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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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あんスタ│零晃] 毛茸茸的麻煩 [G] 1-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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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0-5-15 23: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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あんスタ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霍爾的移動城堡paro,俺零與奶狗
  >因為本人的風格所以CP含量就是那樣(?)配角戲份也那樣(?)

  01

  晃牙暴躁卻一絲不苟地撢著每一本書的灰塵。

  之所以暴躁,實在是這間屋子過度缺乏整潔的緣故,四處積灰,再怎麼打掃都還是讓他成天過敏。

  他拼命忍耐不去揉眼睛,小心把書放回原處,避免製造出多餘的噪音。

  保持環境乾淨整齊這類生活技能,都是在這裡住下來後才日漸變得高明。或許哪天離開了,甚至還能用來維生吧?

  烹飪也是。午餐的番茄醬燉肉丸味道還沒消散,他很想開窗通風,可之前已經被多次警告過白天不許隨意打開窗戶,因此他只能晚點再把門把向下轉往荒澤,讓新鮮空氣流進室內。

  以前晃牙買不起太好的食材,很少做肉類料理,不過現在這間屋子的主人會直接把鼓鼓囊囊的銀幣袋交給他,從不過問開銷,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屋主喜歡無謂的奢侈是他的權利,但晃牙只會去市場添購必需品,買些新鮮魚、肉(他覺得阿多尼斯需要攝取營養)。每週一次會有人送來牛奶與雞蛋,他就用那些做熱鬆餅賄賂羽風薰。

  「你倒灰塵小心點……不要碰到我,臭死了!」薰煞有其事地咳了兩聲,高聲抱怨。

  「噓——」晃牙慌張地收回畚箕,拉下罩住半張臉的布巾,頻頻轉頭偷瞄一旁的單人沙發。

  「沒事沒事~他昨天——應該說今早天亮才回來,恐怕要飛彈掉到城堡頭上才吵得醒。」

  「如果真有飛彈掉下來,羽風君你自己就搞得定了,根本用~不著我出馬吧。」

  兩張臉同時轉向沙發椅。剛才還闔眼平穩呼吸著的黑髮巫師已經睜開一隻眼,不知何時換了個姿勢,雙腳交疊翹在扶手上。

  夜幕藍的絲絨斗篷滑到地板,晃牙連忙衝過去替他撿起來。

  掃興。薰好像嘀咕了一句,火焰跳動一下,又恢復他平常有點奇怪的滑溜語調:「多多尼斯小朋友,有空的話幫個小忙,拿些木頭過來~謝囉♪」

  「我的名字是阿多尼斯,前輩。」

  角落一直沉默看著書的孩子應聲,跳下矮凳,抱來一紮有他半個人高的柴薪。

  安靜不動的時候,晃牙總時不時懷疑阿多尼斯是尊人偶;深色髮膚,五官精緻,就像罕見的陶燒工藝品,幼小的四肢卻有著與年齡違和的結實,輕鬆就將木柴舉到爐架上。

  薰伸出燃燒的雙手把木頭堆整齊後,就不再跟任何人搭話了。一旁的晃牙還默默站著,抱著零的斗篷,反覆拍打早已消失無蹤的污痕。內心尚未釐清接下來應該勇敢地幫對方蓋上,還是繼續裝衣架罰站,斗篷已經先被零單手接過去了。

  總得說些什麼。何況這是難得能和成天不見蹤影的傳奇巫師朔間零好好說話的機會,晃牙站得連腳跟都牢牢併攏:「吵醒您真的非常對不起……」現在才剛過中午,他十分緊張。

  但零沒怎麼在意的樣子——他被別的東西轉移了注意力。也許是頭疼吧。他細長的手指扶著額角,悠悠地說:「等你們比一窩吱吱喳喳的麻雀還吵的時候,再來用敬語道歉還差不多……小狗,給你個建議,現在去幫這裡每個人泡一杯熱茶肯定會比大掃除讓我更~加疼愛你哦。」

  咖啡因是人人都戰勝不了的邪惡魔法——零邊說著,涼涼的指尖掃過晃牙的手背,大概是在明示他「去吧」,卻幾乎讓晃牙整個人跳起來、一頭撞上樓梯。

  他迷迷糊糊地找到茶葉罐,在壁爐小心擺上三個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茶杯,其中一杯多放了半勺糖。

  薰聽到熱茶一詞已經露出很不高興的臉,不過還是主動伸手接過茶壺——無可避免的時候他寧願自己來。



  等水煮滾之前,晃牙又再度無事可做。

  一沒事做他就難以安心;他已經有屬於自己的茶杯、牙刷和睡鋪,阿多尼斯和薰也都習慣他的存在。他們可不是會一邊使喚人,一邊又把人利用完就趕出去的壞傢伙。

  但住進來幾個月過去了,他依然很少很少和零說到話。

  雖然他,好像,是朔間零的戀人。


  TBC.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3-11 22: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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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0-5-15 23: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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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他不會直接對你下指令——他討厭命令。在實際行動之前,他也從不輕易承諾任何事。」阿多尼斯告訴他。在星光的作用之下,那張稚氣的小臉顯得非常成熟,他堅定地對晃牙說,「我不太了解其他巫師,但我所知的朔間老師總是如此。

  我認定『朔間老師』是我的老師,但老師並沒有收過我當學徒。我並不在意,雖然經常不明白朔間老師的想法,可是我打從心底信任他的一切。」

  晃牙想了很久,才忽然意會過來,阿多尼斯是在安慰他。他感覺很不自在,又不知道怎麼表達,轉了個方向趴下來,枕著自己的前肢。

  阿多尼斯把毛毯攤開來,披在他們的身上。晃牙抖了抖毛——夜晚的他完全是狼的姿態,再為厚實的毛皮保暖根本多此一舉,但阿多尼斯意外頑固,晃牙就隨便他去了。

  帶著草腥味的風很涼。入夜後,城堡在荒地緩慢地繞著湖泊飛行。跟著阿多尼斯從陽台往外爬的時候,羽風薰姑且是盡責地勸阻過兩句,警告他們要是從屋頂摔進湖裡、被水怪吃掉,誰也救不了他們。不過目前城堡還沒真的從湖面通過,他想薰從未離開壁爐半步,不知道是很感激他們留給他一點私人空間,又或者其實一直羨慕著他們能出去看看外面的風景。

  晃牙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跟阿多尼斯說:「不管你怎麼想,都跟我的問題無關。」

  他不想過多地跟阿多尼斯爭辯這些事情。雖然不跟其他人類交流也無所謂,但自從受到詛咒、每晚都被迫變成一頭狼之後,即使想講話也發不出人語的音節,他才發覺被當成異類原來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不得不感謝阿多尼斯。他在晃牙的喉嚨放了一個家傳的咒語,現在至少不是完全沒有人聽得懂晃牙說話了。而且阿多尼斯話不多,還算是個不錯的交談對象。

  但無論如何,誰又願意一輩子在太陽下山後只能作為一頭狼活著。

  朔間零明明親眼看過:黃昏時分,他的指節扭曲、瞳孔變形,身體長出野獸的耳朵與尾巴,可至今零從未提起過哪怕一次要幫他解除這個惡咒。那人總在夜晚離開自己的城堡,晃牙甚至不知道零是否真正知曉,自己每到夜裡就連一點人類的部分都沒能殘留。

  可是他也不願意就此離開零的身邊。

  中了惡咒,身軀反覆產生痛苦的變化,好不容易才活下來,這一切都曾讓他對世上所有魔法深惡痛絕。

  詛咒他的人不是朔間零,可世上有多少地方正流傳邪惡巫師朔間零如何奪取嬰兒眼珠、吸乾少女血液,又或者是統御著某個只有亡靈的國度。受過幫助的人表示這全是無稽之談,但更多人民終日戰戰兢兢討論著那個佔據荒地的巫師與他駭人的城堡,深怕自己與家人性命受威脅。

  想來就覺得荒謬。晃牙甩了甩耳朵,十字架耳墜在月光下就像是銀色的星星。

  他現在已逐漸分辨得出哪些故事是真,哪些是假,但在此之上,他早已被朔間零這個特別的存在深深吸引。

  一個詛咒世界的巫師,絕不會向人類露出那樣疲憊卻滿溢愛憐的眼神。晃牙相信自己眼中所見,也因此,即使這代表著得繼續背負狼人的詛咒,他也想跟那個人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晃牙只告訴阿多尼斯關於討厭魔法的部分。想不到,小男孩抱著膝蓋,很能認同似地點點頭說,他曾經也一樣。

  對難以置信到從毛毯下嗖地坐起來的晃牙,阿多尼斯愧疚地抿了抿嘴角,開始講一個故事:在幾千英里外的某東方國家,唯一的、年幼的小王子因誤觸了窗台上烏鴉捎來的詛咒,從十歲起身體就不再成長。離開宮殿,漂泊異鄉,多年來他仍片尋不著解咒的方法……

  「如果不是遇到朔間老師,我可能永遠不知道魔法的寬廣。真正的變強其實是——」

  「等、等下!」晃牙忍不住打斷他。阿多尼斯停下來等晃牙繼續,讓晃牙差點問不出口,「你這傢伙,到底幾歲了?」

  「嗯……」阿多尼斯好像有點難以啟齒,反問,「大神呢?現在幾歲了?」

  「今年就滿十六了!」晃牙揚了揚鼻尖。

  阿多尼斯表情變得更加微妙。

  在晃牙的逼問下,他終於在那對尖耳邊低聲說了個數字,嚇得晃牙「嗷」地一聲、差點從屋頂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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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0-5-15 23:3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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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即使魔法不是秘密,人們仍畏懼著混入人群中的怪物。


  那個咒語很強,侵蝕的速度太快,晃牙一眨眼就被它給擊倒,甚至來不及走出酒館後門他已經感覺到身體的一部分被吃掉了,換成別的什麼東西。

  後來他才知道是狼。

  晃牙其實挺喜歡狼的,但那可一點也稱不上是愉快的經歷。

  黃昏時分,他抄捷徑穿越橙金色的麥田,附近的農人起先還當晃牙是附近變戲法的學徒,指著他頭頂毛茸茸的耳朵和褲腰後竄出的大尾巴取笑。後來,很不幸地,滿月從地平線升起,他們發現遠處那來不及躲入樹林的少年突然高高拱起背脊,鼻口拉長、變尖,銀灰的毛髮迅速覆蓋全身,農夫們對第一聲野獸的嚎叫恐懼不已,以為遇上了狼人,拿起農具開始追趕侵入村裡的怪物。

  他差點就被圍起來殺掉,救了他的卻是正好在附近獵食的狼群。也是牠們告訴他,如果繼續往南方的荒澤走,除了一個古怪巫師的城堡沒有任何人類出沒。晃牙非常感激那群野生的狼,但他不能與牠們待在一起,只能往牠們指示的方向逃亡。

  身為人類無法在獸群裡生活,更不能用不人不狼的樣子接近人類。晃牙不眠不休走了一整日,終趕在太陽落下之前,看到在山丘上緩慢移動的巨大影子。他追上它,找到疑似是入口的台階,攀住生鏽的扶手輕鬆翻上去。

  晃牙還住在從前的地方時,就經常聽說朔間零的事跡。甚至有個旅人曾告訴他,邪惡的巫師朔間其實是吸血鬼,他會把中意的少女拐進城堡,所有被他吸過血的女孩都變成永遠的奴隸,住在那座城裡。

  他打了個寒顫,鼓起勇氣去按門鈴。

  ——但問題來了,這裡根本沒有門鈴。甚至門板上都沒裝門把。朔間零難道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訪客嗎?

