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館2.0（1-7完）[普]

1.

綠燈乍亮的那瞬間，趙穎立猛力踩下腳踏車踏板，搶先騎過馬路。到了對面學校圍牆邊的人行道上，他馬力全開，沒幾秒就飆到了學校大門。

「警衛大哥早！」

校園裡禁止騎腳踏車，所以前輪一碰到鐵門的軌道，他就跳下來，一邊向警衛打招呼一邊牽著車子大步走。

「喂！你怎麼『也』這麼早！喂同學慢一點！」

趙穎立耳朵抓到關鍵字，反應過來後跑得飛快。匆匆把腳踏車丟進車棚後，抓起掛在把手上的早餐塑膠袋，以衝刺的速度跑向離車棚二百公尺遠的教室大樓，在樓梯上一步跨兩階三階這樣地竄上三樓，卻在三樓第二間教室後門的門外戛然而止，運動鞋還發出短暫尖銳的煞車聲。

一來是彎腰喘氣擦汗，順便拉拉制服裡那件已汗濕貼背的短T，二來是用手臂壓住喘氣聲，悄悄往教室內探頭看去。

教室裡，除了呼呼轉動的電扇外，再沒有其他聲音；除了一個坐在靠窗這排倒數第二個椅子上，但是卻反坐、趴在最後一張桌上的男孩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趙穎立這才呼出一口大氣來，躡手躡腳走進去。

果然又是這樣啊……這學期才剛開學沒多久，他就不知為何總是這麼早到校了……以前都沒這樣啊……

記得他家好像住很遠，好像是公車起點站的那種……這樣他得多早就起床？

而且他為什麼老是要睡我的桌子啊？不在家睡覺一大早跑來睡我桌子幹什麼？

趙穎立很幸運，從國小到高中，從家裡走路去上學都不會超過十五分鐘，所以他對別人上下課通勤距離與時間沒什麼概念。腦子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問題的他，把背包與早餐輕輕掛在被男孩霸佔了桌子的椅子⸺也就是他自己的椅子上，然後再屏住呼吸，湊近仔細端詳男孩熟睡時被手臂擋住一大半的臉孔。

教室的另一側是東邊，陽光從那裡的窗戶照進來，直直灑在男孩的臉上，但是他一動不動，渾然不覺得刺眼炎熱。男孩不僅壓著趙穎立的桌子睡得正香，兩條長腿也圈住桌腳，略長的頭髮散在手臂上，似乎還散發出洗髮精清爽的香味。

聞到絲絲香氣，趙穎立這才發覺靠得太近了些，趕緊直起腰來，到教室另一側去把窗簾拉上，不讓陽光再照進來。回來時又看了一下男孩的睡姿，這才心滿意足地從背包裡拿出幾張紙來，到教室後方的公布欄去幹活。

紙上的圖案都一樣：湛藍海中波光粼粼，底部有海草海葵珊瑚群，兩三隻色彩鮮豔的尼莫悠游其中，趙穎立把這幾張紙攤開、排成一大張圖，乍看之下有一群黑橘白鮮豔條紋小丑魚游動，壯觀又可愛。他在置物櫃上這樣那樣又擺又折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擺出滿意的樣子了，才一一釘上公布欄去。

花了一些時間總算全都弄好了，趙穎立往後兩步打算看看自己的成果，不料卻撞到什麼東西，耳朵與脖子同時也被噴了口熱氣，嚇得他急轉身瞧，不料這一轉身就撞上置物櫃，力道之大讓他的後腰隱隱作痛。

「張、張柏宇，你睡醒啦？」趙穎立摀著被偷襲的脖子，尷尬地笑著，「什麼時候過來的也不通知一下，嚇我一跳……」

張柏宇的眼皮還有點浮腫，抿著嘴不直接回應這個問題，反而抬起下巴朝他身後的那張大圖點了一下，問道：

「那不是市立水族館的DM嘛？你弄那個幹嘛？」

「哦那個、那是……」趙穎立背抵著公布欄，還沉浸在剛才的驚嚇裡，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是我妹啦，明天星期六，她要去水族館當志工賺服務時數，我就……幫她打打廣告，看班上有沒有人要一起去捧場，給她拍照做檔案……」

「你妹？我記得她讀國二……」

「對啊！」

「是喔。」

兩人對視，共同沉默了三秒。看到張柏宇眉角微微上揚，趙穎立突然如大夢初醒，連忙問道：

「你、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希望我去嗎？」張柏宇微微偏頭，有點拿喬的模樣。

「當然希望！」趙穎立立正站好，聲如洪鐘，點頭如搗蒜。

「好，那我去。」

聞言，趙穎立開心得露出一口白牙，正要講話，眼角餘光瞥見教室前門有動靜，原來是同學三三兩兩進來。幾個人互相打過招呼後，趙穎立又要跟張柏宇搭話，但是張柏宇沒有理他，反而一副要出去的模樣。

「你要去哪裡？」

「去買早餐，我肚子餓了。」張柏宇往自己的背包裡摸出零錢來，「校門口那個攤子應該還在，我去看看。」

「不用！我有多買！」趙穎立更樂了，一把抓起早餐塑膠袋邀功，「飯糰、蛋餅，你挑一個吃吧。」

張柏宇這下可愣住了，不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臉上更是莫名奇妙泛了紅，一直紅到耳根去，幾秒鐘後才小聲說道：

