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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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滿地都是小星星(完)[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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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uszu 發表於 2020-1-29 20: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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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現代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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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認為才能會消失嗎?

才能是天生就有的還是後天培養的呢?

若說才能是上天賜予的,那上天會在後來奪走它、讓它消失嗎?

那花會不會忘記如何芬芳?

天空會不會忘記怎麼藍?

雲忘記怎麼飄?

風忘記怎麼飛?

微風輕拂他的髮梢,他睜開慵懶的雙眼,舉起骨感的雙手到眼前,像展扇一般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

從指縫中望出去,依然是藍天白雲,雖然沒有天空之城出現,也沒有魔女送宅急便,但今天風和日麗,陽光友善,是個適合將報紙鋪在頂樓水塔旁邊、躺著發呆的好日子——

「江睿陽!你給我下來!」梯子下傳來一陣獅吼。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將身下求職版的報紙捆一捆夾在腋下,爬下鋁製的梯子。

還未踩到地,臀部就被狠狠一拍。

「你在上面幹麼?到底有沒有在找工作啊?」

江媽媽雙手環臂,見江睿陽點點頭,又往他頭上狠狠一敲。

「少騙人了!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有,我真的有找。」

江睿陽把腋下的報紙抽出來打開給江媽媽看,上面有一些紅筆圈過的痕跡,江媽媽看了之後,又給他一個摳芭樂。

「隨便圈圈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憑你這張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臉也想做酒店公關?現在大家都在用104找工作,你找報紙幹麼!」

面無表情也是妳生的。江睿陽揉揉頭,不多做辯駁,看得江媽媽又是一陣捶心肝。

「你畢業也一年了,還不趕快找個正職穩定下來,這樣一直打工有前途嗎?」

來了來了,從媽媽的嘴中輕輕地爬過來了⋯⋯的碎念。江睿陽摀住耳朵,往頂樓加蓋的家走去,卻在踏進屋內時被江媽媽頂了膝蓋後方一下,他腿一軟趴倒在地,報紙散落一地。

被後方撲上的女人使出蝦型十字固定,江睿陽連哀號都叫不出口,只是用力拍打地板表示求饒。

江媽媽以主婦的力量壓制身高一米八但身板瘦弱的兒子綽綽有餘。她跨坐在兒子的腰上,兩手抓著他的腳不斷往上拗,拗得江睿陽更加用力拍打地板。

「媽媽講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有⋯⋯我有⋯⋯」

江睿陽冷汗直冒,顫抖地回答人稱田中里John cena、近年來迷上摔角節目的江媽媽。

「胡說!你根本沒在聽!」

他翻了白眼,痛到快要往生。

「你這孩子,從小也沒給你吃過什麼苦,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喜歡畫圖也給你上美術班了,成績一直都不錯,怎麼現在變成這副德性?打工也不是不好,但至少你可以像以前那樣,接畫畫的CASE來做啊,為什麼現在一沒排班就在家裡混吃等死!要跟你聊你也不聊!你蚌殼精轉世嗎,嘴巴這麼緊!」

江睿陽還是抿緊嘴,江媽媽拗到手痠,「切」了一聲鬆開手。母子倆一坐一趴,氣喘吁吁。

「你啊,那些畫材也是錢買的,與其堆在廚房生灰塵,幹麼不拿出來隨手畫畫也好?」江媽媽擦擦汗,瞪了自己的兒子一眼。

真的是怪咖,也不知道像到誰。

江睿陽坐起身來,看著地板上路過的螞蟻,牠們正在搬運某種白白的東西,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搬到哪裡去。

他說:「我不想畫了。」

「不想畫?你——」

「現在不想畫。」打斷江媽媽的話,他頓了頓:「以後也不畫。」

講完,江睿陽趁江媽媽沒注意,一個前滾翻滾進自己房間,當機立斷迅速鎖門,下一秒,門外就傳來索命般的搥門聲和叫喊。

「江睿陽你這臭小子給我出來講清楚!什麼叫做不畫了!啊?」

「不畫了就是不畫了!」

「你給老娘⋯⋯」

打開音響,把全罩式耳機戴上,江媽媽的咆哮瞬間消音。

趴在床上,江睿陽希望自己就這樣靈魂出竅,飄出這個城市、飄出這個海島、飄出這個地球、飄出宇宙。

要是可以隨著他的才能一起飄走就好了。


他一直都是個還算優秀的學生,並且從小就非常清楚自己的興趣。

因為有潔癖的江媽媽找不到一間設有乾淨廁所的幼稚園,所以江睿陽沒有上幼稚園。小時候的他,整天就待在家裡與彩色筆和畫本作伴。

比起著色本,他更喜歡空白的畫本。

悠閒的午後,他常常聽著獅子王或蠟筆小新的錄音帶,趴在畫本上用彩色筆塗塗抹抹。

他最喜歡畫人,其次是戰艦,不過不會畫人坐戰艦,因為人的頭通常畫得比戰艦還大,所以人一定坐不下戰艦。小江睿陽想。

除了江媽媽買給他的「十萬個為什麼」錄影帶外,他也聽很多故事。

安徒生、李豔秋姊姊、小馬哥說的故事,有時候也會利用那台收音機來錄錄自己的節目。

「恭喜您!黃先生!您中了一台⋯⋯卡車!」

對收音機說話時他總是有些緊張,但就算吃螺絲也沒有導播管他。

頂樓加蓋的家旁邊,有一個黃色水塔的高台,他常常爬上去,躺在那裡看天空看一整個下午,猜測那朵雲是誰、這朵雲是哪位,它們通常都長得像迪士尼裡的人物。小江睿陽對發現天空是由卡通構成的自己感到非常驕傲。

天空、彩色筆、畫本、收音機,這些就足夠撐起童年美好的午後時光。

一個人的、滿滿的、毫無重量的。

如此逍遙了七年,在某個九月他便跟所有人類小孩一樣進入學校體系,進行思想與知識的填鴨。

小學的他常常坐在鞦韆上傷春悲秋,感嘆人的一生那麼長,竟然只有七年可以逍遙的。

聽媽媽說,他必須讀六年小學、三年國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研究所隨便他要不要念,反正不念就是去工作。

「那工作要念多久?」小江睿陽問。

小學、國中、高中、大學都有念幾年幾年的,那「念工作」應該也有吧?

小江睿陽悄悄期待那個神秘的數字可以少一些。

「不一定耶,你看,媽媽現在也還在工作啊。」江媽媽慈愛地說。

小江睿陽嚎啕大哭起來。

「怎麼了?怎麼哭了?哪裡不舒服告訴媽媽啊!」江媽媽手足無措。

「媽、媽媽都這麼老了還要工作!那我是不是也要工作到這麼老!啊——」越哭越大聲。

「⋯⋯你母仔我也是因為生你才變老的!」

小江睿陽的哭聲被母親的愛之鐵拳(參雜惱羞成怒的成分)終結,只得委屈如小媳婦般抽泣。

自從得知好像得坐牢坐一輩子的消息後,江睿陽整個人就變得不愛說話了。

小學時,同學說他這樣叫自閉;國中時,同學說他酷;高中時,人家說他好高好帥好成熟。總之跟其他同學不一樣就是了。

但是到了大學就讀美術系後,同學都說他這樣算正常的,因為美術系比他怪的人更多。

喜好復古風穿著的、愛玩底片機的、頭髮上下左右不對稱的、拍照老愛擺出怪姿勢的、捧著卡謬和羅蘭巴特等等大師作品看得津津有味的,還有喜歡看那部江睿陽不管看幾次睡幾次、穿插現實與意識流想像的《八又二分之一》的。

他總在下課後聽著同學說「費里尼真是個天才!」、「這電影真是經典!」時打哈欠,繼續睡。

睡覺好像可以讓江睿陽忽略他或許並不具有才能這件事情。

他一直都滿優秀的,學科成績中上、術科成績中上、長相中上、人緣中上,但這些中上都不能掩蓋一個越來越明顯的事實。

這個事實說了別人也不會明白,只有自己最瞭解,當看著自己的東西和別人的東西時就會瞭解了。

就算說給別人聽了,別人也只會叫你「加油」。

最近他越來越討厭「加油」這兩個字。

江睿陽埋在枕頭裡發出咒怨的聲音。

雖然安慰是他人吐苦水時必備的良藥之一,但江睿陽就是很討厭別人對他說加油,他覺得那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詞彙,甚至帶點「你真衰小你真可憐」的味道。

真心為你加油的人有幾個?就連加油站的員工也不一定真心幫你加油。

於是他再也不跟任何人吐苦水。

到底該怎麼加油?

如果有人可以不要跟他說加油,直接告訴他該怎麼加油就好了。

或是這樣的他該怎麼繼續生存下去的辦法。

喔喔,搞不好變成一隻魚也不錯。

聽著陳綺貞的歌,江睿陽昏昏欲睡,然後他睡著,在夢中變成一隻吻仔魚,跟其他吻仔魚一起被炒去吃掉了。


江家的晚餐依然外食,今天是福隆便當。

「欸,你要不要去日本打工?」

聽見江媽媽這麼說,江睿陽眼睛不離電視,撥開吻仔魚煎蛋,夾起排骨咬了一口,咬咬咬,咬咬咬⋯⋯

「說話!」敲他的頭,江媽媽開始懷疑兒子的頭上藏有說話的按鈕。

「妳剛剛說什麼⋯⋯」舉起筷子夾住江媽媽作勢打人的手,四兩撥千斤化解攻擊,江睿陽轉頭問:「別動怒,我問的是,為什麼這麼突然?」

「當然是你小阿姨聽見你在台灣沒正當工作也沒在幹麼,就問你要不要去打工啊,在日本打工的時薪還比較高,寄回來台灣比較好用。」

「⋯⋯為什麼要寄回來?」

「你不孝!」

江睿陽咬咬口中的肉,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又搖搖頭。

「怎麼打工?申請那個什麼打工旅遊簽證?」

「不,那個太慢了還要等你申請過,你現在要去的話當然就是⋯⋯」江媽媽臉色陰暗地靠近他:「打、黑、工。」

江睿陽吞掉口中的肉,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又搖搖頭。

「拿觀光簽證打工?被抓到要坐牢嗎?」

「放心,你阿姨說她們那裡是鄉下地方,警察不會管,她也說你日本姨丈非常歡迎你去,你想想看,有小阿姨罩你,白吃白住又可以順便觀光,多好!」

江睿陽咬了一口香腸,點點頭表示理解,想了想,又想搖頭時,被江媽媽用力扳住。

「你給我去就是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去?」

「機票都買好了!出去走走對你也好吧,反正你在這裡還不是這樣過!」

江睿陽沒回話,只是盯著江媽媽的眼睛看,他看見裡面有自己,自己正在咬咬咬著香腸。

江媽媽沒有笑,也沒有很嚴肅,只是捧著他的頭,說:「加油,睿陽。」

江睿陽沒回話,還是盯著江媽媽的眼睛看,他看見裡面有自己,自己還在咬著已經嚼爛的香腸,還有面無表情地流眼淚。


想起來,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

明明是聽到恨之入骨的「加油」,卻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淚。

說不定那種場景就是需要流眼淚,所以他的身體告訴他應該要流眼淚。搞得母子倆抱頭痛哭,把自從失業後就被當作隱形人的江爸爸(當時他也在旁邊吃便當)嚇了一跳。

到底在哭什麼?

哭離別感傷?怎麼可能,他才要去三個月而已。

哭電視感人?更不可能,那時候他在看電玩快打。

哭他這個兒子實在是顆爛草莓無路用?嗯,這個倒是⋯⋯

「先生,來點飲料嗎?」空姐甜甜地問他,而江睿陽明明聽見她對前一個客人講話很不客氣。

「蘋果汁,謝謝。」江睿陽回答。接過果汁的同時,也收到一張寫著聯絡方式的紙條。

空姐對他眨眨眼,火辣地推著餐車走了。

江睿陽把那張紙條交給隔壁看空姐看到流口水的中年男子,打了個哈欠,毛毯蓋頭,頭一歪,睡去。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日本。

第一次來的時候也住小阿姨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踏上這塊土地竟然有種返鄉探親的錯覺。

將拇指壓上海關桌上確認身份的先進儀器,他看著隔壁的帥海關,回答自己面前的老海關幾個問題(當然沒有回答自己要來打黑工),順利地過關了。

「睿陽!這裡啦!這裡!」

江睿陽一出海關,拿到了行李,在成田機場的大廳遠遠看見就算已經成為人妻好幾年、也依舊活力四射的小阿姨,蹦蹦跳跳熱情地對他揮手。

記憶中,小阿姨是家族裡最活潑的阿姨,也是獨立自主的女性榜樣,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在日本工作,三年兩頭不見人影。她會在每一次回台灣時,帶很多飄洋過海的禮物與餅乾給大家,分散各地的家族也會因為她的歸來而聚集。家族裡的孩子們每次都很期待小阿姨回台灣,就像期待聖誕老公公一樣,大人們也很歡喜這難得團聚的時光。

這樣一個敢愛敢恨、情場豐富、自由奔放的小阿姨,前幾年突然跟大她好幾歲的日本人結了婚,讓大家都跌破眼鏡。這下她不就要永遠定居在日本了嗎。家族裡的人,有替她高興的,也有許多不捨。

家裡最小的女孩從此與她的家人隔了一座海洋。

「阿姨好久不見。」江睿陽拖著行李走到小阿姨身旁。

「唉呦!怎麼越變越帥,長好高了耶!」小阿姨仰望著他,伸手拍拍他肩膀。

他點點頭表示贊同:「我一直都這麼帥。」

被巴頭。

「給你CMYK就開起印刷廠來啊!」小阿姨哈哈大笑。

啊,小阿姨怎麼會知道CMYK?

江睿陽摸摸頭不解,突然看見有個小小的黑影黏在小阿姨身後。

毛骨悚然撞鬼事件,莫非就是日本傳說中的:「阿姨你身後有座敷童子!」

再被巴頭。

「⋯⋯我開玩笑的。」

「不好笑,來啦,打招呼,陽陽哥哥耶,你忘記了喔?哎呀不要害羞啦。」

小阿姨將身後扯著她衣襬的黑影拖出來,江睿陽這才發現那是個——

「座敷童子!」

「是我兒子啦!」小阿姨半中文半日文地轉身說:「來,薰君,跟陽陽哥哥打招呼啊!」

小阿姨說完,把一個留著平瀏海、看起來已經國小五六年級的小孩拖到江睿陽面前。

細軟的黑髮,柔嫩的臉頰,小孩抬眼望向他,有些怯生生的。

江睿陽微微撐大沒精神的下垂雙眼,看著小孩。

「嗨,座敷⋯⋯薰,好久不見。」大學時第二外國語選了日文,簡單的日語問候,江睿陽記得還算清楚。

名叫薰的小孩眨眨眼,又趕忙站回小阿姨的身後,一手抓著小阿姨的衣服,一雙大眼看看他,又看回地板。

他長得這麼恐怖?機場的地板有比他帥?連飛機上的空姐都有留電話給他,為什麼這小孩這麼怕他。對自己的外表產生動搖,江睿陽拉起自己的眼角,讓自己變成鳳眼。

「薰,你忘記我了嗎?」

他彎下腰來,跟薰靠近一些。薰更縮了過去,眼睛一樣眨著羞怯。

「我可是讓你吸過奶奶的耶⋯⋯陽陽哥哥好傷心。」

「吸奶奶?你什麼時候讓他吸你奶奶?」

小阿姨大驚,薰聽不懂那句猥褻的中文,表示疑惑。

江睿陽回想:「幾年前來玩的時候,妳出去買東西把薰丟給我照顧,他說餓,我就給他吸我奶奶。」

後來吸沒奶,奶頭倒是又腫又痛的。江睿陽下意識抓抓奶頭。

「你變態嗎!」小阿姨笑罵他。

「再吸一次說不定就會想起來了。」江睿陽看著薰認真地沉思,作勢掀起衣服,薰抖了抖。

小阿姨笑著推他一掌,江睿陽踉蹌一下。

「唉,許久不見你還是一樣怪咖。」

聽見怪咖兩個字,江睿陽笑了笑。

「我很普通。」他淡淡地說。

「睿陽⋯⋯」多少聽三姊談論過江睿陽的狀況,小阿姨皺眉。

正在想要怎麼開導他,江睿陽默默從口袋抽出一個方形的銀色片狀物,撕開,把裡面油油滑滑的塑膠套拿出來吹氣,過不久,變成一個尖端突起的氣球。

「薰,這個,要嗎?」

江睿陽嘴巴油油地對薰笑了笑。

下一秒,薰看見江睿陽被壓在機場大廳的地板上,蝦型十字固定。

「你這死變態竟然隨身攜帶這種東西!」

江睿陽痛得死命拍地。

他忘記了媽媽的摔角錄影帶就是小阿姨從日本錄下來寄給她的!

「這是剛剛空姐給我的!」江睿陽咬牙冷汗。

「重點是你竟敢拿來當氣球吹還想送給薰!教壞小孩!」主婦力全開!

江睿陽痛到說不出話來,手抖抖地伸向站在他面前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薰。

「薰,你喜歡,氣球吧⋯⋯」

薰頓了頓,點點頭。

「我有帶⋯⋯很多很多氣球,還有玩具喔⋯⋯我們再⋯⋯一起玩⋯⋯」說完,江睿陽昏死過去。

小阿姨從他身上站起來,拍拍屁股,用腳踢踢屍體江睿陽。

「是我太久沒用這招,沒控制好力道嗎?」

「妳不用使力就足以致命了。」小阿姨的老公——飯島推著行李推車,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亂講什麼啦,老公你幫我把他抬上車,薰君,坐上來。」

小阿姨推著江睿陽的行李,薰坐在行李上,盯著被爸爸架著的江睿陽,手上還拿著那顆江睿陽吹的氣球。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6-17 00:42 編輯

留言

嗚啊啊啊啊想不到竟然能在這裡看到這篇!! 2021-7-28 11:29
好懷念的文章,當年喜歡到還買了實體本:D 2020-10-26 00:26
謝謝車! 2020-1-30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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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1-30 19: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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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飯島家位於日本山梨縣的某個町內。

離市區甲府車站開車只要二十分鐘,附近有幾畝田、幾座小樹林,也有一些小店家與家庭餐廳,使用腳踏車代步也算是方便。

對被都市慣壞的台北人來說,這裡是個空氣清新、世界和平的鄉下地方。

飯島家的前方有個小神社,神社旁是小公園,小公園前,有棵很大很大的日式垂櫻。

江睿陽還記得幾年前的春天,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空氣還帶著些冷意,他第一次看見那棵櫻花樹盛開的模樣。

他討厭下雨,但他喜歡櫻花雨。

因為它淋不濕人,而且帶著淡淡香氣。

薰在櫻花盛開的季節出生。

那時候江睿陽國一,稱號剛從「自閉兒」轉換成「酷」的年紀,依舊非常怨嘆人生,而且跟大多數的人類小孩一樣,對比自己小的小孩沒什麼好感。

怨嘆人生的某日,他們家接到了來自日本的信件,隨信附上一張照片。

「唉呦!好勾追喔!」江媽媽興奮地拿著照片,以偷看到楚留香洗澡的姑娘語氣捧頰不斷尖叫。

江睿陽兩手托腮,一臉生無可戀。

有這麼誇張嗎?

饒是再怎麼沒興趣,好歹也是小阿姨懷胎十月並且爆發老宇宙生出來的小東西,再看看江媽媽百年難得一見的花癡表情,江睿陽忍不住將照片抽過來看。

「這豈不是陽婆婆嗎!」江睿陽看著照片拍桌驚吼,隨即被一個地球炸彈摔打趴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薰,整張小臉皺得跟陽婆婆一樣的薰。

跟薰本人的初次見面,是在江睿陽高中時,他被人稱為「好高好帥好成熟」的暑假,小阿姨終於帶著萬眾矚目的薰回到台灣。

上完暑期輔導返家,江睿陽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個坐在椅子上看起來軟軟香香的小孩,懶懶地說:「你本人比照片好看。」

想當然又是遭到一陣毒打。江睿陽在被毒打的空檔,看見薰揚開害羞的嘴角,露出少了兩顆小門牙的靦腆微笑。兩頰紅撲撲的,像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日本小孩的臉頰是不是都特別紅?

江睿陽在畫水彩時,試著想調出那樣的粉紅色,卻怎麼調都不對勁。

很有研究精神的江睿陽,趁小阿姨住他們家的那陣子,沒事就會瞇起眼睛盯著薰看。

薰總是在江睿陽邊啃芭樂邊靠近他時,怯生生地跑到小阿姨身後躲起來,探出一顆小腦袋。

「欸,不要怕啦,來,請你吃芭樂,啾啾啾。」江睿陽像逗小雞那樣拿著剩下籽的芭樂引誘獵物。

奈何薰還是不太親近他。(小阿姨表示:廢話,憑你那顆賤芭樂。)

薰也不太說話。已經五歲了也還不怎麼會說話,中文日文都不太會說。

他問了小阿姨,小阿姨說她原本也有些擔心,在日本時帶薰去看過幾次醫生,和藹的醫生說家中使用雙語的兒童,可能都會比較慢開口說話。

「但是一開口,就會劈哩啪啦不得了唷,所以趁現在多享受清靜的時光吧,太太。」日本的老醫生拍拍薫的頭,於是小阿姨也寬了心。

「這樣啊。」

聽完原由,江睿陽丟掉手上的芭樂,打了個哈欠便不再執著,走出門外爬上鋁梯,躺在黃色的水塔旁看天空。

習慣性將雙手舉到面前,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再合併,張開,出現天空,合併,出現指紋,張開,出現一雙大眼睛——

「喝!」江睿陽嚇了一跳坐起身來,差點就把那闖入他秘密基地的小鬼撞下去,好在他急忙抱住他。

He jumps,I jump。如果讓這小孩摔下去,那他也可以直接從這裡跳下去了。

江睿陽冷汗直冒。

江睿陽低頭盯著趴在他懷裡的小孩,皺眉問:「你怎麼上來的?」五歲會爬梯子?日本的小孩有這麼厲害?

薰抬起頭來,眨眨眼,不知道聽得懂聽不懂江睿陽的話,舉起自己小小的手,模仿江睿陽,放在眼前笨拙地張指闔指,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遊戲。

短短的手指這樣動好像小海葵,裡面藏著尼莫。

盯著薰的臉三秒,他緩緩伸出手,輕輕捏著薰的臉左右搖晃幾下。應該不會痛,但薰卻被捏得淚眼汪汪,臉頰更加粉紅。

看見薰委屈地捧著自己的臉,江睿陽像是完成了某個願望一樣,用鼻子哼氣。

「這顏色說不定就調得出來。」

薰不解地盯著江睿陽。

「好啦,走,下去吧,她們看見你在這裡會以為是我帶你上來的。」

江睿陽背著薰緩緩爬下梯子,然後在梯子的最後一階被江媽媽童子拜觀音。

江睿陽實在搞不懂,天底下有哪個母親會對自己就讀高中的兒子童子拜觀音。

但猶如謝天一樣,搞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並不能搞天)。

比如薰開始接近他這件事。

中日混血、五官精緻的薰是家族裡的新寵兒。

因為借住在江家,薰跟江睿陽相處的時間比其他表兄弟姊妹多很多,江睿陽自然是要遭受眾人嫉妒的。

海產店裡,薰的「首次來台見面會」,大人們都在投幣式卡啦OK歡唱得不亦樂乎。當眾表兄弟姊妹想接近薰、而小阿姨正在敬酒沒空理小孩時,薰就會躲在江睿陽身後,抓緊江睿陽的褲子,害羞怕生。

「薰,我的褲子要掉了。」江睿陽抓緊自己的牛仔褲,還要無辜地抵擋來自眾表兄弟姊妹如針刺的嫉妒眼神。

在他面無表情拉著褲頭以免走光的背後,還是不免有些優越感。

在他們家的觀念中,混血兒總是比純血兒高貴一些,尤其是深受家族喜愛的小阿姨生的混血兒,更是得天獨厚。

被這麼樣一個得天獨厚的小傢伙親近,江睿陽不否認,是爽的。

於是在薰要離開台灣時,江睿陽打破自己從不送人畫的規矩,送了薰一張從畫本上撕下來的圖。畫裡是一個小孩,兩頰開出朵朵櫻花。

「哈哈哈哈哈!薰君!你耶!這是你唷!臉開花唷!」小阿姨中日文夾雜地說,笑得東倒西歪。

江睿陽不想探究老人的笑點在哪,他只是用垂垂的雙眼直直盯著薰。

雖然他覺得自己畫得不錯,雖然別人跟他跪三天還不一定可以求得他的畫。

但還是滿緊張的。

撲通撲通心跳加速,他看見薰抬起頭,兩眼閃亮亮的,兩頰綻放出比花更可愛的顏色,笑著用中文說:些些。

發音不標準的「謝謝」。

果然還是調不出來啊,薫的顏色。

江睿陽躺在水塔旁,百無聊賴地看著一架飛機劃過天際,然後感到些許的空虛寂寞and冷。

自此之後他就沒這麼討厭小孩了,看見路上有小孩還會充滿關愛地多看兩眼,然而小孩總是會被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嚇哭。



神社旁的日式垂櫻在夏天偽裝成綠色的樹,隨著夏夜的晚風,蓊綠的枝椏飄啊飄的,在黑夜中宛若招手的浪,說歡迎,歡迎——

「歡迎光臨飯島家!江睿陽,到了!給我起來!要睡多久!」

被小阿姨甩了兩巴掌,江睿陽悠悠轉醒,盯著客廳天花板的轉風扇,眼睛跟著轉了幾圈,瞥見一旁的黑色鋼琴和鋼琴上的全家福照片,他緩緩坐起。

「好痛。」捧著兩頰,江睿陽看了小阿姨一眼。

「反應也太慢了,你的腦子果然出了問題⋯⋯你也真能睡,從東京到這裡三個多小時,中間我們還有停休息站,叫你也不起來。」小阿姨儼然已經做好睡前打扮,髮帶把她的瀏海往後梳,露出又高又亮的額頭。

這陣子都睡不好的江睿陽也沒想到自己可以睡得這麼沉,他抬眼看小阿姨,被她的高額頭閃得刺眼,抬手一遮,眼角餘光看見薰從浴室熱呼呼地走出來,脖子還掛著一條小毛巾。

「薰君,頭髮吹乾了嗎?」小阿姨轉頭用日文叫喚。

「嗯。」

帶著童稚的男孩音似乎也被熱水泡得軟軟的,讓江睿陽忍不住希望薰能夠多講幾句話,可惜薰在看見他之後隨即低下頭,快步通過走廊,與睡衣一組的藍布拖鞋經過木頭地板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走上二樓。

「哎呀,他太久沒看見你了,在害羞啦。」小阿姨喔呵呵地笑。「明天就會爬到你頭上了,別擔心。」

江睿陽正在思考小阿姨這句話到底是在表示薰的慢熱還是瞧不起自己,忽然就被小阿姨單臂從沙發上一把拽起。

「先去睡覺,看看你的黑眼圈,在台灣常常熬夜吧。」小阿姨拿了一套替換睡衣給他。「房間都幫你準備好了,明天早上再洗澡吧,晚安。」

於是江睿陽也道了晚安,彼此互道晚安是這個家的規矩之一。通過走廊,走上玄關旁的階梯,到達這棟木造建築的二樓。

依序從走廊的左邊數起,是廁所、客房,盡頭是薰的房間。右側有一間大房間,是飯島姨丈的女兒:彩子的房間。飯島姨丈是再婚的,還未跟小阿姨結婚之前,女兒彩子已經上了國中。

彩子近年時常外宿,不常回家,那間最大的房間總是空著。

江睿陽拉開客房的門,拉亮燈。行李已經擺在電視機旁邊,他坐在床邊,轉頭看著落地窗發呆三秒,整個人直直往床上倒。

又回到這裡了。

小阿姨家位於半山腰上,即便是盛夏,晚上也很涼爽,有時候睡覺吹著電風扇,半夜還會被冷醒。

落地窗的窗簾被晚風輕輕吹起。

躺在床上,江睿陽的眼睛被日光燈刺出補色作用,他下意識舉起手進行手指張闔的動作,突然聽見門被緩緩拉開的聲音。

雖然不怎麼怕鬼,但在咒怨的發跡地聽到詭異的聲響還真讓人心裡發毛。江睿陽微微撐起身,發現座敷——不是,是薰。他雙手抵在門邊,一雙眼睛還是大得沒天理。

江睿陽將自己的下垂眼拉成鳳眼,歪歪頭表示有事嗎。

薰看見鳳眼的江睿陽笑了出聲,低聲用日文講了幾句江睿陽聽不懂的話,最後也拉起自己的眼角,將一雙大眼睛拉成往上斜的角度。

「晚安。」

聽起來甜甜的四個日文音節,鳳眼的薰笑著說完後,輕輕將門拉上,江睿陽聽見他咚咚咚地跑回自己房間。

江睿陽維持鳳眼的表情盯著門三秒,再度往旁邊一倒,沉沉睡去。

當晚他夢見了在櫻花樹下,志玲姊姊一直不斷對他輕喊:「萌萌,站起來。」。

他是一匹軟腳的馬,他不知道該用哪裡站。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年待在日本,比起江媽媽,小阿姨的個性要再更斯巴達一點。

「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早上八點,樓下準時傳來小阿姨的呼喊。

身體自動下達「現在起床會死」的指令,江睿陽摀住耳朵。

「江睿陽!起床!」

小阿姨叫了幾聲,發現樓上毫無動靜,轉頭跟邊吃荷包蛋邊看卡通的薰說:「薰君,去叫陽陽哥哥起床。」

薰頓了頓,看看卡通,再看看媽媽,點點頭,離開餐桌走上二樓。

拉開白色的木頭拉門,陽光照亮了陰暗的走廊。薰走了進去,看見江睿陽雙手摀耳面向牆壁,靜悄悄地睡著。

薰伸手搖了搖江睿陽,沒想到江睿陽卻像躺在搖籃裡一樣,跟著搖了幾下後,繼續睡得香甜。

將江睿陽的手拉開,薰用不標準的中文說:「陽陽哥哥⋯⋯起來,起來。」

萌萌,站起來⋯⋯站起來⋯⋯

「志玲姐姐,別⋯⋯我真的試過了⋯⋯站不起來⋯⋯站不⋯⋯」江睿陽沒睜開眼睛,翻身抱怨,越講越小聲,又恢復無聲狀態。

看見江睿陽緊皺的眉頭,薰隨即緊張地縮回手,發現江睿陽只是在說夢話後,鬆了口氣。

薰趴到江睿陽的床邊,注視江睿陽長長的眼睫毛。

他眨了眨眼,緩緩伸出手,輕輕撥動江睿陽的睫毛。

一根、一根,慢慢地撥過,像撥弦那樣,薰的耳邊彷彿響起音階。

DO、RE、MI⋯⋯

江睿陽的眉頭因為癢而一皺一皺,頭也往旁邊一抽一抽,看得薰笑了起來。

突然手被一把抓住,薰倒抽一口氣。

江睿陽睜開雙眼,面無表情。

「我只是一匹馬,何以苦苦相逼?」

薰聽不懂江睿陽說的話,覺得他好像在生氣,抖抖抖了起來。

「對、對不起⋯⋯」

帶著哭腔的聲音透過現實的空氣傳入耳中,江睿陽兩眼漸漸聚焦,看見薰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他趕忙鬆手。一放手,薰就急忙跑出房間了。

江睿陽坐起來看著薰落荒而逃的背影,挽留的手停在半空中,想不起來自己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只覺得昨晚好不容易要熟起來的薰,又被他弄冷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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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1-30 19: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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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週日,堪稱全球最血汗工作榜首——家庭主婦,沒有放假,她的一天依然從做早餐開始。

各家的家庭主婦有百百款張羅早餐的方法,例如台灣的江媽媽在美而美買,日本的小阿姨則總是在自家廚房忙碌。

準備全家大小的早餐是小阿姨的「工作」之一。

小孩們通常是麵包、半熟荷包蛋、牛奶等等容易上桌的東西,飯島姨丈則比較麻煩,每天得吃傳統的日式早餐,白飯、納豆、自家醃漬醬菜、烤鮭魚、豆腐味噌湯,五大餐點,缺一不可。

「還好啦,都是前天晚餐剩下的菜,洗碗比較煩而已,一堆小盤子,不像我們在台灣,一個碗裡面就可以塞滿稀飯、麵筋還有大茂黑瓜。」小阿姨語帶懷念。

再過兩個禮拜才是日本的暑假,還沒放暑假前,小阿姨都要六點起床準備薰的便當。

日本人的便當總是不像台灣的裝到滿鐵製便當盒一樣霸氣。日式煎蛋捲、微波炸雞、自己捏的鮭魚飯糰,小阿姨在精緻小巧的便當盒裡一一擺入豐富的菜色,最上面鋪上一層防止食物臭酸的塑膠片,蓋上蓋子,用可愛的包巾包起,放進與便當盒同樣款式的便當袋,方大功告成。

「哈——快放暑假吧,這樣我可以睡晚一點。」即便今天不用準備便當,小阿姨還是打了個歪嘴大哈欠,從洗衣機把洗好的衣物抖一抖,夾在圓形衣架上。洗衣曬衣,也是小阿姨的「工作」,一樣不支薪。

「睿陽,幫我把這些拿出去曬。」

「遵旨。」

食客江睿陽恭敬地雙手接過吊滿衣物的展開形衣架,側身用手肘壓下門把,走到廚房外的小陽台,將衣架撐開,掛上竹竿。

從半山腰望出去的景觀非常遼闊。

天空的顏色是牛頓水彩的139號Cerulean Blue刷淡一些,遠方留白的雲朵層層疊疊很是壯觀,日式平房一座一座櫛比鱗次,往彼方蔓延。

山梨的天空,晴空萬里。

江睿陽站在陽台邊,雙手微微張開,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全身籠罩在溫柔的陽光下。

沒有車潮的吵雜,沒有人聲,連鳥叫都是間歇性的,耳邊有風穿過衣物的細微聲音,讓人感到身心靈受到洗滌。

小阿姨走出陽台,看見江睿陽柔和的背影,她輕輕揚開微笑。

下一秒,江睿陽睜大慵懶的雙眼,握拳放聲嘶吼。

「I'm the king of YAMANASHI!yoooooooooo!」翻譯為:我是山梨之王。

小阿姨爆青筋。

「YAMA RI KI SHI RA!」日文+台語的翻譯為:山你去死啦!

