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甲,寶寶乙,以及地獄天使、暗黑之王……諸如此類的簡稱敵基督
亞當.楊恩在午夜零點踏入酒吧,厚重木門上的掛鈴刺耳地哐啷作響。他剛剛在慶功宴已經喝得半醉,但是繞過兩個街口的路程剛好夠他清醒到足以重開一輪。
他徑直走向吧台坐下,酒保能夠從亞當走進來時駝背的程度,以及腳步聲是咚咚還是砰砰來判斷他今天會從莫西多還是馬丁尼開始,有時甚至能準確到要摻水或者冰塊。
今天亞當有點感傷,醉鬼總會在狂歡過後感覺心臟是個填不滿的大漏斗,他現在就是那種感覺。他二十五歲了,剛剛完成碩論答辯,找到一個專門編輯小眾雜誌的工作(他們在超自然狂熱者之間倒是極具權威),而且在倫敦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找到了初入社會的薪水能負擔的租屋,有穩定的熱洗澡水,三條街以內還有五間酒吧;但這些在酒氣熏染過後的夜晚,都會從內心那個漏勺的小口溜走,徒留曾經擁有一切卻實則什麼也不長久的哀愁。這種時候,總會讓人想毀掉一切重新來過,或者,更簡單一點,來到最熟悉的酒吧喝到天亮。
酒保辨認出那種失意文青的踱步,給他端上一杯電氣白蘭地,亞當還來不及喝下第二口,店門又哐哐噹噹地悶哼起來。
沃拉克.道齡下飛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酒吧。他不是酒鬼,至少不是二十四小時喝得失去意識的那種,他只是迫切地喜歡喝酒。
沃拉克對生活沒有什麼重大的不滿,反過來說就是也不曾對什麼感到滿意。如果父親是個每天和能影響世界局勢的禿頭們吃飯的美國大使,母親的珍珠項鍊和露肩洋裝都會對英美關係造成影響,那麼或許人人在二十五歲時都會和沃拉克對人生產生同樣的感想——就是一條筆直的、平順的,同時也無趣得必須佐以很多酒精的路。
所以當他回到倫敦,第一件事不是回到從前住的大宅,看看曾經和蛞蝓弟弟還有甘薯象鼻蟲妹妹玩耍的庭園,而是找一間酒吧把自己灌得更醉(他在飛機上已經喝了不少,但是尋找酒吧的路程足以讓人清醒到需要再來一輪),順便緬懷一下尚屬無憂無慮的童年。
酒吧比他想像的更昏暗油膩一點,空間倒是出乎意料的寬敞,酒保的動作流暢不拖泥帶水,很有點硬派偵探小說裡快狠準的沉默。沃拉克走到吧檯落座,身旁是整間店唯一的另一名客人,藉著昏暗的光線,他發現對方的年紀應該跟自己差不多,當酒保從陰暗的流理台邊走進光源下詢問他要來杯什麼時,他看見酒保也有張同樣年輕的臉,只是他的眉目更顯沉穩,流露出超越這個年紀的老成。或許他的興趣是養熱帶魚,沃拉克沒來由地這麼覺得。
「給我跟他一樣的。」沃拉克比了比鄰座,對方轉過來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英國人。」他說,以一個醉鬼來說算是有禮了。
「看你怎麼定義,」由於沃拉克也即將成為一個醉鬼,他沒怎麼被冒犯,「我十一歲之前都待在倫敦。」
「哈,都市人,這倒很合理。」他轉過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接著伸出了手,「亞當。」他說。
「沃拉克。」沃拉克抓住那隻手晃了晃。
「你的名字真不錯,魔法師。」亞當瞇起眼睛,「噢你肯定知道吧,那是法師的意思。」
即使沃拉克認為這種冷知識實在沒什麼好炫耀的,但他還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的名字也……滿不錯的。」
「對啊,就是個不會出錯的名字。」
「出錯?」
「看你怎麼定義啦,畢竟人類會淪落到今天這樣,某種程度也得歸功於他不是嗎?」
「噢,噢對,可能吧。」沃拉克不太確定地說。恰好他的酒在這時滑到面前,在開始稍嫌尷尬的對話之間打了個分號。
「我是覺得啦,」然而亞當顯然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雖然你對一切都沒有不滿,但有時候它們就是糟透了對吧。但你又明明知道還是自己的襪子穿起來最舒服……就算是最臭的那雙也一樣,當然破洞就不太好了,大拇指被卡住的感覺滿痛的,對吧?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沃拉克當然不明白,不是完全明白,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然後想起自己有一雙腳跟破了的襪子,「你說話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沃拉克邊說邊用食指指節戳太陽穴。
