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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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Criminal Police&Offender Profiling 2(第二集完結)[普](01/05更新至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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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5:5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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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懸疑推理
連載進度: 連載中
00.

失控的轎車衝破了山路上的護欄,摔在半山腰,車頭扭曲,玻璃碎裂,車殼板金支離破碎,四散的車體零件讓鑑識人員耗費了一整個早上才清理出來,小型的吊車正試圖將車體拖離山坡。
黑色SUV停在封鎖線外,兩名男子打開車門,一左一右下了車,佇立在護欄外。
山坡上的風揚起兩人的衣襬與額前的短髮,男子眼鏡下的桃花眼微微瞇起,唇角勾起那慣常的、好看的、迷惑人心的弧度,他望著草坡上來回走動的警方人員,地面上是清晰的,被失控的車輛輾過的痕跡,草木被鏟起,斑駁突兀。
一名員警穿過封鎖線,紀文與之握手:「重案組,紀文。」
韓寒自年輕的刑警身後探出頭:「犯罪心理學顧問,韓寒。」
紀文接過案件報告,聽取簡報。
富豪姓葉,名俊成,四十二歲,是地產建設公司第二代負責人。
鑑識人員採證完畢,死者覆上白布,暫置於空曠處,等待其他單位人員接手,韓寒對著不遠處拍照的鑑識人員招了招手,陳斌小跑過去,疑惑道:「顧問有什麼事嗎?」
「可以借一下你的相機麼⋯⋯。」

「死者最致命的傷處在頭部。」范昇食指對著自己的眉心:「彈孔。」
——數字殺手。
年輕的重案組組長皺起眉,不管什麼時候,他的內心都不願意案件會有這麼不假思索的聯想,那名與重案組糾纏許久的殺手,代表的不僅僅只是來自上層的施壓,更有案件無法成淵昭雪的自責。
「有找到相關信物麼?」紀文問。
員警搖了搖頭:「暫時沒有,可能隨著車輛失控被甩到了其他地方,或是被風吹走都有可能。」
從那幾乎面目全非的豪車與散落了大半個山腰的殘骸,要找到一張小小的卡紙,顯然是天方夜譚。
忽地,一隻手自年輕的刑警身後輕摟住他的腰,低沉的、帶著笑意的,屬於男人的聲音貼著他的耳畔響起,紀聞甚至能清晰的感覺到男人聲帶的震動,耳根處傳來一陣麻癢。
「如果我是那殺手,會在車子油箱多開一槍。」韓寒的手在空中,五指舒展,做出綻開的手勢:「碰!毀屍滅跡。」
紀文挑起眉,回憶數字殺手上一起案件——擊碎強化玻璃銷毀彈道痕跡。
「這路段有監視錄像嗎?」韓寒姿態慵懶地倚在友人身上,冰冷的手貼在男人身後,肆無忌憚地汲取溫度。
范昇搖了搖頭:「事發的路段沒有監視器,正在調閱附近所有監視點。」

現場蒐證完畢,警方清場撤離,那些標記著證物的黃色立牌在拍照存證後被收拾,證物收歸證物袋內。黑色的休旅車跟在拖吊車後,韓寒盯著前方拖車車斗內那已經無法辨識出原型的豪車,指尖在車門扶手上無意識地繞著圈,沉默在狹小的空間內流淌,紀文雙手握著方向盤。
你在想什麼?
他在心裡問著。韓寒並沒有如以往發表他所擅長的心理學推理,或是帶著笑的調侃,這讓紀文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方向盤,方向盤上的皮革發出了細小的哀鳴,一別十年,他才發現他更加看不透身旁的男人。
放在置物盒中的手機傳來震動聲,紀文分心瞥了一眼,韓寒已經熟練地替他接起,將電話轉為公放。
「老大。」話筒那頭傳來陳士馬的聲音:「丁鈴透過律師申請與韓顧問會面,上面已經批准了。」
韓寒坐正了身子,疑惑道:「丁鈴?」
——森林裡的妖精女王……
「她也同意了與父母的會面,要幫嫂子排時間嗎?」
「就現在吧。」韓寒抬手揉了揉眉心,側過頭對著紀文笑道:「可能麻煩親愛的紀組長載我一趟了。」
「還有一件事……」,陳士馬的語氣猶豫,帶著壓抑著的躁動與小心翼翼:「上面找你過去談話……應該是因為那個數字殺手的……。」
紀文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不僅僅是他的噩夢,是重案組與警察們頭疼的根源,也是那些如吸血蟲般的記者用以質疑警政體系,造成社會不安的利刃。
他甚至可以想像出今晚晚報的頭版標題。

黑色的休旅車停在看守所外,紀文將韓寒放在後座的外套遞給他:「結束時打給我。」
「說不定他們會護送我回總部呢」,韓寒擺了擺手,解開安全帶:「你好好思考怎麼對付那群老頭吧。」
紀文不禁再次嘆氣,目送著友人略顯單薄的背影走入看守所。

森林妖精一案仍在審判階段,依照刑事法條,罪刑尚未確定前,嫌疑犯會被關押在看守所,待法官判決出爐後,才會轉入監獄服刑。
韓寒在入口窗口出示證件,刑警證上印著他的證件照、姓名、單位職稱,以及展開雙翼口銜月桂枝的白鴿。
「好了。」窗口的警員將證件登記過後遞還。
「謝謝。」接過證件,韓寒垂眸看了一眼刑警證上的警徽,將之收進皮夾。
經過檢查哨進行搜身、酒精與精神狀態等檢查,才跟在員警身後,穿過水泥色的灰暗走廊,停在會客室前。
上一組會客人員剛結束,與韓寒打了個照面。
「你是?」留著一頭俐落短髮的女子皺起眉,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身旁的員警代他介紹:「重案組犯罪心理學顧問,韓顧問。」
「就是你抓住我女兒的?」女子的聲音驟然拔高,橫眉怒目:「丁鈴不需要什麼心理學顧問,她不是神經病,她是被誣陷的。」
獄警與丁鈴的父親攔住激動的丁母,犯罪心理學顧問沈默地注視女子的雙眼,唇角緩慢地勾起帶著笑意的弧度。
員警將丁鈴的母親帶離,丁鈴的父親落後了幾步,眼角的細紋令男子的面容顯得柔和幾分,他對著韓寒鞠躬,以一名父親的身分懇求,聲音沙啞:「請您一定要治療好丁鈴。」

會客室內,中央擺著一張青色的鐵桌,女孩端坐在桌前,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撒在她的身上,細小的塵埃如同妖精鞘翅上的鱗粉,如夢一般,但丁鈴已不再是舞蹈妖精女王,而是身穿灰色囚服,等待審判的犯人。
「過得如何?」韓寒拉開椅子,笑著問候。
「我覺得很好。」丁鈴的手在桌面上交握著,身體微微向前傾:「我住在雙人房,室友因為幫男朋友運送毒品被待補。」
「雙人房,不錯的待遇。」年輕的犯罪心理學顧問與他的犯人,在會客室中,如同好友般閒談:「我想妳不會想住大通鋪的,那裡的環境聽說不怎麼好。」
丁鈴聳了聳肩,他發現眼前的女孩變了許多,不再壓抑、不再悲傷,在看守所內,逐漸有了一個女孩該有的情感、該有的模樣,有了朋友、會和人坐在一起閒話家常,那些對一般人而言再正常不過的事,他突然感到諷刺,一個女孩,直到犯了罪,進入了牢籠,才成為了大眾所認為的正常的模樣,他不知道是受囚的生活有太過強力的教化作用,抑或是外面的社會已經汙濁成了一個不堪的大染缸。
心理學是由哲學推演而來的學說,但他並沒有這麼多時間去思考這樣的哲學問題。
韓寒說:「我在外面遇見妳的父母了。」
「是麼……」,丁鈴靠坐在椅背上,垂下肩膀,從鼻腔裡笑出聲,意有所指:「她很恐怖吧。」
「你的父親希望我治療妳。」韓寒早已透過女孩在腦海中描繪出她的家庭,一個尖銳的、權勢滔天的母親,以及看似和藹,實則懦弱的父親。
「他這是甚麼意思?」丁鈴的雙手摀住臉,雙唇顫抖。也許丁鈴的母親是愛著女兒的,又或許只是以愛為名的控制,丁鈴的父親在會客室外對他的懇求,也許是在看守所內見到女兒而感到的心疼與愧對,也許是希望能透過心理權威的鑑定,讓女兒脫罪。
多年來的經歷,令她細思恐極。
韓寒沉默,他主修心理學,但心理學從來都不是如通靈般一眼看清人們心中所想的學問,人心真正的想法,終究只有自己清楚,他亦無從猜想丁鈴父母的真實想法。
韓寒伸出食指,擺在女孩的面前,低沉的嗓音帶著引導:「丁鈴,看著我,冷靜下來……。」
「妳需要治療,但不是為了妳的父母,不是為了脫罪,而是為了妳自己,想想妳第一次失控,在自己的房間裡,殺死的那隻飛蛾,妳的寵物,還有那些女孩,回想妳倍受壓力、愧疚、恐懼與道德折磨的那些日子……。」
水泥色的會客室內,女孩在狹窄窗口灑下的陽光中,潸然淚下。

「十三樓……。」
伴隨著機械式的女音響起,電梯門朝兩側緩慢地開啟,紀文跨出電梯,穿過走廊,敲響繪有展翼白鴿的磨砂玻璃門。
「進來。」
年輕的重案組組長推門而入,何承生站在落地窗前,他只能透過玻璃看到模糊的倒影,看到窗外的天與高樓,還有對面高樓玻璃上反射著的車水馬龍。
「紀文,你接手重案組多久了。」
紀文沒有答話,這不是問句,只是在指責前的起手式,醞釀著滿城風雨。
何承生轉過身,一掌拍在桌面上,太陽穴上青筋跳動:「現在已經死了多少人了?還要死多少人才夠?」
專業殺手不曾出現在警察的名單中,因為逮捕難度極高,他們不會留連犯罪現場,他們懂得隱匿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哪怕正睡在你的枕邊,亦無從察覺;於法庭上也難以定罪,死刑或者無期徒刑,對這些亡命之徒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足以祭奠那些葬身在他們手上的生靈。
紀文沉默地聽著,沉默對於一個怒火中燒的人而言,無疑是火上添油,但也是對他而言最好的選擇,上司中氣十足的吼聲與刺耳的拍桌聲,在他的腦袋中衝撞著,令他耳鳴、目眩。
「不要以為你是紀家的人,上頭就無法動你。」
紀文驟然抬起頭,皺起眉,目光深沉而銳利,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而後鬆開。
「怎麼?不想提到紀家?你以為你能坐上現在這個位子,沒有一點紀家的功勞?」
警校畢業,進入警界將近六年,擔任重案組組長三年,他不知道這之間到底有沒有紀家的幫助,但那些功績的背後,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換來的,那些傷痕的背後從來都不是輕鬆的。
「說完了麼?」紀文開口,打斷了這場早已偏離正軌的訓話。
「怎麼?」何承生瞪著眼:「踩著痛處了?」
「說完的話,我走了。」紀文轉身,拉開門,走出辦公室。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頂撞上司,面對何承生尖銳的話語與挑釁,紀文一秒都不想多待。紀家,警政世家,他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父親是檢察官,爺爺是警政總長,他並不彰揚,但總會有人以另一種眼光看待,妒忌也罷、不屑也罷,他只是埋首走在自己應該走的道路上,順遂非常,卻也嘗過苦楚與艱辛。
閉上眼,仰首靠向電梯牆面,失重感產生了短暫的耳鳴,在腦袋裡迴響,震耳欲聾,紀文嘆了口氣。
如果韓寒在的話,大概會開始分析上司的躁鬱症程度。
如果韓寒在的話,大概會瞇起眼,笑裡帶著嘲諷,像狐狸。
他想著,緊繃的肩胛不自覺地鬆懈了下來。
電梯內響起機械式的女聲,紀文重新睜開雙眼,深邃而斂藏鋒芒。

「紀警官……。」
才步出警政大樓,紀文因為一聲呼喚止住腳步。
「魏教練?」他訝異地挑起眉。
魏炘立於台階下,他是丁鈴的舞團教練,與丁鈴發展出了超出師生關係的情愫,卻也間接造成了丁鈴犯罪的動機。
魏炘露出歉意的笑:「抱歉,貿然到您工作的地方找您。」
沒有有任何舉動能明確地顯示任何明確教唆或者刻意引導犯罪的痕跡,因此檢察官並未起訴舞團教練。
「有什麼事麼?」紀文問,看著男子消瘦的雙頰,以及眼下的青痕,那是細心打理過仍掩飾不了的頹喪與疲憊。
「我們能去那邊談嗎?」魏忻指著對面街道上的一間咖啡館。
紀文的手機傳來訊息提示的震動。
——「我好了。」
韓寒的訊息。
他回復了訊息:「我讓小馬去接你。」
而後打通了重案組辦公室的電話。
「重案組小馬在此為您待命。」電話另一端傳來陳士馬充滿朝氣的聲音。
紀文說:「小馬,你去看守所接韓寒。」
看守所三個字令魏忻渾身一顫。多次申請會客接被拒絕,今日得知丁鈴今日接受會面,翻遍了名單,卻未曾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瞪著電腦螢幕,握著滑鼠的手不自覺收緊,清晨的凜冽的空氣如細密的銀針啄刺著四肢百骸,他卻渾然未覺。
——丁鈴不願意見他。
「我們走吧。」紀文掛斷了電話,低沉沉穩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緒。

看守所外空曠得過分,步出看守所,韓寒輕吐出肺內的空氣,像是要吐出看守所內所有的壓抑的氛圍般,發給紀文一條訊息,他垂眸看著證件上,他的名字,拇指摩挲著象徵著和平的展翼白鴿,按下了通話鍵。
「葉俊成死了。」寒風灌進了他的鼻腔,使他的嗓子乾澀發癢。
電話另一頭傳來男子的聲音:「你做的?」
韓寒笑著搖了搖頭,桃花眼微微瞇起,反問:「……我以為是你做的。」
「該做的事,別忘了。」男人說。
輕咳了幾聲,他對著話筒回道:「我還記得,不會忘。」
「等事情辦完,我就會回去……。」韓寒輕輕地閉上雙眸,顫抖的餘音颳入寒風中,破碎而後消逝無蹤。



本文最後由 嚴妝 於 2021-1-5 18: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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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5:5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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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年輕的刑警行走在人行道上,頎長的身影引得路人驚艷,紛紛側目,但他卻渾然未覺,腦海內不由自主地不斷回想與魏炘的談話。
魏炘在警政總部外等他,為了丁鈴。
他不是心理學家,除了單薄的安慰外,無法給予這名男人任何解脫,他看著男子勉強支撐著的笑容,以及捲起的袖子下,手臂上的瘀青,他見過太多,出現在街頭的青年、社會的角落與監獄的犯人身上,那是針孔,是注射毒品過後所留下的傷痕,在蒼白的皮膚上更顯得怵目驚心。毒品如同噬人的吸血蟲,一但沾染上,便會扎根入身體、心靈,肉體瘋狂渴求的同時將心裡的最後一點光芒摧毀殆盡。
他壓抑著將面前憔悴的男人繩之以法的衝動,聽著魏炘近乎發洩的告解。
——為什麼他沒有罪?
——為什麼丁鈴要承擔這些罪責?
——為什麼那些毀滅了女孩的背後推手沒有罪?
還有,
——丁鈴為什麼對他避不見面……
太多沒有解答的問題,太多飽含悔恨的假如與如果。
失眠、後悔與回憶焦灼著魏炘,而紀文束手無策。
「請你保重。」
這是他離開時,對男人說的,也是他唯一能說得出口的一句對白,如同每次面對受害者或是犯人的親屬時,機械般的制式化的台詞,在百感交集的情感之前,顯得如此空白無力。
一名行人撞到了他的身上,紀文回過神,只來得及看清那人臉上寫滿的驚惶,道路前方傳來呼喊以及升騰而起的塵埃,煙塵後隱隱能看見火光閃爍,而後,以火光為圓心,如水波般往外擴散的是慌不擇路,四處奔逃的人群。
扯住了一名路人的領子,亮出了證件:「我是警察,請您義務配合,告訴我,前面是怎麼回事?」
「前面爆炸了。」那名男子試圖掙脫。
突發事件中,踩踏往往是造成重大傷亡的主因之一,面對人潮的推擠,失足跌倒與喪失生命畫上等號。
甩開男子,紀文逆流著人群,艱難地前行,扯開嗓子大喊:「冷靜,大家小心腳步,小心踩踏。」
然而,他的聲音在危難前,渺小的微不足道。忍不住爆了聲粗口,年輕的刑警艱難地排開人群,周末午後,是商業街的人潮高峰,觸目皆是逃竄的人們,路旁出現受傷的行人,視線逐漸清晰,那是一間美式甜甜圈店,正面的落地窗早已碎裂,從店內竄出濃煙與火舌,人行磚道上已有傷者倒地。
「先生、先生。」拍著最近的一名傷者肩膀,確認其意識,紀文又拉過最近一名行人,出示證件:「我是警察,現在要麻煩你三件事,請你仔細聽好……。」
扶著男子的肩膀,深沉的雙眸盯著他的眼,年輕的刑警嗓音低沉,一字一句說道。
「一,現在馬上用手機撥打給消防隊與警察局,告知他們這裡的地址,與事件,請求派遣大量人員協助。」
「二,協助我安排四周未受傷或是輕傷的人,請他們幫忙將重傷的人員移到空曠的地方,並分配人力照顧,防止二次踩踏。」
「三,請你冷靜地回想事件發生的全部經過,等到警方人員來時,清楚的告知他們。」
那名男子逐漸安靜了下來,不再掙扎。
「三件事,聽懂了麼?」紀文問。
神色驚惶未定,男子仍努力活動僵硬的脖頸,點了點頭。
「你可以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紀文說:「謝謝你的協助,小心腳步。」
「好的。」男子如夢初醒般,目光恢復清明,轉身投入救治工作。
煙硝瀰漫,朦朧了摩天大樓間的那方天空。

韓寒隔著老遠便看見了一輛警用車,還有搖下車窗,向著這揮手的陳士馬。
他亮出警徽,一手插在西裝口袋中,勾著嘴角笑道:「開車時頭手不要伸出窗外,來,下來酒測,開單。」
「嫂子久等了。」陳士馬停下車,趴在車窗上:「上車吧,老大讓我載你回去。」
「辛苦你了。」座上副駕駛座,韓寒看著握緊方向盤,連頭髮末梢都能感受到喜悅的小馬:「你平常不開車吧?」
「嫂子怎麼知道?」身為後勤人員,同事們駕駛著警用車時,他只能在辦公室內遠端支援,連外勤都是蹭著大部隊的巴士,駕照考了也只能在遊戲裡上路過過乾癮,陳士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杓:「也是,是心理學大師。」
他忍不住在心裡為韓寒加上一個金閃閃的小皇冠。
「這和心理學沒有關係。」在暖氣口前摀熱了手,韓寒笑笑:「是你這模樣太露餡了。」
也許是看慣了紀文開車的模樣,專注、堅定,油門與煞車從來都是一次到位,行雲流水,陳士馬那握著方向盤眼珠子左右轉著,連打檔都會猶豫的模樣,顯得生疏、笨拙且可愛。
「嘿嘿……。」陳士馬笑了笑,將車迴轉,駛上道路:「和嫂子說話很舒服。」
「是麼……。」年輕的犯罪心理顧問靠著椅背,望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殘影。
小馬小朋友點了點頭,發揮起偵探精神:「和以前的老師一樣,也許他也學過心理學。」
「小朋友啊。」韓寒側首看著他:「心理學是分很多種領域的,犯罪心理學和一般的諮商心理學還是有差別的。」
他知道現在國內教師學程中會有一門關於教育方向的心理學入門課。
「那催眠呢?」好奇寶寶小馬眼中乎閃乎閃的,韓寒怕他一個激動會開到逆向車道上。
「專心開車,要當人民的榜樣。」,他不介意給陳士馬上一堂小小的心理學概論:「催眠與心理暗示是需要與病患有著長時間的接觸與了解,而且要催眠人做出違背自身內心底線的事情是極為困難的,歷史上就有心理學家,花了近十年,試圖催眠一名婦人殺害自己的丈夫,婦人在受催眠的控制下,卻如何也無法下手,所以電影中的催眠殺人一類都是無稽之談。」
「再厲害的心理學家,都不會讀心術,你真正的想法,都在你自己的腦袋裡,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們只能透過觀察與經驗的累積,從人的外部行為,去推斷現在的心理活動或是過去的人生歷程。」
陳士馬不住點著頭,如同在講台上聽著老師講課的小學生,津津有味。
「……像是測謊機,測謊機是透過偵測人的心律與腦波推斷是否說謊,那是建立在說謊的人會有緊張的感受以及腦袋迅速思考,但如果面對了說謊成性,對他而言說謊會使他很放鬆的人時,或他不知道那是謊言,抑或是他早已將謊言與現實混淆,信以為真,那麼測謊機就會失效。」
「那怎麼辦?」小馬緊張了起來,想起總部偵訊室裡那架測謊機,還是號稱最新型的。
「如果不是遇到騙徒,看到那人在說話時眼珠子往左下角或是其他方向偏移,那通常是人在面對臨時需要大量思考時的反射動作,如果那人直直地看著你,是在觀察你的反應,有沒有發現他在說謊。」,韓寒笑了笑,醉人的桃花眼在陰影下微微閃爍:「如果不是騙徒的話……。」
「原來如此。」陳士馬一臉躍躍欲試,盯著路旁的行人。
這種時候總覺得該給小孩子一個好寶寶印章之類的:「小朋友很好學,很好。」
心理學發展史中那些遊走在現代道德底線上的實驗內容,韓寒並沒有多做著墨,太多人對心理學的誤解太深,他無意造成無謂的恐慌或是負面印象。
「其實也不能說好學。」順著路標,轉動方向盤。
「如果不是我的初中老師,我大概到現在都還是問題兒童吧。」陳士馬說,臉上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眼中有著懷念:「小時候大家都認為我是自閉兒童。」
犯罪心理學顧問側耳傾聽,樹影在他清俊的面龐上拂過深深淺淺的影子。
「我是奶奶帶大的,一直到五歲都還不會說話,和人互動也少,從小學校老師就和奶奶建議把我送去特殊教育學校,但沒有辦法,所以就繼續這樣磕磕絆絆的上著學,同學喜歡欺負我,老師也管不著這樣功課不好的差等生。」
說起自己的過往,那些曾經在他的生活中掀起滔天巨浪的回憶,現在三言兩語,輕描淡寫的帶過,他的神情很平靜,興不起任何波瀾。
「直到遇到了初中的班導師,他很有耐心,說話時和你一樣,讓人感覺很舒服,從零到有,一點一點教會我與人溝通,還有,發現一些我比較好一點的地方。」
韓寒問:「好一點的地方?」
「就是計算和寫程式吧,那些數字只要看到腦袋裡就有答案,考警察學校也是因為老師說要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人。」,陳士馬抓亂了頭髮,害羞地笑:「但那些打靶、體能、文化課之類的成績都是我駭進學校系統裡改成及格才能畢業的。」
「看來我們警校的系統該升級了。」韓寒哭笑不得。
「我前陣子才駭進去改了一些漏洞。」面對自己的專業,陳士馬如同孩子般,笑容清澈。每個人、每扇窗背後,都有一段故事,或晦暗、或苦澀、或光亮、或溫暖,誰也無法想像,那曾被斷定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其實是算數天才,如今成為一名優秀的刑警,那些灰暗的過往,都已然成為面對陽光時,被拋卻在身後的影子。
舒了口氣,小馬悄悄地偷覷著副駕駛座的方向,他無法推斷韓寒這麼突如其來地聽到了一個人的過往,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內心鼓譟著不安,陳士馬甚至理不清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些,也許是因為久違的能坐上駕駛座,也許是因為韓寒說著那些心理學的理論時,放鬆、自信,那雙桃花眼也溫和幾分的模樣,出於直覺得,他覺得可以說出那些深埋在心裡的故事,儘管回憶已經傷害不了他,遙遠的有些模糊。
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微微屈起,緊握,小馬吞吐著想要在自己退縮回軀殼中前道歉,可來不及說出口,便被打斷。
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髮上,搓了搓,掌心的溫度一路蔓延開,心底如熨燙過後般舒坦,他聽到韓寒的聲音。
「辛苦了,你很棒。」
他說。

尖銳的警笛聲劃過城市的天空,警車與消防車疾駛而過,催命的,盪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恐懼過後,民眾協助刑警將受傷的人挪移置安全的地方,紀文以手掩住口鼻,跨過破碎的落地窗,小心翼翼地進入店鋪。
幾名民眾跟隨他,縱使是目睹許多兇案現場的紀文,親臨爆炸現場,焦黑的牆面,飛濺的血跡,殘破不堪的碎片,以及倒地四散的,早已看不清面貌的人,瀰漫的煙硝味以及焦腥味肆無忌憚地佔領了他的嗅覺,竄進腦海中,他希望這只是一場晨醒前的噩夢,然而跳動火光卻無情地提醒著人們,這是現實。
有人癱坐在地,摀住雙脣,情緒潰堤。
紀文拾起地上的廣告傳單,那是甜甜圈店特價活動的宣傳文宣,日期標示著今日。
「還有人活著!」一人驚呼出聲,拉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紀文收起傳單,與所有人一起徒手搬開瓦礫,確認了生命徵象,小心地將傷者移出現場。
安置完傷患,紀文迅速地回到店鋪前,試圖再找出生還者。
警車、救護車以及消防車到達現場,救難人員與年輕的重案組組長匯合。
「現場的狀況?」消防隊長跳下水車,指揮著醫護團隊與滅火隊。
「還無法確定是氣爆或是人為攻擊,剛剛在爆炸現場發現了一名傷患,現在要回去確認還有沒有其他生還者。」紀文迅速地回應。
當紀文隨著救難人員跨入店鋪,滅火隊牽起水帶,猝不及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以及火光奪去了他最後的意識。

「通知所有人員,信義路步行街發生重大傷亡事故,請同仁盡速趕往現場支援。」
警用車上的對講機響起,陳士馬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韓寒。
「我們過去吧。」韓寒說。
這是身為警察的職責。
陳士馬接起對講機,按下通話鈕:「這裡是公務車編號1309,重案組陳士馬以及韓顧問,現在就趕過去支援。」
踩下油門,向對講機內所說的事發地點開去,只見愈靠近步行區,交通愈壅塞,兩旁徒步道上聚著許多路人,臉上的神情或迷惘、或驚惶,陳士馬開啟警笛,一路駛進商業百貨區。
「救護車怎麼這麼多?」韓寒皺起眉,壓下莫名湧上心頭的浮躁。
「這事故太重了。」防止影響救護車交通,陳士馬將車停在路旁:「我們用跑的過去。」
韓寒垂眸解開安全帶的扣環,霎時,前方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伴隨著火光沖天。
陳士馬撲過來對著他喊了什麼,在他的眼中,只剩下默劇般慢速播放的畫面,心臟彷彿被一隻手扼住般,剝離了所有感知,幾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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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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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還好嗎?沒事吧?」
震耳欲聾的靜默如同潮水般消退,大夢初醒,視線聚焦,漫天火光,人們惶恐的尖叫與汽車警報聲,韓寒回過神,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步下車:「我沒事。」
消防員拉起水線重新灌救,試圖進入火場救人。
「怎麼回事?」陳士馬抓住一名醫護人員,急切地問道。
「二次爆炸了,救難人員還在裡面。」醫護人員迅速回應,轉過身投入救治工作。
除了消防人員以及醫護人員,所有人只能在一旁乾等著,無能為力的感受伴隨煙硝焦灼成漫長的極刑。
早已力竭的護士喊著,聲音嘶啞:「一名傷者沒有呼吸心跳,需要協助CPR。」
「我來。」陳士馬脫下外套,那裏躺著的是一名女孩,塵埃沾染上小小的面龐,如沈睡般,咬牙,強忍住心中的悲慟,交疊雙手放上女孩胸膛,開始進行心肺復甦。
韓寒接過復甦球,替女孩戴上,數著秒數,配合著按胸的節奏擠壓氣囊,替傷者肺部送入空氣。
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時間毫不留情地走。
汗水滑落,卻沒有時間擦拭,韓寒握著女孩的手腕,探著脈搏,忽地,女孩的眼皮微顫,手指下的脈腕傳來跳動,他們停下急救動作,喊著急救人員:「有心跳了。」
護士前來接應,將女孩送上空置的救護車,護士瞥了他們一眼,眉眼中有疲累、有哀痛,也有感激,她說道:「謝謝。」
陳士馬跪坐在地上,仍維持著急救時的姿勢,指尖清晰地、深刻地殘留著按壓胸腔時的觸感,以及女孩的心跳,如絲的呼吸,生命如此鮮明又如此脆弱。手掌按上胸膛,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著,令他目眩,韓寒拍了拍他的肩膀,望著救護人員離去的方向。
火勢被控制住,消防人員進入現場,第一名傷者很快地被送出火場,醫護人員與警員蜂擁而上,迅速地接手,他們的手上、身上接沾染上了塵埃與血跡,誰也有沒有時間注意這些,不知疲憊般,他們不願放過絲毫對生命的希望與可能。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 和病人間我將要盡可能地維護人的生命,自從受胎時起;即使在威脅之 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
這是日內瓦宣言,亦是所有醫護人員共同的誓言,以性命革守的承諾。
消防人員亦如是。
——「儘管火焰總是那麼猛烈, 請賜給我力量去拯救生命。」
警察們亦如是。
——「我的警徽是我向公眾許下的諾言的象徵,我將時刻配戴它,努力去實踐我的諾言。」


驟地,韓寒自火場內送出的傷者中,自人群嘈雜間,猝不及防地撞見那抹熟悉的人影。
他起身,邁出腳步,速度逐漸加快,由步行變成小跑,他與人擦肩、相撞,雙眼緊盯著救護車的方向。
「先生,請您離開,不要妨礙我們工作。」一名急救人員攔住了他的去路。
推開了他的手臂,又一名消防人員上前,高聲喝斥:「先生,請您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韓寒置若罔聞,雙唇緊抿,伸長脖頸,試圖自人群中認清那抹身影,由衷地、幾近瘋狂地祈禱著,那只是錯覺,那只是因為疲憊而產生的眼花,紀文本該在總部內與上司談話,而不是出現在這,被救難人員以傷者的模樣送出事故現場。
他不敢細想,卻阻止不了自己前進的步伐。
陳士馬追上他,向急救人員出示證件,側護著他穿過凌亂的人群:「發生什麼事?」
終於推開了最後的阻礙,紀文的身影清晰地、毫不掩飾的,闖進韓寒的視野,他的瞳孔驟然收縮,緊抓著擔架,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暈眩、嘔吐、脈搏、疼痛,五感突然清晰了起來,在他的大腦內衝撞嘶吼,如大夢初醒,醒來仍是地獄。
「老大!」陳士馬驚訝道,隨後是驚惶與恐懼,看著擔架上半身血染的重案組組長,以及沉默得令人害怕的韓寒。
「先生,,請您不要妨礙我們救援。」醫護人員在次說道,韓寒恍若未聞,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僵硬地佇立在那,他們試圖堆動活動擔架,卻如何也無法動彈。
「嫂子。」陳士馬搖晃著他的肩膀,察見韓寒的目光終於有了焦距,在他的耳邊喊道:「老大會沒事的,你和他一起去上救護車,去醫院好不好。」
他僵硬地轉動脖頸,凝視著紀文白皙的襯衫上,雙眼可見的,扎眼的,擴散的血跡,以及蒼白無血色的唇,艱難地鬆開手,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嗓子嘶啞、疼痛,幾不能言。
「好。」
僅僅一個字,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暮色染透了天際,大樓間的玻璃牆面反射著夕陽餘暉,將行人的影子拖拉出扭曲的弧度,如同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物,詭譎異常。
火勢撲滅,人群逐漸疏散,商業步行街外被拉起了明黃色的封鎖線,記者與轉播車停在街道兩側,攝影機追捕著警務人員的身影,以及經歷爆炸與火焰後,僅剩漆黑支架的,早已看不清原貌的甜品店,記者手持麥克風,在封鎖線外連線報導。
又一列標示著刑事人員的公務車閃著公務燈號停駛於街旁,記者們蜂擁上前,鎂光燈閃爍。
封鎖線外,檢察官與鑑識人員到達現場,員警排開記者,讓他們與現場負責的警方碰頭。
接手現場的重案組副組長顧東明,與前來的檢察官握手 :「重案組,顧東明。」
「紀盛。」強而有力的手,沉穩低沉的嗓音,寬闊的雙肩與裁減合身的西裝,襯出男人身姿挺拔,長身玉立,瞧不出年齡的英俊臉龐,唯有眼尾一點細小的皺褶與鬢髮中參雜的幾縷白絲,顯示出歲月的殘留。
——警政界的傳奇檢察官。
在案件面前,職責勝過了好奇心,沒有多做寒暄,顧東明收回手,忽略心頭浮上的疑惑,迅速地進入工作狀態。
「爆炸發生時間為商業街尖峰時刻,事發店家正巧在進行促銷活動,民眾眾多,爆炸時波及人數眾多,現場確認死亡人數十三人,重傷十六人,輕傷包含踩踏事故,超過四十人,已經分別送往附近醫院進行搶救醫治⋯⋯」顧東明抬首望向早已面目全飛的事故現場,頓了頓:「其中,重傷名單內,包含四位消防員與一名警察⋯⋯」