  他試著抬手敲門;指節輕輕地叩,幾分鐘後已經開始胡亂捶門,緊閉的門扉依然毫無動靜。再等下去太陽就要下山了,而任何人都不能指望一匹狼張嘴打招呼,更不用說他可能還得努力討好那個巫師——刻板印象,學魔法的人都很傲慢——才能求得對方幫自己解咒。

  最後,晃牙選了一個在當時看來迫不得已、但事後回想起來根本是一連串荒謬事故的開端。

  他退後,狠狠撞了三下,在第四下的時候成功摔進門裡,不偏不倚地跌入正打算外出的朔間零懷中。

  頭頂上傳來男子如弦樂般不疾不徐的聲音。

  「哈囉~迷路的小狗,你是誰來這裡想做什麼?」

  口吻有點粗魯,卻一點也不讓人感覺被冒犯。可能是聲音真的太好聽了。晃牙不禁順從地仰頭,先對上的正是那雙傳聞中蠱惑人心的黯紅色眼睛,頓時讓他失去一切語言能力。

  如果早點變成狼,就不至於露出這樣傻愣的表情,他忍不住為此感到後悔。他這輩子還未看過這麼美麗的一張臉。如果這個人果真是朔間零,恐怕任誰都會心甘情願地獻出鮮血、為他所俘虜吧,他心道。

  黑髮紅眸的巫師無視晃牙一瞬間紅透的脖子,扶著他後腰的手施了點力,便讓他重新在地板站穩。

  「大神晃牙……我的名字是大神晃牙。」晃牙在零鬆手前搶先拉住對方的衣袖。他想再說些什麼,發現零的視線已經移往他背後的大門,忽然湧出一股失落感,「你,呃不,您正準備出遠門?」

  他看著零明顯的外出服裝,發現自己問了蠢話。眼前的人隨時可能開口請他出去、或說出任何一種拒絕的字眼——不知為何他強烈感覺朔間零會這麼做,也許是那句「迷路的小狗」太過輕巧地帶過他半人半獸的狀態——晃牙發現必須阻止他,越快越好。

  要讓他產生興趣,這樣才能促使他把自己留下來。最好立刻讓對方大吃一驚,否則這了不起的巫師轉過身可能就把自己當成門外那片荒草間一隻無足輕重的小蟲。

  「朔間零!」他突然喊出對方的全名,「我——我對你一見鍾情!讓我留下來當你的戀人、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零微微皺眉的時候,晃牙幾乎不敢吸氣,感覺心臟快從胸口跳出來。直到他發覺自己變形的指甲刺進對方的手套裡,又慌忙鬆手。

  「唔……」零一陣沈吟,「沒想到,是超~麻煩的那種類型啊。」

  「呃、」感覺好像微妙地被貶低了。想想自己講出來的話簡直像經常在酒館看見的某些糾纏不休的女人,晃牙不禁滿臉通紅(這次是因為尷尬)。

  「哎、又耽誤了一下,真的要來不及了。」他自顧自地轉回頭,張臂飛快宣布,「很遺憾,我還有堆成山的事情不得不去處理一下,現在沒空照顧你。」

  出乎意料,他主動伸出手摸了摸晃牙的頭:「乖狗狗,只要你不亂動危險的東西,這裡可以當自己家隨意休息。其他的之後再說……羽風君,既然是你期待已久的訪客,代替我招待一下吧。」

  「欸欸?什麼,我想要的才不是這種客人!男孩子隨便敷衍一下趕出去就好了啊!」

  徹底無視另一個聲音的連環抗議,零一甩斗篷,跟隨驟風從晃牙身邊掠過,門砰地關上,半秒都沒再耽擱。

  『哦哦,還有,別~對本大爺的門搞破壞!』不知從哪傳來的回音補充道。

  晃牙愣愣地看著門把上類似指針的箭頭順著圓盤轉了半圈,忽然發現,自己剛才好像成功獲得暫時的居住權。

  他消化不了事情的發展,自己都剛說些了什麼啊——他後知後覺地混亂起來,抱著頭蹲在壁爐前,沒發現面前的爐火明顯搖動了一下。

  「ゲロゲロ〜活這麼久第一次看到男人對男人的熱烈告白。」火對他抱怨道。


  那天後來怎麼度過的,跟誰說了什麼,幾乎沒在腦中留下印象。畢竟累了一天,夜裡又不可避免地四隻著地變成狼型,只記得早上蜷成一團在餐桌底下醒來時,肚子上蓋著一條不知從哪個角落挖出來、有灰塵味的大毛巾,而阿多尼斯正從餐桌椅上趴著看他。

  零再次出現,則是又經過了兩次日夜交替;他似乎在外忙得不可開交,回到自己的城堡除了睡覺,就是閉門謝絕打擾。反覆如此,晃牙也就沒辦法去追問那個「之後再說」。

  有幾次薰試著探問,趁隙講了些「你心愛的小狗狗被留下來看家很寂寞、」「春天到了,他成天汪汪汪的找主人,朔間さん快把寵物帶走吧!讓我清靜一下啊~」之類的話,起先晃牙心驚膽跳,怕零突然想起來自己怎麼還待在這,三兩下把他趕走。

  但零聽了,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倚在餐桌邊,用手指繞著晃牙的小馬尾玩,跟薰說他覺得阿多尼斯需要一些朋友。

  「我是指普通的談話對象,不~是你誆騙阿多尼斯去街上邀回來的那些小女生哦?」

  於是羽風薰就閉嘴不再提這件事。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2-13 22:5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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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0-6-16 00: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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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上>

  晃牙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從朔間零口中出現的那一日,是個稀奇的下午。太陽還未西沈,零竟然離開房間,悠悠哉哉地走下樓,甚至沒繼續沉進起居間角落睡回籠覺。

  他穿戴整齊,逛到正抱著掃帚與畚箕努力除灰的晃牙面前,彷彿忽然間想起自己家還住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問起晃牙在來這裡之前都在哪做什麼。

  「清潔工?」零撐著下巴思考。

  「才不是咧!」晃牙漲紅了臉反駁,「我是樂手!」

  ——不過,白日裡他還真經常做一些掃除、記帳或搬運貨物之類,各種各樣的雜工。到了晚上,才迫不及待地背著心愛的六絃琴,跑到鎮上的酒館唱歌。

  在假日的廣場,他也和其他藝人一起表演,晃牙格外喜歡領著一班狗狗的雜耍藝人;他加入那些四足的友人,與深棕色鬈毛的小傢伙一起踩球,或是頭頂著嗚嗚叫的短腿幼犬自彈自唱。通常觀眾們喜歡這樣的演出,黃昏時他們的帽子裡就會裝滿了銅幣和鐵幣,甚至偶爾有幾枚閃亮亮的銀幣,就能高興好一陣子。

  這就是晃牙此前的生活,並不闊綽,驚喜也很微小,但無拘無束。他沒有家人,出來闖蕩一陣後也有些熟識的人們會在必要時互相援助,不過他的內心始終覺得孤身一人便足夠,也不曾信任過自己之外的人。

  被詛咒後,他不想讓熟人看出端倪——事實上就經歷了一段險些被村民殺掉的生死危機——晃牙再也沒回去原本居住的地方見過任何人。

  「小狗喜歡音樂?」零歡快地問,看起來今天真的特別有精神,「這不是很好嗎~『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某個國家就有句俗語是這麼說的。」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晃牙忿忿地糾正,忍不住瞄了個頭嬌小的阿多尼斯一眼,又恍惚想起參照對象好像不太正確,這才不甘心地收回視線。

  「是小孩子呀——魔法也好,音樂也好,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們都只是小小孩。本大爺是,大~神晃~牙小朋友也是。」

  零輕快地回應,翻手換了個角度就變出各種樂器(晃牙很確定它們原先絕對不在這裡)。他撥兩下烏克麗麗,塞給阿多尼斯奧卡利那笛,不知為何分配給晃牙的是一面小小的鈴鼓。

  無視晃牙對小木琴熱切的注視,零把琴夾在脅下,清了清嗓子逕自開場:「諸位城堡裡的貴客啊!每一個和平的日子都是無價之寶,為了此刻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幸運,為了往後值得珍藏的回憶,讓我們來唱讚美詩吧!小狗,櫥櫃裡還有葡萄酒嗎?

