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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Step Behind 李俊喆／江勁揚
午後的空氣燠熱黏膩，過於飽滿的濕氣緊緊包住皮膚，讓人止不住的出汗。 抬起手背將額頭的汗擦去，江勁揚怯生生地盯著眼前的人，咬著下唇忖度著自己該說什麼。 對方明顯的低氣壓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終他只說了一句，
「嗨⋯⋯俊喆。」
江勁揚已經連續蹺掉練習兩天了。 其實嚴格說來也不算「蹺」，畢竟他算是有得到隊長的口頭准許──只是不去練習的原因連他自己都覺得很瞎。 就是單純的，嗯，心情不好。
從集訓回來之後，很多事都變了樣。他曾經聽大可學長說過隊長和小小學姐在一起的故事，學長還小幅度的翻了個白眼說「把集訓當聯誼我是不懂啦。」但他真沒有想到集訓的威力是如此強大，竟然今年又再度讓球隊誕生了情侶。
這讓江勁揚的心情很複雜。 其實他還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抱持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只知道夏宇豪直言不諱的個性和天才般的排球實力都非常吸引他的目光。而跟著夏宇豪一起空降的王振武，平常雖然沉默寡言，其實人有禮貌又體貼。他從安南帶過來的實力也是有目共睹，每一發扣殺的狠勁總讓他目不轉睛。 他發現，自己的視線總是忍不住追逐著他們，就像植物跟隨著陽光一樣。起初，他以為自己只是被他們強悍的實力給吸引，只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這份感情好像比單純的崇拜再多一些。 他會暗自希望和對方有多一點的接觸。比方說，那天夏宇豪跟他一前一後完成跑操場的日課，對方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離開。又或者是上一次的練習賽，他鼓起勇氣主動伸出了手，把為了救球而撲倒在地上的王振武扶起來的時候，對方向他點點頭並投以溫和的微笑──每一次小小的互動，都讓他內心雀躍不已。
可是，他始終沒有將這種感覺定義成喜歡。 他不敢把這種感情定義成喜歡。 他害怕去承擔任何可能的後果，所以他想，就這樣偷偷在心裡抱持一點憧憬也沒什麼不好吧？
所以當他知道夏宇豪和子軒學長開始公開交往、看到王振武和弟弟關係和好之後每天互動親密，他其實應該要感到慶幸才對──慶幸自己秘密的思念沒有被任何人發現、慶幸那些他覺得很棒的人都找到了屬於他們的另一半──可是同時他卻又感到五味雜陳。 原來不對等的感情是這麼令人心酸的事情嗎？當他把眼神投注過去的時候，對方總是看著另一個人，他們的眼神是那麼的溫暖又幸福，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而他只能站在角落，思考著是否自己從來就不配擁有這些。 這是他第一次嘗到如此難以言喻的酸楚。 本來以為可以把這些心情藏得很好的，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本來想說要排除雜念、不要再想這些沒有幫助的事情，好好練習排球的。 但是當他無可避免的面對曾經憧憬的對象，他發現自己好像沒有辦法假裝一切沒事、天下太平。那天他的臉色差到連對面的家均學長都發現了，還直問他是不是肚子痛。
於是他逃走了，像個懦夫。
回家之後他窩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還是咬牙傳了訊息給隊長，只說身體不舒服，想要請假個幾天。即便是如此明顯的謊言，隊長還是回給他長長的語音訊息，叫他不要讓自己太累、身體最重要、好好休息云云。這讓他心裡很是感動，同時又感到更加內疚。 接著，他又收到了李俊喆傳來的Line，對方的用字還是一如往常的簡略。 『你怎麼了』 『幹麻不來』 『ㄟ跟我說阿』 像這樣的訊息，這幾天不斷地跳出來，讓他刪通知刪到手軟。今天在課堂上總算沒有收到一頁又一頁的訊息通知，他還鬆了口氣想說對方大概是放棄了。怎料，那個人竟然在放學之後，直接跑到高一樓層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怎樣？」李俊喆劈頭就問，語氣不是很友善。被人不讀不回了好幾天，這也難怪。