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束如今被李澤言的雙手捧著,沉甸甸的,花的重量經常比人想像的更踏實。十一朵他明白象徵是永遠,他不信永遠,此時肉身凡胎只會是將來的灰飛湮滅。
白起呢?或許白起遇見了他之後就是信的,這聽起來很危險,一個信的,一個不信;一個拉著另一個往前走,一個說當下此刻足以是一片凝結的琥珀。
但是李澤言愛極這樣的危險,在整片平靜如常中,總有什麼在底下暗湧。
因為他相信,兩者終將成為平衡與相融,而他們永遠都在路上。
每一層花瓣如絲絨,襯得石竹花如蝴蝶展翼,鳥兒歛翅。
花苞開得極盛,隨時都要衰敗那樣,卻執意把最艷色的瞬間展示而出,要人看,要人別無他法,將它捧在胸前。
對他來說,就像白起。要人看,要他別無辦法,只能將他全部擁有。
李澤言用整個手掌包住其中一朵玫瑰,掂了掂,沉得好似一具飽滿的胴體。
一層一層,拆開包裝紙,從絲緞紙到裡頭的透明玻璃紙,像小心翼翼剝除覆蓋身上的衣服。
相戀時,白起開始送他花。多半是玫瑰,花種很普遍但寓意非常直接,好像臉皮薄的白起不敢說的話,都藉著它紅艷的色澤說盡了。
李澤言晚間結束會議後,走出華銳準備赴約,說好在公司樓下等他,卻不見他蹤影。
「你來很久了嗎?」他低頭看錶,其實沒早到,分神的同時,白起清朗的音色響起。
夜露潤濕這座城市,讓溫度降了一些,涼意沁人。李澤言每每見了他就不得不勾出唇邊的笑,事實上他在人前很少笑的,出於某種習慣了的自我制約。
「抱歉、路上有點事,晚了一點。」十分標準的白起式回答,他身上的黑色飛行外套沾上一點雨水。
李澤言抬手拍了拍他肩頭濕漉漉的雨點,注意到靠近自己一側的白起的手,放在外套口袋裡,他沒法牽。那隻手似乎很倔強的揣在內裡,他旋身與白起並肩,一面按捺著急欲把他摟肩入懷的焦躁。
「走吧,宵夜場開始之後人就太多了。」兩人一起走在市區街上,行人來往穿梭。每一個陌生人不過都是行走的黑影,李澤言只感到當下此刻,世上就他們兩個。
白起側臉的稜線映著城市燈火如白晝,自滿的笑同時漾起,李澤言伸手勾住他的上臂,那樣溫柔和煦,也那樣直截得不堪抗拒。
白起先是安靜的讓他勾著,一起走了一段,直到在路口與人們一同等待綠燈亮起時,他倏地拉著李澤言往路樹那一側靠,樹葉的暗影悄然掩蓋於身。
昏暗中,李澤言感覺西裝衣襬被往前拉扯,霎時間眼前亮出一朵赭紅的玫瑰。
白起喃喃解釋著,聲音裡混含著快樂與羞怯,在李澤言聽來,無不是存心誘引。
時機恰好,他握住白起緊捏花莖與玻璃紙的指節,越過他話不停歇的嘴唇,去親他的右臉,然後換上親左臉,如此流暢的反覆了兩回,一面滿意的看見白起讓他吻得說不了話。
一開始白起臉頰的觸感帶有涼意,沾染了夜的溫度,卻在電光石火間因對方的舉動而燃燒。
那上揚的腔調和語意都擺明了他在調情,白起一臉滾燙,胡亂的把花戳到他胸前:「隨便你,拿去。」
接過那枝玫瑰,兩道烏黑的眉斂起,看上去一副嫌棄。沒說出來的是,比起吻頰禮,他自然更期待一場法式熱吻。
綠燈數不清第幾次的亮起,他們走上斑馬線,一邊側身閃開對向的來人。
有魯莽的人匆促趕路,直直從兩人中間穿過,他們默契的分別向兩側避開,因而短暫分離。
再度並肩而行時,白起繼續說:「你就不能好好假裝這是個驚喜嗎?」
「很難,手法拙劣。」字字不讓人快活,但他聽得出李澤言嗓音愉悅。
那會正值曖昧,如白天與黑夜之間的魔術時刻,狼狗暮色,色彩絢爛紛陳,但沒有人看得清事物的邊界。
他們是如此享受以話語一次次佔領對方的思路,扭折彼此的來意,並以為快意。
「這樣啊,那下次不只沒有花,就連吻頰禮⋯⋯都明令禁止。」
