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無所畏懼（完）[G]（奇幻短篇）

　　蟬又開始叫了。
　　夏珞司珞在陽光底下深深低著頭，冷汗從鎖骨流進襯衣，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好幾名妖精翩舞過她的頭頂，金色的鱗粉隨之灑落。
　　鱗粉隨著蟬聲飄落到她的腳跟，妖精卻遲遲不肯下來。

　　夏珞司珞高高舉著曲折的翅膀，墊腳站在妖精寶樹的紫色枝頭上，她蓋滿橘紅色羽毛的一對翅膀彷彿受到外力凹折，分別抝向不合理的方向，從翅膀末梢露出一雙蒼白的手指，謹慎地捧著一個大盒子。盒裡鋪滿橘色的羽絨，裝著用綠湖石打磨而成的美麗頭飾，自從她登上寶樹，一直都將盒子舉在額頭以上的高度。

　　另外三十幾名金工師和夏珞司珞一樣，分別站在寶樹寬闊的枝枒上，大家舉著各式各樣的首飾盒，姿態靈活的妖精則在他們頭上來來去去。妖精們用翅膀把鐵樹葉撥得叮噹作響，又一道黑影倏地飛過夏珞司珞的頭上，她感覺心跳驀地蓋過蟬鳴。

　　「是翊鷹族，妳看，她的手和翅膀連在一起！」
　　「她也是金工師？用什麼做飾品的？」
　　「看起來是個殘廢，我第一次看見有翼族翅膀能彎成那個樣子耶。」
　　「應該是鼓勵的名額吧，我家才不會用那樣子的人，她不能夠飛吧？」

　　汗水在腰窩逐漸聚成水漥，嘈雜的蟬聲讓夏珞司珞頭暈目眩，一道身影總算落下來，降落在她的面前。

　　「妳就是夏珞司珞吧？我是寧洱的金工師，是我邀請妳來參加宴會的，妳的作品很優秀呢，沒想到妳的手……」

　　掛著金色鐲子的鵲人的嘴角微微扭曲著，她搧著褐色的雙翼打量夏珞司珞畸形的翅膀，夏珞司珞趕緊擠出微笑。

　　「是的，我就是夏珞司珞！雖然我不能和兄弟姊妹一起飛翔，但是手指還是能夠動的喔，很謝謝您今天願意推薦我來──」
　　「好可惜，妳這樣子沒辦法做細緻的作業吧，這些東西就花了妳很多時間嗎？」

　　鵲人撿起綴著銅鈴的耳飾看了看，輕蔑地扔回盒子，夏珞司珞詫異地瞪大雙眼，甚至忘記在對方起飛時低下頭。
　　－－明明就做得很漂亮。
　　我獻上了最得意的作品，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差別，甚至更為出色。
　　一道銳利的蟬聲阻止了夏珞司珞破口大罵的衝動，「唧－－唧－－」，穩定的聲音鼓舞她繼續捧好自己的首飾盒，然而明明剛才還能挺直胸膛，鵲人搧翅離開以後，她卻忽然覺得好羞恥。

　　一個星辰時以後，辦在正午的妖精宴會總算結束了，舉手投足都散發著耀眼光輝的妖精們笑吟吟地牽著自己今年選上的金工師，往寶樹上倒映的陽光搧翅，眨眼間就帶人飛進光的世界，除了夏珞司珞以外的金工師也紛紛拍動翅膀、準備起飛離開，一雙雙讓人眼花撩亂的羽翼掠過妖精寶樹上滿滿的鐵樹葉：蝶族、鵲人、天馬……各式各樣翅膀揮動的風撫過夏珞司珞的臉頰，再度提醒只有她像是無翼族用雙腳爬上這株寶樹的事實。
　　夏珞司珞深深吸了口氣，抱著裝滿飾品的首飾盒就跑。
　　她跑下深紫色的寶樹枝枒，幾名金工師望著她狼狽的姿態，吃吃竊笑，越是遠離纏繞在樹冠的平台，夏珞司珞的腳步就越快，但是彷彿被蟬聲勾住，夏珞司珞最後還是在淺紫色的樹根部停下來。
　　仰頭一看，妖精寶樹大得根本無法被收進視野，紅紫色的枝幹宛如爪子刺進蔚藍的天空，最頂端結著各式各樣的玉珠。
　　聽說妖精林裡的蟬因為吸了寶樹的汁液，翅膀的顏色跟金子很像。
　　回家以後要跟艾爾洛司洛說這件事－－夏珞司珞緊緊抱住盒子。

＋
　　生活在世界南方的翊鷹是有翼族中最古老的一種，也是唯一雙手與翅膀相連的種族，他們從雙肩伸出來的羽翼蓋特別著厚實的羽毛，羽翼末端連著手掌，手指像老鷹的爪子一般，纖細而有力。夏珞司珞出生於翊鷹聲望最高的耶夫維特家族，身為長女，橘色的翅膀從出生起就嚴重彎折，即使手指能夠活動，但是很早就被宣判不能飛行了。
　　翅膀盛不住風，無法在天空翱翔，打從有記憶以來，夏珞司珞就因為這對羽翼在翊鷹的莊園裡受到許多特殊對待，就連弟弟妹妹們也知道不要找她談論高空的景色，童言童語地鼓勵她發展飛行以外的興趣。

　　「值得我們翊鷹抬頭挺胸的優點，本來就不是飛得高。」
　　父親常常對年幼的夏珞司珞這麼說。
　　「對翊鷹族來說，最重要的是為全體有翼族著想的心。」

　　父親說，數百年前翊鷹族曾經稱霸天空，只是他們在妖精被人族迫害時挺身相助，與人族國家爆發衝突，數量才開始銳減。

　　「妖精在建國之後給了我們這片莊園，所有的翊鷹都是大家族，住在一起。雖然妖精們本性健忘，現在已經不再感謝翊鷹了，但是有翼族與有翼族互相幫助，對翊鷹來說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每當父親說到這裡，母親也會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
　　「『鷹』是天空之王，在翊鷹還帶領著鵲人、天馬和妖精的時候，我們有翼族根本不分彼此，協助受難的有翼族如果還想要回報，那就不是翊鷹的風格了。所以夏珞司珞，我們以後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就像替她帶著各種書籍與玩具回來，讓她在地面上玩耍一樣，夏珞司珞初次依著書上的指示做出戒指那一天，父母接了一位稀客回到翊鷹的莊園，那是一顆猶如抱枕大小的蛋。
　　又黏又滑的蛋殼有些奇妙的皺褶，父母把卵埋進莊園最大的樹木下，一邊順著著夏珞司珞紅色的髮絲一邊說。

　　「這是風蟲族的寶寶喔，風蟲一族有世界上最美麗的翅膀，但是他們全部都不會飛，夏珞司珞，妳待在地面上如果無聊，就好好陪著他長大，多和他說說話，知道嗎？」

　　夏珞司珞不知道風蟲是什麼生物。
　　她只知道那顆蛋感覺有點噁心，把風蟲卵埋進土裡以後，夏珞司珞就想忘掉，繼續去尋找自己能在地面做的事，然而父母耳卻提面命要夏珞司珞關心風蟲的蛋，夏珞司珞只好每隔幾天就提著螢石燈，趁夜在樹下挖開泥土，看看那顆蛋有沒有死掉。

　　「風蟲寶寶很脆弱，照到陽光就會受傷的，只能在夜裡探望他喔。」
　　母親說得好像夏珞司珞很想去探望一樣。
　　「孵出來了？唉呀，一臉慌慌張張的──長得很恐怖？沒那回事，風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種族喔。」

　　母親騙人，從蛋裡面孵出來的東西一點都不美。半個月後破殼而出的風蟲正如其名，就是隻橢圓形的大昆蟲，蟲體蓋滿像竹子的蒼白甲殼，從頭部伸出一對褐色的前肢，既沒有眼睛也沒有腳，只有從甲殼縫隙冒出來的大量鬚根，成天蜷縮在泥土裡。

　　「風蟲寶寶是用那些根吸收泥土的養分，慢慢長大的呀，就像樹一樣。」

　　夏珞司珞覺得研究讓家人稱讚的飾品比陪這隻蟲有趣多了，那時候的她只要用彎曲的翅膀做出美麗的小東西，父母就會滿臉安慰。

　　「雖然風蟲寶寶還不會說話，不過據說都能聽懂別人的語言，在這個時期聽到越多事情，長大以後的風蟲會越聰明呢，夏珞司珞有空可以和他多聊聊天喔。」

　　這隻蟲哪裡都不能夠去。
　　夏珞司珞仰望著弟妹在天上飛翔的身影，覺得成天待在土裡的蟲實在太悲慘了，他連陽光都不能照耶！不知不覺，夏珞司珞在弟妹練習飛翔時養成拿書本到樹下朗讀的習慣，魔法書、地理書，在父母陪兄弟姊妹一起飛往高空的夜晚，夏珞司珞甚至在漆黑的樹下抱出那隻蟲，把螢石燈調到最弱的黃光，大聲朗誦金工與寶石的入門書。

