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徐至清不確定是不是白日受到影響,夜深人靜時,才會把那些藏在心中的恐懼不安全都給勾了出來。
臉色慘白的他獨自坐在診間外的長椅上,手裡捏著那份體檢報告,像是每個遭到醫生宣判病情的患者,想著為什麼是我。
一如往年慣例的員工健檢,他心血來潮加做了幾個項目,紅字出現的時候還不以為意,但健檢診所卻強烈建議他去大醫院追蹤。
他想不太起來剛剛醫生說過了什麼,大抵是些鼓勵的話,諸如發現得不算太晚,年輕積極治療的存活率很高等等。即使醫生把複雜的專業講得盡量白話,徐至清唯一記得的就是百分之五十這個被量化過的數字。
他垂首,大片的水漬在體檢報告上暈染開來。
徐至清聽見朝他而來的腳步聲,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雙黑得鋥亮的皮鞋,抬起頭,他看見了向來溫文爾雅的戀人。
徐至清喊著對方的名字,手指焦慮地攀上對方西裝的衣襬。
一切太過突如其來,即使他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也無法消化突如其來的噩耗,面對無法掌握的疾病,也只能朝著最依賴的人尋求安慰與保護。
對方卻笑著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
徐至清雙唇顫抖,眼神充滿祈求與不可置信,直到把對方襯衫都捏皺了,仍不敵對方抽身而去的力氣,曾經最信任的存在只留給徐至清一道決絕的背影。
「唔……」
海恩特夜裡被細碎的嗚咽聲吵醒,他本就淺眠也清醒得很快,海恩特走下床,藉著月色他看清了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徐至清。
徐至清像是被惡夢給魘住了,表情不怎麼好看。
「徐至清,你做惡夢了。」海恩特伸手想把徐至清搖醒。
沒想到睡夢中的徐至清竟反手抓住了自己,力道之大讓海恩特有瞬間的分神。
海恩特吃驚於對方瘦弱的身體竟然蘊含著那麼大的爆發力,捏得他生疼不說,迷糊中還死死握住海恩特的手,自然而然地改成十指交扣。
身邊的人對他多以禮相待,未曾有人以如此親近的姿態與他接觸,實際上,海恩特也沒給過他人機會襲擊自己,論起來惡夢中的徐至清還是第一個。
海恩特向來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表情終於有點崩掉的跡象。
本想著乾脆放著徐至清繼續做惡夢,只是海恩特試圖抽手時卻瞄見徐至清眼角的淚痕,睡著的男人委屈的樣子讓海恩特一時間有點心軟。
就這麼幾秒的猶豫時間,徐至清又得寸進尺地將海恩特的手放到臉頰旁輕蹭著。表情也不若之前那樣痛苦,眉宇終於舒展開來,露出平靜的樣貌。
「…………?」
海恩特意外發現救世主大人還裹著自己丟給他的外衣。
徐至清比自己冰涼的體溫透過手掌傳遞過來,柔軟的唇若有似無的輕觸自己的手背,海恩特僵硬地站在床頭,不怎麼習慣親暱的接觸讓他萌生一股掀翻對方的衝動。
「徐至清,清醒一點。」
海恩特終究保持著風度,用空著的另一隻手輕拍徐至清的肩膀,結果徐至清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反而是海恩特一時不察,整個人被徐至清拽得重心不穩跌落在徐至清床上。
夢中徐至清睡得並不安穩,海恩特小心翼翼想爬起來,但徐至清就像動物般受到本能驅使,朝令人安心的熱源纏了上去。
被迫與救世主同床共枕的海恩特非常疑惑,徐至清到底是夢到了什麼對他這樣動手動腳的,而且鬧出那麼大動靜還能繼續睡。
嚴格說起來,海恩特也不是不能直接簡單粗暴地把徐至清槌醒,不過他們照著預言書連日趕路、日夜兼程地折騰,徐至清雖沒有明說,但疲勞直接反映在他那對重到不容忽視的黑眼圈上。
連艾諾那個長年擔任文職的祭司氣色看起來都比徐至清好上太多。
海恩特斜睨著徐至清片刻,最終放棄掙扎,面無表情地闔上了雙眼。
徐至清一夜好眠,再度睜眼看到的是敞開的衣襟裡,一副線條漂亮的鎖骨。
「醒了?」
男性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徐至清耳畔立體環繞,徐至清猛地抬頭就對上海恩特那對瞳色極淺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錯愕到沒敢回話。
甫睜眼就是一幀高清無碼、近在咫尺的海棠春睡美男圖,畫面對他來說太過衝擊,徐至清嚇得瞳孔驟縮,試圖找尋讓場面不至如此尷尬的蛛絲馬跡。
床是他自己的單人床沒錯,海恩特出現在自己床上難道是半夜來爬床?
