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跟小孩玩的招式百百種,尤其是像江睿陽這種心智跟小孩沒兩樣的假大人,又有更多花樣可供選擇。
蟬聲唧唧的午後,勸薰放下畫筆立地成佛,江睿陽拖著薰來到他觀察很久的隔壁清水爺爺家矮圍牆旁。
「薰,你看。」江睿陽指著清水爺爺家圍牆裡邊的一棵樹。「上面有小桃子。」
「喔,有吶!」
薰用手遮著陽光,看向那棵不高的樹,樹上果然結了一顆一顆的青桃子,有些甚至還熟透了掉落在地,吸引好多大螞蟻與肚子餓的昆蟲停駐。
薰笑著躲開一隻差點跑到他涼鞋上的螞蟻,抬頭看向江睿陽,發現江睿陽正認真地看著他,讓他的心猛然一跳。
「薰,上來。」江睿陽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肩。
「欸?」看出江睿陽要做什麼,薰慢慢說道:「陽陽哥哥,這樣好嗎?被發現的話⋯⋯」
江睿陽嘿咻一聲,把邊說「這樣好嗎」邊七手八腳爬上他肩膀的薰撐住,穩穩身子站了起來。
「喔喔!」一下被抬離地面一米八,薰抓著江睿陽的頭興奮地亂叫。
「喔,你長大了。」肩上的重量讓江睿陽的纖纖細腰差點閃到,不過勉強還頂得住。
「唔,還不夠呢。」
頭頂傳來薰稚氣未脫卻帶點男孩氣息的聲音,融入夏季的風裡,吹散開來。
江睿陽偏頭仰看著薰,而薰也低頭看著他,嘴巴微微噘起,看似有點無奈。
還不夠呢。
好想趕快長大,如果有一天可以不仰賴你的肩膀就能這樣低頭看你就好了。
「薰⋯⋯應該可以了吧?還不夠嗎?」
江睿陽雙腿抖抖,拚命踮腳,讓薰的臉差點撞上一顆桃子。薰挑了一顆特別漂亮的伸手拔下,兩人隨即發出做壞事成功的興奮吱吱聲潛回家裡。
把桃子洗乾淨裝在小碗裡,避免吵醒午睡中的小阿姨,兩人又偷偷摸摸跑上二樓,躲到江睿陽的房裡,欣賞那顆看起來特別美味的青桃子。
「薰,你先吃。」江睿陽擦擦口水。
「嗯嗯,陽陽哥哥先吃。」薰吞口水搖搖頭。
「陽陽哥哥先吃的話就全部吃掉了喔。」江睿陽口桀兩聲。
薰趕緊拿起桃子咬了一口,咬咬咬,眼睛微瞇,臉上浮現幸福的表情。
「嗯,好吃。」薰把桃子遞到江睿陽的面前。「很甜喔。」
江睿陽看著那顆被咬了一口的青桃子,嘴巴張開正想咬下去,一旁突然鑼聲響起,往左一看,彌子瑕與衛靈公拍拍他的肩,齊聲嘆氣搖搖頭。
江睿陽一驚,剛咬上桃子的嘴鬆了,桃子滾到地上,長出一個國文課本上畫的孔子。
孔子拿著白色的熱溶膠條,一邊打著江睿陽的手心,一邊用虛無飄渺的口氣說:這樣成何體統,你壞壞、你壞壞。
江睿陽愣怔被打,看見薰站在一旁一臉驚恐,心裡又羞又怒。
陽陽哥哥被老師教訓的恥辱怎麼可以被小孩看見!
「你憑什麼打我!你自己都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耶!」
江睿陽邊叫邊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四周映著清晨的深藍色,他搖晃了兩下,雙眼迷濛,又直挺挺倒下繼續睡。
早上被薰喚醒,一大一小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一個刷牙,一個把手放在身後扭扭扭。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又有點想不太起來內容。
江睿陽抓抓肚子皺眉深思,薰悄悄抬眼偷看他。
「吶⋯⋯陽陽哥哥,後天大家要一起出去玩,記得嗎?」
「喔,記得啊。」
江睿陽想起他特地請了兩天假,要跟飯島一家去隔壁長野縣白樺湖做兩天一夜的溫泉旅行。
「那裡的遊樂園很好玩喔,薰去過,一起玩好嗎?」
江睿陽吐掉泡泡,看著薰頭低低的,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向上看他。
喔喔,小孩察覺到了?
