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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壞總是如影隨形。隔天就聽說康納從樓梯上滾下來,幸好當時他走到只剩下最後三個臺階。值班護士遞給他拍好的X光片,馬庫斯看完後鬆口氣,卻依舊眉頭深鎖。在他接到院長的關切電話,再三保證會把人看好後,就衝入病房雙手扠腰看著康納握住自己包著冰袋、腫起來的腳踝。 康納坐在床上低著頭,用那從住院後就沒有整理過的散亂棕髮對著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忍受他接近憤怒邊緣的斥責。要不是他觀察入微抓到康納其實是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旋轉腳踝,努力忍痛以至於不敢抬頭,他差點就被那乖巧且任人擺布的模樣矇騙過去,以為那肩膀微微顫抖是因為自責,就這麼放過對方了。 馬庫斯內心收回對對方聰明的讚美,蹲下來拆掉已經歪掉的運動貼布,重新把康納的腳踝固定住,換掉冰袋。 「從現在開始,你只能在我來的時候下床活動。」 「那只是個意外,我以後會更小心。」 「我會更常來。」 「我不會再去……」康納懇求著。 「不,康納。」他決定像在軍營對菜鳥下命令的長官,不容置疑。 康納果然沒再開口,而是把腳收回棉被裡,用另外一邊沒有受傷的肩膀側躺背對他,假裝自己體力不濟意識模糊,發出刻意平穩的呼吸,沉默地請馬庫斯出去。 馬庫斯終於理解漢克為什麼一開始就想直接用束縛衣把康納綁起來了。漢克脾氣差也許是事實,但連馬庫斯都不得不承認,面前這個人就是有磨碎別人對他的理智和耐心的長才。 馬庫斯嘆口氣。 不合作的病人比比皆是,但賭氣歸賭氣,康納的確沒有再擅自行動,畢竟他心裡明白自己亟待修復的身體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而這個共同的敵人化解了他們之間的尷尬,他們必須踩在一層如薄冰般的脆弱關係上,牽起彼此的手,才能渡過難關。 從那天起,馬庫斯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還間接負責了康納的復健。他扶著那虛弱的身體走過走廊、下過樓梯,甚至沿著停車場外圍走過一圈。康納也極力配合,馬庫斯要他多動他就多走,要他多吃東西就多吃東西。隨著休息的增加與有目標的著重練習,從康納越來越有神采的表情來看,馬庫斯知道康納的身體明顯有進步。康納變得更能聽進他的話,他也會根據康納狀況的好壞拿捏強度。 雙方都有意退讓的結果,就是他們終於比較能容忍對方的存在了。 偶爾他們會閒聊,但誰也沒提起他們之間的那個案件。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讓他們寧可東拉西扯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也不願破壞這個不堪一擊的和睦。 底特律的冬天才過不到幾個禮拜,康納就可以在不用別人攙扶的情況下自由走動。在確定出院日期後,馬庫斯特地買了兩罐罐裝咖啡幫他慶祝,康納收下捧在手心沒有馬上喝,那略帶雀斑的臉龐因興奮而有著藏不住的得意,手指來回搓揉著罐裝咖啡,摳著底部也許在運送過程中碰撞造成的凹角。 他們因愉悅而多閒聊了幾句,康納無意休息且顯露閃亮的臉龐像是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馬庫斯慢慢體會到這個舉手投足十分含蓄拘謹的男人,就是極少數內在完全蓋過外在的那種人。康納偶爾的緘默流露出某種少女的特徵,儘管他沒有絲毫陰柔的旗幟,他就像一隻乖巧的邊境牧羊犬,循規蹈矩,四腳併攏,羞澀但不嬌弱。 也許是離別在即,他們越聊越多,從而發現越來越多的共同點,宛如天上串聯的星星,一個個無意間偶然相遇卻在冥冥之中心有靈犀的連結起來,如此之多。 比如原來除去警探外殼的康納,並不是他以為的有錢人家的獨生子,以優異成績自優異大學畢業,有著滿腹對社會的理想,為了體驗人生才來當警察等等如小說般的情節。他完全猜錯了。 「那是你吧,曼費德醫生。」康納吐槽。 「叫我馬庫斯,叫我的姓我會以為你在叫卡爾。」 馬庫斯聳聳肩,等待對方糾正自己的錯誤,揭曉答案。 「我跟你一樣是孤兒,馬庫斯。」康納似乎還不太習慣更改稱呼,清了一下喉嚨,「只不過你一直在孤兒院待到十二歲被卡爾收養,我則是被偷抱走的。我會走路之後就淪為竊盜集團的小扒手,背後的小包包永遠塞滿紅冰,被當成運送工具。除了工作外的時間只能被關在室內。我們不能有任何損傷,白人很值錢。