把差點被摔下陽台的江睿陽拖進屋子裡,小阿姨在薰驚恐的眼神中把江睿陽丟到沙發上,給他一杯冰涼的麥茶,小阿姨自己也拿了一杯坐下,開始進行主婦工作的中場休息。

薰坐在電視機前面,江睿陽喝了口麥茶,捕捉到薰偷偷瞄過來的小眼神。

「欸,打工的事情,我跟你姨丈討論過了。」小阿姨胸有成竹。

江睿陽點點頭:「打黑工真的不會被抓嗎?」

「不會啦,我以前打這麼多次也沒⋯⋯咳,怕被抓你還來!」小阿姨一番藐視政府法律的話被即時消音。

我不來還是會被妳抓來。江睿陽暗忖。

見江睿陽沒回話,小阿姨繼續說:「我們上次去武田神社那裡,就帶你去過的,很多觀光人潮的那邊有沒有,我們看見一個也是跟你一樣畫圖的,在那邊畫人像,好多人給他畫耶,畫一張就賺一千多日幣,看他那樣畫一天起碼也賺個一兩萬,你不是也很會畫人嗎?看你畫給薰的圖,神韻都抓得很像⋯⋯」

「那妳以前為什麼要看著我的圖大笑?」

「你真愛記仇,看了開心就會笑啊!表示你畫了讓人開心的畫,有什麼不好?」

江睿陽捧著麥茶,看著杯子旁的水珠一顆顆降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可是我現在沒在畫圖了。」

聽見這句話,小阿姨皺眉,而薰則是轉過頭來,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一臉愕然。

「睿陽,你明明畫得很好啊,為什麼不畫了呢?」小阿姨似乎早有所聞,有些急切地詢問他。

「不畫就是匏仔了。」

不管他人問再多次,江睿陽只是重複著同一句回答。

沒有什麼好說的,說得再多,也沒人懂。

「你這傢伙⋯⋯」什麼匏仔。小阿姨對這個奇怪的外甥咬牙切齒。

「為什麼不畫了?」

天外插來一句嫩嫩的日語,童稚的嗓音帶著不可置信。

從江睿陽下飛機以後、一直對他戰戰兢兢的薰跑過來,站在他面前,皺著小小的眉頭,繼續用日文問:「為什麼不畫圖了?」

「他問你為什麼不畫圖了。」小阿姨插話。

「聽得懂啦。」

薰的胸膛微微起伏,江睿陽抬頭看,薰的雙頰也因為激動而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真難得,夏天還可以看見櫻花的顏色。

我該怎麼回答你呢?

如果是你,你會懂嗎?

小孩子。

莫名說不出那句敷衍的「不畫就是匏仔了」,江睿陽故技重施,將眼睛拉成鳳眼盯著薰,期望薫笑笑就過。

但是薰沒有笑,得不到江睿陽的回答,他握著拳頭,嘴動了動,或許是在考慮要說什麼,也或許是在考慮他想講的這些話該怎麼用中文表達,最後,薰什麼都沒說,轉身跑上二樓。轉身前,是想哭的臉。

客廳頓時只剩下電視機發出的「喝」、「呀」、「哈」,假面騎士打鬥的聲音。

「薰沒關電視就跑了,妳不要罵他。」江睿陽深知斯巴達的教育規範,拿來遙控器把電視關上。

「睿陽,你真是⋯⋯」

小阿姨無奈地乾了麥茶,一臉拿他沒轍。

「你都不知道薰他多崇拜你。」

「因為我帥?」

看江睿陽那副不想正面回答的死樣子,小阿姨連揍人都懶:「薰也很喜歡畫圖,你知道的吧?有看到嗎?走廊牆壁上的那些圖。」

飯島家的走廊連接玄關與客廳,走廊上貼著一些童趣的畫作。

海洋、天空、動物、家人、宇宙,薰畫的,薰的世界。

「他是從你送他畫開始,才變得喜歡畫圖⋯⋯給我把手放下。」

小阿姨把江睿陽摀耳朵的手拔下,江睿陽發出像是人蔘精被拔出地面的淒厲慘叫,把小阿姨嚇得鬆開手,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一個前滾翻,從客廳逃出生天。


瓶頸堅是悄悄到來的。

其實也不是毫無徵兆,只是像猛爆性的潛在慢性病一樣,突然翩然降落在你心底,擾亂一池春水。

「唔,睿陽,也不是說畫得不好啦,但好像少了些什麼,我覺得你一開始畫得比較好,現在就沒有⋯⋯那個FU了,你懂吧。」

發CASE給他的客戶這麼說。

以前江睿陽總是在客戶講不出個所以然卻還堅持打槍的時候起殺意,但最近總是覺得心虛。

他懂客戶在說什麼,遺失了哪一種FU,他知道,但卻找不回來。畫出來的東西無法感動自己,當然也無法感動別人。

似乎那不是多練習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他一直有在畫,卻突然畫什麼都覺得不對,畫什麼都不順眼。

出了問題,卻找不到切入點解決。

朋友、書、網頁,所有人都告訴他不要想太多,沒有靈感就多去戶外走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再出發,或是與其想那麼多,不如繼續做,繼續做,總有一天會好的。

加油。

加油,努力,加油,努力。

這些誰不知道?

朋友、書、網頁終究不是仙丹,不可能治好連自己都不瞭解的症狀。

所有人都在叫他畫,畫出來卻又不像樣,江睿陽感覺自己就像個軟屌的色狼,有色心沒射力。

一開始畫得比較好是什麼意思?

沒人回答得了他的問題,就算有人回答,他也覺得不對勁(難搞),連咕狗大神都估狗不到,簡直強人所難。

一天一天他越發焦慮,失眠、疲憊、枯竭。

於是直接歸零。

痛苦是因為掙扎,掙扎是因為還想找出解答,所以他自動進行格式化,安裝陶淵明2.0不求甚解版。

什麼都不要畫,什麼都不要想,這樣最輕鬆。

也許一開始他就不具有才能,那麼就不要以為自己有才能就好了。

解除從小就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也是一種解脫。

一開始會比較難熬,因為還得對抗自己體內自以為是的繪畫本能。別管別人說的「你畫得很好啊繼續畫啊」、「為什麼不畫了好可惜」等等的不負責任催眠話術,只要適當地鎮壓幾次,嚷著「我要創作」的暴民就會漸漸散去。

漸漸的,也不再想畫圖。

真的輕鬆得要命。

「我輕鬆⋯⋯得⋯⋯要⋯⋯命⋯⋯哈⋯⋯啊⋯⋯」

夏日的風讓白色的窗簾翻飛,江睿陽在自己房間咬牙冒汗,雙手雙腳死命抵住白色拉門,抵禦門外已經化身鬼夜叉、上樓教訓他的日本主婦。



躲在房間一下午,江睿陽的肚子開始發出飢餓尖叫。

人就算再煩惱、再憤世嫉俗,還是會肚子餓,這是最不爭氣的地方。

他拉開房門想偷偷摸出房間覓食,被守在暗處的小阿姨一把揪住。

掛在廚房小窗上的風鈴被黃昏捎來的晚風吹出清脆聲響。

頭上頂著一個大包的食客江睿陽站在瓦斯爐前,兩眼發直地喇著味噌湯。

小阿姨蹲下,從櫥櫃底下拿出醃醬菜的桶子,戴上塑膠手套,把手伸進那團酸酸臭臭糊糊黏黏、顏色觸感像嬰兒屎的米糠裡,撈出一條醃漬小黃瓜,啪嗒一聲丟進水槽。

「薰整個下午都關在房間裡。」用手在桶子裡翻攪米糠,小阿姨瞪了江睿陽一眼。

「男孩子有男孩子要做的事情。」繼續兩眼發直喇味噌湯。

「喔,例如什麼事?」繼續瞪。

「這是男孩子之間的秘、密。」他轉頭眨眼。

一條醃過的茄子被害羞地甩上江睿陽的臉。

就算洗了三次臉,醃漬原料的味道也還是隱隱約約飄在鼻間。江睿陽用小花髮夾夾起瀏海,坐在餐桌旁等開飯,看小阿姨氣呼呼地從樓上走下來。

「這小孩!耍脾氣的時候像牛一樣!」小阿姨脫下圍裙甩在椅背上。「等一下讓他爸去叫他,他就知道!只知道欺負媽媽!」

江睿陽看看薰的那份晚餐。「我去叫他好了。」

「行了吧,他才不想看見你咧。」小阿姨冷笑,看江睿陽跨出的腳步一頓,繼續說風涼話:「你這麼傷他的心。」

「⋯⋯我哪裡傷他的心?」

他不畫畫,為什麼會傷別人的心?

關他們什麼事?

關誰什麼事?

江睿陽罕見地有些動怒,他在心中唱還珠格格的主題曲,讓自己策馬奔騰在遼闊的草原上,試圖平息這股怒氣。

「就跟你說,薰很崇拜你,還不是普通的崇拜⋯⋯」

小阿姨嘖了一聲,咬牙考慮了一番,最後還是一臉受不了地說了出來。

「他之前還偷偷跟我說,說他想跟你結婚。」

賊昏?

江睿陽拉住韁繩停下馬,轉頭看著眼神死、盯著桌上炸豬排的小阿姨。

「沒錯,你沒聽錯,結婚。」

小阿姨陷入了回憶漩渦。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1-30 19: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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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1-30 19: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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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猶記當年,是日本的七夕,他們在家裡掛上小小的竹子,每個人按照慣例寫了一張許願籤。

「薰君,給媽媽看一下你寫什麼啊。」小阿姨賊賊地接近神秘兮兮的薰。

薰害羞得臉都紅了,小阿姨嗚呼呼地笑了,心想:一定是寫了要跟哪個小女生做朋友吧。

是班上那個笑容甜美的涼娜?還是隔壁櫻井家的女兒?或是常常來找他玩的小理惠呢?小阿姨非常得意寶貝兒子受到許多女生的青睞,於是她嗚呼呼地推開薰,嗚呼呼地翻開薰的許願籤。

祈願:希望能快點長大,想結婚,希望陽陽哥哥當我的新娘。薰。

嗚呼哀哉!

小阿姨彷彿被雷劈到,緩緩轉頭看著將雙手背在身後扭扭捏捏、一臉羞澀的薰,不知道該大笑還是該大哭。

「薰⋯⋯認真的嗎?」

薰點點頭,扭扭,害羞。

「為、為什麼?跟男生結婚就算了!問題是怎麼會想跟陽陽哥哥那個怪咖變態結婚啊啊啊!」

喂。

江睿陽看著沉浸在回憶裡抱頭喊叫的小阿姨,原諒她的失禮,走到冰箱旁拿出一罐麒麟一番搾遞給她。

「謝謝。」小阿姨灌了一口,嘆大氣,稍稍冷靜。

江睿陽坐到小阿姨旁邊,自己也開了一罐,向小阿姨舉杯。

「好啦,敬妳。」

「敬什麼?」小阿姨皺眉,又喝一口。

「敬我未來的婆婆。」

噗——

小阿姨從嘴裡噴射出來的啤酒,徹底洗刷掉江睿陽臉上的米糠味。



結婚的意義其實因人而異。

就大人來說,除了決定了相守一生的對象以外,結婚多少還帶有些負面印象,例如事前準備好麻煩、流程好複雜、要負的責任好大、貧賤夫妻百事哀、婚姻最後成為愛情的墳墓等等⋯⋯尤其在高離婚率的現代,有勇氣結婚的人其實越來越少。

但是「結婚」對小孩來說卻很簡單。

當他說想跟你結婚,代表全世界他最喜歡你,如此而已。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啦啦你都不知道,我會啦啦啦你起床尿尿,拜託你啦啦我,駕!」哼著焙焙的歌,江睿陽維持駕馬的姿勢從一樓騎上二樓,隨後一個輕盈的前滾翻越過自己的房門口,俐落地抵達薰的房門前。

他站定身子,清清喉嚨,敲門:「薰,吃飯了。」

房門內沒動靜。

他又用日語說了一遍,還是沒人理他。

睡著了?是不是應該要進去看一下?江睿陽握上門把,緩緩轉了一下。

沒有鎖。他心跳有點快。

進去之前,是不是應該要知會一下比較好?

進人家房間前要說什麼才好?學的日文都快全部還給老師了。江睿陽一時之間有點失憶,於是他開始回憶以前看過的日本片,試圖從裡頭找出一些台詞使用。

「薰⋯⋯那個⋯⋯進、進去了喔。」他差點咬到舌頭,羞愧這句話是從「羅密歐與水電工的禁忌之夜」裡學來的。

轉開門把,一陣風吹來,帶著薰的味道。

薰側坐在木質地板上,趴在床邊,閉著眼睛睡得香甜。

天藍色的窗簾被晚風吹成波浪,在薰的頭上跳舞。

注意到床頭櫃上擺滿的東西,江睿陽頓了頓,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薰的右手拿著一張紙,他伏下身,像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抽走。

得手之後一個側身翻滾,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將紙翻了過來,看見上頭的畫,他微微撐大了總是慵懶半睜的眼睛。

趴著的薰動了一下,直起身來揉揉眼,發現自己手上的畫不見了,轉頭就見江睿陽癡傻地盯著畫,頓時驚慌失措。

「不要看!」

薰情急之下想衝過去搶回自己的畫,豈料睡到腳麻,站起身來一個腿軟順勢撲向江睿陽,而江睿陽也非常夠義氣地留在原地給他撲。

就這樣,好像回到當初的黃色水塔旁,江睿陽把小孩搶救回來的那一幕,只是小孩長大了,臉也更紅了,而自己更沒用了。

還有小孩開始會畫奇怪的東西了,比如他竟然畫了個穿著粉紅色婚紗的面無表情男,跟一個貌似座敷童子的西裝小孩牽手的圖。

畫得不錯啊,可是為什麼不是薰穿婚紗,是他穿啊?

江睿陽用手把薰的頭壓在胸前,一手把畫拿高高地看。

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實際上他也真的是個孩子),跳著搶回那張紙,背對江睿陽,頭低低地坐在一旁。

看著沮喪的小小背影,江睿陽把散落的瀏海夾好,靠著床看天花板,屁股挪一下、挪一下地接近薰。

他悄悄靠近薰的耳後,嘟起嘴。

呼。

耳朵被吹氣讓薰大大抖了一下,摀著耳朵滿臉通紅地轉頭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江睿陽。

江睿陽靠著床,盯著薫,垂垂的眼裡有些埋怨。

「薰都不跟我玩,好寂寞喔。」

聽見江睿陽這麼說,薰的嘴開開闔闔,有些慌亂地說:「才、才沒有!」

中日文交替講,這是他跟薰的溝通方式,反正只要會講日文的部分就講日文、會講中文的就講中文。用語言、表情、動作傳遞情感,就算有一些聽不懂,習慣後,便能很神奇地在腦中自動接收到清楚的訊息。

「薰長大了,不喜歡跟陽陽哥哥在一起了。」

「不素!」日本小舌頭發不出「是」的音,讓薰講的中文聽起來很像台灣國語。

江睿陽維持著淡淡哀愁看著薰,有一種哀戚的文學性,看得薰內心逐漸升起一股罪惡感。

「陽陽哥哥⋯⋯」

薰慌得眼中淚花轉轉。

江睿陽支著頭,看薰慌亂的樣子,緩緩舉起手,捏住他的臉晃了幾下。

從下飛機之後,薰都不怎麼理他,應該是因為七夕事變。

小時候總有崇拜的對象,可能是鄰居的大哥哥大姊姊、或是常玩在一起的自家表哥表姐。當崇拜進化成喜歡,每個小孩都會想要結婚,都會想跟父母害羞地報告:我想跟誰誰誰結婚。

而對象若被判定為不對勁的生物,大人就會狠心地適時斬斷那不該發芽的情根。

「薰君,媽媽跟你說,男生跟男生是不能結婚的,而且你們還有血緣關係⋯⋯血緣就是你們身上有一樣的血,是一家人,如果結婚就會⋯⋯爆炸,對!會爆炸喔,所以你跟陽陽哥哥不能結婚。」

小小的薰大受打擊,眼淚馬上飆了下來,世界在他眼前應聲崩裂,因為他不能跟最喜歡的陽陽哥哥結婚,只好躲著他、不看他。

人帥是種罪。江睿陽想。

不得不說,被薰列入想結婚的對象,是爽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爽。

用手指夾住薰的臉,暖軟粉嫩的臉頰觸感絕佳,讓人捏不釋手。

捏了幾下後鬆開手,看見薰捧著臉頰,眼中淚花轉更大,江睿陽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表情柔和了些。

那不是奸笑不是冷笑不是怪笑,少見的溫柔微笑讓薰停止淚花的轉動,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太快了,已經超出一個日本小學生平均心跳的速度。他趕忙摀著胸口,側過身去,試圖平緩心跳。

江睿陽依舊撐著頭,說:「你的臉又開小花了。」

「欸?」薰轉頭疑惑。

「跟我一起玩好嗎?像以前一樣。」

江睿陽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對他撒嬌。

薰忍不住想答應,又想到不能結婚很傷心。內心的糾結使得薰臉上一下花開一下花謝,逗得江睿陽老人家很開心。

「笑、笑什摸?」薰很緊張。

「笑你的臉咻咻咻的。」江睿陽戳戳他的臉。

陽陽哥哥好奇怪,講的中文比媽媽的台灣話還難懂。薫愣怔地想著。

「為什麼圖不畫了?」

「嗯?」

「圖,為什麼不畫了?」

小孩之所以叫做小孩,大概是因為跟「盧小」有一樣的字。

江睿陽非常想要逃避這個問題,但薰的眼神讓他的心被刺得滲血。他只好一點一點拔掉那些銳利的視線,想著該如何回答。

他沒辦法像敷衍其他大人一樣去跟這個小孩說話,從薰爬到黃色水塔上找他那時候開始,江睿陽就知道自己對這個小孩沒轍。

江睿陽跪坐起來,腰桿挺得直直的,兩手置於膝上,正經的模樣讓薰也下意識跟著這麼做。

一大一小面對面跪坐,氣氛肅穆。

江睿陽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示意薰湊過頭來看。

「薰,這個,看見了嗎?」江睿陽指著自己手掌心裡一顆淺咖啡色的痣。

看見薰點點頭,江睿陽舉起雙手到面前,掌心朝外,張開細長的手指,擋住他的臉,從指縫中露出一雙眼睛。

江睿陽動了動手指,怕薰聽不懂,放慢說話的速度,再解釋一次:「以前我不是常常這樣做嗎?這是因為⋯⋯我要吸收畫圖之力。」

江睿陽的表情非常認真,認真到不像在唬爛。

「畫圖,朱力?」薰小心翼翼地重複。

江睿陽臉色凝重點點頭。

「但是,因為最近地球太多壞人了⋯⋯就你在看的那個假面騎士,壞人都沒打乾淨,畫圖之力傳不進來,陽陽哥哥沒接收到畫圖之力,就沒畫圖了。」江睿陽放下手,閉眼惋惜。

睜開一眼偷看薰,看起來還是似懂非懂。

總之都先推到假面騎士身上好了。

正要繼續講假面騎士的壞話,卻見薰急急伸出手。

「吶、吶,薫的手上也有喔。」

薰攤開手掌心,幾乎在同樣的位置也有一顆痣。

「我的畫圖朱力給陽陽哥哥可以喔!」

薰伸出手,貼上江睿陽的手心,這讓江睿陽想起雙修大法。

他面無表情。光是維持面無表情就已經費盡力氣。

小孩,小孩。

小孩可能不懂,但小孩願意給他畫圖之力。

江睿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電流,像被電到一樣收回手。把手夾在大腿間,他露出一臉神秘。

「每個人的畫圖之力不一樣,薰的薰自己用就好。」

講完,看見薰一臉失落,讓江睿陽又忍不住⋯⋯

在薰的耳邊吹一口氣。

薰又驚嚇又臉紅地看著江睿陽的臉近在眼前,眼睛瞪大,比飯島隔壁家種的青梅還大。

被薰這樣看著,耐不住心裡那股莫名的罪惡感,江睿陽說:「薰,陽陽哥哥只是休息一下,以後就會畫了,不要擔心,好嗎?」

「真的嗎?」

「真的。」

聽見江睿陽的承諾,薰鬆了一口長長的氣,笑逐顏開。

江睿陽也淺淺勾起嘴角。

只是他沒跟薰說,休息一下是多久,以後是多久的以後。



薫大概也是憋到極限了,在江睿陽對他伸出手後,薰毫不猶豫地牽了上去,熱情呼呼地跟他下樓吃晚飯。

迎接他們的是小阿姨的微笑夜叉臉。

「唷,薰大人,願意下來吃飯啦?」

薰抖抖抖地躲在江睿陽身後,江睿陽猛地抱拳單腳跪地。

「婆婆大人請息怒!」

「誰是你婆婆啊!」

於是今夜江睿陽頭上的包未消,又疊上了另一個包。


——待續

留言

to 一芳草:謝謝哈哈,我也希望有第二部。to yidia0229:修訂了一下貼上來:) 2020-1-31 23:27
小星星! 2020-1-31 19:25
居然讓我遇到陸嗎???滿地都是小薰薰!!!!可愛小薰薰重出江湖!!! 2020-1-30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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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1-31 21: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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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薰就讀甲府某大學的附屬公立小學,離家有一小段距離。

公立小學的制度較為嚴格,從入學開始就要求家長讓孩子自己上下學,學習獨立自主,所以薰早上都會自己到車站前搭巴士上學。

「薰君,便當跟水壺在桌上喔,記得拿。」在廁所蹲馬桶的小阿姨拉開門囑咐。

「好。」

時間有些趕,薰迅速戴上帽子背起書包,拿起便當袋與水壺走到玄關坐下穿鞋,往樓梯口看了一下,又把一身行頭放下,站起身來咚咚咚地跨上木頭色的階梯。

輕輕拉開白色拉門,薰的眼睛裡慢慢映入小房間的景色。

覆著白色窗簾的落地窗,緩緩左右擺盪的電風扇,床上睡得安靜的人。

「我出門了喔。」薰悄聲說。

「薰君!你在幹麼?巴士要走了!」排便順暢後的小阿姨在樓下怒吼。

薰嚇了一跳將門闔上,咚咚咚地跑下樓,重新背起書包抓起水壺便當盒衝出家門。

「薰君,早安唷!」

「吶吶,昨天看了嗎?那個⋯⋯」

趕上了巴士,在車上遇見了理惠還有涼娜,她們興奮地跟薰說話,有時候還會互相瞪視一下,而薰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放空。

好想趕快回家喔。

薰嘆氣,讓兩個小女孩都以為自己太吵了而閉上嘴巴。



食客幫小阿姨做完家事,抓緊空檔,江睿陽抓著相機溜了出去。

沒有高樓大廈,左鄰右舍皆是各有特色的日式木造建築,與電線桿上相連的電線構成一幕幕印象中的日本風景。

山梨是個大盆地,向遠方望去,四周都是山,有巨大的白雲相襯。

蟬聲唧唧,夏天是昆蟲活躍的大舞台。

夏天的螞蟻非常大,跟江睿陽家裡營養不良的瘦弱螞蟻差很多。江睿陽坐在神社旁的鞦韆上,研究地上辛勤工作的螞蟻。

螞蟻不知道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得工作?

循著開路同事留下的分泌物氣味,盲目地跟隨著,一隻隻一隻隻排成一條黑線,由螞蟻組成的黑線,大家看起來都一樣的線。

「工作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江睿陽邊盪鞦韆邊走音哼唱。

工作是一種很玄的東西,用於彰顯個人存在的價值,卻也會讓人漸漸放棄原本以為是「個人存在價值」的信念。

進入了社會後,每個人都被迫跟每個人一樣,被迫笑、被迫虛偽、被迫做自己鄙視的行為。每個人都會被社會的模具壓成一隻隻黑色的螞蟻,前進路線一樣、長得也一樣的螞蟻。

江睿陽當然也被壓過。

剛畢業的那一年,不用當兵的他曾經到一間科技公司做設計,做不滿一個月,就因為對不斷刁難改稿而且又有口臭的上司拍桌怒吼,被迫離開了螞蟻的行列。

在那之後他找了份打工,也從朋友那裡接插畫的CASE來做。喜歡的就接,不喜歡的就推掉。

閒暇時間就在水塔旁發呆或畫畫圖,自認為過得還可以。

然而這樣的他,卻在家人眼中被歸為「不務正業」的一員。

你想做插畫家?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成名?不如去找工作卡實在啦,畫那些又沒多少錢,你也長這麼大了,要會想啊,你們家就靠你了欸。大姨總是這麼說。

不只大姨,大姨丈、二姨、二姨丈、舅舅、舅媽、舅媽朋友的老公的妹妹,全都在催他「找工作」,要他不要再做白日夢。

沒穩定工作沒前途、沒穩定工作人生是黑白的、沒穩定工作很丟臉、沒穩定工作家裡的經濟負擔就會越來越大。

饒是江睿陽再如何反社會,終究也被社會壓垮。

沒錯,以前他什麼都是「中上」,因為「中上」是只要符合他人期待就可以輕鬆達標的等級,但好像不去朝九晚五,他連中上都沒有。

為什麼這樣的他不行?為什麼一定要那樣才可以?

只是不想做螞蟻而已。

學校、社會全都如此,都要人變成螞蟻。

我能不能做自己。

江睿陽越盪越高,頭往上仰,視野被廣袤的天空填滿。

盪到最高點,陽光底下,江睿陽跳了起來,空中翻滾一圈,成功落地,看得剛從神社旁走出來的清水爺爺一陣叫好。

說不定他是有才能的,雜耍的才能。

江睿陽面色凝重地這麼想,卻在下一秒被盪回來的鞦韆擊中後腦,直直往旁邊倒下,再起不能。



醒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外面有烏鴉啼叫。

不知道是怎麼回到房間的,江睿陽睜開眼睛,後腦一陣破皮的痛,但沒有比小阿姨打的痛。

他側過頭,發現一顆小小的黑色腦袋趴在他床邊,睡到流口水,小手跟他的手十指緊扣。

該不會是在傳輸力量給他吧?

江睿陽看著天花板,手上的痣,好像正在發燙。

覺得手心癢癢的,薰震了一下,悠悠轉醒,睡眼惺忪地擦擦口水,抬起頭發現江睿陽正看著他,而且不斷用手指摳他的掌心。

薰瞪大眼睛嘴巴抖了抖,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奪門而出,大叫:「媽媽!媽媽!陽陽哥哥醒了!」

江睿陽頓時覺得右手一陣空虛。

「你阿姨我啊,混日本這麼多年⋯⋯」小阿姨邊將去骨雞腿肉依序裹上蛋汁、麵粉、麵包粉,放入鍋裡炸,哼哼笑了起來。「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被鞦韆撞暈呢,不知道有沒有撞正常一點。」

江睿陽兩眼發直地喇著味噌湯,小阿姨看了他翹蓮花指拿湯勺的模樣一眼,嗯,還是一樣怪,應該不用送醫院。

「媽媽,這個洗好了喔。」薰將洗好的醃漬小黃瓜還有小蘿蔔放上砧板。

「薰君今天真好,還會幫忙。」小阿姨奸詐兮兮地笑:「好體貼吶。」

薰彆扭地反駁幾句,偷看江睿陽一眼。

「薫去叫爸爸吃飯。」不鬧兒子了,小阿姨將主菜起鍋吩咐。

薰順從地說了聲好,打開通往陽台的門,對正在澆花的飯島說:「爸爸,吃飯了唷!」

「好,喏,蕃茄給你。」

飯島摘下幾顆陽台種的蕃茄遞給薰,薰捧著幾顆可愛的紅色果實跑回廚房。

「媽媽,可以吃蕃茄嗎?」快要吃晚飯了,點心是被禁止的。

「嗯,吃幾個沒關係唷。」

得到媽媽的首肯,薰將新鮮的蕃茄洗了洗,開心地丟了兩顆到嘴裡,露出滿足的笑容。

「給媽媽一顆。」小阿姨正在清洗鍋子,嘴巴湊過去,讓薰把蕃茄嘟進她嘴裡。

還有一顆蕃茄,薰抬頭看向江睿陽,而江睿陽也自然地張開嘴。

薰頓了頓,拿著蕃茄的手抖抖,慢慢接近江睿陽的嘴。

小孩一臉閃亮亮又期待又怕受傷。

江睿陽看了薰的臉幾秒,突然「卡拇」一聲主動把薰手上的蕃茄吃進嘴裡。

「好吃。」江睿陽舔舔唇。

薰的臉瞬間跟蕃茄一樣紅。



跟薰打Wii打到一半,江睿陽被小阿姨叫了過去。

「打工的事情啊⋯⋯」小阿姨瞄了江睿陽一眼。「既然你不想畫圖的話,你姨丈認識家裡附近那間休息站裡面餐廳的老闆,快要暑假了,他們會比較缺人,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樣的工作?」江睿陽想他的日文應該還不到可以做服務生的程度。

「嗯,你的語言程度也還不能站餐廳的外場,那,做廚房怎麼樣?洗洗碗什麼的,時薪也比台灣高兩三倍,你可以留一些自己用,剩下的寄回台灣給你媽,吃住就阿姨負責啦,夠義氣吧。」小阿姨頓了一下。「不過要看你吃得了苦嗎?」

江睿陽堅定地扳起衣袖,用力凹起他那因為長期畫圖而沒練到什麼的二頭G。

「好了快放下,別丟人現眼。」小阿姨不忍目睹那隻瘦弱的白斬雞。「反正你現在只要不畫圖做什麼都可以吧?」她嘆氣。

快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眼角餘光發現薰轉頭看他,江睿陽冷汗轉移話題:「所以什麼時候開始做?」

「還不會爬就想走咧。」

小阿姨酸酸攻擊。

「明天下午兩點,面試先。」

江睿陽差點忘了,小阿姨不但獨立自主,而且還很會先斬後奏。



位於高速公路交流道口的休息站,面積頗大,裡頭有土產店、麵包店、和式西式中式的餐廳等等,樣樣都有。山梨縣是日本著名的觀光景點,每到假日,休息站裡的人潮絡繹不絕,人聲鼎沸。

小阿姨開車載著江睿陽來到休息站的側門,跟窗口客氣地說明來意,窗口小姐即領著他們進到辦公室裡,期間不斷對江睿陽點頭甜笑。

「看來你不耍白痴的時候,還會散發出一種費洛蒙。」小阿姨皮笑肉不笑地用國語跟江睿陽說悄悄話。

江睿陽疑惑地往自己的腋下深吸一口氣,然後被巴頭。

辦公室開著涼涼的冷氣,經過幾張辦公桌,每個人都抬頭看了下他們。

他們在一個寫著文件的中年男子身旁停下,窗口小姐跟中年男子打了聲招呼,抬手介紹他們,江睿陽和小阿姨也跟著點頭。

男子喔了一聲,比了請坐的手勢。

頭髮灰白的男子據說是這間休息站的老闆,與小阿姨簡單寒暄幾句後,休息站老闆開始丟問題。

「會日文嗎?」

小阿姨回答:「會一些,大學時學過。」

「程度到哪裡?」

小阿姨回答:「很長的會話或許不行,但是短短的應答還算可以。」

「可以做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要回台灣?」

小阿姨回答:「他⋯⋯」

「我在面試他,讓他自己回答。」

小阿姨頓了頓,轉頭看了一眼江睿陽。

「他說要你自己回答。」

男子看著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讓江睿陽握緊放在膝上的拳頭。

他聽得懂,想張口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嘴巴卻打不開。江睿陽看著眼前的男子,突然有些害怕說話。

此刻他才深刻體會到這場面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自以為可以跟薰對話就沒有問題了,卻忘了要是在這裡工作,就算是在廚房洗碗,所接觸到的人,並不是會說中文的小阿姨、不是能稍微理解中文的薰,而是全然陌生的環境,無論語言或人。

緊張讓江睿陽全身僵硬,更加面無表情,被小阿姨幹了一個拐子後,他才看向男子身後的月曆。

不要緊的,這題很簡單,考試他都寫對,不過就是助詞要注意、動詞要放對順序、時態要小心⋯⋯

「大大大大概概概九九九九九月月月回回回回台台台台灣灣去去去⋯⋯」

RAP似的機械音回答讓老闆噗的噴笑,小阿姨一臉絕望,江睿陽一屁股冷汗。




就算沒有人愛你,挫折與難堪依然對你不離不棄。

江睿陽的房間裡,午後的陽光趁微風帶起窗簾時,在地板上爬進爬出。電風扇沒開,四周靜悄悄的,只剩鳥叫。

突然飯島家的大門被打開,打破寧靜。

「我回來了!」

樓下傳來男孩的聲音,匆匆踏上階梯的聲響被小阿姨的:「先洗手!」打斷,過不久,才又聽見咚咚咚的聲音越來越近,「刷」的一聲,白色的門被拉開。

「陽陽哥哥,我回來了!」

房間裡面沒有人,薰打開一旁的廁所,也沒有人,薰急忙跑下樓。

「媽媽,陽陽哥哥在哪裡?」

小阿姨坐在餐桌旁,手上的麥茶像悶酒,苦笑兩聲:「在外面偷哭吧。」

哭?

薰跑到玄關穿起涼鞋,衝出門外,左右看了看,往神社的方向跑去。

他跑過綠色的櫻花樹、跑過鳥居、跑過神社,倒回來拍手兩下拜了拜,再跑過轉角,果然看見盪鞦韆上的人。

準確來說,是一個陰暗到不像是人的東西坐在鞦韆上,動都不動。

「陽陽哥哥!」

薰跑到江睿陽的面前,見他一臉槁木死灰,薰彎腰在江睿陽面前揮了揮手。

「怎麼了?」

江睿陽眼神死,淡淡地說:「薰⋯⋯我不會講日文。」

「欸?」

「陽陽哥哥不會講日文。」

連簡單的日文都講不好,面試得這麼糟糕,這份工作應該沒希望了。

我簡直是廢物中的廢物。江睿陽欲哭無目屎。

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但是看江睿陽這麼消沉的模樣,薰有些慌張,舉起手來,不知道該給陽陽哥哥拍拍還是該做什麼,兩手在胸前上上下下,好像在跳奇怪的舞蹈。

如果江睿陽現在不是在低潮就會笑出來,可惜他現在連一滴水都沒有。

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江睿陽彷彿看見薰頭上有一朵小花也低垂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突然薰停下(江睿陽的眼睛差點抽筋),頭上那朵花也瞬間挺直「叮叮」發亮。

薰走到他身旁的鞦韆坐下,開始盪了起來。

「薰?」

這小孩該不會⋯⋯就這樣不理他,自己玩了起來吧?

雖然他不太想聽別人的「加油」,但不安慰他就自己盪起鞦韆來,也太令人傷心了。

江睿陽知道自己這種症頭叫什麼,就叫賤。

像自己這樣的賤芭樂,沒有工作,活該。沒有才能,活該。沒有人安慰,也是活該。他低垂著頭,自怨自艾到最高點時,聽見薰說話了。

「吶吶,薫也不會講台灣話喔。」

薰用日文說著,又往地面蹬了一下,這是江睿陽教過他的盪鞦韆絕技。

「可是,薰正在學,媽媽有教薫,因為⋯⋯想跟陽陽哥哥說話,講很多很多⋯⋯」薰小小聲地說,蹬地面的動作沒有停,越盪越高。

「總有一天會說好的,是吧?只要我一直很努力地學,總有一天,薰可以說好的吧?」

薰說了好長的日文,江睿陽只聽懂一半,但是他卻好像可以瞭解薰要傳達的訊息,因為薰望向天空的溫柔神情。

「所以陽陽哥哥也一樣喔,盪鞦韆沒有一開始就很高的,對吧?」

「薰啊⋯⋯」江睿陽眼睫毛垂了垂。

「嗯?」

「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薰啊⋯⋯」

一般人被江睿陽這樣叫,早就拳頭硬了,可惜他是薰,一心一意向著陽陽哥哥的薰,此時只覺得更加擔心。

薰停下鞦韆,站到江睿陽前面,表情擔心:「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

一般大人看見一個小朋友這樣為你擔心,應該是會羞愧的,甚至為自己感到不屑,但是他是江睿陽,又賤又變態又自我中心的江睿陽,此時不管眼前是小孩還是小妖怪,他都不吐不快。

「如果我把腳伸直了,還是盪不高,怎麼辦?」

如果我用力盪了卻還盪不高,該怎麼辦?