江睿陽擦擦嘴,感到有點羞恥。
像這樣對小孩莫名發脾氣的,仔細想想也不太好意思。
江睿陽,大人了,成熟點。
看著薰討好似地拉拉他的衣角,江睿陽態度軟化:「好,我們一起玩。」
「真的嗎?」
薰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展開笑顏,江睿陽也對他笑笑。
「早安唷。」
一身清爽的彩子出現在他們身後,江睿陽回頭看她,認真回想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女孩素顏的模樣。
「早安!彩子!」
江睿陽看著薰頭上開出小花跑過去牽彩子的手,笑得一臉燦爛。
不要亂生氣,江睿陽。
不要沒用到吃一個小孩的醋可以嗎?你是太久沒朋友嗎?
振作一點,莫悶莫酸莫賭爛——
「吶吶,彩子,後天要一起玩喔!上次那個賽車好好玩喔!這次我們也可以一起坐一台,跟陽陽哥哥比賽!」薰搖搖彩子的手。
「好。」彩子笑著說好。
而江睿陽只是把牙刷一插,走出浴室去跟小阿姨說他後天臨時有事,不去了。
*
熟識江睿陽的朋友都知道,靜如處子動如監獄兔是他的最佳寫照。
他可以一整天躺在水塔旁吹風看雲做白日夢,也可以跟朋友上山下海划龍舟。
基本上是個滿好相處的人,只是好像有點難以捉摸、不按牌理出牌。
與江睿陽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成對比,他的內心是非常奧妙的,比宇宙廣闊、比迷宮難走。
不過懂江睿陽的人也都知道,江睿陽不尋常的舉動如果突然增多(例如後空翻變成花式後空翻之類的),通常就是他心情大好或大壞的時候。不是超級開心,就是非常焦慮。
最近江睿陽使用後空翻、前滾翻、側翻、空中轉兩圈再翻的次數非常頻繁。
由他面有屎色的情況來看,他應該不是很開心。
證人A鬼塚(原名佐藤),手撫著下巴做沉思狀,對鏡頭說:「說到這個,昨天跟小太陽大人一起下班的時候,我看見他騎著那台銀色淑女車做飛車特技,嘛,雖然我很驚嚇,不過也更崇拜他了唷!」鬼塚笑出一口白牙對鏡頭比了個讚。
證人B是江睿陽的前男友,溫和的嗓音在Call Out的電話裡緩緩說:「喔,他把氣球吹爆?那表示他在生氣喔,嗯?他還做了空中翻滾是嗎⋯⋯讓我看一下筆記,啊,那表示他吃醋了!雖然他不太常吃醋,吃醋的點也很難抓,但一吃起醋來是滿可怕的⋯⋯不過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喀。
江睿陽將電話掛斷,挖挖耳朵覺得剛才好像有點雜訊。
「謝謝。」把騷包的紅色手機還給鬼塚。
「不會,你阿姨說什麼?」
「她說晚上十點前要回到家。」江睿陽坐在副駕駛座上,側頭看窗外。
「阿姨很嚴厲吶。」鬼塚轉著方向盤嘖嘖兩聲。
難得兩個年輕人都連假兩天,鬼塚跪求江睿陽去他家幫他看畫,江睿陽本來拒絕了,卻在昨天打工時又答應了。
江睿陽沒有跟著去白樺湖旅行。
「陽陽哥哥,你要去哪裡?還沒要出發唷。」薰看著江睿陽背著背包坐在玄關穿鞋,急忙問道。
江睿陽回頭看他:「要跟朋友出去喔。」
「朋友?」薰瞪大眼睛欸了聲。「所以陽陽哥哥今天沒有要一起去嗎?不是說要一起⋯⋯」
「嗯,陽陽哥哥跟朋友約好了,抱歉吶。」
沒去看薰的臉,江睿陽背起包包。
「那,我出門了喔。」
江睿陽打開門走了出去,沒聽見薰像往常一樣跟他說「慢走」,門關上前的那一刻,他回過頭去,看見薰沮喪的背影,向剛下樓的彩子走去⋯⋯
「唉呦!幹麼?」
鬼塚的腋下猛地被江睿陽砍了一下,雖然不會痛卻嚇了一跳。幸好現在是紅燈。他轉頭看見江睿陽雖然望著窗外,但頭上卻有一隻火鳥正猖狂地對他叫囂,鬼塚甩甩頭定睛再看,火鳥又消失了。