不行,這種假設太恐怖,怎麼想都不可能。
單人床擠兩個大男人,睡起來不啻是一場酷刑。更何況海恩特那萬年雪山一樣的性子,就算夢遊也肯定是睡地板,怎麼也不會躺到自己床上來。
對昨夜作夢的事完全沒印象也不影響徐至清快速判斷情勢,他喜歡的是男人,海恩特剛好又長在他審美上,徐至清意識到問題出在自己。
糟糕,他現在是要先求饒還是先自盡?
海恩特冷靜地看著徐至清在沉默中表演變臉,日光穿過窗帘,海恩特看時間差不多,終於忍不住開口。
「手能放開嗎?」
海恩特問道,隨即將自己那對淺色綠眸的視線落在兩人交握的地方。
徐至清後知後覺地跟著海恩特的目光,聚焦在讓他晴天霹靂的親密畫面上——海恩特的姿態很放鬆,骨節分明的手掌被徐至清自己的手指緊扣著,一副抵死不放的樣子。
徐至清觸電般鬆開海恩特的手,同時不忘快速拉開兩人的距離。
「抱、抱歉,我是睡昏頭才——」
「小心!」
狹窄的單人床沒有過多的空間,頻頻後退的徐至清並未注意自己已經坐在床沿,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就在差點要摔下床之際,海恩特伸手將他撈了回來。
徐至清就這樣毫無防備撞進海恩特的懷裡,睡衣單薄,他趴伏在海恩特的胸口,能清晰聽見對方胸腔傳來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徐至清掩著臉,耳朵先不爭氣地紅了。
男色當前,徐至清是沒起什麼非分之想,不過當海恩特以鎮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貌做出保護者的姿態,被摟住的人很難不心跳加速。
「謝謝。」徐至清吶吶道。
海恩特點頭,確認徐至清無恙後便退開下了床。
「昨晚你做惡夢了,抓著我的手不放。」
「啊……抱歉給你造成困擾了。」徐至清覺得自己超級丟臉。
都幾歲的人了,惡夢還要牽手的行為跟撒嬌沒兩樣,才認識幾天就這樣半夜發瘋,海恩特沒有揍醒他都算客氣了。
「無妨,你應該只是太累了。」
海恩特轉過身,房內的瓶裡還裝著昨日用剩的清水,他倒出一些在臉盆裡浸濕毛巾,擰乾後走回來,遞給還跪坐在床上的徐至清。
他的臉上還有乾掉的淚跡。
看著有點可憐。
「我平常不會這樣的。」徐至清接過毛巾,底氣不足地朝海恩特辯解:「我睡品其實很好,昨天真的是個意外。」
「嗯,你昨晚哭了。」海恩特闡述的口吻像是在講今天天氣不錯。
徐至清手上那條毛巾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還跪坐在床上的救世主瞬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就這樣僵硬不動了。
「你可算來了!」馬廄負責人遠遠就瞧見徐至清,急急忙忙地衝過來拉著他跑:「我就怕你還沒到,先把維多大人給盼來了。」
「維多大人不是習慣午後才會來這裡嗎?現在才剛要中午而已。」管家每天都會交代莊園主人的行程,徐至清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快快快!大人偶爾會提早到,真要那樣我連哭都沒地方哭。」負責人是個矮小的男人,邊苦笑邊拽著徐至清進了馬廄。
「海恩特,幫我牽大人的馬來。」負責人風風火火地喊著。
徐至清聽到這個名字反射性地瑟縮了一下,今日早晨羞恥的回憶如潮水襲來。
正替馬梳毛的海恩特停下動作,把通體雪白的駿馬牽了出來。
「這馬到你手上竟然如此溫馴。」負責人拍拍海恩特的肩,不住讚嘆。