他瞟了他一眼,目光與他相接時,白起幾乎能用眼睛觸摸那熱意。
說這話時,李澤言已經牽著他的手了。他沒拒絕,第一次明白男人的手牽起來是那樣溫柔又強壯。
他從來不需要誰的保護,但那一刻他感覺某個地方像被壓壞的玫瑰,只有李澤言的全部愛意能使他復生。
譬如那天吃完宵夜,白起騎摩托車載他回家,最後的鏡頭定在一個法式深吻上,然後依循他們再也分不開的身體一直相互交纏著直到室內。
起初李澤言身上還熱呼呼的罩著白起的外套,防風材質把他的體溫密密裹住。
他還未跟白起說過,他身上一直有種香皂般的清淡香氣,聞著讓人宛如置身甦醒的春日早晨,或者淡陽下的茵茵草地。他多次被那氣息所包圍,耐忍著時機到臨,也是一番折磨了。
「我非得穿這個嗎?」李澤言說,見白起脫下外套,雙手不由分說得就要給他披上的態勢。
「你不習慣坐摩托車,等一下風會很大,穿上。」白起的聲線十分溫柔,有時甚至過了火,李澤言知道,他或許不只對他一個人如此,但是唯有他,能逼得白起發現自己控馭失靈。
終究拗不過白起,他穿上外套,裡層還清楚的熨著一層白起的體溫,暄暖而密切的貼了上來。
白起駕著摩托車上路時,李澤言把他摟得很緊。沒了外衣,他身上僅一件剪裁合身的棉質恤衫。手心裡薄薄的勾勒出他腰際的線條,剛硬,底下藏著柔韌,窄而有致。
然後雙掌在白起的腹部交叉扣緊,腰腹肌肉的線條一起一伏,指尖輕輕點劃。與自己的相似,卻又那麼不同。
這觸感讓李澤言近乎迷戀,而白起終於在一個短暫紅燈的空檔,使力揪緊他任性撫弄的手:「很癢⋯⋯」
他見白起低著頭忍耐,安全帽下緣露出一截後頸,雙肩在顫抖,努力憋笑的模樣。
「當然不行、你人在我車上,性命安危都不顧了嗎。」白起將他的兩手箝制,一邊在意著前方紅燈的剩餘秒數。
那短袖下緊實的臂膀,在都市燈火中浮著一層淺光,李澤言柔聲安撫,明顯鬆開了逗弄的手:「要我抱你嗎?」
白起從他嗓音中的笑意,聽出一點夾著蓄意的引誘與暗示,但他暫時無暇兼顧了,右手準備催起油門,朗聲說:
白起說,越緊越好,所以李澤言和他的身體之間再也沒了空隙。體溫熨燙著體溫,所有往後飛逝的街景與噪音,都成為襯出他們的散景。
他毫不意外的感覺自己胯間脹起,抱著白起像抱著一整束玫瑰。
風刮呼耳畔,確實有涼意不斷侵襲,但他又一次等紅燈時,手指攀上白起赤裸的雙臂,才清楚意識到那一陣涼氣。
李澤言從餘光裡瞄見,旁邊騎士不住驚訝的朝他們望了三次——
兩個男人抱在一起騎摩托車,或許對許多人來說怪異了些,但他不在乎,反而更緊、更親暱的來回、緩慢的擦摩著白起的手臂。
明明已經用保暖外套裹緊了李澤言,白起仍偏過頭問:「會冷嗎?」
隔著安全帽,李澤言放大了音量:「等一下來我家,喝點熱的。」
事實上他沒有聽清楚,李澤言那句話的後半段說了什麼,只知道他說的是「等一下來我家……」
那一刻,無論李澤言要求的是什麼,他都會欣然應允的。
抵達李澤言的宅邸外,四周闃寂,只聽得一點微弱的鈴蟲鳴叫,他等待白起替自己摘下安全帽。一面掀開遮目鏡,看白起用門齒咬住戴著皮手套的指尖,讓它俐落且熟稔的脫落,露出裡頭白皙修長的手。
他的頭髮被壓得微塌,特別是夜裡,令李澤言看上去素無平日的凌厲,多的是隨性與柔和。
等不及他脫下外套,就那麼披掛在肘上時,白起的吻已經帶點急迫的挾著他的唇。輕輕挑開他的齒關,就與那裡頭的滾燙相纏,柔軟非常。
李澤言的味道有一點焦糖的香甜——白起一掌捧著他的側臉,另一手按在他後腦勺,他忍不住輕笑起來,那都是因為他們剛才吃過焦糖麻糬的緣故。
白起賣乖的舔了一下那翹起的唇珠:「不笑,不是要帶我去你家?」
但是在那之前,夜晚過分黑甜,他們得先好好的吻過一遍。