　　「在礦物元素聚集的地方，會累積出魔力的結晶，把結晶取下來切割以後，就可以得到原石！」
　　她越朗誦越大聲，彷彿聲音能隨著颳過枝頭的夜風飛到天上。
　　「金工師就是把原石研磨以後，用粉末調配出『寶石』，並且製作首飾的人。設計良好的首飾，除了美觀，還可以讓魔道具師在寶石之中加上魔法，成為強大的魔道具－－」
　　夏珞司珞因為一聲蛙鳴停下來，抿著嘴望著醜陋的幼蟲。
　　「我唸這些給你聽，你真的能聽懂嗎？」
　　這隻蟲沒有眼睛，卻把頭部微微抬起來，好像在尋找夏珞司珞，明明應該感到噁心的－－夏珞司珞忍不住拍拍他的前肢。
　　「你聽得懂就揮一下呀。」
　　蟲揮了一下前肢。
　　「真的認得出我是誰嗎？」
　　蟲再度揮了一下前肢。
　　「那……你喜歡我唸書給你聽嗎？」
　　蟲這次非常明確地揮了一下前肢，沒有眼睛的頭部停在夏珞司珞的方向。
　　「很好。」夏珞司珞忍不住笑開了，「你一直待在這個地方，我覺得你好像會無聊，既然我叫做夏珞司珞，那你就……」夏珞司珞把正在朗誦的書翻過來，「這本書的作者是艾爾席琳啊，我就叫你『艾爾』吧。」

　　與艾爾的交談稱不上有趣，不過照料他的感覺卻讓夏珞司珞感到有點新鮮。一直以來，翊鷹的家人始終對夏珞司珞特別溫柔，看她喜歡金工就替她到處找材料、夏珞司珞說想學魔法也一定會請來家教，但是夏珞司珞卻覺得家人的溫柔中有一份她難以理解的情緒，就像她一直不曉得父母大肆稱讚她的語氣中，讓她心浮氣躁的那個原因是什麼。
　　與艾爾在一起，就沒有這些問題。
　　艾爾喜歡她，這些從幼蟲細微的動作就能看出來，而有權力把土坑挖開的一直都只有夏珞司珞，即使其他翊鷹偶爾會關心需不需要幫忙，但夏珞司珞逐漸開始嚴厲地拒絕他們接近艾爾。在艾爾面前，不能飛的夏珞司珞成了能夠呼風喚雨的翊鷹，即使艾爾的身形日漸長大，這點也沒有改變。
　　因為，即使艾爾漸漸大得讓她雙手抱不住，即使學會挖土、會在清晨爬出來、照到陽光也不怕了，還是只會在樹蔭下面等待夏珞司珞，不曾離開嘛。這隻蟲每天都在等，等夏珞司珞跑過明亮的綠色草坪，跨過蔓延在地上的鬚根，爬上逐漸變大的蟲背，笑吟吟地趴在上面說話似的。

　　「艾爾，你知道嗎？媽媽給我在房間裝了小型的魔煉爐喔，只要我想要，接下來就可以調和寶石了喔。」
　　「四妹說如果我對金工這麼有興趣，以後乾脆去寧洱的首都當金工師吧，她說每年妖精都會在寶樹城舉辦宴會，挑選他們想僱用的金工師，大家可以寄作品到首都，會有人負責審核參加的資格……我一直努力下去的話，能不能有一天也被邀請過去啊，艾爾？」
　　「我會成功嗎？」
　　艾爾晃了一下前肢，夏珞司珞再次笑了，用羽毛掃過艾爾的甲殼。
　　「謝謝你。」

　　那年夏季漫天悶雷，積雨雲為翊鷹莊園帶來大量的雨水，艾爾連續好幾天都把自己埋在土裡，即使夏珞司珞挖開泥土也不肯爬出來，他的甲殼越來越軟，出現無數裂痕，頭部逐漸縮進去，輕輕一壓，就能感覺原本固態的組織似乎成了濃稠的液體在甲殼底下流動著。
　　夏珞司珞以為艾爾病了，急忙找來翊鷹族的藥士。

　　「－－我不清楚，不過，這會不會像是蝶族要作繭的感覺呢？」
　　年長的翊鷹抖著橘色的羽翼解釋，夏珞司珞驚訝地瞪圓了眼。
　　「作繭？蝶族……蝶族是不是之前來過莊園的……」
　　夏珞司珞想起偶爾會來莊園作客的蝶族，五官深邃，背後拖著絢爛的蝴蝶翅膀，個個都是白皙又高挑的美人。每當蝶族到訪，夏珞司珞總是閉門不出，因為那些有著漂亮翅膀的笨蛋總是很愛交頭接耳談論夏珞司珞畸形的翅膀。
　　「是啊，繭。」翊鷹族的藥士低吟，「畢竟他是蟲族，蟲族都會羽化的，夏珞司珞小姐難道不曉得風蟲會羽化嗎？」
　　「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只告訴我要怎麼照顧他……要我陪他……」
　　「是嗎？我也聽說您和幼蟲處得很好，您的母親說，看到您有了玩伴，很欣慰呢。」
　　夏珞司珞呆滯了半晌，緊緊扣住胸前自己製作的項鍊。

　　過了兩日，大雨轉小，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珠，艾爾的殼終於在蛙鳴中開了一條明顯的縫，入夜以後，縫隙越來越大。
　　夏珞司珞站在土坑邊望著他。
　　月光下，柔軟的蟲殼往旁邊撥開，雨水般的透明液體嘩地流進泥土，蟲殼裡佈滿密密麻麻的鬚根，仔細看才能發現中央蹲踞著一個人型。夏珞司珞顫顫巍巍地踩下土坑，撥開那些鬚，人型頭上蓋著鵝黃色的毛，被薄膜遮住的胸膛似乎正順著呼吸緩緩起伏著，夏珞司珞先是注意到他胸口一層層的蟲殼，再注意到他的雙腳全都浸在青色的黏液裡面－－最後才看見他的臉，人形緩緩抬起頭，睜開雙眼，像寶石一樣藍綠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夏珞司珞。

　　「……小姐。」

　　他張開嘴巴，從腹部發出宛如共鳴的美妙聲音。

　　蝶族的小孩皮膚是深綠色的，身上蓋滿有毒的絨毛，會在八歲左右吐出絲線把自己包覆住，化作繭再蛻變成眾人知道的蝶族模樣。
　　瓢族小孩的關節帶著刺，整張臉都是黑色的，只吃活生生的昆蟲，會在七歲左右從全身生出甲殼把自己包覆住，化作繭再蛻變成眾人知道的瓢族模樣。
　　風蟲族的小孩，是蟲族裡長得最像昆蟲的，幼蟲埋在地底只吃土壤的養分，三歲左右會進入結繭狀態，蟲殼破開以後，蛻變成眾人知道的風蟲族模樣，七歲才會完全羽化並且長出翅膀。

　　「我真是太無知了……」

　　夏珞司珞捧著好不容易在從翊鷹藥士那邊討來的種族書，洩氣的姿態讓剛把滿身黏液洗掉、披著毛巾的少年滿臉困惑。自從夏珞司珞吩咐他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以後，他就非常聽話地乖乖坐在遠處不亂動，即使好像聽得懂人話、態度溫順，但是夏珞司珞無論偷瞄了少年多少次，還是很難說服自己他就是艾爾，只好繼續亂翻種族書。
　　「蟲族都會經歷全身構造變化的蛻變，有的蟲族甚至會多次羽化……」，夏珞司珞的指頭劃過好幾頁，停在最後一章的「瀕危物種」：