  ——沒有?要懂得享受人生啊。嘛、算了,你們一個是火,一個是小朋友,還有一個⋯⋯是毛茸茸的小麻煩。」

  薰毫不客氣地笑出聲音,晃牙才發現,就連平常不太熱絡的火魔都被拐出來了。

  今天他似乎想一直保持人類型態的樣子,金髮男人很普通地坐在滿是炭灰的爐架上,外表和零年紀差不多,連衣裝都有相似之處。舒展上身的時候,他淺色衣袖上那些柔軟皺摺彷彿正在流動,細碎光點不斷閃爍,帶出虹色的光澤。

  仔細去看,那些光點卻又變得黯淡,再也捕捉不到了。晃牙收回視線,再不去管那個兩手空空看熱鬧的火魔,滿腹怨言地隨節奏搖動手中的鈴鼓。

  噹啷啷。噹啷啷。

  讚美詩什麼的,用這些樂器演奏真是大不敬。

  雖然這樣也很帥,夠壞夠悖德。什麼傳統規矩都見鬼去吧!這才不愧對「大陸史上最邪惡巫師朔間零」的名諱。

  再說,他歌唱得實在太好了,無論唱什麼內容都不會有人在意⋯⋯晃牙打著節拍,同時在內心道。

  零微微側首,刷了一個和弦,吟唱時睜開一隻眼睛正好看向晃牙,晃牙直覺得心跳如鼓,忍不住抿緊下唇,強裝鎮靜。

  今天的零一直不斷活躍著,腳步輕快像在豐收節上舞蹈,對笑語和各種無聊的小事興致勃勃,如同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平凡的年輕人。他看上去是那麼興高采烈,以至晃牙不得不承認:比起安靜沉睡的魔王,看著這樣的零更讓他開心。

  於是,他僅僅困惑了一顆流星的時間,就接受對方的鼓勵加入歌唱,清了清喉嚨,從第二段開始合音。

  晃牙的勇氣,亦或是與外表相反十分沈穩的歌聲,立即搏得零一個深長的微笑。他興奮自己做對了,放膽高歌,樂聲中他們吐出的每一個音節互相纏繞,晃牙內心觸動,認為唱讚美詩真是再英明不過的決定——他現在只想大聲歌頌與朔間零的相遇;惡夢變作美夢,詛咒化為希望。

  這世界如此甜美又真實。

  一曲結束,他聽到拍手的聲音,以為薰在為他們的演奏鼓掌——或許剛才有的,但現在薰並沒有在笑。

  「有人在敲門。不知道是哪邊的誰就是了⋯⋯」撐著下頷,薰懶懶地提醒零。

  「嗯~我大概已經可以猜到八成。不,九成吧。」零眼珠往門的方向飄了下,聳聳肩,「和平的日子果然是轉瞬即逝,哈!」

  「朔間老師說『九成』的話,就肯定是正確的。」阿多尼斯把奧卡利那笛放在餐桌上,問道,「要由我出去應門嗎?」

  「放著就好,不用管他們。」零話語間全然不以為意,卻不知何時已披上掛在沙發椅背的長斗篷,邊將黑色薄手套拉至手腕,邊說,「現在,該輪到遛狗狗的時間了♪」

  大概隔了十幾秒,發現起居室裡六隻眼睛都落在他身上,晃牙才反應過來零指的是自己。

  「不然這裡還有第二隻小狗嗎?」零似在忍笑。

  「可惡——說了多少次、我才不是狗!」晃牙誇張地比劃,鈴鼓清脆的聲音蓋過他的抗議。

  零的指尖轉向,砰地一聲,金色火星從晃牙手中迸出,鈴鼓消失了。取而代之,零的手蓋住那隻無所適從的掌心。室內倏地暗下,星河自他們頭頂展開,像一張摺紙,翻轉,變幻,無邊無際的黑色將他們包圍。

  他們忽然置身於夜晚的星空之下。

  這難道也是零的魔法嗎?

  ——意識到陽光消失,晃牙忽然僵硬起來,轉身想去找掛鐘曾經的位置,卻被零拉回身邊。

  「別~擔心,這只是風景。」零握了握他的手,緩解他的緊張。晃牙完全聽不懂,只能訥訥點頭。

  儘管看不見物體,但薰和阿多尼斯應該仍在他們身邊,因為零說了「那我們要出發囉」,用空閒的手向黑暗揮別,接著就一把抱起晃牙,狂風湧起,他們朝星空的方向急速飛去。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2-13 22: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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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0-6-19 22:3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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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下>

  風聲在耳邊亂竄,重力拉扯內臟不斷下沉,晃牙起先完全不敢張開眼睛。他一點也不願承認自己在害怕;他對零付出全部信任,手臂卻緊緊抱著零的脖子不敢放開,忍耐著不漏出丟臉的嚎叫。

  「……小狗,你想趁機勒死本大爺嗎?」零拍拍他的後腰,在他耳邊無奈地說,「如果終究會死掉,我還是想選個更刺激點的死法啊。」

  晃牙覺得這句話有點詭異,將臉從零的肩窩抬起來,映入眼中的景象霎時讓他把恐懼都拋諸腦後。

  「這是真的城鎮嗎!好帥——你為什麼會飛啊!我們是真的在飛嗎?!太帥了!」跟剛剛判若兩人,晃牙動來動去,興奮地環顧腳下五顏六色的屋頂、像星星一樣微小的路燈和街道,按捺不住大喊,「你果然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巫師!」

  像琥珀結晶的雙眼閃閃發光地直視著零。

  零長久地承受他的目光,似乎有點愣住了,過好一陣子才斂下眼眸,俯瞰方才讓晃牙激動不已的景色。

  「不害怕嗎?」他問。

  「本來有點——怎、怎麼可能,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為了掩飾,晃牙語速快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我一直,都很想跟你看見同樣的風景。」

  晃牙的眼神表明他並不是臨時編出這樣一句話。

  零好像想反駁什麼,剛說出了「不……」,看著晃牙的臉苦笑了一下,又忽然決定不說了,伸出食指,彈了下近在咫尺的晃牙的鼻尖。

  「好痛!」晃牙反射性往後退。幸好零還單手抱著他,不至於讓他摔得粉身碎骨。

  「你,是真~的想當我的戀人啊?」零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

  晃牙摀住鼻子瞪著他,笑容終於重歸零的臉上:「那我來告訴你幾件好事吧。首先,我不會飛。世界上可沒有一種生物能不依靠翅膀飛行。只不過是借助風的力量,連你也做得到。來——」

  零毫無預警地放手,晃牙大吃一驚,雙臂像風車一樣亂揮,想不論如何先抓住零,但那人已經無情地退開。

  不過他並沒有往下墜。發現這點,他比想像中還快冷靜下來,零對此不吝讚美,再度向他伸手,晃牙便將手交付在零的掌心,由對方領他前進。

  「第二件事,」零領先不到半步之遙,微微轉頭對他說,「陽光可以說是我最大的弱點之一。」

  「這我早就知道了。」晃牙小聲嘀咕。

  零微笑,「凡事別太早下結論,小狗。」他說著,抬起另一手與前方相對,晃牙還來不及看清魔法的模樣,已經被零拉著穿越一扇隱形的門,象徵門的事物顯然是「時間」;熱度像層薄膜,在鑽過同時緊緊黏附住他們裸露的皮膚。

  晃牙瞇起眼睛,在驟臨的強光中聽見零說:「我的弱點,就是沒辦法憎恨這個弱點。所以每回心血來潮,就想去面對它一下。」

  現在他們又置身在白天的陽光中。

  晃牙有點慌張地盯著零,不過零還沒出現什麼異樣。直覺告訴他這裡是現實時空,日光傾斜,太陽已不如正午時毒辣,城鎮的屋瓦上隱約可見貓咪懶懶地躺著午睡,應該一時半刻也曬不死人,晃牙才稍稍放心。

  「我們去看海吧。」零牽著他,悠閒地跨過城鎮上空,「你看過黃昏的海潮嗎?不輸給星河或你最~愛的滿月喔。」

  晃牙正疑惑他為何這麼說(雖然他確實喜愛滿月),動了動耳朵,發現灰色的狼耳又從蓬鬆的銀髮間冒出來了。

  他決定暫時不管它,揉揉鼻子,先回答零的問題:「我知道,我就是在海邊出生的。」

  還好零並沒有因為他的回應而取消計畫。被零一說,晃牙也忽然很想看看海,兒時回憶讓他感覺到自己並不是憑空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怪物。

  他很高興零邀請自己同行。

  晃牙有點羨慕零可以用魔法輕易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似乎長年都在旅行,不知道是否也曾經到過自己的家鄉?又話說回來,零明明有個在荒原上的城堡,為什麼總是往外跑?從沒聽說過其他成名的巫師像他這樣神出鬼沒,彷彿在躲避什麼。

  看著零的側臉,晃牙忍不住拋出心中的疑問:「朔間先生……你是不是有很多敵人?」

  「小狗什麼時候也學會把嗅覺發揮在靈感上了?」零用消遣代替回答。

  「不要轉移話題,認真回答我啊!你不是說要告訴我你的事情了嗎!」晃牙追過去和他並肩,握緊他的手,「剛剛那些敲門的人該不會也是你的敵人?」

  「我哪來這~麼多仇敵。經常敲門的,都是皇帝陛下派來的人。」零說。

  「皇帝?他為什麼要找你?」晃牙皺起眉頭。

  看他認真煩惱起來,零只好大致解釋道:「因為我不想按他們的意思去做,故事就發生了很多不如意。而他們滿心以為由我出手,就能顛覆這個現狀。」

  零好像不願細說,晃牙的「那為什麼你不想」就吞回肚子裡去了。儘管聽起來是很厲害的事,但零做過的厲害的事很多,想必也不差這一項。

  他想了想零藏身在荒澤地的城堡,又想了一下那個未曾見過的皇帝,替零忿忿不平:「任何人都沒權利逼別人做他不想做的事吧,管他是皇帝還是誰都一樣!」

  「嗯嗯~這個氣勢不錯 ♪」零舉高相牽的手,像在擺勝利姿勢,「如果晃牙能代替我去王宮,把剛才的話拿到皇帝耳邊再吼一遍就好了~」

  「可以嗎?!」晃牙對這個提議很亢奮,「這樣做他們就永遠不會再來煩你了嗎?」

  零自然沒回答他可不可以。五指鑽進晃牙的指縫,扣住他的手,零往前滑了一大步,景色很快從四周掠過,粼粼海面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是一段短暫卻寧靜的美好時光。直到夕陽緩緩沉入海平面之前,零都和晃牙待在一起,看晃牙像個小孩子一樣,在無人的沙灘來回奔跑,踩碎浪花,最後又回到他身邊。

  不過,零沒有親自送晃牙回荒原的城堡;不知他看見了些什麼,突然站起身,連晃牙都感覺到零無處不散發出從未見過的危險氣息。接著他回過神來,單手抱起晃牙,背對大海乘風飛起。