一起在隔日清晨醒來,白起摟著蓬軟的枕頭,趴姿令他的背脊曲線完整的現出。李澤言的目光像敏銳的手指,從他泛紅的臉、晨光下被曬得淡褐的髮開始游移,仍短暫得為他背上那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駐留,然後是覆蓋在白起腰間的棉被,底下有他昨夜疼愛過的熱暖身體。
昨夜的旖旎不因白天降臨而消散,臥室裡盈滿了激情以後的體膚溫存。
「什麼法式頰吻,你打算用這一招來騙誰?」深褐色的眉蹙起,白起瞄著李澤言尚未梳整的黑髮,亂得那麼可愛。
話音剛落,李澤言的肩頭就被人略帶蠻力的揍了一拳,他握住那不安分的腕骨,往內側的脈搏處親,又說:「我沒說錯,這裡跳得這麼厲害。」
「你很煩,沒見過像你這麼自以為是的人。」白起這話,只引來李澤言在那光滑的手腕內側輕吮。
他說,深邃的眼神未曾離開過白起,那一聲輕笑讓他的心跳怦然飛快。
在旁人的眼裡,平日的李澤言冷歸冷,但一旦真心陷落於某人,是無法不把對方寵上天的。所有金銀萬貫流光如垂手可得的東西一樣,推心置腹的被他簇擁在你面前,絕對是要招惹別人嫉妒的。
但他不在乎自己的愛是否會招來忌恨,如若要他付出,他會是最先為你衝撞、顛撲,以承受雷霆萬鈞的人。
他如常自信非凡,眼神倨傲,脆弱溫軟的面貌,只給唯一的愛人看。
——白起不一樣,他有過抑鬱的顛倒的時刻,但永遠有個信念令他不輕易倒下,可能是正義,可能是一種明明白白的公理,或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讓我們感覺他簡直傻得可以。
勇往直前不過是一種幻想,白起是那個把幻想變成真實的人。
他也是那種相信追逐本身具有意義的人,所以,你看他一直在飛。
當他愛上了,連光年以外的星星月亮都給你摘取。有時,那非常霸道,因為你甚至沒說過,自己要還是不要。
無論你要還是不要,他都會為你撲火,上天下地,眼見疤痕如紋身,無法弭除。
這當然是一件過分的舉動,然而,李澤言的獨占欲因此有了能夠比肩的對象。
這其中的弔詭在於,即便白起不曾為他奮不顧身、偷月摘星,李澤言都會將他想要的一切盡數奉上。
有時李澤言仍會回想起過往,他們相戀八年,結婚,有了孩子,一個人變成兩個人,變成一個家。他們像從前那樣工作、生活,踏上一切看似再平淡不過的人生軌道。
白起仍霸道的在他心中盤據極大的位置,不讓別的物事侵擾半分,他甚至過早的發現了:他愛白起比愛自己更多。
即便那有時隨著歲月轉化為寬諒、忍讓,或者怨懟和自責,出發點永遠相同,像溫泉從同一股地熱裡源源湧出,他們想要對方好。
哄了孩子入睡,白起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沿著樓梯返回客廳,李澤言踞著長沙發一處,長腿交疊翹起,捲著手上一本薄薄的翻譯小說,在那裡安靜的讀。手邊依例有一杯淺斟的紅酒,
終於能清閒的夜晚他向來十分珍惜,唯有少數忙碌至極的例外才能讓他放棄這段睡前時光。
白起端著冰麥茶經過他身側,他的眼神只懶懶的游移到白起身上。
懶散也因為他此刻心情很好,空調把室內溫度吹得靜冷,毫無一絲夏日燥熱。
白起把杯子放在小几上,臉色略顯靦腆,坐上他習慣的位置。
李澤言摘下金屬細框眼鏡,把書擱在腿上:「膝蓋怎麼受傷的?」
「就是⋯⋯我們開車經過運動公園。」白起先是啜了一口冰茶,面對李澤言盤問的態度也早就心裡有數,繼續說:「兒子說他很想踢球,我又想到他發燒那幾天,在家裡都悶壞了--」
「我是問,你的膝蓋怎麼受傷了?」李澤言打斷他,眼神一瞥,掃過他左膝上一個新添的擦傷。
「噢,在外面運動難免嘛,剛好看他快跌倒了,我⋯⋯」