江睿陽抬眼,眼裡裝了太多薰不懂的東西,而且江睿陽仰頭的角度看起來也有些⋯⋯可憐?總之薰覺得心臟有點難受,有一瞬間他想緊緊抱住江睿陽,但他只是頓了頓,轉而跑到江睿陽的身後,伸手推。

江睿陽被推這麼一下,反射性地收起雙腳,鞦韆開始前後擺動。

「沒關係,薰幫你推。」薰在他身後一下一下推著,語氣堅定地說:「沒關係的,沒關係。」

江睿陽呆了呆。

背後有雙小手一下一下推著他,薰手心的溫度也一波一波傳進他心裡。

薰一聲聲說著沒關係,江睿陽的眼睛發酸,抬頭仰望擺盪的視野。

或許比起「加油」,他更需要的是「沒關係」。

你會更好的,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所以別勉強自己,也別放棄自己。

「薰,好了,別推了。」

「沒關係!我不會累!」

「別推了,我要哭了。」

「欸欸欸?」薰趕緊停手。

江睿陽轉頭,臉是乾的,但薰不知道他的心是溼潤的。

盯著薰的臉,突然覺得這張依然可愛、卻沒有印象中圓滾的臉蛋有些陌生。

薰是不是在他沒看見的時候,偷偷長大了一些呢?

小孩長大了,大人就寂寞了。

雖然他面無表情,但內心一陣洶湧,他忽然好想重溫薰小時候跟他一起雙人合盪的光景。他懷念那種感覺,抱著軟軟香香的薰盪鞦韆的感覺,心暖暖的,而且有一種寧靜的幸福。

「薰,要坐上來嗎?」

江睿陽拍拍大腿示意他坐上去,薫結巴地說:「不、不用了。」

「幹麼害羞,來啦。」

「我、我已經長大了!」薰退了一步。

「不會啦,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喔,來啦。」

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喔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小孩喔——

薰大受打擊,嘴唇發抖,頭上的花瞬間凋謝,一臉哭哭地跑回家了。

「薰——」江睿陽破音。

怎麼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秒就跑掉了?

小孩心,海底雞。

江睿陽收回僵在半空中欲挽留的手,站起身來伸懶腰,脊椎發出老舊的咔咔聲,他張開雙手,深吸了一口空氣,頭仰高,望著被群山框住的山梨天空。

挫折與難堪對你不離不棄,抬頭看看,天空依然蔚藍美麗。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1-31 21: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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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一看到沒關係就想哭了QAQQQ 薰薰好暖((抱 2020-8-28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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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1 20: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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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來!今天也跟比利一起努力健身唷!」

「唷!」江睿陽和小阿姨對著電視幹勁十足地大喊。

吃完冷烏龍麵的午後,客廳裡的兩人跟著電視機上的黑人比利教練做戰鬥操。小阿姨是為了減肥,毫無脂肪的江睿陽當然只是作陪。

江睿陽邊做暖身操,邊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阿姨,抿抿唇,過了一會兒說道:「阿姨,那個,工作的事情,抱歉。」

「抱歉」他用日文講,因為不是自己的母語,比較不會難以啟齒。

「唉唷!江睿陽你腦袋被鞦韆撞壞了!」

頭上綁毛巾的小阿姨邊踏步邊一臉驚嚇。

在小阿姨心中他到底是有多爛。江睿陽跟著電視用力揮拳,有些傷心。

「好啦別在意!工作再找就好啦!OK啦!呼呼!」

過了幾天,樂觀的小阿姨已經完全恢復活力:「我們先別說工作的事情了⋯⋯」

不是妳要我來日本工作的嘛。江睿陽趴下跟黑人教練一起抬大腿練後臀,眼角餘光瞄見小阿姨邊抬腿、邊從被緊身褲束縛的臀後抽出一張汗溼的傳單,轉頭對他一臉亮麗微笑。

「鏘鏘!看!這是什麼!」

「等⋯⋯等,先讓我問一下⋯⋯傳單為什麼會放在⋯⋯褲子裡?」江睿陽開始仰臥起坐,氣喘吁吁地問。

「因為⋯⋯這件褲子⋯⋯沒有口袋啊⋯⋯」小阿姨也喘。

「喔⋯⋯情有可原⋯⋯」江睿陽持續仰臥起坐。

健身教練比利似乎對仰臥起坐情有獨鍾,持續了幾分鐘,小阿姨因為腹部油脂軍團的阻礙,在一次躺下後放棄掙扎,悻悻然抓起遙控器對準電視一按,比利就被關掉了。

「別做了,該死的比利!累死老娘!」

不是妳說要做的嘛。江睿陽呼了一口氣,順勢躺下,樂得清閒。

「欸,你看,過幾天就是七夕,日本的祭典!沒去過吧?」小阿姨拿著那張傳單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江睿陽微微偏頭,避開那張有明顯臀印的甲府七夕祭典傳單。

「沒去過。」

「我想也是,那我們今天偷偷去接薰放學,再帶你去買浴衣。」小阿姨擦擦汗說。

「我沒有錢買。」江睿陽把口袋抽出來,表示自己兩袖清風。

啪的一聲,傳單貼上他的臉。

「三八啦,阿姨送你啦,才多少錢客氣什麼,祭典過後,我們再重新想工作的事吧。」

拍拍江睿陽的頭,小阿姨嘴裡念著「祭典祭典」,離開客廳去沖澡。

江睿陽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聽著外面的鳥叫,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不知道是因為貼在臉上汗溼的傳單,還是因為感動。




就像猴子看人全都長得一樣,同樣的道理,江睿陽看小孩總是覺得他們長得很像。

尤其是當一堆小孩混在一起,江睿陽連男女都懶得分,全都歸為「小孩」,這些「小孩」只有安靜與吵鬧的差別。

但他們家的薰就不一樣了。

就像現在,附屬小學的校門口充滿放學人潮,在江睿陽眼裡,那些「小孩」當中只有一個在踏出校門時是閃閃發光的。

就算戴著帽子卻依然飄揚的黑髮、抓著書包背帶挺直腰桿的良好走路姿勢;濃眉大眼加上稚氣未脫的軟軟臉頰,既可愛又帶點帥的雛型,薰的長相不論在台灣或日本都是超受歡迎的類型。

看,還有兩個小孩(似乎是女孩)緊貼在他身旁,護花呢。

放下望遠鏡,車裡的人瞇起慵懶的雙眼。

在薫的視線範圍內,小阿姨按下車窗,用氣音叫他:「薰!薫!這裡!」

薫見狀,跟同學揮手再見,快速地走過來:「媽媽?今天怎麼會——」

後座的窗戶突然降下,露出一雙望遠鏡後又迅速上升,來來回回幾下。

薰疑惑地看了後座一眼,隨即聽見媽媽怒吼:「江睿陽!玩壞我車子的窗戶你就死定了!」

「欸?陽陽哥哥嗎?」

薰速速打開車門,驚喜地看著江睿陽放下望遠鏡。

薰坐進車,紅紅的臉上揚開靦腆的笑容,為有人來接他放學感到開心。

江睿陽看著薰的燦爛微笑,臉頰依舊是花的顏色。

他被太陽曬過,混著衣物的香味,薰的身上有夏天的味道。

於是當薰一坐近他身旁,他突然就不知道怎麼的——想咬他一口。

江睿陽磨磨牙,虎視眈眈地看著薰,讓薰有些坐立難安。

「好久沒來偷接薰放學了。」小阿姨轉動方向盤,趁被學校發現前趕緊落跑。

「嗯!今天怎麼會來?」薰拿下帽子,開心地趴上媽媽的椅背。

奇怪,今天的薰跟之前的薰有什麼不一樣,怎麼讓人這麼想咬?

「嗯,要帶陽陽哥哥去買浴衣喔,去祭典的時候穿⋯⋯」小阿姨像是想到了什麼,陰險笑了下:「話說啊,薰君,今年的祈願籤要寫什麼呢⋯⋯」

「別說啦!」

薰驚恐地摀住小阿姨的嘴,惹得小阿姨一陣笑罵:「危險危險!好啦,不說啦。」其實早就說了。

以為成功封住了媽媽的嘴,薰鬆了一口氣坐回座位,眼珠子偷偷轉向一旁的江睿陽,突然一陣黑影緩緩籠罩過來,他的臉頰頓時感到一陣濕熱。

「江睿陽!你幹麼咬我兒子的臉!」小阿姨看著後照鏡尖叫,方向盤差點打滑。

對一個行跡詭異的人問為什麼是沒有用的,這道理,薰從小時候開始就非常清楚。

所以薰沒有叫,只是有點傻眼,愣怔地被江睿陽「卡拇卡拇」得津津有味。


車子行駛在非市區的道路上,獨立的小店家或住宅座落兩側。

一個個方塊形的建築,奢侈地佔掉一塊土地垂直的空間,無論是便利商店或服飾店,都互相間隔得不會太遠,也不顯得擁擠。正是因為沒有高樓大廈的阻礙,遠方的景色特別清晰,天空的面積特別大,一望無際。

行駛在這樣的道路上令人心曠神怡。

「但是路太寬,有時候也會覺得特別寂寞。」小阿姨握著方向盤,淡淡地說,車內的CD正播放到江蕙的「花若離枝」。

將車停好,小阿姨領著一個左臉有大巴掌印的大男孩、一個右臉有大片吸痕的小男孩走進「UNI哭了」。

「你們自己慢慢挑,睿陽記得挑一件浴衣,待會會合。」

說完後,購物魔人小阿姨嗚呼呼地迅速竄進女裝區不見蹤影。

男孩們站在入口處,互看一眼。

「你知道浴衣放在哪裡嗎?」巴掌印男孩說。

「嗯⋯⋯不知道耶。」吸痕印小孩回答。

「喔⋯⋯那我們來比賽,誰先找到浴衣誰就贏?」

小孩就是那種一聽見「比賽」便會噴發腎上腺素的動物。

江睿陽彎下腰,跟一臉興奮的薰做助跑動作。

「預備⋯⋯開始!」

薰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江睿陽則是一個漂亮的後空翻坐上入口處的椅子打了個哈欠。

幾分鐘後,薰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看見江睿陽也氣喘吁吁地撐著膝蓋,貌似剛大跑一場,對著薰艱難地搖搖頭,表示自己這邊什麼也沒發現。

「陽陽哥哥我找到了喔!在那邊!」薰的臉上充滿得意,興奮地邀功。

「哈⋯⋯哈⋯⋯可惡,真厲害⋯⋯下次,我不會輸你的。」江睿陽一臉熱血地對薰眨眼比了個讚。

「薰下次也不會輸喔!」

薰開心地牽著馬上挺直腰桿半點氣不喘的江睿陽走掉。

這是哪招?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櫃台小姐愕然。



現代的浴衣穿著率顯現在「UNI哭了」的男女款式中。

女生的浴衣花樣繁多,大紅、粉紅、大花、小花林林總總至少有三十款,相較之下男生就只有五款,看起來還只有顏色之分。

翻了翻幾件男性浴衣,江睿陽看向一旁較為涼爽輕便、下半身為短褲的夏季和服「甚平」,也是只有三款⋯⋯

「阿姨,我選好了。」

「這麼快啊?」

手上掛著購物籃的小阿姨回頭,一件桃紅色、上頭還有名家彩繪的女性浴衣出現在她眼前。

「⋯⋯我叫你挑你的,你挑我的幹什麼?」

浴衣稍稍移開,是江睿陽神秘的右眼。「是我要穿的⋯⋯欸,俠女別,我開玩笑的,其實我想要的是這件。」

無視薰驚恐的眼神,他再度從身後拿出粉紅小碎花、明顯還是女性的浴衣,江睿陽眼中有著閃亮亮的渴望,一臉非常想要——

想要人家揍他。

啪!「UNI哭了」店內響起清脆的巴掌聲。

不公平,女生的都比較漂亮。

江睿陽氣噗噗,帶著新的巴掌印回到浴衣區。

款式這麼少,隨便選一款好了。看向站在他身旁的薰,江睿陽問:「薰,你的是哪一種的?」

「這個。」薰指指甚平。「我的是藍色的,爸爸買給我的。」抬頭笑笑。

「嗯,那陽陽哥哥也穿一樣的。」這種的穿起來下半身也比較涼,炎炎夏日他不能委屈兄弟。

江睿陽拿起一件深藍色的甚平,卻被一雙小手按下。

轉頭看向薰,他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紅了起來,看著地上,一臉有話要說。

怎麼又臉紅了,這小孩真是臉皮薄——餡多滋味好。

又莫名起了咬意,江睿陽磨磨牙。

小孩扭捏半天,一雙大眼終於抬眼看向他:「陽、陽陽哥哥,可以選浴衣嗎?」

江睿陽停下磨牙的動作,眨眨眼。

薰咬咬牙,緊閉雙眼,一臉豁出去地說:

「我、我想看陽陽哥哥穿浴衣!」

緊緊閉著眼,薰的想像害羞綻放。

在他勾勒的美好願景裡,瘦瘦高高的陽陽哥哥穿著浴衣,纖細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掛滿許願籤的竹枝下。

夜晚的風輕輕一吹,吹起陽陽哥哥的頭髮以及身旁彩色的許願籤片片舞動,薫再也承受不了越來越快的心跳,而開口喚了一聲「陽陽哥哥」。聽見他的叫喚,陽陽哥哥回頭,慵懶的雙眼微微瞇起,勾出淡淡的微笑,輕啟朱唇:

「好啊,你先讓我咬一口!口桀口桀!」

「欸?」

還沒反應過來,薰大夢初醒睜開眼,黑影再度籠罩,左臉又陷入一片溼熱。

後來被小阿姨逮到又在「卡拇」他兒子臉頰的江睿陽,今天總共集滿了三枚掌印,最後一枚在正面,大有如來鎮妖之勢。



當一個人臉紅表示他想看你穿浴衣的時候,你做何感想?
一、調情。
二、性暗示。
三、不知道。

江睿陽選擇以上皆非,他認為這小孩審美觀超群,知道帥哥適合穿浴衣所以阻止他買甚平。

而且說一個小孩調情性暗示什麼的,未免太過以猥褻之心度純潔之腹。

只是江睿陽也不免想起薰說過的,想跟他結婚的願望。

「為什麼不畫畫了啊⋯⋯媽媽也不知道耶。」小阿姨將有著扇形花紋的甚平交給薰。「可能陽陽哥哥最近壓力比較大,所以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呃,雖然從小就不太正常⋯⋯總之薰君也不用太擔心,就像以前那樣陪陽陽哥哥玩就好了,知道嗎?」

拍拍薰的頭,小阿姨笑了笑:「我們也只能這樣幫他了⋯⋯好了,你去幫媽媽叫陽陽哥哥來,媽媽要幫他穿浴衣了喔,薰君自己穿可以吧?」

薰點點頭,拿著甚平走出媽媽的臥房,上樓,站在江睿陽的房門口說:「陽陽哥哥,媽媽叫你下去喔。」

「好。」

白色拉門拉開,薰瞪大眼睛。

一個一手抵著門、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比菲兔四角褲的大男孩站在薰的面前。

「謝謝您。」

江睿陽拍拍薰的頭,走下樓。

幾秒後,樓下傳來被嚇到的怒吼。

「江睿陽!你不穿衣服到處跑是想嚇誰!」

「不、不是穿浴衣裡面不能穿衣服嗎?」

江睿陽痛苦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八成正在被蝦型十字固定。

薰愣在原地,幾秒後,同手同腳僵硬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穿浴衣其實沒有很複雜。

男生的穿法要比女生簡單一些,但因為江睿陽比小阿姨高出兩個頭,讓小阿姨幫他穿得有點辛苦。

飯島家沒有開冷氣的習慣,已經穿好浴衣的小阿姨熱得滿頭大汗,妝都花了一半,反觀江睿陽則是一身乾爽神遊物外,活像自己是個人體模特兒。

「好了好了!呼!早知道我就不要先穿了!熱死人!」小阿姨拿著小手巾猛擦汗,得意地看著江睿陽,點點頭,讚賞:「猴子穿衣服也像人。」

「媽媽,好了嗎?」

薰將臥室的門打開一半輕聲問道。他看近臥房內,媽媽移開身影,江睿陽隨即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身著白色淺織紋的浴衣,不同於平常,旁分的髮顯得斯文,直挺的站姿更顯浴衣的修長效果,全身幾乎都被布料遮掩住,顯得暴露在外的細白的手腕與腳踝更加性感。

那半垂的眼睫毛搧了兩下,慵懶的視線轉向薰,唇角笑出月牙一樣的彎。

「帥嗎?」這句話難得不是從自戀狂口中說的,小阿姨笑著問薫。

薰低下頭,將門縫掩得更小。

「嗯,很帥。」

薰小小的聲音傳來,門被掩上。江睿陽可以推斷薰臉上的顏色,一定是牛頓502號的Permanent Rose,或許還混了點601號的Scarlet Lake。





七夕的祭典在甲府的銀座商店街舉行,街名取自東京銀座,顧名思義就是甲府一帶最熱鬧的區域,每年甲府的七夕祭典皆在這裡舉辦。

七夕的夜晚下著毛毛雨,銀座町從入口開始就蓋有拱形的透光棚,讓七夕祭典不會被雨打溼,壞了日本人喜好祭典的興致。

甲府的七夕祭典似乎沒有舉辦抬神轎一類的大型活動,有的是很多的小吃、小遊戲的攤位,感覺像台灣的夜市,色彩更加鮮艷豐富的夜市。

整條街的屋頂掛有七夕裝飾,有大型的人偶、彩帶、花圈,令人眼花撩亂,卻亂得非常熱鬧。路旁隨處可見綠色的竹枝,上面掛滿了彩色的祈願籤。

行走在祭典裡頭的人們,有些穿著浴衣、甚平,有些則穿著跟平常一樣的衣著,讓傳統的味道減弱了些,卻也增添更多的風貌。

站在銀座町的入口,江睿陽看向上面那塊寫著「七夕祭典」的大牌子,覺得跟漫畫裡看到的日本祭典有些不太一樣。

穿著藍色甚平的薰搖搖他的手,對他笑笑。江睿陽看見薰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穿著小石頭的黑繩,可愛中又增添些許男孩的氣息。

見江睿陽盯著他的項鍊看,薰有些不好意思。

「這也是爸爸給我的,很奇怪嗎?」

「很帥,跟我一樣。」

薰低頭漾開微笑。停好車的飯島與小阿姨走來,薰牽起江睿陽,走入祭典的人群中。

雖然跟想像有點出入,但畢竟是祭典初體驗,江睿陽也感染上了祭典情緒,玩得相當忘我。

一下抓著相機到處拍(特寫拍穿吊嘎綁頭巾的大肌兄貴)、一下打打槍(指的是射擊遊戲)、一下撈撈彩繪水球、一下跟薰打彈珠。

炒麵、糖蘋果、彩色糖水剉冰、麻糬、馬鈴薯燒,一路上吃吃喝喝,玩來玩去順便翻了幾個後空翻。

歡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一條街就這樣逛完了。

「啊,沒了?」江睿陽拿著一杯調酒,看著這條街的盡頭,便利商店的門外坐了一些年輕的日本男女,正在休息聊天打屁。

「對啊,你們也玩夠了吧?呼,好熱,回去吧。」小阿姨拿著扇子搧了搧,回頭對飯島說:「你要去開車了嗎?」

「好,那你們到前面等我,對了,讓他們去掛祈願籤啊。」飯島笑著說。

「對喔,差點忘了,睿陽,來,寫個祈願籤。」小阿姨從隨身包包裡拿出筆跟籤,交給江睿陽。

「不一定要許交女朋友啦,什麼都可以。」

小阿姨的「女朋友」用日文說,薰小身軀一震。

「薰,你先寫吧。」

「欸?不用,陽陽哥哥先寫,薰等一下再寫。」薰搖搖手。

「好吧。」江睿陽拿在手上寫,一臉討人厭的神秘兮兮,故意不讓薰看見,寫完後,還把祈願籤綁在最高點。
幼稚。小阿姨在旁邊鄙視他。

「換你。」江睿陽把原子筆拿給薰,站到薰身後,居高臨下盯著他手上的籤。

「陽陽哥哥去那邊啦!」

薰緊張地捧著紫色的籤,像趕蒼蠅一樣揮手。

江睿陽蹲到陰暗角落,喝著手上的調酒,一臉深宮怨婦,讓一些本來想搭訕他的人望之卻步。

寫得有點久,完成後,薰也叫小阿姨幫他掛高,然後走過來。

「走吧。」薰牽起江睿陽的手。

往回走到一半,江睿陽突然聲稱自己想要挫賽,他摀著肚子痛到面無表情,要小阿姨他們在原地等,他去廁所。不等薰說要跟,他撩起浴衣的下襬一個側滾翻,消失在人群中。

一個要挫賽的人還可以側滾翻?小阿姨看著一臉擔心的薰,哼哼笑了兩聲。

回到街的盡頭,江睿陽望著那掛滿彩色祈願籤的竹枝,不管賣章魚燒的小哥盯著舉止詭異的他,江睿陽往剛才小阿姨掛的地方翻找。

自己真的是個普通人,真的沒有變態成這樣。

但就是非常想要知道薰今年的祈願是什麼。

那天晚上進到薰的房間,他看見薰的床頭櫃擺滿了自己送他的畫。

一年一年,自己送他的畫、自己跟他的合照,薰依然擺在顯眼的地方,而將假面騎士的玩具擺在角落。

他也看見了薰的畫,除了那張「婚禮」之外,薰其他的畫。

畫裡有薰的家人,還有自己。

薰想跟自己結婚,全世界薰最喜歡自己。

變了嗎?沒有變嗎?

江睿陽知道人要活得輕鬆就得學會不在乎很多事情,他最近甚至連畫圖都不去在乎了,卻在此刻有些執著。

有些私心地希望就算你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改變,但不要變得太快。

因為我的寂寞將與你的長大等比進行。

江睿陽翻了一下,找到一張紫色的籤,心跳有點快地將它翻了過來。

祈願:希望有天能親手脫下他的浴衣。
薰。

江睿陽把噴出的眼珠裝回,再仔細一看,這是毛筆字而不是原子筆寫的才鎮定下來。想起「薰」這個名字根本就跟台灣的「志明」一樣菜市場,他繼續翻找。

終於,他找到一張皺皺的紫色的籤。尚帶童稚的筆跡,平假名、片假名中參著熟悉的漢字。

祈願:希望爸爸媽媽感情可以很好,希望彩子姊姊能常常回家。
希望薰的畫圖朱力可以傳給陽陽哥哥,讓陽陽哥哥打起精神來,還有希望神明大人不要給陽陽哥哥女朋友,讓薰趕快長大,讓陽陽哥哥做我新娘⋯⋯
神明大人對不起,今年薰有點貪心。
薰。

小孩的願望依舊,只是多了好多擔心。

盯著「畫圖朱力」的片假名看了好一陣子,心裡暖暖又酸酸的,橫衝直撞的情緒讓江睿陽突然仰頭掐眼頭,嚇了章魚燒小哥一跳。

差點就哭出來了,好險。

不能給對面賣章魚燒的看扁!江睿陽一個瞪大雙眼,嚇了章魚燒小哥第二跳。

後來一腔感動激動沒處發的江睿陽,跑去跟章魚燒小哥借了一支筆,將自己掛高高的祈願籤拿下來塗掉,再寫一次。

祈願:願薰平安長大,還有他的願望全都實現。
江睿陽。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2-1 20: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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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3 19: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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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飯島姨丈從事電梯的設計與維修一職,是分公司的社長。在飯島家的一樓設有約四坪大的事務所,雖然有電腦,但也只限用於讓社員處理文書方面的事務,網路還是電話撥接的。事務所裡有魚缸,裡面的小魚游來游去,碰到玻璃牆壁就往回游,日復一日。

來日本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江睿陽也已經脫離網路生活一個多禮拜。

沒有龐大雜亂的資訊可以吸收、不能即時知道朋友在幹麼、不能即時報告自己在幹麼,這對一個從小處在網路世代的青年是多麼值得焦慮的事情,可惜他是江睿陽,一個整天只要躺在頂樓水塔旁邊就可以不吃不喝、直到江媽媽來給他當頭棒喝才會下樓的神遊天王,所以對在日本沒有網路這件事情,他看得很開。

但也並非完全不在意。

大學時期他曾經架設過一個簡單的個人網頁,放置他的插畫作品。

那時候他每天都會更新插畫,畫一些嗨己嗨人的東西,瀏覽人數頗高,留言稱讚打屁的也很多。

那段時間他滿開心的,單純的作品交流、單純的用創作來溝通,滿開心的。而他也是在這段時間更加確信,人是有才能的這件事情。

也因為網路是如此容易分享,也容易被看見,漸漸的有人看見了他,找他接CASE,他才正式接觸到商業插畫這塊領域。

才知道那是條不歸路。

普普教主安迪沃荷說過:未來,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成名的機會。

而他也真的只撐了十五分鐘,然後江睿陽痿。

本來想,在日本沒有網路也挺好的,切斷所有聯繫,獨自面對自己,看看能不能看清自己的方向。可是完全的斷訊竟然令人有些浮躁不安。雖然江睿陽自我中心慣了,但他並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他雖然曾經嫌棄過朋友對他說「加油」這件事情,但他還是需要朋友(他就是這麼賤)。

因此身為一個工作還沒有著落、寄人籬下的食客,每天除了幫忙小阿姨做家事外,最期待的竟然就是薰的放學時間。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隻等主人回家的孤獨狗狗。江睿陽躺在床上放空。

「我回來了!」樓下傳來薰的聲音。

一個面無表情的人搖著尾巴拉開房門翻滾下樓,然後傳來薰的笑聲。





江睿陽跟薰大手拉小手走在夏日的小路間,偶爾停下腳步研究路邊這是什麼花、那隻蝸牛怎麼那麼大。享受著午後的陽光與風,還有閉著眼睛也不用擔心踩到狗大便的乾淨道路,他們往百元商店前進。

因為江睿陽沒內褲穿了。

「什麼!你內褲只有帶兩件替換?難怪我怎麼洗就那兩件,我要洗的衣服這麼多,如果我今天沒洗到你的,不就沒得穿?你行李到底帶了什麼?去給我買幾件回來!」小阿姨震怒。

過了車子少少的馬路,進到百元商店,江睿陽在衣物區挑了幾件花俏的內褲後,發現薰不在身旁。

往收銀台方向走去,拐過玩具櫃就看見薰的背影,他走過去摀住薰的眼睛,發出驚恐的聲音:「好黑,誰關燈?不要關燈,我好怕!」

「不要這樣。」薰笑著低聲用日語說了幾句話,抓下江睿陽的手,江睿陽這才發現薰站在文具區,而他手上正抓著一盒水彩。

江睿陽眼神虛浮,飄向一旁。

「優太跟我說這個便宜又好畫喔。」薰拿著水彩晃了晃。

這小孩好賊,像到誰。

江睿陽的眼珠亂跑,硬是不看薰手上的東西。

薰又仰頭說了幾句話,江睿陽開始做作地吹起漏風的口哨,假裝沒聽到。

看他這樣,薰氣鼓臉,說:「好吧,那我自己用。」雖然貌似生氣了,但薰還是牽起江睿陽的手去結帳。

江睿陽把手握得更緊一些。

回程的路上沒有尷尬,小孩就是這樣,什麼都來得快去得快,加上江睿陽又做了些怪異的舉動——例如把路邊的花摘下插到手肘彎起處說:屁股開花——這類無聊的笑話,直把薰逗得笑嗨嗨,還跟著照做。

笑鬧之後薰又牽起他的手,抬頭問:

「吶,這次陽陽哥哥可以待多久呢?」

江睿陽轉轉手上的小花。

小孩又問了個非常難回答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都沒有找到打工,再這樣待下去有什麼意義⋯⋯江睿陽看向等待答案的薰。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待久一點。」江睿陽笑著把花插在薰的耳鬢。「這樣才能跟薰玩啊。」

「我也這麼想!」薰笑了開。

雖然不知道現實會怎樣,但江睿陽選擇這樣回答。

他只是單純想看看薰頭上插著小花展開微笑的畫面罷了。

接近傍晚,神社上方金黃色的晚霞迎接兩人回家。

一打開門,小阿姨張牙舞爪來勢洶洶。

「俠女饒命!」他丟掉花,抱手單膝跪。

「⋯⋯你做了什麼事情要我饒命?」小阿姨緩了下來,疑惑。

「不知道,先道歉再說。」

小阿姨聽見這句猛地出拳,卻在江睿陽的鼻前停下,拳風吹亂了江睿陽前額的髮。

「我今天心情好,不打你。」

「敢問俠女所為何事!」抱拳低頭表示誠意十足。

「你這臭小孩。」小阿姨捏捏江睿陽水嫩的臉頰,開心地說:「你錄取啦!打工!恭喜!」

江睿陽嘴開開,臉被小阿姨捏了幾下,很痛,確定不是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呀呼一聲從玄關後空翻三圈到達客廳,而薰則是聽小阿姨用日文重複一遍後,也開心地跟著衝到客廳。

小阿姨搖搖頭看著那兩隻猴,進廚房準備晚餐。

「恭喜!」

薰大喊,然後看著激動的江睿陽站上一旁的鋼琴椅。

「首先感謝我的父母撫育我成長茁壯,再來感謝小阿姨與姨丈的鼎力相助,還有,我要特別感謝這位——」江睿陽將手伸向薰。「我的好朋友,薰君。」

薰愣了愣,握上江睿陽的手。江睿陽的手心很熱,不若以往的涼。

江睿陽彎下腰,薰在他微彎半垂的眼裡看見自己,襯著一些暖意。

「謝謝你喔,薰,謝謝。」一句謝謝是中文,一句是日文。

江睿陽的聲音低柔地撫過薰的耳朵,他從來沒有看過江睿陽如此毫不保留的喜悅,連平常淡然的表情都透出一些動情的紅。江睿陽的臉靠得好近,近到他能感受到江睿陽的吐息,薰腦袋一懵,臉頰又染上了櫻花的顏色。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可是你都不知道。


瞬間薰的眼中只剩那微彎的紅唇,循著本能,他一秒萬年地緩緩接近。

就在那個即將天元突破的瞬間,一聲巨響,嚇得薰瞪大雙眼,整個人往後退。

原來老舊的鋼琴椅承受不了白痴陽在上面蹦跳,應聲崩毀,爽過頭的江睿陽毫無防備,太陽穴順勢往黑色鋼琴的角角撞去,倒地不起。

小阿姨聽見聲響跑到客廳,看見那一地慘相,臉上很是平靜。

薰聽見她喃喃念著「莫氣莫怒莫計較」,抬手運氣一個周天之後呼了口氣,一手撈起軟綿綿的江睿陽,回頭對薰笑著說:「去幫媽媽看一下鍋子裡的水,媽媽要檢查一下陽陽哥哥還活著沒。」語尾帶有殺氣。

薰握著雙手,抖抖抖地點點頭,趕緊跑到廚房,盯著鍋子看。

鍋裡的水逐漸滾沸,熱氣瀰漫。

他捧著臉頰,感覺自己也像被放在裡面煮一樣。

波波波波,很熱。

心也波波波波跳個不停。







來日本後,江睿陽第一次打電話回台灣。

「媽我阿陽啦!我呷你寄來欸鐵牛運功散,我心抗斬斬(胸口鬱悶)中氣不順已經厚啊,鐵牛運功散可以去寒解鬱、通血透中氣效果美賣,親情重如山,鐵牛保平安——」

嘟嘟嘟。對方掛了電話。

「你在那邊講什麼屁話,浪費電話錢!」小阿姨一個手刀把江睿陽砍趴在地,氣呼呼地把電話拿過來重打。

「欸,剛剛是妳兒子啦!喔拜託一下,詐騙集團是會來騙妳買運功散喔?嗯,他找到工作了,哈哈,好,讓妳跟他說。」小阿姨把電話拿給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江睿陽。

「快,你媽要跟你說話。」

江睿陽坐在地上抓抓頭,把電話拿了過來,聽見江媽媽的聲音,內心突然浮起一陣類似近鄉情怯的不自在

帶著非遊玩的心情來到異鄉,不是被迫來到這裡、不是沒有開心的事情、不是說已經離開故鄉很久、也不是說要離開很久,但在連結上故鄉的瞬間,還是有某種情緒悄悄凝聚在胸口,熱上他的眼角。

隔著一片海洋,聯繫不易的距離,異鄉幽靜的夜晚總是讓思念蔓延。

在簡單報告完近況後,江睿陽輕輕說:「媽,妳⋯⋯身體要顧好喔。」

遠距離同時也讓平時常見面卻不常說出口的關心變得容易。

無視小阿姨在一旁瞪大雙眼,江睿陽正要為自己的感性喝采,話筒對面卻傳來液體噴出的聲音。

「弟啊!你怎麼了?吃壞東西?唉呦我的珍奶去噴到雞排了啦!」江媽媽嘴巴含滷蛋似地說。話筒傳來一陣忙碌的雜音。

依照她話裡的情境推斷,她是一手雞排、一手珍奶、頭夾電話在跟異鄉的兒子通電話。

他江睿陽,一點也不羨慕珍奶跟雞排,反正他在這裡有十勝牛奶跟豬排,他一點也不在意珍奶跟雞排,一點也不在意江姓婦女的不感性。

江睿陽說了再會掛掉電話,抱著膝蓋生悶氣。

薰從浴室熱呼呼地走出來,彎腰戳戳江睿陽入定的臉,卻反被「卡拇」上臉頰,又笑又慘叫。





七月中旬,薰開始放暑假,正好也是江睿陽第一天上工的日子。

薰為此有些落寞。

陽陽哥哥開始打工了,這表示除了陽陽哥哥放假,他在暑假期間依然無法整天跟陽陽哥哥待在一起。

不過陽陽哥哥找到工作是好事,他應該要開心,別亂想!

薰打打自己的臉,讓站在他身旁的江睿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好了,這樣就可以騎了!」

家門前,身穿藍色工作服的飯島擦擦被太陽蒸出的汗,拍拍剛充飽氣的帶籃淑女車,要江睿陽試騎。

這就是以後要伴他跋山涉水前往打工地方的好夥伴。江睿陽憐愛地摸摸淑女車的把手。

就叫你萌萌吧!

