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ii
見過「管理人」一面後,還沒看過第二面。
還有一周開學,他的作息卻已經被環境制約。
夜晚是在漸漸淡去的食物香氣與似乎未曾熄滅的、來自頂樓的燈光中入眠, 清晨則是清脆作響的鈴聲與小爪噠噠踏下木質台階的響音、鐵捲門旋捲的清響作為電子鬧鈴的體感鬧鈴而清醒。
唸讀完學校指定的劇本後夜間十點睡下,清晨六點起床拉筋、瑜珈和完成老家自成體系的基礎鍛鍊。 健康到家人也無法相信的大學生活正在進行,除了經常連續兩三日都沒有與人交談的自閉之外——小狐丸以為這是自己想要的。
縮在被窩裡、變成一條一條文字的友人或親人在手指下滑動,悶得發慌卻不想和任何人說明。 早已過了可以撒嬌的歲數、就算是親近的兄弟八成也只會得到嘲諷十足的回覆吧?看看最近群組裡停滯在六天前的聊天就知道了。
——今顛的山烙切ㄍ廣 還在練習使用手機的長兄完全沒理會上面說著「閒到睡覺都無聊」的發言,第一萬次曬出某張極為不情願地面孔。
——休學來得及喔,你的毛豆都要長成黑豆了還沒有人想去採收唷。 原本就不贊成往遙遠地區求學的另一個哥哥不只一次如此說道,並用他那塊小小的家庭菜園作要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睡覺好無聊你不是我的睡不著好兄弟嗎?笑你笑你σ`∀´)σ 這樣的堂弟並不讓人意外,那張和鄰居一起大啖西瓜的照片像是在眼前發生的一樣。
——哈哈哈哈哈多吃點飯就好了,吃飯錢還夠吧?不夠的話再寄黑豆給你吧? 這樣的堂兄也只是通常運轉,以堂弟作為背景的照片重點是顆貼上宅配單的大西瓜……能不能安全抵達又是一回事了。
少了一人的老家不管如何還是能通常運作,因為他們都希望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而有所改變。 而不管懷不懷念,諸多雜音和文字都如同劇本對白寫入腦袋。 六天前說的「連睡覺都無聊」現在又成為他的台詞、一再復誦。 青年大嘆口氣,翻身望著自三樓滲進夜色的澄黃燈光——那讓他安心,至少有人和自己一起不睡……
啵。
寧靜夜裡聽得的那一絲細小響音後,映於窗邊的昏黃燈光消失、隨即是小獸腳步踏得喀滋作響的慌亂。 仍然躺在被窩裡、面孔映著手機冷光的小狐丸向天花板凝望。
——停電?不、冷氣還在運轉,是燈泡壞了吧。
噠噠噠、噠噠噠噠、嘎——嘎——
——喔,拖著椅子要去換燈泡了吧?也是、那位管理人那麼矮小。
一片寧靜,燈光卻始終沒有回復。
他坐起身、套上長褲與T恤思考起身的意義。 也許是真的太過寂寞了、也許只是好奇那個深入簡出的管理人,正當青年準備轉開門把時、他感覺到門被很輕很輕地扣上三響。
門後是垂下雙眉、還沒關起對門儲藏室的管理人。 打擾了。口罩下似乎發出這樣的聲響。 「燈泡壞了?」 他問,舉起嶄新燈泡的管理人點點頭。接著他被攤開手掌、被男人仔細觀察人工皮下已經恢復大半的傷口。 「……好得很快,不太痛了。」 管理人頓了會、又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們一起踩上木頭階梯的最高階。
那裏有道看起來比階梯老舊的拉門、老得發出古舊光澤的拉門上卻被開出一個覆著活板的寵物門。 大正浪漫被實用主義貫穿的後現代風格讓小狐丸對管理人的房間內部感到好奇, 因此、在男人纖細骨感的手指拉開門扇時,他不自覺屏息。 眼前的場景果然讓他不可置信的張大雙眼、也差點忘了再次呼吸。
這個中央較高、兩側緩緩壓低的閣樓,是壓縮了幾百年記憶的細窄隧道、末端通往管理人的現實生活。
也許和自己的房間差不多大,各種事物卻堆得只剩下一條走道的房間幾乎沒有得以立足的場所。 一人寬的走道盡頭擺著一張長長的特製和室書桌,桌上地上雜亂地堆放著書籍如塔,資料散放各處。 隨著屋頂形狀而斜開的窗邊有著半人高的獸柵、裡面蜷著身軀的「中型犬」眨著像狐狸般的眼無聲望他; 另一側則是摺疊整齊的被舖和枕頭,看起來像是長期置放那樣的整齊。 但讓他嚇得不輕的重點並非研究者風格的臥榻與工作環境,而是生活以外的「其他」。
走道兩側、幾乎佔滿整個房室八成的部分並非垃圾或廢棄品,展品似地被堆放成一落落整齊地方塊。 那些歷史隨著樑柱加釘的實木棚架反覆堆積、撐著低矮的兩米天花板。 「歷史」是書籍宗卷、吳服布疋、老舊卻還能使用的真空管電視機與白淨地滾筒洗衣機、生活日用品與陳舊武家鎧甲…… ——古代與現代交雜的衝突、俐落收束成方正模樣堆積,讓此處就像是間被妥善經營的倉庫。
不,這裡應該是面前男人的房間。
房間主人微微睜眼、一臉狐疑地望著他,似乎對這番怪異場景毫無知覺。 他抬起手指向窄道中央的灰暗燈泡、接著將手裡的新品交付給青年。