白起眼光低垂不看他,心想,若換作是李澤言目睹那情景,定然往前衝得比他還快呢。要說誰比較寵小孩,李澤言在這方面也是不輸的。
他知道這時若立刻放軟身段對李澤言撒嬌,肯定是萬無一失的方法,可惜白起這麼做的次數微乎極微。他的脾氣倔,尤其在兩人的關係裡,白起討厭無條件的退讓。
他倏地抓住白起的腳踝,好讓自己仔細端詳那處擦傷,並不嚴重,只是新鮮的傷口還冒著幾點隱約的血珠,襯得洗過澡的皮膚更加清白。
雙氧水殺菌之後,他換棉花棒沾取著碘酒輕按,幾下力道稍強讓白起淺淺的驚呼:「欸欸,你輕一點。」
李澤言的聲音裡還能聽見一點責備,低頭時,眼睫隨著眨眼而一蓋一張。
白起忽然發覺他在自己面前,似乎時常在低頭,為他沐浴也好,為他處理傷口也是,李澤言總是昂揚的視線,遇上了他而情願頷首俯視。
「還說要去看小白鯨呢⋯⋯」只是李澤言還沒消氣,繼續叨念著。
終於說出口的抱歉堪比一個香甜的擁抱,李澤言原本沉著的臉色,瞬間明亮了不少。
「不過,你冬天的時候不也把他帶去游泳了嗎?」白起見狀,不無得意的反問。
「那是溫水游泳池,而且,我都還沒提那次,你讓凌肖把帶他去偷溜滑板。」
他銳利的反擊令白起語塞,只眨了眨眸子,扁著嘴唇不說話。
然而李澤言從來都不是有意把他往絕境裡逼的,他撓撓白起的脖子,說:「笨蛋,我在意的是什麼,你一定懂吧?」
「我懂,但是想要你說給我聽。」白起偏了一下頭,肩膀聳起,像貓那樣蹭他的手。
這是白起特有的撒嬌方式了,不在一開始就委屈認錯,而是發現自己終究佔了上風之時,給出他心裡最柔軟隱密的一面。
白起當然懂,李澤言深諳此理,於是認真細數著,以為一種默契的示愛:
「決定帶他去踢球,無論怎樣,先知會我一聲,別亂給我驚喜,這種驚喜很幼稚,而且令人擔心。」一口氣說到此,他掐了一下白起光滑的臉頰:「再來,我可從來不允許你隨便對待自己的身體,受傷是違規的,記得我們結婚時就約好了吧?」
「就算是為了小孩。」他補上一句,白起點點頭,動心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響亮的吻:「我當然記得⋯⋯還有什麼是我必須知道的嗎?」
他手指彈了一下白起光滑的額,此時責怪他輕易受傷的怒氣已經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甘甜,滲透於胸臆。
李澤言仔細的把大小剪得剛好的軟紗布,覆上那一處淺淺的傷痕,流利貼著透氣膠帶膠帶的指尖,在他膝上小幅度的飛舞,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不時閃現銀燦的光澤。白起的手肘靠在沙發椅背上,支著側臉,竟對他以指腹撫平膠帶時的姿態神往不已。
發覺愛人再次得意忘形,李澤言很快的說:「別以為這招每一次都管用,我很挑剔。」
儘管言詞上不讓白起舒心,卻又低頭往那平滑無傷的右膝輕吻。
存心點燃白起內在的苗種似的,拇指又捏了捏他的膝頭,拎起醫藥箱轉身放回原處。
手肘撐在沙發椅背上,白起笑了,笑他每每堅持在話語上交鋒,裡頭總有那麼一點幼稚的成分:「當然了,李澤言怎麼會被區區一束玫瑰花給哄騙呢,除非--」
「正解。」像是給世上唯一一個答對問題的人貼心獎勵,白起的吻印在他唇上。
正值初夏,在外活動一整天,回家徹頭徹尾洗了個舒服的澡,晚餐是李澤言親手烹調的料理,現在他渾身肌肉輕飄飄的,氣力軟綿。孩子睡了,夜還有點長,一切俱全了,白起只欠愛人的一點疼。
主要在噗浪玩,歡迎喜歡言白的太太們交流加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