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不回你。」江勁揚低頭攪著自己的手指，不敢直視眼前的人。 「這就算了。你哪裡不舒服？」對方的語氣和緩了些，「有看醫生了嗎？」 「喔⋯⋯沒事啦，我很好。」江勁揚越說越小聲。撒謊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難了，光是打字請假就讓他遲疑了許久。如今要面對面演一場戲，勁揚可以說是毫無底氣。 「沒事了就來練習啊，搞什麼。」李俊喆往前走了一步，強硬地把水瓶塞到江勁揚的手上。那天江勁揚把一些東西丟在社辦沒帶走，看來是隔壁櫃的李俊喆幫忙收拾了一下。「大家很擔心你欸。」 聽到這句話，江勁揚瞬間眼眶一熱。說也奇怪，最近自己變得特別情緒化。隊長在語音訊息裡溫柔的叮嚀，還有此時此刻俊喆話語中對他的關心，都讓他心頭一緊。 真的很不妙。江勁揚再度抬起手擦掉從額頭滴下的汗珠，順勢偷偷抹去眼角凝聚的水氣。再這樣下去他可能會不小心就哭出來，那就真的丟臉丟到家了。 「真的沒事啦。先這樣哦！」江勁揚丟下這句話轉身就想跑走，卻被李俊喆一把拉回來，反作用力讓他踉蹌了兩步，撞進李俊喆的胸口。 「去哪啊，那個方向只有回收場欸。」李俊喆抓著江勁揚的手腕，看上去就是不打算讓對方一走了之的態勢，「你到底怎麼了？」 雷聲由遠而近傳來，打斷兩人的對話，他們同時抬起了頭，看向滿是烏雲的天空。夾帶著濕氣的風將地上的樹葉捲起，吹亂兩人的頭髮。 在李俊喆回神之前，江勁揚出力把對方的手甩開，並往後退了兩步，看見對方吃驚得瞪大了眼。
堆積了一整個下午的水氣，終於得到釋放。 一滴、兩滴，接著更多。 江勁揚踩著凌亂的步伐，加速逃離現場，留下李俊喆一人呆然佇立在原地，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所包圍。
※
「呦！連小吉吉都來找我談心呀？我好像可以掛牌當諮商師了欸。」賀承恩回過頭指著自己，燦爛的笑容讓李俊喆下意識的往回縮了一點。 「什麼？」 「喔、沒事沒事，你剛剛說勁揚怎麼啦？」
今天的課後練習已結束。因為外頭的大雨，大部份的隊員匆匆收拾完就回家去了，李俊喆沒有逗留太久，就找到機會把落單的隊長一把抓住。對方上一秒還在大聲的唱「o sole mio」邊甩著手上的運動毛巾。平常他是絕不會去跟這種狀態的賀承恩說話的。剛做完小組攻防訓練的賀承恩總是會特別high，全隊大概只有江勁揚受得了吧。 對啦，就是江勁揚。要不是為了問那傢伙請假的細節，他才不會沒事找事、打斷賀承恩的社辦solo時間。
被打斷的人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他只跟我說身體不舒服啊。」賀承恩一手抵著下巴思考著，「我才正想說要問你咧。」 「我哪知。」李俊喆沒好氣的回應，「Line也不回，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跑走的時候倒是健步如飛，根本沒生病吧。」 「噗噗！」賀承恩誇張地掩著嘴，眼睛都彎了起來，「你們吵架哦？把勁揚惹怒不容易耶小吉吉──」 「並沒有好嗎。」李俊喆往上翻了一個完美的白眼。他的眼睛本來就大，讓不耐煩的感覺更加強烈。
在排球隊裡，和高一的江勁揚感情最好的就是李俊喆，他們幾乎很少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更遑論吵架。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社課迎新活動的時候，兩人被分到了同一個小組，培養出了感情；也許是某一次練習快攻的時候，他們打出了默契；又或者是某天他意識到勁揚總是叫他「俊喆」，並不是因為他不敢跟著其他學長一起叫他「小吉吉」。勁揚知道他不喜歡被這麼叫，勁揚就不這麼做。 他會這麼喜歡和勁揚待在一塊，李俊喆想，多半是因為勁揚性格很好的關係吧。 所以每天的暖身和基本練習，他們常常會走到同一組。練習結束之後，偶爾也會一起在學校附近吃個東西、聊天打屁一陣再回家。兩人從開學以來就快速增溫的友好情誼，讓唯恐天下不亂的賀承恩戲稱他們是志弘排球隊的七爺八爺，還得意洋洋地向隊員散播這全新的綽號，一旁的子軒學長立刻表示第一個該被收服的妖魔鬼怪就是賀承恩，說完就把打混的隊長給帶走。他還記得當時的江勁揚貼在自己的身旁，想笑卻又不敢大聲笑出來，憋得全身都在抖。
他以為自己是最瞭解江勁揚的人了。
