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去哪裡呢?
牠小心翼翼地從一棵樹上跳到了另一棵樹上,牠的體重很輕,動作也非常俐落,這個跳躍只發出了風吹過樹梢一般的聲響,移動中的男人卻仍是機警地回頭望了一眼。
牠藏在樹幹後面,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明白剛剛男人的舉動──把牠放在森林深處,讓牠離開,應該是不想再見到牠了。
但那肯定不是因為厭煩牠了,男人眉目清冷,身上帶著濃烈的血氣,令人背脊發寒,但牠曾經深深凝視過那雙深幽的眼睛,知道那裡面藏著許多不捨和無奈,還有很多牠看不懂,但本能知道並不負面的情緒。
人類的心思很複雜,牠並不能夠完全明白,牠只知道男人救了牠一命。失去母親之後,牠剩下的親緣關係,除了與這片土地的血脈相連,就只有這個人能隱隱牽動牠的心,既然男人還在森林裡飛奔跑跳,就一定有他的目的,而牠就是想知道他想做什麼。
經歷了太多次的死亡,母親的離去已經像是在遙遠的時空發生的事,也不知道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牠疲憊而且飢腸轆轆,隨便抓了幾隻昆蟲咀嚼,又匆匆跟上男人的腳步。
觀察了許久,牠感覺男人好像是在尋找……動物?他們兩人就像是嫻熟的獵手那樣,通過樹幹上的爪痕、動物的排泄痕跡、腳印等等線索來前進,甚至牠發現男人好像打算要尋找自己這樣的動物。
那為什麼不直接找我呢?還是他就是在找我呢?牠歪著頭,十分不解。
牠繼續跟了上去,牠覺得他們的技巧非常厲害,要是是在普通狀況之下,要抓什麼動物都早就該抓到了,問題是男人那一身血氣就像是一場醒目的暴風雨,動物們遠遠就能聞到,也遠遠就能逃開,牠們不像牠,對男人的第一印象是那雙溫柔的黑眸裡破曉的光暈,牠們只是遵從本能,因為恐懼而逃離。
怎麼辦?該怎麼辦呢?牠能夠幫他嗎?牠又應該幫他嗎?牠是這片山林裡的動物,雖然牠不知道為什麼,但牠心裡很清楚,人類在這片山林中並沒有什麼好評價,人類是一切災難的根源,這片原本覆蓋著整片大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森林,已經逐漸縮小,幾乎不再能夠負擔大家吃飽喝足,人類還毫無理由地殺死牠們的父母兄弟,牠聽好多同伴說過的。
但他,他斬斷了命運的絲線,他從地獄中把牠抱起,他將牠放回森林裡、土地上,他催促牠離開。
牠幾乎是躊躇而且困擾地原地轉了幾個圈圈,看起來像是一隻幼貓在追著自己的尾巴跑。
終於,牠停了下來。牠轉過身,像來時一樣輕巧,靜靜地消失在森林裡。
「失策了。」冥長暮停下腳步,冰冷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眸中的神色卻透出一抹懊惱。
「啊?老大?怎麼啦?」何鳴東跟著起身,搔搔腦袋,還沒反應過來他們這一個小時毫無所獲的原因。
冥長暮按按眉間,低得幾乎聽不見地嘆了口氣。
他不該因為那隻小石虎沒有怕他,就忘記自己小動物退避的體質的,這個工作分配顯然很有問題,他該把尋找有靈識動物的工作單獨交給何鳴東,自己去做點別的,跟動物無關的任務。
他想,他可能被第一次接觸小動物的喜悅沖昏了頭,他潛意識裡還想再見一次毛絨絨的小石虎。
他不該這麼貪心的,像他這樣的人。
當然,以何鳴東的口舌笨拙,可能不能很好地說服動物們,但他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們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他以為這是個買買地、打打架的簡單任務,紙面上所寫的成精山野動物,他漠然地覺得自己可以靠武力鎮壓他們、征服他們,他沒有想到,只因為跟那雙純真的圓眼睛對望了一眼,他就敗下陣來。
紙上的毛絨絨和現實裡的毛絨絨還是不一樣的。即使只帶了擅長打架的隊員,他也必須要改換路線。
但他真的是……也許,除了殺戮,他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存在價值。
冥長暮再次點開手背上的任務面板,這個世界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雖然他們的進入一瞬間穩定了世界的狀況,讓世界不至於再每天自動重新啟動,但這也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力量了,如果無法梳理世界意識,在最後一刻,為了避免世界爆炸,他就只能採用他擅長的手段──抹殺。
冥長暮心裡沉甸甸的,他緊緊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次張開,眼裡複雜的情緒已經沉澱下來,只剩下堅定,「計畫有變,我得離開這裡,你按照原計畫,找出動物們,說服他們──」