「什麼事都搶著做，我們很熟嗎？」

這個回應有點毒，但好像在哪聽過，趙穎立很快想起原來是電視廣告台詞，就大膽接話了：

「還不錯啊！」

張柏宇忍不住噗嗤一聲，隨即咬住自己的唇內肉，更把零錢啪一聲放在趙穎立的桌上，搶過早餐說道：

「我很餓，都要吃，錢還你，你自己再去買。」

「哪有這樣的啦！」

雖然是埋怨，趙穎立仍然眉開眼笑，臨去前還不忘提個小小的要求：

「不然你等我回來再一起吃？等我一下咩，我馬上回來！」

「煩死了你快滾！」

天氣很好，星期五很好，一大早這個開頭很好。當趙穎立重新買回早餐，看到張柏宇在看漫畫，而飯糰蛋餅連一口都還沒動時，就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了。

2.

趙穎華非常不高興。

今天星期六，來水族館參觀的民眾眾多，但館內工作人員有一點不夠，幾名來賺服務時數的學生志工都很忙。

她穿著暗紅色鑲黃邊有點髒的志工背心，在水族館出入口與一旁的服務台之間來回奔波，幫忙處理借手推車、走失小孩罵罵號、勸導飲食寵物不能帶進場等瑣事，才兩個多小時就深感自己已經看盡人生百態而覺得疲倦。

腳都痠了、口都渴了，還得應付笨蛋哥哥帶來的幾名笨蛋同學。

「讀國二而已嗎？」

「好可愛好像襧豆子！」

「如果我妹妹也這麼可愛就好了。」

「醒醒吧你沒有妹妹！」

趙穎華基於家教，不但尷尬而不失禮地微笑著，還配合他們故作姿態拍完一系列刷票入館、諮詢服務的假掰照片。

趁著一群大男孩嘻嘻哈哈地討論要不要真的進去看魚時，她才轉身對呆立在側的趙穎立露出襧豆子鬼化後的猙獰表情，磨著牙對他說：

「你說要給我看你喜歡的人我才答應的，如果他是那些人其中一個，我回去就掐死你。」

「那就抱歉囉，他還沒來。」趙穎立皮笑肉不笑。

「是喔？」

「嗯。」

趙穎立敷衍著，視線馬上就移到水族館門口那一帶，不停張望。

由於在公共場合又是工作場合，兄妹兩站得有點遠，短時間內就不再交談了。趙穎華忙著協助民眾排隊刷票入館，一會兒眼角餘光瞥見趙穎立搖頭揮手，把一票同學送進匣票口內，而自己卻留在外面發呆。

趙穎華隱約覺得不對勁，幸好逮到一個沒人的空檔，她趕緊湊過去問道：

「怎麼不一起進去？水族館重新開幕耶，現在裡面很好看的。」

「我就不想咩！」趙穎立頓了頓，又說：「我去外面一下。」

「去外面幹嘛？」趙穎華的腦筋轉得很快，嘴巴也很快，「你要去等他嗎？都幾點了他真的會來嗎？你……」

「煩死了！」

企圖被識破的趙穎立惱怒地打斷趙穎華，並在她的鬼臉反擊中倉皇遁逃。而且，雖說是「出去一下」，直到妹妹下班前卻都再也沒踏進來一步。

如同趙穎華所言，這個市立水族館在趙穎立出生前就開始營運了，在兩年前則因年代久遠設備老舊而閉館重修，上個月才開放的。整個園區煥然一新，占地更廣、造型更現代、設施動線更貼合遊客需求。
倒是水族館的展示主體沒變，熱帶海域裡的鮮豔色彩與豐富物種總是最吸引人。

新的水族館在主建築與園區大門口之間，做有幾階鑲著藍色系半透明不規則小石狀壓克力的台階。當趙穎華側揹著小包包，從水族館裡走出來時，一眼就看見坐在階梯最上方的那塊望夫石。她於心不忍，就坐到趙穎立旁邊去，試圖當個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他還是沒來喔？」

「嗯。」

「那我們走了吧。」

「嗯。」

「我有跟媽講過要在外面吃午餐。」

「嗯。」

「可是我現在很渴，我要先喝珍豬膽的玫果荔枝QQ，再去吃飯。」

「嗯。」

「給你請客喔。」

「嗯。」趙穎立心不在焉地繼續敷衍，全身上下還在動的只剩下滑著手機的那根大姆指。

趙穎華受不了哥哥這麼頹喪的模樣，一氣之下就揮舞小包包在他身上亂打一通，並且搶過手機看了一眼滿滿都是未讀訊息的視窗，再點開相簿亂滑一通。

「照片拿來我看啦！我幫你鑑定！不夠帥我就揍死你……嗨呦是哪個啦！」

趙穎華是真的打哥哥不手軟啊！這幾下可把趙穎立的魂給打回來了，他一手阻擋小包包的攻擊，一手接住妹妹丟回來的手機，幾經挑選後總算施捨一張照片給人家看。

那張是前一陣子校運會時，兩人在徑賽得獎後的合照，他是高一的一百公尺銀牌，而張柏宇是一千五百公尺金牌。

兩人勾肩搭背，很麻吉的模樣，趙穎立一如往常笑得燦爛，而張柏宇則是只露出一點牙齒。可是趙穎立知道，這已經是張柏宇最大尺度的笑容了，也記得是自己主動跟張柏宇說要合照，而當下張柏宇二話不說就靠過來。