他長腳一跨,帥氣地坐上淑女車,按按鈴,騎出柵欄,在家門前繞了兩圈。

綠色的日式垂櫻下,他騎著白色淑女車鈴鈴作響;徐徐微風穿過他的髮,平時懶懶的眼神此刻專注而銳利地直視前方,彷彿胯下是匹駿馬,而不是讓他一雙長腳彎起的淑女車。

好帥。薰雙頰緋紅一臉憧憬,讓飯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下午四點二十,江睿陽熱了些冷凍炒飯來吃,出門趕五點的班。

「加油喔!」薰在玄關對他說。

江睿陽比了個讚,開門迎向外頭那片橘黃色的天空,留給薰一個壯烈赴戰場的堅強背影。把背包放到籃子裡,跨上萌萌,唧唧拐拐地嚕走。

小阿姨說他第一天上班,先跟著她的車認一次路比較保險。於是江睿陽尾隨小阿姨的車,往休息站前進。

「江睿陽!你還好吧?真不中用耶。」小阿姨停下車,探出窗外看向後方牽著腳踏車、氣喘吁吁爬坡的人。

「這裡的上坡⋯⋯也太多了吧⋯⋯」江睿陽非常喘,上次坐小阿姨的車還沒有感覺,自己一騎才發現位於半山腰的上坡多得嚇人。

「快點快點,遲到你就完蛋啦!」

江睿陽嬌喘一聲,跨上萌萌用力踩,跟上小阿姨毫不留情的斯巴達車速。

來到休息站的側門,江睿陽把腳踏車鎖好,回頭對一臉擔心的小阿姨也比了個讚,走進後門。

窗口小姐對他甜笑,好像還對他說了恭喜,領著他經過上次面試的辦公室,往鋪著防滑墊、擺著貨物的長廊裡走去。

這是休息站裡每間餐廳共通的後走廊,走廊上有一道道的門,每道門連接著不同的餐廳,有些門還可以從上面的透明小窗看見外頭工作人員忙碌的模樣。

停在盡頭的一扇門前,窗口小姐壓下把手推開門,室內的光景立刻呈現在他的眼前。

這是一間採光明亮、以銀色工作檯面與烹飪機器組成的大廚房。

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鍋子散布在各個工作區域,有的區域上方掛著煮麵網,有的則是吊平底鍋。鋪著褐色磁磚的地板有一條覆著鐵網的水溝劃過每個區域,水溝通到戶外,方便清理廚房。隔著一個長形的工作臺即是外場服務生的工作區域。

內場成員清一色都是戴著頭巾、穿圍裙的歐巴桑,身著白色廚師衣的則都是歐吉桑,各自在負責的區域忙碌著。

滾燙的水冒出的白煙、杯盤碰撞的聲響、出菜聲,熱鬧非常。

收回打量的目光,江睿陽看著一個笑容和煦的廚師走過來,窗口小姐對廚師打了招呼後就離去了。

「你好,我是鶴田,這間店的店長,請多指教。」

「你好,我是江,今後請多指教。」

江睿陽把在心裡重複無數次的自我介紹講得發音標準、一字不漏,讓鶴田店長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鶴田開始劈哩啪啦地介紹這裡的工作環境與規矩。

他絲毫沒有因為江睿陽是外國人而慢下講解的速度,江睿陽聽得一愣一愣,有些冷汗卻無膽請對方說慢一些,於是不管鶴田說什麼他也只好一直嗨嗨嗨。

「沒問題嗎?一直嗨嗨嗨的,聽得懂嗎?」鶴田似笑非笑。

「嗨。」只有這句聽得懂,其他都聽不懂。

「唉,好吧,山田桑,可以請妳來一下嗎?」鶴田看了看他,抬手叫來一個擦著藍色眼影、看起來非常精明的歐巴桑。

「江桑就麻煩妳了,今天我有事得先下班。」鶴田把他託付給山田太太之後,就進到一旁的小房間去了。

江睿陽將目光從鶴田的背影收回,轉頭頷首:「我是江,請多指教。」

「我是山田,請多指教唷,那麼請江桑先到外面著裝吧。」山田太太對他笑了笑,讓江睿陽從進來以後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下來。

鶴田雖然笑容溫和,但給人一種緊張的氣息,而山田太太雖然看起來精明,笑起來卻讓人安心。她體貼地放慢講話速度,江睿陽感受到了。

江睿陽在門外綁上頭巾,繫上半腰的白色塑膠圍裙,穿上高筒塑膠鞋,深呼吸一次,重新打開通往廚房的大門,開始第一天的工作。

他負責的工作是清洗碗盤。

這間餐廳雖然是西式裝潢,但因為也有販售和食,所以碗盤種類相當繁多,江睿陽得從外場服務生手中接過這些碗盤,清洗完後將它們歸位。

雖然他一雙手沒做過什麼家事,但清洗碗盤對江睿陽來說不是難事,難的是記那些碗盤的位置。

和食的器皿就有二、三十種,再加上西式餐點的白盤,第一天上班就讓江睿陽有些頭暈。

記顏料的顏色他非常厲害,但是那些看起來都一樣的盤子可就讓他傷腦筋。

非假日的晚餐時間過後,大廚房閒了下來。

無視外場的女服務生看著他竊竊私語,江睿陽試著在手心畫出那些碗盤的位置來進行默背,山田太太叫了他一聲。

「江桑,來喝茶唷。」

喝茶?

江睿陽走到晚班人員聚集的平台旁,上頭擺了一些仙貝與醃小黃瓜,歐巴桑們靠在平台旁,人手一杯咖啡看起來很放鬆,山田太太也端了一杯給他。

「休息時間,閒的時候才有,別讓鶴田知道喔。」山田太太對他眨眨眼。

看來這裡沒「大人」的時候也會偷閒。江睿陽解讀完山田太太的意思後點點頭,捧著咖啡跟著靠在桌子旁。

「江桑是從哪裡來的呢?」

負責煮拉麵的長田太太講話很溫柔,被對江睿陽感興趣的歐巴桑們推出來當搭話代表。

江睿陽喝了口咖啡,回答:「台灣。」

「台灣?」


「哪裡?」


「食物都很辣?」


「那是泰國啦。」

眾歐巴桑們小小聲討論了一下,有的人說不太清楚,有的人說有去過,最後江睿陽聽見她們的結論。

「台灣的香蕉很好吃吶,在超市都賣很貴唷。」

長田太太跟歐巴桑們互相「吶」了一聲認同這個對台灣的印象。




他一直以為台灣是個小歸小、功能不得了的國家,結果最後竟然是「香蕉」。

清洗完負責的區域,在晚上十點結束第一天的工作,江睿陽在夜色中騎萌萌沿著下坡一路溜回家,思考著其實台灣是個島,而他是島民的這件事情。

「我回來了。」

聽見他的聲音,已經換上睡衣的薰放下手中的NDS,咚咚咚地跑到玄關。

「歡迎回來!辛苦了!」

「辛苦了,還好嗎?」小阿姨也走了過來,看起來有點緊張。

「很OK,非常受歡迎,我。」江睿陽邊脫鞋邊臭屁。

「我真的是沒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人,去洗澡吧。」

對他鄙夷地揮揮手,小阿姨明顯鬆了口氣。

洗去一身油煙味後躺在床上,江睿陽覺得非常疲倦卻毫無睡意。

語言不通果然有點難熬。

雖然在之後回想對話內容都能想得出來大概代表什麼意思,在當下卻無法立即反應,或是說,很難用自己稀疏的詞彙表達完整的意思,通常還得加上一些肢體語言,還有紙筆來輔助溝通。

他想起大三做現代藝術報告時訪問過的移工們,當時還無法體會他們的感受,現在他真的完全可以懂得他們不安的心情。

異鄉做工的人,在陌生環境接受陌生的眼光,在下班的路上,承受濃厚的孤獨感。

好啦,其實語言不通也有好處,就算別人幹譙你也聽不懂。

又想到鶴田似笑非笑的表情,江睿陽雖然不想承認那聲「唉」給他的打擊有多大,但內心還是起了疙瘩。

翻了個身,聽見拉門被拉開的聲音,他瞬間閉上眼睛。

「陽陽哥哥?」

穿著睡衣的薰走到床旁邊。

「睡著了嗎?」

江睿陽閉著眼不說話,內心口桀口桀兩聲,正想著要跳起來空中旋轉,還是後拱背挺起來嚇他時,臉頰被親了一下。

小小的,輕輕的,熱熱的。

「辛苦了喔,晚安。」薰在他耳邊小聲說,非常溫柔。

肚子被蓋上涼被,燈轉昏暗,拉門被拉上的瞬間,江睿陽突然放鬆下來,腳一蹬、頭一歪,整個人沉沉睡去。

夢中他騎著萌萌,後座是緊緊抱著他的薰,他們在結滿香蕉的日式垂櫻下繞行,試圖用萌萌的前籃裝滿不斷落下的香蕉,要帶給歐巴桑們吃。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2-3 19: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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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3 19: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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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雖然肢體語言與書寫漢字可以幫助溝通,但那是在閒暇的時候才有時間這麼做,真要忙起來的時候,誰有空理他。

在夢裡裝了一整晚的香蕉,江睿陽有一點黑眼圈,雖然睡得沉但夢太多。他一起床就拖著小阿姨問了幾句日文,包含廚房的常見用具啦、人家可能會對他吩咐的語句啦、如何應對等等。

這孩子終於擺脫陰霾、開始奮發向上了嗎?看著江睿陽認真書寫日文的模樣,小阿姨非常欣慰地收起鐵拳,用愛指導。

「阿姨,最後一個問題。」江睿陽將筆抵在下巴,思考了下。

「請說。」小阿姨慈眉善目,整個人散發佛祖的光輝。

「除了馬跟鹿生的野種、畜生、冷血以外,日文有沒有更髒更髒的髒話?」

「⋯⋯」

一大早,薰就目睹佛祖收妖孽的血腥場景,刀光劍影,嚇得他邊吃荷包蛋邊皮皮挫。


一樣是太陽褪色成夕陽的下午四點半,跟窗口小姐點點頭,使用電子磁卡逼逼兩聲打卡上班。江睿陽走進長廊,從大廚房門外、標示自己名字的架子上拿下頭巾,開始著裝。

江睿陽是有心想做好這份工作的,這份簡單的工作。

除卻語言的問題,從字面上來看,「洗碗」是個非常簡單的工作。

將碗浸入水槽、用沙拉脫清洗、沖乾淨、放進大型洗碗機、拿出來烘乾、歸位,非常簡單,除非你做錯流程或沒洗乾淨或碗盤擺錯地方才有可能被罵,不會有同事間的勾心鬥角(有什麼好勾的搶盤子洗嗎)、不會有客戶因為具有醜陋的美感而沾沾自喜(客人總不會因為盤子太醜來找他麻煩關他屁事)、不會有老闆在你旁邊碎念(鶴田不屑鳥他)、不會因為趕稿趕到三更半夜還不能回家(營業時間一到就關店碗再洗就那些)。

這是份相較之下簡單萬分的工作,所以絕對不能搞砸。

一來是因為他靠關係進去,他再怎麼自我中心也不該給飯島姨丈丟臉;二來是因為要是連這個都搞砸了,他真的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

連這個都搞砸了,就真的什麼都站不起來了吧?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想起薰認真的口氣,以及在他背後推著的溫暖小手,江睿陽挺直腰桿,綁緊及腰的白色塑膠圍裙,按下門把。

「早安。」在日本的職場,不論任何時段的班,上工的招呼就是早安。

跟內場的每個歐巴桑、歐吉桑都打過招呼,也向外場對他開心揮手的服務生點點頭,江睿陽走到自己負責的區域,跟上一個班的歐巴桑說聲辛苦了之後,開始做一些擦拭的動作,一邊回憶昨天的工作流程。

早點上手,早點安心。

江睿陽專注地擦著水龍頭,讓外場兩個女服務生拿起手機偷偷拍了他玉照兩張。

「早安!」

門口傳來一聲年輕有朝氣的招呼,接下來是歐巴桑與年輕聲音的寒暄,江睿陽沒有搭理,繼續專注地擦著水龍頭想自己的事情。

「哎呀,你們年紀接近,有伴了,江桑!跟你介紹一下⋯⋯江桑!」

歐巴桑大聲喊了第二遍,江睿陽才抬起頭來,轉身看向聲音的來源——

鬼塚英吉!

江睿陽在看見對方時瞬間震驚。

眼前一個戴頭巾、染金髮、跟他差不多高體型卻比他壯碩的男生,也同樣睜大眼看著他。

「江桑,這位是佐藤,現在在東京念書,寒暑假都會回來打工。」山田太太笑瞇瞇地放慢講話的速度,見江睿陽點點頭表示理解,再轉過頭對長得像鬼塚英吉的男生說:「佐藤,這位是⋯⋯」

「加、加西⋯⋯俠屋⋯⋯踏衣⋯⋯永?」鬼塚瞇起眼睛,帶著疑惑的語氣緩緩說道。

不知道這個人在講哪國語言,江睿陽連眉都沒挑。

他對不在意的人一向非常冷淡,這也是為什麼他高中時人家會給他下「好高好帥好成熟」這種稱號的原因。

對鬼塚隨便點點頭就當見過,江睿陽轉身回自己的工作崗位。

「等等,你是『加西笅太陽』,是吧?」鬼塚跑過來抓住他的手。

「什麼?」不喜歡不熟的人碰他,江睿陽四兩撥千斤地繞了一圈將鬼塚的手推掉。

「『加西笅太陽』啊!畫圖的那個人!襪圖!」

鬼塚似乎也會一點中文,搭配著畫圖的手勢加上那點破中文,江睿陽突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江西小太陽,他用來闖蕩插畫界的花名。

怎麼會?

這個GTO怎麼會知道?江睿陽微微瞪大半垂的眼。

看著江睿陽瞬變的表情,「鬼塚」更加確信這個人就是「江西小太陽」。

「真假!真假!欸?本人?怎麼會在這裡?我超喜歡你的畫耶!之前我在GEISAI會場看過你的畫,之後就一直關注你的網站唷!真的!啊,因為太喜歡你的畫了,得到很多感動,我還從原本的學校休學了,去東京念插畫專門學校⋯⋯真假!本人?」

鬼塚又笑又拍頭地連說了好幾次「真假」,欣喜若狂,非常戲劇化,讓在場的人都傻眼,尤其是江睿陽,鬼塚講了一堆日文他只聽出來「真假」,其他的都靠猜測。

台灣是個島,他是島民,但台灣有網路,他是個有網路的島民,網路讓地球變成村,有村民還有村外居民。

看來他是非常衰小地遇見一個看過他的村民了。江睿陽下了結論。

還沒反應過來,鬼塚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疑惑地開口:「不過,你怎麼這麼久沒更新了?網頁。」

鬼塚說得極快,講話又有點腔調,讓江睿陽皺眉說了句「蝦小」。

山田太太連忙解圍:「佐藤,說慢一點,江桑的日文沒有很好。」

「欸?是喔⋯⋯沒關係,其實我也有在學中文,咳咳,偶說尼,為手摩沒⋯⋯興的圖?新的圖啦。」最後又用日文重新補講解,鬼塚一臉急著想知道答案。

把自己的衣袖從鬼塚手中扯回,江睿陽淡淡地說:「NO為什麼。」英文加日文的敷衍。

「欸?什麼『NO為什麼』?」鬼塚見江睿陽逕自走回工作區,急忙再拉住他。

「喔喂!我問你為什麼不畫了?」

江睿陽轉頭,發現所有內場的人都在看他,外場的服務生也是,連外場經理都探頭進來看發生什麼事情。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著,他內心突然升起一股火燒般的焦慮。

一股來到日本後就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向他席捲而來。

「不畫了,我就是不想畫了。」

「欸?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樣我⋯⋯」

鬼塚接下來的話他都聽不懂、不想聽、不想解讀。

問個屁、逼個屁、為什麼個屁。

他就是沒才能畫不出來,痛苦不想畫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哪來那麼多要解釋的?

哪來那麼多要擔的責任?

他媽的他就是低潮,他媽的或許他也沒水可以高潮了,不行嗎?

問個屁、逼個屁、為什麼個屁。

被鬼塚全面引爆的江睿陽眼睛一瞇,露出殺意,手握拳集氣,大吼一聲奮力揍向鬼塚!

啪機。

江睿陽不清楚,當自己長年握筆也沒當過兵的拳頭揍上鬼塚強健的體格時,發出的是什麼微弱的狀聲詞,總之鬼塚連動都沒動,不痛不癢,一臉誇張地繼續追問:

「我⋯⋯你⋯⋯畫這麼好⋯⋯為什麼不⋯⋯」

怎麼會有人這麼白目。江睿陽快被鬼塚逼瘋,使用摀起耳朵這招也沒用,廚房以他為中心在旋轉,轉得他想吐。

他後悔沒有問到日本最髒的髒話、他一心想停下眼前這個瘋狂粉絲瘋狂的嘴,於是不顧山田太太的阻止,拿起一旁的抹布就往鬼塚嘴裡塞。

鬼塚嚇了一跳,往後退一步不小心撞到長田太太,長田太太「啊」了一聲往旁邊踉蹌,撞到放在瓦斯爐上的鍋子。

叮,叮,咚,嘩啦。

那大中小的鍋子在眾人眼中以慢速度呈骨牌效應一個一個相繼倒下,裡頭的冷水準確地潑向從小房間走出來、一身下班打扮的鶴田店長。

全場愕然,一片靜默。

低頭看看下半身,鶴田抬頭親切又和藹地表示:他自從上小學後,胯下就沒再這麼溼過了——這是江睿陽的妄想。

鶴田沒有說話,他笑著,但是由他額邊的青筋突起程度,可以看得出來他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他把所有人都叫了過來,變臉發飆。

幸好晚上這爐沒有開!不然今天燙傷誰負責?在廚房工作,沒有你們想像中的簡單!一不小心就可能釀成大錯!如果抱持著玩樂的心態來工作,不如就滾回去!靠著關係進來⋯⋯真是給人⋯⋯添麻煩⋯⋯

鶴田罵得很兇很快,江睿陽滿頭冷汗,理所當然只捕捉到關鍵字,但光是那幾個關鍵字就夠他受的了。

接下來幾個小時,江睿陽除了該問的有問、該打的招呼有打,其他時間連屁都沒放。鬼塚則被山田太太拉著,沒再去招惹他。

江睿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知道自己的腦袋從被鶴田罵開始就一直呈現CPU過熱的狀態,連薰走過來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



這天晚上,他發了一場高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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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6 22: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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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他正在進行一場寂靜的逃亡。


「插畫家?找個工作比較實在吧!」大姨、二姨、舅舅疊在一起追著他。


「欸!跟我看費里尼的電影啦!」頭是一臺舊式電視機的大學同學追著他。


「這稿子不對!給我改!」嘴臭的燈籠魚上司追著他。


「他們說你一開始的東西比較好耶!」客戶拿著比較圖追著他。


「你兒子不畫圖了?那他要做什麼?」鄰居不知道邊跟誰說話邊追著他。


「不穿上這個,你就會被歸到最底層做個雜碎!」社會手上拿著一件醜衣服追著他。


他神經質地摀起耳朵,卻還是阻止不了那些聲音的入侵,仔細一看,鬼塚正拿著筆往他手上戳洞,因為手上都是洞,所以沒辦法隔音。


他仍在寂靜的逃亡,在這些令人瘋狂的聲音中,忽然聽見蟬鳴。


伸手可及的彼方,夏季的櫻花正在綻放。


從旁伸出一隻小小的手,他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




握住那隻手後,世界開始進行重組。




粉紅色的日式垂櫻下,他躺在自家水塔旁,微風輕拂髮梢,他睜開慵懶的雙眼,雙手舉到眼前,像展扇一般緩緩張開細長的手指。


這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沒有代表什麼意義,就只是個習慣。


對著天空做這樣的動作,就會發現每次張開手指的視野都不一樣,絕大多數是雲的飄動形成藍天構圖的改變,有時候是飛機經過,有時候是鳥飛過。


每一次這樣做,就會期待下一次張開手指會產生什麼樣的畫面,很無聊的小舉動,但他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


若說才能是上天賜予的,那上天會在後來奪走它、讓它消失嗎?


那花會不會忘記如何芬芳?


天空會不會忘記怎麼藍?


雲忘記怎麼飄?


風忘記怎麼飛?


望著櫻花,望著山梨湛藍的天空,他忽然有了答案。


花從來不會忘記如何芬芳、天空不會忘記怎麼藍、雲不會忘記怎麼飄、風也不會忘記怎麼飛。


而是他忘記了快樂。


他忘記了畫圖曾是他通往快樂的橋。


太多太多複雜的因素讓他漸漸忘記那樣童年的午後,聽著獅子王或蠟筆小新的錄音帶、拿著彩色筆塗塗抹抹、自得其樂的午後。


長大的他被迫拿起他不喜歡的著色本,在別人製作好的線框裡塗色,塗得很好很漂亮,成就「中上」的他。


然而塗得再好再漂亮,不是他的。


如果每個人都要畫自己的,世界就大亂了啊!耳邊有人說。


但世界不會因此而繽紛嗎?他問。


這是無法解套的問題,因為這世界就是這樣規定了,要生存,就得照規矩來。


於是他適應不良,低潮了。


他說不畫了,說穿了,也只是一個不夠堅強的人低潮罷了。


然而就算暫時鎮壓住那些嚷著創作的暴民,他還是忍不住在看見美麗的景色時,試圖在心中調配那些顏色,例如山梨的天空,例如薰櫻色的臉頰。


只是人生的高速輸送帶不會給你停滯的時間,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你的低潮。


當他對大家說他不畫的時候,他們臉上是什麼顏色呢?


懷疑?


驚訝?


失望?


失望的是他再也不畫圖了,還是再也不畫圖的他?


他只是憤世嫉俗,不是殘渣廢物。他知道他要積極努力正面向上,他也知道他必然背著什麼樣的責任。


但能不能不要表現失望?


能不能什麼都不要問,但不要拋棄這樣的他就好?


能不能給他一個溫暖而不計代價的擁抱就好?


「沒關係喔,沒關係喔。」


薰在他背後推著,一下又一下。


鞦韆輕輕搖晃,江睿陽翻了個身,緩緩將臉埋進一個溫暖的胸膛,忍不住啜泣起來。


聽著溫柔的心跳聲,鼻息間盡是熟悉的香味,頭被人一下一下地輕撫,江睿陽覺得又熱又冷,忍不住收緊雙手。


胸膛小小的,卻令人感到安心。


一如那天在他背後輕輕推送的雙手,小小的,卻充滿令他前進的力量。


男孩軟軟的語調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你會更好的,會更好的。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吶,陽陽哥哥⋯⋯」


半夜,沒有開燈的房間,一大一小的身影被籠罩在淡色的月光中。


不顧小阿姨的叮嚀,偷偷潛入江睿陽房間的薰躺在床上,抱著江睿陽貼著散熱貼的頭。


強睜著昏昏欲睡的雙眼,薫回憶小時候發燒時,媽媽溫暖的拍拍,他有樣學樣,輕聲安撫懷中因為高燒而不斷夢囈的人。


薰稍稍低頭看了看扁嘴醜哭的陽陽哥哥。褪去了平常的面無表情,他哭得像小孩,薰為此輕輕笑了開。


陽陽哥哥好像小朋友,這樣距離就感覺沒這麼遠了。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我喜歡你喔。」偷渡一下。


一聲又一聲呢喃似的輕語,直到江睿陽不再哭泣,直到兩人都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房間被陽光佔領,窗外有鳥逗留。


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人手指突然如海葵般蠕動幾下,接著像詐屍一般九十度坐起身。


頭還有點重,眼睛紅腫睜不開,他閉著眼翻滾下床摸到行李箱,開始翻找。


丟出數件衣服後,接著是星星形狀的太陽眼鏡、一大堆彩色氣球、幾包彈珠、幾件可疑物品,總之將那些出國不必要攜帶的雜物丟出來後,他摸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一枝紅色鉛筆和橘色Aquabee速寫本。


盤腿坐在落地窗旁,他微微睜開眼,眼神迷濛地翻開速寫本開始動筆,筆動得很快,彷彿正在畫圖的人不是他自己。


五顏六色的情緒幾乎快要塞爆他的心臟,強烈的鼓動促使他動筆。


得畫下來,得畫下來,得畫下來。


構圖:恐懼焦躁,逃避追趕;閒散溫暖,前進勇敢。


主色:Prussian Blue混Dioxazine Violet些微的憂鬱,Cerulean Blue渲染天空,或許可以調一點Cadmium yellow統整畫面。還有夏天櫻花的顏色、還有那個小小的擁抱⋯⋯


該怎麼畫?


怎麼畫才能畫出夏季盛開的日式垂櫻?


怎麼畫才能畫出牽著他重組世界的那個——


「陽陽哥哥⋯⋯」


房門被拉開,江睿陽嚇了一跳大夢初醒,下意識地將手上的東西使用彈平的絕招——火焰球甩進床底下。


轉頭看向站在門口、揉眼打呵欠的薰,江睿陽按著自己心跳加速的胸口,有些丟驚。


薰眨眨迷濛的眼睛,看見床上沒人,睜大眼睛才發現江睿陽坐在一旁雜物散亂的地上,薰急忙走過去將他額頭上已經變成溫溫貼的退熱貼撕掉,探了探他的額溫。


放下手,薰笑著說了幾句日文,江睿陽腦袋還有些混亂暫時無法解讀,不過他猜想薰應該是說他退燒了。


因為薰軟軟的臉從很擔心、很擔心,變成很放心、很放心。


早知道剛剛就「卡拇」一下了。


江睿陽肚子很餓,四肢無力。他慢慢刷牙,看著鏡中自己的眼睛腫得像兩顆痔瘡,不是被打過就是哭過。


被打應該不可能,畢竟他都發燒了誰還趁人之危(小阿姨一向喜歡正面攻擊),那就是哭了,卻有點想不起來為什麼哭。


是昨天做夢嗎?什麼夢呢?剛起床時好像還有點記得,現在卻像全部被打散一樣想不出原貌⋯⋯到底是什麼夢?


江睿陽皺眉看著天花板,嚕嚕嚕地漱口,嘩地吐掉水,再含了一口水,突然他雙眼爆睜像想起什麼一樣,咕嚕一聲把帶著牙膏泡沫的水全都送到氣管。


「咳咳咳咳咳!」


因為小阿姨有事外出而自己在廚房烤麵包的薰聽見江睿陽大咳特咳,連忙跑進盥洗間。


「沒事嗎?」站上墊高凳,薰拍著江睿陽的背,江睿陽抬手揮了揮表示自己還健在,薰才帶著憂心的眼神繼續去烤麵包。


緩下殺人咳嗽,江睿陽抬首看向鏡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咳的還是什麼,他臉色難得紅潤。


不想給薰聽到,江睿陽抱頭扭緊腰無聲尖叫,以抒發自己內心那混著羞愧、不敢置信、想自體爆炸、還有一些拉里拉渣亂七八糟的情緒。


似乎,他只是說似乎,不,不用任何人來告訴他,他似乎、應該、好像想起來了。


怎麼會?


早上醒來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床上,而且小孩也從門外走進來⋯⋯那應該是夢才對。


但夢怎麼可能如此真實?


香香的,軟軟的,溫柔的。


嗅覺觸覺甚至聽覺都漸漸在腦中甦醒。


江睿陽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再也無法逃避一個血淋淋的現實——


他,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江睿陽,昨晚抱著一個小孩哭。


代表昨晚,小孩看見「陽陽哥哥」哭。


NO——


江睿陽持續扭緊腰抱頭無聲尖叫。


「陽陽哥哥,早餐好了唷。」


薰探頭進盥洗室,看見江睿陽回頭對他頷首輕輕微笑,那一笑猶帶小病初癒的纖弱與屬於早晨的清爽,薰臉紅了紅,緩緩縮回去。


江睿陽帶著微笑緩緩轉身,繼續扭腰抱頭無聲尖叫。


「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陽陽哥哥哭了」這種天理不容的事情、這種只能偷偷關在廁所發生的軟弱表現,怎麼可以讓薰看見?


怎麼可以讓崇拜他的薰看見?


全世界他最不想讓人看見「好帥好厲害的陽陽哥哥哭了」的就是薰啊——


江睿陽表情極盡誇張地扭曲,無聲尖叫了二十秒後,扭回腰站定身子,恢復面無表情將牙刷完。


電視上正播著讓人看了嘴巴開開的兒童節目,元氣的大哥哥大姊姊正帶著一群嘴巴開開的兒童做體操。


坐在餐桌前,江睿陽咬了一口麵包,瞄了一眼坐在對面看電視的薰。


「薰啊。」


「嗯?什麼?」薰轉過頭來咬咬麵包。


「薰啊。」


「什麼?」


「薰薰薰啊。」


「什麼什麼什麼?」薰笑了出來。


「那個,昨天晚上⋯⋯」


「欸?」


江睿陽眼睛瞇起,表情嚴肅,讓薰不由自主吞吞口水。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就是,那個⋯⋯」


我喜歡你喔。


話說到一半,江睿陽就看見薰手鬆了一下,麵包掉落在碗裡,薰的表情有些詭異,漸漸泛起紅暈。


——啊,他一定是看見我哭了。江睿陽在內心吞拳頭逼自己冷靜。


——啊,他一定是聽見了我說喜歡他。薰在內心慌亂地原地跑圈圈。


——雖然覺得被薰看見了也沒什麼關係,但總覺得非常那個,他的形象啊,他最想在這小孩面前做英雄的!英雄是不會哭的,可是他抱著小孩哭了,而且還邊發燒邊哭像個弱智!江睿陽在內心奔跑用頭撞破一道又一道的巨牆。


——雖然被聽見了也沒關係,因為薰本來就喜歡陽陽哥哥,可是⋯⋯陽陽哥哥的表情好像怪怪的?因為聽見薰說喜歡?覺得薰怪怪的?啊啊,全都怪怪的!薰在內心摀臉滾來滾去。


「我回來了⋯⋯你們兩個幹麼?」


小阿姨放下包包走到餐桌旁,看見一大一小低頭沉默啃麵包,氣氛非常凝重,而且兩人的耳朵紅得像剛被汆燙過一樣。


「歡迎回來。」薰跟江睿陽一起說,互看一眼後,又低下頭啃麵包。


「您去哪兒了?」江睿陽低頭抬眼,一副詭異的小媳婦樣。


「去彩子的學校⋯⋯不提也罷,啊好熱好熱。」小阿姨一副不想講的模樣,從冰箱倒了杯麥茶出來解渴,坐到薰的旁邊,她伸手摸摸江睿陽的額頭。


「退燒了吧?」


江睿陽點點頭,挺起胸膛欲捲袖——


「行了,就說不要秀你那白斬雞的手臂出來見笑。」小阿姨喝叱。


薰收回目光,失望地低下頭。


小阿姨將麥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微微一嘆。


「你阿姨我啊,以前也是闖日本的,語言不通、工作辛苦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無法適應的話⋯⋯不要做了也可以,就當作來日本渡假吧。」


「⋯⋯我沒有不適應。」有點心虛的回答。


「好啦不用解釋了,我都知道。」


聽小阿姨這麼說,江睿陽想反駁,卻被她打斷。


「睿陽,你媽媽把你交給我,我就有義務要把你顧好,像昨天那樣發燒又一直講夢話的,看起來這麼痛苦⋯⋯唉,把我嚇死了。」


小阿姨難得真情流露,江睿陽頓了頓。


她應該是聽見了他的夢囈,覺得他打工壓力過大無法負荷,所以要他別做了⋯⋯可是她什麼都沒多問。


江睿陽其實明白,小阿姨雖然斯巴達,但還是很疼自己的,從小到大皆是如此,一如她對薰,雖然嚴格,但給予的關愛與實質上的付出,從來沒少過。


媽媽也是,嘴上要他去找工作,卻還是應許了他的逃避,讓他來到這裡。


他們家的女人啊⋯⋯雖然嘴巴不饒人,但都擅長以行動付諸關愛。


小阿姨抬起手,難得不是要揍他,而是拍拍他的手。


「你來日本也算是陪陪我,不用覺得白吃白住什麼的,你媽那裡如果缺錢,我會寄一點給她的。」


江睿陽鼻子一酸,覺得內心有一個已經快被擊破的硬塊開始坍塌鬆落。


他的壞習慣是歸零。


逃避那上不去也下不來的焦慮,不如就歸零,無論是跟朋友起衝突或是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他習慣歸零。


以往那樣的舉動多少都有幫助,然而輕鬆是有了,卻也不是沒有後悔,後悔當時歸零的舉動連帶將快樂一併掩埋,連帶重要的事務也煙消雲散。然而那些微妙的後悔都被淹沒在繁雜的生活步調中,讓人無暇回頭檢視。


這次他依然如此,歸零了、不畫了,卻沒有預期中的輕鬆,或許是因為他歸零的,是他認同自己的存在價值。


等到連歸零都沒有用了,才知道不是歸零就能解決問題,至少他無法以歸零來解決自己的焦慮,也無法解決重要的人對自己的關心。


他明白,他根本無法忍受看見在乎的人為他難過。


忽然想起他很久沒上的Plurk,人生的起起落落或許就跟Karma值很像。


一開始能夠迅速成長,到了某一點就會開始慢下來,就算你在上面說了非常多的話,有段時間Karma就是不會動,讓你灰心喪志甚至起了一股想痛毆Plurk創辦人的衝動,或許這種心情就跟遇見該死的瓶頸堅非常類似。


但每個噗友都曉得,只要一直說話一直說話,突破了那一關,還是會涅槃。


只是說話容易,做事難。


這也是為什麼Plurk容易涅槃而人生容易失敗。


只是沒有人會為了你Plurk沒涅槃而悲傷,卻有人會為了你自我放棄而難過。


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失望你不再快樂。


那些他在乎的人、那些在乎他的人,包容他的人、相信他的人、沒有拋棄他的人,為了珍惜這些人的感情,他是不是得做些什麼?


只要他知道,有人在他很爛很差的時候,跟他說「沒關係」,只要他知道有人會在他需要一個單純的溫暖時,伸出手擁抱他,這樣就夠了。


他就能拿到滿滿的「畫圖朱力」。


江睿陽的手掌對著薰,似乎在吸收什麼能量,讓薰滿臉問號。


收掌,江睿陽轉向小阿姨,面無表情,卻很堅定。


「阿姨,我要繼續做。」江睿陽手在胸口比著蓮花指,對阿姨緩緩點頭。


「欸?可是⋯⋯」


「我可以的,真的。」


要知道「我可以的」對一個原先消極度日的人來說,是多麼難得的一句話。


不顧小阿姨驚訝的臉(其實還有點被江睿陽的佛指所困惑),江睿陽做三個側滾翻到達客廳,打開大落地窗,對著陽台外的遼闊景色,深吸一口氣,放聲大喊:


「我可以!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我誰——我是——江——西——小——太——陽!」


看見江睿陽逆著光張開雙手,聽見那前所未有的開朗聲音,薰好開心,興奮地跑到江睿陽身旁跟著大喊:


「日粗通方!唯我晡拜!俠屋太永!」不標準的中文。


江睿陽拉著薰的手轉圈圈,兩人跳跳笑笑,突然停下互看一眼之後,同時收回手,一個轉過身手繼續佛指定心,一個轉過身捧頰。


搞什麼啊這兩隻。


小阿姨拿起薰吃一半的麵包咬了一口,揚起微笑。


看來是可以打個電話給三姊說:妳兒子復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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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6 22:2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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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再度踏入大廚房,江睿陽跟每個同事打招呼。


同事的臉上都有些驚喜,因為他們以為江睿陽不會再來了。


「那天鶴田桑因為要出去約會,衣服被弄溼了,所以特別生氣,江桑不要太在意吶。」幫忙餐前沙拉的擺盤時,山田太太悄悄在他耳邊說。


「還有,佐藤很在意那天對你失禮的舉動⋯⋯」


江睿陽往一旁看,正巧捕捉到鬼塚偷看被抓包、低下頭猛翻大鍋飯的模樣。


其實那天他也太激動了,因為身處在不熟悉的環境,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遇見最不想面對的對象⋯⋯就是喜歡他的畫的人,尤其像鬼塚這種為了他而去改變自己的人,讓他壓力特別大。


卻也不否認在冷靜下來後,是有那麼一些開心。


身為一個創作者如果能用自己的東西去感動他人、影響他人,這當然是件令人振奮的事情。


創作用來交流,立基點就是「人」與「人」,不只創作者會給觀者帶來影響,成為觀者的人們也能間接影響創作者。


人是互相的,互相給予力量,互相成為彼此的力量。


所以沒事也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吧。


更何況這個人是喜歡他東西的人,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喜歡的作者,稍微想一下,鬼塚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沒有鬼塚這麼激動⋯⋯應該吧。


江睿陽拉拉頭巾,走了過去,站到鬼塚身旁。


看他愣怔停下手邊的動作,江睿陽打了一聲上工的招呼:「早安。」


鬼塚眉頭一皺眼睛突然瞪大,表情非常恐怖。


喔,不會吧,該不會鬼塚已經不想跟他說話了?


由愛生恨,當你越愛一個人後來轉恨時,恨意也會越強大。


鬼塚該不會是那天被他激歪過後,從此賭爛他吧?


