是從來不會在他面前脆弱而已。關上燈,他跟著躺下,把身子埋進那片後背之中,蹭了蹭,玉潔的髮梢沾有一種如月光灑落時的氣味,讓他相當平靜。 「天哥。」他輕喚。他知道有些話大概窮極一生也說不完,正因如此才更該說: 「對不起。」一定害你為我操過不少心吧。 「謝謝你。」總是為我做了那麼多。 「我愛你。」就像你愛我那樣。
to be continued……
本文最後由 玉麻 於 2021-3-12 23:1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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