　　風蟲，原本被稱作「蟬族」，因為全族生來都是風屬性，後來才逐漸被稱為風蟲族。風蟲天生非常脆弱，壽命也比其他蟲族短暫許多，平均活不到二十五年，單一屬性使得他們只能駕馭風魔法，翅膀不能飛行，又因為羽翼極為美麗，舉族受到蝠族的獵殺，目前在世界上瀕臨絕種。
　　風蟲在幼年期會吃食土壤，褪殼後將以口器開始食用花朵，等到翅膀羽化以後，風蟲幾乎不需要進食，單憑翅膀吸收陽光就能當作活力的來源。雖然幼蟲無法照光，但是成年後的風蟲長期缺乏陽光卻會死亡，吸飽陽光的風蟲翅膀擁有任何寶石都比不上的光澤，在人族國家是非常昂貴的蒐藏品，由風蟲翅膀製成的「羽衣」價值連城，導致許多人想捕捉風蟲來販賣。
　　失去翅膀的風蟲族，平均不到一個月就會死亡。

　　夏珞司珞讀到這裡，啪地闔上種族書，小心翼翼地要艾爾轉過來，窩在椅子上的少年似乎被她緊張的臉色傳染，謹慎地起身背對她──艾爾的背上還沒有長出翅膀，只是蓋著一層白色的甲殼。
　　夏珞司珞緩緩驚覺自己照顧的似乎是比想像中稀有的生物。
　　但是，種族書上說風蟲壽命不到二十五年，這代表艾爾無論變成什麼樣子都會比她早死，畢竟翊鷹可是能活超過一百五十年呢！這麼一想，夏珞司珞忽然又覺得艾爾好可憐了，依照書上的描述，離開這個莊園對艾爾來說大概很危險，翅膀被割去當蒐集品是什麼意思？說不定艾爾永遠都不能離開翊鷹莊園的保護？
　　夏珞司珞定下心，拍拍少年的肩膀。
　　「放心喔，你是我們家的人，我會保護你的，艾爾洛司洛。」
　　只要是兄弟姐妹，翊鷹的名字中一定會有同樣的發音字，艾爾對這個忽然被加長的名字好像一點意見都沒有，相當溫馴地接受了。

　　艾爾洛司洛在夏珞司珞的要求下住進翊鷹族的家，或許雙親只是帶著養寵物的心情答應予以艾爾「耶夫維特」這個姓氏，但夏珞司珞也沒有在這點上多說什麼，只是告訴那個爬出蟲殼、披上衣袍的小小少年：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翊鷹。」
　　化為人型的艾爾過了好幾天皮膚才開始出現血色，但或許是因為聽過夏珞司珞朗誦很多書，他只在穿衣服上遇到了小小的困難，很快就學會怎麼開關門等日常起居的行為了，最讓其他翊鷹驚嘆的是，根本沒有人教，他講話就這麼流暢這件事。

　　「小姐以前就常常跟我說話啊……」
　　艾爾困擾地望著興沖沖來見證他說話的年輕翊鷹，夏珞司珞設法把湊熱鬧的弟弟妹妹們都趕開，但還是讓四妹一把抓住了艾爾洛司洛。
　　「欸，你真的會說話耶！你為什麼要叫我姊姊『小姐』？」
　　「小姐就是……小姐就是小姐。」艾爾一臉混亂，「這樣稱呼很不禮貌嗎？還是您方便告訴我更適合的稱呼呢？」
　　「哇，他好可愛，他爬出來以後都像這樣說敬語嗎？姊姊，我也想要養一隻！」
　　「你們快點出去啦！」

　　夏珞司珞氣呼呼地鼓著翅膀趕開喧鬧的妹妹，弟妹開心地笑著，羽毛騰空亂飛，鬧了好一陣子才肯離去。這些一時興起來圍觀的翊鷹實在讓夏珞司珞感到厭煩，明明艾爾還是蟲的時候，他們只會在天上飛來飛去……
　　回頭一看，艾爾卻在笑。

　　「小姐和家人的感情真好。」
　　「你在說什麼啊，你也一樣是我家的人啦。」
　　「嗯……不過小姐，我到底是什麼種族啊？」

　　這幾天都相當順從的少年忽然問出這句話，讓夏珞司珞差點掩不住訝異的臉色，直到這時候，她才察覺艾爾真的比想像中更聰明。

　　「艾爾就是……我們的朋友啊。」她在床沿坐下，故作鎮定地開始打磨覓銅戒指的接縫，「你已經進了我們家，也冠了『耶夫維特』的姓氏，媽媽說你把自己當成翊鷹就好了。」
　　「可是只有我沒有羽毛。」艾爾洛司洛認真地分析，「而且我吃花。」
　　「我徒有羽毛也沒有用呀，再說花放著枯萎也不好，我們需要艾爾幫忙多吃一點。」
　　「既然吃花的話，我是跟植物對抗的種族吧？有這種聲音的話，跟蜜蜂之類的有關係嗎？我以前也不是長這樣的，變成這副樣子，有什麼意義嗎？」
　　「艾爾洛司洛。」
　　夏珞司珞下戒指，抬起歪曲的前肢比出噤聲的動作。
　　「不要問了，艾爾就這麼不喜歡把自己當成翊鷹嗎？」
　　在充滿蜂蜜色陽光的莊園裡，艾爾洛司洛迅速搖搖頭，聽話地不再多問。

　　他的背後蓋著一層軟殼，上腹部也有一片淡綠色的蟲殼，說話的時候那裡總會跟著響起微微的蟬鳴，往後有好久，夏珞司珞聽到那聲音都覺得很安心。

　　艾爾洛司洛不用幾個月就摸懂翊鷹族內的禮儀了，也自願地在莊園裡幫忙，成天像熱衷於打雜一樣收拾環境、協助夏珞司珞起居，明明他只能吃花，卻連夏珞司珞愛吃的點心都學著做了，偶爾，艾爾洛司洛也會和其他翊鷹聊上幾句，但是無論過了多久，他還是習慣一直跟著夏珞司珞。

　　艾爾不會撒嬌，但是對著夏珞司珞跟進跟出的樣子，還是多次被夏珞司珞的弟弟妹妹們調侃太黏人，不過艾爾似乎從來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反而總是很榮幸的樣子。

　　很快，夏珞司珞二十歲了。
　　因為失去飛翔這個娛樂，夏珞司珞關在房裡的時間比其他翊鷹族多，對金工的興趣得以徹底發展，二十歲的她已經是個能流暢操作魔煉爐的金工師了，跟在她旁邊的艾爾洛司洛更是展現難得的天賦──好像把幼年期聽過的內容烙印在靈魂裡一般，艾爾洛司洛只花兩年就能協助夏珞司珞做出繁複的手鐲，另外，他對把飾品做成魔道具的學問很有興趣，陪夏珞司珞關在房裡時常常閱讀魔道具的書，甚至為此請夏珞司珞教他魔法。

　　「小姐的夢想是到王城當金工師吧？賦予飾品魔法的技術說不定會有用，如果我學會這個，應該能幫上小姐的忙。」

　　艾爾洛司洛說這句話的態度很真誠，卻令夏珞司珞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魔道具這們學問夏珞司珞多少嘗試過，但是那非常困，風蟲只有風屬性，跟魔法有關的技巧，學起來應該會更艱辛吧？夏珞司珞踟躕了好一陣子，卻又覺得讓艾爾玩一玩也好。
　　畢竟，她已經確認風蟲在外面的世界真的會被恣意捕殺，艾爾成年以後大概也不能到處亂跑，沒有培養一個興趣會很無聊吧。

　　「我來教你。」夏珞司珞興致勃勃地把艾爾帶向工作桌。

　　從礦石裡面分辨出原石，把沒有魔力的部分切割乾淨，敲碎並研磨成粉末，再依照厚重的《寶石譜》，將原石粉用寶石儀調和，注入魔力，就可得到原寶石。

　　「我們平常做的金工，主要是調和出寶石、以及將寶石雕刻成想要的形狀，做成首飾。」

　　夏珞司珞捧起未經雕琢的原寶石，剛調和好的原寶石全部都是菱形的，光芒並不起眼，要經過多段雕琢才能使用。

　　「製作寶石的原石本來就是礦物裡的魔力凝聚點，它們能負荷的魔法好像比任何材質都強，不知道是誰想到要在寶石上面疊魔法的－－反正技術好的話，似乎能疊非常多的魔法上去，讓首飾變成更有用的物品，在北方，這個技巧叫做『魔道具』，但是如果要做魔道具，一不小心好像就會破壞整個飾品、還會讓寶石裂掉……你想學的話，要先把寶石譜裡面的所有寶石都背起來喔，相對應的屬性比例也全部都要記，是不是很難？」

　　艾爾洛司洛聞言沉默半晌，全神貫注地抬頭望著夏珞司珞。

　　「我想學，只要是能讓小姐的飾品更容易受到喜愛的技術，我都願意學，我覺得小姐製作的飾品非常漂亮。」
　　「是嗎？雖然妹妹常常這樣說，但是艾爾也這樣覺得讓我很開心……」

