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用過早飯後,浪巫謠與聆牙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品茗齋,還不忘拉上殤不患一起。
「我說浪,你們愛聽便聽吧,我就不去了。」殤不患無奈地勸說,覺得聽自己被旁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那個以令人抓狂為樂的凜雪鴉——加油添醋過的經歷實在很羞恥。
聆牙不依不饒,「既然你不願意自己說,也不讓那個白色混蛋說,那就只能聽路邊說書的怎麼說啦。」
殤不患抗議道:「那說書的劇本還不是從凜那裡來的。」
然而抗議無效,搭檔依舊堅持要將他拖去品茗齋。不過萬幸的是,那故事不是每天都講的。
浪巫謠垂頭喪氣地聽著掌櫃向他致歉:「『西幽劍豪秘客殤不患』兩天才講一次呢,客倌明日再來吧。」
殤不患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既然沒有故事聽,那就去聽曲如何?」
浪巫謠點點頭,失望地跟著殤不患去找據說專唱東離名曲的棚子。
城南的瓦肆占地廣大,大大小小的勾欄有十幾個。除此之外,那些上不了臺面,只能在路邊打野呵的更是不知凡幾,各式各樣的節目令人眼花撩亂。然而來自西幽的吟遊詩人不知是習慣了,還是心裡依舊不得勁,向旁人問過路後便看也不看地直奔殤不患從凜雪鴉那裡聽說的清音棚。
他和殤不患入了場,發現前頭的位子被圍了起來,料想這裡應該如同西幽一般,好位子都是留給達官顯貴的,於是他便領著殤不患到中間靠前的地方坐下。觀眾三三兩兩地進來,待腰棚坐的七八成滿後,幾個年輕女子裊裊娉娉地登了台。最前頭的那個衣著光鮮,長得也有中上之姿,後面那幾個手裡拿著笛子與拍板,雖比不上領頭那個好看,卻也差不到哪去。她們登台後並不拖沓,向觀眾行禮後悠揚的笛聲響起,那領頭的女子便開始唱起曲來。
殤不患本就不是善於欣賞音樂的雅士,若不是聽多了同伴的曲,怕是連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要是戲他還可以看看,但這個棚子顯然是只唱曲兒的,就算唱得再好,又怎比得上連西幽皇女都大為讚賞的浪巫謠?也怪不得他覺得索然無味,一不小心就打起盹兒來了。
熟知殤不患性格的浪巫謠沒有在意,用眼角餘光確定搭檔沒有睡得過於顯眼或失禮後,便又將全副精神放到樂曲上。
正開始的這首曲子停了笛子的伴奏,只有打著節奏的拍板襯托清亮的女聲:
等最後一絲聲音也歸於寂靜,浪巫謠伸手拍拍昏昏欲睡的搭檔。本來就掙扎著半睡不睡的殤不患驚醒,茫然地問:「結束了嗎?」
「還沒。」浪巫謠頓了頓,又道:「但換場中。」
「她們唱的都不如你,聽著也沒什麼意思。」殤不患趕緊向浪巫謠討饒,「既然我在裡面也是睡,不如先回去算了。」
浪巫謠擺擺手,示意他想走就趁著下一首歌還未開始前趕緊離開。
殤不患鬆了口氣。謝天謝地,浪巫謠這次沒有留他,不然他只怕會睡死在裡面。
離開清音棚後,殤不患閒來無事地在瓦肆裡溜達起來。
不得不說東離真是富庶繁華、歌舞昇平。殤不患看著蛤蟆教書的把戲,不禁如此想道。想來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養得出凜雪鴉那種閒得發慌,無事生非的無聊人。
殤不患閒逛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正想回去之時,目光突然被一個圍著好些人的戲臺吸引了,就決定過去瞧一瞧。還沒走近,他就看見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六個大字:「俠盜掠風竊塵」。殤不患眼角一抽,本想離開,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湊近看看到底在演些什麼。