  「今天的最後一件事——你該回家了。」零推了他一把,說,「跑吧小狗!沿著路標,你不會迷路的。」

  晃牙想轉身問他怎麼回事,但鹹味的海風蠻橫地推他前進,太陽又即將落下,他只好按照零的話向前奔去,踩著星星碎片組成的道路,不斷地跑、死命地跑。

  最後一段路,除了黑暗,就只有零留下的星河。他漸漸變成四肢著地,用更快的速度穿過荒野的風,然後高高躍起,跳進唯一能看見的,有橙色火光的木門裡。

  「歡迎回來。」

  阿多尼斯放下手中的羽毛筆,對他說。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2-13 22: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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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2-13 2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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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靈敏的聽覺足以將室內的一切情況納入掌控;一樓小隔間阿多尼斯平穩的呼吸,柴火不時發出的劈啪聲,節奏此起彼落,十足催眠,可晃牙閉著眼卻毫無睡意,甚至稍微有些無聊。

  不過幾分鐘後,他忍不住在心裡咒罵剛剛那個嫌日子無聊的自己。

  落雷般的巨響砸在離他們最近的地方——或者根本就是他們的城堡上頭。整座建築都在震盪,有如一棵千年的樹正要被連根拔起;客廳歪斜的書塔正式崩塌;僅有的幾扇玻璃窗全震碎了,碎片像糖粉灑了一地,但晃牙根本無暇關心明天、或更久之後的掃除問題。

  「喂怎麼回事!!地震嗎?!」晃牙用鼻子頂開毛毯,發出不成串的嗚聲。

  唯一聽得懂的阿多尼斯倒很快摸到他身邊,按住他說:「我出去看一下。別緊張,老師留下的警報並沒有啟動,也許事情並不嚴重。」

  說完他又一彎腰鑽出去,繞過樓梯,只聽到大門開了又關,人已經出去了。

  晃牙對他的行動力目瞪口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小看了。我才不是在害怕!他嗷地把毯子抖落在地,也打算跟去尋一圈。

  可是他卻沒注意到,本應關著的大門不知何時又開了。

  短暫回神,一連串腳步聲早已踏過門口那塊吱嘎作響的木板,鑲了金屬片的鞋跟沉重而緩慢,像抱著鉛塊的人在海底行進。

  不是阿多尼斯。是誰闖進來了?那腳步聲讓晃牙背上的毛髮全豎起,站在黑暗中動也不敢動。

  很快地,聲音又停止了。

  晃牙忍耐了一陣子,在內心數到十,終於鼻尖試探性在乾燥的空氣裡嗅了嗅,一股強烈的腥濕味道讓他差點沒認出屬於朔間零的部分。

  且那個人已經坐在壁爐前很久沒有動作了。他內心躁動不安,立刻從樓梯底下竄出來,穿越過道,四處尋找他心繫的城堡之主。

  確切來說,並非找不著,而是「那個」已經與黑夜融為一體——無光的起居室裡,一對巨大的膜翼橫亙在中央,像某種畸形的、黑色的、飽富造物惡意的鳥類,誤入狹小的圍籠,大肆搗毀裏頭僅存的人類痕跡。

  若非晃牙擁有狼的眼睛,在過於濃厚的夜色中可捕捉到的畫面恐怕無幾;窗外月光被攔成可憐的一塊光斑,而爐中那發出火光的惡魔或躲藏起來,或被擋在後頭,晃牙無暇關心對方是否正和自己小心打量著同樣的景象。

  奇妙的是,此刻他內心一點也不覺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無視那對猶如石像般安靜的膜翅,以及它們正展示的,如何穿破零背部衣物、從肉裡生長出一雙猙獰的形狀。繞了小半圈,他選擇在零腳邊蹲下,用鼻子頂了頂零的膝蓋,並抬起前腳,將頭枕在零的大腿上。

  破碎的布料是冰冷的,絲毫沒透出人類的體溫。

  血,和燃燒過後焦枯的氣息,終究還是掀起內心蟄伏的驚慌,但此時零又像是忽然活了過來,張開五指,短暫地遲疑後用手掌攏住晃牙的後頸。

  「是晃牙嗎?」他低聲問。

  晃牙想起,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在夜晚相見。

  零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他狼的型態。

  晃牙不能說話,低鳴了一聲作為回答。

  零很輕地撫摸他的頭,手指梳過淺得近乎是銀白的毛髮,從耳後再到蓬鬆的頸部,晃牙毫無抵抗地讓他觸碰;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現在不該拒絕這個人。

  「你不害怕?」零停下動作,手掌靜靜地陷在狼蓬鬆的皮毛裡。

  這是第二回了;零問他害不害怕,好像人們都理當要害怕他似的,被拿來和一般人相提並論讓晃牙非常不甘。他不害怕。他怎麼會害怕?不論在白天或夜裡提問,問個成千上百次也好,他的答案也跟今晚一樣。

  即使無法用言語傳達,晃牙也想說點什麼,於是他湊上前,舔了舔零被塵土弄髒的臉。

  隔著厚實的毛皮也能感覺到,尖銳的指甲正抵著自己的皮膚,但是晃牙很高興自己正確實地被零擁抱著。

  「吶、小狗……晃牙……是詛咒牽引著你到我這裡來嗎?」零很疲倦似地,側臉靠在晃牙蓬鬆的頸部。

  『詛咒人的,也必將被詛咒囚困。』那個擁有一切,卻又一無所有的男人,用孱弱的指尖指著他,『你這輩子將永遠無法愛人,直到這個詛咒吞噬你,將你變成冰冷的屍體。就和我一樣……』

  『啊啊,吾友!吾愛!吾等最為敬愛的魔王大人!今晚在下斗膽前來對您施咒語了──從古到今最難解,也最複雜的一個魔咒……』

  TBC.

  其實已經寫完一段時間了,只是一直軟爛沒修稿(炸)

  沒意外會接連更新到完結;出本前將進行二校,細節可能會跟網路版有差異~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2-22 22: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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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2-22 22: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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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面向漁港開業的大門或許時不時還有些貴客,但人跡罕至的荒澤上神出鬼沒的吸血鬼古堡可就沒那麼受歡迎了。

  留守的白日消磨不了過剩精力,往往午夜裡睡不著,晃牙就獨自一人跑到深草間探險、打滾,找螢火蟲,看著湖裡蕩漾的月亮編織靈光乍現的新曲。

  試圖挖掘在夜間活動的樂趣,彷彿是在寂靜裡拾獲朔間零未曾與任何人分享的內心世界,這讓他愈來愈無法停止沉醉於夜晚的散步時光。有時,就這麼不小心在花叢中睡著,醒來發現天色仍混濁,他一骨碌爬起來抖抖毛皮上的露珠,在附近繞一繞,通常能很快找到遊蕩中的城堡。

  如果真的找不著也無須擔心——脖子上繫的項圈總多管閒事,從中間的石榴石投出淡淡的、絲線一樣的淺金光束,牽引他前進,讓他不至於迷失道路。那是在目睹過零化成巨大的蝙蝠後,隔天晃牙在客廳醒來,發現屋內被破壞的部分都修好了,而自己不僅被搬到長沙發蓋上斗篷,還多了這條扯都扯不下來的項圈(當然晃牙也捨不得真的弄壞它)。

  偶爾晃牙提早結束夜間散步,羽風薰明知道門外有人也不見得願意理睬他,他便自己摸索出了一套闖門的方法:跳上一人高的窗台,沿狹窄的窗沿繞到城堡後側,抬頭就能看到那扇被藤蔓隱藏的小窗,鑽進去剛好能精準地在浴缸降落。

  不過還得小心裡面有熱水就是了。

  雖然懷疑是預先佈置好的陷阱,卻苦無證據,晃牙每次都氣呼呼地衝到火爐前大力甩水,自然又引發一連串的牢騷。

  即使是這樣無甚特別的日常,時光依然一頁翻過一頁,後來晃牙也漸漸不在夜裡離得太遠,因為零警告他們最近可能有些事要發生,晚上別亂跑。

  ——會發生什麼事?晃牙的好奇心跟著午餐的白麵包一起鯁在喉嚨,在被阿多尼斯好意拍打出的淚光裡他無意瞥見零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後還是猛灌一口熱茶,全部嚥進肚子裡去了。

  在阿多尼斯也睡下後,留在起居間裡,晃牙能做的事很有限,像被監禁在房子裡無所事事讓他很沮喪。可事實上並沒有人囚禁他,零只說他可以留下,沒說過不許他離開——也許說了他還會覺得好過一些。是晃牙自己選擇留下,他不是想藉故抱怨這一點,可如果這樣的日子有個盡頭,他想或許他至少有知道的權利。

  連屋子裡最後一本像字又像符咒的怪書都翻完了,他坐在矮凳撐著下巴,看木柴上的薰像在呼吸、又像在打瞌睡(火魔竟然也需要睡眠嗎?多奇怪的世界),尾巴掃帚似地在木地板縫隙間掃來掃去,終於他還是很不熟練地開口搭話:「喂,你知道朔間先生說的事是什麼嗎?」

  火焰跳動了一下——絕對不是錯覺。晃牙發現火明顯退後了,擺明就是不理睬他。

  他瞪著繼續裝死的火魔,大約過了半分鐘便失去耐心,伸手去搆柴堆旁的撥火鉗。

  「唉唉~所以說我才討厭當小鬼的褓姆!」一陣熱風揮來,火鉗跳出晃牙手心回到它原本的位置。珍珠色衣袖的金髮男人從火焰尖端浮現,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吐出的句子卻完全相反:「我真討厭朔間,討厭自以為是的人類,最最討厭的就你們這些固執又不可愛的臭男人。」

  「你什麼都討厭,幹嘛還留在這裡!」晃牙反唇相譏。

  薰努努嘴,感覺能聽見無聲地「哼」,但事實上他寧可翹著腳坐在磚檯邊,也不打算浪費口水跟晃牙拌嘴。

  晃牙咬牙,盯著地板:「啊啊我知道,又是一堆不能說的事!反正又要說跟我沒關係了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

  「不,這還是可以說啦。」

  「——即使只是償還恩情,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又有……啊?」

  晃牙抬起頭,和薰四目相交。後者有點無奈地插著手,視線飄向一旁的柴堆:「又沒人命令我不能告訴你。雖然我的事怎樣都好,但牽扯到朔間,有部分也算跟你有關聯。」

  「我?」晃牙愣道。

  「就是你啊。這裡也沒別的人了吧……所以我才討厭那傢伙,顧著解決別人的問題,跟自己有關的事就這樣擺著,八成是覺得不告訴你也好,彷彿別人都需要被他安排一樣。」薰搖搖頭,「但反正,現在我讓你知道了,他也一定會發現。結果而言沒什麼不同。」