封鎖線內,鑑識科痕檢員面對如此滿目瘡痍的現場,內心感到一陣無措,爆炸與大火,加之經過消防人員滅火,現場許多第一痕跡都遭到水柱破壞,使採證工作難度驟增。
消防員配合痕檢員進入現場,安排刑事人員動線,確認現場安全後,法醫與員警才進入現場勘查。
面對如此重大事故,總部法醫室全體出勤。
戴上口罩與手套,邢齊踩過焦黑的地板,俯下身查看一具仰面躺倒,支離破碎的屍體,隔著口罩仍能清楚地嗅到人體燃燒過後的味道。
現場許多屍體在經歷爆炸外又經歷了火燒,這同樣加重了法醫們的工作難度。
仰面躺倒的屍體旁有另一具側臥著的屍體,從殘缺污損的衣服上,能看見商店的標誌。
法醫循著兩具屍體的腳根方向望去,商店玻璃早已碎裂,但自玻璃窗的牆角下,能看見清晰的,未遭受火災與水柱破壞的痕跡。
他抬起手喚來熟識的痕檢員:「鄭青,來看一下這裡。」
年輕但經驗豐富的痕檢員走上前,蹲下身用探照燈照向法醫所指的方向,隨後面露驚訝:「這是……。」

晚上各家電視的頭條新聞皆重點報導了商店街的爆炸案,主播台上,女主播手執新聞稿,凝望鏡頭,語氣嚴肅地報導。
——「商店街爆炸事件,目前確認死亡人數十三人,重傷十六人,輕傷十餘人,受傷者被分送往附近醫院,以下是傷亡名單與傷者所在醫院……。」
電視台的記者仍在現場盡忠職守。
——「經過警方勘驗,這起爆炸案,很有可能是人為造成的,第一次爆炸,為人為因素,由於爆炸炸破了瓦斯管線,引發了二次爆炸……。」
——「……二次爆炸,造成進入現場救援的四名消防員與一名刑警身受重傷,他們目前仍在加護病房中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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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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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切都像是浸在水中,隔著搖晃的水光,吵雜、模糊,慢像播放般的光與影交錯,看不真實,聽不真切。
「先生,我們⋯⋯到了。」
——到了,到哪裡?
「先生,我們⋯⋯現在⋯⋯必須進行⋯⋯緊急手術。」
——手術,誰要做手術?
「先生⋯⋯」
直到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坐在手術室外的塑膠椅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著他的嗅覺,令人窒息,猶如破水而出般,耳朵傳來一陣陣疼痛,背部早已被汗水浸溼,黏膩地緊貼在身上,他扶著額頭,痛苦地喘息,肺部脹痛,抬眼望像手術事的燈號,鮮紅的,手術中的字眼,仍然亮著。
一名護士走過,韓寒抬起手臂攔住了她,話欲出口,卻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蓋過,如同毀損的氣閥般,器官發出哀鳴,喉嚨因撕扯而發疼,護士緊張地扶住他:「先生,您還好嗎?」
「水……水……有水麼?」太陽穴伴隨著心跳的頻率陣陣抽痛,他嘶啞著擠出聲音。
「有的,您稍等。」護士迅速地跑到走廊末端,以紙杯乘了水:「先生您還好嗎?」
顧不上那充滿消毒水味的紙杯與飲水,韓寒仰頭將水飲盡,壓下胃中的翻攪與頭腦的暈眩,他艱難地問:「裡面的手術進行多久了?」
護士仔細瞧了手術室外的電視牆,答道:「兩個小時,您需要先去休息嗎?」
「謝謝,我沒事。」扯出安撫人心的笑容,那怕嘴唇仍然毫無血色,韓寒拒絕了護士的善意:「妳去忙吧,不好意思打擾妳了。」
護士擔心地望了他一眼,指著末端的護士值班站:「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去那裡找我們。」
待護士離去,韓寒癱坐在塑膠椅上,仰頭靠向牆壁,滿身頹唐,望著雪白的天花板與慘白的日光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什麼也沒想,什麼也無法想,腦中幾乎亂成一鍋粥。警察是個危險的職業,在第一線打擊罪犯,他不希望看到任何認識的人因此受傷,他不希望看到紀文因此受傷,他沒辦法回想在事故現場目睹友人渾身浴血,被醫療人員抬出送上救護車時的感受,心理學專業如他,也有無法碰觸的恐懼。
韓寒摘下眼鏡,抹了把臉,起身看了一眼緊閉著的手術室大門,走向洗手間,步伐蹣跚。趴在馬桶上吐完所剩不多的胃液,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臉,他盯著鏡子前狼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鏡子內頭髮凌亂,臉色蒼白,桃花眼也不似以往明亮閃爍的男人,同樣扯出了一個虛弱且筋疲力竭的微笑。
外套口袋內的手機傳來震動,他掏出手機接起,另一端傳來陳士馬小心翼翼地聲音:「老大的狀況如何?」
「手術還要一陣子。」他走出洗手間,來到手術室前:「現場情況怎麼樣了?」
他聽到了陳士馬那裡凌亂的背景音。
「目前民眾都已經疏散完畢,火勢也已經撲滅了,鑑識人員到場蒐證中。」陳士馬向顧東明點了點頭,越過封鎖線走向一處稍微安靜的角落:「蒐證人員發現,這起爆炸案,可能不是意外。」
陳士馬回頭望向事故現場與穿梭著的工作人員,促起眉,勉強扯出的笑容也帶上苦澀與凝重。
——人為因素,刻意的、惡意的,犯罪……。
手指按壓著眉心,韓寒閉上眼道:「我知道了,紀文這邊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掛斷電話,手機螢幕上顯示著時間為晚上七點,一整日未進食的他,甚至感受不到一絲飢餓,坐回椅子上,在四面無窗的醫院走廊上,時間流動彷彿也跟著凝固、緩慢、膠著,除了遠處護士走動的踅音,只剩下時間流過的聲音,他都覺得荒唐的,卻能明確的感覺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動,流過他的耳畔,帶起一陣麻癢,每分每秒,他以為自己會很焦慮、暴躁、四處走動,卻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冷靜地坐在這,聽著時間的聲音,震耳欲聾。
他甚至連自己的心跳都感覺不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號熄滅,電動門向兩側開啟,病床被推出,醫生仍帶著口罩與頭套,低聲問:「哪位是病人家屬。」
韓寒起身說:「我是他的同事。」
醫生看著除了他一人之外空蕩蕩的走廊,向唯一的陪同人匯報:「手術結束,手部與肩膀的骨折已經接上,肋骨斷裂插入肺部也已經處理完畢,燒燙傷日後會安排治療,剩下腦內的瘀血,必須靠病人自行吸收。」
「瘀血?」韓寒皺起眉,雙眸閃過一絲凌厲。
「是的,因為腦內的瘀血,病人會陷入昏迷狀態,直到瘀血自行消除。」醫生說。
「不好意思,病床要推入恢復室了。」護士推著病床在他的身旁稍作停留。
來不及掐著醫生衣領大罵蒙古大夫,韓寒看著病床上插滿氣管的、臉色蒼白的男人,千言萬語抵在舌尖,只剩下沉默。
另一名護士說:「先生請跟我來辦理住院手續。」
他深吸了一口氣,回答:「好的。」
一連串住院流程辦理完成,韓寒毫不猶豫地替紀文辦理了特等病房,直到拿著一疊單子走出護理站,他都感覺不到一絲真實。
看著住院單上清晰地,電腦打印出來的紀文的身分資料,他只覺得慶幸,慶幸因為警察身分的特殊,他能代理家屬的職責,簽下手術同意書與住院資料,慶幸因為警察的身分,他不會因此被拒於門外,看著紀文在生死線上掙扎。
瞥了一眼主刀醫生的名字,韓寒明知自己無理取鬧,仍低聲罵了一句:「傭醫。」
經過急診室,他看著裡面凌亂的醫護人員與病患,裡面有許多急診病患是在那場爆炸中被送過來的,有輕傷經過包紮,在走廊上休息的,亦有重傷,在病床上呻吟或是昏迷。
他別開眼,邁向住院部大樓。

放學後至小學門口接下課的周揚,這已經成為胡邵凱的習慣,誰都無法想像,幾個月前,這兩名男孩還在貧民區中,以最低下的勞力,換取微薄的溫飽,在罪犯橫生的環境中苦苦掙扎著。胡邵凱收拾完書包,拒絕了幾名同學下課後的邀約,走出中學,走向兩個街區外的市立小學,步行需要經過兩個交通號誌口,若是幸運都遇上綠燈,能在十五分鐘內抵達,若遇上一兩個紅燈,那麼時間就必須延長三分鐘,他不需要看錶,就能精準掌握經過的時間,這對某些成年人而言都難以達成。
今日的街上人群異於平日的擁擠,他背著書包,小心地避開了一位低頭專注看手機而未注意前方的上班族,夕陽將行人的影子拉長成詭異的長度,人群吵雜,不安縈繞不去,少年皺起眉,迅速地穿過斑馬線與街區,市立小學就在眼前,校門口有穿著黃色背心,負責交通指揮的保安警衛與老師,小朋友們或排隊過馬路,或在校門口等家長接送,他看到了周揚背著書包站在圍牆外,圍牆內的樹蔭越過矮小的紅磚牆,壟罩在男孩上方,男孩的身旁,站著一位成年人,身穿陳舊的黑色棉外套,頭戴著鴨舌帽,面上戴一次性醫療用口罩,腳邊放著一只不起眼的旅行袋,很普通的一個男人,如同每位在校門口接送兒女的家長,但胡紹凱卻沒來由地感覺心慌,風揚起制服外套的衣角,他跑著穿過了人群,遠遠地便喊著:「周揚!」
「凱子哥。」男孩臉上漾起笑容,墊起腳對著少年揮手。
「周揚!」胡邵凱俯下身一把摟住男孩,警惕地盯著那名陌生的男子。
周揚查覺少年身上的緊繃,疑惑地問:「哥?」
融入安逸生活的男孩,不自覺放鬆了對周身的警惕。
胡紹凱摟著周揚退了幾步,視線不離那陌生的男人,男人自帽沿下瞥了如倒豎著全身毛髮的貓的少年一眼,壓下帽子,轉身離去,迅速地隱沒在人群中。
直到看不見男子身影,少年這才鬆了一口氣,放開懷中的男孩,低頭確認著周揚身上有無大礙。
「哥,你看,那個人忘記的。」周揚的臉埋在圍巾中,露出一雙渾圓的眼睛,指著地上那枚旅行袋。
「別管那個,周揚,下一次別讓陌生人靠近你身邊,知道嗎?」胡紹凱蹲下身,與男孩平視。
周揚胡亂點了點頭,又瞅了一眼那枚袋子:「要不要等失主回來?還是送去警局?」
反正他們也要回警政大樓的,男孩想著。
少年無奈地扶了扶額:「別管,如果很重要他自己會來領。」
他可一點都不想在意一個陌生男人遺忘的東西。
「要不然我們看看吧,如果裡面是很重要的東西再拿去警局。」正義感上身的男孩很堅持。
胡少凱嘆了口氣,妥協了,說:「那我打開看看,你別動手。」
他在旅行袋旁蹲下身,旅行袋外表很普通,沒有任何標誌,也很新,外面甚至還掛著標籤。
不要是偷來的,他撇撇嘴,邊想著,緩慢地拉開了袋子的拉鍊。
霎時,胡紹凱面色蒼白,對著周揚低吼:「快離開!報警!」
旅行袋內,電子螢幕上,鮮紅的數字正一分一秒地少去……。

正在事故現場外盯著封鎖線外蠢蠢欲動的記者的虞漢,感覺到口袋內手機的震動,螢幕上顯示著周揚的電話號碼,他挑起一邊眉毛,雖然收養了兩個小孩,但這兩個自邊城區摸爬打滾出來的孩子極為獨立,幾乎用不著旁人操心,可以說是比陳士馬還要讓人省心,在外也極少打電話找他。
接起手機,另一端傳來胡紹凱急促的聲音,震動著他的耳膜,但比起耳膜的疼痛,少年傳達的消息更令他震驚。
「顧副。」虞漢離開了崗位,衝入封鎖線,迅速地扯住了正在維持現場的重案組副組長:「市立小學發現炸彈!」

鳴笛聲再次劃破城市的寧靜,當警車停在小學外,陳士馬與虞漢迅速跑下車,陳士馬撈起周揚,虞漢提起胡紹凱的衣領,兩人邊喊著疏散人群,邊跑出了十幾公尺外,才敢將孩子放下。在他們之後,身穿專業防爆裝的拆彈人員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裝有炸彈的旅行袋,進行拆除工作。
陳士馬放下周揚,臉色慘白差一點喘不過來,周揚抬起小手拍了拍青年的臉頰,揚起小臉說道:「我和凱子哥都沒事。」
「嚇死我了,不要連你們也出事了。」陳士馬癱軟在地,忍不住抱住男孩一通蹭,必須通過如此,他才能從驚恐中回歸平靜。
虞漢放下一臉漠然的少年,胡紹凱與男人對視了幾秒,才扶正了鼻樑上因被拎著跑動而歪斜的眼鏡說:「我和周揚都沒事。」
「嗯……。」虞漢點頭,想了想,抬起手揉了揉少年的頭:「你們做得很好。」
若非兩個孩子及時通知他們,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傷亡,細想之後內心不禁後怕。
胡紹凱以手指梳好被揉亂的頭髮,望向忙碌中的拆彈人員:「我和周揚,有看到放炸彈的人。」
回憶起那站在周揚身旁的陌生男子,如果不是周揚的堅持,他也不會因此發現旅行袋中的炸藥,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緊握成拳。

病床上,男子緊閉著眼,陷入昏迷,許多管線自床頭的儀器連接至身上,跳動的數字與線條平靜地顯示著男人的生命徵象。
韓寒坐在床邊,垂眼盯著紀文如沉睡般的面容,他的視線順著男人側臉的線條緩慢地滑過,猶如凝望著一尊被藝術家細心刻出的雕塑,男人的五官深邃,刀削斧劈般,鼻梁高挺,淺色的薄唇如刃,那銳利而嚴肅的輪廓,一如其人,可那雙眼,睫毛纖長如羽,安靜地柔軟地,落下一片朦朧的陰影,竟令他覺得無比心疼。
是的,心疼。
那萬刃鑽心般,令他幾欲發狂的心疼,他想將面前的男人擁入懷中,卻又怕弄傷了他。
生活從來都不會這麼簡單的就放過他,他知道。
韓寒身子向後傾斜,靠向椅背,折疊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太陽穴飽脹而疼痛,疲憊沿著雙腿,攀爬上肩膀,思緒無法抑制的爭先恐後地蜂擁而上,如潮水般將之淹沒,而他無力抵抗。
毫無來由與頭緒的。
他想起那通提醒著他的使命與身分的電話。
他想起那段沒有人知道的歲月,陰暗的、潮濕的,如同陰溝裡的齧齒動物般。
他想起那段清澈的、無憂的,屬於少年的時光。
然後,他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別。
他甚至沒有悲傷的時間與權力。
那是離別,是他與親人的死別,亦是他與天真歲月的分離,被迫漂離到異鄉,遠離安逸,生活並沒有給他多於的喘息時間,少年被迫放棄自己曾在展翅的白鴿雕塑下發下的誓言,放棄引以為信條的道德良知,淪落至底層的泥濘中打滾。
韓寒摘下眼鏡,俯下身,將臉深深地埋入手掌心,輕輕地笑了起來,他感受到臉頰上的擠壓以及耳腔內的震動。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e have borne the shade』
——『我本可以安於黑暗,假若我從未見過陽光……』

那段無憂的,少年時的清澈時光,是他在飄泊幽暗中唯一的光,是每個失眠的陰冷的潮濕的深夜裡,哄他入睡的一帖良藥。
儘管那帶來光的人,渾然未覺。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
——『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

他也恨過那帶著光的少年,恨那少年的一無所知,恨那少年的出現,令他無法安於這幽微的角落,令他思念入骨,透骨生疼。
儘管他知道,那個人從來都過得比任何人嚴謹與艱辛。

韓寒抬起頭,望著病床上的紀文,看著比記憶中更加成熟的眉眼。他從來都沒有任何信仰,卻仍合起雙手,在心裡懇求。
——所以請求你,一定要醒過來……。

會議室內,煙霧繚繞,警察們顧不上室內禁止抽菸的條令,面上寫滿焦慮。
顧東明坐在主席位上,壓下桌上不斷震動著的手機,那是記者們瘋狂的來電,向來冷靜不下於重案組組長紀文的他,眉眼間也帶上了不耐煩的神色。
兩起案件,案發時間相距不到五小時,手法類似,卻因為罪證不足,無法確認關聯。
陳士馬同樣也在焦頭爛額中,甜品店內的監視錄影畫面,因為爆炸與消防隊的水柱灌救,監視錄影器主機損毀嚴重,正與後勤部的工作人員一同搶修中。
鑑識科正忙著與拆彈小組拆解小學校門口的那枚炸彈和遺留下的旅行袋,與甜點店現場所找到的爆炸痕跡做痕檢比對。
法醫室內,邢齊領著法醫室所有人員,著手自遺體中蒐集身分證物,以及拼湊破碎的軀體,儘管死亡原因早已確定,但他們仍盡職地清理與解剖每一具遺體。
每一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沒有意義的,這些努力是為了完善案件的偵破與還給那些受害人的家屬,一個應有公道。
這一晚,警政大樓內,注定燈火不滅。
會議室內的煙灰缸堆滿了菸頭,桌上放著還未收拾的宵夜垃圾,特警隊與刑警隊的隊員翻看著後勤人員與鑑識人員忙碌了大半個晚上的成果。
顧東明放下文件,文件最後一頁,是案件受害人的名單,指尖揉著眉心,壓下攀爬而上的疲憊,他嘆了口氣說道:「剩下陳士馬那裡,監視器的畫面搶救。」
刑警隊長皺起眉問:「重案組是不是還有一位顧問?」
除了在醫院中的紀文與配合交通大隊在路口偵查的虞漢,所有人遲遲不見重案組剩下的那名成員。
果然來了。顧東明在心裡嘆氣。
他鄭重地重申了一遍韓寒在重案組的職位全名:「重案組犯罪心理學顧問,他在醫院裡。」
「醫院?」刑警隊長挑起眉,眼中閃過幾道光芒:「印象中,重案組的受傷人員只有組長紀文一人而已。」
「是的,他當時陪同組長至醫院,並隨時回報組長的現況。」顧東明無法理解在案情之前,仍要彼此攀咬的行為,但儘管無法理解,他仍盡忠職守地回答每一個近乎嚴厲的質問。
刑警隊長身體向後傾斜,靠在椅背上,食指在桌上有規律地輕點:「在如此缺乏人手的情形下,你們的組長身邊難道還需要安排一位小護士嗎?」
顧東明的嘴角扯出了一個微笑,他直起了腰,身體微微前傾:「難道重案組的人手安排還需要刑警隊來過問麼?」
刑警隊長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重案組副組長回身靠向椅背,說道:「組長的傷勢,確實是很嚴重的,而我們的人,會視情況做出安排。」
「我想,重案組經驗豐富,他們的人員自有安排。」一旁的特警隊隊長出聲說道。特警隊隊長同樣是名年輕的男子,他聳了聳肩,扯下手上厚重的裝備手套,丟到桌上,他盯著手中重案組人員名單,電腦打印字體下,屬於犯罪心裡顧問的那欄,以及後面的姓名,目光微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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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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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陳士馬提著電腦,穿過走廊,步伐匆匆地走向會議室,推開門,便見屋內幾十對目光同時看了過來。
「進來。」顧東明對著他說道。
嚥了口唾沫,頂著所有人的視線,緊張地走到顧東明身旁,將手提電腦放在桌上:「監視影像已經拷貝下來了。」
熬了一夜,所有人眼下皆生出一片青黑,沉重而疲憊,卻無半句怨言。
重案組副組長放下了緊繃了整晚的肩膀,以鼓勵的目光看著他:「放出來吧。」
「等等,你們重案組裡是不是有兩個小孩是小學炸彈案的目擊者。」特警隊隊長黃凌安靠在椅背上,制服領口鬆開,一派慵懶閒適的模樣,他挑起眉,嘴角揚起的弧度帶著痞氣。
「我去叫他們過來,陳士馬,你繼續。」手放在後勤青年的肩膀上,顧東明起身離開了會議室,留下陳士馬獨自面對一屋子豺狼虎豹般前線人員,欲哭無淚。
他轉回視線看著會議室內一個個身材壯碩,眼神充滿殺氣的刑警與特警隊人員,再次嚥了口唾液,手忙腳亂地將電腦接上了投影設備:「這是甜品店爆炸當天的監視器錄像,後勤部已經大致回朔了除了爆炸後的影像之外的所有錄影……。」
隨著投影幕降下,燈光轉暗,投影幕上投影出甜品店內的影像,雖然仍有些模糊與雜點,但可以清楚地看見店內的每個角落,陳士馬挪動鼠標,單獨拖出了兩個畫面:「這是店門口的畫面與鑑識人員找到的爆炸點的角落。」
這間甜品店於全世界都有分店,品牌知名,少有的折價活動吸引了更多客人,他們看著店員收拾店面,貼出折價的廣告海報,而後迎接不斷進入店裡的人潮,還未到下班時間,店外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爆炸發生前一個小時,他們看見一名頭戴著紅色鴨舌帽,身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手提著一只旅行袋走入店內。
會議室內眾人提起了精神,目光緊盯著那名男子在櫃檯結完帳後,坐在落地窗窗旁的位子,將手中的旅行袋放到了桌子下,男子用餐的速度很快,甚至沒有將甜品吃完,便離開了座位,獨留下旅行袋在原處……。
「就是那個人。」被顧東明帶入會議室的周揚指著螢幕上的男子,出聲說。
這一聲糯軟的童音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胡紹凱將男孩擋在身後,望向陳士馬:「那身衣著與我們在校門口遇到的那個男人一樣。」
陳士馬將畫面拖回,定格在男子身上。刑警隊隊長皺著眉問:「小朋友你們能確認是同一個人麼?」
若是確認為同一人犯案,兩起案件將合併,上升至連環犯案,必須成立專案小組破案。
少年抬起手摸了摸男孩的頭,讓睡眼惺忪的周揚靠在自己身上。對於他人的懷疑,胡紹凱挑起一邊眉毛,推了推眼鏡,語氣尖銳:「如果你覺得小孩的記憶與話不能信的話,那麼一開始就不要叫我們過來。」
「你……。」刑警隊隊長眉頭深鎖,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怒氣湧現,話還未說出口,卻被另一旁的黃凌安打斷。
黃凌安笑著,耐心地與男孩們解釋道:「小朋友別跟那單身狗叔叔一斑見識,我們只是想要再次確認,案發時間同一天,衣著相同,目測旅行袋也相似,能推測為同一人犯案了。」
「黃隊……。」
特警隊隊隊長打斷正欲發作的刑警隊隊長,轉向重案組副組長顧東明,語氣慎重:「成立專案組吧,顧副,特警隊會全力協助。」

早晨的醫院是沉靜的,沒有吵雜往來的人,緊張的氣氛,病人痛苦的呻吟,或是家屬的悲嘆,伴隨清脆的步伐,護士的推車滑過一間又一間的病房,為沉睡的病人換上新的點滴或藥水,陪伴整夜的病人家屬同樣沉睡著,在沙發上與病床旁,熟睡之中臉上仍帶著憂心與疲憊,護士小心的拉上病床床簾,安靜地闔上房門離去。
探病時間方至,走廊末端響起的腳步聲驚擾了這片寧靜,陳士馬偷偷瞅了一眼意外多出的,年輕的特警隊隊長,回憶起會議室內,專案小組成立,顧東明調派完各部的工作後宣布會議結束,辦公室與重案組不同樓層的特警隊隊長卻是拋下了隊員,一路跟隨他們,在他們正要前往醫院探視紀文時,開口說道:「我跟你們去看紀文吧。」
而後沒有給他們任何拒絕的餘地,逕自坐上他們的車,還拍了拍前座椅背催促:「快點開車。」
他們循著護士的指引找到了病房,聽到黃凌安小聲地吹了聲口哨:「單人病房,待遇這麼好……。」
顧東明不置可否,抬手敲了敲房門,而後推開。
窗簾被拉上,室內昏暗,床頭的儀器顯示規律地跳動著,男人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昏迷沉睡中,而病床旁,看顧了整夜的韓寒,正在椅子上低頭打盹。
韓寒的睡眠很淺,他們進入病房時便醒了過來,摘下眼鏡揉了揉疲憊的眼睛。
陳士馬聽見身旁的男人低沉的聲音罵了一聲:「操!」
尚未來得及反應,黃凌安迅速地衝入病房,一把扯住韓寒的衣領,將人扯出了病房,按在走廊牆上。
兩人緊張地追出病房,顧東明扯住黃凌安的手臂,問道:「怎麼回事?」
韓寒還未來得及清醒,便被人一把扯住,一陣天旋地轉被按在了牆壁上,他終於看清了扯住了他的男人,看著那曾經熟悉,而今更加成熟的眉眼,那存在於記憶中,一起笑鬧的少年,回憶伴隨著許多情緒湧上,換來一抹苦澀的笑。
黃凌安瞪著面前的男人,胸口因憤怒而劇烈起伏著,他看見了韓寒臉上的苦笑,他知道,他沒有認錯人:「沒有想到,真的是你……。」

病房外,四人分別佇立於房門兩側。
最初的激動情緒平復以後,黃凌安面對韓寒只剩下滿腔好奇,時光荏苒,他們都已不是當年青澀懵懂的少年,覽閱人世世故,年少時的輕狂無可避免地被消磨成穩重持成。
所以,許多話,再也不會輕易地說出口。
黃凌安打破流淌在兩人間的沉默:「有些事,就等你想說時再說吧……。」
斜倚著牆,韓寒垂著眼,難掩疲態,故友的體貼與諒解令他的唇角勾起淺淡的笑容,他輕輕地回應:「會的。」
陳平、黃凌安、紀文與韓寒,四人是警校時期的的室友,亦是好友,一方小小的寢室建立起少年的友誼與暗流的情感,那時的他們都以為,他們能一路走完學業四年,一起踏進職場,在前線並肩作戰,直到韓寒的不告而別,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沒有預告,沒有來由,就如同未曾來過般,那時的他們甚至不顧校規,闖進教師辦公室,對著師長咆嘯,只為尋找失蹤的友人,卻仍一無所獲。
那段驚慌、失落與憤怒交雜的歲月,黃凌安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回想,他望著病房門上,寫著紀文姓名的牌子,回憶那時的紀文,平日與韓寒交情甚深的友人,那時的失魂落魄、滿身頹唐,往日的淡然與穩重俱失,這是他與陳平第一次見著這樣的紀文。
轉回視線,韓寒斜倚著窗沿,清晨的陽光帶著冬季的清冷,肆無忌憚地撒在男人的身上,頎長的身影,凌亂的衣襟與瀏海,那方冷陽隔絕了黃凌安與韓寒,也許是身為警察多年的直覺,黃凌安感覺到韓寒身上的巨變,縱使現在疲憊滿身,也無法掩蓋令他心中警鈴大作的氣息,他無法想像韓寒經歷過什麼,同樣不敢猜想現在的韓寒,是否還是當初他所認識的聰明的狡黠的,卻善良的少年。
提心吊膽了一整晚,韓寒看著窗上屬於自己的模糊倒影與城市遠景,兀自出神。
他太累了,只能放任自己的腦袋空轉,什麼也無法思考,冬日的晨光曬得他瞇起眼,昏昏欲睡,韓寒不是沒有察覺到黃凌安打量的目光,但他沒有阻止,甚至不想掛上自己偽裝般的微笑,有這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與他吐露這長年來的苦楚,卻仍是被理智按耐下來。
這條路,從他的不告而別開始,注定與往日背道而馳,無法回頭。

陳士馬與顧東明靠著病房外另一側的牆,為案件通霄一整夜的他們,同樣疲憊不堪,在黃凌安放開韓寒並冷靜下來後,他們便讓出了空間,不遠不進地,恰到好處的讓出空間,卻又不失保護的距離。
陳士馬悄悄地探頭瞅了一眼,壓低聲音問:「你覺得那個黃隊長與嫂子是什麼關係?」
「十有八九,應該是以前的警校同學。」顧東明拍了拍他毛茸茸的頭頂:「小朋友還有精神八卦?」
陳士馬抓了抓頭髮,喃喃道:「也是,虞漢還是我學弟呢。」
走廊另一段傳來的腳步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皮鞋輕脆而規律的聲音,隨著聲音由遠而近,他們看清了來人,身影頎長,筆挺的西裝,不苟言笑的嚴肅面容。
顧東明直起身,對來人點頭示意:「紀檢察官。」
紀盛點頭回應,感受房門前眾人投來的目光,他威嚴而低沉的聲音說道:「我來探望紀文,我是他的父親。」

紀文仍深陷昏迷之中,紀盛進入病房,在病床旁站定,他停留的時間很短暫,目光卻很深,門外的他們不禁凜住呼吸,當紀盛步入病房那一刻,他不再是威名遠播,協助破獲許多重大案件的紀檢察官,而是一名單純的父親,紀盛的黑髮中參雜了幾縷白絲,垂著眼,手輕撫過紀文的髮,動作緩慢,那一瞬間,他微曲著背脊,彷彿老了十多歲。
紀盛走出病房,問:「醫生怎麼說紀文的狀況。」
韓寒回過神,說道:「手臂與肩膀的骨折已經接上了,肋骨斷裂插入肺部,也已經開刀解決,燒燙傷醫生日後會安排療程,紀文的昏迷是因為腦內的瘀血,那些瘀血必須等他的身體自行恢復。」
紀盛認真的聽著,語畢,男人抬手拍了拍韓寒的肩膀:「辛苦你們了,謝謝。」
這聲道謝,來自一名父親的託付,落在他們的耳裡、肩上,重如泰山。

韓寒被顧東明與黃凌安強制拖離醫院,送回紀文的住處,休息整頓。
他無奈地目送車子駛遠,以鑰匙打開紀文的住家,他暫時的住處,自他歸國後便擅自借住在這,卻誰也沒有提過要搬離。幾日不曾迎接主人的房子湧出一股冷意,韓寒跨入室內,將鑰匙放在玄關旁的鞋櫃上,胡亂蹬掉腳上的牛津皮鞋,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打開廚房的冰箱,兩個單身男子生活的冰箱內東西少得可憐,韓寒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盒牛奶,卻發現早已過期了一個月,無奈地將牛奶扔入垃圾桶,關起冰箱,他在冰箱門上隨意地找了張外送的名片,拿出電量岌岌可危的手機糊里糊塗地點了餐。
他來到客房,脫去早已皺得不堪入目的襯衫,又自衣櫃深處翻找出被藏起的藥瓶。
熱氣氤氳,鏡子覆上了水霧,韓寒的手劃開了水氣,望著鏡中清瘦、疲憊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鏡子內的男人同樣回予一個嘲諷般的笑容,他擰開藥瓶瓶蓋,也許是因為挨餓太久,又或許是因為手上的水氣,他的雙手顫抖,藥瓶自手中滑落,玻璃碎片與藥片散落一地,淌在尚未消退的水中,轉眼便消融,流入排水孔。
韓寒狼狽地拾起殘存的幾顆藥丸,就著洗手台的自來水吞服而下,而後緩慢地收拾一地殘疾。

陳士馬與顧東明回到總部,短暫休息過後再次投入案件的偵查。陳士馬需要過濾大量的路口監視器,確認犯人去向,他追著小學校門口拍到的犯人身影到了公車站,小學放學時間公車站客流量大,他看著男人混在人群中上了公車,沿著站牌一路搜尋下去,卻至此斷了犯人的行蹤。
顧東明站在陳士馬身後,皺起眉:「這說明了,犯人是有反偵察意識的,可能在公車上換了裝扮,混在人群中上下車。」
「這到底該怎麼找。」陳士馬抓亂了頭髮,不斷地來回調動監視影像。
隨著交通隊至路口盤查的虞漢拖著滿身疲憊回到辦公室,見兩人凝重的模樣,湊上前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公車站畫面,搖了搖頭:「路口排查也沒有找到嫌疑犯,推斷犯人還在市內的可能性很大。」
這同樣也代表著無法掌控的市民安危。
陳士馬趴在桌上,腦袋左右滾動著,虞漢忍不住揉了揉他凌亂的頭髮。
忽地,辦公室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顧東明接起電話。
陳士馬正疑惑是哪個單位打來的電話,就見顧東明面如沉水,將電話轉為擴音,示意開啟錄音。
辦公室內,迴盪著柔緩的音樂盒的旋律,以及男人破碎沙啞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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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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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音樂盒緩慢地轉動著,柔和的旋律帶著屬於兒時的回憶與天真,鋪展成細細的河流,帶著時光的金沙,蜿蜒流淌,溫暖寧馨。
男人如砂紙般粗礪的嗓音,低沉而破碎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哽咽著。
「那時,他吵著要買玩具槍……,看著那價錢,我沒有答應,放任他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如果、如果……,我當初買給他,……他是不是會快樂一點,他……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男人止住了哽咽,沉默半晌,而後,他說:「兩天、兩天後,他想要的東西,我都給他……。」