「俠盜掠風竊塵」是齣傀儡戲。只見那戲偶不過手掌大小,造型也不十分精緻,在演師手中卻是行動自如,活靈活現,讓原本只是想看看劇本有多麼荒唐的殤不患不禁認真觀賞起來。
這故事並不複雜,大意是某州知州看上了一個窮書生的妻子,想納她為妾,家境貧寒的書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幾近要被逼得家破人亡之時,掠風竊塵突然現身,交給他一疊知州貪贓枉法的證據。原來那掠風竊塵潛伏在官衙已久,就是為了讓這欺上罔下的貪官得到他應有的懲罰。見書生可憐,掠風竊塵便將辛苦盜來的證據送給書生去擊鼓鳴冤。
結局是小夫妻手挽手,在明月的照耀下一起邁向回家的道路。掠風竊塵目送他們的離去,直到看不見人影後,瀟灑地揮揮衣袖,轉身向那幽暗無人的小徑獨自前行。
劇本十分老套,不過看在他們演得賣力的份上,殤不患還是打了賞。
聽到看戲的女孩子們討論掠風竊塵有多麼英俊瀟灑,殤不患忍不住咕噥:「那是幸好你們沒碰上他。」想起那傢伙諸般事蹟,不禁覺得跟他糾纏近三年的自己十分了不起。
「那碰上我的殤大俠是怎麼想的呢?」帶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殤不患回頭一看,才發現凜雪鴉不知已經在旁邊站了多久了。
「覺得我自己挺了不起的。」殤不患誠懇地把心裡所想的給說出來。
凜雪鴉撫掌大笑。
看著昨晚與今早都沒碰到面的凜雪鴉,殤不患突然想起還有筆帳沒跟他算。「你那西幽大俠的胡說八道自己說還沒完,怎麼又變成說書人的話本了?」
「我這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啊。」凜雪鴉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彷彿他做這件事有多麼不得已似的。「萬一有人遇到無法處理的奇事怪事,他們還有可以找到人解決的一線希望。」
「然後你就可以趁機混水摸魚對吧?」殤不患不吃凜雪鴉這套討巧賣乖,哼了一聲。「這麼想玩,你怎麼不去編個鬼偷神盜凜雪鴉的故事?」
凜雪鴉微笑,沒答話,只是用手中的煙月點點那頭已經開始收拾的傀儡戲臺。
「那真是你編的啊。」殤不患無力地說道,決定離開這個旁人依然在討論掠風竊塵的地方。
「倒也不是。」凜雪鴉道,跟著殤不患一起移動腳步。「是那個書生寫的劇本。」
「看得出來。」殤不患道,「就算是你,也沒那麼自吹自擂。」
事實上因為沒有聽眾而不太吹噓自己豐功偉業的凜雪鴉神色自若地反擊道:「為了投桃報李,我只好將殤大俠吹得英勇無比,舉世無雙了。」
「這與投桃報李有什麼關係?」殤不患問道,不過其實懶得理他,說完便東張西望,發現自己又來到弄蟲蟻的區域。他見到不遠處掛著一面畫著螞蟻圖樣的旗子,一個好奇便走近去瞧,凜雪鴉踏著不急不慢的步伐跟在後頭。
只見那裡擺了個檯子,檯上滿是螞蟻,再一細看,會發覺那螞蟻分為紅白二種,各自盤踞一方,壁壘分明。雙方各有一特大隻的在前,就好像領軍的將領一般。
那弄蟻人取出一面小小的鼓,開始指揮蟻群作戰。第一聲鼓響,兩群螞蟻列隊站好;第二聲鼓響,雙方開始兩兩交戰;待其中一方節節敗退之時,第三聲鼓響,作為停止戰鬥的號令;接著那人拿出兩個竹筒,又敲響了鼓,此時戰勝的蟻群整齊地依序進入竹筒,而戰敗的一方則雜亂無序,倉惶地逃入己方的巢穴。
看完這螞蟻角武的戲碼後,凜雪鴉取出幾個銅錢,手指一彈,不偏不倚地打進打賞的箱子裡。銅錢落下後既沒有反彈,也沒有滑動,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殤不患看了直搖頭。這個人面對武力高強的敵人時非要智取,反倒是在這種無所謂的地方隨意地使出上乘武功。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畢竟這與喪月之夜有異曲同工之妙。」看著凜雪鴉淡然的神色,殤不患忍不住開口道。
