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二月底,他們回了一趟宮城。 東北的天氣依舊寒冷,日向下車後忍不住抖了下,揹著行李跟在影山身後走出車站大門。 「這裡、這裡!」 日向聽到耳熟的聲音,像警覺的兔子倏地抬起頭,一把扯住還在悶頭往前走的影山,向降下車窗的人努力揮手:「黑尾前輩!」 「好久不見啊,你們倆。」 「黑尾前輩好。」 坐上車後,黑尾忍不住吐口氣說:「宮城好冷啊。」 「是嗎?」日向轉身把身上的背包塞給後座的影山:「我們倒是有一陣子沒回來了,有點懷念。」 「今天麻煩你了。」 影山從後座探頭說,黑尾笑了幾聲:「我才要感謝你們願意捐助,不然我還在想除了阿月外還有誰在宮城。」 「能幫得上忙才是我們的榮幸。」日向綁好安全帶,嘟囔著:「我原本想要全額負責的,結果影山硬要湊熱鬧。」 「哈?誰才是湊熱鬧。」影山不甘示弱地說:「黑尾前輩明明是先來問我的。」 「你們兩個真是都沒變。」黑尾回憶起當年場下吵得不可開支的怪人組合,沒想到在多年後依舊如此:「我想傳給你們的誰大概都一樣,但沒想到你們倆連這都要一起。」 日向不著聲色地瞄了一眼黑尾的褲子,迅速抬起頭誇獎:「但黑尾前輩能想到這麼有意義的計畫真的太棒了!」 「哈哈,是吧。」黑尾驕傲地笑著說:「為了更容易地把排球推廣進小學生中我想了很多方法,但第一個遇到的困難果然還是場地。」 無論春夏秋冬,天晴也好打雷也好,能夠找到安心練習的場所才是第一步。這所學校的體育館過於老舊,但因為經費不足,平時只能勉強修繕一些過於嚴重的地方,但實在沒有多餘的費用再添什麼新設備。影山收到「安心運動計畫」時,很快跟日向達成共識,贊助宮城某個偏鄉小學,而他們捐贈的金額足夠讓場館翻新並後續維修一段時間。 影山坐車就迅速睡著的習慣並未因為年齡增長而改變,日向習以為常地從隨身背包裡拿出一條毛毯,趁影山還迷糊時先遞給他,繼續跟黑尾聊上次去研磨家的狀況。 聽到研磨已經搬出暖桌時,黑尾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
日向在半途看見路旁的費洛蒙隔絕噴霧廣告看板,順口說:「上次有人說我身上有Alpha的費洛蒙,或許我該買一罐了。」 黑尾聽到這句話一頓,視線飄向後座睡得死沉的影山,思索了下,饒有興趣地笑:「小不點,你知道隔絕噴霧是什麼時候用的嗎?」 「嗯?不是平常的時候嗎?」在日向的想像裡,隔絕噴霧跟香水是同個道理,平時費洛蒙不好管住,所以需要噴霧來輔助。 「易感期或發情期的時候才需要。」黑尾的食指敲了下方向盤,「平常費洛蒙是不容易出現的,所以更別提沾到別人身上。」 日向似懂非懂地聽著這句話,還沒繼續詢問時,聽見黑尾好心情地說:「到站了,把後座的乘客叫醒吧。」
黑尾在下車後表示要先去找學校負責人確認事情,讓影山跟日向先自行晃晃。 這所學校不大,一下子就從校門口走到後方的操場。日向矯健地爬上單槓,坐在上頭懷念地說:「小時候我超級會爬這個。」 小時候的日向肯定也很皮,大概少不了爬樹捉蟲。影山看著他為了穩住身體,抓著鐵桿的手,問:「手不冷?」 「這麼說好像有一點。」 「呆子。」影山從包包裡拿出一雙手套,替必須單手抓住鐵桿的日向戴上手套,順口說:「回去該修指甲了。」 日向知道這是影山會幫他修的意思,戴好一手後自動伸出另一隻。這個角度難得能看見影山的髮旋,他略過影山的頭頂,看見剛翻修好的體育館,嶄新地在日光下,看起來沉默又穩固,心中湧現一股說不出來的激動和慶幸。 「影山。」日向突然說:「我們有來真的太好了。」