他記得自己當下的心跳，跟比賽的那幾秒有得拼。

「嗯，是真的不錯啦……雖然他放你鴿子，但是看在他長得帥的份上，你就原諒他吧。」趙穎華把照片放大縮小再放大，又往前往後滑了一下，好像有看到哥哥喜歡的那個人的幾張遠影側拍，「嗯？你偷拍喔？」

「還我！」

趙穎立連忙把手機搶回來，又報復似的猛拍一下趙穎華的後腦勺，接著三步併兩步跳下階梯，，在人行道上耀武揚威。

「幼稚！我要跟馬麻講你打我！」

「去講去講！是妳先打我的！」

趙穎華磨著牙狂追，趙穎立也適度地給妹妹追上捶幾下，兄妹兩就這樣在人行道上笑鬧著，玩起來呀來呀來追我的遊戲。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陣尖銳的煞車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轉身去看，原來是馬路上一輛靜止的銀白色休旅車，因為急煞而斜切了兩個車道，並且有個男孩子隨即從車上跳下來。

幸好現在休旅車後方沒有來車，不然肯定撞成一團。

男孩子膽子很大，也不看左右就直直往水族館跑去，但是很快就被從車上跳下來的另一個男人給追上了，兩人在人行道上發生爭執。而休旅車顯然是有司機的，很快地開到人行道邊臨停。

趙穎華覺得那個男孩子的長相有點眼熟，跟她剛剛看到的照片裡的人很像。

「欸哥，那個是不是、就是你的……」

「嗯。」

趙穎立很肯定地點點頭，但是整個人呆立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趙穎華看他的表情驚疑交加，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好跟著看熱鬧。

男人與張柏宇溝通未果，兩人的音量不一會兒大聲起來。趙穎華聽見張柏宇吼道：

「我才不去！早就跟你說我跟同學約好了！」

「那種事情有比我們現在要做的更重要嗎！我從來沒要求過你，就這件事情不行嗎！」

「那是你們自己應該早就要處理好的！到底關我屁事！」

「小宇！」

男人見張柏宇要往水族館衝去，馬上拉住他卻被他猛力甩開，而用力過猛的結果是他一時站不穩，為了保持平衡於是身體往趙家兄妹這邊偏了一下，他也就這麼看到了他們。

趙穎華此時內心那個緊張刺激的，抓著小包包的手指都泛白了。

但是趙穎立仍然一動不動。

張柏宇臉色瞬間漲得通紅，兩秒後居然竄回車上，躲起來了。

男人並沒發現這邊，只是連忙跟上車。休旅車很快就開走了，路過的旁觀人群這才各自散去，一齣突如其來的鬧劇到此落幕。

趙穎華等到連車屁股都看不見了，才恨鐵不成鋼地猛拍趙穎立的背，大聲抱怨道：

「哥！你怎麼不追上去！」

「妳當我在演偶像劇喔？」

趙穎立嘴裡咕噥著，同時身體並沒閒著，他先甩甩因激動而發抖的手臂，然後指頭在手機面板上動得飛快。但無論是傳訊息或是打電話，顯然對方都沒有任何回應。

趙穎華旁觀著哥哥一系列的舉動，覺得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越級打怪」了，不禁聯想到最近很流行的一句話：

可憐哪！

3.

兄妹倆在外頭閒晃了一下午，由於趙穎立經常心不在焉，讓趙穎華乘機揩了不少油。在回程的路上，趙穎立再三囑咐趙穎華「不要跟爸媽講、不要跟爸媽講、不要跟爸媽講」，可是看她爽快答應但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模樣，他突然體會到什麼叫做「盡人事，聽天命」。

晚餐過後，趙穎立躲回房裡，抓起充電中的手機，一邊滑著那滿螢幕的未讀訊息，一邊回想在水族館門口目睹的驚險場景，愈想愈覺得，張柏宇今天失約、毫無回音毫無交代，一定跟那場爭執有關。

先別說一直以來，張柏宇對他的邀約，動如打籃球逛街、靜如分組報告或是圖書館找資料，從來沒有拒絕過。

今天跟張柏宇吵架的男人，無論身形長相都很相似，可能是他爸爸。而他們吵架的內容，搞不好……

以前他們倆聊天時曾聊過彼此的家庭，當他提到爸爸媽媽妹妹都很聒噪時，張柏宇說道：

「我家只有兩個人，我爸跟我，至於我媽，我不想講。」

當時張柏宇的語氣淡淡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話題隨即被他轉到別的地方去，更顯得他剛講的不過是什麼玩笑話。