電話自另一頭掛斷,辦公室內只剩下話筒傳出空洞的忙音,敲擊著他們的耳膜,也同時敲打在他們的心上。
顧東明緩慢地掛上電話,喀擦一聲,忙音斷了,他抬起手,在電腦錄音上按下暫停鍵。
陳士馬這才如大夢初醒般,大口喘著氣,後背被冷汗浸濕,他的嗓子乾澀,嘗試了幾次才能發聲:「這……是兇手麼?」
虞漢的背脊拱起,如臨大敵般,瞪著桌上的市內電話機。
「該叫韓寒過來了……。」重案組副組長說。

按下暫停鍵,年輕的犯罪心理學顧問靠著椅背,視線一一掃過重案組的工作夥伴,陽光穿過身後的落地窗,在他的面龐上落下朦朧的陰影。
陳士馬指著桌上的分機電話:「總部的分機電話都是連結內部網路的,只有內部人員可以打進來,我查了電話線路的網路後門,發現有被駭入的痕跡。」
「但我們也無法確定,這是否就是炸彈案的兇手,還是哪個無聊的駭客所為。」虞漢至機房與各單位確認過,那段時間無人打過分機到重案組。
「你覺得呢?」指關節輕輕地敲打著桌面,韓寒望向一言不發的顧東明:「你覺得,這會是兇手嗎?」
顧東明垂著眼,試圖在凌亂的腦海內找出一條線索:「如果是的話,那這將是一條預告犯罪,如果不是爆炸案的犯人,那有可能又是另一場未知的犯罪預告。」
犯人或是模仿犯。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慄。
能輕易駭入警察總部內部網路,並留下訊息,這樣的人存在著高度的危險,無時無刻危及著市民的安全,也挑戰著警方的底線。
「被駭入的漏洞我可以馬上修復好,也可以立即加強內網的防禦。」陳士馬放在鍵盤的手上冒著汗,黏膩濕滑,更加深了內心的焦慮。
「不用修復,留著。」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的唇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無時無刻瀲灩著一汪笑意的桃花眼,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逝:「他還會再打過來的。」
他走向寫著案情偵查細項白板:「第一個案發現場在甜點店,第二個案發現場在小學門口,這之間的關聯是什麼?」
顧東明抬起頭,迅速地抓住了線索的尾巴:「孩童。」
他們被炸彈的威脅與嫌犯的行蹤混淆了案件的方向,一遭提點,身經百戰的他們,如醍醐灌頂般,豁然開朗。
甜品店吸引孩童,而學校更是孩子們必然會聚集的地方。
「嫌犯鎖定的目標是孩童?」虞漢皺起眉。無論再深的仇恨,都不應該危害涉世未深,天真無辜的孩子。
「電話裡,有音樂盒的旋律,他也提及了玩具槍,與孩童的行為模式。」韓寒將白板翻到了空白的那面,寫下兩個字。
——回憶。
「犯人所針對的,不是孩童,而是自己的回憶……。」男人的聲音清晰而堅定,白板筆將回憶二字圈寫起來,往外延伸出另一條支線:「他回憶的,是他的孩子。」
面上血色退去,陳士馬盯著白板上清晰的字跡,蒼白臉著喃喃道:「他在懺悔,他要毀去與他的孩子有過回憶的地方……。」

專案會議再次召開。
會議室內,顧東明迅速地下達任務指令:「讓各個有販賣兒童玩具的大型商場提高警覺,並加派人手巡邏,若見到可疑人物或疑似爆裂物,馬上通報特警隊。」
「目前判定,犯罪嫌疑人為三十到四十歲的男性,身高一米八,可能任職於化工、爆竹、試驗所等能接觸爆裂物生產的環境,有過婚姻與孩子,但目前失去孩子的扶養權,或是孩子已經去世,他的目的在於摧毀自己與孩子曾經有過回憶的地方,而那些地方會吸引兒童聚集。」韓寒結合嫌疑犯的影像與偵查線索,進行犯人側寫分析。
刑警隊隊長率先發表疑問:「市內有販賣兒童玩具的商場與地方太多了,要一一分配人力這是不切實際的行為。」
「我們可以藉由錄音推斷,那些玩具是有一定的價錢的,所以可以省去路邊小型攤商或是價位不高的商場。」韓寒調出了全市地圖:「能販賣高價位兒童玩具的商場多是大型百貨,或是獨立的玩具商場,市裡有四間百貨公司與一間玩具城,我們可以將目標鎖定在那裡。」
「在這些地方安排警力會引起社會輿論。」刑警隊隊長高聲說。
警察所要顧慮的,永遠不只有偵破案件那麼簡單,媒體的輿論與壓力,更會造成社會的動盪不安與犯罪的因子。
「安排便衣分散輪班。」特警隊隊長黃凌安將一雙筆直的腿架在桌面上,靠著椅背,姿態慵懶:「收起你們的煞氣,可別嚇到小朋友。」
「在私人商場商場安排活動,我們必須通報主管單位。」邁向中年的刑警梗著脖子,一雙眼怒瞪著他。
「這點隊長不用擔心,通報與溝通由重案組全權負責。」重案組副組長兼任專案組長,顧東明早已將工作都準齊全。能勝任重案組副組長多年,他的工作效率與手段已超越了大部分的基層員警與警官,對於外界的溝通與打點,更是無人能望其項背,重案組能立於今日的地位,他的功勞無人能忽視。
紀文重傷昏迷,重大案件的責任,將由重案組所有人一同背負:「若上面責備下來,重案組會一肩扛起。」

假日的百貨商場總是熱鬧的,尤其關於兒童的樓層,電梯門剛打開,小孩嬉鬧時興奮的尖叫與笑聲便傳進耳裡,間或參雜著細微的哭鬧聲,但也僅僅只是某個少數,可能是討不著玩具,又或是與家長走散迷了路,這裡是小孩子的樂園、是天堂,可對於家長來說,卻不一定是個快樂的地方。
至少對於偽裝在此的便衣刑警們來說,可比面對強盜還要令人驚惶。
虞漢與陳士馬退下制服,換上日常便服,手裡牽著周揚,而不願被牽著的大男孩胡紹凱跟在他們身後。
虞漢一襲黑色毛衣、深色牛仔褲,高挑雄壯的體格,削短的頭髮與嚴肅的面孔,那一身張狂的凶煞之氣更是壓也壓不住,奔跑玩耍的小孩顧不及前路,一頭撞在他的腿上,跌坐在地,孩子摸了摸撞痛的額頭,以為自己撞在了柱子上,向上看去,卻對上了一張嚴肅的面孔,大大的雙眼湧出淚水,卻不敢哭出聲,只能僵著身子,顫抖著肩膀,小聲啜泣。
「欸?不哭、不哭,那個叔叔壞壞。」一旁穿著連帽衫的年輕大男孩蹲下來,將男孩抱進懷裡,用袖子抹了抹小臉上可憐的淚珠,輕聲哄著,作勢輕輕地捶了僵立在原地的虞漢一拳,做了個鬼臉:「看,哥哥幫你處罰他了,不哭了。」
「嗯。」小孩子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男孩收了眼淚,噘著嘴,將小臉埋在這突然出現的大哥哥的肩窩,又悄悄地瞅了壞叔叔一眼,眼裡寫滿了控訴。
家長很快地便接走了男孩,臨走時還不忘以緊戒的目光將虞漢審視一遍。
虞漢覺得委屈,盡忠職守的鐵漢刑警需要安慰。
周揚與胡紹凱第一次踏入百貨公司,少年維持著淡然的神情,而周揚已經看呆了眼,這模樣不禁令陳士馬與虞漢感到心疼,陳士馬揉了揉周揚的頭髮,俯下身說:「如果有看到什麼喜歡的,要跟我們說喔。」
胡紹凱不忍心地提醒道:「你們還有工作。」
他與周揚可是來給他們打掩護的。
周揚回過神,板起小臉點點頭:「要認真工作。」
「好、好、好……。」被兩個小孩教訓的刑警敗下陣來,牽著孩子,在商場內偽裝成逛街的家長與小孩。
安排在同一地點的其餘便衣刑警遠遠地望著四人的互動,自然溫馨,總覺得他們已經輕易地融入了環境中,誰也察覺不出他們的身分。
重案組的人果然都是精英。那名躲在花盆後的刑警如此想著。

大部分的警力都被分配至商場內,顧東明與各分隊隊長坐鎮專案會議室內,透過連線回報掌握狀況。
這樣的等待是漫長的,他們如破釜沉舟的賭徒,將籌碼全壓在此處,各分隊定時回報現場狀況,每一個代表著安全無事的回報,帶給他們的不是安心,而在消磨著他們的耐心與信心。
是的,這樣如此孤注一擲的部屬對於整個市民的安危而言太過冒險,但要在全市幾十萬人口中尋找一名罪犯,如同大海撈針,毫無頭緒的被動處境與主動出擊,任何員警都會選擇後者。
刑警隊隊長將菸捻進早已滿是菸頭的菸灰缸內,黃凌安抬手揮了揮飄至眼前的煙塵,一雙筆直的腿架在會議桌上,語氣慵懶:「別驚動了總部的消防煙霧感測器,那可是最高等級的,會被消防隊破門的。」
刑警隊隊長摸不清為何特警隊隊長總是與他針鋒相對,可內心焦慮讓他不介意與這不懂人情世故的年輕人吵一架:「黃隊長年紀輕輕的,有話直說。」
「李隊長年紀也不小了,還是別抽這麼多菸了。」黃凌安把玩著手中的槍套,遙望著會議室另一頭的刑警隊隊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演譯出的關心,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能如此矯情:「我只是關心李隊長的身體健康,況且現在還獨身一人,別太早就把身體搞壞了。」
黃凌安不想浪費任何時間在與人吵嘴上頭,不同部門,不同角度,不同歷練,總會有不同的顧慮,他知道也許李隊長的遲疑與顧慮並沒有錯,在這個年代,警察不是只有埋頭辦案,更需要顧及社會的輿論,只要有一個犯人,一天不落網,擺在市民眼前的,就是警方的無能,就是對於警方的不信任,若人民都無法信任警方,他們該如何維持社會的秩序與安寧。
這些輿論看不到的,是每一年,為了每一件案子犧牲的警員。
員警犧牲自己與家人團聚的時間,沒日沒夜熬夜犧牲了自己的健康,站在第一線面對兇惡的歹徒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些犧牲,除了親人與同仁,沒有人會看到,也沒有人會理解,可是他們仍選擇站在第一線,因為他們都曾對著自己的警徽發過誓。
他們無愧於自己,無愧於人民。
顧東明沉默地看著,對於刑警隊的質疑或是特警隊的支持,他看得清楚,也看得透徹,他不會加入爭吵,也不會對於支持方表示親熱,他代表重案組,代表仍在醫院昏迷中的紀文,他是案件的負責人,他的任務,是部屬警力,在最快的時間內將犯人緝拿歸案,還給市民應有的安寧。

玻璃自動門向兩側滑開,男人走進商場,他的手上提著一只旅行袋,而另一手上拿著一張陳舊的廣告紙。
商場內充滿孩童輕脆的笑聲,裝扮成布偶人的工作人員被孩子包圍著玩耍,他停下腳步,灰暗的雙眸映照出繽紛多彩的屬於孩童的世界,與他們臉上天真無憂的笑容,男人身上穿著一見陳舊的黑色外套,鬢髮蜷曲著,勾勒出如刀刻般的側臉,他收回視線,走向櫃台,將手中的廣告紙放在櫃台上。
「請問你們有這個嗎?」
店員微笑著接過廣告單,那是一張好幾年前的玩具廣告,上面是一把玩具槍:「這需要我們找一下,請先稍等,或是可以先去看看其他商品。」
「謝謝。」男人道了謝,走向一排排的商品架,他蹲下身,將手中的旅行袋,放到貨架的空位上。
抬起頭,一名男孩站在貨架另一端,他的臉上戴著面具,手上拿著一把玩具槍,對著他,嘴裡發出模擬的槍聲:「碰!碰!碰!」

韓寒走進商場內,孩童的嬉鬧聲尖銳地敲擊著他的耳膜,雖然他並不討厭小孩,但對於高分貝的尖叫與笑聲,還是感到無奈。
他永遠無法理解孩子小小的身版是如何發出這麼高亢的聲音。
他佯裝成家長,緩慢地步行於貨架間,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店內的每一個人。假日時間,這間專門販賣兒童玩具與用品的商場總是特別多人,商場占地廣大,商品眾多,員工穿著布偶裝,手拿氣球,與孩子們互動玩樂,家長也樂意帶著孩子們前來。
韓寒轉過一排貨架,拍了拍差點撞著他的小女孩的頭,對著衣領上的通訊器詢問:「有發現可疑人物麼?」
耳機內傳來其他員警的聲音:「人太多了,難以搜尋。」
人群與噪音,加重了他們的搜尋難度。

店員拿著覆上些微灰塵的玩具槍,走到客人面前:「請您確認一下,是這個嗎?」
男人伸出手接過,指尖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是這個沒錯,謝謝、謝謝你。」
「不會,這是我們的職責。」店員禮貌地行李,面上帶著笑容。
「可以請你幫我包裝嗎?」男人抬起眼,灰暗的眼瞳彷彿失焦了一般,空洞地看著店員身後嬉鬧的孩子:「我想送給我的孩子……。」
他的孩子收到了,會有多開心。

突如其來的,韓寒看向結帳櫃檯的方向,櫃檯前一名男子正在等待結帳,店員細心地包裝著。
倒吸了一口氣,瞳孔收縮,他隨手拎起了一隻大熊玩偶,快步走向櫃台,在男人身旁,將玩偶放上櫃抬,遮掩住店員已經包裝好的禮物:「抱歉,我趕時間,可以讓我先結帳嗎?」
他對上男人的目光,一雙灰暗的瞳眸,先是詫異,而後升起怒意。
韓寒感覺到了危險與殺氣,他瞥向男人的雙手,發現男人的雙手空蕩蕩的,沒有拿任何東西。
男人憤怒地低吼:「是我先結帳的。」
「先生,可能要請您等一下。」店員在一旁勸說。
「通融一下吧,我真的很趕時間。」韓寒對店員笑了笑,目光卻未曾自男人身上移動分毫。
爭執已經引起了便衣刑警的注意,他們正在向這裡移動。
男人瞪著他,從玩偶底下抽出他的禮物:「不。」
「我的禮物是要送給我孩子的,你的也不是麼?」韓寒低頭瞥了一眼包裝精美的禮物,斟酌著字句,試圖突破男人的心房:「你的孩子多大了?我的小孩剛上小學,明明是個小男孩,卻總喜歡這種毛茸茸的玩具,要是能喜歡向是玩具槍這樣的玩具多好。」
韓寒貼近男人,嗓音低沉:「但是他想要什麼東西,我都給他……。」
男人驟然將他推倒,轉身衝出商場。
便衣刑警自商場內追出。
一名刑警扶起倒地的韓寒:「沒事吧?」
「調閱監視器。」韓寒扯住刑警的手,用盡全力喊道:「他把炸彈留在商場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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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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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商場外傳來槍響,他們都知道,那是警方統一配給的自動手槍的槍聲。
刑警隊店員出示證件,調閱起監視畫面,冷汗浸透了衣襟,握著滑鼠的手也因為汗水而溼滑,韓寒拖曳著影像,追逐著犯人的身影,看著他走到展示架之間,蹲下身。
然後,他看見了男孩端著玩具槍,靠近了男人。
他嚥了口唾液,詢問店員:「這貨架在哪裡?」
店員帶著他們到貨架前,他們看到了那只旅行袋,卻已經被打開,不見炸彈的蹤跡。
「炸彈去哪了?」刑警面色發白,茫然地望著韓寒。
找到了兇手與裝有炸彈的證物,卻與炸彈擦肩而過,炸彈仍在商場裡,無從掌握。
韓寒的目光在繽紛的貨架之間逡巡,他在走道的末端,看到了遺落了玩具槍,安靜地躺在地上。
男孩走到貨架間,走進了監視器的死角,也遮擋住嫌犯的動作,可在見到旅行袋內空無一物,與掉落的玩具槍,一切都有了解釋。
他沒有時間發表自己的發現,他跑到走道末端,末端堆置著許多巨大的絨毛玩偶,韓寒如同著魔般,在玩偶堆中翻找,將布偶向外扔出。
將一只成人高的大熊玩偶推開,失去倚靠的玩偶綿軟的癱倒在地,如遭受遺棄的姿態,黑色的塑膠眼睛望向半空,映照出一抹鮮紅。
他看見了那戴著面具的小男孩,以及男孩身上綑綁著的炸彈。
刺眼的紅色數字正在倒數。
「拆彈小組還有多久能到?」韓寒緊盯著男孩身上的倒數計時,頭也不回地問。
「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刑警正與總部回報,他同樣盯著男孩,視線不敢移開分毫。
韓寒靠近男孩,俯下身,摘掉了孩子的面具:「你問拆彈組,十分鐘內,他們能拆卸完炸彈,保證人質的安全麼?」
正義機器人的面具落在地上,左右搖晃,而倒數計時器上,留給他們的時間只剩下三十分鐘。
「電話給我……。」韓寒接過刑警的手機,跪在男孩身邊:「幫我疏散人員,然後拿工具箱給我。」
他的背影,猶如那果決勇敢,不畏死傷的重案組組長——紀文。
刑警的心裡很清楚,紀文仍在醫院裡,不可能出現在現場,但這一刻這年輕的男人的背影,卻令他心頭震顫。
韓寒對男孩揚起了一個笑,低沉的嗓音帶著安撫:「孩子不哭,先別動,很快的你就可以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了。」
他沒有撕開男孩嘴上的膠帶,他知道這能有效限制男孩的行動,以免男孩的哭喊震動到身上綑綁著的炸藥。
犯人將炸藥綑綁的很緊,無法輕易的將之與男童分離,太過劇烈的震動更是會直接引爆炸藥。
他將手機調成視訊模式,看見拆彈組組長的臉:「我們都知道沒有時間了,所以只能現場將炸藥拆解。」
拆彈組組長面色凝重,拿出了上一組炸彈的拆解圖:「讓我確認炸彈是否和上一次的一樣。」
韓寒將鏡頭對著炸彈。
「是的,和上一次的一樣,你聽我說,一步步慢慢來,手要穩,更不能出錯。」拆彈人員透過視訊電話,遠端操控著。
操控人員拆解炸藥對於他們而言是第一次,拆彈工作並不如同電影上演的那般,拆彈人員親手剪除電線,現今的拆彈工作,大多交由機器機械拆除,由拆彈人員遠端遙控,由人親手拆除,太過冒險,可現實從來不會給他們任何奢望。
韓寒拿過工具,將炸彈外殼剝除,露出裡面錯綜複雜的線路。
炸彈內部永遠不是電影裡所演的那般,紅線或是藍線的選擇題,炸彈內部凌亂,膠條、線路板與電線綑綁在一起,毫無頭緒。
「我們要做的,是先切斷電源,並將雷管取出,你看向倒數螢幕下方的線路。」電話那一頭指導著:「線路板上的電線有三個顏色,白色、綠色與黃色,其中一條是火線,若剪斷了,炸掉會立刻爆炸,另外一條是電路線,連結倒數計時器,剩下的是零線。」
韓寒抬手抹去淌入眼中的汗水,又摸了摸男孩的頭作安撫。
「零線太多條,若剪錯了,炸彈也會爆炸,要先找到電路線,切斷電路。」拆彈組長引導著韓寒拆彈的同時,特警與拆彈人員也正火速趕往現場。
韓寒身上沒有任何防護裝備,未經拆彈人員專業訓練,誰都沒有把握能真正將人質身上的炸彈拆除,拆彈人員都清楚那常人所無法忍受的壓力,這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身死一線,他們用自己的性命,去賭人民的安全,甚至身上沉重的防護衣,只能勉強保障他們在幸運之神眷顧時,保留一絲生機。
「你的左邊是炸彈的電池,上面延伸出了三條電線,你沿著線路去看,哪一條是連接雷管的。」透過視訊遠不如現場操作來得清楚,通訊中的拆彈人員壓力不小於現場人員,甚至更加沉重。
韓寒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暈眩,盯著錯綜複雜的線路:「是白色那條麼?」
這是一場賭局,賭的是人質與現場人員的性命,拆彈組長咬緊牙關,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對。」
手中的鉗子小心地靠近電線,喀擦一聲,線路斷了。
「好,接下來,找到雷管與電池連接的那條線。」
「雷管與電池……雷管……電池……。」韓寒喃喃地重複著,卻覺得自己如同離水的魚,氧氣稀薄,幾乎無法呼吸,心臟的跳動聲鼓譟著耳膜,剝去了他的意識。拆彈所承受的壓力,若是未受多年訓練的常人,足以將之逼瘋。
一隻小小的手撫上男人的臉頰,令他驟然回神,大口地喘氣,韓寒看著眼前的男孩,小小的臉上仍有未乾的淚痕,這小小的生命,緊繫在他的手上,他對孩子笑了笑,額頭靠著孩子的,輕聲問:「你相信我麼?」
他感覺到男孩點了點頭。
「我會讓你安全回家。」韓寒垂下眼,手中的鉗子移至線路上:「我現在要剪這一條。」
會議室內,所有人的屏住呼吸,拆彈組長深吸一口氣說道:「好。」
他緊握成拳的指節發白,雙手早已因過度施力而失去了知覺。
喀擦一聲,電線被剪斷。
會議室內的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你要將雷管拆除。」這是最危險的一項工作:「需要注意,不能晃動到裡面的炸藥,拆除後雷管留在原地,馬上帶著人質離開。」
韓寒換上小刀,小心地劃開以絕緣膠布纏綁的雷管,雷管外的膠布纏繞得極為嚴實,刀刃要劃開膠布,必須要有極高的控制技巧與專注力,他沒有去看炸藥上的計時器還剩多少時間,全神貫注地拆除雷管,將之從電路板脫離。
小心翼翼地將雷管放在絨毛玩偶上,韓寒一把抱起男孩,轉身跑向商場出口。

韓寒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如此跑過了,耗盡所有力氣,小腿感到疼痛,肺部如火燒般疼痛,心臟的跳動聲如此清晰,甚至連胃都痛了起來,但他沒有停下,抱緊懷裡的孩子,向著外面奔跑。
他跑出商場,感受到冬日凜冽的冷風灌進口鼻,氣管如刀刮般疼痛,發出空洞的流動聲,不遠處是正在維護人民秩序的刑警,他看見他們驚訝的神色,而後幾名刑警迅速地跑向他,接過他手中的男孩,放下男孩的那一刻,他跪倒在地,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無法爬起。
同事架起癱倒的他,迅速地跑向危險範圍外,韓寒聽到了哭聲、笑聲、喊叫聲,各種聲音,而後是警車的鳴笛,由遠而近。

韓寒成功拆解人質身上綑綁著的炸彈,追緝犯人的員警卻無功而返。
那時的他們追出了商場,犯人已經拉開車門,欲駕車逃逸,一名刑警扯住了犯人的手臂,正要將人拖出車外勤拿,犯人卻採下了油門,衝撞了一名阻攔的員警,又將扯住他的刑警拖行了十幾公尺,員警拔出手槍,對著車輛輪胎開槍,卻因為顧及同事而未射中。
犯人揚長而去,留下兩名傷員,以及商場內的炸藥。
受到人力所限制,商場部分只分配到了五名便衣刑警,包含了幾乎沒有戰鬥力的韓寒,若不是這名犯罪心理學顧問敏銳地發現了犯人,這犯人只怕會這麼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溜走,也恰巧是韓寒率先發現了犯人,如果是其他員警,近身擒拿絕對不會給罪犯逃跑的機會。
再多的如果與假設,也敵不過赤裸裸攤在眼前的事實。
兩名受傷的刑警在救護車旁接受治療,韓寒坐在救護車內休息,誰的情緒都好不到哪去。
拆彈組與特警已先行進入商場進行後續工作,所拆除的雷管按照標準清除程序,必須原地爆破,但因雷管放置的地點不適合進行爆破工作,需將爆裂物移置空曠地點。
拆彈人員全副武裝進入現場,也不得不讚嘆韓寒的機制表現,未受訓人員能安全救出人質並拆除炸藥已令這些專業人員肅然起敬,加之將雷管放置在能減低晃動的絨毛玩偶上,讓後續工作能順利進行,也令他們大大鬆了一口氣。
其餘地點的員警接獲消息也趕來了現場,陳士馬與虞漢下了車,看著停著的救護車心跳不禁漏了半拍,見著受傷的同仁內心憤恨難平,一名員警腿部骨折,另一名遭拖行的刑警身上大面積擦傷,傷口血肉模糊,而自主承擔拆彈重任的韓寒,則被判定需要強制休息一段時間,除了體力的透支外,心裡上的壓力與創傷更是需要時間來平復。
小男孩被員警拆除身上的膠帶與儀器後,被母親抱著走了過來,年輕的婦人臉上猶有淚痕,她抱著孩子,深深地向刑警們鞠了躬,哽咽道:「謝謝你們。」
若非警員以命相搏,她可能就要目睹孩子在自己面前慘死的悲働。
「職責所在。」身上包裹著紗布的刑警面色淡然。
罪犯尚未落網,他們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道謝。
男孩自母親懷裡掙扎著溜了下來,跌跌撞撞地爬上救護車,爬到躺在簡易擔架床上的韓寒身旁,他深深地記著那名救了他的警察,在小小的他第一次體會到命懸一線的絕望時,告訴他會帶他回爸爸媽媽身邊的男人,男孩小小的手掌拍了拍躺在床上,臉色仍然蒼白的韓寒:「叔叔,謝謝你。」
韓寒抬起手揉了揉男孩毛茸茸的頭髮,試圖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正要開口,卻發現未能發出半點聲音,只能苦笑。
「我以後也要當像叔叔一樣的警察。」糯軟的童稚嗓音令其他刑警欣然而笑,卻無人發現韓寒茫然的眼神。
他想告訴孩子,可以當警察,卻絕對不要當像他一樣的,卻開不了口,只能抓起一旁的警帽,戴在孩子頭上,悄悄地遮住孩子那無暇清澈的眸子,也遮住了男孩熱切的目光。

搭著救護車回到總部,這對韓寒而言有點太過勞師動眾了,但拆彈組的人員堅持地將他按在病床上,抗議無效,申訴駁回。
只有他們清楚,那些心理上的陰影所帶來的影響有多麼巨大。
到達總部門口,他又被陳士馬與虞漢架回重案組辦公室,放在沙發上。
「好了,接下來的會我們去開,你好好休息。」陳士馬抖開毯子蓋在他身上,只差沒拿來點滴讓他掛上。
韓寒苦著臉用眼神向虞漢求救,卻同樣被虞漢強制按在沙發上。
就算一同經歷過許多案件,虞漢對犯罪心理與韓寒仍就抱有許多疑慮,在他的心裡,甚至從來沒有將他視為警務人員,視為重案組的一份子,平日相處同樣是不冷不熱的態度,更多時間是有意無意地錯開工作,而今韓寒以命相搏,救出人質,這樣的膽識與反應,他反問自己,連自己也無法肯定自己能做出如此決斷。
韓寒贏得的不僅是虞漢的尊重,更是全體警隊人員的尊敬。
坐鎮會議室籌謀的顧東明接到人員回歸的消息趕了過來,倚在門外望著辦公室內一派融洽的景象,輕咳了一聲:「要發布全國通緝令了。」
「顧副。」陳士馬向顧東明打了聲招呼,做好了繼續連軸運轉的準備。
「你們先休息一下吧,我們會安排其他人力輪值。」身為專案組長的顧東明沒有任何的喘息時間,仍不忘叮嚀道:「尤其韓顧問,需要確實休息,有任何不適需要馬上告知。」
「顧叔叔還要工作嗎?」周揚抬頭問。
「是啊。」顧東明揉了揉孩子的頭髮,對於周揚的關心,內心也不禁柔軟了幾分,忍不住輕捏一把那柔軟白嫩的臉頰。
「加油。」早已被警察局內各位大哥哥大姐姐揉捏習慣的周揚,神情無奈地說道。
「我們去樓下咖啡館買咖啡,顧叔要麼?晚點送到會議室。」胡紹凱牽起周揚的手。
「麻煩你們了。」顧東明拍了拍少年的肩,轉身投入偵查工作中。
胡紹凱與周揚早已習慣警察們的生活,早熟的兩個孩子從不給大人們添麻煩,時常給予勞動一整天的警員們安慰,了解兩個孩子的遭遇後,他們更是受到女警員們的疼愛,連一向冷淡的胡紹凱都吸引了一批喜歡刻意逗他的女警,年紀較小的周揚則是不論男女老少,警局上下都捧在掌心上寵著。