自從集訓回來之後，身邊的小學弟就經常性處於低落的狀態，其實他都有感覺到。他猜想，大概是因為慘輸仁和的關係吧，畢竟志弘的大家是那麼努力想要拚進決賽。這場練習賽就像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提醒他們失去了子軒學長這個關鍵戰力，他們與夢想還相隔了多遠的距離。 賽末點的那一球，勁揚沒控制好、用力過猛而不慎把球打出界。其實在比賽上失誤這種事情是十之八九，更何況勁揚才高一，比賽經驗比其他人都少。但是對於安慰他人，李俊喆不是那麼擅長，如果對方沒有主動提起，他也覺得沒有必要哪壺不開提哪壺。所以這段日子，他們從沒聊到這些，李俊喆只持續嘗試用不同的行動來鼓勵勁揚，像是在練習時盡可能的餵球給對方、每天順手幫他買個飲料、或是常常找他一起吃飯。 前幾天的小組攻防練習，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比較晚入隊的夏宇豪和王振武越來越跟得上球隊的節奏，他們接連打出了幾次漂亮的攻擊，在休息時間還被子軒學長誇獎了下。李俊喆期待地回頭，以為可以看到勁揚在滿足時會靜靜地亮起來的笑臉，映入眼簾的畫面卻和他想像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江勁揚看上去既痛苦又難過。他不知道要怎麼形容，總之比之前被全隊逼著穿上制服裙的苦瓜臉還要醜個一百倍。他還來不及問，陳家均就邁著大步走過來，一手掛在江勁揚的身上大聲質問他臉這麼臭是不是想落賽。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不來練習、傳訊息已讀不回⋯⋯好不容易堵到本人，結果對方還是像顆石頭一樣敲了沒半點反應。一切都讓李俊喆感到挫折不已。
「他好像⋯⋯」李俊喆欲言又止。他又忍不住回想起來了剛才的畫面──在對方轉身跑開之前，他彷彿看到了江勁揚的眼睛裡滿是水氣。他不是很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眼淚，也不確定這件事跟眼前的人說到底好不好，但是內心的懷疑實在讓他太過煩惱，「他好像還哭了。」 「啥──？！」對方的反應讓李俊喆瞬間後悔自己的決定。 賀承恩的大喊直接傳到了走廊上，邱子軒和何小小正在討論今天訓練的小結，兩人走了進來，困惑地看著社辦裡的噪音來源。李俊喆在內心暗自叫苦，再一次後悔為什麼要講出來。 「啊，俊喆。我們剛剛還在討論你今天動作很不順，」邱子軒看見李俊喆，揮了一下手上的訓練記錄表，「想說是因為常常配合的勁揚不在還是怎麼樣。」 「對對對！勁揚！軒你聽我說──小吉吉剛剛有碰到勁揚，勁揚還哭了耶？！」就如同李俊喆所預料的，賀承恩像連珠砲似地講出來，讓人完全來不及阻止。 李俊喆連忙出聲辨解，「不是，我只是說好像，我不確定──」 邱子軒伸手擋在李俊喆面前，「俊喆，沒關係。」接著看向他們的隊長，「勁揚如果心裡有事，上場一定打不好，弄不好還會受傷。我們可能要想辦法幫勁揚調整他的狀態。」 賀承恩點點頭表示贊同，「你說得對。只是就像我上次給你們看的，他只寫了身體不舒服給我的說。」 「俊喆，勁揚什麼都沒跟你說嗎？」小小加入對話，歪頭看向一旁的學弟。 「沒有。」李俊喆的表情逐漸變得黯淡，默默檢討起自己剛剛的口氣是不是太兇了。 其實在看到勁揚一臉可憐兮兮、低著頭囁囁嚅嚅的模樣，累積的不滿早就都煙消雲散。他根本沒有要責備勁揚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對方到底怎麼了。可是現在他不禁又煩躁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的在意——對、他就是很在意江勁揚明明有事卻不肯開口跟他說。 「就我最近的觀察⋯⋯」邱子軒翻了翻訓練手冊，「整體的訓練表現其實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嗯⋯⋯甚至可以說從集訓回來之後攻擊就滿積極的耶。」 「還是跟排球沒有關係的事情啊？家裡的事？」賀承恩搓揉著自己的下巴， 「啊、對了對了！」何小小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靈感，放下手中的訓練記錄表，咚咚咚地跑到「小小的世界」裡，抽出一本彩虹色的筆記本。李俊喆隱隱約約看到封面寫著《排球隊靈感＆設定集》──這本書是全隊員心目中的「禁書」，大可學長曾經跟他警告過，裡面的內容包準讓他驚嚇連連、痛苦三天，全球隊也只有賀承恩可以把整本看完，還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學長語重心長地建議他最好不好沒事找事──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等一下，小小，妳的意思是──」邱子軒轉頭看向何小小的男朋友，賀承恩接著把話講完，「⋯我們家勁揚boy是在思春？」 