  晃牙被薰繞來繞去的說話方式弄得有點煩躁。雖然對方似乎願意透露事情給他,但不知為何,胸口的煩悶一點也沒消散,甚至比之前更加喘不過氣,指尖將自己的衣襟揪成一團。

  「那他為什麼不親口告訴我啊!我知道他很忙,但我可以等他有空的時候,不管多久我都願意等!」

  明知道跟薰說這個也沒有用,晃牙還是沒忍住。或許是因為薰被火光染成鮮豔紅色的眼珠,竟有一絲讓他聯想到零的緣故。

  「我想了解他。我……想待在他身邊。」說到最後,那莫名的不安定感又消散無蹤。

  他茫然地看著薰的眼睛,忽然懂了。

  並不是因為紅色讓他想起零;零的瞳色是彷彿能將光亮盡數吞入的深紅色,而不是這樣閃爍著光的澄紅。他唯一一次見過零的眼睛帶著相同的陽光,是那日零牽著他的手一同步入夕陽殘暉,當時的零眼中倒映著太陽的顏色,以及晃牙的影子。

  他好想再看一次那樣的顏色。

  他想陪在那個人身邊,陽光也好,黑夜也好。

  「話先說在前,我可不想聊朔間零的情史喔。」

  薰淡淡地開口,把他的綺想全部打散。

  晃牙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別人的臉神遊,也不知浮現什麼詭異的表情,總之一定不會是自己想知道的那種,他連忙抹了抹臉掩飾,邊胡亂喊道:「才不是想聽那種東西啊,你腦子裡萬年都是春天嗎!」

  「開玩笑的~」薰勾起嘴角,有些輕鬆地往後靠著牆,「你還真是傻啊。像那樣的人,根本誰都不需要不是嗎?即使沒跟我訂定契約,他也有足以統御一個——這有點誇張了,好吧,至少半個大陸的能力。我呢,礙於契約不能離開,但你應該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不能離開壁爐讓薰成天一副苦悶的樣子。確實,讓人每天只能待在同一個地方,面對同樣的四面牆壁,任誰也會苦悶的吧。

  晃牙蓋著臉的手滑下來,指縫間露出一雙困惑的眼睛:「這麼不想待在這,那你當初何必跟朔間先生訂什麼契約。」

  就算是笨蛋也多少理解了剛剛的內容;透過與火魔訂下某種契約能獲得比原本更強大的力量。過去生活的城鎮,也有「如果惡魔想與你做交易,千萬要禁得住誘惑」這樣的警告。

  只是到底要去哪才遇得到惡魔?惡魔會換給你什麼?明明沒人說得出個所以然,傳言卻煞有其事地如渠水般在小鎮裡生生不息。

  晃牙也曾在別的地方見過巫師。雖不如麵包師傅或理髮師那樣常見,巫師也算不上稀有,每座城牆內至少都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名字在人們口中流轉。

  可其中,卻沒有一個人有……

  「沒有人有……你?」晃牙雙手比劃著,覺得自己表達得爛透了。

  不過薰倒是懂他的意思,很能認同地笑著點頭:「那不是當然的嗎~我們可是惡魔哦。要是到處都有像我們這樣的傢伙在行動,那該有多可怕!會引發大陸戰爭的。」

  晃牙瞪圓了眼睛,灰色耳朵豎得高高的。

  騙人的吧!這個輕浮男遠沒有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樣有威脅性。只要見過他對女孩子大獻殷勤的態度,任誰都只會跟自己一樣、把他和那些成天跟在女人裙子後面跑的紈褲子弟們歸在同一類。

  ——明明這麼想,晃牙卻情不自禁被對方的語氣說服。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我們,也只在墜落那一瞬擁有完整的自由。」薰擱在膝蓋上的食指緩緩描繪出一道向下的弧線,接著又盯著那指尖思索了很久很久,才又開始說話。

  「你說的沒錯,跟朔間零訂契約讓我很後悔——不是指後悔契約這件事,因為對當時的我來說,任何一件意外發生都好過什麼也沒有。剛剛品嚐到自由的滋味,誰會想輕易就死掉呢?我是愛好和平、只想安穩度日的火魔~真的真的(晃牙懷疑他話裡的真實性)。

  要說唯一糟糕的點,就是怎偏偏跟到了朔間吧。隨便來個不是那麼厲害、稍微笨一點、市儈一點,跟普通人同等懶散的巫師都要好得多,我只要隨便敷衍一下就能看起來盡心盡力……朔間就是太聰明了,力量太強大,做什麼都毫不費力的樣子。說他努力?隨便告訴一顆曼陀羅草,都能讓它醜陋的花苞咯咯發笑。但事實上,他就是為了插手一些不去管也可以的事情成天奔來轉去。正因為太不費力,所以總是做過了頭。這樣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唔嗯……呃……」晃牙的腦袋被成串的句子拖進宇宙。

  每個詞分開來他都能理解,合在一起怎麼就變得如此難懂?難得薰願意開口跟他解釋,結果還是和每次聽他們談話一般,跟猜謎沒兩樣。

  「就算不懂狗狗的肢體語言,也大概能猜出你在想什麼。」薰看著晃牙塌下來的耳朵說。

  「說多少次了,不是狗、是狼!」晃牙摀住自己的獸耳,儘管他仍然無法控制它們表達情緒。

  「不是都差不多嗎?人類的語言在這種地方分得這麼細,對眼睛看不見的事物卻不夠深、也不夠詳盡,實在沒辦法精準地把體內的智慧傳遞到外界啊~」薰很苦惱似地用指背托著下頷,「總之,我是想建議你記住這點:光靠努力就想追上朔間零的腳步是非常困難的。」

  晃牙淺淺地哼了一聲,不以為然。他抱住自己的膝蓋說:「不管你怎麼講,我會繼續成長,會了解你們的世界,不會讓他拋下我。更何況,我還有必須留在這裡的理由。他還沒幫我解開詛咒——」

  「你應該早就發現,朔間已經動手了吧。」薰平靜打斷他找藉口似的自言自語。

  晃牙僅僅揪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穿的吃驚或尷尬。因為這一切太過顯而易見到彷彿一紙張貼在餐館門口的目錄,以至於每一天他都無法不感到焦躁。

  「你身上的咒語,動物的那層幾乎都剝掉了。像現在,即使太陽下山也只留下條尾巴和耳朵,順利的話應該很快就能清除乾淨了吧。依我看,他手腳這麼慢才是奇怪呢~再過不了多久,你就自由了!」

  難得薰作勢要鼓勵他,但晃牙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本文最後由 AmazinRadio 於 2021-2-22 22: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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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2-25 23:3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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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場休息再強調一下,本子收錄的最終版本可能會有些許細節出入

  07

  「你是說你家那口子——」

  「噓!別這麼大聲啊⋯⋯」

  晃牙挑揀蘋果的手頓住了。

  其實他沒想偷聽背後那女人與蔬菜店太太的談話。但不知為何,愈是見不得人的醜聞當事人就愈喜歡在誰都能聽去的場合談論,因此儘管對方壓低音量,他還是完整獲知了蔬菜店店主出軌的始末。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平常那麼冷淡的一個人沒事突然買花回來,還稱讚我做的麵包。明明一樣的東西已經吃了十年了都跟死人一樣沒感覺!你知道嗎、結婚十年來他從來沒這麼殷勤過!一次也沒有!還以為他開竅了,現在看來只是心裡有鬼⋯⋯」

  「老天喔!那些該死的男人,在外面偷腥還知道心虛⋯⋯」

  晃牙倒抽一口氣,把手中被他掐過的可憐蘋果塞進籃子裡,推了兩個銅幣給無奈的水果攤大叔,一溜煙地鑽進小巷。

  「喂,羽風⋯⋯先生!」

  門把指向港邊的出入口,門板碰地被推開,撞到牆壁又彈回來,轉眼間銀色的身影已經在壁爐前:「你覺得原本冷淡的丈——戀人,忽然變殷勤是為什麼?」

  「出軌了吧。」火魔往後退,沒多想就涼涼地回答。

  「⋯⋯喂等等你別哭啊!要哭也別在我頭頂哭!剛剛說的難道是指朔間嗎?是朔間吧?」

  最近朔間零對他有點太好了。

  晃牙抱著毯子縮在起居間的單人沙發,膝蓋上放著書頁有點破舊的愛情故事集,腳凳邊還躺了好幾本類似的。夜行動物體質在大半時間還主宰他的作息,每到深夜又失眠的時候,他就靠這些打發時間。

  他已經看完好幾本講述與平民私奔的王公貴族、被海盜挾持的少女,甚至是仇敵間世紀悲戀的小說。

  他打了個呵欠,繼續瞪著泛黃的紙頁,試圖專心閱讀一篇關於受詛咒而變成怪物的王子必須殺死愛人才能解咒的故事。看到和詛咒有關,他還以為會得到些啟發,讀到結局卻發現這跟前面讀的每一虛構故事沒什麼差別,都同樣無聊得要命。生活遠比故事來得刺激多了。

  「你這麼說不太公平,畢竟世上絕大多數的故事都有它的原型。沒~有什麼事是空穴來風。」隱隱記得之前零是這麼告訴他的。這句話沒平添晃牙對閱讀的熱誠,但至少成功讓他又耐心坐了好幾個晚上。

  晃牙原以為那些愛情故事至少能發揮點基本作用,教教他戀愛是什麼樣子——畢竟他活了十五年又多一點,從來沒談過戀愛。第一次喜歡上的人,卻好像把他當小孩子一樣,隨便就拉他的手、或跟抱嬰兒似地突然單手把他舉起來抱在膝蓋上,讓他滿腹不甘。

  但是沒有。那些故事千篇一律地描述男女主人公一起跨越身分或距離等等的阻礙,解開詛咒,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那個「從此……」敷衍到讓晃牙生氣。明明真正的冒險這才要開始,難道在一起之後發生的事全都不重要了嗎?

  還是說,從兩情相悅的那一刻開始日子就無聊到不值一提,以至於廢柴作家寧願讓其中一方死掉,也不肯浪費心力編排其他結局?