探病時間即將終止的前一刻,電梯門伴隨著到達樓層的提示聲緩緩開啟,身穿西裝的男子經過護理站,走向病房,推開房門,放輕了腳步,病房內只有儀器規律的跳動聲與平緩的呼吸聲,韓寒捶眸看著病床上仍陷在昏迷之中的男人,距離第一起爆炸案,只過了兩天,但韓寒感覺猶如相隔了一週,甚至更久遠之前。
這兩日,過得太漫長。
儘管在警局內被勒令休息,閉上雙眼時,千頭萬緒蜂擁而上,令他耳鳴目炫,他知道,這種亢奮是過度疲勞的後遺症,大腦高頻率地運轉著,無法停歇。
周遭的細微聲響彷彿被擴音器放大了數十倍,他能清楚地聽見影印機啟動的低沉嗡鳴,聽見陳士馬敲打鍵盤的聲音,聽見虞漢坐上椅子時,椅子發出的聲響,甚至是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電梯門開關的聲音。
也許過了一分鐘、兩分鐘,抑或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陷入半夢半醒中,他能分辨辦公室內影印機印刷的聲音,思緒卻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條街上,爆炸的轟鳴與沖天烈焰,尖叫逃散的人群,鳴笛趕來的消防車與救護車,他感覺到步伐沉重,舉步維艱,卻無法控制地跌撞著排開人群,他看到火場內被送出來的,一具具蓋上白布的遺體。
他推開面前阻擋的人影,一陣風夾雜著火焰的味道,掀起了白布,他看到擔架上躺著的紀文,半身血染,早已沒了脈搏,尚未來得及反應,一抬眼,他發現自己站在醫院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面前是亮著紅燈的手術室,手術燈熄了,身穿手術袍的醫生走了出來,搖了搖頭,眼中帶著笑,他不敢置信地扯住醫生衣領,卻與一雙灰暗的眼眸四目相對,醫生緩慢地抬起手,將罩住了半張臉的口罩拿下,赫然是爆炸案的犯人。
犯人抓住他分神的瞬間,推倒他,轉身跑向走廊末端,韓寒追了上去,握住男人的肩膀,轉眼卻發現自己身在商場中,身前是那名被綑綁了炸彈的男孩,他看著自己手上了鉗子咬著電線,而後剪斷,剎時,轟鳴與烈焰吞噬了男孩與自己。
他掙扎著醒了過來,劇烈地喘息,太陽穴隨著心跳傳來陣陣疼痛,汗水打濕了他的額髮,凌亂地貼在臉上。
韓寒坐起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膝蓋,指甲刺入掌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四肢不可抑制地痙攣,他狼狽地滾落在地,蜷縮起身體顫抖著。
韓寒唯一慶幸的是,辦公室內不知道何種原因,現在空無一人。
他清楚是拆彈的壓力加重了他的病情,身邊卻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抑制,只能徒勞地環抱住自己,在疼痛與混亂的思緒中保持清醒,每分每秒對他而言都是煎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痙攣停止,韓寒聞到了辦公室地毯上,夾雜著土壤、雨水、咖啡、食物、以及塑膠纖維的味道,刺鼻,卻足夠提神。
他吃力地爬上沙發,癱坐著,襯衫早已皺得不成樣子,他將散落的額髮以指代梳,向後攏去,視線被桌上的紙碗吸引,是一碗外賣的粥,碗下壓著字條,是陳士馬留的。
「我們先去開會了,如果醒來記得吃一點,回去休息。」
粥還帶著微溫,嚥下第一口,飢餓感才涌了上來,韓寒囫圇地吃完了晚餐,也是今天的第一餐,這才有多餘的精力,看向碗旁邊堆著的資料,那是市裡關於化學、炸藥與研究院的職員資料。
他帶著資料來到醫院,在紀文的病房裡,直到走進這裡,他才感覺到狂跳不止的心臟有了減緩的趨勢。
韓寒無法抑制地想起那夜,發病的他被紀文擁入懷中,如同溺水的人攀著浮木般緊攀著面前的男人,他看不清紀文臉上的神情,卻感知到輕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的溫度。
溫暖,而且刻骨銘心。
韓寒坐在摺疊椅上,翻開手中的資料,他無法入睡,也不敢入睡,視線不時掠過紀文的側臉,當作閱讀資料時的陪伴。
陳士馬整理出的資料極為詳細,連同職員的婚姻與家庭狀況都明確地列了出來,翻過一頁紙張,他的手停了下來,緊盯著黑白照片上的男人。
胡炯,三十七歲,化學工程研究所職員,於一個月前遭解雇。
婚姻狀態,離異。
照片上的男人目光清明,穿著整齊的西裝,未見一絲頹唐,笑著看相鏡頭,韓寒卻錯認不了。
——炸彈案的犯人。
將資料抽出,以手機拍攝後,傳給了陳士馬。
另一頭回得很快,顯然也正為案件奔波,陳士馬傳了一整排的驚嘆號,回道:「我馬上告知顧副。」
「安排傳喚他的前妻還有孩子。」韓寒送出訊息,靠在椅背上,緩緩地吐出了肺裡的空氣。
胡炯的前妻與孩子,也許正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犯罪心理學家,同時也是最了解罪犯的人,他們滲透了對方的思緒與傷痛,描繪出犯罪的動機與行為,在側寫的當下,他們就是犯罪者。
他們貼近人心的惡與罪,卻絕不會淪陷。
韓寒記得他的老師在第一堂課所說的:「因為知道腳底下的深淵有多深,所以在鋼索上的每一步,才會更加小心謹慎。」
他緊盯著照片上的男人,沿著邪惡的軌跡向上攀附,進入罪犯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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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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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胡炯的前妻董麗君與兒女受到警方傳喚,到警局時,卻只見董麗君一人,身穿職業婦女套裝,披散著長髮,臉上細緻的妝容也難掩憔悴。
「今天找您來只是想確認幾件事情。」問詢室內,韓寒將胡炯的照片推向前,問道:「您認識他麼?」
董麗君垂首望著桌上的照片,目光清澈,笑容溫和的男人,少頃,點了點頭,一雙眼埋在陰影之中,看不出喜怒:「他是我前夫。」
韓寒又將電腦轉向,播放著甜品店的錄影畫面:「那麼可以請您幫我們辨認,這是不是你前夫?」
董麗君抬起頭,瞧了一眼,便垂下眼,聲音顫抖:「是他。」
見受偵訊人員情緒起伏劇烈,韓寒語氣和緩地安慰:「別緊張,我們只是確認。」
「我知道,我的前夫就是那個放炸彈的人。」董麗君以手掩面,從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公布的影像與全國通緝令時,她一眼便認出了在甜品店留下炸彈的背影,相識、結婚多年,無論她如何說服自己,反覆看著新聞,都無法否認,那名犯下重罪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前夫。
「你們的孩子呢?」韓寒問。
「我們的孩子……。」董麗君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淚水蓄積在眼眶內,搖搖欲墜,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喊:「他會走到今日都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胡炯與董麗君結婚多年,終於盼來了兩人的孩子,寵愛非常,一家三口過得極其幸福安樂,因為胡炯的職業因素,在研究所值班的時間佔據了生活大部分的時間,無法陪伴孩子,照顧孩子與家務全落在同樣有工作在身的董麗君身上,董麗君看著兒子可愛的模樣,無怨無悔,胡炯也會在僅有的幾日休假中,帶著家人出去玩樂,夫妻忙碌卻和睦,孩子承歡膝下,這本該是個和樂美滿的家庭,直到孩子莫名染上重感冒,父母忙於工作疏於照顧,當發現時,病毒已經感染到了內臟器官。
孩子在病床上受病痛折磨,夫妻二人也開始有了爭吵,他們互相責怪對方的忙碌,責怪對方的不上心,以往在兩人眼中可愛的小缺陷,全都變成了爭吵時的武器,用最銳利的語言,毫不保留地攻擊著對方,只為求一方低頭退讓,彷彿只要有人低頭了,他們的孩子便能痊癒。
一開始,他們仍會在孩子面前表現出夫妻和睦的一面,隨著兒子的病情加重,兩人愈發無法掩飾對對方的怨懟。
大人之間的情緒流動,小小的孩子最是敏感,男孩早已察覺了父母之間的嫌隙,小小的他無能為力,只能在病榻上,哭著撒嬌:「我想要爸爸媽媽帶我去上一次的遊樂園玩。」
兩個大人這才驚醒,幡然醒悟過來,爭吵只是無濟於事,對於孩子、對於家庭,兩個人都逃不開責任。
他們帶孩子來到遊樂園,孩子坐在咖啡杯中,虛弱地倚靠著父母,揚起笑臉:「爸爸以後工作可以不要這麼辛苦嗎?都沒有時間陪我和媽媽。」
胡炯雙目通紅,哽咽道:「好,爸爸都聽你的。」
孩子悄悄地喘了一口氣,臉頰愈發潮紅:「媽媽以後也不要這麼辛苦,陪翔翔好不好?」
董麗君點著頭,淚水滑落臉頰。
翔翔笑了起來,笑容純真清澈,他握著氣球的手,卻逐漸鬆脫。
氣球搖搖晃晃地飛上了天,而男孩再也看不到家人回到以往幸福的模樣。
翔翔被送回了醫院,幾經輾轉,仍承受不住病魔的侵襲,小小的生命畫下句點。
痛失愛子,兩人想要遵守與孩子的承諾,董麗君放軟了身段,與丈夫相處,胡炯的工作狀態卻因為喪子之痛而受到了影響,研究院的工作愈發忙碌,終於,在一次胡炯又一次因為接到研究室電話而在深夜中披上外套,準備返回工作崗位時,董麗君將一只離婚協議書放到了胡炯的面前,董麗君憔悴道:「我們離婚吧。」
沒了爭吵,卻再也喚不回兒子與曾經和樂的家,董麗君走不下去了。
胡炯愕然停下手上的動作,不敢置信地看著那紙離婚協議書:「妳……,是說真的嗎?」
董麗君點著頭,憔悴、疲憊,卻堅定著:「翔翔與這個家會變成現在模樣,是我們兩人的錯。」
男人艱難地移動視線,看向自己的妻子,而後,又望向牆上掛著的,曾經一家人的出遊照,照片上兩人與懷中的孩子,看著鏡頭,笑容燦爛。
失去孩子後,胡炯再研究所中卻升了職,薪水增加,生活變得富裕,他買了許多東西,想要將這個家布置得更好,一心想讓妻子不再傷心,未曾發覺這是自己的怯懦與逃避。
董麗君見著家裡換了新的電視、新的沙發、新的冰箱,感受這個家逐漸陌生,她眼睜睜看著,卻怕開口又會換來爭執,日復一日,她的內心承受不住煎熬,在兒子的靈位前哭著,寫下離婚協議書。
胡炯雙眼赤紅,他低低地笑了幾聲,神情似悲似狂,拿起筆,顫抖著簽下了名字,筆尖幾乎要劃破紙背:「我們倆個都錯了?但是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發生在我們的孩子身上?我們不偷不搶,沒有做錯過任何事,為什麼是翔翔受苦?」
這些問題,無人能回答。
兩人離婚後,董麗君離開了這個家,剩下胡炯一人,待在充滿過往的房子裡,在回憶中獨自沉淪。

「胡炯現在的目的是為了毀去曾經有過美好記憶的地方,他想透過這樣的方式懺悔。」
韓寒說。
也許每個罪犯的背後,都有著悲痛沉重的故事,也許每個罪犯都有著自己的逼不得已、身不由己。警察並非沒有人情,卻無法因此同情罪犯,因為案件的背後,還有更多受害者與受害者的家人,等著警察還給他們一個公道,等著警察還給社會大眾一個交代。
再多的苦衷,從罪犯們選擇走上這條路開始,就沒有被同情的餘地。
也許法官會因此憐憫他們,但在執法人員面前,卻不該,也不能報有同情。
韓寒閉了閉眼,沉聲問道:「您對這些地點,有線索麼?」

音樂盒轉動,緩慢的,叮叮咚咚。
旋律柔緩的流淌著,那些安詳和樂,是再也回不去的回憶,化作刑具,鞭笞著還在世的人們。
他並非聖徒,男人壓抑著顫抖著,啞著聲,著魔般呢喃。
懺悔與毀滅共存。

骨節分明的手指按下按鍵,喀嚓一聲,混著雜訊的錄音嘎然而止。
白赤燈光下,那雙總是瀲灧著笑意的桃花眼藏在陰影中。
偌大的會議室內,眾人屏息以待,等待著他們的犯罪心理學顧問給予他們線索。
「遊樂園。」
韓寒開口,如磁石般的嗓音劃過眾人的耳膜,帶起一股電流流過般的顫慄。
投影幕上,是胡炯一家人在樂園拍下的全家福照,誰也無法將照片上笑得溫和的男子與奪去數條人命的罪犯聯想在一起。
現實的驟變與風雨,能砥礪人的心智,也能讓人就此淪陷,萬劫不復。
人心可以堅如磐岩,卻也可以脆弱得不堪一擊。
「喪心病狂。」特警隊長忍不住替犯人下了評語。假日時的兒童樂園,人潮可想而知,選在此處放置炸彈,後果令黃凌安只能聯想到這四個字。
喪心病狂。
「封鎖遊樂園。」刑警隊長厲聲喝道。犯人已經引起社會大眾的恐慌,輿論排山倒海而來,警方再也承擔不起任何意外與損失。
韓寒倚著會議桌,環起手臂,唇角勾著笑,眸中卻是一片寒霜:「如果我是胡炯,看到遊樂園封閉了,轉身就可以找個人多的地方隨意引爆炸彈。」
封鎖遊樂園,等同打草驚蛇。
「你們承擔得起後果嗎?」刑警隊長咬著牙問。
「讓犯人與炸彈四處流竄,這後果才是我們承擔不起的。」韓寒斜睨了一眼義憤填膺的男人:「你可以繼續把胡炯當作傻子沒有關係。」
敵在暗,我在明,他們需要誘餌,而人群,正是最適合的誘餌。
這些話,韓寒沒有說出口,不遠處的黃凌安卻是眼神一凜,複雜的神情轉瞬而逝。

男人推開病房房門,與巡視病人的醫生打了個照面,身穿白色長袍的醫生佇立於病床旁,翻閱著病例板上的紀錄。
「醫生。」韓寒輕輕頷首,等待醫生的吩咐。
紀文陷入昏迷至今,已經四天了,誰都不敢多想,誰都不敢詢問,漫長的等待隨著時間,無聲地蔓延成凌遲般的酷刑。
「需要再做一次CT檢查瘀血消除的程度。」醫生在病例板上寫著什麼:「如果一星期後病人還未甦醒,你們可能要做一些準備⋯⋯。」
病人會陷入永遠的沈睡。
韓寒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如同被鈍物重擊般,暈眩、耳鳴,腦海裡無法抑制地迴盪著不願面對的結局,他僵立在那,如墜冰窖,渾身冰冷。
他甚至不知道醫生是什麼時候離去的,空氣裡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著他的神經。
病房內只剩下他,與病床上,連結著無數管線與儀器的紀文。
如同沈睡一般。
恐懼突襲而至,令受襲者措手不及。
男人咬緊牙關,順著牆面滑坐在地,埋在自己的臂彎中,像個迷途的孩子。

話筒那端規律地想了幾聲後被接起。
電話那頭,男人特有的嗓音如同大雨將至前的低沉烏雲,尾音低沉拖沓,沉重地撞擊他的耳膜:「韓寒。」
「海晏。」韓寒感受著聲帶振動時的回響,他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視線在短暫的失焦後再次聚攏。
他聽見自己說:「給我幾個人。」
「你想做什麼?」衛海晏問。
「我要殺了胡炯。」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脈搏,無波無瀾地。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自鼻腔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而後問:「你要如何殺這人?」
韓寒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空間中,一字一句,縝密的殺人計畫。
衛海晏哼笑出聲,仍是那特有的,低沉的嗓音:「最不可能被手銬銬住的人,卻為了一個犯人的命,甘願自己銬上手銬?」
「很好笑麼?」韓寒的聲音也透出了空乏的笑意,轉瞬即逝:「所以,要給人了麼?」
「好。」男人說:「預祝你,殺人愉快。」

他是個剛從基層轉正到總部的小警員,身上的制服襯衫還透著漿洗的氣味,帶著剛出社會的越越欲試般的正義感與天真。
他的第一件案子便是震驚全城的炸彈案。
偵訊室內的一切都很單調,水泥色的牆,鐵灰色的桌與黑色的折疊椅。
刑警們站在偵訊室的單面玻璃牆外,許多雙眼盯著偵訊室內的犯人,以及犯罪心理學顧問。
他坐在監控前,全神貫注盯著螢幕,盯著螢幕裡,駝著背脊,衣衫陳舊,滿身頹唐的犯罪者。
罪犯與偵訊者面對面坐著,胡炯的四肢銬著手銬與腳鐐,手銬另一端連接著桌面上的環狀鎖,腳鐐的長度設計得巧妙,恰到好處的長度,令人行走自如,卻無法奔跑,偵訊室外員警持槍把守著。
層層嚴守,任誰都插翅難飛。
偵訊室外的人,透過室內的錄音系統,聽到了紙頁翻動的聲音,與韓寒的訊問。
「姓名?」
這是偵訊前的基本流程,繁瑣,卻必要。
「胡炯。」
犯人抬首掃了對面的男人一眼,便垂下那對灰暗的了無生氣的瞳眸。
「性別?」
韓寒緩緩地靠向椅背,摺疊椅發出一串刺耳的聲音,迴盪在狹小的空間內,刺耳且突兀。
「男。」
胡炯仍垂著頭,白熾燈光下,清楚地瞧見男人捲曲的黑髮中斑駁的白絲。
「年齡?」
犯罪心理學顧問整理起襯衫的袖口,換慢地解開,而後一折一折地,向上捲起,露出手腕上突出的骨節。
「三十七。」
「職業?」
胡炯愣了半晌,囁嚅著回答:「失業。」
「家庭?」
胡炯的雙手顫抖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離婚。」
韓寒挑起眉,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瞇起,如同玩弄獵物的賊貓,對著退無可退的目標,步步進逼,明知故問:「有無子女?」
忽地,犯人的鼻息變得沉重,透過轉播設備,還能聽見如同破損氣閥般的咻咻聲,監聽中的他們忍不住僵直了後背,繃緊了肩膀。
偵訊犯人時,總是需要透過話語,激起被偵訊人的情緒,憤怒也好,悲傷也罷,不能否認這有些狡猾,警方總是透過這種方式,與心思縝密的罪犯周旋,訊問出應該知道,抑或是超出預期的信息,屢試不爽。
似乎過了很久,男人的呼吸漸緩,他重新垂下眼,嘶啞的嗓音如同粗礪的砂石,刮過他們的耳膜:「翔翔死了……。」
「你是如何接觸到炸彈製作的?整起案件都是你一個人策畫的?」韓寒突然加快了語速,如同連發射擊的槍口,速不及防,逼得人喘不過氣:「這行為的背後,是對單一物件的報復還是你對仇恨的投射?」
胡炯的嘴唇開闔著,似乎正在組織著字句,可偵訊者卻打斷了他,兀自回答了起來:「製作炸彈對於已經擁有科學工底的你來說並不難,這些都可以在網路上查詢得到,至於對象,你所做的,只是將自身所面對的挫敗與痛苦,透過心理上的投射,轉嫁到無辜的人身上。」
「因為你只是想要讓他們體會看看,你的痛苦。」
語尾尚在空氣中迴盪,驟然一聲聲響,室內陷入了黑暗,偵訊室所在的樓層,僅剩下臨時照明用的出入口燈號,悠悠地散發著微弱的光。
「怎麼回事?」
他們尚未找到停電原由,偵訊室內傳來一陣巨大的碰撞聲,那是摺疊椅翻倒的聲音,而後是銬在犯人身上的鐵鍊聲。
「快進去!」
他們當機立斷進入偵訊室。
偵訊室內伸手不見五指,裡面傳來鐵桌脫動,桌腳劃過地面的刺耳聲,幾個人依照記憶中的配置,分散圍向犯人,對著空氣喝斥:「不要動!」
啪地一聲,室內驟然亮起,令所有人一時間無法適應,血腥味卻早於視覺,鑽入他們的鼻腔中。
「韓顧問!」一人先喊出了聲,他們順著望去,只見到椅子傾倒,韓寒斜倒在地上,衣衫凌亂,眼鏡摔在地上,支離破碎,那張俊美的臉上多了兩道明顯的瘀傷,在嘴角與側臉,本該在胡炯身上的手銬,銬在了他的手腕上。
顧不上受傷的同仁,他們連忙轉向犯人的方向。
沉重的鐵桌翻倒,摺疊椅缺了充當椅背的鐵桿,那根鐵桿,現在卻在血泊之中,穿透男人的太陽穴,胡炯半張臉浸在自己的血中,睜著那雙灰暗的眼眸,空蕩蕩地看向遠方。
劇變來得太過突然,員警們亂了陣腳,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倒臥在地上的韓寒,輕輕地扯動了嘴角。

「——。」
韓寒掙扎著睜開眼,視網膜底層彷彿還殘留著那抹濃重的腥紅,他的四肢僵硬,冷汗打溼了鬢角,心跳鼓動著耳膜,他甚至感到呼吸窒礙。
良久,他才動了動肩膀,艱難地抬起手,摘下眼鏡,揉了一把臉。
消毒水的氣味以一種近乎暴力的姿態,提醒著他身在何處。
醫院,他還在醫院裡,病床上,紀文仍如同睡著般靜靜地躺著,韓寒七手八腳地自地上爬起,腿部酸痲,像是千萬隻螻蟻啃食般,舉步維艱。
佛洛伊德認為,夢境是一種在現實中滿足不了,受壓抑的欲望的一種投射現象。韓寒齜著牙,移動著自己的腿,心裡只想將長眠在墓中的佛洛伊德拖出來搖晃。
去你的夢的解析。
韓寒十分清楚人性以及自身的黑暗面,卻沒有想到,會以如此直白的模樣,赤裸裸地展現在自己眼前。直白的令他無法消受。
病態的是,連日來鬱積在胸口的沉悶,卻隨著夢境內的血腥消失殆盡,用這種方式證明前人學說,這模樣可不怎麼好看。
鬱結的血液終於疏通了,他走到病床旁,男人的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鬍渣,為這張英俊的臉增添了一股野性,修長的手指滑過棉被,停留在紀文的手背上方,離得極近,卻未曾接觸。
韓寒的低垂著眼,朦朧的光影下,只能看見那如羽扇般的眼睫,輕輕地煽動。
「睡夠了就快起來,自己洗個澡,……要不然連我都要嫌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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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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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市立遊樂園創立於三十年前,便捷的地點、新式的遊樂設施,一時間尉為風潮,是許多家庭周末旅遊的首選,搭乘一項遊樂設施都需要排隊等待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可人潮仍是絡繹不絕。市立遊樂園帶給市民許多回憶,但隨著時代變遷,遊樂園也面臨了設施老舊、人流減少的問題,在五年前面臨倒閉,後經整建,於兩年前重新開幕,重回市民的記憶與生活中。
遊樂園外,停著幾輛不起眼的轎車,隱藏在平民的車輛之中,車內坐著的卻是嚴正以待的刑警,他們挺直了背脊,鷹隼般的視線透過車窗,於人群間逡巡,目標犯人的五官特徵早已熟爛於心。
樂園內,小販亭外,頭戴鴨舌帽的男子低頭擺弄著手中的遙控器,精密的儀器操縱著小型無人機在空中盤旋,機上的攝影鏡頭未曾放過任何角落,男子抬手整了整頭上的鴨舌帽,帽沿下露出了略帶稚氣的臉龐,正是重案組技術人員陳士馬。
老人、成人、父母、青年、孩子,人們沉浸在自己的愉悅之中,未曾發覺隱藏在人群中,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刑警們,對於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未覺。

「第一區未發現犯人蹤影。」
「第三區沒有狀況。」
「第六區狀況正常。」
對講機內傳來各處的回報,顧東明與韓寒在箱型車內,車廂內佈滿電線與監控儀器,視線緊盯螢幕上的監視影像。
「犯人從我們手中逃脫過一次,再次出手肯定會更加謹慎。」顧東明拿起對講機:「犯人有反偵察意識,可能會變換裝束,所有人注意著點。」
放下對話筒,他忍不住瞧向車內另一端的韓寒。後勤車車窗被深色窗紙糊上,車廂內無可避免地缺乏照明,韓寒端坐在那,挺直背脊,電腦螢幕的冷光打在男人的臉上,更顯蒼白,連同那總是帶著笑意的桃花眼底,竟也是一片霜寒。
包圍行動之前,刑警們沿著訊息找到了胡炯的租屋處,便宜的流動人口公寓早已人去樓空,滿屋散落的炸彈圖紙嘲笑著警方的來時已晚。
蒐證時,陳士馬苦著臉:「同樣是遭遇挫折,為什麼他就會因此走上這條路?」
身為重案組的一員,早已經見識過許多震盪社會的重大案件,卻總無法真實適應罪犯的惡行與其背後的悲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從小聽到大的話以如此刻骨的方式在他的眼前上演,毒販的身不由己、騙徒的走投無路以及每個手染鮮血的背後,各式各樣的人物,一幕幕的故事,似乎一瞬間讓人看盡了世間疾苦,有時候連最資深的刑警都會荒謬地在這些惡徒的身上生出惻隱之心,可是也僅僅只是惻隱之心,他們仍舊無情地將罪犯銬上手銬,送上法庭,接受應有的制裁,因為他們必須還給那些受害的家屬一個公道,再多的苦楚也無法因此將罪孽一筆勾銷。
活在這世界上,誰都有誰的苦衷,誰都不比誰活得輕鬆。
韓寒垂下眼眸,視線停在手邊的犯人資料上,潔白的紙,生硬的字,將一個人的一生打印成幾張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隻字片語。
他與相片中的人四目相對:「前半生的順遂,令他認為社會是公平的,只要經過努力一定會得到回報,種下多少一定就能收穫多少,他就像是最天真的農夫,中規中矩的耕種,本該平庸安順的過完這一生,他是如此深信不疑。」
韓寒的聲音聽不出情感起伏,甚至有些疏遠。
「可農夫會遭遇天災,人生也不可能一路順遂,他的農田遭逢巨變,一夕間痛失所有,否定了他所認為的公平與努力,他將這些遭遇歸咎在辜負了他的期待的社會,他將他的痛苦投射在這個社會上,投射在所有能理解他的苦痛的人身上,他要報復的不是讓他受到挫折的當事人。」
男人抬起頭,目光遙遙地鎖定在空無一人的一點,恍然間,令人產生了胡炯正佇立在那裏的錯覺。
不知何時,眾人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動作,屏住了呼吸。
「他要報復的,是整個社會。」
韓寒說。

「——市立遊樂園站。」
公車搖搖晃晃地駛入停靠區,廣播器內傳來報站的機械式女音。
乘客們魚貫地下了車,朝著各自的目標前行,一對年輕的夫妻牽著孩子的手,孩子躍下公車,臉上止不住的笑容,無處不顯露出他興奮的心情。
他們沒有注意到,一雙灰色的晦暗的眼,正牢牢地鎖住了他們。
人與人的緣分很短,也很淺,也許你與一個人今生相遇,也只僅僅是這麼一個不經意的擦肩,誰也不會多出分一點眼神與記憶,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男人深刻的哀痛。
胡炯用著灰濁的眼看著那和諧安樂的小家庭,直至他們相攜進入了遊樂園,消失在感應門後,另一台公車正準備進站。
天氣正好,是冬日裡難得的暖陽天,就像那日的天氣。
他從來都是個平凡的人,平凡的家庭,平凡的面孔,平凡的人際關係,沒有任何出彩的天賦,亦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奇遇,不會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流浪漢攔下他,告訴他他的資質上乘,只為了推銷一本十元的破爛武功祕笈,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學業成績能忠實地反映出上課時是否走神,他的交際關係反映出他對誰付出了多少真心實意,沒有開著豪車的富二代甩著鈔票逼他花,也沒有充滿江湖氣的兄弟摔碎酒瓶為他兩肋插刀,他的工作也同樣是付出了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實驗室的機器不會與他鉤心鬥角的爭功。那些人世間的不公不義,對他而言只是電視新聞中剎那一瞥的聲嘶力竭,茶餘飯後的唏噓,離他太過遙遠,也無從想像,他只須擔心下一期的房貸、車貸與孩子的學費。
——這個社會很公平。
這是胡炯從自己不太漫長的人生經驗中發自內心的認識。
他以為,他會這麼平凡而順遂的過完這一生,看著兒女承歡膝下,看著妻子白頭。
他沒有想過,人生會有一個詞,叫做意外。
這一切是從兒子一場平凡的小感冒開始,病毒感染與蔓延令他們猝不及防,藥物治療總是晚了一步,只過了三天,細菌已經感染到了肺部,小小的孩子在病床上輾轉反側,痛苦哭號著。
而他們束手無策。
插管治療與病痛折磨,使孩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埋在被子中幾乎要找不著了,一雙靈動的大眼困在凹陷的眼窩中,虛弱的蒼白的,令他禁不住懷疑下一秒他的孩子就要如此消失在眼前。
然而現實並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自學生時期相識相戀的妻子與他產生了磨擦,往日的美好和諧都成了假像,他們甚至從彼此眼中窺見了恨。
諷刺的是,家庭的岌岌可危卻換來了事業上的飛黃騰達,那終日挺著鮪魚肚四處巡視的實驗室領導,好似在多年後突然發現了他這枚遺落在人群中的樸石,多項重大研究落在了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幾欲滅頂。
人心的質變,往往就在這種創深痛巨的時刻。
而後孩子的病逝、妻子的離異與事業上的受挫,就是點燃導火線的火花,幾點星火,順著引線,將火藥引爆。
男人經過檢票口,從檢票員手中接回票券,他緊了緊手中的背袋,垂首步入這屬於孩童的美好樂園。

「——目標出現。」
胡炯才踏入遊樂園內,便被埋伏在四周的警方發現,狙擊槍的準心如同獵鷹的眼,無聲地鎖住了目標。
「全員檢查裝備。」
黃凌安一聲令下,特警隊隊員提起裝備,喀一聲,槍枝上了膛。
黃凌安將脖頸上的彈性脖圍拉上,遮住半邊面容,帶上鋼盔與護目鏡,厚實的防彈衣覆在他們的身上,手中的槍枝冰冷而沉重。
「出動。」
特警隊與刑警、一般員警不同,他們平日全在訓練中心內進行密集受訓,輕意不出現在一般民眾面前,若是出動,必定伴隨著重大社會事件,也正因為他們面對的是最窮凶惡極的罪犯,為保人身安全,特警隊出動時,一律蒙住面容,以防遭遇歹徒的報復。
全副武裝的特警行成包圍網,以樂園內複雜的遊樂設施為掩蔽物,一點點縮減包圍範圍,在樂園中的便衣刑警們配合著特警隊,著手疏散、安撫人群。
陳士馬操縱著無人機,透過攝影監視,與指揮組回報:「目標正前往A3區,身上仍有炸彈。」
另一端的黃凌安伏在卡通雕像後,視線範圍內,有隊員躲藏在小販車旁,抑或是廊柱側,他按下對講機:「全員聽令,待歹徒放下炸彈後,掩護拆彈組到位,並逮捕犯人。」
他看著手腕上的電子錶,腦海中閃過商場內,被綁上炸彈的孩童,沉聲說道:「若有挾持人質情況,狙擊手當即射殺。」
職位賦予了他們使用槍械的權力,他們可以就地射殺歹徒,但若非特殊情況,他們仍會選擇讓犯人活著踏上審判台,哪怕這須要耗費更多精神與體力,甚至使自己置身危險之中,可是也只有活著,這些罪犯才能償還他們的債。
他們將罪犯繩之以法,交給法律來判決,這是每一位警員的信仰。

特警隊的命令,亦同時傳達到了重案組的人員耳中。顧東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地圖,瞧向韓寒所在的方向。
這一眼,不由得令他內心一頓,而後悄無聲息地移開目光。
電腦螢幕的光線投射在黑暗中,壟罩著犯罪心理學顧問,在那清俊的側臉上投出妖異而破碎的陰影,鼻樑上的細框眼鏡也遮擋不住男人眼下的青黑與濃重的疲態,淡色的唇緊抿成一直線,彷彿繃緊的弓弦,那雙眼,如點漆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輝,耀眼卻危險,吸引著迷途的飛蛾,自投羅網。
自緝毒隊轉入菁英聚集的重案組,這不算漫常的警察生涯中,令顧東明暗自自豪的,便是對於危險的直覺,這樣的直覺讓他多次在攻堅毒梟聚點時,帶領隊員逃過敵方埋伏的陷阱,抑或是遠離突然暴起的犯人,老隊長稱這是救命的直覺。
然而就在接獲特警隊就地格殺的訊息時,顧東明驟然感到寒毛豎起,背脊發冷,如同被冷血動物盯住的獵物般,而這使他惶惶不安的來源,正是處在同一個車廂內的隊友,那相貌斯文,手無縛雞之力的顧問。
隨著相處時間的推移,身為刑警的直覺告訴他,眼前的男人並不如同表面上看到的那般,他悄悄翻閱了韓寒過往的資料,在警校學業那欄,看見了未結業三個字,在那之後,韓寒的資料全是空白,長達數年,直到幾個月前被紀文領進辦公室。
當然,他也看見了韓寒的身世,九歲時父母因空難身亡,留下大筆遺產與航空公司賠款,而後被母親的妹妹,他的阿姨收養,但韓寒的阿姨與表弟卻在韓寒資料上的那段空白間因車禍死亡。
親人意外身亡,加上多年的行蹤成謎,無論如何,顧東明都不覺得上頭會放任這樣背景不明的人進入重案組,可韓寒卻被領了進來,成為犯罪心理學顧問。
疑問成為不安的種子,沉澱澱地壓在了他的心上。

重案組組長重傷昏迷,眼見這男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消瘦,可這看似搖搖欲墜的男人,卻又好似一頭蟄伏著,即將掙脫枷鎖的猛獸,如同遭遇暴風雨前的沉悶與低壓,令顧東明不自覺戒慎小心,唯恐稍有不慎,就會喚醒這頭巨獸,將人吞噬。
「報告,我們疏散完外部人群的,但怕打草驚蛇,內部的遊客恐怕來不及。」對講機內傳來樂園內刑警的通話,打斷了顧東明的走神,垂眼仔細看起了地圖:「陳士馬,告訴我目標的方向。」
「目標正朝著A5方向行進,尚未安置炸彈。」
顧東明張口欲下達指令,耳機內與車廂內同時迴盪起男人的聲音,打斷了他。
「先行疏散A5與A6區域的人群。」韓寒搶先一步對著耳機說道:「特警隊準備進行圍捕……。」

地圖上,紅線交錯,鋪張成一幅巨大的網,而狡猾的獵物正一步步靠近他所設下的陷阱。
伏在雕像後的黃凌安勾起嘴角,向著對講機另一端的人調侃道:「獵捕馴鹿計畫,是吧。」
語尾是肯定的句號。
「是……。」黃凌安彷彿瞧見了韓寒那笑瞇了的眼,隔著對講機的聲音有幾分失真。
獵捕馴鹿,久遠之前的暗號,多年來深刻的默契被勾起,樂園中的犯人,如同多年前被他們精心策畫包圍的目標,深入陷阱而不自知,特警們分做幾股,自側面繞過包圍區,步步進逼。
「一組。」對講機內響起指令。
胡炯後方突然出現一隊手執全副武裝的特警,槍口對準了他。瞳孔縮放,男人抓緊了手中的旅行袋,倉皇而逃。
無人機劃過空中,車廂內二人緊盯著螢幕上的監視畫面,只見特警不遠不近地吊在犯人身後,如同吊著獵物的貓科動物,不緊不慢,隨時可以撲上目標的距離,而後,斜裡又冒出一隊特警,看似不經意間被犯人發現般,半晌才與前一隊匯整成一股,開始追緝目標,但這早已迫使機警的目標變換了路線,胡炯將裝有炸彈的旅行袋抱在懷裡,向著旋轉咖啡杯遊樂設施而去。