啟用典禮即將開始,他們提早換上黑尾千叮嚀萬囑咐的西裝,看上去倒是成熟正經許多,讓人聯想不到他們私底下還會為了家事幼稚拌嘴的樣子。 雖然他們不管誰都跑不掉典禮上的合照儀式,但致詞只需要一個代表。掰手腕的提議第N次被拒絕,取而代之的是永不過時的猜拳。 當時影山輸了,不甘心地抓住日向幫忙一起擬講稿。他們在許多個日夜裡對著彼此,抓耳撓腮地想到底該說些什麼,還特地麻煩谷地幫忙順了好幾遍,才嘔心瀝血地完成這篇大作。 影山的外表和氣勢在台上倒是挺能唬人的,看起來很有成功人士會有的樣子,英俊、高大、嚴肅,上台時日向聽到底下小小的驚呼聲。影山認真起來記憶力也不差,畢竟當年的補考都能通過,背個講稿總比試圖理解主角的心情轉折容易許多。他不疾不徐念出腹稿,內容主要在鼓勵學生和感謝學校及排協的協助,一字不落很快地就說到最後。 影山瞧著底下迫不及待想使用新場地的孩子,發亮的雙眼和大大的笑容,滿臉寫著期待,他們或許不能理解影山在說些什麼,但清楚的是終於能有個合適的場地讓他們毫無顧忌的活動。 而其中日向的笑容最為矚目,影山一眼就能捕捉到他。想著日向在講稿最後補上的勉勵詞,一字一句地說:「『行遠必自邇』,未來的路還很長,期許你們能一步一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長大。 驕傲的笑容或挫敗的淚水也好,高潮迭起或平淡無奇都沒關係,腳踏實地好好往自己的目標邁進。 日向花了好幾年才學會的事情,落筆也不過就一行字,說出口用不了三秒的時間,卻是最深刻的親身經驗。
場館在禮成後隨即就可以使用,他們站在角落等著黑尾處理後續時,孩子們已經充滿朝氣地在裡面奔跑。 日向看著他們彼此追逐時臉上燦爛的笑容,驀地聽見影山說:「我也覺得很好。」 日向微微抬頭,只見影山凝望著不遠處的孩子,暗藍色的眼裡是歲月沉澱的安靜與溫柔。 他下意識地聽懂影山的意思,穩住了胸膛裡突然快速跳動的心臟,趁影山還沒發現異樣前,含糊地「嗯」了一聲。
結束後為了慶祝大功告成,他們到附近的居酒屋聚餐,黑尾咬著雞肉串問:「那你們呢?等等要回家嗎?」 「沒有!」日向豪邁地喝下溫清酒:「家裡沒有人,我們打算去泡溫泉。」 「我們什麼時候講好的?」影山反駁,把剛送上來的烤串放到日向面前:「別喝這麼快,等一下醉了自己走回去。」 「不是說好了嗎!」日向震驚地抗議:「我以為你已經同意了。」 「沒有。」 「那你現在答應!」 看著他們又忍不住吵起來,黑尾瞇著眼放聲大笑:「剛剛的孩子看到你們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很驚訝。」 他們就算面對外在世界時變得圓滑,對待彼此還是像16歲那樣,時間和距離似乎在他們身上沒有殘留太多痕跡,成年人的客套和禮儀在對方身上也起不了作用。
影山在席間出了名滴酒不沾,反倒是日向跟黑尾一杯一杯的沒停下來過。但日向畢竟是習慣嚴格控制與管理身體的前職業選手,酒量自然比不過常常應酬的黑尾。 日向的眼睛已然帶著醉意,黑尾逗弄似地問:「小不點,你今天怎麼一直在看我的腿?」 日向打了個酒嗝,昏沉的理智起不了作用,誠實地說:「研磨說你的西裝褲穿不下了。」 黑尾難得擺出無言以對的表情,影山倒了杯熱茶,換走日向手中的酒:「喝這個。」 日向沒犯倔,乖乖地一口一口喝掉杯中的熱茶。 黑尾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差不多該散了,你一個人帶著小不點可以嗎?」 「我們預定的飯店離這邊很近,沒問題。」影山扶著身邊喝完茶後仍然覺得睏倦、腦袋一點一點的日向,向黑尾告別:「黑尾前輩路上小心。」 「你們也是。」
走出居酒屋,冷風迎面襲來,剛才還好好的日向開始不聽從影山的話,倔強地不肯往前走。 他們沉默地對視幾秒,最後由日向贏得這場勝利,影山主動蹲下身,任由日向往他背上一撲。 「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重嗎?」影山咬牙切齒地說,聽見日向嘿嘿地笑了幾聲。 高三班上的畢業餐會上日向不小心喝醉,當時也是這樣跟影山僵持許久。影山往前走一步,他就死命扯住影山的衣襬,影山氣憤地回過頭,只見日向眼睛亮亮地對上了他,這樣的角度最為致命,彷彿等待被摸頭的小狗。 然而被摸還不夠,影山只好揹著他走了一段,日向終於滿足了,才肯自己下來走。