深怕鬼塚要報仇,江睿陽悄悄往後挪一步準備逃跑。


果然,下一秒就見鬼塚強勁的拳頭毫無預警地襲來,江睿陽一驚,就要使出後空翻遁逃,卻熊熊意識到這是廚房重地,要是後空翻了不知道又要打翻多少東西。


一瞬間的猶豫,他就被手爆青筋的鬼塚抓個正著。


慘!他江睿陽今天就要被折死在異鄉了!


江睿陽眼睛一閉,非常悔恨在死前竟然不能夠再次「卡拇」薰的臉——


「早安!小太陽大人!之前真的很抱歉!見到你本人我太興奮了所以冒犯了你!真的,非常抱歉!」


鬼塚淚眼婆娑地握著他的手大吼,一臉憋哭的感動。


江睿陽愣怔看著一臉熱血男兒的鬼塚,僵硬地拍拍鬼塚的肩。




似乎交到朋友了。




晚上十點,江睿陽騎著萌萌滑出後門。順著下坡一路輕鬆滑回家只要五分鐘,跟來時氣喘吁吁的十五分鐘簡直不能比。


從大馬路拐進一條小巷,途經一塊種著一小片向日葵的田地。這裡是半山腰,於空地的另一端就可以俯瞰甲府的夜景。


江睿陽在這條有路燈跟沒路燈一樣的小路停下腳踏車,轉頭眺望。


夜晚的群山褪去色彩成為一座座剪影,包裹住盆地裡的點點星光,不像仰望天空的星斗,只有亮度之差,山下的星光有各種顏色。


看著那片斑斕星海時,總會讓人不禁想,那每顆帶著顏色的小亮點裡頭,住著什麼樣的人,帶著什麼樣的故事。


尤其處在異鄉,俯瞰山下的點點星光時,總是讓人感到沒來由的寂寞。


江睿陽想起某個與阿姨閒聊的夜晚,她曾說:


「我不太喜歡看夜景,每次看都會有種『何處是我家』的感慨,因緣際會定在這裡,也不是說不好,你看,這裡環境很好,物質也很享受,但是啊,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根,兄弟姊妹、朋友都在台灣,有時候,還是很寂寞的。」


他們被台灣太亂、太熱鬧、太明亮的夜晚慣壞了,這裡的夜晚太乾淨、太安靜、太暗了,所以難以適應。


阿姨在異鄉待了好幾個春夏秋冬,而他不過只待了夏天的幾分之幾而已,就已經能夠稍微懂得阿姨話裡的寂寞。


到各地「旅遊」總是滿懷喜悅的,「生活」就不會只有喜悅這麼簡單。


他曾經看過一個統計,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到國外旅遊會因此而改變人生觀,更深一層來說,倘若到國外生活,必然整個人生觀都會改變吧。


而為什麼人人都說流浪到遠方是為了找自己?


可能是因為你將會發現回家的路是如此珍貴,並且令人安心。


江睿陽雙手環臂站在空地邊,皺眉閉眼,任晚風吹去他滿頭油煙味,一臉鄉愁。


突然很想念台灣的一切,而他在這裡的時間還剩下幾分之幾的夏天。


回到台灣後,他也會想念這裡的吧。


要是有任意門就好了。


想起在台灣時,也讓他心心念念的暴力家庭主婦與害羞黏人的小孩,江睿陽抓抓頭,越過花田跨上萌萌繼續溜回家。


「我回來了。」


江睿陽在玄關脫鞋,等了幾秒,不見薰咚咚咚跑來,他從包包拿出從廚房帶出來的炒飯飯糰,噘起嘴啾啾啾幾聲,還是不見小雞來吃米。


奇怪,薰怎麼沒來玄關接他?


江睿陽狐疑地穿越走廊,看見飯島與小阿姨在餐桌旁看電視。


「啊,你回來了。」小阿姨拿著一罐啤酒,回頭對他淡淡說道。


「薰呢?」往旁邊看了下,也沒在客廳。


「在樓上,跟彩子在一起吧。」


彩子?彩子回來了?


江睿陽看看小阿姨的臉色,轉身上樓拿換洗衣服。


走上二樓時,正巧薰從彩子的房間走出來,看見江睿陽開心地說:「啊,歡迎回來!」


江睿陽看了看他手上的可愛紙袋。「那是什麼?」


「這個?彩子給我的喔。」


薰把糖果拿高,開心地對他炫耀那個不常在家的姊姊送的禮物。


江睿陽喔了聲,拉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去,關門,把一頭霧水的薰隔在門外。


把燈拉亮,江睿陽坐在行李箱前,胸口彷彿有人在控窯,些許悶,帶點灰頭土臉。


不過是包便宜的糖果就笑得這麼開心,我送你的畫還比較好。


從行李箱拿出一顆氣球,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吹,把氣球吹到爆。


站在門外正無所適從的薰聽見裡面的爆炸聲嚇了一跳,接著門被拉開,江睿陽拿著衣服走出來,看了看他,迅速地「卡拇」了他的臉頰一下。


薰淚眼汪汪地摸摸臉上吸痕,看著江睿陽使用比平常更誇張的花式翻滾下樓。









暑假前往山梨觀光的人潮漸多,首當其衝的當然就是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


一連幾天,鶴田的廚房忙翻天,遂把江睿陽由固定晚班調成全天班。


所以江睿陽一連幾天都沒有跟薰玩。


他邊綁頭巾邊輕聲嘆息,走進廚房,正面迎上鶴田。


「嘆氣?現在還不是最忙的時候,八月中旬的盂蘭盆節才可怕,江桑如果能快一些熟悉工作流程,對大家來說才算有幫助,希望你能加油吶。」鶴田環臂對江睿陽說,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語氣讓人有些刺耳。


總覺得鶴田還是不太喜歡他。


「鶴田昨天跟女朋友吵架。」跟著他後面進來的鬼塚對他咬耳朵。


「佐藤你給我閉嘴!」


鶴田狠瞪鬼塚兩眼,忿忿轉身走進小房間。


江睿陽其實沒怎麼在意鶴田的態度,人在做天在看,天沒在看他自己看,總之他已經決定會好好幹的事情,就會繼續幹下去。


而且他現在最在意的事情不是這個。


他伸伸懶腰,轉身開始清理成堆的碗盤。


因為在這裡打工多年,鬼塚在大廚房內擔任的是支援的角色,簡單來說就是什麼都會,哪裡需要他就去幫哪裡。此刻他就站在江睿陽身旁,一起幫他清理那堆西式日式混堆的碗盤山。


江睿陽清洗的動作沒停,盯著水槽思考該不該問鬼塚一個問題,在心中翻了幾圈,幾經思量,還是開口了:


「鬼塚。」遞碗。


「小太陽大人,我是佐藤。」接碗,放進高溫洗碗機。


「鬼塚,我問你。」遞碗。


「什麼?我是佐藤唷。」接碗,放進高溫洗碗機,拉下蓋子,洗碗機自動進行清洗。


江睿陽將碗盤清到一個段落,轉過頭看著鬼塚:「你喜歡小孩嗎?」


「欸?」


「小孩,喜歡嗎?」江睿陽再說了一遍日文。


鬼塚的中文比他的日文好一些,所以他們閒聊喇賽時也是中日文夾雜交談,這是江睿陽非常習慣的溝通方式。


「喔!小孩嗎,喜歡!我還沒進插畫學校之前,是讀幼保科的⋯⋯你那術筍麼臉?」鬼塚看著江睿陽撐大鼻孔一臉不可置信,兇狠的臉上有點受傷。「我很受小孩歡迎的!」


「你真棒。」江睿陽隨便對他比了個讚,繼續道:「那⋯⋯你會因為小孩不跟你玩,去跟別人玩,覺得不開心嗎?」江睿陽看了看洗碗機,將洗碗機打開,拿出熱烘烘的碗排列在待乾區。


「喔⋯⋯等一下。」鬼塚搬了一疊碗歸位,再回來,表情似乎回想了一下:「之前實習的時候,有個小孩一開始跟我很好,是我的愛徒,後來我看他去跟別的老師親近,這裡就會有點悶吶。」鬼塚比比胸口。


江睿陽解讀完畢,閉著眼沉痛點點頭。


「不過前輩也跟我們說過,遲早要習慣的,小孩子,大都醒吸菸糗。」


「什麼?」


「中文怎麼說?新的喜歡,舊的討厭。」鬼塚再說一次。


「喜新厭舊?」


「對!不愧是小太陽大人!吶,你願意幫我簽名了嗎?簽在我頭巾上?好嗎?」鬼塚一臉諂媚。


不理鬼塚,江睿陽低頭洗著服務生送來的碗。


「薰才不會喜新厭舊。」


「欸?」


「沒事。」


「小太陽大人,何以突地問起此事?」彎腰抱拳。


「你別再看還珠格格練中文了。」不過這句還說得真標準。江睿陽抱拳回禮。


「好看吶,那個。」


品味這麼奇怪的人喜歡他的畫,他是不是該注意什麼。


鬼塚抬起頭看著江睿陽冷淡的側臉,突然頓悟「啊」了一聲,一顆心頓時萬馬奔騰狂跳起來。


「小太陽大人!我、我不會去跟別人玩的,你在日本的期間我都會跟你玩!所以請幫我簽⋯⋯啊!好痛!」


江睿陽「花茶」一聲插他雙目之後,抱起一疊碗走了。








事實總是殘酷的。


江睿陽滿頭油煙味站在玄關,拿著飯糰啾啾啾了半天,小雞沒來,母雞倒是過來了。


「你在幹麼?還不快去洗澡,肚子餓的話我幫你去熱菜?」小阿姨敷著臉經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江睿陽只是搖搖頭,神情落寞地咬了一口飯糰。









薰非常喜歡他同父異母的姊姊——彩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彩子讀的專門學校遠,平常住在宿舍不常回家,所以薰非常把握每次跟彩子見面的機會。


每次彩子回來,薰總是「彩子、彩子」地叫著,想跟她分享一些事情、想跟她玩一些遊戲。


只是那個姊姊或許並不是這麼想跟他在一起,這是只有江睿陽跟小阿姨知道的事情。


小阿姨偶爾會在跟江睿陽的閒聊時間裡說起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寂寞、壓力、不自由,當然也有家庭的。


每個家庭總有不為外人所知的暗角。


一開始飯島要娶小阿姨時,彩子其實並不同意,但那時候小阿姨肚子裡已經有了薰,所以婚就這麼結了,小阿姨也就住進了飯島家。


不成熟的女孩對於排斥的事情總是會採取一些行動,例如不改口叫繼母「媽媽」、例如在繼母洗澡時藏起浴巾、例如對繼母生的弟弟惡聲惡氣。


「有一次彩子從學校回來,薰跑過去姊姊、姊姊地叫,叫得多甜啊,可惜只換來一句『閃邊去啦』。」


事隔多年,就算彩子已經改口叫媽媽、就算彩子對薰已沒有昔日的冷淡、就算表面上已經達到平衡,小阿姨仍然會將這件往事一提再提。


彩子跟她總是有道距離,彼此安全,卻不親近的距離。


「那個查某啊。」小阿姨要說彩子什麼的時候總是使用台語,多年生活下來,大概也憂慮講中文會被聽懂。「她從來都不會幫忙做家事、不會照顧弟弟或自己整理房間什麼的,什麼都不會,飯島也寵著她⋯⋯她要是我親生的,我才不會放她這樣。」


「那會把她怎樣?」這種時候總要回一些話。洗完澡還熱呼呼的江睿陽喝了一口飲料。


小阿姨也喝了一口,瞥了他一眼:「像你一樣,想打你就打你,然後命令你洗碗曬衣服,照顧薰。」


「⋯⋯乾杯。」江睿陽眼眶有點熱,不知道是因為感到自己不值錢還是因為被小阿姨當作親生。


「乾。」


兩人將十勝牛乳一飲而盡。


結束跟小阿姨例行的晚間會談,江睿陽起身回房。


不和睦的家庭,犧牲者總是小孩。


常聽阿姨說彩子的不好,站在他們家女人這邊,江睿陽私心對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妹是沒什麼好感的,尤其是她以前對薰這麼冷淡。


光是想到那時候小小的薰出現的表情,江睿陽就忍不住揪著胸口的衣服,心痛難耐,艱難地一階一階走上二樓。


嘶哈嘶哈,竟然讓他家的薰露出那種表情,罪無可赦啊——


「陽陽哥哥!」大大的笑臉突然出現。


「啊,陽陽,好久不見吶。」從回家到現在一直跟江睿陽錯過見面機會的長髮女孩跟江睿陽笑著打招呼。


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江睿陽仰頭看著薰拉著彩子衣角的手,緩緩挺直腰桿,慵懶的眼睛彎起,嘴角勾出輕笑,剛洗完澡的熱氣讓他看起來像仙女。


「好久不見,彩子。」是完美大哥哥的輕柔嗓音。


薰張著嘴看著費洛蒙開出百分之九十趴的江睿陽看呆了,而彩子雖是成熟的女孩,卻也微微紅了粉底下的雙頰。


「打、打工辛苦了。」薰跟彩子同時說道。


江睿陽對他們點頭笑笑說晚安,帶著沐浴完的迷人香氣越過那一大一小,拉開門走入自己的房間。


電風扇發出嗡嗡的聲響,櫃子上的小電視正播放著沒有字幕的日劇。


他坐在床上,正在吹第三顆無辜的氣球,敲門聲突然響起,接著門被拉開。


「陽陽哥哥⋯⋯」


薰走了進來,乖乖坐到他旁邊。


江睿陽看他一眼,鼓著臉繼續吹氣球。


小孩總是特別敏銳,薰好像也感受到江睿陽的不對勁,只是他不知道江睿陽為什麼不對勁,所以低頭坐在一旁沒有出聲,直到被氣球的爆破聲嚇了一跳,薰才轉頭看見江睿陽用被子悶頭倒下。


「陽陽哥哥。」薰推了推他。


「幹麼?」悶悶的聲音傳來。


「粗來啦。」薰再推了推。


「不粗去。」


「陽陽哥哥⋯⋯」


薰的聲音試圖軟化他,但他不會上當的。


連續幾天上全班累得要命、連續幾天沒人來玄關接他、連續幾天薰都黏著彩子⋯⋯江睿陽悶在枕頭裡,連牙關都酸了。


「你去跟彩子玩啦。」聲音悶上加悶。


「欸?」薰不知所措。


「欸什麼欸欸什麼欸。」


江睿陽一把掀開被子把薰逼到牆邊,一臉無表情的壓迫感。


跟薰的臉靠很近,看見他因為不懂自己發什麼瘋而慌亂的模樣,江睿陽終究只是垂了垂肩,捏住薰的兩頰,輕輕轉了幾下。


笨薰,我比較珍惜你耶,你還把她當寶一樣。


「陽陽哥哥⋯⋯」薰任由江睿陽轉臉,有點暈頭轉向。


還說要結婚,結個屁啦。


「陽陽哥哥⋯⋯」


看見薰暈得眼睛出現轉圈圈,江睿陽兩手一張放過他。


哼,小孩。


盯著薰粉紅粉紅的臉頰,江睿陽酸得連「卡拇」的力氣都沒有,把薰丟出門外,說聲晚安,逕自回房關燈倒頭就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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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11 22: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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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跟小孩玩的招式百百種,尤其是像江睿陽這種心智跟小孩沒兩樣的假大人,又有更多花樣可供選擇。

蟬聲唧唧的午後,勸薰放下畫筆立地成佛,江睿陽拖著薰來到他觀察很久的隔壁清水爺爺家矮圍牆旁。

「薰,你看。」江睿陽指著清水爺爺家圍牆裡邊的一棵樹。「上面有小桃子。」

「喔,有吶!」

薰用手遮著陽光,看向那棵不高的樹,樹上果然結了一顆一顆的青桃子,有些甚至還熟透了掉落在地,吸引好多大螞蟻與肚子餓的昆蟲停駐。

薰笑著躲開一隻差點跑到他涼鞋上的螞蟻,抬頭看向江睿陽,發現江睿陽正認真地看著他,讓他的心猛然一跳。

「薰,上來。」江睿陽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肩。

「欸?」看出江睿陽要做什麼,薰慢慢說道:「陽陽哥哥,這樣好嗎?被發現的話⋯⋯」

江睿陽嘿咻一聲,把邊說「這樣好嗎」邊七手八腳爬上他肩膀的薰撐住,穩穩身子站了起來。

「喔喔!」一下被抬離地面一米八,薰抓著江睿陽的頭興奮地亂叫。

「喔,你長大了。」肩上的重量讓江睿陽的纖纖細腰差點閃到,不過勉強還頂得住。

「唔,還不夠呢。」

頭頂傳來薰稚氣未脫卻帶點男孩氣息的聲音,融入夏季的風裡,吹散開來。

江睿陽偏頭仰看著薰,而薰也低頭看著他,嘴巴微微噘起,看似有點無奈。

還不夠呢。

好想趕快長大,如果有一天可以不仰賴你的肩膀就能這樣低頭看你就好了。

「薰⋯⋯應該可以了吧?還不夠嗎?」

江睿陽雙腿抖抖,拚命踮腳,讓薰的臉差點撞上一顆桃子。薰挑了一顆特別漂亮的伸手拔下,兩人隨即發出做壞事成功的興奮吱吱聲潛回家裡。

把桃子洗乾淨裝在小碗裡,避免吵醒午睡中的小阿姨,兩人又偷偷摸摸跑上二樓,躲到江睿陽的房裡,欣賞那顆看起來特別美味的青桃子。

「薰,你先吃。」江睿陽擦擦口水。

「嗯嗯,陽陽哥哥先吃。」薰吞口水搖搖頭。

「陽陽哥哥先吃的話就全部吃掉了喔。」江睿陽口桀兩聲。

薰趕緊拿起桃子咬了一口,咬咬咬,眼睛微瞇,臉上浮現幸福的表情。

「嗯,好吃。」薰把桃子遞到江睿陽的面前。「很甜喔。」

江睿陽看著那顆被咬了一口的青桃子,嘴巴張開正想咬下去,一旁突然鑼聲響起,往左一看,彌子瑕與衛靈公拍拍他的肩,齊聲嘆氣搖搖頭。

江睿陽一驚,剛咬上桃子的嘴鬆了,桃子滾到地上,長出一個國文課本上畫的孔子。

孔子拿著白色的熱溶膠條,一邊打著江睿陽的手心,一邊用虛無飄渺的口氣說:這樣成何體統,你壞壞、你壞壞。

江睿陽愣怔被打,看見薰站在一旁一臉驚恐,心裡又羞又怒。

陽陽哥哥被老師教訓的恥辱怎麼可以被小孩看見!

「你憑什麼打我!你自己都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耶!」

江睿陽邊叫邊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四周映著清晨的深藍色,他搖晃了兩下,雙眼迷濛,又直挺挺倒下繼續睡。

早上被薰喚醒,一大一小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一個刷牙,一個把手放在身後扭扭扭。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又有點想不太起來內容。

江睿陽抓抓肚子皺眉深思,薰悄悄抬眼偷看他。

「吶⋯⋯陽陽哥哥,後天大家要一起出去玩,記得嗎?」

「喔,記得啊。」

江睿陽想起他特地請了兩天假,要跟飯島一家去隔壁長野縣白樺湖做兩天一夜的溫泉旅行。

「那裡的遊樂園很好玩喔,薰去過,一起玩好嗎?」

江睿陽吐掉泡泡,看著薰頭低低的,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向上看他。

喔喔,小孩察覺到了?

江睿陽擦擦嘴,感到有點羞恥。

像這樣對小孩莫名發脾氣的,仔細想想也不太好意思。

江睿陽,大人了,成熟點。

看著薰討好似地拉拉他的衣角,江睿陽態度軟化:「好,我們一起玩。」

「真的嗎?」

薰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展開笑顏,江睿陽也對他笑笑。

「早安唷。」

一身清爽的彩子出現在他們身後,江睿陽回頭看她,認真回想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女孩素顏的模樣。

「早安!彩子!」

江睿陽看著薰頭上開出小花跑過去牽彩子的手,笑得一臉燦爛。

不要亂生氣,江睿陽。

不要沒用到吃一個小孩的醋可以嗎?你是太久沒朋友嗎?

振作一點,莫悶莫酸莫賭爛——

「吶吶,彩子,後天要一起玩喔!上次那個賽車好好玩喔!這次我們也可以一起坐一台,跟陽陽哥哥比賽!」薰搖搖彩子的手。

「好。」彩子笑著說好。

而江睿陽只是把牙刷一插,走出浴室去跟小阿姨說他後天臨時有事,不去了。




熟識江睿陽的朋友都知道,靜如處子動如監獄兔是他的最佳寫照。

他可以一整天躺在水塔旁吹風看雲做白日夢,也可以跟朋友上山下海划龍舟。

基本上是個滿好相處的人,只是好像有點難以捉摸、不按牌理出牌。

與江睿陽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成對比,他的內心是非常奧妙的,比宇宙廣闊、比迷宮難走。

不過懂江睿陽的人也都知道,江睿陽不尋常的舉動如果突然增多(例如後空翻變成花式後空翻之類的),通常就是他心情大好或大壞的時候。不是超級開心,就是非常焦慮。

最近江睿陽使用後空翻、前滾翻、側翻、空中轉兩圈再翻的次數非常頻繁。

由他面有屎色的情況來看,他應該不是很開心。

證人A鬼塚(原名佐藤),手撫著下巴做沉思狀,對鏡頭說:「說到這個,昨天跟小太陽大人一起下班的時候,我看見他騎著那台銀色淑女車做飛車特技,嘛,雖然我很驚嚇,不過也更崇拜他了唷!」鬼塚笑出一口白牙對鏡頭比了個讚。

證人B是江睿陽的前男友,溫和的嗓音在Call Out的電話裡緩緩說:「喔,他把氣球吹爆?那表示他在生氣喔,嗯?他還做了空中翻滾是嗎⋯⋯讓我看一下筆記,啊,那表示他吃醋了!雖然他不太常吃醋,吃醋的點也很難抓,但一吃起醋來是滿可怕的⋯⋯不過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喀。

江睿陽將電話掛斷,挖挖耳朵覺得剛才好像有點雜訊。

「謝謝。」把騷包的紅色手機還給鬼塚。

「不會,你阿姨說什麼?」

「她說晚上十點前要回到家。」江睿陽坐在副駕駛座上,側頭看窗外。

「阿姨很嚴厲吶。」鬼塚轉著方向盤嘖嘖兩聲。

難得兩個年輕人都連假兩天,鬼塚跪求江睿陽去他家幫他看畫,江睿陽本來拒絕了,卻在昨天打工時又答應了。

江睿陽沒有跟著去白樺湖旅行。

「陽陽哥哥,你要去哪裡?還沒要出發唷。」薰看著江睿陽背著背包坐在玄關穿鞋,急忙問道。

江睿陽回頭看他:「要跟朋友出去喔。」

「朋友?」薰瞪大眼睛欸了聲。「所以陽陽哥哥今天沒有要一起去嗎?不是說要一起⋯⋯」

「嗯,陽陽哥哥跟朋友約好了,抱歉吶。」

沒去看薰的臉,江睿陽背起包包。

「那,我出門了喔。」

江睿陽打開門走了出去,沒聽見薰像往常一樣跟他說「慢走」,門關上前的那一刻,他回過頭去,看見薰沮喪的背影,向剛下樓的彩子走去⋯⋯

「唉呦!幹麼?」

鬼塚的腋下猛地被江睿陽砍了一下,雖然不會痛卻嚇了一跳。幸好現在是紅燈。他轉頭看見江睿陽雖然望著窗外,但頭上卻有一隻火鳥正猖狂地對他叫囂,鬼塚甩甩頭定睛再看,火鳥又消失了。

該不會是因為小太陽大人答應要到他家,昨晚太興奮睡不著,睡眠不足而產生幻覺了吧?不行不行,小心出事故。看見綠燈,鬼塚瞪大眼睛,戰戰兢兢繼續上路。

車子開過一間間日式平房,開過草長得比人高的野外,開過一個小山洞,一路上的低氣壓讓鬼塚忍不住唱起還珠格格的主題曲來解悶。

「對酒當鍋,唱粗心中喜悅,哄哄咧咧,把握青春年華——」鬼塚唱得熱血,差點把方向盤當做唱盤,像個DJ一樣刮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江睿陽突然轉頭加入啊啊,唱得比鬼塚還壯烈。

鬼塚堅定地看他一眼,放聲繼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睿陽也銳利地看著鬼塚,下垂的眼中有簇火苗。

此刻再也沒人管誰還在開車、不管誰愛畫誰不畫、不管誰正為酸所困、不管釣魚台是誰的,兩人只是緊盯著對方,然後再一同轉頭望向前方熱烈高歌,彷彿他們就是兩輛充滿動力的火車,而前方正是遼闊的塞外風光。

「啊——啊啊——啊啊——」

車子如同時速三十的駿馬般壯烈地緩緩駛過田野。

啊啊完,車子停在一條靜謐的巷子內。

「永琪!你唱得極好!」鬼塚拉起保險桿一臉驚喜。

「過獎,鬼塚老師。」

「錯了啦,你要叫我爾⋯⋯」

江睿陽下車用力關上車門,伸伸懶腰。

眼前是一棟位在斜坡上、像是車庫的鐵皮屋,前方是條來車不多的小馬路,午後的陽光從建築間的縫隙落在大面積的陰影上,有著鄉間一貫的平和氣息。

「進來吧。」

鬼塚停好車,打開鐵捲門旁的小門走進去,江睿陽說了聲:「打擾了。」跟著踏進門。

因為窗戶的位置落在太陽的背面,裡面採光不佳,等鬼塚開了燈,江睿陽才看清楚裡頭的光景。

說是車庫,這應該算是倉庫,旁邊有個小樓梯通向二樓,而一樓就是鬼塚的工作區。

牆上貼著一堆草圖與海報,髒亂的地板、待整理的大工作桌、滿滿都是美術書籍的大書架、置放畫具的鐵櫃、被玩具圍滿的沙發。

喔。

「小太陽大人,你畫圖的時候一定不能沒有什麼?」鬼塚看著翻來滾去到處參觀的江睿陽,哈哈笑著問。

江睿陽停下動作,轉頭。

「音樂。」

「沒錯。」

按下一旁的開關,兩旁的重低音喇叭隨即放出不刺耳卻很帶感的後搖,鬼塚勾著嘴角,難得在江睿陽面前露出得意的一面。

空間、工具、音樂。

一個創作者夢寐以求的獨立創作區域。

江睿陽雖然面無表情,但從他東看西看的模樣,也知道他現在非常興奮,甚至羨慕甚至嫉妒。

翻來滾去,憋了半天,江睿陽扛起一具人體模特兒轉頭對鬼塚大吼:「這裡太棒了!羨慕死你啦!」

鬼塚嘿嘿兩聲,從小冰箱拿出兩罐蘋果口味的QOO,一罐丟給江睿陽。

「小太陽大人什麼時候回台灣?」鬼塚坐到沙發上。

「大概九月吧。」江睿陽坐到他旁邊,一手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QOO,跟著欣賞鬼塚的王國。

「嗯,吶⋯⋯這期間,如果小太陽大人想畫圖的話,隨時可以過來。」

江睿陽轉頭看著鬼塚,他好像有點緊張,小麥色的臉浮上一層紅。

從初次見面的「鶴田溼身事件」之後,鬼塚便不曾再問起畫圖的事情,一來他不希望因為問起這件事情讓氣氛不愉快,二來在相處之後,他也隱隱約約感受到江睿陽大概正在「自我掙扎」⋯⋯這或許是同為創作者的直覺吧。

但最近江睿陽周遭的氣氛明顯好轉(這部份則屬於鬼塚野性的直覺),鬼塚前幾天也看見江睿陽在書寫漢字的溝通紙條上隨手塗鴉,所以他才斗膽再次請命。

「吶,我呢,其實從小就一——直很喜歡畫圖,只是家裡是開幼稚園的,我老爸要我繼承,所以我才會去念幼保科。」鬼塚打開QOO,當啤酒喝了一口。

「你不要看我這樣,染金髮又戴耳環,我很孝順的。」鬼塚瞄了一眼江睿陽,沒聽見吐嘈,繼續道:「一開始我是想,我只要閒暇之餘還可以畫圖就好,反正我也喜歡小孩,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也沒什麼好。」江睿陽說。

鬼塚苦笑。「是吶⋯⋯我那陣子,很悶很壓抑,我不知道這樣繼續好不好,但又沒膽子不繼續⋯⋯」鬼塚搔搔胸口。

「後來,我看見了你的畫,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第一次這樣感動,所以我決定跟隨你的腳步,往插畫方面走⋯⋯」

因為喜歡,所以想要接近,所以開始模仿。

跟小孩一樣,很簡單的理由。

「啊,不過千萬不要覺得有壓力,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鬼塚趕緊解釋。

江睿陽輕笑,問:「那你家人呢?不反對嗎?」

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戰爭畫面,鬼塚打了個冷顫。

「喔,簡直慘無人道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啊⋯⋯」

「什麼?」講什麼破爛成語聽不懂。

鬼塚停下喃喃,咳了幾聲:「嘛,人生總有一兩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

江睿陽想了一下,說:「就算⋯⋯會傷害到別人?」

「喔,小太陽大人,這句話真不像你會問的。」鬼塚看向一旁用紙膠貼在牆上的照片,照片裡是他的爸爸與弟弟妹妹。他眼底有股沉澱的惋惜:「盡可能把傷害減到最小吧,因為遇上了,也只能說抱歉了。」

江睿陽順著鬼塚的視線望向工作桌上的牆,赫然發現牆上貼著幾張眼熟的插畫。

黑白的、單色的、彩色的、隨手塗鴉的、完整的;充滿大人殘存的童趣,處在喧囂世界的叛逆,牆上貼滿了江西小太陽的插畫。

江睿陽頓時湧上一層雞皮疙瘩。

那種感覺真不是普通的詭異,在一個人的空間裡,有著你的作品,代表他認同你,允許你進入他的地盤、分享他的某個部份。

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開心還是什麼的,比這複雜百倍的感覺,江睿陽卻不是第一次擁有。

遠在那個小孩接受他的畫時,這種感覺就已經存在,並且成為他往後創作的動力來源之一。

而這種單純的感受幾乎已經快要被他遺忘,在他被複雜生活碾得支離破碎的時候。

江睿陽站起身來走向工作桌,仔細看著牆上用紙膠黏起來的畫作,鬼塚困窘地抓抓頭。

「這是從你的網站上抓下來的,你沒出版的,但因為很喜歡就列印出來了,還有很多我在GEISAI買的,放在樓上,捨不得掛。」鬼塚走到江睿陽身旁,像個急於在作者面前示愛的粉絲,透露自己的珍藏以表達支持。

「你為什麼喜歡?」

江睿陽淡淡的一眼,看得鬼塚心跳一百。

「什、什麼喜歡⋯⋯」

「我的畫,為什麼喜歡?」

鬼塚頭無力一垂,抬起頭來訕笑。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畫很棒吧?」鬼塚一臉真摯。

江睿陽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率,不小心被戳到笑點(?),他揚開微笑,鬼塚被偶像電得又心跳一百來電五十。

不顧鬼塚壓著胸腔喘息,江睿陽看著自己的畫,手指撫著畫中的線條行進,緩緩開口:「你覺得一開始的比較好嗎?我的畫。」

一開始的比較好嗎?

被說出這句話,真的令人非常無奈。

每個人都知道一開始是最難回去的,被丟出這句話簡直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樣。

那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鬼針草。

大概是心態變了,要是之前,江睿陽根本不會示弱地詢問這個可能會讓他更沮喪的回答。

沉默之中,江睿陽靜待鬼塚的答案。

「嘛,說一開始比較好,其實也不精準⋯⋯」鬼塚摸摸下巴,想了一下。「應該是說,看得出來你不開心吧?為了畫而畫之類的,但⋯⋯」瞥見江睿陽的臉色丕變,鬼塚大驚,顫抖地抱拳單膝下跪。

「皇上饒命!」

「⋯⋯你忘了我是永琪,爾康。」

江睿陽往後翻了兩圈把自己拋上沙發,呼了長長一口氣,整個人軟軟地陷進沙發裡。

「小太陽大人!請你不要灰心啊!你的畫還是具有太陽之力的!不然我當初也不會因為你,而下定決心去讀插畫學校的啊!」鬼塚誠懇請命,抱拳跪跪跪地前進。

什麼太陽之力?比他的畫圖朱力還唬爛。

江睿陽看見鬼塚膝下跪著兩台滑板,將視線看向屋頂,懶懶地開口:「我沒有灰心⋯⋯我這麼上進的一個人。」

從前要是誰聽見江睿陽上進,八成要笑到蝦姑,但此刻鬼塚卻興奮萬分,馬上跳起來:「意思是會繼續畫嗎?」

「再說啦。」

江睿陽沒正面回應,但總比前些日子說不畫來得令人有希望。鬼塚一臉感動,拿起QOO:「我先乾為敬!」

「好!」

江睿陽應聲,拿起飲料往肩膀後一潑,將甜得要命的QOO全部潑到鬼塚家的地板上。

鬼塚哈了一聲抹抹嘴,坐到沙發上跟江睿陽擠一起。

「我太開心了,真的!太開心了!」鬼塚說一說竟然有哭腔。

「吶,小太陽大人,我真的喜歡你的畫,雖然你技巧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每張都畫很好,但我喜歡。」

倒數兩句對安慰一個失意畫家來說簡直是多餘的。江睿陽翻白眼。

「你亂畫也可以,沒有很快要開始畫也沒關係,只要我知道你還繼續在創作,我也有動力繼續!」鬼塚雙手握拳。

就算處在不同國家、不同環境、互不相熟,但若能因為這樣而成為互相給予希望、互相陪伴前進、互相影響的虛實關係,也是種緣份。

老實說,江睿陽創作到現在還沒被人如此真摯地告白過,說不感動是騙人的,說血沒沸騰起來是騙人的。

但江睿陽還是非常想要知道一件事情。

「你到底覺得我的畫哪裡好?」

「還在說這個⋯⋯」鬼塚嬌羞掩面。「喜歡就是喜歡啊,就是電波合上了,喜歡如果還要分析,太累人了吧,又不是在交功課。」

江睿陽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因為他最討厭交功課。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他也非常想要知道

「鬼塚老師,我還想問,如果有個小孩原本說要跟你玩可是又跑去跟別人說要跟他玩而且還說要跟他同一國坐同一台賽車跟你比賽你會⋯⋯」

「等等,你說太快了,慢一點。」

於是江睿陽再說了一遍,鬼塚不小心噴笑出聲。

他摀嘴看見江睿陽一臉陰沉,趕緊賠罪:

「小太陽大人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不過你到底是多喜歡那個小孩啊?一直問。」

多喜歡啊。

一下子那個有著櫻色臉頰、有點要長大又還沒長大的小孩又咚咚咚地跑滿江睿陽的整個腦袋。

「陽陽哥哥,一起玩吶!」

「陽陽哥哥可以留很久嗎?」

「為什麼不畫了?」

「我的畫圖朱力給陽陽哥哥可以喔!」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陽陽哥哥⋯⋯」

「我喜歡你喔。」

多喜歡?