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與粗重的喘息,長年坐在實驗室中,亞健康的身體無法適應一瞬間的劇烈運動,他的雙腿開始顫抖,偌大的遊樂園彷彿已成為一座空城,成為員警的狩獵場,邁著訓練有素的步伐,他們手持著槍械,追捕著眼前的獵物,獵物與獵人,同樣屏息以待,等著槍響,亦或是獵物返撲。
胡炯距離自己的目標近了,為了這一天,他反覆翻閱著自己的記憶,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酷刑加身,他正一步步與過往的絕望錯身而過,邁向眼前的目標。
快到了,就快到了,胡炯如此在心裡喊著,但他的一舉一動,皆被掌控在警方手上,在他的面前,突然走出一隊全副武裝,手持盾牌的特警,阻擋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舉目四顧,如同誤入陷阱的獵物般,汗水滑下他扁塌的因喘息而煽動不止的鼻翼,滑過了長出雜亂鬍鬚的下頷,落在那破舊汙損的步鞋上。
男人將背脊挺直,伸手在懷裡摸索。
「你已經被警方包圍了,請你放下手中的武器。」
黃凌安手執擴音器,步出隊伍。
犯人恍若未聞般,垂首將拉鍊拉開,露出了袋子內的炸藥,紅色的數字開始往後退去。
——胡炯啟動了炸彈。
情勢逆轉,黃凌安摔了手中的擴音器,舉起手中的槍枝。
身在槍口之下,早已不復見前一刻逃跑時的倉皇,胡炯好整以暇地丟下空癟的布袋,手上提著那枚足以造成強大破壞的定時炸彈。
黃凌安與之四目相對,突如其來地頓悟了什麼,他咬緊牙關,對著對講機低喊:「全員撤退,退出遊樂園,越遠越好。」
他的身後,是隊員的性命與無數個家庭,他不容許自己的隊員在眼前犧牲。
特警們聽令,緩慢地向後撤出,突然,特警隊副隊長停下腳步,望著對長巍然不動的背影,嗓子乾澀,忍不住嚥了口唾液:「隊長,那你呢?」
「讓拆彈組預備進場。」黃凌安的視線緊盯著面前的惡徒,頭也不回地說。
「隊長!」副隊長了解了他的目的,目眥皆裂。
「聽令!全體撤退!」
男人重申了一次命令,語氣篤定,持槍的雙手沒有任何動搖。
全體撤退的命令中,並不包含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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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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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犯人的目的就是我們。」
「……他要將我們,一起拖下地獄。」
指揮車內,顧東明聽到了身旁的男人,冷硬的,毫無情感的聲音。
「瘋了。」顧東明扯下耳機,拔出配搶,拉開車門,就要往現場趕。
「顧副!」一聲喝斥打斷了男人的動作。
螢幕上,特警孤身與犯人對峙,犯人手上的炸彈倒數仍舊繼續,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使警員的生命威脅加劇,但沒有一個人敢妄動,胡炯手握著的不僅僅只是一枚定時炸彈,那是一名員警的生命以及人民的安危,狡猾的獵物將狩獵者引入陷阱,狩獵者進退維谷。
他們賭不起放了嫌犯的後果,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填補。
「顧副,我們都不想眼睜睜的看著同仁犧牲,但到了現場,不會有任何幫助。」韓寒放開顧東明,退回座位上,垂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鈍痛刺激著神經與大腦。
車廂內,兩名指揮對峙著,面如沉水,背脊緊繃著,空氣膠著凝固,壓得他們喘不過氣,好似誰先移動,就會觸發一場風暴,僵持中,一聲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壓抑,顧東明拿出手機,隨即瞪大眼,接起了通話。
話筒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狙擊手……,配合特警……。」斜倚在床頭,低聲喘息,傷口撕裂,儀器傳來刺耳的鳴響,紀文緊盯著電腦螢幕上的現場錄影,抬手制止正要上前的護士與看護警員:「能讓現場聽到電話麼?」
「你等等。」顧東明開啟手機擴音,放至對講機旁。
紀文的聲音透過公放傳來,令韓寒有一剎那的失神,恍如隔世般。
紀文說:「黃隊。」
「呵,果然大難不死啊,紀組長。」黃凌安笑道,彷彿他所面對的,並非威脅著他生命的持彈歹徒,而是拿著玩具槍的鄰家男孩。警校多年同窗,對於友人能力的信任早已深植於心,而今友人奇蹟般轉醒,如同為他打了一劑強心針,他動了動因舉槍而僵硬的肩膀,任由汗水滑下,帶走自己的體溫,冷冽的寒風使他的氣管隱隱作痛,卻也是最有力的提神劑。
「紀組長有何吩咐?」
這是一場僵局,卻並非死局,有千萬種方法可以克制歹徒,卻並非最完善的,他們要的,是將歹徒繩之以法,讓犯人活著站上受刑台,為自己犯下的罪孽贖罪。
「這麼多年你的槍法沒有退步吧?」紀文將螢幕中樂園內的一隅放大,扯開沾染上血液的病號服。
食指扣上板機,隱隱發力:「我們打個賭吧。」
「好。」炸彈上的倒數鮮紅刺目,所剩的時間並不多了:「雙膝、肩膀、肘關節、手腕,你只有一次機會,不能留給犯人反應的時間。」
身上的血色擴散,視線模糊,紀文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必要時,就地格殺……。」
拿著手機的那隻手無力地垂下,儀器的刺耳的鳴響聲迴盪,通話結束。

黃凌安沒有時間探究突然掛斷的通話,以及掛斷前的吵雜,他按住對講機,與狙擊手通話:「都聽到方才紀組長講的了吧,你左我右,聽我倒數。」
「三。」
「二。」
「一!」
槍響,全副武裝的特警如同獵豹般衝出,伴隨著第二聲槍響。
胡炯聽到了槍聲,卻未曾看清子彈的去處,只感覺右膝一陣疼痛,而後是左腿,子彈貫穿關節與肉體,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他舉起手中的定時炸彈,意圖使用炸彈對警方造成威嚇,迎接他的卻是另一聲槍響。
子彈來得太快,肩膀隨之而來的劇痛使他被迫放下舉起的手,隨後令一顆悄無聲息的子彈也穿透了他的左肩,胡炯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卻仍試圖動用雙手,觸碰炸彈上的引線。
炸彈的引爆方式不只有等待倒數一條,錯綜複雜的線路中,更是暗藏了許多隨時能引爆火藥的陷阱,甚至只要經過大力的碰撞,就能使內部的化學物質產生爆炸,只差幾毫米,他便能觸碰到引線,可惜槍聲再響,子彈擊中了他的手肘,而特警也到了他的面前。
黃凌安撲在男人身上,鎖住犯人預行犯案的手,以身體為炸彈作保護,胡炯嘶吼一聲,如同失去理智的野獸,咬向特警的脖頸,未受護具保護的後頸被牙齒劃破,鮮血溢出,黃凌安恍若未覺,手肘壓制住犯人持著炸藥的手,另一隻手徒手將他的大拇指掰斷,奪取炸藥。
「拆彈組!」黃凌安大喊。
拆彈組與返回的特警一擁而上,
眼見炸彈被拆彈員取走,解除倒數,胡炯面如死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不再掙扎,倒臥在血泊之中,任由員警將之上銬。
空中盤旋著的無人機任務完成,返回崗位降落。救護車的鳴笛聲遠遠傳來,隨著拆彈組確認解除炸藥,並將火藥放入防爆箱內。
繃緊的那根弦終於鬆懈了下來,黃凌安癱坐在地,後頸仍是鮮血直流,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一聲突兀的拍手聲響起,而後向外擴散,在場的警員鼓起掌,為同仁獻上自己的敬佩,哪怕當時多延遲了一秒鐘,抑或是彈道偏離,都有可能早成無法挽回的傷害,但警員用自己的安危與榮譽,換來了社會的安寧。
扯下面巾,吐出了肺部內的空氣,黃凌安仰起臉,閉上雙目,沐浴在夕陽之下。

他們手握武器,但並非屠夫,他們謹守自己的職責與正義,哪怕將自己置身在危險之中,哪怕家裡正有盞等待歸人的暖黃燈光。

鉛灰色的水泥牆面,灰色的鐵桌,以及深灰色的折疊座椅,連頭頂的日光燈管,也顯得暗淡蒙塵。
男人坐在桌前,手銬上,鎖鏈的尾端被固定在桌面上,監視器與紅外線掃瞄儀盡責地運做著,屋外是戒備森嚴的刑警與警局的重重關卡,縱使渺小如一隻飛蚊,也難以逃出生天。犯人低垂著頭,頭髮凌亂,皮膚粗糙,鬍鬚邋塌。受子彈貫串的四肢已經過治療,包裹著厚實的繃帶與夾板。
審訊室的門開啟,胡炯抬起頭,微微瞇起眼,手銬上的鎖鏈因震動而傳來清脆的聲響。男人反手關上門,走到桌前,鐵椅在地上的拖動聲,顯得刻意而且刺耳,一只檔案夾被扔在了桌上,他清楚,裡面裝的,是自己那可悲一生,彷彿全身赤裸般,在員警面前,無所遁形。
那名西裝筆挺的員警入座,朝他遞來了紙杯,嗓音清冷:「喝吧。」
鎖鏈的碰撞聲響徹室內,已經半日未曾進食任何一滴水的胡炯,向前傾著身子,搶過水杯,趴伏於桌上一飲而盡。
韓寒注視著胡炯狼狽地喝完水,溢出的飲水滑過男人的下顎浸濕鬍鬚,在桌面上淌下一灘水跡,放下紙杯,壓下內心湧上的反感,看著囚犯的舌尖舔過乾裂的嘴唇,眸光閃爍,有渴求、也有貪婪。禁食禁水,這是刑警在審問犯人前偶爾會使用的小把戲,不至於危及生命安全,卻也不會讓犯人太過好受,生理上的空腹與飢渴,往往能消磨人的精神與意志,在漫長且無孔不入的折磨後,一只小小的水杯,成為沙漠中的雨露,滋潤進土壤,喚醒了深藏著的渴求,他們相信,慾望能撬開犯人的口,道出所有犯罪的真相。
犯罪心理學的專家自然懂得刑警們的把戲,不置可否。他再次盛了杯水,放在手邊,胡炯看得見卻勾不著的,恰到好處的距離,韓寒好整以暇地翻開檔案,簽字筆在指尖打轉,他不再看男人一眼,好似手中的檔案有多麼地引人入勝,令他看得目不轉睛。
胡炯的屈起指尖,扣在桌面上,指節泛白,先前的那一杯水根本不足以止渴,喉嚨彷彿乾涸已久的土壤,吸收盡雨露,用疼痛叫囂著還要更多。
而後,韓寒靜置在桌面上的手動了動,拿起紙杯。
胡炯不自覺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畫面如同緩格撥放,他看著男人執起水杯,抬起手臂,杯緣靠向嘴唇,喉結滾動,而後,將水一飲而盡。
空下來的紙杯被擰成了紙團,落回了桌上。
胡炯的鼻息瞬時變得粗重,怒視著那名將他把玩於鼓掌間男子。
這樣的直白的視線,令審訊人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喜悅。
「你知道,就算我們不審訊你,當場逮捕,犯案工具繳獲,已經足夠將你送上法庭定罪。」韓寒說。
「那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鐵鍊發出聲響,胡炯粗啞著嗓子低吼。
韓寒扯開領帶,背脊靠向椅背,伸展雙腿,姿態懶散怠慢,鏡片下那對桃花眼毫無笑意:「對所有員警、上層而言,想要的是你如何取得炸彈製作的方法與原料,想要的是你曾經犯下的每一件案子的自白,以及所有未完成的計畫,好讓他們盡速將你送上絞刑台。」
男子交疊起腿,將雙手放在膝上,指尖相抵,呈現尖塔形狀。
「可對我而言」,他說:「只想要看著你,深受折磨,苦苦掙扎,卻無處可逃、無法可逃……。」
韓寒的視線移向犯人身上的繃帶,那雙總帶著笑的桃花眼藏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相同的審訊室,面對相同的犯人,那血腥的夢境仍歷歷在目,令他脈搏狂跳,全身發熱,可他無法動手,也不會下手,儘管他清楚自己有著這樣的能力。
——「如果那時開槍的是我,我會毫不猶豫將你擊斃。」

「顧副……。」單面鏡後,陳士馬坐在儀器前,偵訊室內的監聽儀將室內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轉述,冷汗浸透了後背,他嚥了口唾液,僵硬地轉向立在一旁的顧東明。
顧東明閉上雙眼,幾秒後睜開,他的手搭上陳士馬的肩膀,沉聲說道:「小馬,把這段偵訊從系統裡刪除。」
「可是……。」陳士馬覺得不妥,卻在視線與他對上時收住了聲。顧東明的面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神情。
這段影像,從系統紀錄內被抹去,陳士馬做得很乾淨,就算是專家來瞧,也難以察覺出異狀,除了重案組幾人外,無人知曉這次的審訊內容。

步出醫院大門,冷風揚起衣襬,紀文微微瞇起眼,抬起手輕觸額上的繃帶。
經過檢查,醫生核准了紀文的出院手續,可腦震盪的後遺症仍需一段時間靜養才算痊癒。重案組刑警強壓下因冷風與光線帶來的暈眩,待頭重腳輕的感覺和緩,才走下台階。
黃凌安斜倚著車,吹了聲口哨:「走吧,先載你回家。」
兩人上了車,黃凌安仔細打量了他的臉色,對著好友的肩輕捶了一拳,笑罵道:「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大學霸。」
雖然尚未完全痊癒,可被准許出院,代表已經脫離險境,無任何生命危險。
「那時,和我一起進入現場的消防員……。」爆炸當時距離爆炸點最近的並不是他。
黃凌安發動汽車,將黑色越野皮卡駛出醫院停車場:「兩名輕傷的早你幾天出院了,剩下兩名傷勢比較重,還在加護病房,尚未醒來。」
他們的工作,永遠伴隨著危險,拯救了無數生命,也將自己的生命放在最危險的第一線。
「是麼。」紀文深陷進舒適的椅背裡,腦海裡卻停止不了思考案件。
「紀文。」黃凌安打轉方向盤,駛向了高速公路。對好友一秒也無法停止的工作狂性格,他邊感到無奈邊安撫道:「犯人已經被逮捕了,局長讓我們都放了假,剩下的事他們會處理好。」
紀文在心底嘆了口氣,仰靠著椅背,閉上雙眼。

車輛停在公寓前,黃凌安叫醒了不知何時睡著的紀文,二人一同上樓。
黃凌安打量著紀文的住處,單身的刑警,屋子內卻處處充滿著另一人的氣息,窗簾半敞著,塵埃被陽光度上一層金邊,在空中打轉,沙發扶手上搭著一件西裝外套,毛毯捶落在地,廚房水槽內擺著尚未收拾的餐具。
這些都不會是住院好幾日的紀文遺留下的,他放下手中的旅行袋與禮盒:「有誰和你一起住?」
紀文自廚房走了出來,將水杯放在客廳桌上,轉身走進廁所:「韓寒。」
把凌亂的毛毯整理好,黃凌安挑起眉,拿起了落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指尖傳來布料細緻的觸感,剪裁合身,外套上並未標示著任何品牌,這只有一個可能,便是手工訂製西服,可一件訂製服價格不斐,並非一名警方顧問可以消費得起的。
「是麼。」放下衣物,隱藏起疑惑,黃凌安坐進沙發,翹起腿、又是那痞氣十足的特警隊隊長:「找一天叫上韓寒,我們去陳平家吃飯吧,這麼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的假。」
好不容易的團聚。
「好。」紀文從廁所內走了出來,住院幾日的狼狽已打理乾淨,鬢角還有些濕潤,刀刻般的眉眼,額上的繃帶也無法掩飾男人的英俊。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什麼問題打我電話。」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起身走向玄關:「不用送了。」
喀噠一聲,玄關的門被關上,紀文佇立在客廳內,垂下眼,緩緩地打開緊握著的手掌。
掌心上,躺著一枚破碎不全的藥片⋯⋯。

步出公寓,街口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黃凌安搓了搓手,吐出了一口白氣,喃喃道:「好像更冷了。」

中央警政大樓,陳平接過同事遞來的熱咖啡,倚靠著窗。
「冷死我了,怎麼突然就冷了下來。」同事小聲抱怨著,退下印著緝毒字樣的黑色制服,換上外套,轉頭喊了一聲:「下班了啊。」
「老大也快點回家吧,別讓嫂子等。」要好的組員拍了拍他的肩。
「慢走。」陳平點了點頭,眸中倒映著窗外的燈火。

重案組,陳士馬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按下確認鍵,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歡呼一聲:「下班啦!放假啦!」
「希望這次能好好休假。」顧東明祈禱著。
天寒地凍的,但願罪犯也一起休假。
虞漢趴在電腦前,面對尚未完成的結案報告,剃成寸板的頭髮都快被撓禿了。比起報告,他寧願面對一幫拿著棍棒的街頭混混。
當陳士馬哼著歌,蹦蹦跳跳地經過他的桌前,被拉到仇恨的魔王自然不可能讓勇者如此輕易地過關,虞漢蹬地躍起,如餓虎撲食般,扯住陳士馬褲頭的皮帶,將人往後拖:「不准走!」
「為什麼?」陳士馬抱著柱子,抵死不從。
虞漢有的是對付他的辦法:「揚揚說想你了。」
「嗚⋯⋯。」即將休假的勇者陷入動搖,可手臂仍緊緊黏在柱子上。
虞漢挑起眉,再添誘餌:「我剛幫他們買了電視遊戲機。」
「呃啊!」天秤搖擺不定。
收拾好物品的顧副經過打鬧的二人,拍了拍陳士馬的頭:「我先下班了,報告記得寄到我和組長的郵箱。」
「顧副救我!」陳士馬哀嚎。
休假蒙蔽了顧東明的眼,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地打卡下班。
「不!」陳士馬心如死灰。

葉氏集團大樓,負責人的意外過世未曾影響川流的員工,他們依舊行色匆匆,鎮日埋首於工作。如此龐大的商業財閥,運作並非負責人一人的決定,一連多日的股價下跌,在董事會放出將重新選出公司負責人的消息後,漸趨平穩,檯面下暗流湧動。
韓寒步出大樓,樓內樓外的溫差讓他的眼鏡蒙上霧氣,男子停下腳步,摘下眼鏡擦拭。
「先生,需要讓司機載您回去嗎?」葉氏集團董事會秘書自樓內追了出來,神情恭敬。
重新戴上眼鏡,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桃花眼如同一汪深色的潭水,隱藏在鏡片後,叫人猜不透裡面的情緒:「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請先生慢走。」
舉步走出屋簷,幾聲輕微的驚嘆落入耳裡,而後,一片雪白滑過眼角,落在臉上,頃刻間冷意浸透皮膚。
「下雪了。」
不知誰如此說道。行人忍不住駐足,如同事先排演好的鏡頭,齊齊仰頭望向天際,與飄然降下的,如同鵝絨般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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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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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下雪了。
彷彿來自整座城市的喟嘆。
夜靜了,風停了,天地間只剩下細碎的沙沙聲,彷彿冬日的耳語。
霜雪覆滿街道,道旁的窗櫺中,門扉的縫隙間,不經意地,透出了一絲絲,屬於人間的煙火,暖融融的。
韓寒坐在燈下,眼鏡摘了下來,額前的碎髮帶著溼氣,軟軟地垂著,搭在眉上,耳垂圓潤白皙,寬大的睡衣領口露出消瘦的鎖骨。
當紀文自浴室走出來時,看到的便是窗外下著細雪,屋內亮著暖黃的燈,青年靠在沙發內,那雙總是瀲灩著笑意的桃花眼微微垂著,露出白皙的後頸,指尖夾著一頁書頁,緩緩翻過。
隨著紙張摩擦的沙沙聲,紀文的心臟彷彿被什麼輕輕地撞了一下,就像一池水潭,被投下一粒石子,霎時間泛起層層漣漪,一圈一圈,無法停歇,一層疊著一層,掀起碧波無數。
恍然間,眼前的背影與好幾年前的男孩重疊,就像所有事情,從未改變過,男孩不曾離開,他未曾經歷離別。
紀文闔上眼,緩慢地吐出了一口氣,掌心鬆開,再次睜眼。他坐到沙發上,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韓寒闔上書,側過頭望了過來,嘴角掛著令人舒心的笑:「剛剛小馬發了訊息,問我們明天要不要去和揚揚他們玩,我幫你回了。」
紀文點了點頭,拿起茶几下的醫藥箱,準備為自己換藥。
「我來吧。」韓寒接過紗布,將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替他挽起袖子,一圈一圈拆下繃帶,他的動作很輕,很緩,尚未痊癒的傷口露了出來。兩人的距離很近,所以紀文清楚地看到了,韓寒的眼睫顫了顫,指尖微微顫抖,他也嗅到了韓寒髮間,與他相同的洗髮精的味道。
韓寒小心翼翼地替紀文上藥,直到他的傷口暴露在眼前,猙獰的、扭曲的,在暖黃的燈光下,後怕與心疼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千頭萬緒堵在舌尖,他用著含糊的鼻音,輕聲問:「疼嗎?」
尾音化在空氣中,小心的、膽怯的,好似只要大聲點,就會弄痛眼前的人。
那聲音含著心疼、害怕,還有委屈,紀文只覺得內心最隱密的一塊再次被狠狠的撞擊,壓下的悸動掀起波濤,又暖得一塌糊塗。他伸出另一隻手,緩緩地撫上他的後頸,將韓寒低垂著的頭,壓向自己的肩頭。帶著薄繭的指尖摩擦著他頸上細碎的髮,傳來微微的癢,韓寒深吸了一口氣,滿懷貪戀,耳畔是自己心跳,鼻腔內滿是男人好聞、乾淨的氣息,他閉上眼,將臉埋進男人的頸窩,如同惶惶不安的小動物終於找到安生的歸處,心卻隱隱做痛。紀文愣忡了半晌,覆在頸上的手悄悄地移到韓寒單薄的肩上,將人環抱。
「不疼了。」
紀文垂下眼,在他耳旁低聲說道。

叮咚——。
電鈴聲響起。
「來了、來了。」陳士馬放下手中的遊戲搖桿,自地毯上爬起,踩著毛茸茸的卡通拖鞋,邊喊著邊到了玄關,打開門,露出燦爛的笑:「老大、嫂子。」
「早上好。」有著一對桃花眼的男人身穿黑色風衣,脖子圍上米色格子圍巾,手上戴著保暖的皮製手套,笑著對他打了聲招呼。
「打擾了。」重案組隊長同樣身著保暖外套,手上拿著傘,點了點頭。
「外面冷,快進來。」
二人步入門內,暖氣撲面而來,揚揚已經在客廳裡探頭探腦。
假期中的揚揚與大男孩陳士馬穿著寬鬆的卡通棉衣與棉褲,室內的暖氣足夠暖和,韓寒脫下外套,內裏是保暖的高領毛衣,他揉了揉周揚的頭髮,與沙發上的少年打招呼:「阿凱早安。」
胡紹凱放下書,穩重地點了點頭。
紀文問:「虞漢呢?」
韓寒已經被揚揚拉著研究起電視遊樂器,卻沒有看見此間的主人。
「他還在睡覺。」陳士馬指了指走道末端的房門,用著氣音說:「昨晚寫結案報告呢。」
看來有人還是把工作帶回家加班了。
重案組的各位向來忙碌,案子纏身,放假的日子極少,也極為短暫,用來補眠都顯不足,更何論到同事家裡拜訪串門子,今日還是重案組頭一回。
紀文環顧客廳,布藝沙發,毛絨地毯與玻璃茶几,布置溫馨,左方是廚房與餐廳,視線越過沙發,便是通往寢間的走道,牆上掛著幾幅相框,裡面是警察專校的入學證明,還有兩個孩子的生活照,空間不大,卻布置溫馨。
「你們一起住?」身為上司,紀文覺得還是有必要關心一下下屬的生活:「佈置不錯。」
小馬擺了擺手,熟門熟路的自茶几下掏出零食:「就他值班時會過來陪揚揚和阿凱,昨天他報告寫不出來,我還被拉著不准走,看時間晚了就在這過夜了。」
虞漢單身一人,亦無親人,原本住在簡易的單人套房中,收養兩個孩子後才找了新的地方。喜歡孩子的陳士馬時常幫忙照顧周揚與胡紹凱,時間長了,對虞漢的住處也是十分熟悉。
「家具是凱子哥選的。」周揚鑽了過來,臉上寫滿驕傲。這是他們一點一滴,一起完成的家。
胡紹凱從廚房端出了熱好的牛奶,頗有兄長的架式:「揚揚,喝牛奶。」
周揚接過馬克杯,半張臉埋在杯子裡,咕咚估咚地喝。
用行動表示渴望長到一米八。
韓寒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眾人不約而同望著兩個孩子。脫離邊城,生活不再無時無刻充滿警惕,屬於孩子的天真與稚氣才逐漸回到他們身上。周揚與胡紹凱無疑是幸運的,在城市的角落,仍舊有許多孤苦無依的孩子,他們的命運大多與社會期待的一般,偷拐搶騙,墮入塵埃,成為犯罪的源頭,社會的毒瘤,遭受歧視、欺凌與踐踏,他們沒有選擇,也不知道,原來還有不一樣的生活。
揚揚喝完牛奶,將杯子遞還給阿凱。胡邵凱接過,熟練的用拇指抹去男孩嘴巴上的白鬍子,轉身回到廚房。
走道深處傳來開門的聲音,虞漢打著哈欠,邊走邊說:「阿凱,有喝的⋯⋯麼?」
步伐止在客廳前,哈欠打到一半還來不及闔上,他瞪大眼看著客廳內滿滿的人。
一時間,屋內靜得可怕,只剩電視裡發出的遊戲聲,馬力歐慘叫一聲,螢幕浮現Game Over幾個大字。
「老大。」虞漢打了一個激靈,挺直腰桿,行舉手禮,姿勢標準,堪比教科書,與剛起床衣衫不整的模樣,形成強烈的對比。
「早安。」
那雙帶著笑意的桃花眼望了過來,讓虞漢恨不得挖個坑將自己埋了。
「等我一下。」虞漢衝進浴室,颳起一陣風。
客廳內傳來大男孩歡暢的笑聲。

紀文與韓寒並未在虞漢那待到太晚,隔日他們還有與舊友的約。
車平穩地駛在道上,昏黃的路燈櫛比鱗次地,如整齊的游魚劃過車窗,在他們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車內很安靜,入警多年,隨時都得提高警覺等待來自局裡的電話命令,所以紀文並沒有在開車時撥放音樂的習慣。
韓寒的手肘稱在車門上,支著額,抬手轉開了車內音響,連接上電台頻道。
「大家晚安,歡迎收聽……。」
女主持人甜美緩和的嗓音流淌而出,帶給每一位夜間駕車的駕駛熨燙般的暖意。
側首聽了片刻,韓寒這才開口,遲疑的問:「陳平……,結婚了?」
校園時期的寢室回憶,在多年後爭先恐後地翻湧上來,那麼多細節、那麼多嘻笑怒罵,在這時他才驚覺,原來多年的風雨苦楚、顛沛流離與命懸一線,並未將這些青澀與安逸的往事沖淡,他們成了黑暗中的光點,清晰而溫暖。
只可惜他離開得太早,太多他們生命中的重要時刻來不及參與。
心裡總是悵然的。
「前年結的,女方是護理師,現在懷孕七個月,是男孩。」紀文藉著切換車道,分心看了一眼籠罩在陰影中的韓寒。
警官學校出來的學生,大多直接走入前線,面對社會上最窮凶惡極的罪犯,畢業後,他們參與過太多人的喪禮,在雨中,對著禮車與送行的警車,一字排開,抬手行軍禮。
每次噩耗傳來時,他們總是先屏息聽完殉職警員的警號,而後悲慟或是暗自放下心中的大石,那時候的紀文總是慶幸,好險韓寒不在,哪怕早已音訊全無多年,學生時的他們未曾有現在這般的沉府,所以他很清楚,與相識的人生死別離,是那失蹤的好友,最無法承受的,他暗自慶幸韓寒不用承受這些,也慶幸著,好險他所認識的人,都還平安。
陳平結婚時,黃凌安與他作為伴郎,忙得人仰馬翻,黃凌安總要抓住機會虧一虧陳平,在嫂子面前賣一賣新郎倌的蠢事。
親友席上,他們仍舊留了一個屬於韓寒的位子。
新郎、新娘是那一天主角,可紀文仍會不受控制地看相那席空位,看著從開席到最後,看著陳平帶著新娘與賓客敬酒,在親友席那一桌,早已喝得脖子都紅的他,對著空位,仰頭飲盡杯中酒水,對著空氣笑笑,扶著妻子的腰轉去下一桌。
一般人面對突如其來音訊全無,一失蹤便是將近十年的人,多半會在時間中將之遺忘,不再牽掛,可奇蹟似的,他們從未拋卻過,那樣優秀的一個人,在他們的生命中,留下了太過濃墨重彩的一頁,所以突如其來的失蹤才令他們幾乎發了瘋。
韓寒被路燈的光照得瞇起了眼,撐起笑容:「那我可要好好的補給他一個大紅包才是。」
錯過太多,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彌補。
「陳平婚禮時,我連你的……也一起送了,沒關係的。」紀文試圖讓自己不再分心,才發現對他而言,那只是徒勞,他的視線不自覺地便飄向了韓寒,所以他也看真切了,韓寒臉上,那痛楚與回憶交織,惆悵與震盪。
紀文的話如巨石般砸向他的心口,手掌握住車門扶手,短短一句話,裡面包含的是多年不變的情誼,用那樣堅定的語氣告訴他,連同他的份,一起,包含對朋友的祝福,也包含在這片土地生活的每一刻。
有些話,差點脫口而出,但也只是差點,韓寒很快地收攏情緒,敲了敲車窗,指向路旁的便利商店:「停車,我去買個紅包袋子,該補的還是要補。」
白色的休旅車停在商店前,駕駛剛拉上手煞車,韓寒便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了車。外頭的冷風撲向他的臉面,生生地壓回了一切被他視為軟弱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他繞至駕駛座旁,示意紀文不用下車,隻身走入商店的清冷燈光中。
車內,紀文看著韓寒的背影,車內迴盪著臨時停車燈號閃爍的聲音,方向盤上的手緊了緊,而後鬆開。

兩人在樓道間遇上了黃凌安,退去特警制服,一身便服的他,玩世不恭的痞氣藏也藏不住,眼神帶著桀驁,長時間強力訓練下形成的肌肉在毛衣下成為連綿起伏的丘壑,飽含著力量與吸引。舊時全寢最令教官頭疼的二世祖,體能雖不掛科,卻也總被教練教訓得全身散架的黃凌安,已是帶領特警,足以獨當一面的特警隊長。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黃凌安轉過頭:「呦,你們來啦。」
紀文點頭打過招呼。
至於韓寒,則是在遭受漫長的樓梯折磨下,除了喘氣,分出的唯一一點力氣給他一個狼狽的眼神。
他可沒想到會這麼恰巧的遇上大樓電梯修繕,好險也只有五層樓,要是再高一點,他的三魂七魄可能都要跟著吐出來了。
比起特警繁重的訓練工作,爬幾層樓梯對特警隊隊長而言,連汗都捨不得流下一滴,他站在頂端斜倚著牆,學起了電視劇裡甩著帕子的三姑六婆,拔高了嗓音:「韓公子快點啊,怎麼一下子就不行了。」
「⋯⋯」,重案組組長對於老同學心智年齡倒退二十歲的行為感到無言。
被騷氣糊了一臉,手無縛雞之力的犯罪心理顧問,咬著牙,狹著破軍之勢踏上最後幾層台階。
黃公子身子一閃,拿紀文做擋箭牌。
韓寒平復了氣息,嘴角弧度加深,眉眼帶著笑,推了推眼鏡:「我們的安安倒是長進了不少。」
得了,這可是學生時期他最痛恨的暱稱之一,加之韓寒這笑得見牙不見眼,只差身後沒長出狐狸尾巴的模樣,黃凌安覺得背脊發涼,想起當年被韓學霸兼室友花式支配的恐懼。
紀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打斷了兩人的情感交流:「先進去吧。」

學生時期陳平是宿舍中年紀最大的,加之擅長照顧人的性格,被推選為寢室長,而黃凌安則為他取了個綽號——陳媽媽。
「陳媽媽,早安。」黃大隊長對著門內迎接的主人打了聲招呼,又向室內探頭出來的李瑩慧揮了揮手:「嫂子好啊,我們又來打擾了。」
可見並不是第一次來蹭飯了。
將客人讓進門,陳平看向佇在紀文身旁的韓寒,短暫楞神後,揚起所有人習慣的,溫文儒雅的笑容:「都進來吧。」
李瑩慧一手扶著已經有些笨重的肚子,拿來了客用拖鞋:「紀組長與韓顧問吧,歡迎你們。」
道過謝穿起溫暖的絨毛拖鞋,踩上暖色的木地板,環顧布置溫馨舒適的室內,不知道為什麼,韓寒心裏總有幾分忐忑,不自覺捏緊了大衣口袋裡的紅封。
這場景,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黃凌安、陳平與紀文之間的熟捻,陌生的是,這些他曾經在熟悉不過的朋友,都已經成長為優秀非凡的男人,而他與他們之間,缺失的這些年,儘管彼此演得如何自然,卻也總透著幾分生疏的禮貌。
韓寒背後背負著無法訴說的苦楚,他與他們,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孤獨與差異,總是在熱鬧與不經意間,令人愕然察覺。
這道鴻溝,在這扇門前,毫無遮攔,纖毫畢現。
陳平扶著懷孕的妻子到沙發上休息,自己鑽進了廚房:「火鍋鍋底還要再熬一下,你們等一下。」
李瑩慧說:「冰箱裡有切好的水果,先拿出來吧。」
支使黃大公子從不手軟的陳媽媽,向外喊道:「黃凌安。」
在沙發上屁股都還沒坐熱的黃大隊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應了一聲到後頭去了。
客廳內剩下紀文、韓寒與陳平的妻子。
面對兩名陌生的男人,身為護理師在醫院內見多了生離死別、大風大浪的李瑩慧顯得十分大方,她倚著抱枕,撫摸隆起的肚子,笑容溫柔慈愛:「其實陳平常和我說你們以前的事情,警校最傳奇的兩位人物,對吧。」
「看到本人還是覺得挺帥的。」李瑩慧掩住嘴角,笑得眼都瞇了起來。
「過獎了,嫂子您也是秀麗天成的美人。」舌燦蓮花的工作自然就交給韓寒了。
「水果來啦。」黃凌安捧著一盆洗切好的水果盆放到客廳茶几上,廚房內已經傳來了火鍋鍋底的香味,勾得人不住的嚥唾液,他乾脆拉來了凳子,大馬金刀的坐在茶几旁,吃起葡萄。
紀文也拿了幾個,細細地剝去果皮,放到韓寒手邊的碟子上。對於需要自己上手的水果,雖然韓寒還不至於全然不能接受,但在外頭為了方便,是不會上手碰的,不碰就不會有麻煩,這是他堅持的原則之一。
能獲得重案組組長親自上手剝葡萄皮殊榮的人,全世界也只有重案組的韓顧問了。
這一系列細緻的動作全被明察秋毫的特警隊長看在眼裡,他瞪大眼,抬起沾了汁液的手指顫抖著指著,另一隻手捂著心口,悲痛欲絕:「你、你看看你這嬌氣的,韓寒你還是個男人嗎?是男人就自己剝葡萄。」
又轉而指向一臉淡漠,埋頭處理水果的紀文:「還有你,我的紀組長,韓寒從以前就被你寵得無法無天了,沒想到多年不見,現在這是變本加厲啊。」
撕去果肉上最後一層皮,紀文將果肉放入碟子,抽了張紙巾擦手,韓寒背脊靠入沙發,伸長手臂虛攬在男人身後,鏡片後的桃花眼盛滿了笑,慢悠悠地在黃凌安面前捻起葡萄送人口中,舌尖下意識舔過淡色的唇,又捻起一顆遞到紀文面前。
紀文壓下心中異樣,低頭接過,唇輕輕地碰到了他的指尖,感覺葡萄的酸甜在口中化開。
這畫面,黃凌安滿腦袋都是衣冠禽獸與一堆亂七八糟的形容。
「妖孽啊!」此聲吼得真情實意,堪比法海見到白素貞。
韓寒挑起眉,語尾上揚:「怎麼,羨慕嗎?」
二人插科打諢的模樣倒似從前。
李瑩慧在沙發上笑開了花。