「嗯我想說也是有這個可能呀。你們先聊，我複習一下關係圖。」何小小翻開筆記本，圓圓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關係圖？」狀況外的李俊喆忍不住發問。 「俊喆──！對耶！我需要你！」何小小的表情像是迎接了人生的曙光一樣。她拿起彩虹筆，突然像警察查案一樣開始盤問，「根據你的觀察，勁揚是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心情不好的呢？」 「蛤？」李俊喆愣了一下，「我是覺得從集訓回來之後就怪怪的啦。」 「集訓之後啊⋯⋯」何小小在本子上圈圈畫畫，「在那之前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欣賞誰？喜歡的類型？對幾年幾班女同學有興趣之類的？」 「呃，我們沒聊過這些欸。」李俊喆看著眼前的何小小專注地振筆疾書，忍不住問道，「學姐妳這是⋯⋯？」 邱子軒朝李俊喆投射了彷彿說著「不要問，你會怕」的眼神，賀承恩倒是大剌剌的幫忙回答，「哎呀，小小身為球經，除了記錄球員的練習狀況，也會注意到互動狀況呀，像是誰盯著誰看特別久之類的，然後她就會挑感興趣的記下來。像是在被夏宇豪橫刀奪愛之前，很多都是我跟軒眉來眼去的記錄唷──嗷！」還沒說完就被隔壁的竹馬敲了一記手刀。 「原來如此。」何小小突然插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接著往筆記本上加註幾筆。 「咦？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 「妳知道勁揚怎麼了嗎？」 三個男生突然像貓頭鷹一樣睜大著眼緊盯著她的模樣，讓何小小忍不住笑了出來，「咦，不行啦！就算我最後猜的是真的，這也得要勁揚自己講才行。」 「可是他就死不講啊⋯⋯」李俊喆忍不住小聲抱怨。
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他一下覺得氣餒，一下又覺得失落。氣的是他一直認定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他卻對江勁揚心裡的煩惱一無所知；而突然意識到「江勁揚有喜歡的人」這件事，竟讓他的腸胃莫名地翻攪起來。 他總覺得，江勁揚突然之間變得好遙遠、好陌生。特別是剛剛，江勁揚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這種擺明拒絕的動作，讓他的心臟像是空了一塊。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從他發現江勁揚有意無意地避著他就開始了，如今已強烈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俊喆！」李俊喆的思緒被邱子軒的呼喚拉了回來，「嗯，我剛剛是說，現在這種狀況，可能還是要你去問比較問得出來，知道是什麼事我們才能想想下一步。」邱子軒推了一下眼鏡，「總之，你先勸他繼續來練習吧？」 「⋯⋯我知道了。」李俊喆抓了抓後腦，臉上堆滿了困擾，「可是，我實在不曉得要怎麼問比較好欸。」他本來就是話不多、嘴巴鈍的類型，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要有賀承恩那種三寸不爛之舌──喔不。仔細想想，還是不要好了。 「俊喆，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你就直接抱住他！」何小小此話一出，賀承恩「噗」地一聲噴笑出來，但是何小小以異常認真的眼神盯著大家看。 「學姐⋯⋯直接抱上去這也太⋯⋯奇怪了吧？」 「不要小看身體語言的力量哦。」小小溫柔地解釋，「來自友人的肢體接觸，會讓人不自主卸下防備。也許一個友好的擁抱就可以化解勁揚心裡的不安哦。」她邊說邊拍了拍俊喆的肩膀，「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也不是解決煩惱的方法，只要讓他知道有你陪在他身邊，就很夠了。」 看到李俊喆滿臉的狐疑，何小小又加了一句，「我們女生之間都會這樣，你不用想太多啦，就當作是安慰一下朋友嘛。」 李俊喆沉默了半响，接著嘆了一口氣，「好吧。」