該不會是因為小太陽大人答應要到他家,昨晚太興奮睡不著,睡眠不足而產生幻覺了吧?不行不行,小心出事故。看見綠燈,鬼塚瞪大眼睛,戰戰兢兢繼續上路。
車子開過一間間日式平房,開過草長得比人高的野外,開過一個小山洞,一路上的低氣壓讓鬼塚忍不住唱起還珠格格的主題曲來解悶。
「對酒當鍋,唱粗心中喜悅,哄哄咧咧,把握青春年華——」鬼塚唱得熱血,差點把方向盤當做唱盤,像個DJ一樣刮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江睿陽突然轉頭加入啊啊,唱得比鬼塚還壯烈。
鬼塚堅定地看他一眼,放聲繼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睿陽也銳利地看著鬼塚,下垂的眼中有簇火苗。
此刻再也沒人管誰還在開車、不管誰愛畫誰不畫、不管誰正為酸所困、不管釣魚台是誰的,兩人只是緊盯著對方,然後再一同轉頭望向前方熱烈高歌,彷彿他們就是兩輛充滿動力的火車,而前方正是遼闊的塞外風光。
「啊——啊啊——啊啊——」
車子如同時速三十的駿馬般壯烈地緩緩駛過田野。
啊啊完,車子停在一條靜謐的巷子內。
「永琪!你唱得極好!」鬼塚拉起保險桿一臉驚喜。
「過獎,鬼塚老師。」
「錯了啦,你要叫我爾⋯⋯」
江睿陽下車用力關上車門,伸伸懶腰。
眼前是一棟位在斜坡上、像是車庫的鐵皮屋,前方是條來車不多的小馬路,午後的陽光從建築間的縫隙落在大面積的陰影上,有著鄉間一貫的平和氣息。
「進來吧。」
鬼塚停好車,打開鐵捲門旁的小門走進去,江睿陽說了聲:「打擾了。」跟著踏進門。
因為窗戶的位置落在太陽的背面,裡面採光不佳,等鬼塚開了燈,江睿陽才看清楚裡頭的光景。
說是車庫,這應該算是倉庫,旁邊有個小樓梯通向二樓,而一樓就是鬼塚的工作區。
牆上貼著一堆草圖與海報,髒亂的地板、待整理的大工作桌、滿滿都是美術書籍的大書架、置放畫具的鐵櫃、被玩具圍滿的沙發。
喔。
「小太陽大人,你畫圖的時候一定不能沒有什麼?」鬼塚看著翻來滾去到處參觀的江睿陽,哈哈笑著問。
江睿陽停下動作,轉頭。
「音樂。」
「沒錯。」
按下一旁的開關,兩旁的重低音喇叭隨即放出不刺耳卻很帶感的後搖,鬼塚勾著嘴角,難得在江睿陽面前露出得意的一面。
空間、工具、音樂。
一個創作者夢寐以求的獨立創作區域。
江睿陽雖然面無表情,但從他東看西看的模樣,也知道他現在非常興奮,甚至羨慕甚至嫉妒。
翻來滾去,憋了半天,江睿陽扛起一具人體模特兒轉頭對鬼塚大吼:「這裡太棒了!羨慕死你啦!」
鬼塚嘿嘿兩聲,從小冰箱拿出兩罐蘋果口味的QOO,一罐丟給江睿陽。
「小太陽大人什麼時候回台灣?」鬼塚坐到沙發上。
「大概九月吧。」江睿陽坐到他旁邊,一手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QOO,跟著欣賞鬼塚的王國。
「嗯,吶⋯⋯這期間,如果小太陽大人想畫圖的話,隨時可以過來。」
江睿陽轉頭看著鬼塚,他好像有點緊張,小麥色的臉浮上一層紅。
從初次見面的「鶴田溼身事件」之後,鬼塚便不曾再問起畫圖的事情,一來他不希望因為問起這件事情讓氣氛不愉快,二來在相處之後,他也隱隱約約感受到江睿陽大概正在「自我掙扎」⋯⋯這或許是同為創作者的直覺吧。
但最近江睿陽周遭的氣氛明顯好轉(這部份則屬於鬼塚野性的直覺),鬼塚前幾天也看見江睿陽在書寫漢字的溝通紙條上隨手塗鴉,所以他才斗膽再次請命。
「吶,我呢,其實從小就一——直很喜歡畫圖,只是家裡是開幼稚園的,我老爸要我繼承,所以我才會去念幼保科。」鬼塚打開QOO,當啤酒喝了一口。