陳平從前便對做菜挺為拿手,結婚後廚藝更上一層,除了值班時間外,廚房幾乎沒有妻子的用武之地。
火鍋分為紅白鴛鴦,白湯是大骨經時間熬煮後加上香料,紅湯由辣椒乾炒、熱油煸過,香氣四溢。
蔬菜已經清洗乾淨,帶著水珠盛在盆內,肉片倒是超市切好的火鍋肉片,在白色瓷盤上開出一朵紅白繽紛的花。
他們都說如果陳平不當警察,做大廚也自有一番前途,可如今這帶著眼鏡,笑容溫潤的男人,成為了毒梟聞之色變的緝毒警察,他的嗅覺不只用於辨別食材,還有所有在空氣中,尚未揮發完全的毒品。
順著風,他便能聞到幾里外製毒工廠的氣味,或是毒販衣服夾層內的粉末。
同期畢業的他們,陳平是最早被推上隊長之位的,而後是紀文,最後才是黃凌安。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最合適的位子,無所謂上升的快慢與職別的差異,同在前線,都是兄弟。
李瑩慧替所有人盛好了白飯,笑著開口:「大家吃吧。」
黃凌安率先舉起筷子,夾起肉片伸入湯中涮了起來,還不忘當自己家似的招呼:「大家快吃,別客氣,盡量吃當自己家,不夠還有我們的陳媽媽。」
陳平正幫妻子煮肉,翻了翻眼白:「還真當自己家啊,不夠吃就你出去買。」
「嫂子,妳捨得嗎?外面天寒地凍的。」黃凌安拿准了他的死穴,向李瑩慧求救。
「再貧。」陳平摘下一片生菜,快狠準地塞進黃隊長的嘴裡,而後神色自若地將熟透的肉夾到妻子的碗內:「紀文、韓寒,你們也多吃點。」
紀文與韓寒正襟危坐,乖巧斯文地吃起盤裡的食物。
這一餐眾人吃得盡興,餐後李瑩慧回房休息,剩下的杯盤狼藉交由這群男人。
紀文與黃凌安充當一回洗碗工,韓寒也無法倖免的,站在水槽邊接過洗好的碗盤擦乾,放回櫥櫃。
陳平在流理台前切飯後水果與小點。
他們都喝了點酒,顧及懷孕中的大嫂,沒有貪杯,不論酒量,意識尚且清醒。
關了水,黃凌安擦乾手問:「嫂子的預產期在什麼時候?」
「過年後。」暖黃的燈光映照著男人臉上,即將當上父親的喜悅與溫柔,他將要跨入人生的另一階段,有事業、有愛人,以及孩子,他的肩膀寬廣厚實,在職場上,他支撐起緝毒組的每一次任務,在屋簷下,他支撐起一個家庭。
人生總是會經歷這樣一個階段,過往的年少輕狂,都伴隨著歲月流去,看著彼此逐漸成熟、事故,看著朋友走向不同的階段,看著朋友有了不同的牽絆,而後帶著心底的悵然與一絲絲對時光的怨嘆,抬起頭揚起笑,真心祝福。
「恭喜。」
黃凌安說。
向來沉默寡言的紀文,看著陳平,點了點頭。
韓寒關上櫥櫃,自口袋內拿出紅包袋,放在流理台上:「恭喜了,陳平。」
陳平站在燈光下,身影頎長,笑容儒雅,心裡如熨燙般溫熱,接下了朋友的祝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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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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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冬季的太陽總是出現得特別晚,雲層厚重,天光灰白,透過窗簾,一切彷彿壟罩上一層薄紗,霧濛濛的,顯得幽寒而靜僻。
電子面板上的紅色數字隨著秒數閃爍,五點五十九分。
下一秒,跳至六點整。
嗶嗶嗶——。
刺耳的電子鬧鈴響起,
厚重的棉被中伸出了一隻手,拍向吵鬧的源頭,鬧鐘靜了,在唏唏窣窣的布料的摩擦聲中,男人起身,樓下已經傳來狗焦躁的踏步聲,與低低的喘息。
陳國雄伋拉著拖鞋,踱至廁所洗漱,冰冷的水消去了睡意,鏡中映出一名鬢髮斑白,略顯老態的男人。他已經退休了好幾年,遠離塵囂,在郊區買了別墅,過著安適的下半生。
他換上外出服,多套了幾件保暖的衛生衣,而後穿上有著反光條的運動外套,下樓時黑狗興奮地撲上他的膝蓋,仰頭吠叫了兩聲,尾巴瘋了似的甩動。
他揉了揉黑狗的頭,在食碗內倒了一點狗糧,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鮮奶,坐在餐桌邊,與愛犬共進早餐。
早餐後,黑狗自覺地叼起外出繩,坐到門前,眼中寫滿期盼。
每日清晨早餐後的散步是多年來,他與愛犬的例行公事。扣上外出繩,一人一犬出了門。
黑狗精神抖擻地走在最前面,來到每日必經的後山步道,清晨爬山的遊客不多,大多都是同他一般,退休後的閒散人士,到了冬日,連清晨運動的人都少了。陳國雄彎腰解開牽繩,一拍狗屁股,讓狗自己走:「去。」
黑狗撒歡似地邁開四條腿,跑上登山步道。
陳國雄在後面緩慢地爬著,上了年紀,身體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毛病,好似用久的機器,隨著時間磨損、生鏽,他的膝蓋與腰椎也不如年輕時,手下扶著道旁的欄杆,拾階而上。
石階上堆著落葉,有些滑。
這欄杆的高度總是讓人不放心。
他這麼想著,晃了晃不太穩的防護欄。
冷冽的空氣挾著濕潤的泥土氣味衝入鼻腔,如羽毛般搔刮著氣管,壓抑下咳嗽的慾望,在階梯與階梯間的平台上略作喘息,抬眼卻發現他的愛犬不如以往那般,風馳電擎的往前衝到山頂上等他,而是停在半路上,將頭探出欄杆外專心地看著什麼。黑狗發現主人跟上了,轉過頭吠了幾聲,而後又目不轉睛地盯著山坡下瞧。
狗總是會被小動物吸引注意力,憂心黑狗驚擾到冬眠的蛇或是其他具有攻擊性的動物,陳國雄上前輕扯住牠的項圈:「過來。」
黑狗今日卻一反常態,雙耳直立,佇在原地。
「走了。」陳國雄來到愛犬旁。
黑狗突然對著山坡下狂吠起來。
男人皺起眉,也跟著朝欄杆外望。
在雜草與枯枝間,他看見了一抹暗紅色,與白色的反光條。
是一個人。
更正確地說,是一名身穿紅色運動外套,已經毫無氣息的男人。

假期在最後一天提早畫下句點,一通電話,重案組眾人兵分兩路。一路人馬前往醫院,另一路前往郊外的別墅區。
顧東明、陳士馬與虞漢到達現場時,山區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雨,山道出入口圍起銘黃色的封鎖線,附近居民聚在封鎖線外探頭探腦,大冷天也澆熄不了人的八卦之心。
三人排開人群,將大媽們的抱怨拋在腦後,對著駐守的地方派出所員警出示證件。
「刑事總部重案組。」
員警側過身,幫他們抬起封鎖線,容人通過。
天雨路滑,上了年紀的山友失足遇難本不該驚動到重案組,可遇難的人的身份特殊,令高層暗生疑慮,命休假中的重案組歸隊。
遇難者是刑事總部的退休法醫——祁邦成。
祁邦成於國內法醫學界是極為重要的前輩,在那個刑事鑑識制度尚未健全的時代,祁法醫配合第一線刑警,位受害人解剖,協助破獲許多重大刑案,力排眾議引進國外先進設備,積極培養法醫人才。
現在刑事總部鑑識科能有如此規模與機制,祁邦成功不可沒,現職中許多法醫更是他直系的門生。
而今祁法醫年近七十歲,早已申請退休,卻依舊以特聘顧問身分,持續協助刑事調查。
走上登山步道,石板鋪成的石階,在雨天抑或是清晨露重時,濕滑不易行走,陳士馬扶著道旁的欄杆,老舊的欄杆晃了晃,發出尖銳的摩擦音。他們對視一眼,而後繼續向上走去。
山路不長,坡度緩和,在山腰上便能俯視繁華的都市,經過人工修整後,確實是能吸引人前來運動的地點,附近居民也時常將此地當作晨間運動的一環。
陳士馬站在階梯上往回看,山腳下是一片別墅群,許多退休人士會在此購置宅邸,成為退休後的居所:「祁法醫是住在這附近嗎?」
「印象中是這裡沒錯。」虞漢觀察著山道旁的植物,繼續往上走。
冬季的山林,顯得濕冷而陰暗,雨打在枝葉上,發出陣陣聲響。
陳士馬皺起眉:「這條路上沒有設置監視器。」
「畢竟這種地方偏遠,人口也不多,山林裡機器壞了不容易修,可能就因此沒有安裝了。」顧東明同樣注意到了這項缺失,現代科技發達,卻總有監視器部屬不到的地方。
他們到了發現屍體的地點,鑑識人員將繩索綁在樹幹上,攀下山坡,在雨中蒐證,一隻黑色中型犬被栓在樹下,因為四周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焦慮地來回踱步,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聲。
看守的警員注意到他們,向他們行了禮:「是重案組的同仁吧。」
顧東明點了點頭,看向頹然坐在樹下的男人:「是他發現屍體的?」
「是,陳國雄,六十四歲,附近的居民,習慣清晨帶著狗來散步。」警員攤開記事本,自鴨舌帽沿低落的雨水沾濕了紙頁,暈染了上頭的字跡:「他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也是第一通報者,消防隊接獲通報後以為是尋常登山客失足,到現場後發現死者已經沒有呼吸心跳,送醫急救途中便報了警。」
「知道了。」顧東明點頭。
一同聽取完案件匯報的虞漢往身旁一瞧,本該在身旁待命的陳士馬卻不見蹤影,轉過身,發現那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向前彎著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隻焦躁的黑狗,他揚聲吼道:「陳士馬!」
正專注接近狗的陳士馬被這一聲吼嚇了一跳,黑狗仰首狂吠。
「黑皮,安靜。」男人拉住愛犬的項圈,拍著狗身安撫,露出疲倦的笑:「抱歉,牠今天有些過度緊張。」
虞漢沒好氣地走了過來,順手將他的連帽衫的帽子拉起,蓋在大男孩的頭上:「你在做什麼?」
「這是第一個發現祁……死者的狗狗嗎?」認識的前輩成為死者,讓他的眼中蒙上一層灰暗。
「對,是牠一直停在那,我才發現山坡下躺著一個人。」陳國雄侷促地點頭說。
「等一下還要請你與我們一同回警局,說明當時的狀況。」面對案情向來嚴肅以對的顧東明面無表情地說道,男人坐在突出的樹根上,向後挪了挪身子,手掌下意識搓揉著膝蓋,他瞥了一眼,偏頭對陳士馬說:「去他們那裡借把摺疊凳過來。」
「好。」陳士馬跑了出去,虞漢氣急敗壞地在他的身後喊:「不要用跑的!」

鑑識人員的工具箱裡號稱什麼都有,但看著他們從不大的箱子中掏出折疊行軍凳時,還是讓陳士馬感到驚奇,接過凳子後又瞧了瞧地上的工具箱,用盡畢生所學過的物理學知識,也無法解釋這東西到底怎麼塞進去的。
「要上去了。」山坡下傳來鑑識人員的聲音。
「好的。」守在山道上的員警拉起綁在樹幹上的登山繩,協助鑑識人員攀爬上來。
陳士馬迅速奔到副組長面前將凳子交給他:「鑑識人員勘查完畢了。」
「嗯。」男人回應一聲,拉開行軍凳:「陳先生坐這個吧。」
「謝謝。」陳國雄吃力地起身,坐上凳子後舒了一口氣,將腿向前伸展,緩和關節的不適。
安頓好報案人,顧東明對二人說道:「走,過去看看。」
最後一人正好爬了上來,翻過護欄,動作乾淨俐落。
「鄭哥。」陳士馬打了聲招呼。
鄭青接過毛巾,擦著臉:「你們來啦。」
鄭青長期配合著重案組搜查鑑識工作,對於重案組眾人都十分熟悉。
「下面狀況如何?」顧東明問。
「不樂觀,之前下過雪的山地加上下雨,外加搜救人員曾經下來過,很多證據都無法保留下來,但能從坡面上植物折斷的狀況推斷,死者應該是從山道上滑落或滾落的,確認並且沒有從底下向上攀爬的痕跡。」彎腰收拾完工具,鄭青抬手指向欄杆旁幾處:「搜救人員是從這兩旁下去的,而死者是從中間這點摔落,搜救人員搜救的點剛好避開了這裡,所以可以判斷。」
顧東明點了點頭,被雨水浸濕的劉海無力地搭在前額上:「知道了,留兩個人下來看守,其他人先回局裡。」

醫院裡不管哪一個角落,都是繁忙而倉促的,醫師問診,護理師推著小車,儀器發出的聲音與人的耳語交雜在一起,嗡嗡嗡地響。
只有一個地方除外。
電梯面板顯示著地下一層,隨著機械女聲報數,厚重的電梯門往兩側滑開,露出蒼白的走廊,與走道旁,一扇緊閉著的鐵門。
紀檢察官與一行刑偵人員隨著醫院員工魚貫步出電梯,他們停在鐵門前,抬眼便能望見上頭寫的,幾個生硬漆黑的文字。
——太平間。
一扇門,隔絕了生與死,隔絕了溫暖與苦寒。
身穿工作袍的醫師站定在門前,回頭看向身後黑壓壓地一群人,嚥了口唾液:「你們誰要跟我進去。」
以往,檢察官與法醫相驗認屍,大多都在殯儀館的停屍房內,這一次,因為程序原因,他們不得不在醫院進行認屍。
紀盛皺起眉問:「家屬來了嗎?」
「已經聯絡,在路上了。」紀文說道。
「那⋯⋯。」紀檢察官罕見地猶豫不決,最後的幾個字,輕的如同嘆息:「等家屬來吧。」
與祁邦成共事多年,一同偵辦過多少駭人聽聞的刑案,相驗過多少屍體,誰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換他們站在冰冷的門前,等著認屍。
「現場初步的判斷如何?」紀盛倚在牆邊,看向自己的兒子。
紀文閱讀手機簡訊上的現場勘驗匯報:「現場採集到的證據很少,目前推斷⋯⋯可能是死者自己失足墜落。」
公事公辦,語氣淡漠,若非父子倆的容貌肖似,性格相同,怕沒人能猜到是同一家人。
紀盛頜首。
山難事故與刑事案件,檢查官必須依據狀況,決定如何幫助受害人及其家屬。
山難事故由檢察官確認死因,開出死亡證明後便能結案,若警方證據指向刑事案件,則交由檢察官依據具證起訴兇手。

邢齊在醫院門口草草停了車,切入的角度歪了,半個車頭斜在白色格線外,但他沒有心思顧及,關門鎖車,三步併作兩步走上醫院門前的台階。
「小齊。」
穿過玻璃感應門,穿堂風揚起髮梢,熟悉的人聲令他止住了焦慮的步伐。門前,一名婦人與年輕女子相互扶持著,二人面上神情交雜著驚惶、悲慟以及恐懼。邢齊來到她們面前,垂下眼,雙手緊握成拳,貼在身側,微微欠身:「師母、小菲。」
他在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在腦內迴盪,如浸在水中,渾渾噩噩。
「齊哥……,爸……他……。」祈法醫的的女兒祈菲踉蹌著,緊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雙漂亮的杏眼內盛著淚,女子顫抖著,咬緊牙關,苦撐著不讓它落下。
一時間,邢齊只感覺聲帶如同被誰奪去了一般,張開口卻吐不出半個音節。
面對過數不清的死亡,多少窮凶極惡的犯罪手法,腦內積累無數法醫學知識,卻無法告訴他,如何在面對恩師的遺孀時,冷靜自持。
祈菲搖晃著面前的男人,纂著衣袖的手指因過度使力而發白,她仰頭盯著邢齊的眼,渴望著能從中讀出任何一點,父親的生機:「齊哥……。」
「小菲。」祈夫人嘶啞地喊著,握住女兒的手,一點一點,抽開她的指尖:「小菲乖……讓小齊先去工作……好不好?」
祈菲癱坐在地,將臉埋入母親的衣襬,單薄的肩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
「小菲、師母……。」邢齊虛扶著師母,僵立在那處,忽地,在走廊一端,一名身穿白袍的院內醫生,本是行色匆匆地疾步而行,被這裡的動靜吸引了目光,就在他對上邢齊的面孔時,幾不可查地蹙起了眉。
醫師走近幾步:「邢齊?」
可在深陷恩師的死亡及其遺孀,椎心泣血般的悲痛,邢齊毫無心思分心關注旁人。
那名醫師似乎想要更加接近,他的身後卻傳來另一聲呼喊。
「邢法醫。」身穿制服的警員小跑過來:「祈夫人、祈小姐。」
邢齊回過神,扶起祈菲,護著兩人,點頭示意:「走吧。」
「跟我來。」員警在前方為他們引路。
幾人與醫師擦肩而過,他望著幾人離去的身影,鏡片下狹長的眼微微瞇起,眸光幽深。
「關醫生。」護理師懷抱著板夾,微喘著終於追上了醫師的腳步:「關醫師?」
關奕收回目光,理了理醫師袍領子,嗓音平穩低沉:「走吧。」

隨著自動門滑開的聲響,走廊兩旁翹首以待的人紛紛起身,視線不約而同地看向步出太平間的男人。
邢齊摘下口罩,因為空間的溫差,眼鏡鏡片上起了霧,垂首以衣襬擦拭鏡片,現場勘查與屍表檢驗的結果在腦海中交錯碰撞,重新戴上眼鏡,深吸一口氣,他面向祈法醫的遺孀,面沉如水,語氣慎重。
「我想徵求死者家屬的同意,解剖遺體。」
祈菲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急切道:「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解剖?」
哪怕身為法醫的子女,仍然希望自己的親人在死後,遺體安好,不受破壞。
紀盛蹙起眉:「邢法醫,我想你知曉申請遺體解剖的意思。」
「我知道。」放在工作袍口袋內的手,早已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一字一句地道:「現場痕檢結果並不樂觀,在這裡只能做到初步的屍表檢驗,進行檢查時,我發現了幾項不符合人體高處墜落的傷痕,但因為死者接受過急救程序,必須透過進一步的屍檢分辨出傷痕是出自於哪一項因素,所以申請解剖。」
紀盛低頭沈思。
紀文說:「我同意邢法醫的提議。」
法醫說出屍表檢驗與現場痕檢的結果有所出入時,在場的員警內心忍不住發緊。
在刑偵前線的同仁,都是罪犯們憎惡的對象,員警身在第一線,同時也成為了最明顯的標靶,被曾經抓捕過的罪犯或罪犯至親傷害的事件並不少見,祈法醫身為家喻戶曉的警界傳奇,協助破獲多起案件,難保犯罪者不會因此牽連於他。
「你們的意思是⋯⋯邦成有可能不是發生意外?」祈夫人啞著嗓,面上是無法掩飾的惶恐。
「這點我們尚無法確認,夫人是否同意我們做更進一步的檢查?」紀文問。
祈夫人握住女兒的手,佝僂著背脊,緩慢地閉上眼。
她與祈邦成結褵近四十年,當年的社會對法醫這職業仍抱持著偏見,她不顧反對嫁給了他,她是一名護士,見慣了生與死,她清楚祈邦成的職業,也深信著,替死者申冤的丈夫,是在行善,終究能獲得福報,一生平安,如今丈夫驟然死亡,甚至可能並非意外,悲傷難過之外,更痛恨世道不公、老天無眼,她沒有能力親手為祈邦成報仇,唯一能做的,就是協助警方,找到真相,將殺人犯逮捕歸案。
再次睜開眼時,她已下定決心。
祈夫人開口:「我同意,讓你們為邦成驗屍。」
「媽!」祈菲驚呼。
祈夫人彎下腰,對著邢齊、對著員警,深深地鞠躬:「麻煩你們了,⋯⋯如果邦成真的是被人所害,我懇求你們,一定要抓住犯人。」
語尾化作哽咽。
「師母。」邢齊紅了眼眶,對著祈夫人行禮:「謝謝。」

刑事警察總部,鑑識科,法醫學部。
法醫學部有專屬的電梯,用以運送需要解剖的遺體,以往這一側的電梯除了法醫與運送遺體的人員外鮮有人會經過。而今,這部電梯外,所有接獲消息的人員等待在此,哀慟與惶惑不安令空氣幾乎凝固,沉重而壓抑。電梯顯示面板上的數字向上跳動,最終停在這一樓層。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電梯門巷兩側滑開,這本該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彷彿成了慢速撥放的電影,煎熬無限拉長。
推車從電梯裡被推了出來,推車上,擺放著一只深藍色的裹屍袋。
邢齊扶著推車,步出電梯,抬眼望見走廊內的同事,所有佇立在此的人,凝望著他,更準確的說,是因為不忍心看見祈法醫,只能將視線停駐於他的身上,祈法醫生前最得意的學生。
無人開口,沉默蔓延開來,落針可聞。
倏地,一名法醫雙目通紅,牙關緊咬,對著邢齊,彎下腰,鞠躬。所有人受到觸動,紛紛彎下腰,對著最受人敬重的老師,以及即將對他進行屍檢的法醫,深深行禮。
邢齊垂在身側手緊握成拳,垂首,閉上雙眼,他同樣彎下腰,一禮到底。

祈邦成曾說過:「我們雖然做不到就死扶傷,起死回生,但至少,我們能替受害者找到真正的死因,醫治受害者家屬的心。」
那時的祈邦成仍在法醫崗位上,而邢齊剛成為他的研究生,他們在解剖台前,剛結束一輪屍檢,將死者遺體縫合完成,縫合的工作是他做的,祈邦成總是稱讚他縫合遺體的手法,細膩、完整,幾乎看不出曾被劃開肌膚、掀起皮層,深度檢視過。
邢齊剪斷縫合輔助器上的縫線,將工具放入鐵盤內,消毒洗手:「人死無法復生,又如何醫治人心?」
就算將死者遺體修復得再完整,只要躺在他們的解剖檯上,代表著受害已成事實,死去的人永遠無法回來。
祈邦成笑了起來,眼尾堆積起細密的魚尾紋:「你覺得比起被蒙在鼓裡,不知道真相,苦苦追尋永遠放不下,還是知道一切結果後,抱著對亡者的思念或遺憾,隨著時間釋懷,哪個才是好的?」

邢齊立在解剖檯旁,身穿工作袍,螢綠色的隔離防護衣,面上照著口罩,雙手經過仔細消毒,戴上橡皮手套。
指間搭上裹屍袋的拉鍊,向下拉開,一點一點,恩師的面龐展露在解剖室蒼白的日光燈下。

任何法醫最不想經歷的,不是任何或殘破或腐敗的屍體,而是在這解剖台上,拉下裹屍袋拉鍊時,遇上自己熟識的面孔、認識的人,不論交情深淺。
那時他與祈邦成正合力將一只運屍袋扛上解剖檯,祈法醫拉開袋口時,手停頓了幾秒,而後神色如常地繼續工作。屍檢完,他與老師在吸菸室裡,甚少抽菸的祈邦成點上了一枝菸,夾在指間,視線停在空中一點,青色的煙霧伴著灰塵,使邢齊看不真切,老師眼中的情緒。
直到燃燒的香菸差點燙到了他的指頭,這才驚醒似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是我以前的同學。」祈邦成開口,聲音低沉。
邢齊知道,老師說的,是那名死者。
祈邦成嘆了口氣,將菸頭輾進菸灰缸:「身為法醫,我們都不願意,但冥冥之中,卻都會讓我們經歷到這一課。」
他們四目交接,老法醫笑了起來,笑得悽苦、蒼涼:「你說,這是不是很不公平?」
那名死者,在雨夜裡,被臨時起意的計程車司機載入深山,洗劫錢財,頭顱遭鈍器敲打,死於對沖性顱底骨折。
邢齊也曾經想過,如果真的必須經歷,他會遇見誰,唯獨沒有想像到,會在這解剖檯上,遇上自己的老師。
打開運屍袋,將死者遺體移至冰冷的金屬平台上。
祈邦成已經死亡一段時間,屍僵由頷關節咬肌擴散至頸部、四肢、背部,因為平躺關係,屍斑累積在背部。
老者身上仍穿著晨起運動那身運動服,以及貼著反光條的紅色外套,面上是乾涸的血跡,顱骨處有明顯的凹陷。
邢齊拿起相機,為死者拍下著衣的照片。
他沒有檢查相機內的照片拍得如何。
彎腰對死者進行詳細的屍表檢驗,包含衣服上沾染的泥土、草葉與破損,用放大鏡尋找所有細微的可能跡證,執起手腕,以刮棒刮起指甲內殘有的砂土存起,預備進行分析,他轉至解剖檯的左側,同樣執起手腕,卻見老法醫的左手緊握成拳,因屍僵而定型。
邢齊皺起眉,著手人工緩解早已僵硬的關節與肌肉。
祈邦成解剖過無數凶案被害者的遺體,許多案件都是透過死者身上足以被忽略的細微證據,將兇手戴捕歸案,邢齊深信,如果老師並非出於意外,定會想方設法,留下足夠的證據。
現在,這證據被握在老者的手中,因為人體死後形成的屍僵,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未受損壞。
那是一枚斷裂的拉鍊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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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19-4-22 16: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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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青煙裊裊,自點燃的菸頭冉冉而上,夾著香菸的手指細長、瑩白,且骨節分明,室內沒有開燈,而那隻手白得似光,帶著絲絲寒意,蓄積的煙灰乘載不住重量,垮落在男人的衣襬上,玷污了一角,而男人渾然未覺。
邢齊說不清自己是如何完成屍檢動作,如何取出內臟、分析、測量,又是如何縫合,走出法醫室,將最終報告放到重案組的桌上。
不,他其實很清楚。
清楚自己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他看著自己,彷彿靈魂出竅般,神魂與肉體分離,情緒與悲慟和肢體動作毫無關聯。
紅的、白的、黑的,血液、肌肉、組織,曾對他傾囊相授的老師,躺在冰冷的結剖台上,最後一次,將所有呈交給他。
他的手,到現在還是冷的,是解剖刀的溫度。
門被打開了,隨著門縫吹進來的氣流將煙霧籠在了他的臉上,好一會兒他才從黑暗用迷霧中看清來人。
鄭青在鑑識科與法醫辦公室沒找著他,路過走廊時,黑暗中那一點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知道那是邢齊,也只會是邢齊。
甚至不用調動到鑑識人員的職業技能。
邢齊是祁邦成最後的學生,入行最晚,卻學得最好,多少法醫艷羨,說著他天生該是一名法醫。除了學識,邢齊也完美複製了許多老法醫的習慣,包含解剖的步驟,包含對亡者的慈悲,以及在這片黑暗中,點著一枝菸,讓它兀自燃燒。
鄭青的手停在電燈開關前,猶豫了一下便收回手,在他的身旁坐下。
「對不起,我對案發現場的判斷⋯⋯。」
法醫抬手止住同僚的話:「不是你們的責任。」
「偵查犯罪,本來就不是只有鑑識一環。」男人的聲音低沉、淡漠。
面對異常冷靜的同僚,鄭青一時間無話可說。
邢齊將剩下的半截菸捻熄,仰頭靠著身後的玻璃窗,側首看向他。男人過分精緻的五官在微弱的光影中變得柔和,眉間輕蹙,眸光黯淡,幾縷髮絲垂在臉上,鄭青竟有種想將人擁入懷裡的衝動。
邢齊平日冷淡要強,誰曾見過這般黯然脆弱的模樣。
「鄭青。」法醫閉上眼:「我想去看看現場。」

重案組辦公室。
紀文闔上法醫的結果報告,抬手揉了揉眉心。隨著推門聲,一片陰影落在桌面上,將他籠罩著,一只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放到了他的面前,拿著杯耳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喝點東西。」韓寒轉身靠著桌沿,筆直的腿斜斜杵著,撐住身子。
馬克杯中,橙紅色的液體飄散出樸實淡雅的香氣,氤氳的水氣撲面,躥入毛孔中,撫平了一日來的緊繃。
「明天去祈老師家搜證。」紀文看著青年被西裝包裹著的背影說。
警方相關人員遇害,所有員警被告知不得單獨出勤,警政大樓內瀰漫著揮之不去的陰霾。
法醫與第一線的刑警工作內容不同,身處後勤與罪犯結怨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是誰繞過了最前線的警察,對退休多年的老法醫一下手,目的又是為了什麼,他們毫無頭緒。
「回去吧,今天是虞漢和小馬值勤。」韓寒幫他關了檯燈。
「嗯。」紀文應了一聲,拉開抽屜,欲將卷宗鎖進抽屜,視線接觸到抽屜角落躺著的一只夾鏈袋時頓了頓,他悄悄瞥了一眼韓寒的背影,面上毫無波瀾地將文件夾放進去,掩蓋住了那枚證物袋。
關上抽屜,上鎖,紀文起身穿上外套,與韓寒並肩走出辦公室。
陳士馬從電腦螢幕後抬頭,揮了揮手:「老大、嫂子,路上小心。」

市立醫院,關奕在更衣間內換下工作服,丟入衣物回收箱中。
「下班後喝一杯?」同科室的醫生在外間問。
換上自己的衣服,關上衣櫃門前,他看著櫃內掛著的白袍,鬼使神差地說:「不了,我下班後還有事。」
外間響起口哨聲,一名藥劑師探頭進來,滿臉八卦:「怎麼了?和女朋友約會?」
「私事。」關奕關上櫃門,走出更衣間:「你們再喝下去,肝膽科的徐主任會很樂意當主治醫師。」
醫院工作繁忙,醫師們下班後常聚餐喝酒,抒發長時間的壓力,就算清楚酒精對身體健康的危害,仍是兩眼一閉,杜康入腹,誰說醫師是最注重身體健康的?
他們迫切需要抒發工作壓力的管道,不醉不歸。
關奕越過這群酒鬼:「我走了。」
心臟科的主治醫師關奕年輕俊俏,經過護理站時,引來一群年輕護理師的甜美問候:「關醫師路上小心。」
走入停車上,坐上駕駛座,他取消了車載導航儀回家的路線設定,在搜尋欄內搜索市警局總部。
正常守法市民除非遇上事故,誰也不會主動前往警局,何況是市警局總部,裡面全是資深刑警與特警,心虛一點的連走路都會繞道,更遑論開著車主動往那裡去。
關奕覺得自己的腦袋可能被手術室的門夾了。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想要找的人究竟在不在那,只記得在醫院走廊上,那名扶著婦人的男人,被警察稱作法醫。
車輛一點一點接近目的地,關奕握緊方向盤,在腦中說服自己。
只是在外頭看看,如果沒看到人,馬上回去。
可能是救濟世人累積而來的運氣起了作用,當銀色的房車經過警政大樓前,他看見了那人步出大門,向著停在門前的一輛車而去。
關奕想也沒想,採下煞車,搖下車窗喊道:「邢齊。」