一旁的賀承恩忍不住在內心替自己的女友熱烈鼓掌。她灌迷湯的功力真是太強大了，有時候他都懷疑她是不是一邊講話一邊用彩虹筆在施法。看來如果他想幫排球隊作心理諮商，得先跟她好好學學呢。 忙著讚嘆的賀承恩沒有注意到，何小小的嘴角用力地勾了起來，那是人們俗稱的「計画通り」的笑容。
※
江勁揚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 像個笨蛋一樣亂哭了一陣，讓他此刻被鼻水塞得難以呼吸，眼睛也腫得又痠又痛。 他本來就是臉皮很薄的那種，難過的時候只想找個安靜的角落一個人待著，放他自己傷心一陣子就好了。這種時候要是誰過來安慰他一下，都會讓他瞬間感到無法承受──就像剛剛那樣，被他人的善意牽動情緒，接著眼淚便止不住地潰提。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努力地忍耐，但悲傷就像是一種會傳染的病毒，一旦投下了種子，就會在腦中無止盡地蔓延開來。 那些他曾經珍惜的畫面、以前從未察覺到的訊息，他突然都讀懂了。當夏宇豪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操場之後，三步併作兩步的跑到子軒學長面前，喜孜孜地接受下一個練習；當他把王振武扶起來之後，振武朝著場邊教練和球經的方向，用唇語說了好幾次「我沒事」。 他忍不住嘲笑自己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沒眼力，責怪自己居然抱有那些天真且徒然的期待；接著又懷疑起自己是否有值得讓任何人喜歡的地方，然後他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仁和練習賽的失誤，擔憂自己的排球實力跟不上學長們──所有曾經在心中一閃而過的負面想法，都在同一刻簇擁而出，讓他陷落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來來回回，眼淚也跟著止不住地滿溢，擦到他自己都想對自己生氣。拜託不要再哭了大笨蛋。
猛地翻過了身，江勁揚把沾滿鼻涕和眼淚的衛生紙一把塞進垃圾桶。還好，在大哭一頓之後，心情反而平靜了一點。 他望向擱在床頭櫃的水瓶，思考著剛才發生的事情。
其實，他曾經也想過好幾次，到底要不要找李俊喆聊聊關於他心裡的感受和疑惑。 俊喆雖然比他大一屆，但是人很隨和，再無聊的話題，兩人都可以聊上幾句。說真的，比起那些愛亂開他玩笑的學長們，俊喆學長也算是排球隊裡少數會認真看待他講的話的人了。 可是這次，他實在是不知道該不該拿這種「少年勁揚的煩惱」來煩別人。再加上李俊喆面對排球的時候態度一向認真，假如對方知道他在球場上的時候，對身邊的同性隊員充滿「非份之想」，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每次一想到這裡，他就被不明的恐懼給佔據。 他不想失去這一段關係，哪怕是一丁點的風險，他都無法承受。 江勁揚執起被他隨手丟在床上的手機，點開這兩天一直刻意忽略的未讀訊息。最後一條還停留在『江勁揚你最好回我』，讓他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心中的不安，他快速地輸入了四個字之後，送出。
『俊喆學長』 『 ? 』對方幾乎在一秒就回覆。 『 對不起 』 『 ? 』 從簡短的回覆實在是看不出來對方是不是還在生氣，勁揚盯著李俊喆的大頭照，猶豫了好一陣子。 該回什麼呢？「對不起都不回你訊息」，這個面對面的時候已經講過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聽起來又好像太自作多情了點；「對不起我突然哭出來嚇到你了」──這件事，他可是一點也不想承認。
『 我明天會去練球唷 』 『 good 』
天啊，這個省話一哥。江勁揚掩著自己的臉，他覺得今天好像已經沒辦法擠出更多勇氣繼續開啟下一個話題。 突然的鈴響打斷了江勁揚的思緒。定睛一看，李俊喆播了視訊電話過來，讓他忍不住發出小聲的悲鳴。