「你不要看我這樣,染金髮又戴耳環,我很孝順的。」鬼塚瞄了一眼江睿陽,沒聽見吐嘈,繼續道:「一開始我是想,我只要閒暇之餘還可以畫圖就好,反正我也喜歡小孩,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也沒什麼好。」江睿陽說。
鬼塚苦笑。「是吶⋯⋯我那陣子,很悶很壓抑,我不知道這樣繼續好不好,但又沒膽子不繼續⋯⋯」鬼塚搔搔胸口。
「後來,我看見了你的畫,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第一次這樣感動,所以我決定跟隨你的腳步,往插畫方面走⋯⋯」
因為喜歡,所以想要接近,所以開始模仿。
跟小孩一樣,很簡單的理由。
「啊,不過千萬不要覺得有壓力,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鬼塚趕緊解釋。
江睿陽輕笑,問:「那你家人呢?不反對嗎?」
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戰爭畫面,鬼塚打了個冷顫。
「喔,簡直慘無人道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啊⋯⋯」
「什麼?」講什麼破爛成語聽不懂。
鬼塚停下喃喃,咳了幾聲:「嘛,人生總有一兩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
江睿陽想了一下,說:「就算⋯⋯會傷害到別人?」
「喔,小太陽大人,這句話真不像你會問的。」鬼塚看向一旁用紙膠貼在牆上的照片,照片裡是他的爸爸與弟弟妹妹。他眼底有股沉澱的惋惜:「盡可能把傷害減到最小吧,因為遇上了,也只能說抱歉了。」
江睿陽順著鬼塚的視線望向工作桌上的牆,赫然發現牆上貼著幾張眼熟的插畫。
黑白的、單色的、彩色的、隨手塗鴉的、完整的;充滿大人殘存的童趣,處在喧囂世界的叛逆,牆上貼滿了江西小太陽的插畫。
江睿陽頓時湧上一層雞皮疙瘩。
那種感覺真不是普通的詭異,在一個人的空間裡,有著你的作品,代表他認同你,允許你進入他的地盤、分享他的某個部份。
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開心還是什麼的,比這複雜百倍的感覺,江睿陽卻不是第一次擁有。
遠在那個小孩接受他的畫時,這種感覺就已經存在,並且成為他往後創作的動力來源之一。
而這種單純的感受幾乎已經快要被他遺忘,在他被複雜生活碾得支離破碎的時候。
江睿陽站起身來走向工作桌,仔細看著牆上用紙膠黏起來的畫作,鬼塚困窘地抓抓頭。
「這是從你的網站上抓下來的,你沒出版的,但因為很喜歡就列印出來了,還有很多我在GEISAI買的,放在樓上,捨不得掛。」鬼塚走到江睿陽身旁,像個急於在作者面前示愛的粉絲,透露自己的珍藏以表達支持。
「你為什麼喜歡?」
江睿陽淡淡的一眼,看得鬼塚心跳一百。
「什、什麼喜歡⋯⋯」
「我的畫,為什麼喜歡?」
鬼塚頭無力一垂,抬起頭來訕笑。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畫很棒吧?」鬼塚一臉真摯。
江睿陽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率,不小心被戳到笑點(?),他揚開微笑,鬼塚被偶像電得又心跳一百來電五十。
不顧鬼塚壓著胸腔喘息,江睿陽看著自己的畫,手指撫著畫中的線條行進,緩緩開口:「你覺得一開始的比較好嗎?我的畫。」
一開始的比較好嗎?