所以在漢克破獲這樁人蛇集團的紅冰走私案時,除了錢和白色牆壁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識字也不太會開口說話,連年紀都是在醫院體檢後才有人跟我說,我其實已經八歲了。『康納』當然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康納捧著咖啡罐的動作十分輕緩,語調柔和,要不是馬庫斯稍微了解他,真的會被那異常冷靜的態度所迷惑,會以為他不是在敘述一段個人真正經歷過的陳年往事,而是從他經手的案件中拼湊出來的一個虛假故事。 「只要他再晚來個一、兩年,我就會被賣到國外。東歐,西歐,任何被黑道控制的地下經濟,運送毒品,販售器官或賣淫。」 「所以我會當警察跟社會理想一點關係都沒有,漢克也不是我的父親,更不算是我的監護人。我從警校畢業分發後才又見到漢克,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借酒澆愁的醉漢。我一開始很生氣,自己努力這麼久就是為了能調到底特律警察局,心目中的英雄卻不見了。」 「後來我才慢慢了解他這十幾年也不好過,發生了一些無可挽回的事。我們磨合了很久,我學會體諒,他也願意承認我的能力,才稍微能容忍彼此的脾氣。」 康納逐漸從缺乏情緒又開始變得有溫度,就像有電流穿過那低垂的腦袋,流轉過些什麼記憶,讓那張臉亮了起來。馬庫斯想起漢克在手術室門口為了康納跟人大打出手,不難想像這兩個看起來脾氣都很倔的人一開始有多麼不合。 「不過至少你猜中了一點,我的成績的確很優秀,優秀到差點就去FBI了。」康納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馬庫斯笑了。 「你有試著去找過你的家人嗎?」 康納停頓了一下,「有,也沒有。我曾利用FBI的資料庫,對比我的年紀去尋找前後三年報失蹤的小孩,找到幾筆資料,但就這樣,我沒真的去比對或找過他們。你呢?」 「沒意義。」馬庫斯聳聳肩,仰頭喝掉最後一口咖啡。 「他們會後悔的。」康納看著他,真誠地說。 「彼此彼此。」 馬庫斯舉高手中的咖啡罐,隔空對著康納致意。康納毫無保留的坦白,的確幫助和緩他們之間的尷尬。 「那你為什麼還會對罪犯這麼仁慈?」 「仁慈?」康納眨眨眼,最後恍然大悟,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我不會稱呼那叫仁慈。」 「那我換個方式問:那你為什麼還會對壞人容忍呢?」 馬庫斯挺起上半身,定定地望著他,鼓起勇氣輕輕地把球推向邊界,像是僥倖般擦過那不可觸碰的話題上的一點塵埃。康納嘴邊的和顏悅色因此收斂了點,宛如水邊倒影般柔軟的神態也消失了。 又來了,他們終究要回歸到劍拔弩張。馬庫斯把手中的咖啡罐放下,等待著。 「還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那個問題嗎?你有答案了嗎?」 「別逃避問題。」他沉聲道。 「如果照順序,是我先吧?」康納摩擦咖啡罐的手停了下來。 「為什麼你這麼執著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我是醫生,我當然會救他。」 「但如果你可以撇開義務,自由做選擇,你會嗎?」 康納用著那雙依然濕潤的棕色眼睛回望他,跟馬庫斯挺起胸口下意識做出虛張聲勢的姿態比起來,康納一改之前的強硬,溫和且平淡,馬庫斯感覺胸腔輕輕地一張一呼,相比之前,那是個很平靜的節奏,並不是為了要與之對抗而求救般的生存機制。 卡姆斯基是對的,他其實有答案了,只是自己不敢承認──這被自己定義為軟弱可恥的背叛性答案。 「我會救他。如果可以選,我還是會救。」 馬庫斯輕緩地說,眼睛沒有眨過,沒有移開目光,沒有半點勉強。也許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懼,或為了看仔細對方是否因此有任何異常的閃躲、肌肉抽動,抑或他知道對方能體諒、能理解他為什麼這樣選擇。而他就是想看那張臉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康納笑了,輕輕地。就像此刻從窗外滲透進來的些許光線,鬆散地灑在康納身上,柔軟得不可思議。 「那你就會懂我會怎麼回答。」 10 康納出院當天,醫院在大廳布置好一個慶祝記者會。馬庫斯當然有被邀請,但一聽到連市長都會出席,他更不想去了。除了怕被認出來之外,他覺得在那樣的場合是沒有辦法好好道別的。他只想低調地向康納說再見就好。 於是他特地提早到醫院,低頭閃過正在現場架設攝影機的記者們、一路上對他抱以讚賞目光的病人們和護士們,還有同事挖苦揶揄的目光。他好不容易抵達辦公室,仍然無可避免地被紅髮女醫生堵到了。 「恭喜脫離苦海。」