趙穎立當時有點不安、有點不捨，也不知怎麼辦比較好，就沒再追問下去，放任張柏宇開啟別的話題。

若今天的事與張柏宇的家庭有關，他不可能眼睜睜看張柏宇陷入困擾，而自己什麼都不做。

然而他又能做什麼呢？手機是他們倆目前唯一的聯繫，那一方刻意阻斷了，心急如焚的這一方還有什麼法子……

咦？班上的那個誰，國中好像跟張柏宇同班，搞不好知道他家住哪裡！

趙穎立身隨心動，馬上打給那個誰，對方也從善如流馬上接起電話。

「張柏宇家喔？我知道啊！你想幹嘛？」

趙穎立當然知道要人家地址也不能幹嘛，可是他總得跨出一步去幹嘛。他猶豫的是，他一時腦熱沒想好藉口就打電話了，也不敢老實告訴那個誰今天看到的事情。

正在思考究竟該怎麼說的時候，那個誰嘿嘿嘿笑得不懷好意，丟了一顆炸彈過來。

「欸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在追他？」

「什麼追、追什麼什麼？」趙穎立難得結巴，把那個誰逗得很樂。

「少假掰了，大家都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來你喜歡他，太明顯了。」

「屁啦！」

「屁啦！不然星期一你的早餐送我吃要不要？」

「憑什麼？那我的早餐耶！」

「那張柏宇又憑什麼吃？而且還不只一次。」

「你怎麼知道？」

「拜託！你喊得多大聲誰沒聽到！」

趙穎立為之語塞。

那個誰繼續落井下石，「還有還有，之前你……」

「好好好夠了夠了！」

趙穎立覺得臉上有點熱。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很自然，原來是掩耳盜鈴；如今既然「東窗事發」，就沒有裝下去的必要了。

「那，請問，憑你對他的瞭解，你覺得我有機會嗎？」

面對趙穎立難得的低聲下氣，一下子坐上戀愛顧問寶座的那個誰，也覺得有點拘謹、嘴炮不起來了，想了一下才慎重地說道：

「我覺得啦，我們同班三年，我都沒有看過他的笑容，現在上了高中，他也只對你笑，你說呢？」

這麼說來好像真是如此……趙穎立這下子有點自信了，腦子也跟著重新運作，「廢話少說，地址快給我！」

「有這樣求人的嗎？」

「拜託啦我給你跪……」

幾番交手過後，趙穎立總算如願從那個誰口中挖出張柏宇家地址，對方還好心加碼告訴他搭哪一號公車或坐哪一條捷運、在哪一站下車。趙穎立覺得那路線有點耳熟，但是熱騰騰的地址在手，他無暇旁顧。

一走到客廳，爸爸媽媽妹妹三個人的視線立即刷刷刷集中在他臉上，逼得他腳步一頓，打起精神準備應戰。

「去哪裡？」趙媽媽問道。

「買飲料。」

母子二人對峙了一秒半，在趙穎立快要敗北、心虛地移開視線時，趙媽媽才悠悠說道：

「幫我買芒果冰沙。」

「玫果荔枝QQ一杯謝謝！」趙妹妹趁機揩油。

「老是喝什麼飲料不健康……」趙爸爸被老婆橫了一眼，不甘不願地改口，「我隨便。」

你們要我早點回來就直說啊！趙穎立心領神會，暗暗感激家人看破不說破，但在出門前還是偷偷瞪了抓耙子趙穎華一眼，而她報以鬼臉一個。

4.

水族館位於市郊，周圍幾十公頃的土地在趙穎立出生那時還雜草叢生，間雜著低矮的違章建築，從中還能遠眺夕陽在遙遠大樓群畫出的天際線間浮沉的模樣。幾年前市地重劃，這片荒地很快長出整齊的道路，以及一棟比一棟雄偉輝煌的豪宅；各種極富特色的店鋪配合著這裡居民的口味應運而起，使得水族館周邊逐漸變成最新的逛街打卡熱點。

當然，以上這些變化，才16歲的高中生趙穎立完全無從感知。此刻的他，正站在其中一棟金光閃閃的社區大樓前，瞪著豪華氣派的大門發呆。

他確實有稍微比較了自己家的五層樓舊華廈與張柏宇家的嶄新大樓，不過兩人甚至兩家之間的差距，也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注意到的。他的思緒很快就被更實際的問題帶走了。

晚上七八點，張柏宇應該在家吧。但是今天星期六，也許他到其他親友家拜訪過夜、甚至到外地了也說不定。要不要再打個電話可是已經打了五十通了、既然都來了還是直接進去管理室說要找他吧……

可能是站得太久都沒有動作，大門邊穿著迷彩裝的魁梧保全不得不過來關心一下。

「請問有什麼事嗎？」

「呃……」趙穎立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就紅著臉搖著頭縮著尾巴走掉了。

都站到人家家門口了，只剩報個樓層名字的事情，為什麼臨陣退縮？很簡單，趙穎立只是發現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學校課程都有教，在親密關係中有哪些行為可能構成恐怖情人的要件，其中一項就是緊迫盯人，而他正走在這條路上。

打不停的電話、發不完的訊息，這對個性偏冷的張柏宇來說，可能是很大的壓力。他可能正試著自己解決問題，不願別人來擾才沒回應的。他不是無心，白天在水族館前那驚險的一幕，不就表示他想來但不能來嗎？

何況，這一天都還沒過去，還有星期日、再不然星期一，星期一他總會來學校吧？趙穎立啊趙穎立，你究竟在急什麼？這種恐怖情人的舉動，應該已經扣到負分、醜一滿到天邊去了。

再說了，你們現在還只是同學，就算那個誰覺得他喜歡你，但他真的喜歡你嗎？

趙穎立沿著人行道快步疾行，被這一番悔悟鞭得頭低到不能再低，好幾次都差點撞到人。

華燈初上，星期六晚間來逛街用餐的人潮洶湧。這個區域他白天與妹妹來逛過，不算陌生，就連張柏宇家那棟大樓他們也經過幾次；現在隨便亂走，不知不覺給人流引導到一個十字路口。