「等等等下老大!」他話都沒說完,就被何鳴東慌張地打斷了,「說服之類的我完全不行啊!我連我弟弟妹妹都說服不了啊!不能還是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嗎?」
「你也不能老是這樣。」冥長暮搖搖頭,「回頭又要被江蘭澤和高弦歌教訓沒有獨立思考能力了。」
「確實是沒有啊……」何鳴東嘟噥著。
冥長暮坦白道:「你忘記我的體質問題了嗎?這樣下去我們永遠不可能找到動物的。」
「啊對喔!」何鳴東一拍腦袋,他手勁很大,這麼「啪」一聲讓人很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拍傻了。
隊員是自己挑的,含淚也得把任務做完。冥長暮忍住嘆息的衝動,沉穩地道:「這樣吧,你先找,找到我們電話聯繫,我去鄒氏那邊動點手腳,正好如果我們要倒戈到女主角這方,有點誠意也比較好。」
何鳴東十分惶然,他是真的對溝通毫無信心,要不然也不會一天到晚因為說錯話被隊裡的兩個女孩子暴揍,要不是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都想撲過去抱住冥長暮的大腿哭喊「老大別丟下我一個人」。
正在冥長暮看著隊員淚汪汪的眼睛,隱約感覺自己這樣怎麼好像跟男主角一樣是個渣男,左右為難之際,他忽然聽見了小動物靠近的沙沙聲。
「哇!老大!」何鳴東張大眼睛,努力把聲音壓低但還是透出了興奮。
冥長暮回過頭,就看見一群石虎──真的是一群,起碼有十幾隻,有大有小,其中有幾隻年齡較大的老貓,眼中明顯透著思量,那是不同於動物懵懂的眼神,是有靈識的眼神,而帶頭的那隻石虎還很幼小,但卻跟其他一看見他就僵住步伐的小石虎們不一樣,這隻石虎不怕他,反而小碎步地朝他跑來,在離他有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仰首望著他──這應該是野生動物安全距離的界線了。
冥長暮慢慢地蹲下身,看著眼前的小石虎,當然他分不出這些小山貓每隻都有什麼不一樣,但他也只碰見過一隻不怕他的小動物了,「是你……嗎?」
小石虎當然不會回答他,甚至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抖了抖有些圓弧的小耳朵。
何鳴東也蹲下了,還發出那種少女看到可愛萌物的抽氣聲,雖然他蹲著也有好幾隻石虎高,就跟座鐵塔一樣,並沒有任何少女的成分。
石虎群被他嚇得稍微後退,沒退的幾隻石虎顯然都有靈智,看出他沒有惡意,其中一隻最年長的石虎偏著頭看了兩人幾眼,開口道:「人類,你們在森林裡做什麼?」
雖然這隻石虎應該是長老一類的角色,但山貓的外型在不懂的人類眼裡看起來都差不多,而且聲音也不是老爺爺聲,反而是有點柔軟,又帶些沙啞的青年音,如果喵喵起來一定很可愛,令何鳴東又發出了抽氣聲,不過很可惜,成年石虎是不會喵喵叫的。
「您好。」石虎實在太矮了,冥長暮無法跟牠平視,只好盡量低下身子,「我知道這片森林正在面臨災禍,山下的人類要開發這裡,很快這裡就會化為一片焦土,再也沒有石虎能夠在此生存。」
聽得懂的石虎都露出了凝重的目光,但聽不懂的石虎還是大多數,牠們剛開始還努力維持紀律,現在似乎是看出他們沒有敵意,一邊雖然仍警戒著兩個人類,一邊卻已經變得比較散漫,坐下的坐下、亂晃的亂晃,還有兩隻年紀小的撲在了一起,讓何鳴東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冥長暮瞥了一眼他救的小石虎,這群石虎很顯然是小石虎帶過來的,他一瞬間還以為牠也已經開啟了靈智,但見牠滿臉懵懂,又覺得可能不是,尋思著繼續道:「你們雖是山中之靈,卻無法與人類抗衡,但我們不一樣,我們就是人類,可以從源頭解決問題,我們可以讓這裡的開發停止。」
雖然他看起來很誠懇,但石虎長老的眼神仍充滿懷疑,「你是人類,我們不能信任你,更何況你滿身血氣,也許你在騙我們,也許你想殺死我們。」
冥長暮的眼神暗了暗,「我沒有必要騙你們,如果我想殺死你們,只要加入開發山林的人類就行,不需要闖進森林裡面來找你們。」
他說的也沒錯,幾隻石虎對視一眼,發出低低的嘶鳴聲,似乎是交談了起來,但從牠們頻頻望向冥長暮的警惕眼神來看,牠們並不是很願意相信他。
這是理所當然的,冥長暮沒有氣餒,在心裡打著草稿,思索該用什麼理由來說服石虎長老,他不但得說服石虎們,還必須透過石虎們去連結更多野生動物,直到整片山林都團結一致,才有可能抗擊身負大氣運的男主角,而通過將氣運歸還給山林,才有可能走向他選擇的結局──以山林的氣運主導世界意識。
就在他思索的時候,小石虎忽然靠了過來,他的目光怔住了,討論中的石虎們也愣了,呆呆看著小石虎走到他身側。
他正單膝跪在地上,而小石虎就把毛絨絨的身體貼在他的大腿上,小動物的身體很熱也很軟,雖然他親手抱過,但那是危急情況之下強迫式地一把撈起,而這次卻是小石虎主動貼向了他。
這是他漫長生命中的第一次,有小動物願意貼著他,他整個僵住了,滿腦子打好的草稿不翼而飛,全被小石虎的體溫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