要復勘現場,鄭青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兩人毫無準備的去,他整理了工具箱與背包,又與現場執勤的警員聯繫過後,去停車場開了自己的車。
鄭青回辦公室準備,邢齊同樣回到法醫辦公室,收拾完東西,下樓與鄭青匯合。他步出大廈,迎著冷風,手剛搭上車門把手,便聽見身後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銀色的房車停駛在鄭青的車後,年輕的法醫投來打量的目光,令關奕感到侷促,他下了車,立在車旁,同時,鄭青也下車,對同仁投去詢問的眼神。
「你是……,學長?」邢齊自記憶中翻找出熟悉的面孔:「你怎麼會在這?」
面對他的疑問,關奕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再棘手的病症都能從容應對的年輕醫師囁嚅著,眼神游移。內心記掛著案發現場,邢齊沒有等他說完,收回目光,拉開車門:「如果沒有事的話,我還有工作,鄭青,走吧。」
車子重新發動,駛往郊區別墅群,車內,法醫的手肘撐在車門上,托著下頷,車窗上響起清脆的,毫無規律的撞擊聲,雨刷滑動,抹開雨水,鄭青瞥了一眼後視鏡,揚起眉:「剛剛那人,一直跟著我們。」
「什麼?」邢齊轉頭往車後看去,皺起眉。
「你認識他?」鄭青忍不住問。
回過身,靠向椅背,焦慮在胸腔咆哮,邢齊盯著後視鏡中那綴在車後的車燈,猶豫著開口:「算……認識。」
「他應該不是警務人員吧?」
「不是。」
透過鏡面看到同事緊抿著唇,面色蒼白,鄭青手握方向盤提議:「需要甩掉他嗎?」
案發現場不是一般市民能當自家公園般閒逛的,讓非相關人員闖入,負責的員警必須承擔一切責任。
邢齊閉上眼,昂首靠著椅枕,多年共事的默契,鄭青知道這是默許了,年輕的鑑識員無聲輕笑,踩下油門。甩掉毫無跟蹤經驗的人只要短短幾分鐘,屬於鑑識員的車駛過深夜靜謐的山區小路,停在封鎖線前,沒有帶來任何尾巴。
「到了。」引擎熄火後,只剩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壟罩著。
「嗯。」邢齊在黑暗中摸索著解開安全帶。
鄭青按開筆式手電筒的開關,一道突兀的光穿過車窗,照進雨絲:「這個你拿著,我的東西放在後車廂。」
「謝了。」推開車門,年輕的法醫藉著手電筒的光,環顧四周。
鄭青拿出工具箱,翻出專業的登山用手電筒,將警用雨衣遞給他:「穿上。」
「那你穿什麼?」邢齊想回車裡拿傘。
「我們常爬上爬下的,穿著雨衣反而礙事。」鄭青戴上鴨舌帽,雨水打溼了肩頭。
沒有再推拒,他穿上寬大的防雨外套。

年久失修的登山步道在雨後更加窒礙難行,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卻仍免不了腳底打滑、踩空,走在前頭的鄭青及時抓住差點跌倒的邢齊。
「你踩著我的腳步走,我走的地方比較平穩。」幫助人重新站穩,鄭青低聲叮囑。
他們終於到了發現祁法醫的第一現場,鄭青綑綁好繩索,翻出圍欄:「你跟著我,繩索慢慢放,踩著山壁下來。」
到山壁下方,指著早已毫無痕跡的地方,鄭青解說著:「從山道上到山坡下,垂直距離大約十二米,相當於四層樓,祁老師被發現倒臥的地方在這個位置,距離山壁有十米,四周除了墜落壓毀草木的痕跡外,沒有其他有用的痕跡了。」
現場勘查向來是鑑識人員的工作,法醫除了現場驗屍外,對於現場勘查甚少參與,如此詳細的釐清案發現場,對邢齊而言是第一次,他聽得很認真,雨透過外套縫隙浸濕了衣服也無暇顧及,無奈現場早已受到破壞,加上天氣因素,他們無法從現場發現更多有用的資訊。
鞋底陷進已成泥濘的土壤中,法醫眉頭深鎖,鄭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還會有其他辦法的。」

跟丟了邢齊,關奕回到住宅,疲憊地將自己摔入偌大綿軟的床鋪中,失焦的視線在空中游移半晌落在床頭櫃上,相框內,兩名男子立於醫學院所的銅像前,一人瀟灑風流,笑對鏡頭,一人清冷桀驁,視線停在腳下。
好一對學院雙傑,校園內萬眾為之傾倒的風景。
合該一同披上白袍,在白色巨塔內與疾病奮鬥,獲得世人敬重的目光與喝采,身處社會頂端。
他們是天之驕子。
可他不知道這之間出了什麼問題,昔日醫學院雙傑突然缺失了一位,當他後知後覺地從同儕間的閒言碎語中捕捉到了關於學弟的片段,瘋了似地趕至醫院,卻被拒於蒼白的病房門外,而後,便是學弟辦理休學,放棄了差一步就完成的學業,就此消聲匿跡。
謠言很多,他卻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到底該相信什麼。
時間往往能消弭一切,醫學院的同學們很快地便在繁重的學院中,遺忘了曾經的雙傑,通過實習與醫師資格,披上醫師袍,步入白色巨塔內,在生與死之間拚搏,回憶只剩在職班完後的夜闌人靜中,在枕榻輾轉間偶然掉落的朦朧碎片,尚未來得及被拾取,疲憊便將之強行一掃而空。
相框蒙上灰塵,被壓在玻璃片下的相片也因時間與日曬而泛黃褪色。
在病徵、報告與手術室中,年輕時的遺憾與未解的困惑被新生而出的血肉包覆,看似癒合,實則內裡化成了膿,潰爛入骨,病入膏肓。
引以為傲的理智在心魔前丟盔棄甲,瘋了魔般,開車跟蹤了警務人員的車,沒被待補留下案底,只是被技巧的甩開,他應該感到慶幸。
關奕起身,翻找手機中的電話簿,按下了許久沒有撥打過的號碼。
老醫師沒有因為深夜的電話而慍怒,他換上了親合有禮的聲音:「老師,是我,關奕,很抱歉這麼晚了還打擾您……。」

快門聲伴隨著炫目的閃光,坪數不小的別墅塞滿了逡巡的鑑識人員與刑警,顯得擁擠不堪,女主人不安地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不安地交握著,韓寒接過祁菲端來的熱茶,將溫熱的茶杯放到婦人手中,掌心被杯壁的溫度熨燙著,指尖忍不住描繪著杯緣的形狀。年輕的犯罪心理學顧問柔聲道:「祁夫人,先喝點茶。」
祁夫人被動地啜了一口熱茶,茶水的熱度順著食道,暖了胃,這是現實的溫度。她回過神,放下茶杯,而後又再次拿起,將落在頰邊的鬢髮勾至耳後:「非常抱歉……,事情太突然了,我昨天沒有怎麼睡。」
「夫人還請保重身體,我們會讓鑑識人員盡量將家裡恢復原狀。」紀文開口承諾。
「沒事的,我知道程序。」祁夫人搖了搖頭。
紀文起身對著祁夫人微微欠身。
「如果想起什麼有關的訊息,還請一定要告知我們」,韓寒喚來了邢齊:「邢法醫,你陪著祁夫人。」
邢齊自然不會拒絕。
鑑識人員將蒐證重點放在祁法醫的書房內,房內三面牆都被安上了書架,放滿了書籍,紅木書桌上堆滿了資料,老法醫在退休後,依舊沒有放下自己的職業,在警方偵辦上,給予許多專業協助。
鄭青從書櫃中抽出一本封皮老舊的書,書背上有的長期翻閱下的摺痕,翻開細看,隨著紀文走進書房的韓寒問:「這是什麼?」
「祁法醫的手寫筆記。」鄭青看向頂到了天花板的書櫃:「這裡至少有半櫃都是法醫參與過的案件筆記。」
泛黃的書頁上是鋼筆寫下的,滿滿幾頁的分析,筆鋒蒼勁,還有許多鉛筆繪製的人體組織素描,除了屍檢分析之外,還有配合現場偵查的,許多關於案件的推測。筆記老舊,年輕的鑑識人員翻得很小心,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他知道這些筆記對警界的貢獻,是老法醫遺留下的至寶。
人已經不在了,但透過這些遺物,彷彿能看見老法醫在案發現場、在風扇老舊的解剖室、在深夜的辦公室與書房內,一字一句,寫下給冤魂的申冤狀,為死者找出真相,從年輕寫到背脊佝僂,寫到兩鬢斑白,直到遇害死亡前,都還心繫著每一樁未完結的案件。
壓下內心的惆悵與悲愴,鄭青將筆記闔上。在場的人員,無不放輕了動作,將每一本架上的書,裝入證物袋。
鑑識人員搜到了那張紅木書桌前,桌上堆疊著許多未能公諸於眾的案件資料,受害著在相片中瞪著眼,血肉模糊,用黯淡的眼眸,傳遞生命驟逝的不甘。
紀文幫忙收拾這些文件:「這些資料必須帶回局裡,找其他人接手。」
「嗯?」韓寒面露疑惑,帶著橡膠手套的指尖拂上紅木書桌桌面。
「怎麼了?」
「你看這裡。」木製書桌因為使用許久,上面無法避免的,留下了許多痕跡,除了刮痕外,桌面上還有一處,木色特別淺的地方,就在鋼筆旁:「這個大小,是不是筆記本?」
「這裡原本有東西嗎?」紀文詢問一旁的鑑識員。
「那裡?沒有東西,進來時就是那樣了,我們還沒有動過。」
指尖抹過桌面,紀文看著乾淨的手套:「沒有灰塵。」
「在這裡的東西去哪裡了……,更準確的說,是誰拿走了?」韓寒沉吟道。
「我去問祁夫人。」
「我去問祁小姐。」
二人異口同聲道,點頭分頭步出書房。
韓寒在樓梯轉角遇見祁菲:「祁小姐。」
「怎麼了嗎?」祁菲面露驚訝。
「我想問祁小姐,這幾日有人進出過妳父親的書房嗎?」鏡片下的桃花眼帶著安撫人心的笑意。
「書房?除了我爸爸,沒有人會進書房的。」祁菲搖頭。
「是麼?妳能再仔細回想嗎?」韓寒沒有放過女孩身上任何細微的反應:「也有可能是外人闖入。」
儘管鑑識人員早已確認了書房門窗未有破壞的痕跡。
「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嗎?」祁菲悄悄地退了半步。
「不見?我可沒說。」韓寒笑著,自顧自地說道:「但確實是有應該在的東西不見了,也許就是破案的關鍵,如果祁小姐有想到任何線索,還請告知我們。」
韓寒禮貌地微微欠身,回到書房,遇上了詢問完歸來的紀文。
「結果如何?」
紀文搖了搖頭,以眼神詢問。
「讓人盯著祁小姐。」看著走廊末端,祁菲離去的方向,年輕的犯罪心理學顧問瞇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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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20-5-20 09: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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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離開犯罪心理顧問的視線範圍,祁菲進入自己房間內,雙膝跪於地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撞擊聲,對於疼痛毫無感覺似的,她伏身在地,將手探入床下,向內摸索,冷汗浸透衣衫,指尖終於觸及木製的畫具盒,拖曳而出,無暇顧及身上沾染的灰塵,祁菲打開畫具盒,油彩、畫筆,與紙片在木箱中滾動碰撞,一本皮革封面的記事本躺在箱內,與書房內,書櫃上擺放著的筆記一模一樣。
  祁法醫的記事本。
  女孩顫抖著手取出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攏在懷中。
  抬眸,對上了一雙帶著笑意的桃花眼。
  「你……」,祁菲倒抽了一口冷氣,急迫地起身,卻被畫具盒絆住,踉蹌著跌坐在地。
  「祁小姐。」不知何時進入房間內的韓寒斜倚在門旁,興味盎然地瞧向女孩懷中的東西。
  男人明明連眼睛都在笑著,祁菲卻覺得自己彷彿被狩獵者盯上的獵物,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祁小姐,其實有人比我更想知道,妳藏著的秘密。」推開半掩著的房門,門後站著的是祁法醫最後的,也是最引以為傲的學生,邢齊。
  祁法醫有了年紀才與夫人盼來了唯一的孩子,除了父母的寵愛,祁法醫的每一位學生,同樣待女孩極好,其中,祁菲最親近的,便是年紀相近的邢齊。
  她把邢齊視作哥哥。
  「小菲,為什麼?」
  祁菲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如此問。
  「齊哥」,女孩呆坐在地,哽咽著,眼前的人影逐漸模糊。
  —─我只是不想,你和爸爸一樣。
  ──會死的,再查下去,你也會和爸爸一樣。
  嗓音嘶啞,女孩抱緊懷中的筆記,掙扎著向後退去,直到後背抵上牆面,退無可退。
  做工精緻的雕花皮鞋邁入房內,鞋跟在地上敲出沉悶的聲響,一步、兩步,步伐緩慢,每一步之間的間隔,冗長得令人窒息,最終,停在女孩前,男人屈膝蹲坐,白皙的、骨節分明的手,停在空中,掌心朝上,掌紋清晰。
  「祁小姐,祁菲,此案遇害者祁邦成法醫的家屬。」
  每一個字,如同沉重的砝碼,砸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相信您深知祁老師之於警界,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如果他真是因為發掘了某些線索,或是在追查案情之中被殺害,我們更應該抓住內後的兇手,他將青春貢獻給解剖台上,一具具等待沉冤昭雪的遺體,現在,輪到他躺在冰冷的金屬台上,等待有人,替他找到罪犯。」
  那對總是帶著笑意的桃花眼,深沉如潭水。
  「您捨得您的父親,就這麼躺在那上面?您看看祁老師,您敢面對他麼?」
  女孩神魂劇震,猛地抬起頭,嘴唇蒼白,面如死灰。
  「我們現在以警方的身分,請重要相關人,與我們一同前往警局做筆錄。」
  男人的手,始終停在女孩面前。

  祁法醫的女兒祁菲,作為重要證人,攜帶重要物證,與搜查小組一同回到警局。
  年輕的女孩坐在問詢室內,懷裡始終抱著父親的記事本,女警入內送來飲水,溫和地詢問:「肚子會餓嗎?有想要吃什麼?」
  祁菲搖搖頭:「我能和邢法醫談嗎?」
  女警有些為難:「這……,我無法確定,邢法醫不負責這個的。」
  女孩重新低下頭,牙齒咬著下唇,腳尖抵在地面上,點著毫無規律的節拍。
  女警循循善誘:「還是妳想和顧問談談?韓顧問是負責您父親的案子的專案組顧問。」
  「他是……負責什麼的顧問?」祁菲猶豫地問。
  「他是犯罪心理學顧問,協助警方破獲案件。」女警回答。
  犯罪心理學顧問,像是只出現在西方影集中的人物,對於陌生的名詞,女孩有幾分茫然,杏眼盯著一次性紙杯的杯緣,瞳孔卻失了焦距,她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該做什麼,父親亡故,她卻坐在警局裡,抱著血淋淋的證據,等著警方審問。
  沉默的時間很長,接受命令的女警展現出十足的耐心,然後,她等到了犯罪心理顧問所說,如預言般的結果。
  「我想與顧問談談。」
  祁菲如此說。

  當韓寒進入問詢室時,那冊原被祁菲死守住的記事本,陳於桌面上、燈光下,皮製封面滿是斑駁的、使用過的痕跡,內頁邊緣不規則捲皺,貼滿標籤。年輕的犯罪心理學顧問坐在桌前,沒有如預期般積極地取過物證翻閱,甚至沒往那處看一眼。
  「祁小姐您好,我是重案組特聘犯罪心理學顧問,韓寒。」
  他面帶淺笑,西裝剪裁合身,鼻樑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下的桃花眼彷彿盛著光。
  祁菲深吸了一口氣:「是你。」
  「祁小姐想與我談什麼?」他的手肘撐在桌上,擺出聆聽者的姿態。
  女孩問:「你們能確定抓到殺害我爸的人嗎?」
  「逮捕罪犯是我們的工作,我想妳也很清楚。」
  女孩表現出對於警察的抗拒與不信任,這令韓寒感到好奇,他相信這一切都有原因,而祁菲自會告訴他。
  「你們要逮補的罪犯,包含社會上那些上流階層、上流地位的人嗎?你們能不懼任何壓力,將那些人逮捕嗎?你們敢嗎?」
  一方狹小的房間,女孩清脆的聲音扣問著警方的職責。
  你們敢面對即將到來的真相嗎?
  面對挑釁般的言語,韓寒沒有憤怒,他將自己的員警證取出,放在桌上,鴿子叼著橄欖枝,展翅飛翔,是普世最熟悉的,象徵和平的標誌,他說:「這是我的證件,上面有我的警號,當我們進入警校第一日,都會立下誓言,不懼任何艱難險阻,不論富貴或貧窮,不管我們要面對的是什麼,清除社會上一切罪惡,就是我們的工作,這同樣,是妳父親的工作,我們的目標一直都是相同的。」
  祁菲的指尖來回撫觸卡面上的警署標誌,這張證件祁法醫同樣也有。
  「妳的父親,在最後仍舊選擇相信他的同仁,相信邢法醫,將最重要的證據送到我們面前,讓他不至於冤死,讓我們能繼續追查下去。」
  對於人心的了解並不止於罪犯,談判與說服是掌握心理學的人最擅長的,男人的眼神誠懇,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正確無誤地敲打在目標的心上,他能讓祁菲重新信任警方:「請妳相信我們,幫助我們。」
  祁菲放下手中的員警證,翻開父親的記事本,熟悉的字跡在紙頁上,令她紅了眼眶,哽咽道:「這要從父親處理的一個案件說起。」
  翻動書頁的手停了下來,迴紋針夾著兩張照片,一名女孩倒在飯店的床上,衣衫不整,雙目圓睜,瞪著鏡頭,神情定格在生前最後一刻的痛苦與驚駭中。
  出現在法醫筆記中的女孩已經死亡。
  「這個案件連新聞只報導一天就沒了,警方最後也只是草草處理。」
  筆記本轉向,被推到韓寒面前。
  女孩啜了口杯內的水,捧著杯子,下意識地咬著杯緣:「案發時的很多細節我不清楚,但我爸特別關注這個案子,就算已經宣布結案了,他仍舊不顧規定私下調查。」
  韓寒取下照片,看到了老法醫的手寫記錄……。

  N酒店是市裡出了名的高檔酒店,飯店門禁森嚴,對於客戶資料極其保密,許多權貴、富家子弟經常在此處舉辦私人派對。
  私人派對,自然不只有飲酒作樂那麼簡單。這些富豪不吝嗇花錢,更將國家法律視為無物,派對中毒品流竄,高級的性工作者的車更是時常陪伴著這些人出入,這是有錢人的毒窟、淫窟。
  可飯店等營業場所,屬於私人地方,警方無法任意介入,若沒有確切證據與搜索票,更是無法入內,而飯店業者早已與這些權貴沆瀣一氣,對於飯店內發生的一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阻擾警方探查。
  金錢就是這些上流罪犯最佳的保護傘,公權力往往無能為力。
  命案就發生在這飯店中,最高樓層的總統套房。
  客房清潔人員在打掃房間時,在最裡面的臥室,發現了女孩,纖瘦的身軀仰躺於偌大的床上,瞪大著眼,雙脣發紫,衣衫凌亂,沒了呼吸心跳,香消玉殞。
  等警方接獲通知到達現場時,除了屍體所在的床鋪,房間內部早已被清潔乾淨,沒有任何重要的證據留下。
  到達現場的分局刑警憤怒地扯過飯店經理:「誰准你們破壞犯罪現場的!」
  飯店經理的臉上堆出虛假的歉意:「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房間出了這事,而且您看,這房間這麼大,臥室又在最裡面,是清潔人員打掃到最後才發現的,我們馬上就報警了,之後都沒有動過。」
  「那打掃過後的垃圾呢?」
  「打掃完就丟到地下室垃圾集中處了,一早就有清潔公司來統一載走,送到焚化廠。」經理應付自如,神情無辜:「我們怎麼知道警方連垃圾都要呢?如果早知道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攔下垃圾車的。」
  「混帳!」刑警隊長甩開男人,向自己的隊友吩咐:「派幾個人去追垃圾車,再一個人去取監視影像。」
  「經理。」內心極其噁心這飯店經理以及滿室的空氣芳香劑,刑警表情如同吃到蒼蠅般:「還請你配合我們,交出前一晚入住這房間的客人名單。」
  「隊長,法醫到了。」一名隊員說道。
  身穿工作服,手提工具箱的老法醫彎腰穿過警戒線。
  「祁法醫,您怎麼來了?」
  見到聲名遠播的老法醫,刑警隊長感到詫異。
  「你們局裡的陳法醫手上案子太多了,拜託我替他出一趟現場。」年過六旬的法醫笑著與刑警打招呼。
  「麻煩祁法醫了。」
  員警們讓出一條道路,祁法醫順利進入現場。

  重案組辦公室,紀文推開門,對著下屬下令。
  「找出半年前N酒店命案的卷宗。」
  「好的。」陳士馬登入內部系統,以重案組的權限調出了案發轄區的卷宗,印表機喀吱喀吱發出聲音,卻只打印出薄薄幾頁紙。
  陳士馬疑惑:「命案怎麼會只有這些內容?」
  「我看看。」紀文接過資料後,面色凝重,眉頭深鎖。
  韓寒將複印後的法醫筆記放在一旁比對,警方卷宗最末,生硬的打印字,關係人的證詞毫無價值,將香消玉殞的女孩,蓋上了「吸毒過量致死」的冰冷結局,偵辦內容潦草,甚至比不上祁法醫生前的手寫筆記。
  「最後簽名的法醫,不是祁法醫。」韓寒翻出了法醫筆記中的一頁報告:「祁法醫有送驗被害人吸食毒品的成分分析報告。」
  報告上沒有寫出女孩吸食了何種毒品,只給出了一列化學式,老法醫在筆記內寫下了疑惑。
  ——新型毒品?
  ——來路不明。
  最後一個字旁留下了幾點墨跡,彷彿老法醫或思考或困惑地,將筆尖點壓在紙面上,墨水在紙面上暈染。
  然而這條重要線索,卻沒有出現在警方的偵辦報告中。
  沉默在偌大的辦公室中蔓延,內心紛亂的猜想猶如毒蛇,吐著蛇信,順著不安攀爬而上,勒住脖頸,誰也不敢開口。
  未知的毒品、掩蓋真相的酒店與草率結案的警方。誰也沒有想到,老法醫的死會牽扯出另一起疑點重重的命案。
  陳士馬移動僵硬的手指,將電腦螢幕上的報告頁面關閉,清脆的滑鼠點按聲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組長」顧東明拾起兩起案件的報告,看向紀文,重案組的組長:「查還是不查?」
  他們是刑警,查找案件真相,是唯一的目標,可是如果案件背後的真相會使他們陷於危險之中,查或是不查。
  紀文沒有猶豫地接過卷宗:「查。」
  只有一個字,擲地有聲。
  祁法醫未完成的案子,由他們來找到真相。

  分區警局內,一名年輕警員在值班位子上,埋頭扒著飯盒,一旁的電視正在播報社會新聞,地方搶案、酒駕車禍,這些小偷小鬧幾乎每日都在上演,而大如殺人案、警匪對峙,電視機前的看客,只當是茶餘飯後的消遣,遠比不上演藝人員的花邊新聞。
  剛進入基層的小警員束起耳朵專心聽著,腰間只有執勤時的對講機,他尚未到達能持配槍的階級。
  電視內警方正在圍堵吸毒駕駛的犯人,畫面朦朧,鏡頭隨著拍攝者的動作搖晃,這是每一位出勤員警身上都會配備的隨身攝影機。警察已將毒販的車輛堵在死巷中,持槍大喊,要求犯人下車,警車的探照燈打在老舊的房車上,也讓警方看清駕駛座上的吸毒者。
  因長年浸淫毒品而凹陷的眼窩內,一雙陰摯的眼瞪視著車旁逐漸靠近的警察,毒品迷惑了他的感官,呼喝聲穿過車窗,彷彿一柄利刃刺入耳膜,連同太陽穴一起疼痛,毒蟲自儲物箱內拿出暗藏的手槍,勾起嘴角,推開車門。
  「他手上有槍!」
  「散開!」
  「小心!」
  小警員早已網了吃飯,瞪大眼睛盯著電視中的雙方交火,槍響之際,電視卻啪的一聲,被轉到了政論台,主持人正與來賓對談市長新政。
  「等等等、等一下」小警員連忙起身,撞翻了飯盒內的免洗筷。
  「等什麼?」老員警一手拿著電視遙控器,一手拿著茶壺,斜睨著他:「看再多你也沒那個機會拿槍。」
  男人把遙控器扔在桌上,坐上茶桌,手上忙碌地洗杯泡茶,眼睛卻從未離開過電視螢幕,嘴上不斷碎念著:「來到這種地方就是一輩子都在這裡了,跑不掉的。」
  小警員收拾好飯盒,在茶桌對面坐下,順手接過前輩遞來的茶:「你就沒想過要去上面,去當刑警抓壞人嗎?」
  老警員冷哼一聲,啜了口熱茶:「那是你們年輕人才會這麼想,真正去過就知道,這是在玩命,壞人還不一定只有外面那些。」
  男人的話澆不熄年輕員警的一腔熱血,初出茅廬,又哪知道這些呢?
  「所以你當過刑警?那為什麼沒繼續高升?」年輕人很好奇。
  男人啐掉口中的茶葉,重重地扔下茶杯起身,一瘸一瘸地走了,留下臉上寫滿困惑的小警員,與電視機內傳出的激烈論戰。

  德國狼犬乖巧地趴在地毯上,不時用鼻尖輕推前腳間的皮球,渾圓的大眼偷瞧著一旁的警員,被狗兒可憐的眼神看得心軟,陳平嘆了口氣,拾起玩具球。
  狼犬起身,尾巴在身後瘋搖。
  「拿你沒辦法。」陳平嘆了口氣,揉了揉狼犬的耳朵。
  「隊長太縱容牠啦!」組員笑著說。
  玩具球被拋向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狼犬如迅雷般追逐目標而去。陳平望著狗兒的奔跑的身影,笑容溫潤:「牠也要到退休年齡了,這一輩子都在為緝毒工作,讓牠玩一下吧。」
  「隊長真的要養牠?嫂子答應了嗎?」退役的緝毒犬、搜救犬等工作犬,可由相關人員向機關申請審核後收容飼養,而收容人多為長年與工作犬一同工作的搭檔或是相關背景人員,雙方經過長時間的相伴,早已離不開彼此。
  狼犬將玩具球咬了回來,坐在男人面前,歪頭等候。
  「嗯,已經提出申請了。」陳平揉著犬兒脖子上柔軟的毛,拿過球再次丟擲出。
  狼犬再次將玩具球帶回陳平面前,卻突然放下皮球,警惕地豎起耳朵,眼神專注。
  重案組組長步入緝毒組訓練地,狼犬湊近,嗅聞男人的褲腳,陳平對緝毒犬下令:「回來,坐。」
  而後與來人對視:「你怎麼會過來?重案組不是有案子嗎?」
  學生時期的好友,畢業進入職場後,因為忙碌,許久未見,哪怕他們就在同一棟總部大樓。
  紀文看了一眼陳平身旁的同仁,揚起手中的證物袋:「去裡面說。」
  二人進入陳平的辦公間,關上門,阻絕了其他人。
  「什麼事讓你來找我?」祁法醫遇害身亡及重案組接手此案,這在警署大樓內不是秘密,可本該投入查案的重案組組長卻出現在緝毒組,陳平向來心細,同時也嗅到了幾絲詭異。
  紀文打開證物袋,將卷宗與老法醫的記事本放在桌上:「你對這起案子有印象麼?」
  陳平仔細看起酒店案件的報告,皺起眉:「這案子沒有上呈到緝毒組,但如果是吸毒過量致死,又疑似有聚眾吸毒行為,應當要知會我們進行追查。」
  紀文示意他繼續看祁法醫的筆記和送驗報告。
  「這……」閱讀完文件,陳平面色沉鬱,看著多年來的好友:「紀文,你要確定追查這個案子?」
  「對。」紀文沒有猶豫。
  闔上卷宗,指尖在牛皮封面上輕敲。
  他們都已入警界多年,看過太多社會中的惡,不再是那單純的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天真少年,同時也清楚,在這和平的年代,他們所在的就是戰場,是第一線,當惡徒持槍時,他們同樣必須扣下板機,一起案件能牽扯出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情,能揭露多少衣冠禽獸,最後,又會引來怎麼樣的報復,他們無法想像。
  疑點重重的酒店案件與祁法醫的死亡背後,彰示著背後的凶險。
  他們還能相信心中信仰的正義嗎?
  陳平看著紀文,二人自求學時期便已經認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紀文心中的信仰與稟持的正義,從少年走到今日,始終未變。
  他是天生就該當警察的人。
  如今紀文讓他過目這起案件的疑點,陳平知曉,好友並非是有意將他捲入危險之中,如果他退卻,紀文也不會因此責難他,只會繼續尋找真相,就算獨自一人,也要將罪犯逮捕歸案。
  固執的,滿懷一腔孤勇。
  這樣的人,是他的好友,是重案組組長,更是許多人仰望的對象。
  而前所未見的新型毒品若流入市面,造成濫用,後果更是無法想像,身為緝毒組組長,防範所有毒品交易與濫用的防線,他同樣無法視而不見。
  陳平將文件推回,抬起頭,二人目光相對。
  「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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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20-12-18 14: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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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離開緝毒組辦公室,走廊上擦肩而過的各部們警員與他點頭致意,又各自奔往自己的目標。走廊末端電梯門向兩側滑開,從內魚貫走出一群人,帶頭是一名文職員警,後頭跟著十幾位穿著警校制服的年輕面孔,只聽前頭員警介紹道:「這一樓層是特警與緝毒警隊辦公室……。」
年輕的學生們心態稚嫩,掩飾不住好奇與嚮往的神情,四處張望。
「紀組。」領隊警員看到了紀文,又向學生們介紹:「這位是我們刑事重案組的紀組長。」
學生群中出現了唏唏唆唆的議論聲。
畢業多年,紀文在警校中仍是傳奇般的存在,網路論壇上當初的討論與照片依然被高高的手動置頂。
「紀組長,這些是今年中央警大分配過來的實習生。」
紀文迎著實習生炙熱的目光,面上神情一如往常般嚴肅:「你們好。」
實習生們傳來此起彼落的回應:「紀組長好。」
「紀組長先忙」,領隊警員瞥見他手上夾著的檔案夾,而後又對蠢蠢欲動的實習們說:「好了、好了,我們下一站要去鑑識科和法醫學中心。」
紀文心中一動,手伸進口袋中,觸碰到夾鏈袋的一角,那是在家裡發現的,韓寒不小心落下的藥片:「我跟你們一起上去。」

刑事警察總部內設立的法醫學中心是目前國內最前端的法醫鑑識組織,多年前由祁邦成法醫建立,設備精良,全國各處的刑事案件亦常申請法醫學中心的協助,或將遺體送至此進行解剖相驗。
紀文跟在實習生後頭,看著一名法醫介紹著法醫室內的各種設備。幾個解剖檯上並未放上遺體,為了案件保密,法醫早已將正在解剖的遺體移至後頭的存放室中。
紀文趁著學生們專心聆聽解說時,走向了法醫辦公室。
「邢法醫。」紀文反手關上門。
正在翻閱資料的邢齊抬起頭,挑起眉,用眼神詢問來意。
「抱歉在這個時間麻煩你」,一只夾鏈袋被放到了桌上:「你能看出這個是什麼樣的藥麼?」
邢法醫拿起夾鏈袋,在燈光下瞧著殘存三分之二的藥片:「RX……,看藥品上面的代號標示,這應該是某種處方用藥,但是針對什麼病情需要送驗後才能查得出來。」
處方用藥、病情……。
紀文面上的神情未變:「可以不走內部系統送驗麼?」
邢齊看著所有人傳言中剛正不阿的重案組組長,指尖在桌上點了點:「可以,我有朋友在外面實驗室工作,只是時間不會比我們內部快。」
「沒有關係。」紀文將手中的案件報告放到邢齊面前:「這是祁法醫留下的筆記內的一份科學成分分析報告,應該是一種沒有見過的新型毒品。」
邢齊接過資料,蹙起眉:「你確定要透露這些細節給我麼?」
自己的老師遇害,在案發時他就該申請案件迴避,參與完解剖與現場勘驗後,他已經刻意不去注意此案了。任何情緒都有可能影響他對於物證分析的中立性,他希望祁法醫沉冤昭雪,但也更害怕自己的任何情緒影響案件的進行。
冷靜自持,是所有刑偵人員必備的素質。
「我相信只有你足夠了解祁法醫,也只有你完全繼承了祁法醫的所學。」這並不是恭維,邢齊是祁邦成的閉門弟子,也是法醫中心公認最專業的法醫。
「言重了。」邢法醫翻開資料,打開電腦數據庫,輸入了關鍵字,不用一秒,螢幕上出現了數十筆相關資料:「毒品其實一直都在更新,每年都有不同的新型毒品問世,每一項都會被我們建入資料庫中。」
邢齊比對化學成分進行了篩選。
螢幕的冷光打在兩人臉上:「這份報告,不是透過系統內部檢測的?」
「祁法醫當初是送到外面的實驗室進行檢驗的。」為什麼祁法醫不透過警方內部進行分析,而是要另外送檢,是不是他早就嗅到了危險,才獨自秘密調查。
「目前看化學式分析,這種毒品應該有強烈的興奮與致幻成分。」滑鼠點擊,出現了幾項案件調查:「排除了幾個已知的毒品案件,和既有毒品的變化物,最近的案件……。」
邢齊的話停頓了下來。
「紀文,那個案件,是在哪一個轄區發生的?」
「長安區。」
邢齊點開了最新的錄入系統的案件:「這個,在昨天發生的……,就在長安區。」
——長安區,毒駕駕駛持槍與警方對峙,當場被警方擊斃。