「超喜歡的⋯⋯」



江睿陽嘆了口氣,雙手摀著臉,靠著沙發緩緩滑下。

總有個存在讓你一直惦記著,就算分隔兩地,就算不在一起。

所謂的「一直」,指的不是病態的時時刻刻、不是偏激的每分每秒,而是「它」已經融入你身體的某個部位,當你在決定任何動作、想任何事情、開心、難過的時候,「它」就會浮現在你腦海中。

或許成為支柱,或許成為慰藉。

「它」可能什麼都沒有做,但就是讓你有所顧忌;「它」可能什麼都沒有說,但就是給你繼續下去的勇氣;「它」可能什麼都沒有消息,於是讓你又開始無止盡的想念。

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當你想起「它」,無法解釋的,形如枯槁的心會被烘得春暖花開,「它」走過的地方一步一朵花,滿滿都是花香。

當「它」的形象完整浮現,你習慣向外界豎起的刺就會收斂一點。

而自己的信念就會跟著堅強一些。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人這樣的存在,任何人也可能不是他人這樣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遇上這樣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永遠沒有這樣的存在。

所以當你有了這樣的對象,是非常幸福,而且難得的。

也就是這樣的難得,會讓你不由得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好、變得更加珍惜對方,以期自己也能夠成為對方心裡同樣重要的存在——

以上皆是非常意識流的闡述。

如果要化成簡單明瞭精準卻又不失模糊理論所賜予的曖昧字眼,人親切又生得俊俏的陽陽哥哥只會跟你說四個字:

超喜歡的。

看見江睿陽摀著臉,那暴露在外的粉紅色耳朵讓鬼塚不敢置信地揉揉雙眼。

然而再次睜眼一瞧,江睿陽已經恢復平常的模樣,變臉比變態快,讓鬼塚再度傻眼。

其實鬼塚在以前只看過江睿陽的照片時,就已經知道江睿陽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淡漠。

從插畫作品和部落格裡的隻字片語就可以知道,江睿陽的情感豐沛並且容易感動。一個創作者最重要的就是獨特的感受力,而鬼塚看得出來江睿陽從來不缺。

一個夾帶真實情感的創作其實就等於創作者在眾人面前裸奔,所以有時候要認識一個人,實際接觸不一定會比瞭解他的作品來得透徹。

鬼塚自認是江西小太陽的頭號粉絲,看過他的「裸體」無數,在正式跟他本人見面後,也證實江睿陽確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不過像剛才那樣突然看見他毫不保留的情感,還真是被殺得措手不及。

雖然只有一瞬間。鬼塚惋惜。

「你幹麼?」江睿陽淡淡瞥他一眼,仔細一看,臉上還有些紅潮未散。

鬼塚轉開頭。「沒事、沒事,不過到底是哪個小孩?該不會是⋯⋯啊!我知道了,是『薰』吧!」

鬼塚說出了那常在江睿陽部落格出現的三個日文音節。

江睿陽沒回應,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鬼塚繼續道:「你有陣子很常畫小孩,還有櫻花,吶,我記得還有人留言『又不是日本人,幹嘛一直畫櫻花,一點都沒有在地創作元素』吧?真無聊吶,我有陣子也很喜歡畫淡水阿給啊,對什麼有感情,就畫什麼啊。」鬼塚想起那些留言,忿忿護航。

江睿陽想起那些愛挑毛病的人總愛留一些挑毛病的留言,他歪嘴笑了下。

他從來不走親民路線,對於那些無意義的批評——

「我只會給他們五個字。」

「『江西小太陽』!」鬼塚大笑。「這五個字,我研究很久吶!」

江睿陽又拿來紙跟筆,圖解嘴巴講,跟鬼塚交流了一下雙方國家的髒話,直到鬼塚大喊「好可怕」認輸之後,才又想起正題。

「吶,所以是『薰』嗎?」

「是啊。」不然還有誰可以讓他這樣。江睿陽在紙上畫了一個玻璃罐,罐子裡擠滿小孩。

鬼塚偷偷將那張江睿陽的真跡摸來,放入自己的Polo衫領口內藏好,咳咳兩聲:「真的這麼喜歡?真好奇,吶,跟我說嘛,『薰』是怎樣的小孩?我也很喜歡小孩唷!對小孩很有辦法的!」

鬼塚一臉亮晶晶地看著江睿陽,試圖創造共同話題,以期再次看見江睿陽外放的情感。

可惜馬屁拍在馬眼上。

江睿陽一聽鬼塚想知道薰有多軟多香多可愛多善解人意偶爾帶點嬌氣增添小孩脾氣的醍醐味還妄想接近薰!整個人火又上來了。

他猛地站上沙發,一腳跨在椅背上一臉煞氣,用筆指著鬼塚。

「你少來跟我搶人!」

「欸?」

這也算是另一種外放的情感吧。

因為沙發被江睿陽踹倒而跟著倒在地上的鬼塚苦笑。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2-11 22: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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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2-11 22: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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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喂,是,佐藤桑,不好意思麻煩你照顧他了,好的。」

接下來話筒的另一端換人,小阿姨溫柔的語氣乍變。

「喔!你今天要外宿?不是叫你早點回家嗎!真是的,我們?明天傍晚就回去了啊,啊好啦好啦,自己小心一點。」

位於白樺湖旁的西式飯店,附有和室的小房間內,坐在矮桌旁的小阿姨掛掉手機。

跟飯島剛泡完大眾溫泉池、穿著甚平一身熱呼呼的薰走進房間。

「薰君,你頭髮有沒有吹乾?」

「有唷,爸爸幫我吹了。」頭湊了過去讓媽媽摸摸他乾爽柔順的黑髮,薰想了一下,緩緩開口:「吶,媽媽,陽陽哥哥有打電話來嗎?」

「喔,有唷,剛才打了。」

「欸?」錯過了!薰一臉驚愕。

「那、那,陽陽哥哥有說什麼嗎?」

小阿姨邊看綜藝節目邊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說什麼很重要嗎?」

「說嘛。」往媽媽懷裡鑽鑽鑽,薰私心期盼陽陽哥哥有提到自己。

經不起薰的賽奈,小阿姨拍拍他的頭笑著說:「好啦,這麼大了還這樣,陽陽哥哥今天要住朋友家啦。」

抱著媽媽的手臂、把頭悶在媽媽的衣袖裡好一陣子,薰悶悶的聲音傳來:「住在朋友家?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玩太開心不想回去吧?好啦,看陽陽哥哥終於振作起來了,薰也比較開心吧?」

「⋯⋯嗯,那還有說什麼嗎?」

小阿姨偏頭想想,說:「還有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就這樣?」

「就這樣。」

薰放開她的手,低垂的頭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

「吶,媽媽,明天早點回去好嗎?」

「早點回去?不順便去熊的博物館?」記得薰不是最喜歡富士山山中湖的那間泰迪熊博物館了嗎?每年都吵著要去的。

「嗯嗯,不去了。」

「說要去的也是你,任性吶,要改行程也要問問彩子大小姐(台語)啊,也要問問付錢的爸爸啊。」小阿姨沒好氣地撐下巴。

薰坐在一旁,垂頭絞手指,胸口悶悶癢癢的,心裡有好多大螞蟻在鑽。

「吶⋯⋯媽媽,為什麼陽陽哥哥要有其他朋友呢?」薰軟軟的聲音小小聲地問。

「欸?什麼?」小阿姨沒聽見。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薰臉紅了紅,從榻榻米上站起身。

「沒事,晚安。」

「喔,晚安,冷氣不要開太強唷。」

怪小孩,被江睿陽帶怪了。小阿姨對薰揮揮手繼續看電視。

薰關上門,走回自己跟彩子的房間,看見彩子在窗邊拿著手機講電話講得開心,他突然感到很寂寞。

躺上床用棉被捲住自己,他滿腦子都是陽陽哥哥跟其他朋友後空翻、前空翻、一起笑鬧的模樣。

他不喜歡跟我玩吧?

因為我只是個小孩。

為什麼要有其他的朋友呢?

為什麼不是只有薰呢?

耳邊是彩子的笑鬧聲,薰閉上酸酸的眼睛,沒有哭,沒有睡著。




在鬼塚家啪踢了一天一夜又脅迫鬼塚帶他去打被小阿姨禁止的柏青哥,江睿陽在隔天傍晚回到飯島家門口。

此時電話亭的燈已亮起,四周還不太昏暗,神社上方的天空一層紫一層橘,讓萬物染上魔幻的暮色。

「這兩天,謝謝小太陽大人的指導。」鬼塚將車停在日式垂櫻旁,對江睿陽笑著說。

「免禮。」

什麼指導,根本都在喇賽玩樂。

「嗚哇!真的太開心了,真的沒想到呢,能這樣跟小太陽大人成為朋友。」鬼塚還沉浸在與偶像變成朋友的那段如夢似幻過渡期中。

江睿陽伸了個懶腰,說:「你馬上就會幻滅了。」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前後差很多。廢話,誰前面後面長得一樣。

「不會!你很棒,真的!請繼續加油。」鬼塚握起他的手一臉真摯熱血。

江睿陽笑而不答,沒抽回手,也真心地說:「謝謝,你也是。」

「小太陽大人!」

「鬼塚。」

「小太陽大人!」此人已經熱血到忘記自己叫佐藤。

「英吉!」

兩人在樹下充滿男兒熱血的眼神交流,看在剛從神社旁走出來的某個小孩眼中,簡直連世界都要崩毀了。

薰嘴唇抖抖地看著那兩個親密握手的大男孩。

他記得媽媽常看的連續劇裡有這一個畫面:四周是美麗的黃昏景色,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深情地望著對方,然後頭緩緩靠近、緩緩靠近——

「不可以!」

江睿陽耳中才剛傳入一聲崩潰的「打妹」,下體就被一個物體撲上,震得他趕緊放低下盤踏穩馬步,以為是被哪來的野生動物攻擊,低頭一看原來是個小孩。

「陽陽哥哥⋯⋯」薰抓著他的衣服抬頭,一雙大眼又是淚花轉轉。

「薰?你回來啦?」江睿陽低頭看著薰。

「嗯。」薰點點頭,一手抹了抹不小心掉出來的眼淚。

「幹麼哭?」江睿陽雙手搭著薰的肩膀把薰輕輕推離,彎下腰直視薰落下越來越多眼淚的眼睛。

「旅行,不好玩嗎?」

聽見江睿陽帶點故意的問句,薰只是點點頭再搖搖頭,一手緊抓江睿陽的手,一手忙著抹眼淚。

江睿陽看著這樣的薰良久,終於還是伸手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江睿陽拍拍薰的背,閉起眼嘆氣:「好啦好啦,是我不好,是陽陽哥哥不好,對不起喔。」

酒可以製成醋,是他喝醋喝到醉了,只顧著賭氣,沒有顧慮到小孩的心情。

小孩很無措吧,因為我的任性。

抱歉吶,讓你傷心。

感受到小孩在他懷裡放鬆,江睿陽雙手抹抹薰的臉,語氣很輕柔:「回去一起玩Wii好嗎?」

「陽陽哥哥⋯⋯要跟我玩嗎?」薰抽抽搭搭。

「嗯,就『我們』兩個玩。」江睿陽手比了比,強調。

喂你還是沒改啊。鬼塚站在一旁傻眼,看見小孩終於破涕而笑,他才大夢初醒,將江睿陽請到一旁,悄聲說。

「小太陽大人,他就是『薰』?」

看見江睿陽點頭,鬼塚回頭,薰擦擦眼淚也察覺鬼塚的視線,跟著看向鬼塚。

這小孩,就是小太陽大人「超喜歡」的對象?鬼塚兇惡的臉因為沉思而看起來更加可怕。

這個人,就是陽陽哥哥的「朋友」?薰紅紅的大眼因為瞪視看起來更加委屈。

一大一小電光石火地互相打量,江睿陽在一旁打了打哈欠。

最後是鬼塚先用力回過頭,再悄聲對江睿陽說:

「小太陽大人,薰⋯⋯真的好可愛啊。」鬼塚開小花呵呵直笑。

江睿陽一改閒散的模樣勃然大怒,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潛到鬼塚身後、一手支著鬼塚的下巴一手扳住他的頭頂「咖嗒」一聲扭歪他的脖子。

眼睜睜看著剛剛還跟他對看的巨人軟軟倒下,薰抖抖抖地被江睿陽扛上肩,兩人一溜煙跑回家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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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3-14 19:5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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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八月的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山梨的夏天也並非總是晴空萬里。

大片的藍色隨著雨水降落至地面,褪去色彩,天空只剩灰白的雲,連遠方的群山都被刷淡。

空氣裡充滿潮濕的氣味,晴天時於彼方隱隱若現的富士山也很久不見蹤跡了。

氣氛有些不對勁。

江睿陽趴在玄關的地上東聞西聞,隨即被一旁竄出的紅色蜈蚣嚇到,往後連做幾個後空翻逃離玄關,背貼牆蓮花小指抖抖地指著那條興奮扭動看似想要交朋友的蜈蚣先生。

「一條小蟲而已,怕成這樣。」從廁所走出來,小阿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隨手抄起一罐飯島家隨處可見的殺蟲劑,送蜈蚣先生先走一步。

木造的建築在雨天特別多驚喜,不只蜈蚣,他偶爾也會跟從天而降正在執行Mission Impossible的蜘蛛打照面。

江睿陽拍拍胸口收收驚,看了看客廳,薫正在和鋼琴家教老師上課,轉身繼續東聞西聞。

正要循線聞到小阿姨身上,就被突然堵在眼前的殺蟲劑給嚇阻住。

「聞什麼聞?」小阿姨警戒地用噴管指著江睿陽。

「妳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江睿陽悄聲問。

「什麼味道?」難不成是大便味外洩?但江睿陽怪雖怪,這樣認真的表情還真沒看過,事情肯定沒有大便味這麼簡單。

這小子搞什麼鬼?小阿姨緊張非常。

客廳傳來鋼琴老師的數拍與激昂的鋼琴演奏聲,江睿陽像個偵探一樣走來走去撫著下巴思考,讓小阿姨一顆心也越提越高、越提越高、越提越高——

登!

最後一個樂音完美落下,江大偵探用一雙銳利的雙眼刺向小阿姨,纖手一指大聲喝道:

「妳,瓦斯味濃厚!」

「瓦斯味?啊!靠腰啊!」

小阿姨臉色大變,想起自己大便前在燒水,連忙衝去廚房將瓦斯爐關起。鬆了口氣抹抹額際的汗,她眼露紅色殺機。

鐘點時間到了的薰和老師拉開客廳的簾幕,隨即看見史上第一位剛出場就被嫌疑犯以蝦型十字固定壓制的偵探,倒在走廊上哀嚎。





是真的不對勁,從飯島一家從白樺湖回來後。

但也不是說非常外顯的不對勁。一天的開始,小阿姨照常做家事、飯島依然吃完早飯出去工作、彩子依舊窩在她的大房間裡不然就是跟朋友出去。

一天,非常平常的景象,只是依稀有股瓦斯外洩的味道,隨著空氣中的水氣,漸漸布滿家中的各個角落。

現在想起來,那天薰一看見他就掉眼淚,或許不是單純想念他這麼簡單。

而在他們一起去看完位於甲府盆地最南端的市川大門町「神明的煙火大會」之後,飯島家的氣氛又變得更加緊繃了。

煙火大會當天,發生的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彩子因為跟朋友臨時約好而不跟家人一起行動引來飯島的責罵、例如小阿姨掃到颱風尾與飯島因為便當裡的煎蛋捲忘記加砂糖而起口角、例如回程時飯島因為繞路去接剛與朋友道別的彩子而撞傷新買的車。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讓那天在夜空中的煙火黯淡無光。

家務事,並不是一個食客可以置喙的事,所以江睿陽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吃完沒有人要吃的便當,以及使出渾身解數不斷逗弄都不說話的薰。

就像被夏雨打溼的日式垂櫻一樣,薰最近有些沉默。

那種沉默不是因為懂了很多所以選擇沉默,相反地,一雙悄悄觀察大人臉色的大眼,透露出了不懂的沉默。

從白樺湖回來之後,薰開始跟之前一樣到玄關迎接他下班,照樣黏他、跟他玩、跟他嬉鬧。

像個正常的小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卻在某些時候沉默下來,靜靜地想些什麼。

在想些什麼呢?

小孩。

你這個年紀,在想些什麼?

江睿陽單手靠在薰的床上撐頭看著薰,想著到底要不要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薰。」

「什麼?」在矮桌上寫著暑假作業,薰應聲。

雖然樂見薰完璧歸江,但連日來比悶燒鍋還悶的氣氛真的讓他凍未條。

「薰,你⋯⋯怎麼不跟彩子玩了?」

聞言,薰有一瞬間停下筆:「彩子最近比較忙。」

「喔,彩子比較忙,所以薰才跟我玩啊?」

江睿陽淡淡地說,隨即如預料中地看見薰臉上精彩的顏色變換。

「不素!不素啦!」

江睿陽看著薰急忙搖著手又像在跳奇怪的舞蹈,講起一些他聽不懂、混亂又臭奶呆的日文,嘆了口氣,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夾起薰粉嫩的臉頰,輕輕晃了晃。

「有什麼事要跟陽陽哥哥說,知道嗎?我會聽的。」

江睿陽輕柔而認真地對小孩說。

薰看著江睿陽,緩緩點點頭。

然後對他露出一個似乎又長大一些的微笑。




「好寂寞啊,我要死了——」


江睿陽抓著胸口倒在客廳的地上滾來滾去。

「小太陽大人,兩分鐘前才換我玩的不是嗎?」鬼塚抓著Wii的搖桿認真地跟薰打拳擊。

聽見鬼塚的吐嘈,江睿陽隨即像沒事一般坐起身,用銳利的雙眼盯著薰,盯得薰心慌慌,他一下偏頭看看江睿陽、一下又要顧鬼塚的右鉤拳,心神不寧無法專注在電視螢幕上,結果馬上就被鬼塚K·O。

「贏了!吼吼吼吼吼!」鬼塚搥打自己結實的胸膛發出戰鼓的聲響。

「幼稚,對手是小孩還這麼得意。」江睿陽下意識按著自己單薄的前胸,冷冷地說。

他可不想被剛剛輸給薰而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人說幼稚啊!沒注意到薰聽到「小孩」兩個字震了震,鬼塚呵呵笑連聲說是,哈著腰將搖桿奉上。

「睿陽,四點半了唷。」小阿姨從廚房探出頭來對他們說。

「好,走吧。」江睿陽放下搖桿站起身。

「坐我的車吧,今天一定又會忙到很晚,我可以送你回來。」鬼塚說。

原來鶴田店長並沒有騙江睿陽,盂蘭盆節的掃墓人潮不是掃假的。已經連續被操了好幾天的人肉洗碗機:江睿陽,對鬼塚點點頭。

邊聽鬼塚說起去年盂蘭盆節鶴田發生的糗事,兩人邊笑邊到玄關穿鞋。

跟小阿姨打了招呼,江睿陽背起包包,回頭就見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薰,抓著衣服下襬站在走廊上。

對薰招招手,薰才緩緩走過來,似乎是因為顧慮兩人的笑鬧而沒有主動貼近。

江睿陽撇撇嘴,一個縱身飛撲「卡拇」薰的臉頰一下。

這次的「卡拇」有點輕,倒像是輕輕在他頰上含下一吻。

幹麼一臉寂寞?我才寂寞得要死吧。

「臭薫,別這麼快長大啊。」

江睿陽沒好氣地捏捏薰的臉,並輕輕勾起唇適度地釋放百分之二十的費洛蒙給小孩做鎮定劑。

薰似乎不太懂江睿陽是什麼意思,卻紅了紅臉連忙點頭。

江睿陽挺起腰桿從鼻孔哼哼氣。

「那,我出門了。」

「路、路上小心。」

薰在玄關揮揮手說,目送江睿陽與鬼塚踏出門。

「小太陽大人。」鬼塚坐進車內。

「嗯?」江睿陽繫上安全帶。

「下次,下次吶,我也可以咬咬看薰的臉嗎?」鬼塚握著方向盤一臉溺愛地呵呵笑。

車子上路,直到開上斜坡,鬼塚都沒聽見江睿陽的回應,眼角餘光瞄瞄左側的副駕駛座,方向盤差點打滑。

只見江睿陽不怒反笑,整個人像被柔焦處理還打上蘋果光,笑得一臉溫柔,以包容萬物的眼神看著鬼塚。

「如果你不在意跟我間接接吻的話。」

江睿陽優雅的唇輕輕吐出這句話,鬼塚卻聽見裡頭咬牙切齒的死亡聲響。

直到兩人踏入大廚房,心兒碰碰狂跳卻全身惡寒的鬼塚都沒敢再說半句話。



無論哪國的人都一樣,一忙起來,火氣就大。

八月的盂蘭盆節是日本的長假之一,雖然本質上為回鄉掃墓,但趁機出外旅遊的上班族也不在少數,堪稱上班族的暑假。

因此連假的這幾天,位於交通要道、高速公路口休息站裡的鶴田餐廳,不管外場內場的人火氣都特別大。

「所以說,我不是說七號的泡菜Houtou要先出的嗎!」外場的男服務生——小島突然大聲了起來。

在味噌湯中加入寬麵和南瓜、芋頭、白蘿蔔、紅蘿蔔等當季蔬菜燉煮而成的即是山梨縣的當地料理——Houtou。負責這道料理的木村太太將泡菜倒入小黑鍋中,圓臉上的小眼睛瞇起,不甘示弱地隔著出餐櫃對小島破口大罵:「所以說,不是說了好多次了,點餐的單子要照順序放嗎!」

「我剛剛明明就說了要改出餐順序,而且妳也回答我了!」

「小島君,你不知道老人家什麼都好,就記性最差嗎?」山田太太洗著生菜葉,皮笑肉不笑地在木村太太身後幫腔。

「都這麼忙了我怎麼顧得了單子!」小島跺腳。

「小島,別這樣。」也是外場服務生的片居木走過來拉住小島。

「喔欸,照規矩做啊,你忙我們也很忙,OK?」鬼塚環臂站到山田太太旁邊居高臨下地瞪著小島。高壯的體型加上頭巾、半腰圍裙的俐落打扮,氣勢完全輾壓白襯衫黑褲子的服務生。

小島一氣,甩開片居木的手,要對鬼塚發作,忽然後腦杓被狠拍一下。

「好了好了!別吵了!小島!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木村桑和山田桑說話?道歉!」聽見爭吵而走進內場的是有著兩顆大門牙的外場經理。他頂頂眼鏡,見小島不說話,又拍了他的頭一下:「這種時候還搗亂!大家都很辛苦啊,要互相幫忙,互相體諒!給我道歉!」

小島摸摸頭,不情不願地道了歉,外場經理也笑笑地對內場女王山田太太賠不是,讓一旁忙得滿頭大汗的副主廚宮川先生也跟著柔聲打圓場。

「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加油,要像江桑一樣啊。」

指了指在角落拚命洗碗的江睿陽,滿頭花白的宮川先生扶扶廚師帽為大家打氣。在他旁邊的鶴田店長只是哼了哼,不表示任何意見。

像這樣層出不窮的火氣大事件在強強滾的大廚房內每天上演,卻始終有個人不被任何情緒影響,認真地盡本分用性命洗碗,仔細一看,他拿著菜瓜布的手還爆著名為「一生懸命」的青筋。

江睿陽如此認真的態度看在每個人眼裡都非常欣慰,也因為這個異鄉來的大男孩如此認真,讓每個歐巴桑、歐吉桑都跟著定了定浮躁的心,繼續在自己的區域跟源源不絕的餐點奮戰。

殊不知此人只是單純的身體老實,腦袋裡裝的東西跟工作完全無關。

他正在構思要如何讓薰對他敞開胸懷。

其實不用小阿姨向他傾訴,他大概猜得出來飯島家最近是為了什麼而氣氛低迷。無關夏雨,無非就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磨擦。他也大概知道彩子不住家裡的理由,有一部分或許就是要避免這樣的磨擦產生。

既然住在家裡會有爭吵,那就不要住了吧——這就是歸零膏,這種膏他本人也有好幾條,只是最近發現擦了沒效。

不是所有關係中的磨合期都會奏效,某些人某些關係是永遠磨不合的,硬是去磨,也只會產生指甲刮黑板的尖銳雜音,一聲一聲,在每個人心裡幽幽迴盪。

忍受著那些聲音,有的家庭便是如此維持表面上的和平。

而那些聲音憋久了會外洩,洩完後又是一個累積的週期,只是江睿陽剛好遇上了週期的尖峰,也剛好讓他看見處在尖峰時刻的薰。

沉默的、戰戰兢兢的薰。

小孩怎麼會懂那些聲音的來源是什麼,小孩只是本能地懼怕那種聲音。

江睿陽想起江媽媽之前對他說的,薰小時候的事情。

小小的薰已經到了脫離尿布的年紀,卻還不太會控制大小便。大人們總是對薰耳提面命:

「上廁所要說喔。」

這是訓練,小孩跟小狗都要經歷的訓練。

只是誰也沒想到訓練的失敗會引來大人之間的爭端。

那時候的彩子還很叛逆,飯島夾在女兒和妻子中間很躁鬱,小阿姨理所當然感到委屈、不平還有壓抑,只有小小的薰什麼也不知道。

小孩哪要知道什麼?他們也沒有義務要知道什麼。

但有時候對大人來說,小孩的不知道就是錯。

只是一次,薰又上在褲子裡,飯島因此跟小阿姨大吵一架。

都是妳沒教好!

我明明跟他說過很多次了!你又不是沒聽見!你怎麼不說你不會教!

鬼才知道這有什麼好吵,但偏偏大人們就是可以吵得轟轟烈烈吵得天翻地覆吵得狗血淋頭吵得小阿姨連國罵都出動。

最後個性倔強的小阿姨在異鄉的臥房裡哭了。

看見媽媽哭了,小小的薰也哭了。

「吶⋯⋯吶⋯⋯媽媽,薰以後會到廁所上的,對不起,不要哭了好嗎?對不起⋯⋯」

媽媽,不要哭了好嗎?都是薰的不好,對不起。

薰拉著小阿姨的袖子邊哭邊道歉,因為覺得是自己的錯,讓爸爸媽媽吵架,所以一聲一聲道歉。

自此以後薰明白了「大便等於廁所」、「自己做錯事,爸爸媽媽就會吵架」的絕對定律。

小孩一夕之間長大,因為他們總是被迫懂事。

而或許懂得越多,也就越不開心。

只要想到薰對他露出了不開心的微笑,江睿陽的心臟就會一陣緊縮。

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能讓薰開心一點?

拉鳳眼?吹氣球?前滾翻?後空翻?

恨!招到用時方恨少。

江睿陽連脖子都開始爆青筋,以一秒鐘十萬來回的速度刷著醬菜碟。

小太陽大人真是太努力了!

鬼塚大受激勵,挺了挺痠痛的腰桿也繼續猛力刷鍋子,而江睿陽只是青筋越爆越大條,繼續以連指考都沒這麼認真的態度思考「如何讓薰開心」這道申論題。

薰現在不知道在幹麼?在想些什麼?

萬一在他不在的時候,薰又偷偷長大了怎麼辦?

會不會等一下回家,就會看見一個穿吊嘎四角褲、拿著麒麟一番榨、喝得兩頰酡紅的醉薰薰對他說「唷,帥哥、嗝、辛苦了」。

不——

江睿陽被自己的想像嚇得無聲尖叫,手上刷洗的動作也趨於光速,人布(菜瓜布)合一簡直削鐵如泥,看得一旁的鬼塚目不轉睛。

此時外場傳來震天價響的哭嚎聲,讓內場所有人一瞬間動作凝結。

一片寧靜中,長田太太手上的麵網輕輕掉落滾水中,噗通一聲,她溫柔的嗓音有些顫抖:「這哭聲⋯⋯」

「難道⋯⋯」山田太太的藍色眼影崩落一小塊。

「騙人的吧⋯⋯」鬼塚嘴唇抖抖。

「不!我不相信!」鶴田店長的微笑面具崩落,往後一倒,被宮川先生接個正著。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外場經理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手抖抖地指著外面。

「店、店長,那對夫妻又帶著那個小鬼來了!」

大廚房內悄然無聲,鶴田眼睛一閉直接暈倒,其他人拍頭懊惱,只剩江睿陽激昂的菜瓜布聲迴盪整個內場。



山本夫婦是一對住在東京近郊的普通夫婦。

山本先生是個上班會拿著少年月刊在電車上看、下班偶爾會去居酒屋小酌兩杯的普通上班族。山本太太是個上午做家事帶小孩、下午購物帶小孩、晚上做家事帶小孩的普通主婦,兩人是參加在東京舉辦的山梨同鄉聯誼會認識並且順利結婚生子的普通夫婦。

山本夫婦非常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兩人非常沉默寡言,而沉默寡言的人通常兩顆眼珠都非常靈活,只消一個眼神,兩人就能夠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或是哪邊在癢。心靈相通、默契十足的程度之強,只差認證就能加入X戰警。

既然兩人都這麼沉默,當初在聯誼會上是怎麼看對眼的呢?總不可能一開始就很有默契吧?

欸,是的,兩人一開始也是聯誼會中湊人數用的,只是在一個遊戲中,兩人發現了彼此有共通的喜好——山梨的家庭料理,Houtou。

我真的非常愛吃Houtou。山本先生的眼珠轉右兩圈又左三圈表達這訊息。

我才是,我學生時代一天可以吃十碗。現今的山本太太眼珠上上下下左右左右供出自己的食量。

妳為什麼喜歡吃Houtou?眼珠轉轉問。

因為它能吃到蔬菜的維生素和纖維質、小麥粉和芋頭的澱粉、味噌的蛋白質,營養十分均衡,比起泡菜,我比較愛只加南瓜的它。眼珠轉轉轉回答。

我也愛只加南瓜的。眼珠停了下來,直視對方。

真的嗎?我以為你喜歡吃辣。眼珠下方的雙頰紅了紅。

「上野桑,妳願意在這個假日,與我一起回山梨吃Houtou嗎?」

男方認真開口邀約,女方嬌羞頷首答應。

默默的,聯誼會出現一樁美姻緣。

於是年輕的小倆口開始在假日開兩三小時的車回到家鄉,尋找美味的Houtou作為約會。一天一天,愛意和吃過的Houtou數量與日俱增。

相識多年後的某天,他們在一家常常經過卻從未停駐、位於高速公路口的休息站裡,吃到一鍋堪稱史無前例的極品Houtou,驚為天人!

美味的南瓜與麵條在舌尖迸發甘甜滋味的同時,兩人建築在Houtou之上的愛意也如曼陀珠加可樂一樣爆發,他們決定結婚。

婚後兩人也常常來此吃Houtou,而且非木村太太煮的不吃。

這味道,與我們已故的母親煮的Houtou非常相似。父母皆已雙雙去世的山田夫婦淚光閃閃地用眼神訴說。

整間廚房的人也因此變得熟識這對夫婦,木村太太甚至會在他們的Houtou裡多放一些南瓜。

好景不常,這段感人肺腑的佳話馬上就成為鶴田的夢魘。

山本夫婦生了個小孩,名叫山本南。在生下阿南之後,山本夫婦就比較少出現了。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們是因為忙著帶小孩才沒再來光顧,直到去年盂蘭盆節,兩個面黃肌瘦、看起來飢渴非常的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踏進餐廳,大家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物極必反,阿南是個極度厭惡南瓜的小孩。

厭惡程度之嚴重,只要在方圓百里內聞到南瓜的味道便會哭鬧不休,哭得天崩地裂女媧補天夸父追日日落西山還會一直哭。

山本夫婦自從有了阿南,就再也沒吃過Houtou了。

小孩嘛,挑挑食很正常的。

但阿南的挑食卻苦了山本夫婦,兩人因為許久沒吃木村太太煮的南瓜Houtou而得了Houtou缺乏症。

他們在自私與小孩中間掙扎,在親情與食慾之間搖擺不定。

同樣也是物極必反,人壓抑到了極限,理智線通常也會跟著崩裂。某年兩人終於如同憋太久的膀胱,一瀉千里。雙眼無神的兩人硬是開了兩三個小時的車,拖著吵鬧不休的阿南來到鶴田的餐廳。

誰也不想在吃飯時遭受小孩哭聲的折磨,原本吃的好好的客人紛紛走避,正要進來的人也被音波震了出去。

當天晚上,鶴田的店內一個客人也沒有。

阿南死命哭泣,彷彿南瓜吃了他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事實上是他父母在吃南瓜),鶴田的心也在淌血,為了應付盂蘭盆節人潮,他採購的大量新鮮食材全都淪為員工的下班禮物。

吃過Houtou之後,山本夫婦恢復理智,哭著為給大家帶來困擾而不斷鞠躬道歉,隨即抱著哭到睡著的阿南離開,一年未再出現現現現⋯⋯

「木村太太⋯⋯這故事好長啊。」今年初才來就職的外場經理聽完整個來龍去脈,一臉愣怔。

「我已經說很快了。」木村太太喘了喘。

「其實,山本一家也有點可憐吶。」鬼塚搔搔臉。

「可憐?我才可憐吧!可惡啊,今天是盂蘭盆節最後一天了,沒想到⋯⋯我也知道他們對Houtou的愛啊!但那些浪費掉的食材都是錢啊!」

對錢與料理同等注重的鶴田痛心疾首,聽著外面持續吵鬧不休的小孩哭聲,越來越絕望。

其他歐巴桑歐吉桑反而沒有鶴田這麼哀戚,因為他們樂得下班有菜可以拿,只是沒人敢說。

不過不可否認,阿南的哭聲實在過於驚天地泣鬼神,聽一遍就會連續在腦中播放十幾天,讓每個老人家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穩。

為此大家也都頗煩惱,不知該同情還是怨嘆山本夫婦。

內場的每個人手上動作都慢了下來,聽著外頭桌椅碰撞與「搞什麼嘛」、「吵死了」、「怎麼吃啊」的嗡嗡抱怨聲,就知道客人開始退潮了。

指示木村太太繼續煮山本夫婦的料理,請外場經理把音樂關小,免得混音演奏令人走火入魔,鶴田探頭出去查看情況,他看見兩個頭已經變成南瓜形狀的山本夫婦呆坐在外面,而任何一個服務生都無法使坐在兒童椅上的阿南停止哭泣。

鶴田臉色非常不好地走回內場,來回踱步三十秒後,指著鬼塚。

「鬼塚,你去外面哄一下阿南!試試看!」

「我是佐藤!」鬼塚哭了。

「都可以啦!反正快去,你不是對小孩很有辦法?去年你剛好請假沒來,今年是你貢獻的時候了!」

「欸?可是⋯⋯」

跺!一把刀插入砧板。

「去。」鶴田瞇起眼睛笑,笑裡有滿滿的殺意。

於是鬼塚硬著頭皮去了,三分鐘後,鬼塚被震了回來倒在地上,而哭聲絲毫沒有減弱。

「怎麼樣?」大家都圍到他身邊。

「不⋯⋯不行。」鬼塚壓著胸部,環視著大家,痛心地閉上眼。「其實⋯⋯我說我很受歡迎⋯⋯都是騙人的⋯⋯小孩一看見我的臉⋯⋯就哭,以前在幼兒園裡,只有想要認老大的小孩喜歡我⋯⋯我只是喜歡小孩而已,對不起,我騙了大家。」

落下一滴熱血淚的鬼塚真心自白沒人要聽,大家紛紛走回自己的位置,長田太太則直接戴上了耳機,把演歌轉到最大聲。

大家好冷血吶。鬼塚拍拍屁股站起身來,隨即被一旁出現的江睿陽嚇了一跳。

「好吵,怎麼了?」

江睿陽摀住耳朵,聽著那足以令人瘋狂的穿腦哭聲微微皺眉。

剛才明明快要想出讓薰笑嗨嗨的低級招數,靈感卻被鬼哭神號硬生生嚇跑,江睿陽此刻臉色不善。

「呃,小太陽大人,剛剛你⋯⋯」都沒聽見木村太太在講古?