他被等紅燈的人潮擋住才停下腳步，抬頭想弄清楚現在究竟身在何方，而路邊的指示牌寫著大大的「市立水族館500m」還附帶個箭頭。

這時間，水族館早就關門了。

反正都來了，去晃晃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也算是給今天一個ending。

五百公尺說遠不遠，一路上景觀逐漸轉變，少了人潮、密集的建築物，也涼爽多了。

趙穎立一鼓作氣走到水族館緊閉的大門口前，擦掉額頭上的汗，這才感受到絲絲晚風撫面。

隔著一道鐵門、以及一條長階的水族館主建築，高高在上，冷硬幽黑，與白天親人的形象截然不同。趙穎立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總算甘願離開了，然後再去買家人交代的飲料否則那兩頭厚霸母會跟他拼命……

人都還沒動呢，眼角餘光就瞥見立在圍牆邊、有燈光照著的水族館大招牌那邊，好像有什麼在晃動，他順著招牌看過去，站在末端的，居然是那個他想了一整天的人，臉上表情同樣愕然。

什麼叫做「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趙穎立這下可完完全全體會到了。

張柏宇更早反應過來，眼珠子轉了一下。

趙穎立看那個神情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跑，連忙往前一步。

張柏宇受驚似的跳了一下，往後一步。

趙穎立再進一步，張柏宇再退一步。

兩人各站在水族館大招牌一端，你進我退，你不動我不動。

夜晚的水族館區雖不是熱點，由於公車站牌就設在這裡，所以不時還有路人經過，而兩人奇異的對峙氣氛自然引起側目。

趙穎立緊張得要命，才剛抹掉的汗不僅全回來而且還加碼流更多；而兩公尺外的張柏宇肢體僵硬，臉上表情又是防備又是緊張又是尷尬又是愧疚，複雜得不得了。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好像只有五秒，又好像經過了五分鐘，加上路人頻頻經過他們身邊並投以好奇的眼光，最後張柏宇再也忍不住了，張嘴講了幾個字後，轉身就要離開。

聲音不大，乘著夜風飄進趙穎立耳裡也不太清楚，配合著嘴型似乎是「對不起」吧。趙穎立一股氣衝上腦袋，想也不想地就吼了出來：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講完你再走！」

5.

張柏宇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但是才往前晃一步而已，就聽見面前的趙穎立連珠炮似的吼過來：

「對不起！我逼太緊了！你今天都沒回應一定有你的顧慮！我知道了！你想什麼時候再說，都沒關係！都不說也沒關係！」

趙穎立這一連珠炮轟完，天地之間彷彿靜寂，他聽不見一旁大馬路車來車往的喧騰，也看不見路人被驚嚇到的神情，只有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急速心跳聲，以及對面張柏宇那他從沒見過的瞠目結舌。

而就在張柏宇微微舉起手的同時，趙穎立又被這個動作給激出另一顆炸彈。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他用盡全力，吼得腰都彎了，「你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你就好了！」

「你給我過來！」

張柏宇又羞又氣，怕他再嚷出什麼鬼話，就趕緊衝上前揪住他衣領，一把拖離案發現場。

走了幾十步轉了個彎，這一帶相對人少僻靜，張柏宇隨手一甩，把趙穎立丟在人行道的長椅上。

趙穎立冷不防給撞到後背，歪在長椅上，剛才告白的勇氣早就被夜風吹散了，現在看來可憐兮兮的。

「張柏宇……」

「你閉嘴！」

張柏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確定他不再開口後，才叉著腰踱起步來，像是在思考要怎麼處置這個不識相的傢伙。

趙穎立緊張得要命，但還是乖乖縮在長椅上，看著張柏宇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然後走到一旁的飲料販賣機、慢條斯理地選著，然後走回來，把手中那瓶運動飲料丟給他。

「這是給我喝的嗎？」趙穎立受寵若驚。

「你剛那樣子吼，不渴嗎？」張柏宇冷冷說著，在長椅另一端坐下。

「喔，謝謝……」

冰冰涼涼有點甜有點鹹的飲料一入口，趙穎立才發現自己渴得厲害，就一口氣咕嚕咕嚕乾掉大半瓶，心裡的緊張也因此舒緩不少。

不過，最後一口還沒完全吞下去，張柏宇突然講話了。

「你來水族館幹嘛？」

「噗！等、咳咳、等一下、咳咳、咳咳……」

這麼快就要攤牌了？趙穎立給嚇得嗆了好大一口，咳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停止，喉嚨還有點刺痛。他揉揉喉嚨、清清嗓子，想擺出理論上攤牌該有的姿態（雖然他毫無把握那究竟是什麼樣子），但這些姿態落在張柏宇眼裡，可能都是拖延時間吧，因為張柏宇嘖了一聲，很不耐煩的樣子。

好不容易見到人、把人留下了，趙穎立其實也很受不了自己欲言又止、患得患失，還被張柏宇這麼嫌棄。反正道歉也道了、告白也告了，再也沒有什麼好丟臉的，索性把矜持與形象種種裝腔作勢拋諸腦後，就用最真實的自己來攤牌吧！