『嗨。』按下接通就看到李俊喆一整張大臉。四周的光線有點昏暗，看起來似乎是在外面走動，對方的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測，『我在走路，想說用講的比較快。』 「好喔。」江勁揚在床上盤腿坐正。還好，手機的前鏡頭自帶模糊效果，讓他剛哭完的蠢樣看起來不至於這麼糟。而且對方忙著看路，也沒怎麼在看鏡頭。「那個⋯我明天就會去練習了。」 『很好。你都不知道，我已經被學長指名要來說服你了。』 「咦咦⋯？！隊長嗎？」沒想到還有這一齣，江勁揚想著等等掛掉通話之後得去私訊學長報個平安了。 『對啊，還有子軒學長和學姐。欸，你在家吧？』對方唐突地問道。 「在家啊。」 『是前面這個巷子轉彎對吧？』 手機裡的畫面切成了街景。熟悉的便利商店，是他每天上下課都會路過的地方。 「你你你你、你為什麼在這？」他從床上跳了起來，驚恐地看著對方把畫面再度切了回來，李俊喆那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盯著鏡頭。 『你可以下來了。』接著就掛了通話。
什麼狀況。
腎上腺素大概就是為了這一刻準備的吧。江勁揚慌慌張張地衝進浴室火速洗了把臉，拿起鑰匙、穿上夾腳拖，就往樓下跑。
迎接他的是涼爽的微風。下午的雷雨緩解了夏秋交替的熱辣，為夜晚帶來一絲涼意。 李俊喆背對著他，單肩背著書包，雙手叉在口袋站立在路燈下。鐵門關上的聲音引起了李俊喆的注意，李俊喆回頭，摘下耳機並朝江勁揚走過去。身後的路燈，讓這熟悉的高瘦身影看起來像是灑上了一層光暈。
「學長你怎麼會過來啊？」他的家是離學校很近沒錯，可是俊喆如果要回自己家還得轉公車，其實沒有很方便。他也只帶過俊喆到他家一兩次而已，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記得怎麼走。 「還不是因為你一直躲我。」李俊喆實事求是的回答，堵得江勁揚一時回不了話。「欸，我應該沒有做什麼事讓你不爽吧？」 「什麼？當然沒有！」沒想到李俊喆會這麼問，江勁揚急急忙忙搖頭又揮手，「是我自己的問題啦！跟你沒關係的⋯⋯」 「什麼叫沒關係。」對方向前走了一步，「我們是朋友吧？」 「咦⋯⋯？」江勁揚抬眼。聽到李俊喆這麼說讓他覺得很意外又很窩心。他曾經好幾度思考李俊喆會這麼照顧他是不是因為入社活動身為同組學長的關係。然而此時此刻，對方那雙大眼表露出的真誠和擔心，讓他瞬間感到心暖同時卻又歉疚不已，「俊喆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 話還沒說完，江勁揚就被對方一手攬進懷中。 這是今天第二度撞到李俊喆的身上，江勁揚感到一陣眼冒金星、鼻樑撞得發痛。 其實這不是什麼太舒服的狀態──一天的悶熱讓兩人皮膚貼和的地方又濕又黏，整個鼻腔都是對方運動過後的汗味──但是很奇妙的是，從身體傳來的溫度，竟然讓他感到有點安心。
兩人的距離，讓江勁揚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方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他們就這樣靠著彼此，彷彿過了一百萬年，又像是只過了一秒。最後是李俊喆先開了口。
「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 「⋯⋯你會覺得我很蠢。」靠在對方身上的關係，讓江勁揚的聲音變得悶悶的。 「我不會。」沉穩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話語中的堅定，彷彿化成一道暖流，注入到江勁揚的心中。 江勁揚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感覺到淚水又在眼眶聚積，他往前靠了靠，想要偷偷用對方的衣服把那些該死的眼淚吸走。「可是我真的從頭到尾像個笨蛋⋯⋯」 「不要一個人鑽牛角尖啦。」李俊喆拍了拍江勁揚的頭，「我等你。」 「嗯？」江勁揚一瞬間不是很明白李俊喆的意思。 「你想聊的時候，就跟我說。」 「嗯。」 「反正你只要記得，我會站在你這邊就對了。」 「嗯。」 「還有，不准再逃了。不管你逃去哪，我都會追到你。」似乎是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李俊喆立刻改口，「呃不對、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像今天這樣啦，不管你躲去哪我都會找到你的，懂嗎？」說完便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脫離李俊喆的掌握，江勁揚不發一語，重重地點了點頭當作回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幸好，巷口的路燈不至於讓自己燒得發燙的兩頰被看見。 慌張地和李俊喆道了謝，又道了一次歉，最後道了晚安，江勁揚一直到送走人家都沒有發現──李俊喆的臉上，同樣泛著兩片紅暈。