「剛剛我在洗碗。」還有想薰的事情。

「所以都沒聽到?」

「我只聽見哭聲。」

鬼塚再度為小太陽大人放空的功力折服,反正現在也沒客人,他仔細地放慢速度,解說這段南瓜Houtou偏執狂的哀傷故事。

聽完,江睿陽偏頭想了想。

「你剛剛怎麼逗阿南的?」蹲在洗碗槽旁,江睿陽問道。

「溫柔的『阿南要不要跟哥哥玩』與威脅的『阿南再哭哥哥就生氣喔』和利誘的『阿南不哭就有冰淇淋吃喔』還有道德勸說的『南瓜很營養啊阿南怎麼不喜歡呢』都說了啊。」鬼塚哭哭。

江睿陽比了個倒拇指,讓鬼塚大受打擊。

「難怪你不受小孩歡迎。」補一刀。

「小太陽大人剛剛不是都沒在聽?」震驚。

江睿陽站起身,被那綿延不絕的哭聲搞得心臟很不舒服。

他想起薰的哭泣,所以不舒服。

小孩具有影響力的聲音應該是要用來笑的,不是哭的。

不顧鬼塚的叫喚,江睿陽內心湧起一股熱血,下垂的雙眼突然上揚,目露精光,俐落地解下半身圍裙改披在肩上向外場瀟灑走去。

隨手抄起一旁生菜冷盤裡的兩半白煮蛋沾千島醬貼在眼睛上,路過外場櫃台時順手拔了兩根用來做聖代的台灣香蕉插進褲袋,一個華麗的空中翻滾,站上櫃台的招財貓旁。

他眼貼白煮蛋像個超人力霸王,居高臨下直視著瞬間停止哭泣的胖小孩阿南,丹田用力以唱山歌的喉音長長嘿了一聲,等到大家都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了,江睿陽瞬間屈膝蹲馬步,從褲袋抽出兩根香蕉耍花槍式地轉了兩圈指著阿南喊道:

「BANANA假面參上!」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3-14 20: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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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3-14 20: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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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BANANA假面參上!」

江睿陽認真吼了一句出場的台詞。

⋯⋯這什麼,超尷尬的。

外場的服務生全都傻眼張大嘴巴,連內場探出頭來的大家,也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看見什麼髒東西。

全場定格,只剩山本夫婦捧著Houtou狂吃猛吃用力吸。

江睿陽的假披風真圍裙微微飄起,而被香蕉指著的阿南則真的停止了哭泣。

這⋯⋯小太陽大人太神了!

大家又尷尬,又驚艷。身為江西小太陽的死忠粉絲,鬼塚內心一陣澎湃,正想衝出去跪拜BANANA假面,豈料下一秒,阿南又哇哇大哭起來。

而且哭得比之前更淒厲。

外場服務生紛紛垮肩長嘆,內場的歐巴桑歐吉桑們拍頭惋惜。

靠,這小孩真難搞,這招他們家薰小時候很愛耶。

弄巧成拙,要給鶴田罵死了。江睿陽站在櫃台上吃了一口香蕉。

鬼塚餘光瞄見鶴田一臉陰沉,山雨欲來,趕緊仰頭對江睿陽打PASS:「小、小太陽大人,快下來吧。」

江睿陽把眼睛上的水煮蛋也吃進嘴,香蕉皮一丟,一個華麗的前空翻準備著陸,沒想到香蕉皮竟打到鬼塚充滿彈性的胸膛而彈到他的腳下。

咕溜一聲,自稱是BANANA假面被自己的BANANA皮暗算,跌個狗吃屎。

太尷尬了!即便是看慣整人綜藝節目的眾日本人也感到慘不忍睹。

「小太陽大人!」鬼塚大驚,衝過去要扶他,卻被面部朝下的江睿陽舉手阻止,表示他自己可以起來。

就在這個瞬間,哭聲又停止了。


「呵呵⋯⋯」


內場與外場再度不可置信地同時看向阿南,只見那個頭上蓋著江睿陽踩到的香蕉皮的小煞星竟然呵呵笑了起來。

小孩的笑點跟老人一樣難捉摸,但有誠意就戳得到。

江睿陽站起身趁勝追擊轉移阿南的注意力,拿出身上常備的紙筆,畫了一張迷宮,在盡頭處畫了南瓜妖怪,將紙張捲起,只留入口給阿南看。這是他小時候常玩的紙張迷宮遊戲。

「吶,阿南,看,這是個⋯⋯」那個單字怎麼講?

「迷宮。」鬼塚補充

江睿陽點點頭,將迷宮交給吸鼻涕的阿南。

「我是來自香蕉島的BANANA假面唷,我跟阿南一樣,也很討厭南瓜,現在正在找南瓜妖怪,要消滅他。」江睿陽一雙沾著些許千島醬的眼睫毛眨眨,認真地看著阿南。

「阿南願意幫我找他嗎?找到他,我們一起消滅南瓜妖怪。」

南瓜很好吃啊,為什麼阿南討厭呢?媽媽用眼神這麼跟他說。

南瓜很營養啊,為什麼阿南不吃呢?爸爸用眼神無奈地盯著他。

阿南一開始不討厭南瓜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越來越討厭,最討厭。

大家都站在南瓜那邊,大家都只會叫他要接受南瓜,從來沒人要跟他一起討厭南瓜。

阿南握緊消滅南瓜的地圖,看著眼前日文講得很爛、一頭狼狽的BANANA假面。

雖然阿南跟大家一樣都知道南瓜沒有錯,但這個人願意跟他一起討厭南瓜。

阿南吸吸鼻涕,對江睿陽笑出沒有門牙的大大笑容。

江睿陽也對他笑了笑,順帶放出百分之九十的費洛蒙,讓阿南臉紅了紅。

很多時候,小孩需要的不是「都是為你好」,而是「我們一起」。

鶴田探頭看看外頭漸漸重新熱絡的生意,再看看一身詭異打扮的江睿陽正在紙上教阿南用筆幹掉南瓜妖怪,一臉宛若做夢。「非常,不可思議呢。」阿南竟然就這樣被一個語言不通的男孩征服了。

「這個嘛,是江桑的話⋯⋯」山田太太笑笑地抱著生菜經過。

「因為小太陽大人自己就是小孩啊,吶!」

鬼塚邊幫江睿陽洗碗,邊與山田太太相視而笑。

恢復理智的山本夫婦再度淚眼婆娑地向大家道歉,並且送上早已準備好的山梨特產——爆漿水蜜桃給大家做賠罪的禮物,他們緊握木村太太和鶴田的手,表示真的非常感謝與抱歉。

「BANANA假面!下次再見吶!」

站在休息站的入口處,阿南抱著一袋江睿陽畫的迷宮與消滅南瓜妖怪的戰略圖,仰望著逆光的江睿陽,依依不捨地揮著小手。

江睿陽挺挺單薄的胸膛,大笑了幾聲:「等阿南變得更強壯,我們再一起消滅很多南瓜妖怪吧,BANANA假面非常期待喔。」

「嗯!」

阿南堅定地點頭,牽著向江睿陽點頭微笑的山本夫婦,一家三口走向星光燦爛的夜色。

江睿陽伸伸懶腰回到餐廳,經過服務生們欽佩(心情複雜)的眼光,從前方吧台走進大廚房。

此時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人潮卻未減少,眾人還在各自忙碌。江睿陽跟鬼塚因為是年輕打工仔,他們通常可以準時下班,不過看今天這個狀況⋯⋯

自己那區的碗不知道堆成什麼樣子了。江睿陽洗去臉上的千島醬,駕駕兩聲正想快馬加鞭回到自己的崗位查看,卻被山田太太叫住。

「江桑、江桑,這邊唷。」

山田太太站在小房間門口對他招招手。

小房間通常是儲存常溫食品以及鶴田結算總帳的地方,叫他進去那裡,該不會是鶴田要教訓他?一定是。慘,一不小心露出本性,在工作的地方撒野⋯⋯

江睿陽跟著他的小馬,戰戰兢兢走進小房間,只見脫下廚師帽的宮川先生笑笑地看向他,鶴田坐在電腦前背對著,而鬼塚正坐在一旁,捧著拉麵大快朵頤。

可惡,他都要被痛罵了,鬼塚竟然還吃得下去。江睿陽瞪了鬼塚一眼,手掌一翻射出一根腿毛,痛得鬼塚哎唷一聲卻找不到暗器。

已經做好被幹飛的心理準備,江睿陽準備開啟耳朵包皮模式,卻見山田太太捧著一碗浮著好幾塊叉燒、筍子和白蔥的拉麵進到小房間。將白色的麵碗擺在江睿陽面前,她笑著說:「江桑,請。」

「⋯⋯欸?」

「請用吧。」

江睿陽愣怔接過山田太太遞給他的筷子。

「為什麼有這個?」

平常除了可以帶快過期的冷凍食品或剩下的炒飯回去之外,大廚房是不會另外煮宵夜給員工吃的。看著鬼塚依舊吃得津津有味,江睿陽有些遲疑。

「嘶⋯⋯為什麼有啊⋯⋯」

山田太太與宮川先生對看一眼,後者轉頭笑笑地看著江睿陽。

「因為你很努力唷。」

鶴田店長被宮川先生用手肘頂了頂,面對電腦也咳咳兩聲,說:「辛苦了。」

江睿陽眨眨眼說不出半句話,直直看著那碗熱騰騰的拉麵。

盪鞦韆沒有一開始就很高的喔。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這是份簡單的工作,一碗拉麵也沒有什麼。

卻非常感動。

因為你很努力了。

「這個可以打包回家嗎?」

「欸?吃不下嗎?拉麵要趁熱吃才好吃唷。」宮川先生驚訝地說。

江睿陽抬起頭揉揉鼻子,露出一個太過靦腆的微笑,讓在場的每個人看傻眼。

「我想跟家裡的弟弟一起吃。」

想跟薰分享,這碗他努力得來的拉麵。

聞言,大家震了震,山田太太與宮川先生摀起嘴,連鶴田店長都轉身對江睿陽擺出一臉強忍什麼的表情,點點頭說:「江桑,吃吧,我請長田桑再做一碗給你帶回去。」

說完,不等江睿陽反應,三個年紀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歲的老人就再也不忍心看著這個乾瘦的男孩而快步走出小房間。

「他們怎麼了?」江睿陽奇怪地看著他們,捧起拉麵吃了一口。好吃。

「嗯?好像覺得你家裡很窮吧,螢火蟲之墓之類的。」

啊?可是他姨丈是分公司的社長。

看見小房間外,三個老人往他這邊同情地偷看,讓江睿陽不得不放下拉麵,死命背起鬼塚來符合螢火蟲之墓裡哥哥背妹妹的形象。




面無表情的臉上帶著一絲爽歪歪,BANANA假面騎著載滿食物的帶籃淑女車一路溜下斜坡。

夜晚的空氣非常神奇,清新又帶點神秘,可以輕易助燃任何情緒。

比如哀傷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想哭;比如寂寞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變得脆弱;比如遇到好事時,吹著夜晚的風就覺得人生充滿希望;比如與戀人漫步時,吹著夜晚的風就會突然很想牽手或擁抱。

或許一堆人會在夜晚的陽明山上車震,就是因為夜晚的風太過催情。

江睿陽將萌萌頭一轉,拐入一條巷子,經過白天的向日葵花田,他踩著腳踏板站了起來,在慢速行駛中將緩緩掠過的山下景色一覽無遺。

今天地上的點點星光看起來特別溫暖,完全沒有寂寞的感覺。

迎著夜晚的風,江睿陽的心也跟著鼓動,突然很想大叫很想笑,卻都被夜晚的寧靜給制止,只能化為一聲一聲輕快的哼歌來表達他的開心: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地都是小薰薰,趴在地上看螞蟻,看到許多小嘰嘰⋯⋯」

快快回到家,有好多事情想與你分享。

江睿陽加快踩踏的動作,溜下一條大斜坡往右拐,看見夜色中的日式垂櫻在右邊招手,而左邊就是飯島家⋯⋯

屋子的氣場不對。

江睿陽敏銳地仰望那今晚看起來特別不對勁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皺起眉頭。

騎得越近,夜晚的風也變了味道。

一顆心兒碰碰跳,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推開鐵柵門將萌萌停好,衝到門口把門打開,隨即看見一向恬靜的家中瀰漫一股濃郁的具現化瓦斯,猛烈的爭吵聲瞬間清晰。

江睿陽壓低身子貼在玄關旁的牆上往走廊探頭,看見客廳泛著激烈的紅光,彷彿有人正在發功,江睿陽再一個貼地前滾翻潛進走廊,探頭望進客廳。

只見偌大的客廳內,兩個大人正吵得亂七八糟,一個在空中張牙舞爪,一個則雙手扠腰死死踩在地上,像互相怨恨已久的仇人。

「為什麼說話總是這麼衝呢!」

「我衝?我說話就是這樣!哪像你們日本人講話!拐彎抹角!」

「奇怪了?關日本人什麼事?不要轉移話題!」

尖銳的語言混著龐大的怒氣衝擊波震得江睿陽後退兩步。通常這種情況晚輩過去勸架,不是被無視就是被揍爛。

薰呢,薰在哪裡?

他左右張望,盥洗室的燈是暗的,廚房也沒有人,他側滾翻回玄關,輕手輕腳踩上木質階梯以防發出聲音驚動客廳的兩頭猛獸。

踏上二樓,彩子的門縫是暗的,他直走到小走廊的盡頭,打開薰的房門。

「薰?」

風吹起天藍色的窗簾,皎潔的月光溜進昏暗的房間,一室無人的靜謐。

江睿陽翻進房,掀開床上的棉被、打開衣櫃、拿起一件上頭有假面騎士的小內褲翻看、拉開抽屜,甚至連鉛筆盒都找了就是不見薰的蹤影。

江睿陽沉思,薰可能喜歡在沒開燈的廁所裡蹲馬桶,所以他把家中的三間廁所都找一遍一定會找到薰。

強壓下心頭的不安,他想回房先吹爆一顆氣球冷靜思考這情況該怎麼處理,走出薰的房間,拉開自己房門,突然毫無預警地被一個物體撲上。

這個家果然有座敷童子!

因為滿滿的擔心而防禦力減低的江睿陽順勢往後一倒,後腦杓撞牆,痛得他差點暈倒,卻還是伸手緊緊擁住那個撲在他身上的小孩。

「薰。」嘆息似的叫喚,江睿陽鬆了一口氣。

穿著睡衣的薰緊緊抱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肚子上,抱得很緊很緊,雖然沒有發抖,但江睿陽卻可以感受得到薰的害怕。

不知道是看到父母吵架就會害怕,還是第一次看見父母吵得這麼兇所以害怕,無論哪一點,江睿陽都無法接受。

無法接受有人讓薰這樣。

他撫著薰的頭,輕柔地說:「薰,薰,不要怕了,起來吧,陽陽哥哥很臭喔,都是油煙味。」

而薰只是搖搖頭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聽見樓下傳來一聲特別大聲的罵句,他的肩膀縮了一下。

見狀,江睿陽拍拍他,問:「彩子呢?」

「晚餐前就出門了。」薰抬起頭,一雙大眼明顯有哭過的痕跡,連軟軟的聲音也顯得脆弱。

「爸爸媽媽們,什麼時候開始吵架的?」江睿陽指指樓下。

薰搖搖頭,又把頭埋入他的肚子裡。

江睿陽無聲嘆了口氣,手上輕撫的動作沒有停,他靠在走廊牆上,望向自己房間的落地窗。

看不見月亮,月色卻明亮,樹影隨風微微晃動,彷彿招手提出邀約,來吧,來吧——

嗯,這是個非常適合看夜景的夜晚。

接受了大自然的熱情邀約(大自然:我哪有),江睿陽一雙細手臂難得有力地撐起薰把他從身上拔起來。直視薰不明就裡的大眼睛,江睿陽對他笑笑。

「走,我們去看星星。」

把薰甩上肩頭,江睿陽發出畸形的口桀口桀一路奔下樓。

「妳不要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好啊,我們來說說這個在你車上撿到的耳環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不是彩子的嗎?」

「好了!彩子說不是她的!死老猴,你每次說去東京開會都是騙我的吧!」

「那說不定是我載女同事回家時她掉的啊!還有,妳不要用台灣語罵我!」

「我賽林良咧——」

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口桀——

吵到快要拿刀互捅的飯島夫婦突然聽見詭異的聲音而停止爭吵,因為那聲音實在太過毛骨悚然。

小阿姨皺眉探頭往玄關方向一看,只見一個黑影咻咻咻地竄過玄關,開門關門只在一瞬間。

那是什麼?難道真應了那小子的話,家裡有座敷童子?

心裡一毛,小阿姨衝出門外一看,隨即看見一匹高大的駿馬在夜色中「嘶」的一聲踢起前腿,馬上坐著一大一小的騎士,正雄糾糾氣昂昂地望向前方。

小阿姨甩甩頭甩掉幻覺,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蒙面怪客騎著白色淑女車,而薰則抱著他的腰坐在後座。

「江睿陽!你要把我兒子帶去哪裡?很晚了欸!」小阿姨震驚。

蒙面怪客轉過頭來,用一雙下垂眼直視著小阿姨:「我不是江睿陽,我是BANANA⋯⋯江陽大盜啦!」因為講錯台詞,惱羞成怒的「啦」。

法克,一個晚上Cosplay太多次,角色混淆。

看見飯島也追了出來,江陽大盜對著傻眼的兩夫婦放話:

「你們的兒子我帶走了!如果想要他平安回來,就在門口擁吻一小時吧。」

擁吻?

聽不懂國語的飯島與聽不懂江睿陽在講什麼屁話的小阿姨皺眉欸了一聲。

江睿陽下巴揚高,手指向小阿姨:

「那邊那位水姑娘!我帶薰出去走走,妳可以吧?袂輸齁?」

江睿陽用放話的語氣說台語,特地說給小阿姨聽。

吵就吵,不要輸啊。江睿陽的眼神傳達這樣的訊息。

小阿姨一聽愣了愣,隨即笑著對江睿陽比了個割喉的姿勢,讓江睿陽放了心,腳一蹬,死命踩著萌萌載薰往斜坡騎去。



「吶,陽陽哥哥,薰要下來嗎?薫可以走。」

坐在後座,薰問著因為腳沒力、斜坡騎不上去而下來牽車的江睿陽。

「不用,陽陽哥哥可以。」江睿陽壓低身子,努力推著萌萌上斜坡,頻頻嬌喘。

薰抓著把手,看著江睿陽奮力牽車的背影:「陽陽哥哥,我們要去哪裡呢?」

終於到達平地的江睿陽,站定緩緩氣,回頭捏捏薰被晚風吹得冷冷的臉頰,看著薰的眼睛,他說:

「帶你私奔唷。」

「欸?『蘇崩』,哪裡?」

以為私奔是個地點,薰抓住江睿陽捏臉的手,一臉純真地問道。

喔,小孩。

「私奔是⋯⋯吃拉麵的意思啦。」

江睿陽咳咳兩聲,跨上萌萌奮力踩,腳踏車前方的發力燈重新亮起,照亮前往看星星的道路。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3-14 20: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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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nieee 發表於 2020-4-5 16:05:58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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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最近也一直想著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活著然後呢?沒有特別熱衷的事也沒有什麼非完成不可的夢想,現在準備考公職也只是為了將來不要餓死自己。但是從大大的文裡、從山梨的風景裡好像找到一點前進的動力!
羨慕睿陽有可愛的薰可以卡拇卡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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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職加油,從近一些的事物找尋目標與夢想也是一件很棒的事 2020-6-17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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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6-17 00: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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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薰從來沒有這麼晚出門的經驗。

在家裡這邊,除了門前的神社偶爾有人來參拜、小公園偶爾有人來玩、神社旁的公民會館偶爾有人在裡頭活動、傍晚偶爾見到遛著黑色小狗的怪伯伯,路上的行人並不多,白天也是,晚上也是。

像這樣在黑黑的時候出門,其實有點可怕。薰抓緊了江睿陽的腰。

「薰,你看。」

順著江睿陽的叫聲薰往旁邊一看,來不及讚歎,隨著腳踏車行進,山腳下美麗的星海倏忽即逝,被一棟棟的房子遮掩起來。

「漂亮吧?等一下可以看更多更多喔。」

聽著江睿陽開心的聲音,小孩心性,薰也不由得興奮:「嗯!」

經過在夜裡發光的自動販賣機時買了兩罐蘋果QOO,到達那片空地,江睿陽把萌萌停在路邊,抄起從玄關順手摸來的防蚊液將薰的手腳仔細噴過一遍,自己則往臉猛噴。他一手牽著薰,一手提著食物穿越向日葵比人高的花田。

越過長在前方的幾株向日葵,散落滿地的星星隨即映入眼簾,一覽無遺。

空曠的風吹起薰的黑髮,睡衣微微擺動,他雙手握拳哇了一聲,眼睛發亮,彷彿那些星星都跑進了他的眼底。

江睿陽得意地看著薰:「如何?」炫耀的口氣彷彿他是這座盆地的王。

「好棒!比家裡看到的還漂亮!」

在家裡雖然也可以看見夜景,但高度跟視野遠遠不及這裡來得好。薰望著那一片寧靜的輝煌,開心轉頭,望進江睿陽在黑夜中彎彎的雙眼,薰趕緊低頭,臉上發熱。

「好啦,『私奔』時間到了!」

江睿陽把從玄關順手摸來的波提獅野餐墊鋪在地上,坐了上去,將環保袋裡的飯糰、香蕉、剛買的QOO倒出來,最後拿出重頭戲——湯與麵分裝的拉麵。

「平常呢,是不做打包的,今天例外⋯⋯記得要把碗還回來。」鶴田說完,轉身過掬了一把同情淚,江睿陽假裝沒看到。

將溫熱的拉麵倒入碗中,江睿陽捧起麵碗遞給薰。

「請。」

「欸?真的有拉麵?」以前好像只有帶過冷凍燒賣和炒飯糰?

「有啊,因為大家都愛陽陽哥哥所以有。」江睿陽認真回答,催促著薰趕快吃。

果然,每個人都愛陽陽哥哥。

薰扁扁嘴,說了聲「開動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拉麵,在江睿陽面無表情的期待目光下,發出美味的嗯一聲。

「好好吃!」薫又夾起一塊叉燒塞進嘟嘟的嘴裡。

薰總是如此,不管他帶回來什麼,只要薰吃了,就會說好吃。

小孩很好,很容易滿足。江睿陽跟薫一人一口把麵吃光,收起空碗,再開果汁,一起乾杯。

一大一小有段時間都沒有說話,靜靜喝著果汁俯瞰夜景。

與煙火瞬間的喧囂燦爛不同,夜景的美讓人陷入永恆。

江睿陽其實滿想問些什麼的,但又覺得就這樣陪在薰的身邊或許也可以,總之他不希望再次問薰「怎麼了」的時候,薰又露出那種微笑。

看了實在難受。江睿陽在心裡大嘆一聲「嚥氣啦」,仰高頭,把果汁含到喉嚨漱口,在安靜的夜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吶。」

噗!薰無預警地出聲,嚇得江睿陽果汁倒灌進鼻腔,他嗆了幾聲擦擦從鼻孔跑出來的QOO,對給他拍背的薰搖手:「沒事沒事,怎麼了?」

等江睿陽停下咳嗽,薫才收回手,抱著膝蓋,看著遠方。

「陽陽哥哥還可以待多久呢?」

小孩又問了同樣的問題,而江睿陽這次沒有立刻回答。

算一算,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半個夏天,姑且不論觀光簽證只有三個月,切斷一切聯繫的半個夏天過去了,他是有些想家了,想念那無時無刻都很熱鬧的故鄉。

而跟思鄉成正比的,是對這裡的不捨。

因為這裡也有他在意的人。

江睿陽看著薰的側臉,回答跟上次一樣:「希望可以待久一點。」

薰轉頭望向他:「『待久一點』是多久呢?」

小孩開始對他給的時間產生疑惑,就跟江睿陽跟他說不畫圖只是休息一下一樣,薰並不知道江睿陽的「一下」是多久。

可是他其實懂的,他有一點點懂。

不等江睿陽回答,薰繼續說:「吶,為什麼薰喜歡的人都不能好好在一起呢?爸爸媽媽也是,彩子也是⋯⋯陽陽哥哥也是。」

薰揉揉眼睛,忍住哭泣的聲音。

從那天去白樺湖旅行,他在爸爸的車上撿到一個耳環交給媽媽之後,他們就變得很奇怪了,雖然沒有很明顯但是他感覺得到,只是他很怕,他沒有說。

是不是自己做錯事了?為什麼爸爸媽媽要吵架呢?

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是薰害的,大家會討厭薰嗎?

那個一直對他很好、很好的陽陽哥哥知道了,會不會討厭他呢?

「彩子吶,彩子⋯⋯會不會也是因為薰,才不住家裡的呢?」薰用手臂擦掉眼淚,在陽陽哥哥面前他想表現得有男子氣概一點,只是眼淚不聽話,一直掉。

薰其實知道彩子不喜歡跟他玩。

「吶,薰,看見沒?櫻花樹,只要你去拜託它開花,彩子就跟你玩唷。」

某年夏天,就讀國中的彩子對他這麼說。

那時候薰還很小很小,可是他卻每天跑去櫻花樹下雙手合掌拜託櫻花樹開花,拜託櫻花樹讓他的姊姊跟他玩,對他好。

可惜那一整個夏天,櫻花樹依然綠得殘忍。

長大了,小孩還是很喜歡他的姊姊,小孩也不會計較以前姊姊對他有多糟,現在姊姊也長大了,對他好一點了,他就開心得要命。

只是還是會因為有一層隔閡而感到寂寞與傷心。

所謂的家庭到底該由什麼組成?

相愛的人?有血緣關係的人?

無論哪一種關係,都是促成在一起的機緣,只是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聯繫並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例如誰將成為你的父母、誰將變成你的小孩、誰將成為你命中注定的人、誰將變成你毫無血緣關係的親戚。

有的時候你會慶幸有這一層關係讓你們相遇,有的時候也會厭惡這一層揮之不去的必然。

如果兩個個體除去了這一層自己無法決定的「法定」關係,而在另一個不同的時空背景下相遇,還會有機會像現在一樣彼此相愛,或憎恨嗎?

如果小阿姨沒有跟飯島結婚,就不會跟彩子產生疙瘩,兩人或許還會像小阿姨跟飯島結婚之前一樣情同姊妹,還有好多夢想還沒實現的小阿姨也不會就此紮根異鄉。

「我有時候很後悔。」

拿著啤酒,小阿姨跟江睿陽這麼說過。

「但是如果沒有遇見飯島,就不會有薰了,這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嗎?」

小阿姨笑著說。

的確是很可惜的事情,如果這世界沒有薰。

所有的故事皆是一體兩面,放棄了不好的,就等於好的另一面也捨棄了。

江睿陽想著,如果薰跟彩子是同父同母所生的姊弟,彩子一定會更喜歡薰吧?但也有可能薰不會對彩子如此執著。

只是所有關係皆是如此,「要是怎麼樣就好了」的想法不會實現,因為唯有既定的事實才會讓你產生那樣不滿足的念頭,無法改變,無法挽回。

面對一段惡劣的關係,大人會去責怪彼此,小孩與老人則會責怪自己。

薰默默看著爸爸媽媽姊姊的相處模式,也從似懂非懂變成了內心深處的恐懼。

害怕喜歡的大家總有一天分崩離析。

他從這些不愉快中提前長大,那不是江睿陽想要看見的事情。

「我每年都會求神明大人讓爸爸媽媽感情好,可是爸爸媽媽每次還是會吵架⋯⋯彩子也只有暑假寒假才會回家,陽陽哥哥也⋯⋯也⋯⋯」

薰吸吸鼻子,兩眼紅紅的看向江睿陽。

「全部都不會實現的吶⋯⋯不會實現。」

薰輕輕說著,軟軟的聲音裡已經有著半成熟的氣息。

江睿陽想起今年七夕,薰在祈願籤上寫的字,那不同於其他孩子的願望讓他鼻酸,而現在他彷彿看見薰眼裡的星星正一顆一顆熄滅,雙頰的櫻花也逐漸凋謝。

那樣純粹的薰,或許正在一點一點消逝。

對他微笑的薰、牽著他的薰、陪他度過這半個夏天的薰、給他力量的薰。

小孩給了他這麼多,他能做些什麼?

江睿陽垂下眼,伸出手撥開薰額前的髮,臉上是比平常柔和千倍的表情。

當江睿陽的手撫過他的額際,薰睜大了雙眼,聽見江睿陽輕輕說:

「薰,你想跟我結婚嗎?」

「欸?」

「我們結婚吧,好嗎?」

說完,江睿陽看著薰一臉呆滯,眼睛眨眨,嘴巴抖抖,然後臉上轟的爆炸,「欸」了好長一聲。

而他眼裡的星海也一波波重新亮起,兩頰的櫻花瞬間綻放出美麗的顏色。


他從來不送人畫。

以前媽媽拜託他幫生日的家人畫一張人像做禮物時,江睿陽總是回絕。

畫是我的,我畫自己爽的,作業也是打完分數就要還我,幹麼畫來送人?

高中以前,他就是這樣定義畫圖。

直到有個小孩的到來。

小小的薰爬上他的秘密基地害他被媽媽童子拜觀音、小小的薰特別黏他讓他在家族裡很有面子、小小的薰兩頰紅紅像櫻花眼睛亮亮像星星、小小的薰是他第一個送畫的對象。

那個還不怎麼會說話的薰,對他笑著說「謝謝」。

江睿陽還記得當時看見那個笑容的感動,沒有任何一個老師的高分可以給他的感動。

他忽然徹底瞭解到創作始於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寂寞,因為寂寞所以創作,下意識地用創作找尋不寂寞的方法,或許自爽轉移注意力,或許發表出去,代替自己與他人說話。

而他也第一次知道創作與人的關係其實可以很單純,可以是一個觸發心靈的開關,被觸發的人或許會跟著他一起微笑、哭泣、開心、傷心,那就不寂寞了。

薰,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畫嗎?

因為我希望把你雙頰上的顏色記錄為永恆,我希望看見你如畫一般永遠綻放笑顏。

因為看見你的笑,我就不寂寞。


「欸?欸?結、結婚?」

薰像一台煤炭加太多的蒸氣小火車,滿臉通紅頭頂冒煙,眼睛有混亂的線條在轉轉轉,完全忘記在江睿陽講出「結婚」之前他們在談論什麼事情。

江睿陽兩手定住薰不自覺晃來晃去的腦袋,臉靠近,直視著薰。

「嗯,結婚。」

薰看著江睿陽不像在開玩笑的嚴肅表情,嘴張了張。

「陽、陽陽哥哥,是不是看見了⋯⋯」

祈願籤?怎麼會?是媽媽說的?欸?還是神明大人說的?欸?是誰說的?

薰心跳一百,羞惱地想著到底是誰出賣他,眼眶的淚熱到蒸發,只剩一雙在夜色中閃亮亮的大眼左看右看,不敢直視江睿陽。

「難道薰不想跟陽陽哥哥結婚?」

故技重施,江睿陽佯裝一臉傷心地放開薰。

「不素啊!不素!」

但薰就是吃這套,他急忙雙手握住江睿陽的手。

「想結婚唷!我想跟陽陽哥哥結婚!」薰激動的尾音有點哽咽。

江睿陽再老奸巨猾畢竟也是第一次跟人求婚與被求婚,他轉過頭咳咳兩聲,耳根似乎有些紅不過那不重要可以當作是他微血管病變,總之他再度回頭,面對握著他右手的薰還是「高冷酷帥陽陽哥哥」的模樣。

「薰為什麼想跟我結婚?」明明是自己先求婚的,卻反過來問對方,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心虛的薰早就已經當作是自己先向陽陽哥哥求婚了。

為什麼想跟他結婚?

「因、因為⋯⋯」

薰支支吾吾,臉紅得像顆快要爆炸的紅色氣球,卻還是死握著江睿陽的手。

不等他回答,江睿陽繼續問:「那彩子呢?你也喜歡彩子不是嗎?會想跟彩子結婚嗎?」

薰眨眨眼,搖頭:「不想。」

「為什麼不想?」

薰再度陷入苦思,然後說:

「因、因為,彩子是姊姊,陽陽哥哥是、是⋯⋯」

薰睜著一雙純真直率的眼直視江睿陽,聲音都變成粉紅色:

「陽陽哥哥是我最喜歡的人,全世界最喜歡的人。」

因為好喜歡,因為全世界最喜歡,因為想在一起,因為想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跟你結婚。

那就是他的願望,他的「結婚」。

聽見薰的答案,江睿陽眼眶泛紅,被薰的雙手緊握,才發現他的手沒有小時候柔軟了。

在這個夏天,薰似乎長高了一些,聲音也總是曖昧地介於孩童與少年之間,偶爾也會出現超齡的表情。

他知道薰總會長大。

當他長大,會想起他曾經想跟一個大哥哥結婚嗎?

如果想起,是會嘲笑當年的無知,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呢?

如果是抱有一點美好的回憶就好了。

多想讓你每個願望都實現,多想讓你保有美好的童年。

被薰握著的右手,痣又在發燙。

「陽、陽陽哥哥,你願意、跟我結婚嗎?」將媽媽說結婚就會爆炸的警告丟到山下,薰戰戰兢兢又認真非常地問。

看著薰,江睿陽淺淺微笑。

怎麼忍心讓薰知道「結婚」真正的定義?

怎麼能要求薰知道「永遠」的定義?

所以此刻之於他,結婚也是「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好,我很樂意。」

他握緊了交握的手,沒想到看過的日劇台詞竟然真的派得上用場。

聽見江睿陽說好,薰嘴唇抖抖,眼中又出現淚花轉轉,搞得他才像是被求婚的人。

「薰,聽好了,我們結婚了,之後不管我們在哪裡、做什麼,都算在一起,知道嗎?就算我在台灣,你在這裡。」

江睿陽盯著薰,認真地用半中文半日文說道。

「你要記得,不管做什麼,我們都會在一起,好嗎?一起像萌萌一樣站起來,好嗎?」

就算這個夏天結束了,我們還會一直在一起。

以後,以後,我們或許不能一起變老,但我們可以一起長大。

他知道薰不知道萌萌是誰但是薰一定懂他在說什麼。江睿陽看著薰點頭,自己也跟著微微點起頭來,眼眶濕熱。

你可以不記得這個婚約,不記得這個夏夜,但要記得有個人想像你成為了他的力量一樣,想變成你的力量。

要記得他很珍惜你,好嗎?

「⋯⋯愛哭包。」

薰聽見陽陽哥哥哽咽地說了一句台灣話,而自己快要滿溢出來的淚被輕輕拭去。

陽陽哥哥彎彎的眼睛亮亮的,彎彎的唇感覺也亮亮的。

一切都迷人得發亮。

「陽陽哥哥⋯⋯」他喃喃。

全世界我最喜歡你,你知道嗎,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他們盤腿面對面,薰感覺心被熱熱的東西脹滿,他緊握江睿陽的手,兩眼迷濛,微微仰頭,緩緩靠近江睿陽。

他們都經歷過用嘴巴探索世界的時期,本能地明白親吻代表愛。

曾幾何時他們不再隨意親吻,不再隨意說喜歡?

長大的他們,要得到一個真心喜歡的親吻,有多難?