「哦,我很少被這樣說。」亞當好像有點不滿。
「嗯……有個誰,他喝醉了就像你這樣。」
「我還沒醉!」當然,這麼說的傢伙很顯然都醉得差不多了,所以沃拉克沒理他,誰呢,是誰呢,他繼續戳著太陽穴。
「啊,是我的保母。」他突然大叫起來,酒保轉過來瞄了他一眼,又轉回去洗那些晶晶亮亮的杯子,「我七歲前有個保母,他可真是個怪傢伙。」
「保母。」亞當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唸起來有種鄙夷的味道;七歲前都被一個「保母」管著,何等悲慘的童年。
「對,保母。」沃拉克不在意地揮揮手,他認識的人年幼時都有個保母,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我記得我還滿喜歡他的,他有時會溜去地下室偷喝我爸的酒。」
「哦,真辣。」亞當立刻把對保母的印象投射到某些需要解碼的網站上。
「呃,他不是那型的。」沃拉克搔搔頭,「不是『真辣』的那種,不過他有些時候滿勁爆的啦。」
「哦,是喔。」亞當顯然失了興趣,這讓沃拉克急切地想要扳回一成。
「他都唱些很詭異的搖籃歌,說不定我現在還會唱一點,呃……我記得有『臣服』,嗯,還有小豬,小豬和冥府什麼的。」沃拉克又努力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放棄,「他有點像相反的瑪麗包萍啦。」
「打垮世上所有的國家,讓它們全臣服在我們主子撒旦的統治下。」
沃拉克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見亞當露出那種讓人有點火大、但還是必須佩服他的表情,「你會唱?」沃拉克愣愣地問道。
「噢,這首滿好聽的啊。」亞當牛頭不對滿嘴地回答,「小豬那首也不錯,我更喜歡那首。」
這隻小豬仔到冥府去,這隻小豬仔待在家裡。
亞當的歌聲有點粗啞,而且某幾個音和沃拉克的記憶有出入,但還是讓他順利回想起了曲調和歌詞,並陶醉地一起唱出了最後幾句。
這隻小豬仔賣力爬過一堆死屍啊,直直登上頂。
他們激昂地忽略了酒保略顯困擾的表情,並來了個不甚完美的合音,「啊,真是首好歌。」沃拉克把剩下的酒精一飲而盡,感傷地眨了眨眼。
「敬童年!」亞當舉杯。
「敬保母!」沃拉克也舉杯。
「敬泰德田!」沃拉克沒聽過這個地方,但還是意思意思和亞當碰了杯。
「敬甘薯象鼻蟲妹妹!」沃拉克不假思索地吼道。
「敬……什麼?」
「甘薯象鼻蟲妹妹。」
「為什麼是甘薯象鼻蟲,」亞當皺起鼻子,「為什麼是『妹妹』?」
「難道不是因為牠們都是女的嗎?」
「才不呢,牠們不……」亞當說到一半忽然不是很確定,如果他一聲令下,說不定所有的甘薯象鼻蟲都會改變性別,雖然這也不是太重要,但恐怕還有生態系什麼的問題,大概啦,「隨便啦,我猜牠們應該是有男有女。」最後他語帶保留地說。
「噢,我還以為甘薯象鼻蟲都是女生,蛞蝓都是男生。」
「啊?為什麼?」
「他就是這麼說的啊,我們家的園丁,我沒跟你說嗎?」
「沒。」
「他也很有趣。但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嗎,他也偷喝老爸的酒。」沃拉克呵呵笑起來。
「園丁。」亞當還在咀嚼這個有點遙遠的詞,一個園丁和一個保母,沃拉克聽起來像個不折不扣的渾蛋,超有錢的那種。
但是沃拉克毫無所覺,他開始沉浸於美好的童年回憶,那些模糊而且稍顯荒謬的記憶逐一浮出腦海,「我記得他們有次一起從地下室走上來……,我還以為他們感情不好呢,他們總是反駁對方的話。」
「你的園丁和保母還有共通話題?」
「亞斯他錄,就是我那個保母,他常常叫我踩這個踩那個,現在想想大概是因為他很怕蟑螂。」
「再怎麼樣也不能叫雇主的小孩幫他踩蟑螂吧。」
「他就是那樣囉,『沃拉克!踩扁那隻菜蟲!沃拉克!你應該把他踩出汁來!』」他手舞足蹈地模仿起來,「然後園丁就會說『沃拉克,你應該愛護萬物』。」
「陳腔濫調。」亞當撇撇嘴。
「啊,是啊,確實有一點。」
「但那不代表他們感情不好。」亞當有點突兀地開口。
「啊?」
「我是說亞斯他錄還有……你說你家園丁叫什麼?」
「方濟,我猜。」沃拉克不太確定地揉了揉臉頰。