被說出這句話,真的令人非常無奈。
每個人都知道一開始是最難回去的,被丟出這句話簡直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樣。
那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鬼針草。
大概是心態變了,要是之前,江睿陽根本不會示弱地詢問這個可能會讓他更沮喪的回答。
沉默之中,江睿陽靜待鬼塚的答案。
「嘛,說一開始比較好,其實也不精準⋯⋯」鬼塚摸摸下巴,想了一下。「應該是說,看得出來你不開心吧?為了畫而畫之類的,但⋯⋯」瞥見江睿陽的臉色丕變,鬼塚大驚,顫抖地抱拳單膝下跪。
「皇上饒命!」
「⋯⋯你忘了我是永琪,爾康。」
江睿陽往後翻了兩圈把自己拋上沙發,呼了長長一口氣,整個人軟軟地陷進沙發裡。
「小太陽大人!請你不要灰心啊!你的畫還是具有太陽之力的!不然我當初也不會因為你,而下定決心去讀插畫學校的啊!」鬼塚誠懇請命,抱拳跪跪跪地前進。
什麼太陽之力?比他的畫圖朱力還唬爛。
江睿陽看見鬼塚膝下跪著兩台滑板,將視線看向屋頂,懶懶地開口:「我沒有灰心⋯⋯我這麼上進的一個人。」
從前要是誰聽見江睿陽上進,八成要笑到蝦姑,但此刻鬼塚卻興奮萬分,馬上跳起來:「意思是會繼續畫嗎?」
「再說啦。」
江睿陽沒正面回應,但總比前些日子說不畫來得令人有希望。鬼塚一臉感動,拿起QOO:「我先乾為敬!」
「好!」
江睿陽應聲,拿起飲料往肩膀後一潑,將甜得要命的QOO全部潑到鬼塚家的地板上。
鬼塚哈了一聲抹抹嘴,坐到沙發上跟江睿陽擠一起。
「我太開心了,真的!太開心了!」鬼塚說一說竟然有哭腔。
「吶,小太陽大人,我真的喜歡你的畫,雖然你技巧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每張都畫很好,但我喜歡。」
倒數兩句對安慰一個失意畫家來說簡直是多餘的。江睿陽翻白眼。
「你亂畫也可以,沒有很快要開始畫也沒關係,只要我知道你還繼續在創作,我也有動力繼續!」鬼塚雙手握拳。
就算處在不同國家、不同環境、互不相熟,但若能因為這樣而成為互相給予希望、互相陪伴前進、互相影響的虛實關係,也是種緣份。
老實說,江睿陽創作到現在還沒被人如此真摯地告白過,說不感動是騙人的,說血沒沸騰起來是騙人的。
但江睿陽還是非常想要知道一件事情。
「你到底覺得我的畫哪裡好?」
「還在說這個⋯⋯」鬼塚嬌羞掩面。「喜歡就是喜歡啊,就是電波合上了,喜歡如果還要分析,太累人了吧,又不是在交功課。」
江睿陽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因為他最討厭交功課。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他也非常想要知道
「鬼塚老師,我還想問,如果有個小孩原本說要跟你玩可是又跑去跟別人說要跟他玩而且還說要跟他同一國坐同一台賽車跟你比賽你會⋯⋯」
「等等,你說太快了,慢一點。」
於是江睿陽再說了一遍,鬼塚不小心噴笑出聲。
他摀嘴看見江睿陽一臉陰沉,趕緊賠罪:
「小太陽大人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不過你到底是多喜歡那個小孩啊?一直問。」
多喜歡啊。
一下子那個有著櫻色臉頰、有點要長大又還沒長大的小孩又咚咚咚地跑滿江睿陽的整個腦袋。
「陽陽哥哥,一起玩吶!」
「陽陽哥哥可以留很久嗎?」
「為什麼不畫了?」
「我的畫圖朱力給陽陽哥哥可以喔!」
「沒關係,薰可以幫你推。」
「沒關係喔⋯⋯沒關係,加油,加油,陽陽哥哥⋯⋯」
「我喜歡你喔。」
多喜歡?
