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伏黑津美紀
「感覺久違了。」 「你是指什麼?」 虎杖站在貨卡邊緣,從我手中接過含苞待放的三色堇,彎腰放下。「跟你們做這些跟咒靈無關的事。」
為了避免五條悟給我們開後門的事遭到上層懷疑,我們沒有立即離開數寄屋,兩周間幫忙虎杖照顧溫室。白天灑水分株,夜晚依不同花種設定照光時數,固定時間施肥,聯絡通路商,算帳,他一個人包辦這些,幾乎沒有閒下來的時候。宿儺會向他搭話,但他並不總是回應,虎杖專注的時候可以旁若無人,即使那是源從自己身體裡的聲音。
我抬頭看了看帳理應存在的地方,那與日常的天空並無二致,晝夜照常輪轉,此刻山下恐怕也有無數咒靈在作祟,而我在無人島和生命中屈指可數的重要之人們渡漫長的假。
「你覺得呢?」虎杖又說。 我於是低頭重新看向三色堇黃紫相間的花瓣。「我覺得很美。」 「接下來去哪?」野薔薇在溫室裡給盆栽添完土,和玉犬越過黃色的花田走來。 虎杖闔上車斗。我和他一起蓋上固定用的帆布。「去看一看我姊。」
「伏黑,你的駕照是哪一種?」 「B。」 「我也是。」 虎杖顯而易見的沒有駕照,但他恐怕是我們之間唯一一個會開手排車的人。 「不會比反轉術式難啦!」虎杖聲情並茂的用手掌代替腳板,向我們解釋如何踩放離合器。「左腳慢慢放,車子發出咚咚咚的聲音時右腳踩油門,就這樣!很簡單吧!」 「換檔怎麼辦?」 「咻咻咻換過去就好!」 最好是。這項重責大任最終被野薔薇攬下。「我車絕對開得比你多,別小看前社畜。」
她倒也沒說錯。即使我有了駕照,出任務時也大多由輔助監督負責駕駛。我坐在後座,虎杖在副駕駛,替野薔薇調好座位。起初貨卡不斷在發動和熄火之間往復,令野薔薇大罵:「動起來啊這破車!」「車是無辜的!」虎杖說。「蛤?你意思是我技術很差嗎?」野薔薇回擊。 但誰都沒有放棄。讓我想到幾年前去玩平衡車,同為初學者,也是虎杖三兩下就學會了,那時候他才剛……。我揉了揉自己的頭髮。好了,別再想起那段讓人忐忑不安的記憶。
「就是現在!踩一點油門——」虎杖拍著駕駛座的椅背。 「來啦!」野薔薇死盯著前方,成功駛動貨卡。
兩個人爆出喜悅的尖叫。明明只是繞行平原而已。「別把花顛壞了。」我這麼說著,卻忍不住跟著提起嘴角。彷彿逃獄般的緊張和興奮感令我指尖發麻,所有窗戶都被搖下,不算溫柔的風一陣陣拍撫臉頰。帳已經近在眼前,因咒力的靠近而現形出濃重而柔軟的質地,我從車窗探出上半身,無端想到前幾日我和虎杖真的看了的那一部《星際效應》,安‧海瑟薇飾演的艾米莉亞‧布蘭德博士經過蟲洞時伸出手觸碰的,正是穿越了第五次元空間的庫珀。影子從我的指尖流淌而出,貼著帳的內壁蔓延開來。「虎杖,釘崎。」 虎杖從副駕駛座伸出頭來。「成功了!」 「那傢伙還是挺可靠的嘛——」野薔薇隨後說。 而我觸碰著這從夢境中延續而來的現實,「到美國之後,也像這樣兜風吧!」 「噢!」虎杖向天空擊出拳頭。 野薔薇則大笑出聲。「好欸,我要開跑車!」
城中便是窗的眼力範圍,必須掩人耳目的情況下,我暫時藏起虎杖,只負責了搬花的體力活,由野薔薇負責向花商點交花朵。她的姿態非常熟稔,連名字本身都讓人信服,簡直天衣無縫。 「妳好熟練啊。」 「為什麼你的語氣聽起來我好像在作奸犯科?」 「妳聽錯了。」我很誠懇。「就算狹義上我們是在作奸犯科,也只是因為我們是少數的那一方而已。」 「嗚哇,反社會發言。」野薔薇已經可以熟練的打檔起步了。「但正合我意。」
因為真希小姐的緣故,禪院家也不像以前那麼讓人坐立難安,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我不清楚野薔薇私下是否持續和真希小姐保持聯繫,但她顯然很興奮,哼著不著調的曲子,指尖跟隨節奏一下一下敲著方向盤的邊緣。虎杖臨走前忘記帶幾張CD上車,為此他非常扼腕。 「等等讓我先進去。」我說。「禪院家有點排外,虎杖最好也先躲起來。」 「知道啦。」虎杖躺在後座碎碎念。已經來到東京郊外,便也不必一直藏著他。「御三家真的很怪……呃,這樣說是不是不太好。」 「不會。」我聳聳肩。「即使由真希小姐做主,也很難一夕之間扭轉禪院家的怪。」 「真希學姊的話沒問題啦!」野薔薇作出總結。 「伏黑在禪院家應該可以橫著走吧?」 「又不是螃蟹。」 「沒禮貌,你瞧不起螃蟹嗎!」 好像不應該抱持著這麼輕鬆愉快的心情前往怪地方,但跟這兩人在一起的話,情況好像不知不覺就會變成這樣。