「我來，只是想為今天做一個ending，根本沒想到會碰到你。我反而也要問你，你來幹嘛？你早上失約沒來、我打電話傳Line都沒回，你現在來幹嘛？」趙穎立愈唸叨愈起勁，「還有你幹嘛跳車還跟別人吵架？你知不知道這樣子很危險？還有你這陣子真的很奇怪，你發生什麼事到底要不要跟我說？我很擔心你知不知道？我才不相信你一點都沒發現我的心意，你覺得這樣吊著我很好玩嗎？張柏宇，我都告白了，你不喜歡我就老實說，我絕對不會纏……嗯？唔唔唔？」

趙穎立感覺到似乎有股輕風吹來，隨後立刻發現是張柏宇一手封住了他的喋喋不休，另一手按住他的後腦勺，把他拖過去，然後自己湊上前去「黏」住他的臉頰。

張柏宇黏了幾秒鐘吧？還是幾分鐘？那個是嘴唇、跟鼻子嗎？趙穎立反應過來之後，一動都不敢動，只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熱得不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張柏宇總算是放手了，帶著「啵」的一聲。他看著趙穎立摸著臉頰傻笑的模樣，又是羞惱又是嫌棄，連忙搶過喝一半的運動飲料來漱口。

「咕嚕咕嚕呸！都是汗，噁心死了！」張柏宇用力抹嘴巴擦手，隨即惡聲惡氣卻又有點不自在地嘀咕著，「這樣夠喜歡你了吧，你再敢說我不喜歡你，老子一定打死你……」

趙穎立看著張柏宇兩片嘴唇一張一合的，覺得現在他不管在說什麼都對都可以、要打死自己也沒關係，傻了一段時間才回過神，才聽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有說過我爸媽分居吧？其實他們已經不在一起好久了，我跟我爸住，我媽幾乎沒有回來過。可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離婚。前一陣子我爸交了女朋友，看樣子是認真的，他現在想離婚了，娶這個阿姨，我媽不肯，還說要跟我們修補關係，煩死了！」

「所以，你才早早出門到學校嗎？」趙穎立想起他一大早在教室睡覺的模樣。

「對啊，不然會被她纏上。」張柏宇喝了一口運動飲料，繼續說道：「今天……今天我不是故意不來，而是我爸想走法律程序離婚，先申請調解，今天就是去那裡。他希望我能當證人，證明我媽……反正就是不適合再繼續了。」

「那你不就很尷尬？」

「沒有，想也知道她不會去，看樣子還有得鬧。」

「是喔……」趙穎立下意識伸手想拍拍趙穎立的肩膀給他打氣，但他突然想到什麼事，就硬生生改變行進方向，往人家肩頭用力拍下去，「那你可以先跟我說今天有事嘛，我就不會一直打電話一直打電話，你都沒想過我聯絡不到你，有多擔心嗎？」

張柏宇揉揉肩頭，對於這個話題有點心虛。

「那個啊……我爸今天早上才跟我說要去調解委員會，我覺得很煩很亂，也根本不想去，想說我撐到最後看看搞不好可以不用去，所以就沒先跟你講，可是你一直打一直打，搞得我更煩了，我就，更不想接……」

「所以是我的錯囉？」趙穎立覺得有點生氣。

若是在平常，張柏宇會毫不猶豫接著說「對就是你的錯」，可是現在他卻說不出這種拿喬的話來，幾次欲言又止後，他斂了氣勢、嘆了一口氣，說道：

「是我的錯，對不起。」

這種低聲下氣的模樣，倒讓趙穎立不好意思起來，暗自反省是不是太咄咄逼人。

「沒有啦，我沒有生氣啦，你不用這樣……」

6.

張柏宇斜睨了他一眼，突然覺得心頭怦怦跳。他不是不知道趙穎立的心意，但是今晚自己實在回應得太多了，不像平常的自己……他手裡一緊，這才發現還握著給趙穎立喝過的那瓶運動飲料，而自己居然也喝了幾口……

一定是喝到趙穎立的口水，自己才這麼失常！

張柏宇才不管自己想得有多歪，當下就想脫離這個窘境，手一翻就把瓶子扔回給趙穎立，然後站起來、在自己衣服上抹掉水漬，裝得毫不在意地說道：

「沒事了吧？我要回去了，明天下午還是一樣打球嗎？」

「你等等。」趙穎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還有事。」

「什麼事？」

「為什麼你晚上會來水族館？白天都不能來了，晚上來幹嘛？」

「就……我晚餐吃太飽，出來隨便走走。」

「是喔。」

緊握著他手腕的手掌很熱，望著他的眼神也很熾熱，張柏宇逐漸意識到趙穎立並不真的那麼隨和好說話，該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時候也會堅持，就像現在。

他有點心慌，甩掉趙穎立又匆匆說道：

「不然我先回去，再想新的理由給你，直到你滿意為止好不好？」

「你少來！有句話說什麼擇日不如撞日，不要等回去了，我們現在就講清楚！」

張柏宇躲開直往他鼻尖戳的指頭，明白今天不給人一個交代是不行了。於是，僵持了幾秒後，他投降了。他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把眼光投到水族館那棟幽黑的建築物上，低聲地說：

「也沒什麼，我只是來懷念我的小時候而已。今天鬧了那一齣，我不出來看看絕對會氣吐血。他們曾經很好的，他們很忙，以前我去哪裡幾乎都是保母帶我去的，但是只要我說想來水族館，他們就會一起帶我來。我們當時一家三口，真的很好、很幸福……