  若是如此,那可憐的蔬菜店太太的故事或許才最合乎情理。至少它可以解釋為什麼朔間零明明把他這個「男朋友」留在身邊,卻從未傾吐過半句喜歡;而也只有在一連消失數天,歸來後,零會對他格外溫柔。

  「哦,你的主人回來了。」原本已經睡成一團朦朧淡藍色的火焰忽然竄起來,用調侃的眼神瞥向無意識撥弄著項圈的晃牙。

  晃牙停下手指,翻過身趴在沙發椅背上,側耳傾聽。

  大門沒有被動過,但那不重要,開鎖對零來說並非必要事項。樓上浴室傳來隱隱的水聲,於是晃牙立刻拋下手中的舊故事集,用腳跟把書都推到腳凳下,披著毯子,赤腳奔上樓梯去。

  浴缸裡不時濺起的水花聲讓他焦躁不安。像還沒戒掉大型犬的習慣,晃牙在門外來回踱步,冰涼的地板提醒了被他忘在樓下的室內鞋。不只零唸過他,後來連阿多尼斯都接管了這個任務,但不知為何只要一坐下,室內拖鞋就會被遺棄在沙發旁邊。希望零不會太快發現。

  木門突然感應到他的心情似地,「吱呀」一聲向他敞開一條縫,帶著香味的水蒸氣像沼澤清晨的霧氣般緩緩洩出,晃牙被濕氣嗆了一下,退後一步。

  溫暖得像麵包店烤爐的浴室裡飄出的都是零的味道,讓他後知後覺的臉熱起來,反而不敢越線半步,左右看了下,心虛地抱著薄毯在門邊蹲下。

  於是零甫從浴室出來,低頭瞧見的就是銀灰色蓬鬆的頭頂,像隻等門的狗狗,有點哭笑不得:「你在這做什麼啊,當看門犬嗎?」

  零伸手把他拉起來。晃牙小力捏著零的手指,臉頰湊近零柔軟的浴袍蹭了下,嗅了嗅,發出意味不明的嘀咕:「真的,是本人啊……」

  「噗、難不成你還看過假的。」零用空著的手摸摸他的頭,「三更半夜不睡覺,當心長不高喔。」

  「朔間先生不就很高嘛!」晃牙回嘴道。

  「那你豈不是更~難超越我了。」零說。

  握著晃牙的手,零無預警地退後一大步,腳底下地板頓時消失了,毯子從晃牙肩上溜走,他們彷彿掉進深洞裡的兔子,毫無止境地往下墜。

  但那也只是存於一秒間的感覺。下一秒腦中的旋轉已經完全靜止,晃牙還跟零手拉著手,兩人一起落在房間的雙人床上。

  他愣了一會兒,轉動腦袋觀查天花板上以金邊勾勒的深色彩繪圖騰,以及點綴在四壁的燭台。床幔沒有蓋上,因此還能看見床頭櫃上沿邊緣擺放的一排奇妙裝飾品、一個沒有數字的小圓鐘,和幾封拆過又被隨意放置的信箋。

  不算寬敞,卻意外有生活感的房間。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裡是朔間零的臥房。

  沒有理會他的好奇,零邊說「睡吧睡吧」,邊把被子拉到晃牙的肩膀,砰砰地拍了兩下。

  「還要給你唱催眠曲嗎?」零側臥撐著頭,看終於安分躺好、眼睛卻睜得大大地沒有半點睡意,直盯著自己瞧的晃牙。

  「才不用。」晃牙嘴上如此說,卻依然沒有闔上眼皮。

  「……怎麼,你有心事啊?」

  晃牙搖搖頭,短髮摩娑絨布枕頭發出細小簌簌聲。

  零遲疑了一下,還是縮回手,隨後慢慢地鑽進被窩裡。

  『反正我讓你知道,他也就知道了。』

  晃牙想起薰說的那句話。所以,零已經知道自己探問過他的事了嗎?

  『是呀,為什麼偏偏能告訴你契約的事呢?』這點,就連薰也沒弄清楚為什麼。或許謎底終究還是掌握在零手中,『原則上我只能透漏朔間願意透漏的事。如果他不想告訴你,那我就一個字都不能說,所以我想,某種程度上他或許「期待」你了解他——儘管他本人連想都沒想過這一點。』

  那晚薰說了朔間零這個人如何逃避自己的宿命、逃避成為奴役於皇帝的一個魁儡,卻又同時在夜裡用魔法穿梭於國境間,到衝突頻傳的地帶尋找那些被神遺忘、苟延殘喘的生命。

  薰自己便是甘受利用而涉入其中的一個名字。雖然早已和零兩不相欠,但為了支付當初那筆交易的龐大代價,他至今仍蹲在這座城堡裡,為巫師奉上自己的自由。他也看過零當初為了拒絕成為帶領帝國走向和平的武器做了各種各樣的抵抗,直到命運之門被開啟的那一天開始。

  『因為你到來了。有你在,他才確立了一切的定義。』

  晃牙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擅長解謎,更別說什麼咒語啊魔法啊,他是一竅不通。但有個強烈的直覺在他腦中浮現,他動了動身子,往上搜索零的臉,與那雙血色的眼睛對上視線:「朔間先生,你是不是也被誰下了什麼咒語?」

  零的眼睛眨也沒眨,表情無半點動搖,像牆上掛的肖像畫,不帶任何一種情緒凝視過路的每一雙眼睛。但這一次晃牙覺得自己沒讀錯意思。他肯定自己猜中了。

  「嗯……有部分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零沉吟一陣。

  晃牙以為自己還得再爭辯兩句,但零卻沒有半點不樂意的樣子,說著「作為睡前故事稍微囉嗦點就是了」,揮手熄去半數的燭火,房間瞬間轉為昏昏欲睡的暗室,幾乎看不見零的表情。

  沒必要再視物,零按著他的後腦讓他偎近自己胸口,緩緩說起自己的故事。

  故事的前綴晃牙大致聽薰說過,零似乎也不想重提那部分,於是劇情的序幕是關於皇帝與他的首相曾想招攬零作為宮廷魔法師參與一場重要的遠征,但零拒絕了,並叛逆似地一舉將城堡搬到荒郊野外遊蕩,遠離監視。

  對於高位者而言,任何無法控制、不受誘惑,甚至難以找出弱點的強大力量都是危險的嫩芽。為了讓零成為能操縱的魁儡,首先得製造個束縛住他手腳的弱點,好將繩線牢牢繫上。

  國內,甚至是鄰近國家,恐怕沒有同行有這個膽子把咒語放到朔間零眼皮下。他們找來的是一位恰好踏入國境的流浪巫師。且幸運的是,對方對大名鼎鼎的邪惡巫師和羸弱的皇帝陛下都非常感興趣。

  普通的詛咒奈何不了零,於是這些人想了個極為迂迴的方法。

  首先,那咒語對他唱道:有一天,某個人將會走過千百哩路,穿越深水與荒野,披著陽光的外衣敲響你的門,為你帶來愛情,那一生僅一次的愛戀,讓您從暗夜裡甦醒。

  晃牙眉頭抽了一下:「……這算哪門子詛咒?」

  「很像玩笑吧?」零用喉嚨裡的輕哼代替笑聲,「但這還沒結束,詛咒還有第二個呢。」

  接著,那長髮的魔法師敞開雙臂,很是遺憾似地高聲向零宣佈:『只要您仍想和愛人長久相伴,度過日日夜夜,所有的麻煩與災厄將會降臨在您這小小的、陰鬱的城堡上頭,而您的摯愛也將永遠困在詛咒裡無法脫身。多麼不幸吶,零!被荊棘捆縛,而無法緊緊相擁的兩人,將走向何等的結局!』

  「他們想讓我遠離,卻又希望我去守護。自以為是的救世主啊~這就是那比石頭還頑固的首相為我撰寫的角色。他滿心以為,為了保護心愛的人,朔間零即使獻上性命也不可能再拒絕捍衛國家的和平。哈!」

  零的聲音溶入黑暗的空氣裡,只有微微震響從胸口傳出,晃牙輕靠的前額卻被那安定的頻率刺痛了皮膚。

  「那個人,他已經找到朔間先生了嗎?」他不安地蜷起身體,向零又貼近了一些些。

  「找到了。」零回答。

  晃牙吞了口唾沫:「你愛上他了嗎?」

  這次零停頓得略長,但依然是沒有半分隱藏地回答:「嗯。」

  「那……我還可以留下來嗎?」晃牙感覺自己舌頭變得僵硬,語言系統也麻木,卻又急著用口舌確認零的心思,「我會不會打擾你,給你添麻煩——」

  「你當然可以啦。」零簡扼打斷他的話。

  好一陣子兩人都沒再對話。晃牙感覺到零坐起身,以為他要下床離去,慌忙地伸出手拉住他浴袍的下擺。但零並沒有走開,只是豎起自己的枕頭,斜坐在床頭,晃牙便捉著他的衣襬又試著靠過去。

  不久,聽見頭頂傳來柔柔的、輕緩的催眠曲,是晃牙家鄉的曲調。沒想到零還是為他哼了一段,他有點難為情地閉上眼睛,被寬大的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背脊,就這麼慢慢地他沉入了睡眠之中。

  「拚死去愛、或是為愛而死嗎……那麼,現在到底是哪一邊贏了呢?」

  睡著前,似乎聽到零自言自語了這麼一句話,可他被襲來的睡意吞沒,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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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3-10 23: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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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零的房間並非沒有窗戶,只是被過於厚重的窗簾遮擋,猶如深怕孩子受到一點傷害似的母親緊緊包裹這個魔法師的搖籃,遮擋住戕害他身體的陽光。

  於是晃牙醒來時,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刻。

  他的臉埋在一個幾乎感覺不到起伏的胸膛,身體被牢牢圈著,頭枕著的應是零的手臂。安靜的黑暗中只有自己吵得要命的心跳聲,無論是零的呼吸或是心臟搏動都聽不見。

  有一瞬晃牙緊張起來,但他身體一動,零也動了一下,立刻讓他鬆了口氣。

  他試著用最小的動作翻身,從異樣的觸感發現自己竟然穿著睡衣,不知是如何換上的。魔法便利到這種程度有些詭異;但如果不是魔法,代表零在他睡著後還醒著,不僅看他睡覺的樣子,還剝了他的衣服,而他熟睡得跟塊木頭似的完全沒意識。