「雖然看似控制了蟻群,可也只是照著排練好的演出罷了。」凜雪鴉不鹹不淡地回答,「說到底,這也不過是馴養動物之術。」
殤不患仔細打量著又被馴蟻人放出來的兩群螞蟻,興味盎然。「我倒是覺得挺有趣,就算沒有具有魔力的道具加持,人們一樣做到這些神奇的事。」
「神奇的事?倒不如說,這是人類慾望的縮影吧。」
大概是為了使他騙人的大業更順利,凜雪鴉總是面帶笑容,加上他出色的外表,幾乎沒有人不在第一眼就為他的氣度所折服。至今除了西幽搭檔二人組,還沒有人能在栽跟斗前看出他藏在玩世不恭的表面之下,深不見底的寒冰。凜雪鴉現在還是帶著笑,只不過褪去了暖意,如寶石般璀璨的紅眸凌厲得讓人不禁退避三舍,冷艷的笑容彷彿在嘲笑著世間萬物。「妄想掌控一切,站在世界的頂端,人就是這麼無聊的生物呢。」
「站在頂端受人仰望,又看得到更多東西,我想沒有人不嚮往吧。」殤不患示意他回頭看後面的幡竿。那離他們有些距離,但由於足夠高的關係,看得也還算清楚。只見一名雜技藝人站在幾尺高的竿子上倒立、後空翻,最後甚至舞起劍來。頓了頓,殤不患又道:「只不過高處不勝寒,要是站在上頭很無聊的話,那下來不就好了?」
此言好像曲解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沒有。凜雪鴉轉頭探看殤不患,恰巧發現殤不患也正注視著他,明亮的雙目清明的沒有一絲雜念,第一眼望過去好像輕易地便見了底,但越是細瞧,越發覺得深邃,只是因為看上去清澈透亮,便讓人忘記那也是一個不知盡頭的深淵。
那是過盡千帆、褪盡鉛華之人才擁有的樣貌。
凜雪鴉想說些什麼,又覺得什麼也不必說。
他看著幡竿上的劍舞,直到那人在上面收劍行禮,翻身落地,遠遠望去只見人頭攢動,再也看不清誰是誰,才打破沈默。「說起來,我有件事想麻煩殤大俠。」
「什麼事?」殤不患警惕地問,「話說在前頭,與喪月之夜有關的都不行。」
凜雪鴉輕笑,比往常更加真心一些。「瞧瞧殤大俠說的,我是會覬覦魔劍之人嗎?」
「你覬覦的東西比魔劍還可怕吧?」殤不患哼了聲,沒有放鬆警惕。
殤不患的反應令凜雪鴉感到十分愉悅,他拱手道:「實不相瞞,我想請殤大俠替我送封信到徐清陽的書房裡。」
殤不患狐疑地看著他,「你的鳥不是很聰明嗎?叫我去做什麼?」
凜雪鴉放下手,沒什麼誠意地笑了兩聲,用一種唱戲般的浮誇語調道:「在下的信鴿已經很久不做這些事了,難免生疏,還是請殤大俠幫個舉手之勞吧。」
殤不患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你的信鴿前陣子不是還給我送過信嗎?」
「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在下的信鴿只願意送信給有趣的人。」凜雪鴉道,紅色的眼睛泛著狡黠的笑意。「哦,現在大概是專指殤大俠一人了。」
殤不患被噁心得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少說渾話了,東西拿來。」
「哦?殤大俠這是答應了?」凜雪鴉眨眨眼,有點意外他居然這麼輕易就被說服。「既然如此,那就再幫我做一件事吧。」
「你不要得寸進尺!」殤不患警告他。
凜雪鴉笑容可掬地道:「打蛇隨棍上不正是我最會做的事嗎?」
殤不患又哼了一聲,「少囉嗦,想做什麼就快講。」
「我們邊走邊說吧。」凜雪鴉擺了個請的姿勢,與殤不患一同在午後的暖陽下走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