江睿陽弓起背低下頭,輕輕閉上眼睛。

四周非常安靜,只有夏蟲在湊熱鬧。

滿地的星星依舊閃爍,空地的晚風吹起他們纏繞在一起的髮絲。

感受到唇上軟軟的熱源離開,江睿陽睜開眼,看見薰臉紅紅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QOO果然很甜。他下意識地舔舔唇,讓薰呼吸一窒。

「陽陽哥哥⋯⋯」

「嗯?」這小孩臉可以不要這麼紅嗎,會傳染。

江睿陽第一百零八次試圖緩和自己脫韁的心跳。

只見薰非常害羞地比了一個「一」,一雙大眼無辜地看著他。

「吶⋯⋯再一次,好嗎?」

邊說邊湊近。

於是江睿陽又嚐到了QOO的蘋果味,或許還有幾次,還有拉麵的味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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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6-17 00: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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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坐在萌萌後座,下坡稍快的速度讓肚子癢癢的,薰抱緊江睿陽的腰。

「陽陽哥哥。」臉貼在江睿陽的背上,臉頰壓得扁扁的薰一臉傻乎乎地笑著。

偏頭閃開一朵差點黏到臉上的薰形狀花瓣,江睿陽就算沒開天眼也能夠知道薰現在滿頭小花。

「陽陽哥哥。」軟軟的聲音。

「什麼?」

「陽陽哥哥。」

「嗯?」

「陽陽哥哥呵呵。」

江睿陽拍掉黏在臉上越來越多的小花瓣,停下車,憑著軟Q的腰轉身把薰頭上的小花都「卡拇」掉,然後繼續上路。

被「卡拇」掉小花的薰從難以言喻的幸福中清醒了一些,只是臉依然紅紅的。

「吶,陽陽哥哥,結婚典禮真的要等薰二十歲才能舉行嗎?」

「嗯,對唷。」江睿陽偏頭想了想。

「好久吶⋯⋯」還要過九個暑假耶。

「很快啦,你馬上就會長大的。」

薰聽著江睿陽柔柔的聲音,收緊環抱他的手。

「吶,陽陽哥哥,吶,那個啊,那個⋯⋯還可以再做嗎?」

「做什麼?」江睿陽在一個路口停下來往兩旁確認有無來車。

「親親。」

腳踏板一個踩空空轉一圈撞到他小腿脛骨,江睿陽臉抽了一下,隨即沒事一般地溜下那條靠近家的大斜坡。

「吶,可以嗎?」薰沒聽見江睿陽回答,探頭再問了一次。

「科科科科可可可可可可以吧。」

薰眨眨眼睛,藉著微弱的路燈看見江睿陽白皙的後頸泛起一層薄紅,才滿意地將臉頰貼回江睿陽背上繼續開小花。

「太好了,這樣就不用在你睡著的時候偷偷⋯⋯」幸福喃喃。

「什麼?」

薰只是呵呵傻笑,讓江睿陽迎著風又吃進一嘴花瓣。

將車輕輕停在門外,兩人小心翼翼地開門,江睿陽探頭嗅了嗅,確認瓦斯味已散去,貓著腰回頭招手要薰跟上。

再一轉身,就一頭埋入軟嫩軟嫩的肚子裡。

「唷,江陽大盜大人,出去走走可走得真久啊⋯⋯還以為只是出去個十分鐘,結果搞了一個多鐘頭!現在多晚了啊!啊?」小阿姨環臂看著一大一小發抖。

「俠女饒命!」江睿陽抱拳跪下。

「你們去哪?外面很多蚊子耶!」

江睿陽掀開自己的手臂端出早就準備好的苦肉計,露著一點一點紅紅的像被種草莓的蚊子包說:「江猛恣蚊飽血!請俠女勿掛念薰君!」

「你是夭壽喔!」小阿姨拍了他的頭一下,趕忙進房拿藥出來丟給他。

江睿陽邊擦藥邊說:「實不相瞞,實在是賊昏花了點時間。」

「什麼『賊昏』?」

江睿陽正要詳細解釋,就見薰跑過去抱住小阿姨的腰,抬頭看著小阿姨。

「媽媽⋯⋯」

他一雙大眼裡裝著擔憂,看得小阿姨又心疼又愧疚。

「沒事,沒事了,去把手跟臉洗洗,睡覺去吧。」拍拍薰的頭,小阿姨放柔了聲音。

薰觀察著小阿姨的表情,輕聲問:「爸爸呢?」

小阿姨淡淡笑了下:「在泡澡唷,還是你要再去跟爸爸泡一次?」

平常的語調,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吵架前的狀態,一個循環的原點,什麼都沒有改變。

薰看著她,然後點點頭,向走廊跑去。

跑過客廳時看見彩子罕見地坐在客廳看電視。

「彩子⋯⋯」

「喔,你回來了。」彩子轉頭看見薰,將電視關了起來,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下次這麼晚了別出去啊,很危險唷。」彩子扯扯嘴角,拍拍他的頭之後就往二樓走去。

薰摸著頭,看著彩子踏上階梯。

彩子是⋯⋯在等他回家?

是擔心他嗎?

意識到這點,薰傻傻笑了。

他覺得今天晚上好幸運,神明大人似乎在一夜之間讓他的願望全實現了。

薰眼睛酸酸的,好感動。跑入盥洗間,薰瞬間把衣服脫光光打開浴室的門,浴室裡傳來飯島的笑罵聲。

坐在小阿姨的房裡,聽見二樓彩子關房門的聲響,江睿陽轉頭看著坐在一旁折衣服的小阿姨。

「妳還好嗎?」

小阿姨看他一眼,將衣服收進衣櫃,像憋了很久一般,重重嘆了口大氣:「唉,不就這樣。」

不就這樣。

江睿陽知道,要是以前的小阿姨絕對不會就這樣妥協,但現在的她,有太多不得不妥協的理由。

很多時候人無法自私,因為牽涉到太多不是只靠自我就可以決定的現實。

因為那層層疊疊的現實太過盤根錯節,無法達成和解、無法徹底解決、無法真心妥協、無法全數消滅,最後只能向著那四個字去。

不就這樣。

還能怎樣。

小阿姨也是,他也是,或許每個人都是,不可能完整保留那個「我」。

人們終將把自己削去一半,或是更多,雕出符合這世界的形狀,就算血肉模糊、痛得無法承受,還是得咬牙將自己鑲進那面漆黑卻聯繫一切的牆。

別耽溺於哀傷,好好葬送那一半鑲進牆裡的自己,好好對待另外一半留下的自己。

他知道小阿姨不會甘心就這麼當個日復一日的家庭主婦,走完一生,她一定還有好多事情想做。

她只是在等,等孩子長大,不用她操心了,她就會行動,為了自己而行動。

有的時候我們不能等,有的時候我們必須等。

而在那之前也就這樣了,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是消極也是積極的,生活。

這就是他們家的女人。

江睿陽面無表情,一雙下垂眼向小阿姨發射電波,刺得小阿姨渾身彆扭。

「看三小啦。」

江睿陽輕輕握起小阿姨的柔荑 ,一臉令人不舒服的溫柔:

「岳母大人,以後請多多指教。」

「岳你老母。」小阿姨咬牙切齒,後悔講出薰的結婚秘密提供給江睿陽做搞怪的梗。

「我老母就是妳三姊啊,俠女請三思而岳岳岳YOOOOOOOOOOOO!」

小阿姨勃然大怒,把江睿陽抓起來高速旋轉。

薰泡完澡熱呼呼地走進來,幸福的他被小花蒙蔽雙眼以為媽媽跟陽陽哥哥正在快樂地唷唷轉圈圈,遂也撲上去抱住江睿陽的大腿,成為唷唷轉圈圈的一員。

就這麼唷唷唷地轉了幾圈,最後小阿姨體力不支,將那兩隻拋上床後自己也趴了。三個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笑了開。


我們總為了掙扎而低落,卻又因為每一次間歇性的幸福到來而撐過。

如此生存著。




綠色的日式垂櫻下站著一個小孩。

小小的薰雙掌合十抵在額前,彷彿在祈求著什麼。

霧色的天空沒有雨,也沒有櫻花雨。

江睿陽站在薰身旁,低頭看著他。

「為什麼呢?為什麼都不開花呢?」

薰一口標準的國語,聲音依舊軟得令人昏昏欲睡。

太勉強櫻花樹了喔,現在是夏天耶,它不會開花的。

「可是它不開的話,彩子就不跟薰玩,爸爸媽媽就不會一直在一起,陽陽哥哥也不會跟薰結婚了,為什麼它不開呢?」

會啊,我不是已經嫁給你了嗎?你怎麼又哭了?

不要哭啊,不要哭。

江睿陽想這麼說,卻見薰抬起頭,櫻色的臉頰上滿是淚痕,天空也瞬間吹開了櫻花雨。

櫻花雨不若以往的香,打在臉上殘酷且冰冷,像是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暖暖的眼淚跟寒雨混成一塊,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蓋——

「噗哈!」

江睿陽猛地睜開眼睛,一陣慌忙抹去打在臉上的雨水,趕緊起身將位在床邊的落地窗關上。

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清晨五點,深藍色的窗外正在狂風暴雨。

看著窗外的日式垂櫻在風雨中擺盪,江睿陽坐回床上呆了一陣子,彎腰從自己雙腿間看向床底,伸手摸到他的速寫本,翻開,看到了那天未完的草稿。

江睿陽將筆抵在唇邊望望窗外,低頭,緩緩將筆尖著陸於染上清晨藍的紙上,一筆一畫,動了起來。




盂蘭盆節過後,休息站的人潮明顯從激多轉為普通多,江睿陽和鬼塚也終於如獲大赦恢復成晚班。

薰原本以為婚後(?)江睿陽有空就會一直跟他在一起,沒想到這幾天江睿陽一有時間就往鬼塚家跑,就連休假也一樣,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搞得薰滿頭霧水。

最近,江睿陽給人的感覺驟變,他常常陷入沉思,有時候跟他說話也像是投石頭進水池裡一樣,咚一聲就沒了。

薰也不知道該怎麼完整形容這樣的陽陽哥哥,就好像是縮進一個繭裡,從白色的外表看不見裡頭動靜,卻能夠知道繭裡面有什麼在悄悄運行。

陽陽哥哥正專注於某件事情,他以外的事情。

總之他的陽陽哥哥對他很不專心。

薰想起某次班上女生在下課時間聚在一起討論結婚的話題,留著一頭可愛短髮的涼娜雙手環臂,一臉鄙視地對那些嚮往當新娘的女生說:

「涼娜才不結婚呢,我媽媽說婚姻是人生的墓場唷!」

聽見女生們「欸」了一聲,跟男生們玩在一起的薰往聲音來源看,才發現涼娜雖然這麼說,卻直直盯著他散發出奇怪的愛心電波,嚇得他趕緊回頭繼續跟好友優太討論戰鬥恐龍的卡片。


難道結婚真的就像涼娜說的一樣嗎?薰捧頰驚恐。


「吶,能不能也帶薰一起去呢?」跟著江睿陽來到玄關,薰鼓起勇氣說。

江睿陽穿好夾腳拖,回頭看他一眼,捏捏他的臉。

「晚上不是要去看煙火嗎?陽陽哥哥今天會早一點回來喔。」

被拒絕的薰沒有說話,低著頭任由江睿陽捏臉。

江睿陽彎腰看著薰悶悶的臉,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想給他一個「卡拇」,卻忽然發現「卡拇」的點離薰紅潤的唇有點近,於是他像個正要吸血卻看見美人脖子上有十字架的吸血鬼一樣,倒縮回去。

「小太陽大人,好了嗎?」鬼塚開門探頭進來看見薰,他放柔表情揮揮手卻被江睿陽一把拗下手指痛呼一聲。

看見江睿陽和鬼塚牽手(?),薰眉頭又皺得更緊了。

「我出門了喔。」把鬼塚踹出門,江睿陽回頭揮揮手。

「路上小心⋯⋯外遇不可以喔!」薰急忙補了一句。

江睿陽對他點點頭,走出家門。

「什麼是『UWAKI』?」整個聽不懂薰後面講什麼,江睿陽問等在門外的鬼塚。

「欸?『UWAKI』⋯⋯浮氣?中文是⋯⋯『外遇』吧?」最近還珠格格看得勤,鬼塚念捲舌音念得特別標準,嗯,他的中文進步神速都是小太陽大人的功勞。

深深體會到異國文化交流的美好,鬼塚正想與江睿陽道謝,回頭才看見江睿陽早已消失,而飯島家的門大開。

只見一隻大狗把薰壓在玄關的地上「卡拇」得又笑又叫,鬼塚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江睿陽正擦嘴走出來,躺在玄關地上的則是被「卡拇」到兩頰紅通通,完全無法思考的薰。

「啊,剛剛是怎麼了嗎?」

海市蜃樓?鬼塚一臉莫名。

江睿陽舔舔唇,像是正在減肥的人偷吃到一塊東坡肉一樣,一臉滿足。

「宣示我的忠誠而已。」

這次換鬼塚聽不懂江睿陽的中文了。




日本的夏天充滿各式各樣的慶典,其中最受人矚目的莫過於在各地展開的華麗煙火大會。

飯島一家向來熱衷參加各種慶典。

一來家中有小孩,二來今年夏天有江睿陽在,所以在薰快要開學的前幾天,除了彩子依然跟朋友有約而缺席,其餘一行人驅車前往同在山梨縣內的笛吹市,觀賞石和的煙火大會。

飯島把他新買的七人座車停在一處空地,四周坐在車內欣賞煙火的家庭或情侶也不在少數。

車子熄火,兩旁的拉門大開,涼爽的晚風吹進車內。

小阿姨將發出震波的驅蚊器掛起,把鮭魚握飯糰、醃漬物、甜煎蛋捲、小香腸、冷盤等等準備好的便當擺好,順便發飲料給大家。大人的是沙瓦和啤酒,小孩的是可爾必思。

薰看著江睿陽喝了一口罐裝的水蜜桃沙瓦,問:「好喝嗎?」

「好喝。」江睿陽眼睛轉了一圈,將飲料遞到薰面前。「要不要喝一口。」

薰瞄了小阿姨一眼,迅速偷喝一口,然後一張臉皺起,張嘴吐出舌頭猛搧,看得江睿陽哈哈大笑然後被小阿姨巴頭。

天氣好,氣氛佳,第一發煙火升起了,周圍隨即響起「哇好棒」、「好漂亮」的讚嘆。

四周昏暗,煙火在夜幕中的演出特別璀璨。

紅色黃色綠色藍色白色大點點小點點,以不同形狀、不同顏色出場的煙火,都以同樣大聲的轟隆聲響引人注目,天空每炸開一朵花,心臟便隨之顫動。

江睿陽仰頭看著那些花火在天空喧囂綻放,四周是靜謐的熱鬧,胸口被酒精溫得暖暖的。

「好漂亮。」讚嘆一聲,江睿陽弓著背輕輕靠在薰身上,與他肩並著肩。

薰轉頭看向江睿陽被煙火印上美麗顏色的側臉,低下頭,輕輕說:「上次的星星比較漂亮喔,我覺得。」

想了一下,再補一句:「陽陽哥哥也很⋯⋯漂亮。」薰臉紅了紅。

江睿陽一口沙瓦差點倒灌鼻腔,他伸手捏薰的臉,老臉羞紅,咬牙切齒:「你才漂亮。」

「你才素啦!」薰雖然臉被捏卻還是咿咿呀呀地辯駁。

「你才素啦!」江睿陽學他。

小阿姨躺在前座,懶得理後面那兩個臭小孩,拿啤酒跟飯島乾杯。

「吶,薰快要開學了喔。」薰揉揉臉說。

「嗯。」江睿陽應了聲。

他也快要回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好像過不用錢一樣,在那之前得趕快完成「那個」才行。江睿陽咬了口鮭魚飯糰。

「最近,陽陽哥哥在忙什麼?」

江睿陽咀嚼咀嚼,看了薰一眼,轉開眼珠:「沒什麼,砂糖哥哥有事要我幫忙。」推到鬼塚身上。

薰一聽,低下頭,抓著飯糰的手緊了緊。

「怎麼了?」江睿陽用肩膀輕撞沉默的薰。

薰抬起一雙哀怨的大眼,小小的眉緊皺,臉頰微微鼓起。

「沒有很多時間了唷,陽陽哥哥。」

我們沒有很多時間了,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呢?

聽見薰這麼說,江睿陽愣住。

原來他們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

快要沒有時間了,想要多相處一些、想要為對方再多做一些事情、想要再多留下一點深刻的印象、想要讓對方再多記得一些。

這次分開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面。

或許幾個月,或許一年,或許好幾年⋯⋯台灣跟日本只隔了一片藍色海洋,有飛機就可以輕易越過,並可以在三小時內到達。

但並不是有心就能見面的,機票要錢、薰得上學、小阿姨忙著家務、他瞎忙一堆事情,空出三個小時的飛程很簡單,再多就沒有了。

他們被周遭的瑣事困住,雖然這讓見面的渴求增強,卻也讓行動力減弱,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總是隔了好幾年才相見。

雖然很想念、很想念,卻也礙於現實的條件無法見面。

所以他們都希望可以留下多一點的回憶,讓分開時還有思念的餘裕。

「要是我快點長大就好了,這麼一來,想見面就可以見面了吧⋯⋯」

薰低垂著頭這麼說,而江睿陽沒有回答。

煙火持續在空中展演出一朵又一朵絢爛的花,看著薰沮喪的臉,江睿陽用肩膀輕輕撞他,見薰不理他,再撞,連續以HIP HOP的節奏外加江式B-BOX配音撞了數十下,連小阿姨都投以側目,薰終於笑了出來。

看薰笑了,江睿陽才撥撥他的髮,小小聲地說:

「我們有很多時間喔,別忘了,我們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我們就會一直在一起。

那是個什麼樣的承諾,他們都曉得,也都不曉得。

看著江睿陽的表情被煙火照映得迷幻又溫柔,薰點點頭。

「吶,下次陽陽哥哥再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星星喔。」

「嗯,好唷,我回去之前,再去看一次吧。」

聽見江睿陽的許諾,薰笑著握上江睿陽放在身側的手,盯著江睿陽,臉上有著閃亮亮的祈求,連天上的煙火都一個個爆成了KISS、KISS的圖案。

薰的意圖明顯,江睿陽眼睛緩緩轉了一圈,確認小阿姨跟飯島在前座忙著划酒拳沒空理這邊,他輕咳兩聲,低下頭,讓薰緩緩靠近他。


咻,碰,咻,碰碰。


轟炸掩蓋心跳,在他們上方,夜空中的煙火綻放後一點一點落下,落到他們心裡,一閃一閃亮晶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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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6-17 00: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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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在薰依然不知道江睿陽到底在忙什麼的時候,暑假的最後一天到來了。

那是個完全放晴的日子。

連日來被雲層占掉大部分面積的天空終於重新染回湛藍,陽光刺眼,蟬鳴鳥叫,連地板都乾得親切。

跟上世界的潮流,距離飯島家開車只要十分鐘的地方新開了一間大型購物中心,完善的設施應有盡有,是個讓人可以在裡面度過一整天的SHOPPING CENTER。遊樂場、美食街、各式品牌衣著、超級市場等等,足可成為小朋友的天堂、主婦們的最愛。

今天那間SHOPPING CENTER據說有特賣活動,附近的主婦們一早就驅車前往進攻,讓以神社為中心的飯島家附近更加靜謐。

天氣很好,大人很少,是個完美的日子。

睡夢中,正要與鬼塚決戰富士山之巔的薰被一陣叫喚吵醒。

「薰——起床了——薰——」

是⋯⋯陽陽哥哥?什麼?要玩嗎?

薰動了動眼睫毛,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薰——薰薰薰——薰薰薰薰——」

煩人的聲音(聽在薰耳中非常悅耳)似乎是從窗外傳來,薰爬到窗邊,拉開水藍色的窗簾,被陽光刺得瞇起眼睛,拉開窗戶探出頭,夏末的風吹起他的瀏海,吹得一切萬物沙沙作響。

「薰——這邊唷——花開了唷——」

花開了?

順著風的方向,還在睡眼惺忪的他向聲音的來源看去,然後不可置信地緩緩睜大雙眼。


神社前的日式垂櫻在蟬鳴聲中絢爛綻放。


壯觀的粉紅色穿插在蓊鬱的綠色枝枒之中隨風擺盪,夏天不可能開的櫻花樹,似乎一夜之間被龍貓拿大雨傘跳了舞,開出粉紅色的花。

薰張大嘴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而站在樹下向他扭腰招手的就是江睿陽。

顧不得身上還穿著睡衣,薰跳下床,打開房門跑下樓,心跳一直很快,深怕剛才看見的都是幻覺,在玄關穿上涼鞋,衝出門時還不小心掉了一隻,回頭將鞋穿上,推開柵門,他往神社方向一望。

櫻花樹還開著,江睿陽也還在。

薰的臉因為激動而泛紅,邊仰著頭邊緩緩走近那棵粉紅色的櫻花樹。走到江睿陽的身旁,牽上江睿陽對他伸出的手。

江睿陽纖細的手有些涼,顯得薰手心的溫度很高。

「看,櫻花開了喔。」江睿陽淡淡的口氣中不無得意。

「真的耶,真的⋯⋯」仰著頭,薰愣怔的,覺得自己或許還沒醒來。

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蹲下示意薰騎到他肩上。

隨著江睿陽抖抖抖站起,薰的頭埋入了垂櫻的枝枒間。他忍不住伸手撥弄那些粉紅色,仔細一看,原來樹上掛滿了粉紅色的祈願籤。

祈願籤上渲染深淺不一的粉紅色,並且以俐落的筆法鉤勒出櫻花的圖案,一張一張,每一張上面都畫有簡單卻生動的櫻花,垂掛在垂櫻的枝枒上隨風起舞、隨光影變化,宛若春天的美麗垂櫻。

被櫻花籤環繞其中,因為太像夢了,薰只敢小小聲地驚呼,深怕太大聲,夢就會被吵醒。

江睿陽側頭仰看薰的臉,問:「有漂亮嗎?」

「嗯!漂亮有喔!太厲害了!這個!陽陽哥哥畫的嗎?你畫的嗎?」薰略為激動地問。

江睿陽抓抓人中以表羞澀。

「嗯,沒錯唷,我畫的⋯⋯但是,不是一個人掛上去的。」

江睿陽轉了個方向,讓薰看向神社那邊的木椅上疊著的幾個年輕肉體,原來是連夜幫他布置的鬼塚和小島他們幾個奧少年,正睡得不省人事。

摸著那一片片的櫻花祈願籤,薰小聲呢喃:「太好了⋯⋯太好了⋯⋯你畫圖了⋯⋯」

薰小聲呢喃,江睿陽能感受到他打從內心散發的喜悅。

江睿陽口桀口桀兩聲:「等一下可以叫彩子一起來看。」

「欸?」

「讓她看一下夏天開的櫻花。」


「吶,薰,看見沒?櫻花樹,只要你去拜託它開花,彩子就跟你玩唷。」


知道江睿陽在說什麼,薰眼睛紅了紅,抖抖嘴唇,抓緊江睿陽的頭,沒有說話。

江睿陽知道小孩的心還未豎起防備,很柔軟,容易受傷。

小時候的傷是最難忘的,或許還會讓人記得一輩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薰的不快樂全數抹去。

櫻花一半是為了薰開的,一半是為了他自己。

那天,深藍色的清晨,他畫了一張又一張的草圖,拿去跟鬼塚討論,到鬼塚家進行秘密繪製,再請外場服務生們來幫忙布置。

連夜趕工,還被早起的清水爺爺關心,幸虧鬼塚機靈地出示他的學生證,表示他們在做學校的作業並且允諾做完後會恢復櫻花樹的原貌才得以繼續。

時間很緊湊、舉止很瘋狂,但是做得非常開心。

日也操暝也操,累得半死終於在今天早上裝置完成,他和鬼塚他們最後也在櫻花籤上寫了願望,藏在這片片櫻花籤中。


這是他的創作。


沒有很脫俗、沒有很難懂、沒有承載偉大的理想、沒有多餘的假掰理論背書,不用怕做出來會被老師怎樣批評、不用怕會被人怎樣比較、不用怕不受好評、不用怕客戶不買帳,只是單純地做一件讓自己、讓別人開心的作品。

那是已經很久沒有的感受,他承認這樣的自己,自己就是這樣。

在把幾箱他親手繪製的櫻花籤全數掛上後,他站在樹下,彷彿又回到童年的午後,滿滿的,毫無重量的午後,卻已經不是一個人。

他聽見了鬼塚他們開心的笑聲。

而他彷彿也能夠預見薰在看見夏櫻後的表情。


你必然會在兩頰暈染開美麗的花色,伴隨著笑容。
那是我永遠畫不好,卻能夠用畫得到的純粹事物。


多天熬夜、一夜沒睡讓江睿陽有些暈眩,他搖晃晃地把薰放下,從上衣的領口內抽出一張櫻花籤和筆給他。

「薰,寫吧。」

「欸?」

「寫願望,不是向神明喔,是向陽陽哥哥,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會幫你實現。」

雖然累到快往生,但現在的他覺得自己很無敵,無敵到可以吃一口他最痛恨的南瓜。

仗著自己就要領薪水了隨便放話,江睿陽金雞獨立雙手大張,囂張的氣勢,好像真的薰要什麼他都可以給他,雖然他心裡知道,物質從來不匱乏的薰不會跟他要求任何需要錢的東西。

薰拿著櫻花籤,看著眼前又在做奇怪動作的江睿陽,嘴唇抿了又抿,再也壓抑不了激動的心情,抓住江睿陽的衣服,抬頭說:

「吶,吶,什麼都可以嗎?那陽陽哥哥可以不要回去嗎?不要回台灣。」

薰抓緊江睿陽的衣襬,此時的表情就完全像個小孩了。

從小他要什麼有什麼,他不缺玩具、不缺衣服、不缺人喜歡,但是長得越大看得越多,他漸漸懂得他有很多東西得不到,例如一個完美的家庭,例如他好喜歡的人。

他從來不是一個懂事的小孩。

他只是漸漸學會壓抑自己,學著懂事,學會溫柔。

他只是想要跟最喜歡的人好好在一起,大家都在一起。

但為什麼還是沒辦法呢?

他知道他的任性會讓江睿陽為難,江睿陽不可能不回去他也知道,但要怎麼平復這種心情呢?

壓抑著,好難過。

薰仰望著他,紅紅的眼睛裡有淚花,嘴唇抿得緊緊的,感覺下一秒就要大哭出聲。

喔,還沒在機場,小孩又要把氣氛搞得感傷。

江睿陽仰頭捏著眼頭,閉起酸澀的眼睛說:

「不是說好了,我們結婚,就會一直在一起嗎?」

「不算啊!不算!不待在一起就不算啊!」

小孩怎麼會懂什麼叫做柏拉圖式。薰用力搖頭,牛脾氣與死心眼在江睿陽的縱容之下一股腦兒地爆發開來,他的臉貼在江睿陽肚子上,兩手死抓著江睿陽不放。

這個歇斯底里的小孩!

熬夜使人身心俱疲,江睿陽理智線徹底裂解,被薰哽咽的聲音挑動情緒,於是他也不管什麼陽陽哥哥的形象了,抓著薰的肩膀就醜哭起來。

「那你說怎麼辦啊?你要我跳機嗎——」

「你不要回去啦——」

原本想忍住眼淚的薰,在看見江睿陽的眼淚後也瞬間大哭。

「我不能不回去啊——你去跟哆啦A夢借任意門啦——」

「為什麼?我不想偷看靜香洗澡啊——我只想看你洗——」

「笨薰!那不是拿來看人洗澡用的門啦——嗚!」

「陽陽哥哥——我——最——喜——歡——你——了——啊——」

只見把頭埋在對方肩窩痛哭的一大一小突然被一雙手臂懸空抱起,側頭一看,鬼塚竟也滿臉男兒淚。

「我也超喜歡小太陽大人的!可惡!可惡的海把我們分開!」

鬼塚痛哭吼叫,一雙強臂攬緊懷中的兩個人,把江睿陽跟薰像是擠檸檬一樣擠得眼淚急速飆出,然後再也沒有淚可以流。

一大一小在鬼塚懷裡掙扎,一個尖叫要他放開薰、一個用小拳頭攻擊要他放開陽陽哥哥。

鬼塚根本鳥都不鳥他們兩個的粉拳,搞到最後,兩人被鬼塚如同負傷野獸般挾帶豐沛情感的哭聲影響,三人又一起痛哭。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情?」

剛從SHOPPING CENTER回來的小阿姨震驚地看著那棵驚人的粉紅樹,下車,愣怔走到小島他們旁邊。

「哈哈,不知道耶,不過,很漂亮吧?」

小島頂著一頭睡亂的鳥窩頭,笑著伸伸懶腰,跟幾個大男生坐在長椅上一起欣賞那棵他們忙了一整晚的傑作。

「江桑總是做出很奇怪的事情呢,但不得不說,都讓人很開心,對吧?」收拾完工具的片居木走到小島身邊坐下。

「是啊,可惜吶,江桑要回去了,不過我們也要開學了就是了⋯⋯」

講到這裡,還是苦命學生的男孩們都嘆了口氣。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樹下的人還在嬉鬧著。


他們的櫻花開了,而夏天,也結束了。




江睿陽的最後一次打工帶了相機去拍照留念。

那天晚上沒什麼客人,大家受到怪咖江睿陽的影響,也順手操起刀、砧板等等廚房用具當作道具,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留影紀念,玩得非常開心,連鶴田店長都擺出了雙刀流的姿勢給江睿陽拍。

歐巴桑、歐吉桑和外場的年輕服務生們幫江睿陽在山腳下的居酒屋辦了一場歡送會。

啤酒、烤肉、炸物、送別禮物。

酒會上,江睿陽跟鬼塚一搭一唱,過嗨,不小心喝個爛醉,回家後把鞋子提進屋,好好地擺在浴室外面,隔天早上遭到小阿姨痛毆。


那些非常好的人們,他不會忘。


回台灣的前一晚,小阿姨幫他一起收拾行李,邊碎碎念叫他不要把帶來的那些鬼東西再帶回去,不然在這裡買的衣服和土產都放不下,江睿陽只好忍痛將他的寶物全數繳械。

「你喔,回去台灣之後好好努力啊,我們沒有在逼你,阿姨相信你自己也會想,要努力,知道嗎?話說那棵櫻花樹你還真會搞哈哈⋯⋯」

「阿姨,謝謝妳,妳也要加油。」

這句話他用中文說,因為他已經不會感到拍謝。

而小阿姨沒有回話,只是點點頭。看見她偷偷擦眼淚,江睿陽蹲下,從小阿姨身後抱住她。眼角餘光瞄見將門打開一點點、站在外面偷看的薰。

「謝謝。」

他對薰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隔天早上,他在枕邊發現一張小小的畫,畫裡有兩個人,有漫天的櫻花,有滿地的星星。

他將畫折起來,收進口袋,翻滾下樓去給薰幾個沒刷牙的「卡拇」。



因為塞車,到達成田機場時並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道別。

意外的,他跟薰都沒有哭,因為那天他們留下了一張寫在櫻花籤上的結婚證書。紅紙黑字讓薰緊緊握在手心,實質的保證讓薰稍稍安了心。

「陽陽哥哥,再見。」

他們在前幾天又跑去看星星的那個夜晚說了好多話,所以薰只是把滿腔的情感壓成簡單的四個日文音節。


再見。


江睿陽走入海關,一步三回頭,回到小阿姨本來很感傷都嫌煩了,頻頻對他比快走快走。

直到坐上飛機,飛機像個不墜落的海盜船直直往上攀升,江睿陽握著口袋裡的那張畫,無限的思念突然向他襲來。

你總會長大,你會長大。

國小畢業之後,你會上國中、上高中、上大學、出社會。

你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你或許會為了我以外的人而開心而難過。

而你或許也會對別人訴說喜歡,訴說愛。

我只希望,我們都不要忘記這一年,櫻花盛開的夏天,我們曾經一起俯瞰滿地的小星星。

每當回憶起這些畫面,記得我們一起分享開心,分擔難過,然後繼續前進。

只希望你記得這些就好了。

「先生,請問要什麼飲料呢?」空姐甜甜地問他。

「蘋果汁⋯⋯謝謝。」

他接過果汁的同時,也收到一包衛生紙。

「長得這麼帥,不要哭了喔。」空姐對他眨眨眼,火辣地推著餐車走了。

聽見空姐這樣說,江睿陽才發現自己的淚流滿面。

抽了幾張衛生紙擤鼻涕,看向窗外雲層之上的廣闊天空。


起飛不到十分鐘,他已經開始想念山梨的天空,以及在那蔚藍天空下,綻放櫻色笑容的小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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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原作者| szuszu 發表於 2020-6-17 00:40:58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廈。

今年的夏天特別熱,機場內的冷氣很強,卻沒能吹熄他們整個家族接機的熱情之火。

「哎呀,他們真的好幾年沒回來了。」大姨伸長脖子盯著接機大廳的液晶螢幕。

「對啊,真的好久沒見,江睿陽真好,最近一次看過他們一家的就是你了吧,好想他們喔,真期待看到小島輝!」

「島輝現在幾歲啦?薰現在應該長得很帥吧,呼呼呼——」

「小阿姨也真厲害,還生得出來,這就叫老蚌生珠?」

「妳喔!講這話被聽到要被打死!叫老來得子吧。」

不都一樣有個老字。

纖瘦的男人靜靜站在一邊沒說話。

「江睿陽,你平常都擦什麼保養品,為什麼都不會老啊?你妖怪喔?」

「對啊很賤耶,你明明就——欸!他們出來了!」

整個家族非常丟臉地大聲呼喊,讓人不注意都不行。

剛出關的飯島一家人笑著往他們這裡走來。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沉默的江睿陽雙手搭在欄杆上,懶懶的視線一直放在那個躲在小阿姨身後,看似軟呼呼的小男孩。

「薰,你怎麼都沒有長大啊?」

被巴頭。

「薰你個頭啦!他是弟弟輝啦,薰在這裡啦。」

被小阿姨久違的巴頭,江睿陽藉著摸頭的動作穩穩心跳,緩緩將目光移到一直站在小阿姨身旁的大男孩。

背著後背包,大男孩有著一頭柔順的黑髮,比他矮一些,身材比例卻很好;穿著簡單的夏季衣著很有型,典型的日本年輕男孩的打扮;氣質溫順,乾淨的臉上略微害羞,笑容非常溫柔。

「好久不見。」

變聲過後的清亮嗓音,用帶著口音卻標準的中文這麼對他說。

江睿陽直起身與男孩對上眼,男孩被山梨的陽光曬成健康顏色的雙頰,彷彿透出淡淡的紅暈。

紅暈一直衍生到脖頸,像盛開的櫻花,笑瞇的眼裡一點一點星光亮起。

當他們再度相見,時間彷彿又回到那年夏天。


那個他們曾經俯瞰滿地小星星的夏天。


——《滿地都是小星星》完


留言

雖然我用的是撥接lag很久,現在才看到這文,但還是想表達一下喜愛~~好喜歡江桑的怪咖行徑(真是靈活!)跟對低潮和創作的體悟,也喜歡小阿姨的率直 2021-6-30 15:36
好喜歡這篇!薰太可愛了,好想要咔姆臉頰>//< 2020-6-26 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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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7海草 +46 收起 理由
羽feza + 5
小翊 + 15
mixha + 3 寫得太好了!
kk4936 + 3 我很喜歡整篇的純真感,還有對人生的那種體.
ufmw0193 + 5 感覺很久沒有仰望天空了,我下次要到頂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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