晚上的氣溫的確冷了許多,但背上自體發熱的小火球卻能驅散寒意,除了重一點外也沒有別的缺點。影山注意著前面的路況,察覺日向陡然安靜下來,下意識地問:「你醒了?」 日向猛地摟住他的脖子,耍賴著說:「沒有。」 「醒了就下來自己走。」影山話是這樣說,但也沒有主動放下日向。 「影山。」日向在搖搖晃晃的視線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湧起一股衝動,向影山說:「我跟媽媽說了,我不想再去相親了。」 影山停了一下,很快再抬起腳往前走,慢吞吞地說:「哦。」 影山沒有問為什麼,但日向自顧自地繼續說:「我覺得他們都不對……我想像不了跟他們生活的樣子。」 影山扶著日向腿的手一緊。他也想像不到,但逼著自己接受這個未來即將發生的事實很久了,久到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日向大概不管跟誰在一起都會很幸福,會有愛他的另一伴,或許還會有幾個小孩,但光想到這裡,影山都覺得無法呼吸。 他聽見日向開玩笑似地說:「但如果一直都找不到的話,我就要跟笨蛋山一輩子住一起了。」 「那又沒什麼。」影山脫口而出。 「真的嗎?」日向猛地探過頭,湊到他臉邊確認剛剛那句是不是影山的無心之言:「我會一直一直住在你家喔?」 影山察覺自己失言,彆扭地補上一句:「反正你負責煮飯。」 「不對,也不能一直。」日向想起什麼似的開始自言自語:「如果你有交往對象的話……」 影山有交往對象的話,日向發現自己的舌頭像是打結一樣,無法繼續說下去。心裡突然竄起一股火燒的異樣感,讓他有些慌張。 影山有交往對象……他發現自己沒辦法想像那樣的情形。 「不會有那樣的人。」影山一句話撲滅了他的焦慮,不自在地說:「我又不會趕你走,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要是真的不讓你住的話,你從第一次就進不來了。影山說。
是了,就是這樣,日向想。 因為影山一向很好懂,可以的就是可以,不行的就是不行,說要成為日本第一就是日本第一,而日向在那三年的時光裡清楚地意識到他永遠不會拒絕自己。
為什麼會住影山家? 因為日向在整理行李的那刻比誰都還明白的是,如果今天有一個人比家人更能讓他安心,那就只會是影山。 如果有個地方可以讓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呼吸,那就只會是在影山身邊。
所以跟其他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只要他們不是影山飛雄就都不可以。 在理解到這件事的瞬間,所有回答不出來的問題都有脈絡連起,可以順藤摸瓜地找出解答。
為什麼影山不一樣、為什麼會選擇來找影山、為什麼對於拒絕影山的對象那麼耿耿於懷。 為什麼此刻的心跳如擂鼓般作響。 一切都只指向一個答案。
夜空突然傳出打雷般的聲響,交錯的樓宇間閃爍著異色的光影,稍縱即逝卻此起彼落,聲音綿延不絕地響起,影山過了幾秒後才意識到是煙火,只是他們的位置不佳,只能隱約從大樓的間隙間瞧見一點花火。
「日向,你看——」 「影山。」天空中的煙火停了,四周悄然無聲,但心跳卻比剛剛都還響亮。
影山顯然也聽到了,他轉過頭,看見日向亮澄澄的眼眸裡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他的唇形一字一句地說著影山只在夢裡聽見過的話語,彷彿煙花炸開的瞬間,卻又恍惚地像一場夢境。 世界倏地變得寂靜,像煙火殘留的灰燼,轉瞬消失在風裡。
在片刻後,影山平靜地說:「你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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