諾絲用不知道是揶揄還是悠哉的姿態,用肩膀在馬庫斯背後撞了一下,看起來比他還高興,「幫你慶祝,晚上有空嗎?」 「就不能先讓我休息嗎?」他失笑。 「當然不行,看在你被院長糾纏的分上,我一直忍著沒發作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忍什麼?」他邊翻著康納的資料、邊在出院證明上簽名,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卻被諾絲一把握住手腕。 諾絲挑著眉,一副「你還需要我說得多明白」的表情,說:「我希望你的過度投入純粹只是因為責任感,馬庫斯,你只是個醫生,不是他的保母。」 「妳在吃醋嗎?」 「不只是我,曼費德醫生,拜託你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好嗎?」 諾絲的手臂靈巧地穿過縫隙在他的腰上環成一圈,以有點出乎意料的親密姿勢在他耳邊說:「以前那些女病人的雕蟲小技你都一一逃過了,沒想到卻栽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們是敵對關係。」 「喂喂,現在到底是誰沒在注意形象?」 「嘿,我是說真的。我們都很擔心你陷入太深。」 馬庫斯的雙手自然垂落,低頭望著那掛在他身上不肯走的好友。他撐起手臂想推開她,雙手握在對方的肩膀上,只差施力。 「他只是個病人,諾絲。」 「是的,所以出院不關你的事,別像個傻大個興沖沖地……」 一記結實明確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康納站在半掩的門後,清著喉嚨說:「抱歉,門沒有關。」馬庫斯立刻推開諾絲。康納瞄了他們一眼,隨即側頭,輕聲說:「方便讓我跟曼費德醫生單獨談一下嗎?不會耽誤太久的。」 馬庫斯擺出要諾絲待在原地的手勢,然後走出去並把門帶上。康納已脫下病人服,恢復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穿戴整齊,西裝筆挺,彷彿這幾個禮拜的時間都隨之抹去,只剩下略顯蒼白的臉色和嘴唇還留下印記。 「我只是想私底下向你好好道謝,打擾你們了真不好意思。」 「你別誤會,我們剛才只是在鬧著玩的。」他輕咳一聲,朝對方跨了一步,卻發現對方也隨即退後一步以保持同等的距離。 「沒有什麼誤會,曼費德醫生。我很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細心照料,僅此而已。」康納恭敬地說著,態度又回到之前他們尚未熟識時的拘謹拘束,臉色漠然。 一聽到對方又用姓氏稱呼自己,連口頭上都堅決抵擋他的靠近,馬庫斯皺起眉頭。 「或者,也許我真的誤會了,」康納想了一下,從頭到尾沒有抬起來看過馬庫斯一眼的頭點了點,那垂落在額頭的些許髮絲也跟著顫了顫,「我該理解,你的友善只是一種職責的表現罷了。幸好從今以後你就無須再為我著想,我也無須再擔憂私底下的關係是否會影響到公務上的判斷力。不然以你幫了我這麼多的分上,我出院後也不再適合繼續承接你的案子。」 「你在說什麼?」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 「康納,快點!」在走廊另一端招手的漢克舉著行李。 馬庫斯朝他打個招呼,對方也向他舉個手勢。 康納就要走了,馬庫斯成功地擋在對方前面,對方扭開肩膀,拒絕他的觸碰。 「我跟諾絲真的不是男女朋友,康納。」他聽到自己懇求的聲音。對方總算抬頭,卻略顯驚訝,隨後笑起來。 「你沒有義務跟我解釋啊,曼費德醫生,雖然我這樣說不表示我想再當你的病人,但我的確會懷念這段珍貴的時光,我很感激,再見。」 一個優雅的側身,康納輕鬆地閃掉馬庫斯,用無法克制的快步迅速離開。走廊上來來去去的人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康納單薄的背影就像所有關在醫院太久的人一樣,略帶恍若隔世的虛浮跟不確定,重新投向無邊無際的自由。 馬庫斯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躲在門後全程偷看的諾絲摀著微張的嘴,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像是懷疑眼前這個男人怎麼還有時間像個白痴愣在這裡,又一把將他推出門。 「還不追上去你這笨蛋!」
TBC
本文最後由 月曼vitex 於 2021-3-13 11: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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