  想到此他又有點羞恥——為了自己跟個嬰兒似地被換衣服,和過程中不知道有沒有說的夢話。

  完全背對零後,他從鑲在窗簾四周像紗一般朦朧的光線猜想現在應還是早晨,於是他小心地爬起身,感覺擱在腰上的手臂滑下來、又被主人緩緩收回去。他回過頭查看,夜視很好的他從輪廓辨認出零在用手背揉眼睛,好像有點醒了。

  「您、您早啊!」晃牙被零對環境的敏銳度嚇了一跳,一不小心又迸出以前的招呼語。剛到城堡那段時間他戰戰兢兢的,直到零表明自己不喜歡被過度膜拜,晃牙終於沒再嘗試拼湊過那些棘手的敬詞。

  還好零沒什麼反應,或許是早晨讓他比平時要鈍上許多。他發出低沉的呻吟,抬起左手,食指晃了晃,其中一側的窗簾便順著他的動作自動滑開,清晨的陽光傾瀉入室驅散黑暗,且恰好避開雙人床,落在床尾的地板上。

  「朔間先生要吃早餐嗎?」晃牙盤腿坐在床上,看著還沒張開眼睛的零,試探性地問。

  從住進來到現在,他們好像還沒一起吃過早餐。

  零時常過了早餐時間才回來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即使零在家,晃牙也不太清楚他什麼時候醒著。有時候晃牙出去購物或散步,或遇到天氣晴朗便在荒澤上架起長竿曬衣服,回到屋裡總會發現零已經醒了——正確來說是醒過,人走下了樓,又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為了這不知道什麼時間才好好用餐的城堡主人,晃牙會在火爐邊幫他留一些簡單的食物,再用鬆餅賄賂羽風薰幫他保溫。

  「現在幾點了?」零也坐起來舒展了下背脊,像剛睡醒的貓,紅色的眼睛微微瞇起。

  沒等晃牙回答,他自己看了床頭櫃上的鐘,抱怨道:「這不還很~早嘛。」

  晃牙想,這代表他應該會直接倒回被窩裡了。

  然而零接下來的行動徹底出乎晃牙意料。他逕自掀開棉被,並在下床前回身在晃牙唇上輕吻了一下,說:「早餐是吧,難得的機會今天就由本大爺來做~」

  直到那人消失在臥室外。晃牙都還坐在床上無法回神。

  *

  毫無疑問那是他的初吻。可是對零來說彷彿跟打招呼說「早啊」一樣,輕描淡寫到他差一點要瘋狂。

  他不記得當天早餐吃了什麼(明明是零親手做的),且吃到一半零就出門去了。他如果再清醒一點就會追問對方,太陽當空他究竟是打算去哪?

  因為薰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便讓他大意了。

  接著整整一個月,他都沒等到零回家。

  阿多尼斯安慰他,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某天晚上零就會像從來沒消失過似地,外衣乾淨得毫無旅行過的痕跡,手裡拎著給他們的晚餐和紀念品輕快地推開城堡的大門。

  就連薰也說,其實前陣子零時常返回這裡才是不太尋常。

  但晃牙就是始終無法安心。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可能真有什麼吧……」某天薰被他煩得終於鬆口,灰褐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晃牙,「畢竟你們身上的咒語已經以某種循環的方式扣在一起了,能察覺到動靜也不奇怪。」

  但是這次他怎麼也不肯解釋給晃牙聽到底怎麼一回事,「反正大家都要在這城堡裡發霉,你就安分點別吵」,他這麼說完後,就再不肯主動提起零的事。

  零依然沒回來,晃牙也打算不像薰說的真的讓自己跟城堡「發霉」——他依然勤奮地掃除,細心撢去那疊看不懂的書堆上的灰,給木製家具上蠟,並時不時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城堡。零交代過不能開窗,他也乖乖遵守。

  每天晚上,他坐在城堡大門前的台階,輪流轉動門把。明明夜視能力好得和狼一樣,他還是點起一小盞煤油燈,斗篷下的尾巴不時便要搧一下,驅趕撲光而來的小飛蟲。豎起尖耳,他隨時全神貫注,仔細傾聽是否有巨大的振翅聲從高空經過。

  晃牙甚至還學了魔法。

  他找阿多尼斯當他的老師——薰雖然沒阻止,但時不時就發出不贊同的聲音,於是晴朗的時候他們索性去外頭上課,讓陽光暖和身體,將書頁曬出一股近似松木的味道。

  魔法理論搭配午後的陽光時常讓晃牙打瞌睡,不過多少還是成功碰到一些皮毛。

  有幾次他看著朔間零留下的手稿,嘗試複製出一個尋人咒語,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想自己大概是做錯了。

  帶皮番茄絞出的汁液、環繞身邊的軟木塞,用來墊高較腳底的土還有點花泥的味道⋯⋯他對照左手的羊皮紙,不懂為什麼另一手中樺木細枝還沒自己動起來,用番茄汁在地上的描圖紙寫出提示。

  浸泡過頭的樹枝尖端開始滲出液體,巨大的淡紅色水滴掉下來,暈出一個又大又圓的污漬,像停筆太久留下的墨水痕。阿多尼斯說咒語沒這麼容易一次就弄對,他索性把剩下的番茄汁一口乾了,失敗作蒐集起來,扔進爐子裡給薰燒掉。一有空閒時間他依然反覆研究,沒把失敗放在心上。

  只是從那時開始,他時不時便感覺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會不會是狼的聽覺磨練得更敏銳了?阿多尼斯推測。晃牙像要把聲音趕出去似地甩甩腦袋,有點困惑地歪著頭,說他也不知道。後來又做了幾個測試,他們都沒找出原因。

  迴盪在腦中的聲音,偶爾讓晃牙感到煩躁。

  終有一個晚上,他在半夜忽然驚醒,又聽見那說話聲,彷彿迷了路似地闖進他的耳中,在原地徘徊。

  『晃牙……』

  他渾身顫抖,猛地摀住自己的耳朵。他沒有注意到狼耳已經不在身上了。

  「是你嗎……朔間先生?」他著魔似地盯著被黑暗塗抹的屋角,從未感覺如此害怕。

  面對未知的事物,往往比已知的威脅來得叫人戰慄不已。零彷彿隨時會被風吹散的聲音,將融化的恐懼沾染在他的皮膚上,他感覺膝蓋一陣發軟。

  動起來啊!必須要行動起來。他握緊拳頭猛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頓時清醒了大半,連忙從被窩裡跳起來,慌慌張張地套上靴子,穿上旅行用的長外衣。面對大門,他又忽然在原地躊躇一陣,打轉了兩圈後將臉貼近玻璃窗,指尖傳來室外的寒冷及黑暗,腦中再度響起來自朔間零的警告。

  別擅自打開窗戶。

  別在深夜踏出城堡。

  ——可是,此刻零正在呼喚他,這該叫他如何是好?

  像個迷失的孩子一般的聲音,光是回想晃牙就疼痛得快要哭出來。他從無法想像那個人會發出如此孱弱的聲音,因此痛苦得恨不得將心臟撕裂。原來這段日子以來,零一直在呼喚他,可自己自豪的聽力卻偏偏背叛了對方。好不容易知道零需要他,他就算走到雙足俱斷也得趕到他身邊才行不是嗎?

  晃牙將手放在沒有門把的木門上。彷彿諭示一般,黃銅指針告訴他,此刻出口正停留在荒澤地。他吞了口唾沫,用力推開沈重的門板,逐漸揭開的視野率先向他展示的是灑落在台階前的月光,不禁叫他背脊發顫。

  明明方才窗外一片漆黑,今天應是新月。

  可現在高掛在空中的滿月竟是紅色的。不祥的紅,浴血的紅,低得像在垂頭譏笑晃牙的畏縮。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將懼怕吞進胃裡,埋頭奔入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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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3-10 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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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沒有一絲風的流動,頭頂葉影卻沙沙亂響,他用手撥開及腰的深草,愈是往前左右兩側的樹愈向他圍攏過來,枝椏彷彿粗壯的手堵住他來時的道路,顯然他這個闖入者並不受到歡迎。

  但晃牙並未因此停步。這條彎曲的小徑彷彿永無止盡,他不知道哪裡才算終點,可只要沒找到零,哪都不是終點。

  唯一他必須假裝忽視的事實是,再這樣走下去,先於心靈耗盡的將是身體——憑人類腳程能到達的地方太有限,他忽然恨起這副以雙足站立的身軀,內心從未感覺到人原來是如此單薄、虛弱、毫無抵抗能力的動物。

  他咬緊牙根,回憶起自己曾作為狼穿越過林間與荒野,竄入鼻尖濕潤的空氣、飛速倒退的風景在前方收束成針尖大的點,冷風撫過毛皮是如此暢快。記憶逐漸立體起來,猶如看不見的魔法注入他的四肢,叫他再度拔足奔跑。

  從枝葉縫隙追逐著月亮的影子,就在某個瞬間,類似野獸的直覺告訴他,近了。

  頸圈上的寶石隱隱發燙。他忍住喜悅的咆嘯,跳過糾纏的樹根,忽然黑色的荊棘從四面八方朝他伸手。他避過了一次、兩次,終究沒能全部躲開,於是他索性不去理會不斷撲來的攻擊,只管前進。因為近了,他聽見聲音了。

  再堅持一下啊。再一下就好!

  他對著彷彿在嘲弄他的月亮叫囂,掙脫捆縛他右臂的荊棘,有液體順著他的手腕流下,他敏銳的鼻子嗅得出那是什麼,可卻感覺不到疼痛。尖刺陷近他的腳踝、大腿、腰側,直到胸口,他伸出遍體麟傷的手掌,向黑暗裡呼喊他的聲音伸出五指。

  『晃牙。』

  他好想觸碰到那聲音的源頭。

  黑色的鳥群尖聲嘲笑他,在樹冠間坐視他的生命逐漸變淡。

  空氣變得稀薄,窒息感模糊他的眼眶……

  快要失去意識時,頸部正中心驟地發燙,項圈像要燃燒起來似地灼燒他的皮膚,他不禁無聲大喊。原本圈住脖子的皮革燒成屑飛舞在空中,紅色晶石緩緩掉落在草叢裡,剎那間金色的光從深草中迸發,無數細小的光絲匯聚成一片,最終蛻變為燃燒中的焰火。

  晃牙猛眨灼痛的眼角,看見勒住他的荊棘瞬間被高溫燒成灰燼,火光中站著一個人影。那淡金色背影並不是朔間零,卻也不陌生。

  「呼~這下就算把欠朔間的一筆勾銷了吧。」

  薰甩甩手,細碎的火重新聚攏起來組成他的指尖。

  「你……」晃牙有點脫力地跌坐在地上,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為什麼知道自己在這?為什麼會出手救自己?