　　夏珞司珞說到一半，艾爾忽然極其難得地打斷了她的話。

　　「還有我……也覺得小姐的羽毛很漂亮。」
　　「咦。」夏珞司珞頓了頓，舉起曲折的翅膀，「是嗎……艾爾難道想要長出羽毛嗎？這很熱喔。」

　　艾爾洛司洛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擠出一句「我會好好學習魔道具」，借了那本《寶石煉成譜》便離開夏珞司珞的房間。夏珞司珞望著桌上的原寶石，不自覺摸著自己畸形的翅膀。
　　翅膀受到聽起來不像敷衍的稱讚，打從出生還是第一次。

　　「我收到邀請信了！」盛夏的傍晚，夏珞司珞拉著艾爾洛司洛尖叫，她再一次低頭確認送到耶夫維特莊園的銀色信函，無論多努力都無法克制臉上的笑容，最後甚至激動得一把抱住了艾爾洛司洛。
　　剛從高空返家的翊鷹們詫異地望著夏珞司珞興奮的樣子，年紀最小的弟弟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聽我說，是妖精，妖精王城親自發過來的邀請信！他們說我可以參加今年夏天的宴會──」夏珞司珞將信湊到每一個恰好在旁邊的翊鷹面前，「他們要在宴會上選出想雇用的金工師，幸運的話，我就可以進城幫妖精做首飾了！」
　　「小姐真是太厲害了。」艾爾洛司洛大為感動地讚嘆，「您一定能夠如願成為優秀的金工師，雖然現在您就已經非常優秀──」
　　「你到底是從哪裡學說這些話的啊。」夏珞司珞咯咯笑著，捶了艾爾一拳。

　　其他翊鷹似乎到這時候才進入狀況，紛紛湊上來稱讚夏珞司珞「太好了」、「妳很努力！」，從他們鼓勵的神情，夏珞司珞能察覺沒有半個翊鷹知道被妖精邀請是多榮幸的事，但是無所謂，跟著自己學金工的艾爾洛司洛懂啊──只要艾爾能懂她的心情，那就夠了。夏珞司珞一轉身，果然看見艾爾眉開眼笑的。

　　「今天必須好好慶祝呢，無論小姐提出什麼請求我都會照做的。」
　　「你平常不是已經那樣了嗎？」

　　夏珞司珞心情一好就忍不住調侃，而艾爾洛司洛想了想，非常肯定地點點頭。

　　「的確……只要能讓小姐像現在這麼高興，我什麼都肯做。」
　　「哇，今天慶祝的方式難道是艾爾要一直對我說肉麻話嗎？」

　　夏珞司珞繼續竊笑，某個翊鷹親戚湊上前恭喜夏珞司珞，艾爾洛司洛在對方湊熱鬧四地祝賀完以後，突然瞄了夏珞司珞的翅膀一眼。

　　「您－－今天的羽毛也很漂亮呢。」

　　此話一出，那名翊鷹親戚立刻用訝異的眼神來回看著艾爾與夏珞司珞，這讓夏珞司珞窘迫地拉住艾爾。

　　「艾爾，你不要隨便講這句話喔！雖然你可能不知道，可是在翊鷹族裡面，這樣跟女生說就好像你要追她一樣，就算你再喜歡羽毛以後也不可以亂說喔。」夏珞司珞仔細叮嚀艾爾成年翊鷹的規矩，用開朗的語氣揮著翅膀送走親戚，再回過頭交代，「我要去跟其他人說收到邀請信的事了，先幫我保管這封信，乖乖等我，桌上有大芽花，你都可以吃，幫我打開魔煉爐預熱好嗎？溫度就設定在月長石那樣的。」
　　「呃，我……」艾爾洛司洛看起來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別開了視線，「我知道了。」
　　「艾爾真是個乖孩子，什麼都知道！」夏珞司珞高昂的心情還沒冷靜下來，索性對艾爾的頭髮亂搓一通，「咦，你的頭髮是不是沾到什麼啦？綠綠的，趕快去洗一下。」
　　艾爾洛司洛壓著髮梢，嘆了口氣。
　　「好，我會等妳。」

　　夏珞司珞要前往妖精城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莊園，團結又熱情的翊鷹們即使不屬於耶夫維特家，也頻頻飛來對夏珞司珞表示祝福，雖然他們偶爾會在道賀時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但夏珞司珞最終還是把那些神色視為外行人不懂金工，就好像母親聽說她要去參加宴會，居然率先提出疑慮一樣。

　　「妳是說……妳要到妖精的城市去，那是在莊園外面嗎？」

　　「當然是在莊園的外面啊，翊鷹莊園裡難道有妖精城嗎？」夏珞司珞坐在塞滿廢棄羽毛的墊子上，伸直雙腿，這麼值得高興的事情母親聽了居然會皺眉頭，讓她忍不住想生氣，「聽說妖精的城市在寶樹林裡，他們的寶樹會長出叫做『玉』的寶石耶，我從來沒有見過玉，我一定要去！」

　　「可是，妳一個人……」

　　「宴會不能帶人，畢竟是金工師的甄選宴會嘛，可是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如果真的擔心，可以讓艾爾陪我到──啊，艾爾他是不是不能夠離開莊園？」

　　夏珞司珞一直沒有跟雙親確認過這件事，對於她小心翼翼的問句，母親陷入了短短的沉默，這讓夏珞司珞更加肯定了她的推測，好奇地往前傾。

　　「艾爾洛司洛……當初為什麼會到我們的莊園來啊？」

　　母親把視線緩緩移到夏珞司珞的翅膀上，「妳應該知道風蟲族的處境吧？」

　　夏珞司珞點點頭，而後使勁搖頭。

　　「不知道，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啊！艾爾變成這樣的時候我也嚇了一大跳，我還以為他永遠都會是剛孵出來的那個樣子，話說回來，艾爾最後是不是會長出翅膀啊，他手上有滿多倒刺的，最近摸起來好像……」

　　「妳的話變多了呢。」母親突兀地露出笑容，「小時候，妳都不和其他翊鷹說話，也不會笑，我不懂金工，不過剛剛我不應該質疑的，能接到邀請真是恭喜妳。」

　　夏珞司珞搞不懂母親為什麼突然改變說詞，但母親只是斟了一杯翊鷹族都很喜歡的梔子水，加進麵包蟲丁遞給夏珞司珞。

　　「我最近也有聽說一些消息，不過年輕人的事情我們不會反對喔。」

　　「什麼消息？」夏珞司珞喝了一口暖洋洋的梔子水，打開桌上的陶罐，隨手往茶裡加了薑。

　　「讓艾爾洛司洛離開莊園是很危險的沒錯。」母親總算正面回應，「他會來到這裡是別人託付給我們的，不過拜託我們照顧他的人說，只希望他能安全地度過一生，也說了盡量不要讓他出去外面。在外面的世界，其他種族見到艾爾洛司洛，大概會都毫不猶豫地捕捉他、把他像商品一樣帶去販賣吧，有一群叫做『蝠族』的種族甚至專門在獵捕蟲族，這個妳知道嗎？」

　　「我在書上有看到，妳見過他們？」

　　夏珞司珞忍不住起身，那本記載著蟲族訊息的種族書，在夏珞司珞讀完後就將它鎖進櫥櫃的深處了，至今都沒有拿出來，她也訝異自己居然還記得那個刺眼的名詞。

　　「是啊。」母親草草回應，「蝠族都是石像鬼的後代，對於捕捉蟲族特別有一套，如果離開寧洱王國，連蝶族都會被他們捕捉。」

　　「他們捉蝶族要做什麼呢？」夏珞司珞想起那些來莊園嬉鬧的蝶族。

　　「據說會把翅膀賣給人類喔，雖然夏珞司珞沒有見過，不過在北方有很多人類國家，在他們眼中，所有有翼族都是次等公民，而有翼族裡的蟲族就像是野生動物一樣，無論對蟲族做什麼，他們都不會有罪惡感的。」母親停頓片刻，繼續補充，「其實幾百年前妖精也是一樣的處境，被那些人類捉起來玩賞、販賣……好不容易有翼族們聯手建立了這個國家，妳要外出，我才會擔心啊，不過妳去的是妖精城，應該很安全吧……」