長安分局轄區為全市的夜店、酒店聚集地,滋事分子眾多,每每出警總能抓來一大串酒後鬧事或是聚眾吸毒的混混,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是最不缺業績的分局之一。
這一天長安分局門前停的卻不是哪個罪犯的車,而是兩輛來自刑事警察總部的車輛。
重案組、緝毒組與法醫學中心,這大概是長安分局局長上任以來見過最大的陣仗,地中海禿的腦門上冒出冷汗。
「重案組,紀文。」
「紀組長久仰,百聞不如一見,還真是年少有為啊。」分局長握住了紀文的手上下搖晃。
「重案組,顧東明。」
「顧副,久仰久仰。」分局長又握住了顧東明的手搖了搖。
「犯罪心理顧問,韓寒。」韓寒避開了分局長正要握上來的手,停止了沒完沒了的握手儀式,瞇著眼笑。
「緝毒組,陳平。」
「法醫科,邢齊。」
分局長有些暈頭轉向。
這時一隻手拍上了他的肩,略施壓力,低沉的嗓音響起:「長安分局刑事警隊,高敬斌。」
高敬斌皮膚黝黑,五官帶著野性的剛毅,滿身肌肉將制服撐起鼓脹的形狀,佇立在那猶如一頭沉靜的巨獅。
「我們是來調查在你們轄區內發生的幾個案件的。」紀文與他握手。
「請隨我來。」高敬斌未看局長變得鐵青的臉色,兀自領著眾人進入警局內。
紀文與韓寒暗自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們是來調查N酒店的案子吧。」高敬斌開門見山的說道。
「是,這是祁法醫生前接觸的最後一個案子。」
「什麼?生前?祁法醫怎麼了?」高敬斌驚詫道。祁法醫遇害的消息被總部保密得滴水不漏,除了專案組人員外,外部未曾透露任何相關消息。
「祁法醫前日被發現從自家附近的登山道上墜落,送醫搶救後不治,經過法醫解剖後發現,可能並非失足墜落,而是被害。」顧東明說道。
紀文觀察著他身上所有反應,高敬斌震驚的神情不似作假。
「經過調查,你們轄區昨日發生的毒犯毒駕案件,很可能與N酒店那起案件有相關聯。」顧東明側身讓出邢法醫:「毒犯被你們當場擊斃,邢法醫是過來對遺體進行取樣和解剖的。」
「跟我來。」高敬斌將眾人領至辦公室,關上門,從抽屜內抽出一捲卷宗:「這是N酒店案件的偵查報告。」
紀文瞥了一眼,並未翻閱:「這份報告如果與資料庫中的結案報告是一樣的話,我們已經看過了。」
那份結案報告,漏洞百出,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高敬斌與紀文對視,辦公室內氣氛凝結。
高敬斌的年齡比紀文長,在前線多年,能調至長安分局擔任隊長,下一步就該是進入刑事警察總部,但他卻遲遲等不到調升,困守在此。
他的內心幾番拉扯,最後看向邢齊:「你是祁法醫的徒弟?」
「是,我就是。」
「是什麼讓你們判斷出祁法醫是被害的?」高敬斌問。
他必須確認、必須知道更多,才能確定誰是安全的、能信任的。
邢齊看向紀文,紀文輕輕頷首:「祁法醫手中,握著一個並非來自自己衣服的斷裂的拉鍊頭。」
「還有祁法醫的手記。」紀文說道:「裡面紀錄的N酒店案件的內容與系統資料庫中的結案報告有很大的出入。」
高敬斌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也許,這就是天意。」
「姑且信你們,這是當時查案的內容與線索」,他解鎖抽屜底部的保險櫃,從中拿出另外一捲檔案夾,遞出去:「那時查案的阻力太大,我辦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一定有什麼是我們不能查下去的。」
紀文伸手接過,高敬斌卻仍緊握著案卷夾的另一端,緊盯著他的雙眼:「你們都還年輕,確定能承受得了後果麼?」
這起案件,從祁法醫牽扯到N酒店案,從祁菲到高敬斌,每個與之相關的人似乎都在逃避著真相,每個人都在警告他們這背後未知的凶險。
「能不能承受,從來都不是我們該擔心的。」
紀文說。
「好。」高敬斌鬆開了手:「記住你們今天說過的話。」

在N酒店的調查受到萬般阻撓,酒店經理不配合調查,第一案發現場又清掃過,除了一具屍體,他們毫無所獲。
這一日他又踏入N酒店大門,經理卻像早已知道他要到來般,等在大堂:「高警官,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住房。」他一手搭著副隊長的肩上,另一隻手揚起信用卡。
長年與街頭混混、販毒者、黑道打交道的刑警,自身的氣質並不會比這些人好到哪裡去,行為舉止帶上了久經逞凶鬥狠的血腥氣,他揚起嘴角笑的時候,酒店經理覺得彷彿是一匹狼正對著獵物微笑。
經理知道有問題,但是他無法拒絕一個即將入住的房客,就算早知道對方處心積慮。
高敬斌開了兩間單人房,看到帳單時倒吸了一口氣。
單人房已經是最便宜的房型了,但兩間開下來,依然讓他肉痛。副隊長善解人意地說:「要不然我和隊長住一間雙人房?」反正出勤時幾個大男人幾一個通鋪的事情都經歷過,睡在同一張床上並沒有什麼。
「不用。」高敬斌在帳單上簽了字。
副隊長小聲地問:「這個能報公帳嗎?」
「你覺得呢?」他挑眉。
副隊長對著帳單咋舌,高敬斌拿了房卡:「摳門。」
「我這叫勤儉持家好不好!」副隊長反駁。
「和別人睡一張床你的腰是不要了嗎?」副隊長的腰在一次摔傷後,就留下了病根,睡覺時床鋪如果太軟或是旁邊有人影響到床墊的起伏,都會造成腰部不適,翌日肯定下不了床。
「那你可以睡沙發啊。」副隊長小聲滴估。
「開你的房去!」他將房卡拍在他的胸口,按下電梯按鈕。
在電梯們即將閉合前,他透過縫隙與酒店經理的視線對上,挑釁般地揚起嘴角,亮出手中的房卡,電梯門闔起。
兩人的房間就在隔壁,進入房間後他下意識的檢查四周,這才撥出電話給副隊長:「我的計畫是這樣的……。」
酒店的監視器中控位在地下三樓,他知道酒店經理肯定早已把當日的監視影像刪了,但是只要能接上中控室的電腦,副隊長就能進入目標電腦中,取出被刪除的片段。
可酒店經理肯定會密集監控著他的房間,房間的電源槽上連接到房務主機,只要客人拔除電源插槽上的房卡離開房間,櫃檯的房務主機上就會有所顯示,同時房門的進出感應也都會回傳到房務主機上,讓飯店人員隨時掌握房客的進出。
他的房卡不能離開電源插槽,也不能感應房門,要不然定會引起酒店經理的注意。
他拉開陽台落地窗,兩個房間的陽台間隔他輕鬆就能跨過,翻身進到隔壁陽台,敲了敲落地窗。
「來了。」副隊長放他進入房間。
在不使用房卡的情況下,他只能借助副隊長的房間進出。
「你這計畫搞得跟偷情一樣。」副隊長坐在床上,打開筆記型電腦。
「跟你偷情還是跟那個酒店經理,要說清楚。」高敬斌翻開酒店樓層圖與活動介紹。
「嘖嘖,這裡無線網路真差。」副隊長撇撇嘴,繼續敲鍵盤。
他忍不住敲了他的頭:「去吃飯了。」
副隊長跳下床,看著隊長又從陽台翻回了自己房間。
兩人在酒店餐廳用了晚餐,雙人燭光晚餐,這是副隊長堅持的,因為比兩份單人餐便宜。
酒店經理依然在兩人身旁陰魂不散,甚至紆尊降貴的親自為兩人斟酒。
副隊長憋笑憋得辛苦,高敬斌倒是怡然自得的享受。
用過晚餐各自回房後,高敬斌又翻陽台進了副隊長房間。
「中控室在地下二層,停車場。」兩個人湊在電腦螢幕前研究了一番。
「沒什麼難度。」高敬斌給出了評語。不用飛簷走壁,躲避防盜紅外線,對刑警隊長而言都是小兒科。
「中控室的警衛你要怎麼解決?」副隊長推了推鼻樑上下滑的眼鏡,電腦螢幕的冷光映在鏡片上。
高敬斌轉過頭,嘴角勾起:「我有辦法,你等著。」
他們一人捧著電腦坐在床上,一人坐在床沿,高敬斌如當自己家一般,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瞥了眼正在使用電腦的夥伴,將新聞音量轉小。副隊長敲著鍵盤,心思卻不全在螢幕上。
他們這次調查,並沒有經過正式申請。
沒有正式申請,意味著找到的任何線索,都不能算是正當取得的證據,都無法列入蒐證鍊中,搜查中途發生的任何危險或情況,所有責任歸屬都由他們自行承擔,警方不會給予任何協助或擔保。他們擔任刑警多年,不可能不了解這些,多年搭檔的默契,也讓他們不用多說。
副隊長敲下最後一行電腦代碼,儲存,退出插在筆電上的隨身碟:「隊長。」
「嗯?」高敬斌轉過頭看他。
他拿起那枚隨身碟,拇指在上頭摩擦了幾下:「你把隨身碟插在中控室的電腦主機上,就能自動將裡面所有資料拷貝進去。」
「帶你來果然是對的」,高敬斌忍不住笑了起來,接過小小的隨身碟:「感覺跟帶了作弊神器一樣。」
副隊長叮嚀道:「插進電腦主機後拷貝檔案還是需要一點時間。」
「知道了。」

凌晨四點三十,天色將明未明,繁華匆忙的城市,也遲緩了下來,徹夜狂歡的年輕人踉踉蹌蹌地步出夜店,老人推開窗,混濁的眼看著天空泛起魚肚白的一角。N酒店地下中控室的保全,也正坐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N酒店是市裡數一數二的高檔飯店,地下停車場內停放的轎車,自然也非常人能輕易開得起的,各式叫得出或叫不出名的跑車、高級轎車羅列,款式齊全,彷彿一個小型車展,停車場保全對於這些車自然也式嚴陣以待,生怕不小心哪裡刮到蹭到,算到他們頭上,把自己賣了都賠不起。
守了一夜的保全在凌晨時也忍不住偷偷打盹,突然停車場內傳來刺耳的警報聲,回聲在地下室內重疊迴盪,一石激起千層浪,牽連好幾台車也跟著響起警笛。保全被震得睡意全無,調動監視器看了一圈:「我過去看一下。」
監視畫面內並沒有任何問題,保全不放心,與同事打過招呼後便循著聲前去確認。
另一名保全盯著電腦螢幕,只看到同事的身影向著汽車警報器的響起的方向而去,而後消失在轉角。
「這些有錢人真是的。」保全忍不住抱怨,伸了個懶腰,靠向椅背,使得椅子發出嘎吱聲。
忽地,停車場內又響起警報器的刺耳鳴響。
「怎麼回事?」保全起身,拿起對講機:「喂!搞什麼鬼?」
「不是我這裡的,你過去看一下。」對講機另一頭傳來同事的聲音。
保全撓了撓後腦勺,起身離開中控室。
埋伏已久的高敬斌如影子般閃身進空無一人的中控室,避開監視器攝影範圍,將隨身碟插入電腦主機……。

高敬斌擠入副隊長才剛了一條縫的房門,亮出隨身碟:「拿到了。」
「我看看。」副隊長接過隨身碟,插入筆電:「果然,案發那一日的影像已經被刪掉了。」
「操!」高敬斌單膝壓在床沿,幾乎要趴到副隊長的身上。
瞥了自家隊長一眼,副隊長繼續敲著電腦鍵盤:「所以才要把整個電腦拷貝進來。」
「給我幾分鐘,你離遠一點」,還原被刪除的文件,對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好」,高敬斌遠離幾步,敦在沙發上,瞪著眼盯著床上的人,姿態猶如一條警戒著的警犬。
房間內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副隊長坐在床上,腰後墊著一顆枕頭,床頭燈的暖光照住他大半的身影,高敬斌看著忍不住恍了神,眼皮逐漸沉重。他已經為了這個案子熬了好幾天,鐵打的人也支撐不住。
當高敬斌醒來時,身上搭著副隊長的外套,窗外已是白日。
「已經還原好案發那日的監視器影像了。」副隊長從浴室裡出來,正好看見醒來的隊長,朝床上的筆電抬了抬下頷:「等你醒來看。」
高敬斌抹了一把臉,放好副隊長的外套,走到床邊操作筆電,副隊長把還原出的監視器錄像放在桌面已經取好名稱的資料夾中,他深吸一口氣,操總滑鼠,點開影片。
攝影鏡頭對著酒店大廳櫃台,往來住宿退房的旅客一覽無遺,他拉快了影片時間軸,很快地便看到一群男女在櫃檯辦入住手續,瘦小的女孩被其中一人摟著,她並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具冰冷的遺體。
高敬斌將那幾人的臉孔截圖下來,而後又對照時間,看了停車場的錄像內容,找到了這群人所駕駛的國內才剛開放進口的賓士G-Class,截圖下車牌號碼:「這車型號太明顯了,肯定好找。」
在一旁一同觀看著的副隊長皺起眉:「這車……。」
「怎麼?」高敬斌將截圖傳到自己手機上。
「讓我搜一下」,副隊長拉過筆電,登入交通警網,鍵入車牌號碼搜尋。
網頁上搜索圈轉了幾下,隨即跳出搜尋結果,車牌號碼、車輛型號,以及車牌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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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嚴妝 發表於 2021-1-5 18: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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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長安分局局長辦公室大門被一腳踹開,碰一聲砸到牆上,辦公室內的局長被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高敬斌闖入局長辦公室,將一疊資料拍在局長辦公桌上,額角青筋突起,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局長抽出資料,看了一眼,面如沉水地起身,關起辦公室大門,啪地一聲落了鎖。
「局長……。」
局長踱回辦公桌前,矮胖的身軀坐回沙發椅,拿起文件,仔細地看了起來。
「局長,你說話!」雙手緊握成拳,高敬斌咬牙質問。但局長恍若未聞般,又翻過了一頁文件。
辦公室內除了紙張翻頁的聲音,只剩下刑警隊長憤怒如野獸般的喘息。
局長看完最後一頁,緩慢地放下手中的資料:「你怎麼查到的?」
非正當手段取得的線索,自然無法奉告,高敬斌怒瞪著面前矮胖的男人。
局長用桌前的電腦搜索一鎮後,抬起眉毛:「你最近沒有申請搜查N酒店的紀錄。」
「……。」
「高隊長啊」,矮胖的男人拉開肚子前方的抽屜,拿出一紙公文夾:「是這樣的,這個案子的結案報告已經要往上送了。」
「什麼結案報告?」高敬斌扯過公文夾翻開,入目的是局長鮮紅色的印鑑,他將公文夾拍在桌上:「我是負責這個案子的人,這個案子沒有結案,哪來的結案報告?」
「你都查到這份上了,應該也知道,再繼續查下去,對你、對我、對整個分局,都沒有好處」,局長靠向沙發椅背,聳了聳肩:「你能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也不容易吧?年紀也不小了,娶個好老婆、生個小孩,未來也比較有保障不是嗎?」
哪怕矮胖男人語氣再溫和、神情再和藹,高敬斌都聽得出來,這是赤裸裸的警告,依憑辦案多年的直覺,心中一動,有了不敢細想的猜疑:「你早就知道了?」
「小高啊,有些話不能亂說」,局長咳了兩聲,微微瞇起眼:「這個案子真的用不著你搭上自己的職業生涯……。」
「這案子關係到的是一條命,一個少女的命,我從來不擔心我自己的職業生涯,我對得起這身警服,這面警徽」,高敬斌瞪著面前,坐在澄亮警徽下的矮胖男人,分局局長,目眥皆裂:「而你只在乎你還可以在這個位子上坐多久。」
他抬手翻開出受害女孩的照片:「你看著她,你還能如常的吃香喝辣,在家數錢,你對得起受害人麼?你說啊!」
「高敬斌!」局長拍桌而起:「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的是局長你。」高敬斌轉身,打開辦公室的門,拂袖離去。

翌日,當高敬斌步入分局內,只感覺原本忙碌的同僚的視線陡然聚集在他的身上,無人與他搭話。高敬斌皺起眉路過走廊上的布告欄,突然停下腳步。
局內布告欄上,張貼了一張告示——刑警大隊隊長高敬斌因違規執行公務,停職一週,隊長職務由副隊長吳雙暫代。
「隊長。」副隊長從辦公室轉出來便看見了立在布告欄前,瞪著公告的高敬斌,與其他人小心翼翼卻破綻百出地探頭探腦,他趕忙抓著人扯到自己的辦公室內。
「那是怎麼回事?」高敬斌覺得喉嚨乾澀,幾乎要發不出聲。
吳雙張了張口,卻又理不出該怎麼說。
沉默無話,卻又都心知肚明。
高敬斌低著頭,閉上眼,腦內畫面紛雜,如同老舊電影般,一幀一幀的畫面反覆滾動,女孩冰冷的遺體與凝在臉上驚懼的神情、酒店經理的閃躲回護、監視器拍到的車牌與人影、還有局長親自簽屬的結案報告……。
「隊長……。」吳雙擔憂地扶著他的肩膀。
「我沒事。」當他再次抬起頭,已換上截然不同的神情,他盯著辦公室牆上的斑駁痕跡,吐出肺裡的空氣。
「敬斌?」吳雙向來很少直接喊隊長的名字,可當他看見男人晦暗難明的眼眸,他的心裡壓抑不住地慌亂。
高敬斌拍了拍多年老友的肩膀,嗤笑了一聲:「他們以為我會這麼簡單就放棄麼?」
他摘下腰間的警徽、對講機與槍枝,拍在辦公桌上,隨後拉開辦公室的門。
「隊裡就交給你了。」
這是他離開警局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沒了警局的資源,隻身調查確實非常艱難,但也並非沒有收穫。
高敬斌開著租來的車,停在市議會路旁,三十分鐘前,他開著車跟著嫌疑人來到此處。嫌疑人並沒有開著入住酒店那天那輛招人眼的進口轎車,而是穿著帽衫,帶著鴨舌帽與帽兜,掩人耳目地走出住處,步行到市議會。
他走在路上,頻頻向四周張望,卻始終沒有發現跟著他的那輛不起眼的國產轎車。
以車追人,以車盯哨,這是刑警最常用的手段,也是最容易讓行人忽略的跟監方式之一,行人往往只會注意同他一起走在路上的人,而下意識忽略四周的車輛。
今日沒有市政會議,嫌疑人更非政府官員或是市議員,這時候進入市議會,自然別有目的。高敬斌沒有忽略那人手上提著的百貨公司紙袋,甚至用手機拍下好幾張清晰的照片。
在車上等了一陣,嫌疑人從市議會走出來,手上已空空如也,他左右張望壓低帽沿,沿著人行道返程。
高敬斌又趁機拍下了一連串照片,待人走遠後,發動車子遠遠地跟上,他邊開車邊撥通了電話。
「喂?高警官怎麼會有空打給我?」電話那頭傳來男聲。
他沒有多做寒暄,直接開口:「你幫我確認一下,你們市議會今天有哪些議員有訪客,最好能拿到訪客名單。」
「訪客?你知道一天進我們市議會拜訪求助的人有多少麼?」電話那頭顯人是市議會的人。刑警從不缺人際關係,在市議會內有點人脈並不難。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他盯著走過斑馬線的目標,指尖在方向盤上點了點:「扣除媒體與官說的人,把名單發給我。」
「這又是在查什麼大案了?」
「……。」
對方見刑警沒有回覆,知趣地說:「又是偵查不公開是吧,知道了,晚點傳給你。」
「嗯,謝了。」

停職後,暫代職務的副隊長吳雙仍會每晚與高敬斌通電話,也只有吳雙一人知曉他暗中調查的內容。
案子越查,越令人感到心驚。
事情是發生在高敬斌停職一週後,那時他手上早已握了一份名單與地址,以及由吳雙給他的,祁法醫的驗屍報告以及被害人身上的毒物檢測鑑定報告。
這一日吳雙下班後,開車回到公寓,他所住的公寓老舊,沒有電梯,因著腰上舊傷,他緩慢地爬著樓梯,撥通了隊長的電話,匯報偵查隊與局內狀況。
他是高敬斌在局內的眼與耳,盯著局內的所有風吹草動。
「嗯,最近沒有什麼大案,昨日與隔壁分局聯合出了一趟快打,逮了一群酒店鬧事的,還從其中一個那搜出來一袋白粉。」
已是深夜,吳雙一個人走著,樓梯間的照明燈年久失修,忽明忽暗地,這鬼影幢幢的景象嚇不著資深的刑警,他走完最後一層階梯,步上公寓走廊,走道的燈前陣子被他換成了感應燈,感應到人影立即開啟。
「畢竟是在隔壁轄區的,功勞也只能歸隔壁分局,之前你在他們還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使喚到專案組來,現在一聽到風聲,就按捺不住了。」吳雙用肩膀夾著手機,從包裡翻出鑰匙,插進鑰匙孔。
高敬斌坐在車裡,指尖點著香菸,忍不住罵道:「那群兔崽子以為我死了嗎?」
「隊長……」,電話那端吳雙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
「怎麼了?」他打開窗戶,將菸頭上的灰燼彈出車外。
公寓內,吳雙盯著家門的鑰匙孔,冷汗瞬時浸透了背後的衣衫:「我家的門……被人翹過了。」
「吳雙,趕快離開那裡,找地方等我過去。」高敬斌對著手機吼著,發動了汽車。
「隊長……。」
公寓走廊的感應燈因太久無人走動,啪地一聲熄滅了……。
「吳雙!吳雙!你在聽嗎?」高敬斌連闖了兩個紅燈,在車陣中左衝右突,刺耳的喇叭聲連成一片。他一手掌著方向盤不要命似的超速,另一手抓著手機,滿手的冷汗幾乎讓他拿不穩這小小的機子:「吳雙!」
「喀——」電話被掛斷。
他咬緊牙關回撥號碼,聽筒內只傳來冰冷的提示聲:「您撥的號碼無人回應,請稍後再撥……。」
甩開手機,罵出一串髒話,高隊長腳下緊踩油門,向著副隊長的公寓而去。

車輛斜停在小巷口,高敬斌下了車便往吳雙所住的那棟公寓奔去。陳舊的公寓,紅色的鐵門因年久失修,早已失去阻擋外人的作用,高敬斌推開門,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
走道感應燈亮起,白色的燈光照亮了狹小的走廊,也照亮了走廊尾端,躺在血泊之中的人。
「吳雙!」他跪在地上,膝蓋沾染上同袍的血,高敬斌的手指按上同袍的脖頸,在顫抖中感受到微弱的脈搏。確認了副隊長仍有微弱的呼吸心跳,他不敢任意移動,守在原地,報了警。

警笛聲劃破夜晚的寧靜,被擾了清夢的住戶紛紛探頭圍觀。龐大的救護車無法進入小巷中,急救人員推著擔架進入公寓,而後在居民的議論聲中,推出了一位衣服已被血液浸透的男子。
高敬斌想要想要跟上救護車,卻在踏出公寓前硬生生止住了腳步,襲警事件非同小可,他必須留在現場跟到場的員警說明事件經過,但吳雙在此遇襲,明顯正是受到他暗中調查的案子波及。
這是警告也是威脅。
掌上吳雙的血跡未乾,他攥進了拳頭,狠狠砸向斑駁的牆壁。
——「如果只有我一人,我不會怕這些,但是我不能讓我的隊員跟著一起遇險。」

地方分局自然沒有總部那樣全面的法醫室,被擊斃的毒駕者遺體暫存於地方殯儀館內。重案組一行帶著資料,來到殯儀館進行遺體採驗。
殯儀館的人員協助鑑識人員將遺體推入解剖室,紀文等人則在外面等待。這段期間他翻看起高敬斌提供給他的搜查紀錄,私底下的搜查無法歸入證據鏈中,但卻也足夠幫助他們接近事件核心。韓寒環著手臂靠著牆,一同翻看著細細密密的手寫文件。
長安分局因為轄區內多是酒店、聲色場所,藉酒滋事的小混混、暗潮湧動的黑色交易、黑道間的地盤搶奪都發生在此,治安紛亂,除了導致分局員警必須頻頻出警外,也使得長安分局長這個位子從來都坐不久,往往來不及等到三五年的輪替時間便因為各種原因而匆匆下台。
除了這一屆的局長。
那身材擁腫、有著地中海禿的分局長,上任至今也快要三年了,輪調時間在即,如果沒有他們這一齣事件,大概會成為長安分局最長壽、最平安的一位局長。
「怎麼?覺得那局長有問題?」韓寒的下頷搭在了他的肩窩上。
「他不尋常。」紀文仔細回想與局長短暫接觸時的種種細節,皺起眉。
「不尋常不一定就是有問題。」韓寒直起身,改搭著男人的肩膀,將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倚在男人身上。
紀文闔上檔案,眉頭依然緊鎖。
採檢完成的邢齊步出解剖室,手中提著一只保溫箱,向他們點頭示意:「先把檢體送回總部化驗。」


另一頭,陳士馬與虞漢撲在電腦前,沒完沒了的檢視祁法醫受害當晚四週的監視影像,卻毫無所獲。
陳士馬揉了揉睏倦的雙眼,重新打開攝影機目錄,許多攝影機編號旁已被標上毀損標記,他抓著凌亂的頭髮,倒在桌上:「這是什麼破東西!」
虞漢也放開滑鼠,活動僵硬的四肢,關節發出啪啪聲:「出去逛逛?」
陳士馬拆出一根棒棒糖叼在嘴裡,目光停駐在桌上的無人機上,突然雙眼一亮:「我們是不是沒有從空中看過現場?」
無人機偵查的申請手續繁複,還沒有在國內正式通行,現在申請也不知道何時會通過,加上那面山坡早已被鑑識科從裡到外查了個遍,虞漢不認為動用無人機能發現什麼:「那要申請程序……。」
「嘿!我很早以前就申請了,現在昨天剛下了!」陳士馬按下滑鼠,印表機吐出了偵查申請:「我們去現場看看!」
虞漢挑起眉,看著收拾東西的同事。
「還發什麼呆!拿車鑰匙啊!」陳士馬催促。

「你那申請不會是你駭的吧?」虞漢抓著方向盤,疑惑地瞄向副駕駛座上搗鼓設備的人。
「我是那種會拿偵查來開玩笑的人嗎?」陳士馬舉著小板手抗議。
虞漢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覺得,上面效率也太高了一點。」
以前申請個搜索令都要等到猴年馬月的,怎麼這次效率如此高。
「你不知道嗎?」陳士馬摸出偵查令,指著上頭的簽字:「這次的配合檢察官是紀檢,申請效率當然高,而且他還是老大的爸爸。」
警車肉眼可見的偏離了一下,而後又回到正軌。
車內,虞漢的聲音忍不住拔高了幾分:「你說老大的爸爸是誰?」
「紀檢……」陳士馬說到一半也頓住了,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偵查申請:「那所以老大的爺爺是——」

無人機在操控下升空,帶著攝影機在山坡上盤恆。陳士馬熟練地推動搖桿,雙眼緊盯著螢幕上的拍攝畫面,從高空看下來,山林與林道一覽無遺,從山坡上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拍了幾張照片,無人機轉了幾圈後便往樹林飛去。
虞漢環著手臂,仰頭看著靈活的機器四處飛,他不會操縱設備,只能在旁乾看著。
午後的山區容易起風,從山嵐處颳起的一陣風讓無人機跟著搖晃,陳士馬試圖維持機器的平穩,但無奈機器太過小巧輕盈,隨著風的颳動將機器捲向了樹梢。
「啊!」陳士馬跟著哀號了一聲。
虞漢忍不住嘆了口氣,跟著去找掛在樹上的機器。
「在那裡!」陳士馬指著林道旁的樹梢,雖然無人機並沒有落在更深的樹林裡,但是卡在了一個常人無法鈎著的高度,要撿回只能爬樹,他拍了拍身旁的虞漢:「你能借我踏一下嗎?」
虞漢蹲下身,讓陳士馬踩上他的肩,而後緩緩起身將人撐起:「你扶好樹。」
「再左邊一點,我從那裡上去。」樹木高聳,兩個男人疊加也無法到達樹冠的高度,陳士馬撐著樹幹指揮著,到達樹杈間,趴在粗壯的樹幹上爬了上去。
「你小心一點!」虞漢在下面看得膽戰心驚。
陳士馬應了一聲,專心爬樹,距離樹梢越近,樹枝便越細,乘載的重量越少,他小心翼翼地攀在樹冠上,伸長手臂勾住無人機的懸臂,緩慢地將無人機拖回來,陳士馬抱著不輕的機器,四處張望著找尋下樹的落腳點。
忽地,眼角瞥到了不同於樹木的顏色。
「嗯?」他疑惑地往那湊了湊。
「小馬你拿到東西了嗎?」樹頂上的動靜與落下的葉子砸了虞漢滿臉,但他卻不敢移開視線。
「等等。」陳士馬回到最大的樹杈處,卻沒有往下走,而是踩著樹杈,往裡去。
虞漢等了半天,在快要自己爬上樹找人前,終於看到艱難往下爬的小朋友。陳士馬懷裡抱著無人機,只能用單手攀爬,十分艱難,但他卻微喘著對虞漢喊道:「我找到……,可能有用的監視器了!」
「什麼?」虞漢只擔心他摔下來。
樹幹上覆著綠色的苔癬,陳士馬巍巍顫顫地找了半天找不著安全的下腳處,急得冒出冷汗:「虞、虞漢!」
「怎麼了?」虞漢仰頭看他。
「我、我下不去!」他攀著樹幹的手臂已開始打顫。
虞漢看了看陳士馬的高度,往後退了一步,張開手臂:「你跳下來!我接著!」
「你確定?」陳士馬慘叫。
「確定!」
陳士馬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下方的同伴,往下一躍。失重的感覺令他心跳忍不住加速,緊閉上眼,幾秒鐘的時間彷彿過了一個世紀,直到他穩穩落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
「手臂快斷了。」虞漢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陳士馬睜開眼便看見虞漢衣服下鼓起的手臂肌肉,他晃了晃腿,還踩不著地:「放我下來。」
「喔。」虞漢往旁邊走了幾步,來到平穩的地上才將陳士馬放了下來,甩動手臂,陳士馬看著嬌小,但畢竟也是個成年男性,重量並不輕,要不是他的手臂肌力足夠,可不敢保證能接得住人。
陳士馬一落地便掏出紙筆,快速地寫下了一串數字。
「這什麼?」虞漢問。
「我在樹上發現了一個隱藏式攝影機,上面有野鳥協會的標誌與編號。」陳士馬抄下號碼後迅速收拾起設備:「我看攝影機的方向,很可能能拍到祁法醫的遇害畫面。」

野鳥協會用來記錄鳥類棲息狀況的攝影機拍攝到晨運的祁法醫與人在山道上與人擦肩而過時,突然被掐住脖頸推下山坡的畫面。
如往常般爬山晨運的祁法醫,在山道上迎面遇到了一名陌生男人。這條山路對四週的居民而言十分熟悉,在此晨運的人並不少,祁法醫只是友好的點了點頭,對方也點頭回應。男人側身讓了讓,示意他先過。
「謝謝。」老法醫微微笑著說。
卻在擦肩而過後突然感到後方一股拉力,他踉蹌著被甩到了欄杆上,腰部撞上欄杆,半邊身子掛在外頭,他還來不及叫喊脖頸便被一隻手掐住。祁法醫瞪大眼,徒勞地推拒著奪去他呼吸的手。
男人掐著掙扎的老人,手臂向下壓去。
祁邦成感受到自己即將被推出山坡外,奮力掙扎,扯住男人身上的防風外套。
男人屹立不搖,緩慢地將老人推出柵欄外。
年久失修的欄杆發出聲響,然而起不了任何應有保護作用。
老法醫的身子一點一點地被推出山坡……。

祁法醫最後的掙扎與墜落的畫面清晰,但卻始終沒有拍攝到兇手的正臉,如此嫻熟的手法與逃離方式,除了專業的殺手外別無他人。
一名法醫為何會遭人雇用殺手殺害?
邢齊送檢後的毒販檢體給出了答案。
毒販所吸食的毒品與祁法醫所追查的N酒店案的毒品是相符的。

所有矛頭皆指向長安分局。


-Criminal Police&Offender Profiling 2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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