我從包裡摸出鑰匙,遙控著打開了禪院家的車庫門。 「該怎麼說呢。」野薔薇目不斜視的看著緩慢收起的閘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很現代啊。」 「御三家也要與時俱進吧。」 「除了觀念的部分吶。」虎杖一邊沉進我的影子中一邊說道。 「這個真希小姐會彌補的。」 「你怎麼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野薔薇發問。 「他們好像很希望我把這裡當自己家。」我朝她秀出那一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擁有的鑰匙。「不用白不用。」
我的到來毫無必要的立刻傳遍了禪院家上下。「呦吼,人氣男。」野薔薇打趣道。 「並不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乘著鵺直接飛進去,真希小姐大概也不會有意見,但我想尊重她在此地的最高領導權。 接待的人終於姍姍來遲了,對著眼生的野薔薇發話。「這位是⋯⋯?」 「我的友人。」 「術師?」 「一級。」 「女性的話⋯⋯」 野薔薇已經不耐煩的猛翻白眼了,也難為她憋著一句話都不說。 「她也是家主的摯友。」我示意野薔薇跟上我,繞過禪院家的人。「您最好放尊重一點。」 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跟上來了,野薔薇朝遠遠落在門口的人影吐了吐舌頭。「他們好像有點怕你哦?」 「幾乎都被我兇過。」我說。「尤其是津美紀剛過來的時候。」 「不愧是前不良。」野薔薇朝我豎起拇指。「該說果然是術式至上家族嗎?居然會聽年輕人的話。」 我也不想啊。「⋯⋯聽五條老師說。我跟我爸長得一模一樣。」 「你爸也是術師?」 「正好相反。」我搖搖頭。「他是術師殺手。」 「呃?」 「他是天與咒縛,極端沒有咒力的類型。」我偏頭看了一眼愣住的野薔薇。「禪院家的人應該對他很不好,恐怕很討厭術師吧。妳就想像成反派版真希小姐好了。」 「所以,禪院家是覺得理虧?怕你報復?」 「可能吧。」 「好無聊。」野薔薇兩手一攤。「這些人根本就不認識你。」 「嗯。」
禪院本家在平安時代極盛期有四町宅邸,江戶時期縮至兩町半,現在有在使用的範圍大約兩町。澀谷事變後,我來過禪院家四次,兩次為了津美紀,一次為了真希小姐,一次為了搞懂這迷宮般的大院。町分南北,家主真希小姐住南町寢殿,津美紀和禪院真依分住東及北對間,西對間是客房。北町東西間分別是禪院扇和禪院甚壹的住所,禪院直哉則居東北獨院。 「之前想殺你的那傢伙也住這啊?」虎杖抓著我的手臂,瞠目結舌的踏出影子。 「無所謂。」我說。北町種櫻,南町則種滿了楓樹,似乎是某一任家主的偏好。如今正值晚秋,已經全部轉紅。「反正秋天也沒有櫻花可看。」 東對間旁邊還有一座廂房,修成練武場,穿過透渡殿,熟悉的嗓音變愈發清晰。「再來!」 真希小姐手持木棍而立,津美紀則癱坐在地,向她立起兩隻手掌做制止貌。「等一下啦——」 「津美紀體力真的太差了。」 「是真希力氣太多了!」 禪院真依攀上津美紀的背。「那津美紀跟我去練靶吧?」 「那也很累人啊。」津美紀回過頭,聽上去要哭了,眼神跟我對上,卻又笑顏逐開。「啊,惠來了!」 「哦!」真希小姐於是也看了過來。「惠,有沒有好好洗一頓門口那傢伙的臉?」 「就那樣吧。」 「真希學姊——啊,妳也在啊。」「哦,我怎麼不在?這是我家耶。」「這是妳對待客人的態度嗎?」 女生們一邊拌嘴一邊自然而然地堆到了一起。「領域展開。」虎杖說,搭配巴斯光年的迷因手勢總結。 我點頭表示認同,和他一起在簣子坐下。野薔薇成功拉走了真希真依姊妹的注意力,津美紀便趁機脫離戰局,遞給我冰紅茶。「給惠的。」 還有虎杖。「給惠的男生朋友。」 「妳別忙了。」我說。 「謝謝。」虎杖恭敬的兩手接下。 津美紀「嗯嗯」的搖了搖頭,抱著托盤在我身邊坐下。「機會難得,我想認識一下惠的男生朋友呢。」 脫離了加茂憲倫暗示的津美紀,基本上已經沒有了澀谷事變前後的記憶,我跟虎杖對看一眼,想來他也明白。「這是虎杖悠仁。」 「啊,你就是虎杖君。」津美紀瞇起眼露出笑容。「我是伏黑津美紀。」 「你好,傳說中的伏黑姊姊。」虎杖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了想覺得不好,正要收回,卻被津美紀柔柔地握住了。 