　　「妖精城很安全的話，艾爾洛司洛是不是可以陪我一起去呢？」

　　夏珞司珞踢直雙腳，把從墊子角落探出頭的羽毛硬是塞回去，母親卻搖頭。

　　「就算是妖精城，對艾爾洛司洛來說也很危險的，我會安排時間送妳到附近，妳就好好加油吧。」

　　母親說著，臉上再度出現那種讓夏珞司珞無法解讀的曖昧神色。

　　「但是如果想要一直在莊園住下去，做妳喜歡的首飾也沒關係喔，對我來說，無論有沒有得到什麼賞識，看到妳高高興興就是最重要的了。」

　　母親協助夏珞司珞收拾行囊，活潑的四妹也吱吱喳喳地吵著要跟去，艾爾洛司洛雖然對夏珞司珞拒絕同行的態度深感疑惑，但還是在她開始準備首飾時給了許多支持，細心地陪她檢查每一個做工繁複的飾品。

　　帶去給妖精篩選的首飾總共要十二種，放在桂樹雕成的盒子裡，閃閃發光的飾品讓四妹看得目不轉睛，甚至不小心脫口而出。

　　「爸爸媽媽總是花好多錢從外面買寶石給妳，好羨慕啊……」

　　夏珞司珞想要解釋父母購買的是原料，寶石是她自己調和的，然而要解釋太麻煩了，索性將自己很喜歡的鐲子送給了四妹，雖然四妹歡天喜地地戴著鐲子又蹦又跳，沒過幾天，卻將手鐲忘記在餐桌上，艾爾洛司洛送去還她以後，接著又被忘在大廳、淋浴間、亂七八糟的書櫃上……每看到一次，夏珞司珞的臉色就越差，而四妹最後只好噘起嘴解釋。

　　「手鐲是很漂亮，但是在天上飛的時候，翅膀揮起來卡卡的嘛，耳環、頭飾也一樣……妳做的耳環都很長，飛的時候動來動去總覺得很奇怪。」

　　這樣說起來，翊鷹雖然不斷讚美夏珞司珞的手藝，倒是沒有半個說過「想戴上」。

　　夏珞司珞這才意識到，弟弟妹妹也越來越不避諱在她面前提到飛行了。

　　宴會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
　　夏珞司珞在溫暖的陽光中啟程前往妖精首都，因為夏珞司珞不能飛，特地雇了平常只會用來運送貨物的鸕馬車。名為寧洱的王城是建立在紫色寶樹林中的都市，四妹一看到陌生的環境，就像外出郊遊一樣興奮，夏珞司珞聽著她對母親讚嘆妖精的市集，沒來由地感到煩，但還是打起精神笑著附和，盡力不去掃四妹的興。

　　休憩一晚之後，母親和妹妹送她前往妖精居住的寶樹，明明還是早晨，蔚藍的天空卻好像要滲出水一般，她們站在城心巨大的寶樹林前方，揮動著與翅膀相連的手呼喊，「加油喔」優雅的母親與開朗的四妹認真鼓勵她，夏珞司珞往寶樹走了幾步，忽然有點不安，一轉身卻看見四妹指著天上嚷嚷，與母親雙雙展開翅膀，瞬間就飛上了空中。

　　－－焦躁、屈辱、困惑與憤怒，這些情緒灼燒著夏珞司珞的胃，一路燃燒到翅膀。為什麼沒有把翅膀遮起來呢？為什麼覺得自己會適合這裡呢？為什麼覺得自己肯定能夠第一個被挑中？今天早晨，還敢對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真丟臉。
　　心裡面責備自己的聲音越是激烈，她的腳步就越快，彷彿被洶湧的蟬聲追趕，夏珞司珞總算在紫色的寶樹林外圍停下腳步，她沒有尋找母親與妹妹，只覺得蟬聲宛如海浪一波波打進耳朵，在身體裡嗡嗡作響。

　　「夏珞司珞，還好嗎？」
　　母親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她，抓住她刺痛的羽翼，她抬頭望著母親。
　　－－為什麼只有我是這個樣子？
　　「回家吧。」母親用輕快的聲音說， 「我有交代爸爸準備妳喜歡的點心了喔。」
　　「回家之前啊。」四妹用輕快的語氣悠哉地提議，「我們先去看妖精的燈河好不好？那個很壯觀，附近的點心也好吃，我覺得姊一定會喜歡－－」
　　「我們又不是來玩的。」

　　才剛離開宴會的夏珞司珞在耳邊聽見尖銳的聲音，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句話是從自己的嘴巴吐出來的，為什麼呢？她從來就沒有兇過妹妹，夏珞司珞想要停下來，話語卻兀自從嘴巴裡溜出來。

　　「我們不是來玩的，妳今天到底跟來做什麼啊？這件事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妳知不知道？如果沒辦法理解，不要又來湊熱鬧，就跟妳老是把東西亂丟一樣，明明不想要，不要一直裝作自己很喜歡的樣子！」
　　「夏珞司珞，別這樣……」

　　母親匆匆制止激動的夏珞司珞。家人陪她過來都是因為擔心吧，明明就能飛，沿途跟著她搭鸕馬車，妹妹一定也很累，夏珞司珞的腦海想著這些事情，嘴裡卻兀自吐出惡毒的話語。

　　「媽媽也是，交代爸爸準備點心是什麼意思？妳從一開始就覺得我會難過、覺得我會失敗回去嗎？」
　　為了收到邀請函歡天喜地的是她，喊著「一定要過來」的也是她。
　　「既然這樣，妳幹嘛叫我參加這場宴會！」

　　豆大的淚水從夏珞司珞的眼眶滾出來，不只身體，自己連性格都如此醜陋，此刻的夏珞司珞比起被妖精無視時更希望自己能夠消失不見，四妹聞言卻只是瞇起雙眼，輕輕拍了幾下翅膀。

　　「姊姊，妳這種翅膀出來就會被笑，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什麼？」
　　「大家都是有翼族，在南方幾乎大家都會飛，外面很少看到翅膀像姊姊折成那樣子的，整個翊鷹莊園裡也只有姊姊妳這樣吧？我們的翅膀和手連在一起，妳要用手做事情，人家當然會質疑妳呀，為什麼要這麼生氣呢？今天失敗了，明年再努力不就好，我覺得能被妖精請過來就很了不起了呀。」
　　「妳少說得好像這種事妳很懂－－」
　　「所有翊鷹都懂，妳出來外面會被人笑。」四妹的兩隻翅膀搭在一起，羽毛的排序整整齊齊，「我不喜歡姊姊做的首飾又怎麼樣？我覺得很難戴是事實嘛，但是不喜歡就沒辦法支持妳嗎？我們對妳那麼溫柔，好多東西從小只有妳才有，爸爸媽媽為妳考慮那麼多，姊姊卻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覺得我們都會飛、覺得自己最可憐……姊姊每次一聽到我們在聊飛行的事情，就擺臉色不肯好好說話對吧？大家都要顧慮妳，擔心妳會不會忽然不高興。今天也是妳自己說要來外面的，卻又露出一副全世界只有自己最悲慘的樣子，難道妳希望妖精也稱讚妳『用那種翅膀還能做出飾品是天才』嗎？妖精又不是我們，外人不會無條件喜歡姊姊的呀。」
　　「太過分了……什麼叫做無條件喜歡我？如果妳只是來取笑我的，就不要跟過來，如果是艾爾洛司洛－－」
　　「艾爾洛司洛那樣子當然只會討好姊姊吧，他還真可憐，明明就是被託付給我們照顧的，居然被媽媽那樣利用。」
　　「別再說了，妳們都冷靜！」母親設法阻止這場爭執，卻被四妹惡狠狠瞪了一眼。
　　「妳跟爸說什麼幫助有翼族，還不是因為姊姊不能飛才覺得『剛剛好』，風蟲就算再怎麼弱勢，也不應該被媽媽帶進來當寵物！即使大家都知道普通的翊鷹根本不會挑姊姊當對象，但是拿他來滿足讓女兒幸福快樂的妄想，媽媽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一點？」
　　「妳這孩子在說什麼……」母親設法攬住四妹，四妹卻拼命掙脫，用翅膀指著夏珞司珞的鼻子。
　　「姊姊明明因為自己的身體，一直覺得我們能飛很過分，卻又不想要別人對妳另眼相待，世界上才沒有那麼好的事情啊！給我聽好了，如果妳要到外面生活，不認識妳的人就是會因為那對翅膀看不起妳，真的想變成有尊嚴的翊鷹，就不要對努力喜歡妳的我們亂發脾氣呀！」