徐至清眼神四處亂飄,就是沒法直視海恩特,他丟人現眼的程度已經超越自己臉皮能負荷的範圍。早上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出房門,徐至清真沒想過兩人在門口分道揚鑣各自去領分配的工作,才短短幾個小時又聚在一起。
海恩特是本來就話少,徐至清則是尷尬得不敢講話,所以整個馬廄傳來的只有負責人誇讚海恩特馴馬專業的笑聲。
那白馬好似有些無聊,打了個響鼻後朝徐至清手臂的方向拱了拱。徐至清這才如夢初醒般,激動地把懷裡的馬鞍推給海恩特。
「備、備用的馬鞍給你,我先走了!」轉頭拔腿就落荒而逃。
頭也不回的同時,徐至清還聽到負責人在後頭揶揄兩人:「海恩特你對人家做了什麼,怎麼他看到你就臉紅逃跑。」
「我沒有。」海恩特還否認起來。
徐至清哭笑不得,因為海恩特真的沒對他做什麼,是他冒犯在前出醜在後,海恩特不在意但他老臉無顏面對正人君子。
離開馬廄,他走了小半會,漸漸體驗到某種違和感,他驀然發覺自己手腳發涼,唯有胸口的薔薇項鍊仍賣力運作,提供他基本的熱度。
徐至清並沒有跑離馬廄多遠,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馬廄旁的林子,他對旁邊那片樹林莫名在意,尤其當風吹拂過樹林時總像是有人發出耳語,但仔細再聽,也就只是葉片發出窸窣的聲響而已。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又再度出現。
徐至清魔怔般決定折返,進入那片樹林。
他也不清楚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一時間更忘記了海恩特不要獨處的提醒,只想著既然目的是調查,發現疑點總要去探個虛實。
護佑異鄉人的薔薇項鍊掛在自己身上,早點解決拯救這個陌生世界,也許他就能早點回到令人安心熟悉的原世界。距離下個輪值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徐至清打算稍作觀察就離去,只要不靠近管家口中的溫室就不算犯事。
他沿著小徑探索,甚至有點心不在焉地查看灑落在林間的陽光碎片,走走停停的散步狀態一直持續到徐至清眼前出現占地甚廣的玻璃屋為止。
「要死了!」徐至清暗叫糟糕。
像是突然清醒過來。
一般來說他不會犯這種錯誤,他也沒自信到認為當了救世主就有不破金身,逞強或不信邪冒進都是年輕人的特權,年歲漸長的徐至清知道在社會翻滾有些事求穩遠比冒險重要,但他著魔似地走得太過深入,不小心踏入古堡莊園的禁地。
溫室內的植物紅得妖嬈張揚,花蕊卻漆黑如墨,徐至清定睛一看,竟是難以計數的罌粟向陽生長,開得怵目驚心。
罌粟花本無香氣,詭異的是徐至清卻依稀在空氣中嗅出一絲甜膩,他心生不祥,總覺得眼前的玻璃花房像是某種防線,鎮壓著幾欲破門而出的花枝。
他退了兩步,轉身打算盡快離開溫室。
「救我。」
微弱的聲息在安靜的林間顯得格外清晰。徐至清知道那不是透過空氣的震動,而是直接傳進他腦海裡的聲音,正從自己身後的溫室方向傳來。
徐志清遲疑地回頭,聲音的主人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他無法判斷危險程度,在萬事都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世界,他無魔法傍身,根本是食物鏈的底層,最脆弱無比的存在。
他突然後怕起來。
徐至清覺得四周好像變得更冷了。
「救……求……」聲音還在傳遞,還在乞求。
徐至清抓緊了胸口的薔薇項鍊,暗自請聲音的主人再撐一下,海恩特就在附近,他搬完救兵馬上就過來。