「超喜歡的⋯⋯」
江睿陽嘆了口氣,雙手摀著臉,靠著沙發緩緩滑下。
總有個存在讓你一直惦記著,就算分隔兩地,就算不在一起。
所謂的「一直」,指的不是病態的時時刻刻、不是偏激的每分每秒,而是「它」已經融入你身體的某個部位,當你在決定任何動作、想任何事情、開心、難過的時候,「它」就會浮現在你腦海中。
或許成為支柱,或許成為慰藉。
「它」可能什麼都沒有做,但就是讓你有所顧忌;「它」可能什麼都沒有說,但就是給你繼續下去的勇氣;「它」可能什麼都沒有消息,於是讓你又開始無止盡的想念。
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當你想起「它」,無法解釋的,形如枯槁的心會被烘得春暖花開,「它」走過的地方一步一朵花,滿滿都是花香。
當「它」的形象完整浮現,你習慣向外界豎起的刺就會收斂一點。
而自己的信念就會跟著堅強一些。
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人這樣的存在,任何人也可能不是他人這樣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遇上這樣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永遠沒有這樣的存在。
所以當你有了這樣的對象,是非常幸福,而且難得的。
也就是這樣的難得,會讓你不由得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好、變得更加珍惜對方,以期自己也能夠成為對方心裡同樣重要的存在——
以上皆是非常意識流的闡述。
如果要化成簡單明瞭精準卻又不失模糊理論所賜予的曖昧字眼,人親切又生得俊俏的陽陽哥哥只會跟你說四個字:
超喜歡的。
看見江睿陽摀著臉,那暴露在外的粉紅色耳朵讓鬼塚不敢置信地揉揉雙眼。
然而再次睜眼一瞧,江睿陽已經恢復平常的模樣,變臉比變態快,讓鬼塚再度傻眼。
其實鬼塚在以前只看過江睿陽的照片時,就已經知道江睿陽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淡漠。
從插畫作品和部落格裡的隻字片語就可以知道,江睿陽的情感豐沛並且容易感動。一個創作者最重要的就是獨特的感受力,而鬼塚看得出來江睿陽從來不缺。
一個夾帶真實情感的創作其實就等於創作者在眾人面前裸奔,所以有時候要認識一個人,實際接觸不一定會比瞭解他的作品來得透徹。
鬼塚自認是江西小太陽的頭號粉絲,看過他的「裸體」無數,在正式跟他本人見面後,也證實江睿陽確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不過像剛才那樣突然看見他毫不保留的情感,還真是被殺得措手不及。
雖然只有一瞬間。鬼塚惋惜。
「你幹麼?」江睿陽淡淡瞥他一眼,仔細一看,臉上還有些紅潮未散。
鬼塚轉開頭。「沒事、沒事,不過到底是哪個小孩?該不會是⋯⋯啊!我知道了,是『薰』吧!」
鬼塚說出了那常在江睿陽部落格出現的三個日文音節。
江睿陽沒回應,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鬼塚繼續道:「你有陣子很常畫小孩,還有櫻花,吶,我記得還有人留言『又不是日本人,幹嘛一直畫櫻花,一點都沒有在地創作元素』吧?真無聊吶,我有陣子也很喜歡畫淡水阿給啊,對什麼有感情,就畫什麼啊。」鬼塚想起那些留言,忿忿護航。
江睿陽想起那些愛挑毛病的人總愛留一些挑毛病的留言,他歪嘴笑了下。
他從來不走親民路線,對於那些無意義的批評——
「我只會給他們五個字。」
「『江西小太陽』!」鬼塚大笑。「這五個字,我研究很久吶!」
江睿陽又拿來紙跟筆,圖解嘴巴講,跟鬼塚交流了一下雙方國家的髒話,直到鬼塚大喊「好可怕」認輸之後,才又想起正題。
「吶,所以是『薰』嗎?」
「是啊。」不然還有誰可以讓他這樣。江睿陽在紙上畫了一個玻璃罐,罐子裡擠滿小孩。
鬼塚偷偷將那張江睿陽的真跡摸來,放入自己的Polo衫領口內藏好,咳咳兩聲:「真的這麼喜歡?真好奇,吶,跟我說嘛,『薰』是怎樣的小孩?我也很喜歡小孩唷!對小孩很有辦法的!」
鬼塚一臉亮晶晶地看著江睿陽,試圖創造共同話題,以期再次看見江睿陽外放的情感。
可惜馬屁拍在馬眼上。
江睿陽一聽鬼塚想知道薰有多軟多香多可愛多善解人意偶爾帶點嬌氣增添小孩脾氣的醍醐味還妄想接近薰!整個人火又上來了。
他猛地站上沙發,一腳跨在椅背上一臉煞氣,用筆指著鬼塚。
「你少來跟我搶人!」
「欸?」
這也算是另一種外放的情感吧。
因為沙發被江睿陽踹倒而跟著倒在地上的鬼塚苦笑。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2-11 22: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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