　　房門一打開，就能看見正在賦予寶石魔法的艾爾洛司洛。
　　他坐在莊園最明亮的窗子邊，明明只有幾天不見，側臉看上去卻似乎又成熟了一點，散落在金工桌上的器具被他收得整整齊齊，魔煉爐保持著低溫燃燒，鐵與機油的味道充盈在室內。
　　他一聽見開門聲就驚喜地跳起來，但是看清楚夏珞司珞的表情以後卻立刻呆住了，夏珞司珞拖著腳步，緩緩走向艾爾洛司洛。
　　「為什麼、」一路上對母親問不出口的話，直到現在才支離破碎地從夏珞司珞的口中溢出，「只有我、」她拖著腳步走向艾爾洛司洛，「的翅膀是這個樣子……？」
　　夏珞司珞在艾爾面前放聲大哭，扭曲的翅膀感覺比平常更醜，緊緊吸附在她的軀幹上。
　　「媽媽要我待在莊園就好……其他的翊鷹……大家其實之前就都知道我不會成功、都在看我的笑話吧！我如果真正被選上，對他們來說才是很意外的事情，在這個家裡，明明沒有任何人覺得我值得被喜歡！」
　　無論夏珞司珞著迷的是金工，還是捏陶偶、書寫或繪畫都好。
　　「只是讓我打發時間……只是讓我在這個莊園……只是覺得我可憐。既然我的家人，通通覺得我可憐．討厭他們那樣子又有什麼不對！」

　　當她開始追尋金工師的夢想時，翊鷹族的家人都開朗地鼓勵她－－外面的世界不友善、外面的世界會傷人，夏珞司珞也知道，事到如今卻無法讓自己不受傷，這是不是因為她不夠堅強呢？
　　四妹回程的路上再也沒有跟她說過話，母親向她說話的語氣也充斥著一如以往的顧慮，那種顧慮讓夏珞司珞好痛苦，是不是以前、以後的關心全部都只是出於同情呢？光是想這件事，就讓夏珞司珞畏懼，這座莊園的所有翊鷹都讓她覺得越來越可怕。
　　妖精不要她，下次也一定不會要她啊，沒有下次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因為根本就沒有妖精飛下來好好看她的作品。
　　大家一看到她的翅膀就滿臉譏諷，
　　飾品做得再好都沒有意義。
　　只要有這對翅膀一切都沒有意義。

　　恍惚中，艾爾洛司洛搖了夏珞司珞的肩膀幾下，察覺沒有用，他才匆匆抓起剛洗好的衣服來替她擦臉，越是擦，夏珞司珞就覺得外面的陽光就越刺眼，淚水不聽使喚，蟬鳴響徹綠蔭圍繞的耶夫維特莊園。

　　「可是，怎麼能說艾爾可憐啊？明明我這麼在乎艾爾……他們都沒有照顧你，一直都只有我照顧艾爾，只有這件事情，我做得很好。」
　　「小姐？」

　　艾爾洛司洛不太明白夏珞司珞在說什麼，卻看見她手上還緊緊抓著首飾盒，遲疑片刻，他接過盒子打開，拿起最上層的銅鈴耳環端詳，表情逐漸變得冰冷。

　　「真是沒眼光啊。」
　　艾爾好像對妖精們感到氣憤那樣，拿耳飾往自己的左耳釘了上去。
　　「小姐，明年的宴會請再交上自己喜歡的作品吧！我才剛學會賦予飾品魔法，今年實在沒有自信能幫上小姐，不過等到明年說不定就能替小姐的首飾加上魔法了，如果再被邀請，希望下次能讓我陪在您的身邊。」

　　艾爾的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好遠，夏珞司珞怔怔盯著他釘上去的耳環－－毫不猶豫就戴上了耶，好適合，如果是艾爾洛司洛，想必不會嫌棄她做的首飾，艾爾洛司洛一直都喜歡她的手藝，又不會飛，一定不覺得適合地面配戴的飾品礙事，整座莊園裡只有他說的話不是騙人的。

　　「小姐？」
　　艾爾洛司洛不安地皺起眉頭，夏珞司珞想要笑，表情卻變得很奇怪，只好搖搖那對失敗的羽翼。
　　「沒事，只是想到了一點點討厭的事情，我怎麼會哭啊，對不起……」
　　艾爾洛司洛皺起眉頭，忽然用一個擁抱打斷了夏珞司珞，他按住夏珞司珞的髮絲，好像在保護什麼易碎的物品一樣。
　　心跳從艾爾的胸口傳來，夏珞司珞忍不住回想起小時候媽媽也時常像這樣抱她，應該都是家人的擁抱，怎麼感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是不是因為艾爾洛司洛的心跳很快？

　　「為什麼我不能在妳旁邊呢？當妳覺得難過的時候，我明明……應該在妳旁邊。」
　　「那是……因為……」
　　「我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小姐存在的－－小姐。」艾爾洛司洛緩緩放開夏珞司珞，雙手卻停在她的肩膀上，「我覺得小姐的翅膀很漂亮。」

　　在這個瞬間，這其實是一句很好懂的話，可是夏珞司珞僅是抬頭望著艾爾，破涕為笑。

　　「真是的，你在亂說什麼嘛，手上的刺勾到我的衣服了啦。」
　　「……真希望小姐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艾爾洛司洛滿臉通紅。
　　「艾爾本來就是小孩子。」夏珞司珞苦笑著開始替艾爾解開倒刺。
　　「我已經比小姐高了。」艾爾洛司洛看上去好像在忍耐什麼。
　　「是喔，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已經會做戒指了呢。」

　　夏珞司珞用手背抹掉眼淚，原本應該能順利解下來的刺卻像是失去黏性一樣，突然從艾爾洛司洛的皮膚上剝落，滿臉涕淚的夏珞司珞嚇得抽一口氣。

　　「咦，對不起！怎麼會這樣？你會痛嗎？」

　　艾爾洛司洛搖搖頭，也訝異地看著手上的刺。

　　之後幾天，艾爾洛司洛手上的刺不停掉落，鵝黃色的髮尾也透出一抹翠綠，怎麼洗都弄不掉。雖然夏珞司珞心情低落，還是相當關心他的身體狀況，終於在一個特別涼爽的夜晚，艾爾開始發燒，夏珞司珞請藥士過來看過之後讓他靠在床邊，替他唱翊鷹族的歌。

　　「紫色的暮雲一天過一天地融化，我們就要飛越溪谷喔，你的倒影像是月牙閃閃發光。」

　　夏珞司珞最近偶爾會想，其他翊鷹縱容艾爾對她跟進跟出，是不是知道她很難交到翊鷹的朋友呢？畢竟為了艾爾洛司洛好，父母似乎早就決定把艾爾關在這裡，剛好跟不能飛的她互相作伴，跟四妹說的話也不謀而合。

　　「我們就要飛越溪谷喔，在這之後有天空還有太陽，青色的樹林和桔梗花，蒲公英飄起來有如霧氣一樣巨大，然後你看滿月啦下雨啦，都不要停止鼓動翅膀，我們生來就是要飛往遼闊的世界呀。」

　　在夏珞司珞反覆的歌唱中，艾爾背後柔軟的殼脫落了，就像他當初破殼而出那樣，在月光下露出一對濕潤的蟬翼──像綢緞垂在艾爾背後的蟬翼佈滿翠綠和金色的繁複線條，每個角度似乎都會投射出不同的光澤，艾爾洛司洛意識迷離地趴在床邊，完全爬不起來，看樣子，羽化似乎會讓風蟲虛脫好一陣子，夏珞司珞再次想到：真是脆弱的種族，然後為了艾爾的狼狽忍不住微笑。

　　金工的世界沒有人要她，艾爾卻需要她。明明就應該為了妖精們的態度繼續心情低落，但是夏珞司珞望著艾爾爬不起身的模樣，卻沒來由地感到了一絲滿足。

　　轉醒後的艾爾洛司洛連續好幾天都不習慣拖著這麼大的翅膀，成天不是撞到就是刮到，還非常鬱悶地不停偷瞄夏珞司珞。

　　「小姐一點都不意外，好像本來就知道我的殼會掉，總有一天會長出翅膀。」

　　大約是顧忌夏珞司珞剛受到打擊，艾爾的抱怨不多，也死心地不再追問自己是什麼種族，看他這個樣子，夏珞司珞忍不住就想捉弄。

　　「艾爾你的頭髮好像又黃了一點耶，後面還有點綠綠的。」
　　「對啊，有翅膀之後一直都是這樣，洗也洗不掉。」

　　夏珞司珞看著艾爾洛司洛自動走到陽光裡待著，不禁開始迷惘：難道她就要這樣看顧艾爾洛司洛，直到十年後的某天，面對他「小姐好像也知道我會早死」的笑容嗎？
　　沒有其他能為艾爾做的事了嗎？既然金工不被看好，她能把照顧艾爾做得更好一點嗎？夏珞司珞思考著這些，思緒逐漸一團亂，回過神來，手中居然又在打造對任何人都沒用處的飾品了。