「趙穎立你知道嗎？從他們分開之後，我再也沒來過水族館了，就算是我已經大到可以自己來，可是就是沒辦法，你約我的時候我就想也許這次可以……可是話說回來，就算沒今天的事，我也沒把握敢進去，可能又會鬧出別的什麼，畢竟這個地方是、是我……」

張柏宇吸吸鼻涕正要繼續往下說時，冷不防給趙穎立一把抱住了。趙穎立貼著他的臉，很激動地在他耳邊大吼：

「你不要怕！我陪你！我們可以一起製造更好的回憶！」

「我知道了你冷靜！」

張柏宇咬牙切齒地在兩人之間推開一點縫隙，然後毫不留情賞給這個腦熱的傢伙一記響亮的頭鎚，鎚得兩人都眼冒金星的。

沒想到鎚人居然這麼痛啊！張柏宇後悔莫及，邊揉著額頭邊用力推了趙穎立一把，生氣地說：

「你說什麼大話！你憑什麼跟我一起製造更好的回憶！」

「就憑、就憑……」趙穎立甩甩頭拍拍胸脯，口氣半是期待半是挑釁，「就憑我當你的男朋友，行不行一句話！」

張柏宇對這大膽的表白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一言不發。知道對方的心意，以及當面收到對方的告白，是兩種力道截然不同的衝擊，雖然最後給出的答案應該都一樣，但他根本沒那個臉皮做預先演練的動作，譬如在什麼場合、用什麼方式、講什麼話來回應。

兩人之間再次出現沉默，當趙穎立以為被拒絕了、頭痛心更痛的時候，耳邊傳來張柏宇的輕聲細語。這次他可聽清楚了，張柏宇說的是：

「行吧。」

行吧、行吧、行吧……這兩個字在趙穎立腦海中不停花式轉圈還閃著七彩霓虹燈，他興奮得要原地爆炸了！

樂了好一會兒，趙穎立才想到應該要再做確認，就像考試交卷前得再三檢查那麼仔細。

「欸欸，你說的那個，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嗎？是真的嗎？我都豁出去了你不要唬哢我。」

「不信喔？那就算了……」張柏宇作勢起身要走。

「我信我信我信！」趙穎立連忙拉住他，點頭如搗蒜，「欸我、我真的……」

趙穎立結巴了半天，實在想不出最好的詞語了，乾脆繼續傻笑。那份喜悅感染到張柏宇的心裡，就跟著咧開嘴、露出幾顆牙齒來，外人看來依然淺淺的，但已是比他們在校運會合照時還要大、還要真誠了。

他們很不好意思地望向彼此，時不時錯開眼神又飄回來，而兩人垂在長椅上、靠近對方的那隻手，不知不覺已牽在一起。不是平常無意間的觸及，或是試探時似有若無的撫過，而是實實在在地把對方的手掌，與自己的扣合起來。

長久以來的試探、曖昧或是其他什麼講法，總算有了一個好的結束，以及更好的開始。光是進展到能夠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溫度，就夠滿足了，他們沒再挪得更靠近。

然而，趙穎立那支不識相的手機，正在褲子後口袋裡震個不停，害他險些跳起來，大好的氣氛戛然而止。

「厚！誰啦……喂？」趙穎立又窘又氣，來電顯示看都不看就解鎖接聽。

「哥，馬麻說你再不回來，飲料店都要關門了。」趙穎華的聲音中斷了一下，似乎是誰在跟她講話，然後她說：「馬麻說，你沒買到就不要回來了。」

「真假？才幾點而已！好啦我要回去了！」

有門禁有人管的高中生結束通話，無奈地望向剛出爐的男朋友，而後者嘆口氣，依依不捨地摩挲著重新牽在一起的手。兩人並肩無語走到水族館正面的公車站，才剛站定，不識相的公車就來了。

張柏宇看見趙穎立泫然欲泣的表情，差一點就把持不住大笑出聲，但還是勉強維持住自己高冷的人設，約好明天下午打籃球時再見面。

而晚上臨睡前兩人講手機講到沒電，則是另一回事了。

7.

趙穎華深深覺得，一定是那天晚上，自己受了馬麻指使而打電話給笨蛋哥哥，棒打鴛鴦而遭受天譴，才會連在水族館當志工都會被閃瞎眼。

其他時間就算了。反正趙穎立上課她也上課，他在學校裡怎樣她管不到；晚上回到家，他臉上壓不下來的笑容，她可以當作沒看見；他躲回房間講電話卿卿我我嘻嘻哈哈，她把耳朵關上也就是了。

一眨眼一個月就過去了，該來的總是會來。

昨晚臨睡前，笨蛋哥哥來找她，扭扭捏捏的，她實在很不耐煩。

「到底什麼事快講！我很睏！」

「就那個，妳不是明天還要去水族館嘛，我跟張柏宇約好了……」趙穎立記得上次爽約的事情，不知道妹妹究竟在意到什麼程度，所以用詞很小心，「他明天一定會去，我們幫妳拍幾張檔案照吧！」