※
「江──勁──揚──！」 前腳才剛踏入社辦，裡頭的人就用超高分貝的聲音迎接他，讓江勁揚著實嚇了一跳。賀承恩三步併作兩步衝到了他面前，不由分說地圈住他的身子，下巴放在他的頭上就是一陣高速磨擦，「噢我的小可愛勁揚，你總算回來了！把拔好擔心！」 「呃、呃、那個、隊長、我──」隊長過度熱情的舉動讓江勁揚一時之間回不了話，何小小見狀，把手上的文件丟給一旁的王振文，快步走過來對著賀承恩的手臂用力一掐，即時拯救了頭昏眼花的江勁揚。 「承恩～強抱幼苗會被逮捕唷。」小小甜甜地說著有點可怕的雙關，把傻笑的男朋友拉走，接著回過頭關心江勁揚，「勁揚～你好點了嗎？」 「嗯嗯，我好很多了，謝謝學長姐。」 這次，他說的是實話。 即使那兩樁無疾而終的感情還是讓他心裡有些漲痛，但至少現在他可以比較舒坦地面對這些事情了──嗯，比方說眼前正在長椅上大方放閃的王家兄弟。江勁揚移開眼神，走到自己的置物櫃前開始整理。 昨晚，他想了很多。李俊喆給予的關心就像是一劑強心針，讓他知道確實是有人在意他的感受的。面臨暗戀失敗的自卑感、擔心被整個世界給拋下的恐懼，好像都被對方的擁抱給帶走了。 一想到那個突如其來又溫暖無比的擁抱，紅暈又悄悄爬上了江勁揚的臉頰，一個不小心，手一滑就把水瓶給翻倒，又把衣架弄到地上，幸好社辦裡的人都沒發現他這場小小的混亂。
「欸，你來了。」
感受到頭上多了點重量，江勁揚回頭一看，果然是他所想的那個人。 李俊喆把運動毛巾丟到他頭上，揉了揉他的頭當作是打招呼，接著逕自打開自己的櫃子前換衣服。江勁揚一手摘下頭上的毛巾，微笑像是漣漪般劃過兩人的嘴角。
「走，去球場。」 「嗯！一起走吧。」
※
「喔喔喔～～七爺八爺再度出巡了！好感動！ 欸小小？妳在幹麻？ 妳怎麼笑得這麼可怕在那邊振筆疾書──唔唔！？」
【後記】 謝謝您的觀賞！
（太晚講了吧） （找不到時機講嗚嗚嗚）
越界是如此美好但短暫，感覺還有好多故事可以說。 因為很喜歡配角組，就擅自挪用了哲銘在直播時分享的暗戀小劇場，想像了一下在集訓回來之後發生的事。 這篇文是因為朋友一句「身高的話，勁揚應該是要撲在懷裡(臉可能撞到鎖骨」，從5月被煞到之後開始寫，中間最卡的地方就是我有點掌握不到吉吉的個性，每天都在吵朋友問她吉吉的個性到底是怎樣（被封鎖） 甚至連吉吉的年級都改了兩次！勁揚在戲裡一下叫吉吉「俊喆學長」一下叫「俊喆」，又看到毓翔在ig叫少瑜「家均學長」，到底是幾年級啊神秘的小吉吉──！
但總之言之，寫出來了！！！ 兩人的感情停留在一個超晦暗不明的狀態，寫了9000字但是就只抱那麼一下哈哈哈哈哈（邊笑邊哭） 我的設定上，吉吉也是個排球痴，所以感情部份滿遲鈍的，就是一個愛而不自知的狀態。勁揚的話雖然情感豐富但是人比較膽小容易劃地自限，所以兩個人的感情經過各方助攻才緩緩動了一下下 標題取成「One step behind」，象徵著他和他在感情上好像總是慢了一步；但是同時又有點「我會站在你身後守護你」意涵在。
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可以讓他們動更多下（？）
PS. 大可被提到的次數意外的高，因為他是少數的三年級之一ww PPS. 關於這個題材之前有以漫畫形式先發表，但我沒個人網頁空間ㄜㄜ，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丟噗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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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7更新 續集： 《小宇宙》
================= 本文最後由 大蔬 於 2021-7-26 22: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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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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