　　妖精們不願意看，翊鷹都不想要，這些首飾究竟是為了誰打造的呢？夏珞司珞呆望著雕琢的寶石，悶燒的怒火再次湧出來：明明做得很好！我明明可以做那麼多大家都不會的東西，雖然到了明年寄送作品給妖精的時候，她大概不會再寄任何東西出去。

　　「剛才有翊鷹送來這個呢。」艾爾洛司洛走進逐漸被鐵味佔領的房間，拉開窗子，在夏珞司珞面前打開麻布織城的掛軸，「是地圖嗎？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東西。」

　　夏珞司珞愣愣色彩鮮豔的麻布地圖，忽然覺得很奇怪，從寶樹城回來之後她就不再讓自己的視線跟任何翊鷹對上了，不僅一直不肯和家人說話，也幾乎不再外出，混亂的腦袋根本搞不懂已經過了多久時間，更想不通這東西是誰送的。然而，夏珞司珞的眼神還是移向繽紛的地圖陸塊，從莊園的小點移向北方兇殘的人類國家，再往底下看過去。
　　「南方有其它國家呢……」
　　湖妖精、鷹嘴人的集落，緊接著是蝶族、瓢族的地盤，最中央包圍著矮人……聽說矮人都熱愛工藝，對工匠非常敬畏。
　　他們不會飛。
　　夏珞司珞靈機一動，忽然起身打開房門，沒頭沒尾的舉止似乎讓艾爾洛司洛嚇到了，連連問著「怎麼了嗎？」，夏珞司珞不予理會，只是從書房般來一大堆地理書，開始研究通往矮人國家的路徑。

　　又過了好幾天，夏珞司珞在地圖上塗出了一條黑線，趁艾爾替她送午餐時拉住艾爾洛司洛的手。
　　「一直被關在這個莊園，艾爾你會難過嗎？」
　　「咦？」艾爾洛司洛顯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一直在這裡被保護著雖然很安全，但是你不想靠自己的力量去外面，去哪裡證明自己的價值嗎？」
　　「小姐忽然在說什麼呢……呃，我知道了，是在說明年宴會的事情嗎？我當然希望能跟小姐一起過去，如果您能夠打起精神……」
　　「我才不是在說宴會，艾爾洛司洛，如果我們一起離開莊園，去矮人的國家，聽起來不是很棒嗎？」

　　夏珞司珞曲折的羽翼沿著地圖草草一劃。

　　「那邊才不會有人只看翅膀就決定技術呢，而且殘忍的人類國家都也被妖精隔開了，看起來很安全啊。你看，旁邊就是蝶族還有瓢族的地盤喔，那裡一定到處都是蟲族吧。」
　　「呃……蟲族跟小姐有什麼關係？」
　　「跟你有關係，艾爾洛司洛。」夏珞司珞使勁壓著地圖。
　　「你是蟲族，是風蟲族喔，艾爾。」

　　艾爾洛司洛在聽夏珞司珞解釋風蟲的意思時始終一臉平靜，雖然夏珞司珞對他的反應不太滿意，但還是指著艾爾洛司洛的翅膀說：

　　「你的族人因為這個翅膀，有很多都被殺掉了，可是南方還有那麼多蟲族的地盤，說不定其中也有風蟲族，你都不想見他們嗎？」
　　「要說想不想……」艾爾洛司洛滿臉困擾，「我依照小姐吩咐的，一直都把自己當成翊鷹族。」
　　「你在說什麼嘛，你明明就沒有羽毛，而且還會吃花。」夏珞司珞往包包塞進更多衣服，「只要不感到恐懼，你一定可以順利見到其他風蟲的，讓我帶你離開這裡吧。」

　　艾爾洛司洛呆站在門口，過了半晌才徐徐放鬆緊繃的肩膀，望著夏珞司珞的表情就像是看著無理取鬧的孩子一般。

　　「好吧，小姐剛才說去北方很危險對吧？」
　　「對，北方對你來說很危險，可是南方應該就很安全。」
　　「好，那麼我們現在出門，往南方稍微走一走吧，可是不要太晚回家，晚餐我會準備小姐喜歡的東西的。您很久都沒有出門了，出去走一走也好。」
　　「你在說什麼啊，我真的不想再回來了。」

　　夏珞司珞的聲音在發抖，艾爾洛司洛挨著她蹲下，輕輕鬆開她的手指，就像每天收拾桌上越來越混亂的金工成品一樣，開始將她亂塞的行李一個個取出來重新折疊，動手之間柔聲說道。

　　「大家都會有很難過的時候，我知道小姐也一樣，雖然我不清楚小姐要像這樣子繼續難過多久，不過我永遠都會陪著您的，請您放心。」

　　與艾爾洛司洛走出莊園比夏珞司珞想像的更容易，甚至簡單到令她害怕，出了宅邸以後只要沿著樹蔭，白日在天空活動的翊鷹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他們，即使徒步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出綠地，但是遲遲都沒有看見翊鷹追上來，許久沒有活動的夏珞司珞興奮得臉都紅了。

　　「沒有很明確的界線嘛，這裡就算是外面了嗎？」
　　「已經走了將近三個星辰時呢，小姐，是不是差不多該回頭了呢？我們是出來散步的，這樣會趕不上晚餐的時間……」
　　「前面有一條路，說不定就是那邊。」夏珞司珞對艾爾的話充耳不聞，「有鸕馬車呢，艾爾你等我一下喔！」
　　「呃，您想要搭車？」艾爾洛司洛有些錯愕。
　　「當然，我們又不會飛。」

　　夏珞司珞說著奔向道路，用帶出來的寶石攔下馬車，擅自和車伕開始交涉，當艾爾洛司洛被她拽上車輛時臉色總算逐漸轉為驚恐，即使他身上披著夏珞司珞出門前替他披的厚重斗篷，藏在底下的翅膀還是不住拍動著。

　　「呃，小姐，這樣子回程的路會很麻煩……請您讓我與車伕先生交涉一下，我們到處繞一繞讓小姐散心，然後就趕快回去莊園吧。」
　　「你在說什麼嘛，艾爾到現在還不相信我是真的想帶你走嗎？」
　　「您沒有考慮清楚，也完全沒有計畫吧。」艾爾洛司洛僵著臉，「我不太清楚小姐和家人起爭執的原因，不過都已經幾個月了啊……您這陣子只願意跟我說話，可以想像您待在家裡並不好受，出來散心是好事，我願意陪著小姐，但要是走得太遠讓家人擔心就不好了，您的雙親一定會很緊張的。」

　　夏珞司珞沒有回答，瞥頭盯著窗外逐漸遠去的景色，艾爾洛司洛沉默幾秒，一把抓住她白皙的手掌。

　　「小姐……我的一年是您的六年，或許您要花更多時間才能調適好心情也不一定，我知道小姐大概是在心煩家人對待您的態度，但是因為一個人的身體狀況而決定對她更溫柔，這件事從出發點就是好的啊。跟您重視我一樣，您的家人也只是重視您而已，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什麼意思，什麼一年就等於我的六年……」
　　「如果我是翊鷹，年紀已經比您大了呢。」艾爾露出苦笑，「風蟲的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您藏書的櫥櫃我以前就收拾過的，對於小姐一直特別照顧我，我深深感激，請小姐放鬆完跟我一起回家，梳洗吃飯，睡前有力氣的話，我們好好找小姐的家人聊一聊，好嗎？」

　　彷彿被艾爾溫柔的語氣勾引一般，恐懼源源不絕地自夏珞司珞的心底湧出來，她總算轉向艾爾洛司洛，卻感覺自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繼續待在莊園，她好怕自己其實又會想要參加明年的金工宴會，萬一最後真的不小心寄出作品，無論有沒有受到邀請都讓她好害怕，那樣的生活難道要持續數十年……等艾爾洛司洛不在了也要繼續下去嗎？

　　「我不要，既然知道其他翊鷹都是那樣看待我的，我怎麼可能跟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就一直都跟小姐生活在一起啊。」艾爾不疾不徐地說。
　　「什麼意思，你難道是說－－你是說，你也跟他們一樣瞧不起我嗎？」
　　「不是的。」艾爾洛司洛看上去有點困擾，「說不定正好相反……但是，」鸕馬車稍稍傾斜，發出吱嘎的聲音，艾爾洛司洛伸手阻止貨物撞到夏珞司珞的身體，「我寧願相信，小姐跟您的家人一樣。」
　　艾爾洛司洛的聲音很冷靜，手卻輕輕發抖。
　　「我願意相信您是真心重視我的。」