「你上次帶同學來鬧我，我都還沒跟你算帳，你不要再帶人來捧我的場。」趙穎華沒好氣的說著，被子就要拉上頭不想再理他了。

趙穎立見妹妹餘怒未消，想一想還是招了。

「張柏宇是覺得，上次那樣他很不好意思，哪，他拍照還不錯，就想好好給妳拍幾張。然後，妳功課哪裡不會的，也可以問他，國中的科目他現在應該還可以。」

「這樣也是可以啦……」人家都釋出善意了，趙穎華也不好再推辭，畢竟那是笨蛋哥哥說又帥功課又好、一口一個讚的人，能用當用直須用。

隔天星期六，趙穎華這次被分配到主缸，負責勸導遊客不要做出拍打玻璃、照相用閃光燈等會驚嚇魚群的動作。

重建之後的水族館，分出一缸一缸的空間來展示單一魚種或是海生植物，但是位於建築物正中央的巨大主缸裡，卻是綜合版，儼然形成一片小小海洋。主缸是一個圓柱狀的強化玻璃，圓周長達二十個人環抱，高度則是從地板頂到兩層半樓高的天花板，裡頭有熱帶海域常見的海草海葵，而好幾種大大小小、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群則悠游其中，是一個很容易讓人駐足呆望的打卡熱點。

週末人潮多，一個上午眨間就要過了，又快到趙穎華的下班時間，但是還沒看到趙穎立與張柏宇的身影。趙穎華百忙之中分神盼他們盼到現在，覺得這次應該又不成了，對尚未謀面但已失約二次的張柏宇的分數就一口氣扣了三十分，還打算回頭再去敲趙穎立一頓竹槓。

正在暗自埋怨時，遠遠的就看到趙穎立擠過人群，向她揮手走來。

可是只有他一個人，左邊右邊前面後面都沒有人跟著。

「那個張什麼的呢？又沒來？」趙穎華口氣很不好。

「他有來啦！新的水族館我們都還沒看過，就先在外面逛了一圈。他現在去上廁所等一下就過來。」趙穎立一面聳肩擦掉滑落臉側的汗，一面急急解釋。

趙穎華一聽到「我們」兩字時，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吐嘈的話也差點脫口而出。但她知道無論是館內哪裡的洗手間都離這裡有一段距離，趙穎立是特地先過來跟她說的。一想到哥哥這麼貼心，她就覺得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沒幾分鐘，那個傳說中人帥功課好的張柏宇颯爽登場。

與哥哥相比，這個人矮一點、瘦一點，並沒有彎腰駝背，衣服也乾淨整齊，整個人看起來很清爽。前額的頭髮有點濕，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是洗過臉的。臉上一抹淡淡的微笑，看著非常順眼，趙穎華覺得臉上有點熱，再也生不起氣來。

只是聲音有點扣分，人看起來好好的沒感冒，但是打招呼的聲音卻有點鼻音，難不成是過敏嗎？

不過現在還是趙穎華的工作時間，公然休息或跟人聊天都不太適合，所以兩個男生就退到一邊，等她的工作時間結束、下一個人來跟她交接。

趙穎華的工作並不需要去干涉每名遊客的行為，只要眼睛盯著、必要時上前勸導即可，通常遊客也不會為難一個稚嫩的國中生志工，所以她站在主缸邊，倒是還有心思去聽趙穎立他們聊天的內容。

「你還好吧？」

「沒事。」

「怎麼突然就哭了？嚇我一大跳。」

「我也不知道，只不過是想到這裡面好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就忍不住……」

「想到你爸媽了嗎？」

「好像是。」

「別擔心，你現在有我。」

「真敢講。」

這對話聽起來不對勁，趙穎華偷偷轉過頭去看。不看還好，一看就後悔了。

那兩人靠得很近，張柏宇抬頭看魚，而趙穎立偏過臉看他，那個柔情似水的呀，彷彿周身圍繞著粉紅色泡泡、開滿了旋轉的小花朵。

她覺得眼睛痛。

好不容易捱到交班了，趙穎立趕緊拉著張柏宇走過來。

「華華先不要脫背心，來拍幾張吧。」

「不要再拍情境照了，蠢到爆！」

「真的不行嗎？」

趙穎華見趙穎立哭喪著臉，而張柏宇覺得很有趣而微笑時，眼睛又痛了。

她以主缸做背景，露出禰豆子小時候天真無害的表情，一手比著ya，讓張柏宇拿著手機來對著點了幾下。

對面這兩個男生，一個在聚精會神拍照、看拍照成果，另一個嘛……趙穎華眼睜睜看著趙穎立東張西望，確定沒人注意這邊後，很快地在張柏宇臉上啾一口。

「喂！在外面不要這樣！」

被偷襲成功的張柏宇低聲訓道，順手用手機敲趙穎立的頭，然後很尷尬地看了同樣尷尬的趙穎華一眼。

「張……柏宇哥，」趙穎華眼神死，手還順便比劃一下，「柏宇哥，你可以敲大力一點，沒關係我不介意。」

「好喔，我下次會用、力、敲。」

趙穎立揉揉頭殼，但對這兩人的威脅完全不當一回事，只是皮皮地笑著說：

「我請妳吃午餐啦，妳不要跟媽講。」

「還有下午茶！」

張柏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語出驚人地感歎道：

「你們的感情真好。」

誰跟誰感情好？扣分！趙穎華恨恨地想著。她不但正大光明當了一下午的電燈泡，還有好多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偷拍了那對小情侶好多張照片，都是肩靠肩又分開、手碰手又彈開的那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