  他不是無法離開火爐嗎?

  難道朔間先生已經⋯⋯

  「這是約定好的。如果他……不在的時候,將『這個』借給你,當你遇到生命危險時必須保護你。」薰彎下腰,拾起那塊有個小小凹陷的圓形晶石,透過月光瞇起眼查看了一下,又轉回來瞥向渾身狼狽的晃牙,「現在先不說這個了,你不是要去找朔間嗎?」

  晃牙沒有點頭,他用行動代替回答,按著自己的膝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去吧去吧,遲鈍的小朋友。」薰比了比背後。剛剛在兩側包圍晃牙的樹枝像一張醜怪的巨大蛛網,被薰用火燒穿了一個缺口,烤得焦黑的斷面仍有碎塊不斷剝落,像一張漆黑的嘴在等待獵物。

  他示意晃牙往那走。晃牙連感激的話都說不出,比了個手勢,一步一步走進幽深的隧道中。

  背後的火光逐漸遠去,包圍他的是無止盡的黑暗,就連晃牙出色的夜間視力都捕捉不到半點光線。視覺沒有用處,他索性闔上眼前進。

  花的香氣逐漸濃郁。

  『晃牙,是詛咒牽引你到我這裡來的嗎?』

  這次在腦海中響起的不只是名字。那是過去的幻音,這點晃牙可以肯定,但此刻聽來又像是為了動搖他,不要他再向前一步。

  晃牙握緊拳頭,在心裡回答零的聲音:「是因為有你在啊!我是憑著自己的意志來找你的,朔間先生!」

  『晃牙……』

  又是那彷彿即將熄滅的燭火般的呼喚。

  「你在這裡嗎,朔間先生?」他用變得不像樣的嗓音,細聲問道。

  忽地有斑斕光影透進他薄薄的眼皮,晃牙用力撐開眼睛,赫然發現視野早已開闊,他站在一座幽綠的庭園中間,四周盡是星星點點的碎光。這裡恐怕就是花香的源頭,因為他所能看見的,無處不是盛放的薔薇,而那些光點就來自於一朵朵濃得近乎黑色的花蕾,像是有生命似地正輕輕搏動著。

  花香濃烈得叫人窒息,他小心翼翼地呼吸,也避免驚動隱隱作痛的肋骨。

  「朔間先生?」

  他試著再呼喚對方。但此刻零的聲音似乎徹底消失了,既不在他腦中,也不存在於這個夢境似的空間,薔薇園安靜得像睡著了一般。

  不知為何,晃牙想起零睡覺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安靜,沒有一點聲音,胸膛如同一座在永恆夜裡沉睡的花園,寧願不被任何紛擾吵醒。

  輕輕地蹲下來,他將臉貼在零靜止的身軀上。

  他終在薔薇遍開的芳庭中找到了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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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3-11 22: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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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晃牙被帶回來之後始終守在零身邊不肯離開,沒多久卻也體力不支地趴在床邊,沈沈地睡去。再度醒來的時候,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疼,骨頭一伸直就吱吱作響,他忍不住握緊手中那隻一直沒放開過的手。但生怕抓得太緊,他又連忙鬆手,把零感覺不到溫度的手小心推回去貼近本人的身體。

  他爬起來,發現自己期待看到零早於他清醒過來、若無其事與他說「早啊」的願望落空了。

  房間裡的第三個人,羽風薰,正插著手安靜地倚在門邊,好像在考慮些什麼。

  「別用這種表情看我啦……」終於連他也受不了晃牙的視線而開口,「你是不是又誤會什麼了?我不是因為朔間變成這樣才能四處走動的。」

  零的肌膚還是柔軟的,像個極度擬真的人偶,比平時更無血色的臉頰微微透出血管的青色,姿態就像人類走到終點、安穩地睡進棺木裡的模樣,晃牙每看一眼都感到害怕。

  「雖然看起來那樣,但他現在的狀態還不算死掉。」薰走到床邊,跟著查看零的樣子,「嘛,要說是死掉也沒錯。很久以前他曾經被詛咒過,只要愛上了某人,詛咒就會讓他死去。多虧了那個流浪巫師的多此一舉,把另一個衝突的咒語施在零身上,雖然這樣做很冒險,但從結果來看還不差。」

  一是某個受詛咒的人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座城堡,二是朔間必須愛上那個人。滿足了這兩個條件,那被譽為天才的流浪巫師所施下的咒語優秀地運作著,讓任何人都無法解開晃牙的詛咒,且零也為了不讓災厄降臨而不敢停留在自己的城堡。

  當然,咒語最後一個部分,也不例外。

  「即使零已經受到無法愛人的詛咒「死去」了,他的肉體仍然靜靜地等著,等待『愛情』讓他從死者的國度『甦醒』呢。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自己就躺著等別人去行動,他以為自己是神嗎?」

  「喂、別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你知道方法的吧!」晃牙手指擰皺了被單,對薰喊道,「我要怎麼做才能讓朔間先生醒來啊!」

  「關於這個,又是另一筆交易囉。」薰不慌不忙地翻找口袋,「因為朔間讓我把『這個』借你、保護你,所以他已經失去對它的主宰權。」

  他示意晃牙伸手,把一樣小小的東西放在他手心。是那顆曾經鑲在項圈上的深紅色晶石;項圈已經被薰的火焰吞噬,但石頭被保留下來,在晃牙手中輕得幾乎沒有任何重量,有點稜角的表面卻傳來隱約的體溫。

  「你小心點拿喔,那可是朔間的心臟。」薰淡淡地吐出驚人的話。

  晃牙手明顯抖了一下,差點失手把它摔在地上。

  「朔間先生的……心?」晃牙愣愣地來回看著薰和手上的寶石。

  「沒錯沒錯~雖說他的心是屬於你的,但這不符合規則,因為它作為曾經的契約一部份是得由我來保管。昨晚我幫他救下你這條小命,按照約定,寄宿在心臟中的魔力與生命會作為代價全部送給我,所以理論上它已經是我的東西。」

  晃牙忍不住警戒地合攏手指,動作像護食的野生動物,屏息等待薰接下的話。不過薰好像一點也沒有要把晶石拿回去的意思。

  「小狗狗,你願意把它買回去嗎?」薰問。

  「——哈啊?!」晃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惡魔簡直比他想得還要莫名其妙。

  「因為,即使契約終止,只要我還保留著這個,就得繼續受限於它的時間和力量。而且就這樣扔著不管,朔間真的會死掉,那我留著一顆很快就枯竭的心也無濟於事。反正再多活個幾年,或許我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心⋯⋯我有這個感覺。」

  薰微微一笑:「所以啊,交由你把它還給朔間,簡直就是皆大歡喜不是嗎~」

  我可是愛好和平的火魔喔,薰說。

  晃牙想起以前他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此時聽來,總算多了幾分真實感。

  「那我要付你什麼代價?」晃牙看著手中的寶石,小心地問。雖然他已經準備好,只要能讓零醒來他什麼代價都願意付,但這前提是自己付得出來才有意義。

  「自由。」薰好像早就準備答案似地,很快地說,「剛也說了,你把心臟還給朔間,我就能得到完整的自由。雖然便宜了點,但也只有你能幫我們完成這件事,就打個大折扣賣你囉!」

  好了好了,快把心給朔間吧!這回,反倒是換薰主動催促道。

  晃牙捧著寶石,最後看了看那顆曾經留在自己身上,陪伴他好一段時間的紅色結晶,在心中匆匆許願。

  未來也要在一起啊。永遠在一起。

  接著他緩緩站起身,坐到零的床沿,將結晶放在零安靜無聲的胸口。

  「我們就一起祈禱朔間會沒事吧。」薰煞有其事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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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AmazinRadio 發表於 2021-3-11 22: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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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尾聲)

  朔間零睡了整整七天。

  再度睜開眼睛時,不僅晃牙自己,他隱約覺得羽風薰也鬆了一口氣。

  從零醒來後,晃牙就不曾再聽到呼喚他的聲音。

  狼的詛咒從找到零的那夜起就解開了,不過,還是留下一些無傷大雅的後遺症;例如生長得特別快的指甲,比常人更金黃的虹膜,還有敏銳的聽覺和嗅覺。

  零甦醒的那天傍晚,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緩緩步下樓梯,晃牙狂奔到樓梯口迎接他。等到人站在地面上,他繞著零轉了一圈,下意識嗅了嗅,覺得零身上的氣味一點也沒變,才忽地安下心來,後知後覺地有點想哭。

  他想用力抱住眼前這個差點消失的人,可是手指剛剛離開眼角就頓住了。

  必須愛上某人的詛咒已經解開,朔間先生會怎麼處置自己?

  晃牙有點不確定地抬頭去找零的視線。

  「吶小狗~既然已經解開狼的詛咒,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吧?」這是零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果然如此嗎……晃牙收回手。

  零尚未醒來時,他也思考了很多。一邊回憶來到城堡前的日子,一邊組織語言,他對著零說:「之前也告訴過你,在來到這裡前我是個樂手,去到各地演奏音樂是我的夢想。但、但是,雖然這樣講很難為情,但我自己走很花時間啊!你能不能教我什麼厲害的魔法,或是偶爾把城堡的門借我一下就好……」

  看零一直不說話,晃牙有點緊張,彷彿又回到第一次推開城堡的大門,搜索枯腸解釋些什麼,想盡辦法引起零的注意。

  「還有,我不在的時候沒人給那傢伙做鬆餅,現在你不能控制他了,連使喚他打掃一下爐子都沒辦法。之前你也說過我可以陪阿多尼斯聊天,你總是不在……」

  他鼓起勇氣,牢牢與零的雙眼對視:「可是,我希望你能在。」

  他發現零微微勾起嘴角,好像很開心。如果零想讓他察覺不到,那是絕對做得到的,因此晃牙立刻懂了,零根本是在耍著他玩。

  可惡。

  於是晃牙不再退步了。他猛地抓住零的領子,幾乎是撲上去惡狠狠地親他,放聲喊道:「邪惡巫師朔間零!我對你一見鍾情,不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讓我當你的戀人,永遠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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