　　夏珞司珞原本張嘴想說些什麼，馬車的速度卻變慢了，一回神，車窗外已經是他們完全不認識的景色。什麼時候他們進入了樹林？翊鷹莊園附近的路不是這樣子的吧？仔細一看，前方甚至出現了未曾見過的針葉樹，一股酸敗的味道隨之而來，夏珞司珞抿了抿嘴唇，暫時放棄與艾爾交談，探頭去問車伕。

　　「不好意思，剛才怎麼了？」
　　「先生小姐不要怕，我們送貨的鸕馬車本來就有魔法加持啦，這種設計過的道路都會稍微空間跳躍一下，坐好喔。」

　　夏珞司珞並不記得之前搭乘的鸕馬車會這樣，不過她搭乘的經驗也就只有那一次而已，未曾踏出莊園的艾爾洛司洛更是滿臉茫然，等馬車又行駛了半晌才匆匆開口。

　　「不好意思，請問可以掉頭……」
　　「不要掉頭。」夏珞司珞打斷艾爾洛司洛的聲音，車伕乾笑兩聲。
　　「小倆口吵架也要趕快決定好方向喔，不然這樣我很難做事耶，雖然其實都沒有差啦。」

　　夏珞司珞想要糾正車伕的用詞，鸕馬卻忽然低鳴兩聲，在黑色的針葉樹前停了下來，車伕動作輕巧地翻下座位。

　　「喂，又載到有錢人了喔。」車伕開心地朝漆黑的樹林伸出手，「那個女的翅膀底下有很多寶石，你們慢慢來。」

　　順著這聲呼喊，十幾個鵲族突然從黑色的樹梢搧翅飛了下來，帶頭的塞了一袋東西給車伕。一看見鵲族，夏珞司珞錯愕的心情立刻轉為憤怒－－什麼嘛，這些有翼族？大概是家人已經發現她和艾爾偷溜出來，派人尋找了吧－－夏珞司珞正想撐起身體，艾爾洛司洛伸手攔住她。

　　「小姐，請您坐好。」
　　「咦，為什……」
　　「請後退。」

　　夏珞司珞不明白，這些鵲族又不是種族書裡描述的什麼壞人，種族書裡面說：人族沒有翅膀，而蝠族會用布疋纏繞身體，這些鵲族不過就是莊園偶爾會看見的有翼族，帶頭的那個鵲族卻忽然吹了聲口哨。

　　「我看看，這又是哪裡來的大小姐啊？翅膀真醜。」
　　其他鵲族啞啞地附和，「男的讓開，把女的和錢留下來吧。」

　　更多鵲族停到枝頭，一時之間，聒噪的低語充滿針葉林，夏珞司珞覺得好吵，卻不禁為了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難聽的聲音蹙眉，同時他注意到艾爾傻傻盯著樹林深處，而某個鵲族突然抓住艾爾洛司洛的手臂把他拖下車。

　　「住手，你要做什麼啊！」夏珞司珞抗議。
　　「大小姐，他沒翅膀吧？會跑到南方討生活的無翼族都是些窮小子呢，你們怎麼回事，翊鷹大小姐和沒翅膀的搞私奔？」
　　艾爾似乎想抵抗，但鵲族一抓似乎擰到了他披風底下的翅膀，剎那間他全身一軟，當場跪到地上，鵲族詫異地望著他。
　　「拉一下就腿軟了，這個沒翅膀的怎麼回事？大小姐，妳的小男友身體很害怕喔？」
　　「你們不要碰艾爾洛司洛！」

　　夏珞司珞挺身想保護艾爾洛司洛，這個舉動讓鵲族們放聲大笑，夏珞司珞的雙眼總算適應了微弱的月光，這才注意到艾爾剛才注視的黑暗裡藏著什麼：針葉樹下散落著不少羽毛，其中倒臥著許多衣服殘破的人影，有些顯然已經擺放多時，看見這種超現實的景象，不同於往的恐慌感當頭澆灌下來，夏珞司珞從頭皮一路發麻到指尖。

　　那是什麼，明明都是鵲族……他們被很可怕的東西找麻煩了嗎？在外面被這樣找麻煩應該怎麼處理才好？鵲族圍上來，顯然還沒有發現艾爾洛司洛斗逢底下的翅膀，一注意到這件事，夏珞司珞的血都湧回了腦袋。

　　「你們不要碰他，讓他走！你們說要……要我的錢嗎？如果放他走，我就留下來，身上的寶石也會通通拿出來給你們的，我有很多首飾……」
　　「小姐您在說什麼啊……」艾爾洛司洛似乎痛得只能從齒縫擠出氣音。
　　「艾爾洛司洛，你安靜。」夏珞司珞喊道：「一定會沒事的，我們都是有翼族，他們不會對我做什麼，我跟他們談一談，你先去這座樹林外面等我，快點。」
　　「怎麼可能－－」
　　艾爾洛司洛才剛開口，旁邊的鵲族就踹了他幾腳，「喂，拿出刀子，看看這種沒翅膀的是不是真的都很怕死？」

　　在鵲族們「這種戲碼看幾次都很好笑」的聒噪附和聲中，夏珞司珞覺得自己彷彿被捲入了不應該出現在現實的場面，一時之間，有著柔軟床鋪的房間浮上腦海，那棵她想要忘記的紫色寶樹也掠過心頭，寶樹頂端玉的光芒久久都沒有散去，在她迷惘的空檔，艾爾洛司洛的視線移向鵲族們亮出的刀。

　　艾爾洛司洛願意為了夏珞司珞而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使這麼突然，對他來說也不需要猶豫，雖然受傷時他大概會痛得忍不住慘叫、甚至可能沒出息地求饒、質問這是怎麼回事，但夏珞司珞像這樣被恐怖的人圍著，他說什麼也不可能自己逃開。

　　然而很奇怪的是，鵲族開始起鬨倒數的時候夏珞司珞扭過頭對著他笑了。
　　夏珞司珞露出了像是收到妖精認可信時一樣的燦爛笑容。
　　她扭曲的翅膀在深黑的樹林黯淡無光，表情卻很幸福，好像自己幻夢中的場景實現了一樣，用唇語對艾爾洛司洛說了聲「謝謝」。如果艾爾洛司洛有勇氣起身斥責夏珞司珞「別開玩笑」、「這又不代表妳有能力保護我」，如果他有勇氣揭開夏珞司珞根本什麼都做不到的事實，如果他可以提早在夏珞司珞出現異狀時斥責她，如果他有勇氣讓夏珞司珞看見他受到攻擊、在她的面前被割下翅膀，望著小姐絕望的表情而死－－艾爾洛司洛傻傻地盯著夏珞司珞。

　　倘若他無所畏懼。

看前面以為是勵志向故事，看到後面發現吃了滿嘴刀子（受到衝擊

完全沒想到是這種結局所以震撼的來留感想

整篇文帶著童話般的世界觀，因為還標註奇幻關係，我滿腦子都是閃亮亮的童話世界，看到要私奔（？）的時候我還在想哎呀小倆口有點可愛（雖然壽命論），之後我才發現壽命論根本沒有什麼

一開始看到女主的時候，還想說啊啊世天真的孩子，中間雖然卻是看得有些生氣（帶入了女主家人的立場）但感覺之後會慢慢成長！很期待，卻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成長，心情爆炸複雜啊啊啊啊啊

雖然我也想腦補之後也許兩人還活著，但是（心情複雜
因為活著代表女主的狀況……也許家人會找過來但那時候男主還在嗎？光是想像就痛徹心扉

穿刺潘妮 發表於 2020-7-5 02:36
看前面以為是勵志向故事，看到後面發現吃了滿嘴刀子（受到衝擊

完全沒想到是這種結局所以震撼的來留感想{: ...

哇謝謝長文留言！看到留言好開心好感動喔
雖然在寫的時候就已經預設好結局了，不過寫的時候也有好幾次擔心用這種方式收尾會不會讓人很錯愕> <一直在想如果能傳達出想表達的情緒就好了……所以看到妳說中間看得有點生氣總覺得好高興喔（高興的點很奇怪
偷偷說這篇故事的男主跟女主在別篇故事的確是有後續的喔，但那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不同故事了，再次謝謝你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