「惠交了兩位有趣的朋友呢。」津美紀一邊同他握手,被他的說詞「呵呵」逗笑。「希望那時候我沒有做什麼太冒犯的事。」 「啊⋯⋯沒事的。」虎杖撓了撓臉。「我才是。」 「太好了。」津美紀拿起自己的紅茶啜飲。「惠以前好孤僻喔,都沒有朋友,還好有跟著五條先生去高專。」 「啊——因為是不良嘛。」虎杖了然的點點頭。「伏黑……惠君,以前的事蹟,我們都耳聞不少。」 「一挑十五個不良而且還贏了呢。」 「把不良們綁起來吊在廣告牌上呢。」 「喂。」我放下手中的紅茶。「我還在這裡喔。」 「虎杖!」野薔薇從內間探出頭來喊道。「過來這邊。」 「啊?」 「來!這!邊!」 「哦?哦,好。」虎杖手腳並用著爬了起來。「你們聊喔。」 野薔薇像水鬼一樣捉走了虎杖,還不忘輕輕關上內室的門,擋住了他們小小的說話聲。 「楓葉很漂亮吧?」津美紀同我碰了碰杯。「原來現在還有這樣的房子啊,好奇妙。」
她額間的紋樣始終沒退,像某種烙印一般一直留在了那裡,就像這座千年的寢殿造大院,被火燒、水淹、遭咒靈吞噬,也好似一則宣告,無數次原地、原樣重建,即使對這片土地來說,它本不該在這裡。 冰塊消融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提醒我:她本不該在這裡。我全身心都回到小時候那一道問題:「妳覺得這裡怎麼樣?」 「真希和真依對我很好。」津美紀一如既往對我露出笑顏。「雖然有很多不了解的事,但感覺一切都會向好的地方發展。」 又來了。又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好聽話。中二時的我對此感到不屑,如今只覺得溫柔得沉重而難以背負。「對不起。」 「為了什麼?」 「一切。」我忍不住將臉半埋在手掌中。「從我住進伏黑家,到妳我坐在這裡的此刻。」 「我不知道如何接下這歉意。」津美紀牽住了我,將我的手納入掌中。 「即使成為擁有咒力和術式的人,也未必要到這裡來。」我感覺很彆扭,又不願拒絕,只得緊緊握起拳頭。「這裡的人不僅孤獨,又不得不戰鬥。倒不如遠離這一切,說不定會更幸福……」 「這麼說的惠,卻一直做著咒術師,直到現在。」津美紀反問。「為什麼呢?」 「因為只能這樣……」 「不要說謊喔,惠。」津美紀不容拒絕的打斷了我。「不是因為我討厭謊言,而是我希望你不要欺騙自己。」
我知道自己擁有不願袒露的內心,與其因為坦白而被討厭,不如自己內化一切。我既恐懼愛的陰暗之處,又本能的趨近朝我而來時、沿途掉落的光的碎屑。
「這段時間我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惠所擁有的、了不起的才能。」津美紀的指尖抵上我的心口。「你也為自己的強大,感到喜悅吧?」 不是的。我只是偽善,傲慢,脆弱,不自由,所以我虧待自己,也裝作不害怕去死,這樣就能讓自己感到好過一點。 「所以我保護妳就好了。」我不禁脫口而出。「我保護妳就好了……」 可是我錯了。我上學之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是津美紀教會了我;我寫作業的時候,津美紀在算怎麼把一塊錢掰成兩塊錢用;我打架的時候,津美紀罵我,包紮我,還要包庇我;夜不能寐的時候,津美紀搬來檯燈,陪我玩影繪遊戲,她把在學校看過的故事書都背了下來。手靠近燈是大兔子,靠近牆是小兔子。我愛你,一直到過了遠遠的小河,越過山的那一邊。大兔子說。 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邊。小兔子說。 那真的非常、非常遠。大兔子說。匡噹一聲,津美紀差點碰倒檯燈,她手忙腳亂扶好,兔子消失又重現,缺了半隻耳朵。她說,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再從月亮繞回來。 從來都不是我保護她,而是她保護我。 「甚爾先生和媽媽不見的時候,生活拮据到真的要過不下去的時候,五條先生來的時候,我沉睡的時候,惠都沒有離我而去。」津美紀卻回答。「不是已經做得很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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