「亞斯他錄跟方濟,就算他們老是反駁對方,也不見得就是因為感情不好。」亞當忽然露出了以一個醉鬼來說太過睿智的眼神,酒保也不禁轉過身來看了看他。
「我沒說他們感情不好啊。」
「我是說,或許他們就是因為感情很好,才老是那樣。就像我媽老是叫老爸不要在沙發上放屁,但她其實覺得那樣很性感,見鬼。」
「噁,我媽就不會那樣。」
「那不是重點,老兄,」亞當重重拍著對方肩膀,「重點是,他們就是要說出來,好讓別人也看見他們多在意對方。」
「我不知道耶,我覺得好像不太一樣。」
「就是這樣沒錯啦。」亞當一臉得意,「我知道的,有些人就是這樣。」亞當肯定是把某些人某些事聯結在一起了,如果他再清醒一點就能很明確地想出來,但他的腦子現在就是一大糰糨糊。
「所以我的家庭教師也是這樣囉?」
「家庭教師?」
「啊嗯,來教我歷史什麼的。我記得有個傢伙很喜歡那些聖人傳記,另外一個人講的暴君故事也滿有趣的,而且都是些學校不會教的東西。」
「那我想這也是一樣的。」亞當用力點頭,「他們故意和對方唱反調。我是說,如果他們合作無間或許他們永遠不會意識到那裡還有另外一個老師對吧,他們就是要故意教你相反的東西,這樣就能不斷提醒對方『嗨老兄,看我!』,你被利用了,沃拉克。」老實說,他的胡說八道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況且有時真相其實並非人為陰謀,而是潛意識和弄巧成拙促成的最佳結果。
「你的意思是……我是某種道具之類的?」
「我們都是。」亞當展現出一種莫名的可靠,「當然還有你老爸的酒。」
「酒?」
「你真的沒想過他們會在地下室做什麼?在喝了你老爸的酒之後?」
「我以為他們臉那麼紅都是因為喝了太多酒!」
「一半一半囉。」亞當打了個響指。
「老天,我才七歲。」沃拉克整張臉皺在一起。
「都是這樣的,我看多了。」亞當拍拍他,「你想想,至少他們當初都沒讓你發現,也算有職業道德。」
「你知道亞斯他錄還有根長長的教鞭嗎?他說如果我不乖就會被打屁股,這樣我以後就會知道怎麼去打別人屁股……」
「哇噢,那至少你接受的性教育挺前衛的。」
「我現在真不敢想像那根教鞭都拿去做什麼了。」
「他是不是即使在冬天也穿高領跟長袖呢?」
「閉嘴,你這個惡魔。」於是沃拉克連續痛飲了三杯酒。
一個小時後,酒保有禮地把兩個意識模糊的年輕人攆上街,吹著口哨拉下鐵門。以吧檯排滿的空酒杯來說,方才展開的對話其實不算太驚天動地,所以他已不再多想,心思輕盈地飄回了還在樓上等著他,剛剛獲獎的熱帶魚身上。
而亞當和沃拉克扯著對方東倒西歪,迎著晨曦唱起這隻小豬仔賣力爬過一堆死屍啊,直直登上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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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世界末日前四年,道齡宅地下室——
「克羅里,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少來了,美國大使喝那麼多酒能幹嘛?說不定幫他消耗一點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很確定偷喝別人的酒不是什麼好事。」
「不是偷喝,我們光明正大地下來了,天使。」
「對,用他們家保母和園丁的身分。」
「啊,看見了嗎,一八七五的酒,你一點都不想念這個嗎,天使?」
「我看見了,你把它放在我鼻子前面實在不太恰當。」
「為什麼?是不是因為你超想喝它呢?」
「說真的,你到底在怕什麼?你該不會是怕我親你吧?」
「我怕的又不是那個……不,我是說,我沒在害怕,我只是覺得不太好。」
「天使,你已經喝了,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啦。要我說,這船還挺穩的。」
「不,克羅里,我覺得你有點太醉了。」
「又沒關係,啊,我看你也很醉了不是嗎?哈哈你看……唔,唔唔。」
「天使,我猜我的襯裙破了。……能幫我拿條新的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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