只是待他邁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的五感已全變得遲鈍,唯有刺骨寒意如千萬針尖,細細密密扎進徐至清的毛孔,疼得他當場跪倒在地,險些掉淚。
「誰在那裡!」
遠處的馬蹄聲伴隨著斥喝,來人在徐至清面前緊急勒馬,白馬發出尖銳的嘶鳴,一襲馬術裝扮的青年躍下馬背,抽出腰間配劍,用劍尖挑起徐至清的下顎。
「新人?」青年的語氣帶著一種玩世不恭的戲謔,他笑著問:「難道管家沒告訴你,這裡沒有我允許,誰都不能來嗎?」
徐至清閉著眼直冒冷汗,痛到全身抖個不停,話都沒辦法好好說。
「我不是故意的,管家遣我到馬廄送東西。」
徐至清光聽那種上位者的口氣就可以推斷出來人是莊園主人。
擅闖禁地還被主人抓了個現行,徐至清雖然疼得視線模糊,還是強忍著身體的痛楚替自己開脫:「我、我誤入林子,後來迷路了才走到這裡來的。」
「哦?」顯然維多沒那麼輕易就相信他的說詞。
「維多大人。」
是海恩特的聲音!
徐至清暗自鬆了口氣,他因為生理上的疼痛淚眼汪汪,不斷朝著聲音的方向張望,因為聽到熟悉又淡漠的口音,緊繃的情緒終於鬆懈下來。
他感覺到海恩特來到他身側輕輕托著他。
「我好像說過,這裡沒我允許誰都不能靠近?你們一個兩個把這裡當市集逛?」維多聽起來很不滿。
「維多大人請恕罪,他的確是送備用馬鞍過來的。」海恩特隨口就是一套說辭:「他昨晚染上風寒燒得厲害,我倆到職不久,對莊園仍有諸多不熟悉,我見他迷迷糊糊進了林子,想起管家的吩咐便趕快進來尋他。誤闖溫室實非本意,請維多大人恕罪。」
徐至清靠著海恩特,挺意外沉默寡言的海恩特能這般侃侃而談,痛楚稍微緩和後,他抬眼看清了拿劍戳他臉的青年樣貌。
維多容貌艷麗勝過滿開的罌粟,薄唇歙張下隱約可見銳利的犬齒,雙眸流轉間隱約透著月暈般朦朧的光澤,是令人驚心動魄的人間絕色。
「你倒是能言善道。」維多勾起唇角,目光放肆地打量海恩特。
海恩特依舊是那副波瀾不興的表情,維多看久也覺得沒意思,注意力馬上轉到虛弱的徐至清身上。
維多收劍入鞘,主動蹲下身,直接出手捏住徐至清的下頷。
徐至清吃痛地抽了口氣,維多卻沒有放鬆力道,一旁海恩特面上不顯但心生警戒,三人微妙對峙著。
這麼近的距離,海恩特能從維多身上嗅出極淡卻腥甜的鐵銹味。
劇痛分散了徐至清的集中力,他的目光時不時地渙散,最後吃力地對上維多的臉,徐至清渾然不知,然而青年眼裡那一閃而過的驚喜卻被時刻防備著的海恩特捕捉到了。
維多盯著徐至清的臉端詳片刻,若有所思地道:「我記得你,年紀不小。」
徐至清要不是還沒緩過來,實在很想衝動一回直接上手抓資產階級大老闆的衣領。
你們這些上位者張嘴就是口吐芬芳,三十歲怎麼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有一天也會來到三十。
「但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歡。」維多不只嘴上講,還動了手。
維多的指尖順著肌膚來到眼角輕柔撫摸,徐至清下意識闔起雙眼以免發生被戳瞎的意外,順從忍耐的樣子似乎取悅了對方,青年從喉間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原諒你了,但下不為例。」維多收回手,離去前還親暱地刮了一下徐至清的鼻尖。
徐至清當場石化,青年卻舔著尖銳的犬齒,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
目睹一切的海恩特皺眉,隨即又很快恢復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