對了,是來幫忙換燈泡的、卻把別人的隱私一次看了個夠。
移開視線、接過新燈泡的小狐丸微微矮下身穿過門框、快步走向稍微挑高了些的房間中央。 也許原本就是做為雜物堆放的空間,絲毫沒有考慮到讓人久住而低矮,卻意外讓比一般人矮小的青年居住此處——但這並不合理。
思考著諸多種種可能,他抬手旋開燈泡的那瞬得到了青年激賞的視線與毫無響音的拍手。 ——並非高度搆不著、而是沒辦法轉開燈泡嗎? 苦笑著將沾滿灰塵和手印的毀損品放回男人手裡,在旋上新燈泡前、他隨口向寡言的管理人搭話。
「住在這裡不寂寞嗎?」
問題出口的瞬間,小狐丸咬了下舌尖——不,這是什麼爛問題! 幸虧青年手中的光源並非照著自己的面孔,否則再次睜大雙眼的自己看起來理應像隻吃到山椒的蠢魚。
雖然真的非常好奇住在這樣的倉庫裡到底是什麼心情、但怎麼樣也不會是在半生不熟的住客面前能被好好討論的議題。 在短暫的靜默中,他急忙接口。 「抱歉,我不該——」
「……寂寞?」 似乎不在意問題問得魯莽,青年回身觀望小小地房間。 短暫頓了會後微乎其微地搖搖頭,在昏黃燈光亮起時、他背至背後的手默默地交蜷食指與中指。 「這裡,放不下。」
那間幾乎塞不下他的狹小房間讓最近作息正常的男大生一夜無眠。
因此在聽聞樓下銅鈴響起時,小狐丸起身、把自己套進不成套的短袖T恤與五分褲內,裸足穿上球鞋。 他和昨晚一樣,坐著思考起身的意義,卻怎麼也理不清線團似地思緒。 在聽聞小爪噠噠踏下木質台階的響音過後、輕盈地腳步即將踏過房門前,他卻下意識起身握住門把。
——這真狡猾啊。 小狐丸想。叼起束於手腕的髮圈,一邊扒抓蓬亂長髮成束、一邊打開房門。
「恰巧」立於門外僅有少年身高的男人停下腳步抬頭望他。 鼻口仍覆著布質口罩、一身緊密紮實的合身運動服看得出來早起的習性。 他自困頓中清醒的眼輕輕眨了幾回,似乎花了點時間辨識才剛加入自己日常的青年。
「早,遛狗嗎?」 他問,就像這只是巧遇鄰居的場景。 對方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稍稍瞇起的眼帶著笑意。 順著過於拙劣地演技與對手過於自然的套招,他靜靜地讓對話繼續。
「所以,那是狗嗎?」 「小狐。」 「嗯?」 「多了一隻。」 「……所以是狐狸嗎?」
年長者們是否都和兄長的調性類似?總是文不對題、艱澀難懂,或者焦點不在當下的言語。 覆著手套的手輕輕捏起他的手掌、再次翻過手心仔細觀看傷疤。 管理人的手指隔著布料依然熱燙,而他的因為早晨寒氣而冷涼,自男人而來的體溫像是烙鐵似地留在手心。
「小狐丸。」 他喚。 那瞬,青年聽見了水聲。 窒息所帶來的疼痛、嗆入鼻腔深處火燒般地熱辣、發黑視線只剩下銀河那樣斑駁的印象。
小狐丸。 小狐丸。 小狐丸。
——這一切都被緊抓著他的手,和溫和沙啞的嗓聲撫平。
「早。」 身長僅至肩下的青年輕聲問早,退去了水聲轟鳴。
管理人仰首時、每一根睫毛都被陽光折射成纖細的白影,那樣接近夢幻的形象讓青年無法直率回視正凝望自己的金色眼睛。 夢嗎?現實嗎?但若現在拍一掌在自己臉上、是絕對被笑話又失禮的行徑。 搔搔因冷空氣而感覺乾癢的鼻尖,小狐丸以同樣力道輕輕回握管理人的手,含糊回覆。 「……早安。」
第三次會面,他才想起就連管理人的名字也不清楚。 卻已經像在夢境裡一樣,深深地、深深地墜入有著嗓聲呼喚、映著赤月的深潭。 他記起黑色的五指布料的癟塌的觸感,其上金線像沉入地平線的夕日。
所以那是手套啊。
他重複握緊留有管理人掌溫的手思考,跟著新的晨跑夥伴的腳步沒有停歇。
❖iv
關於那個反覆的夢。
那潭深水是垂直落下到遺忘的天之川。 夢與現實之間如果是以忘卻作為鑰匙,那、不斷開啟那扇門反覆確認的自己是為了要找回什麼嗎?
小時他曾因為未曾想起的記憶哭得撕心裂肺、讓兄長們哄了整晚卻不懂得原因。 就算大了,小狐丸也仍然不喜歡獨自一人的長夜。 不管是否掩著雙耳,都會聽見隆隆水聲傳來模模糊糊地呼喚,然後把手攢得越來越緊。 或許在那之末已經握住了什麼,他總會在那之後沉沉睡去。 但最令人畏懼的還是麻木。 小鬼還會記得恐懼和悲傷,而現在的自己只剩下右手掌心裡四道淡淡的甲印。
他曾緊緊抓住過什麼,即使只是一隻不知道從誰手上脫下的手套。 那麼手掌裡的溫度,是彼方想將他留下的手殘餘的、或是此處拒絕夢境的自己所認知的疼痛帶來的熱燙錯覺?
那潭深水
是垂直落下到遺忘的
或是
想將他領回記憶之地的
聯繫著他與某個誰的
天之川
本文最後由 satsu714 於 2020-6-15 03: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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