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關浪漫的浪漫故事（完） [G]

　　　一個　無關浪漫　的
　　　　　　　　　　浪漫　故事


　　　~關於長生者，與他壽命走至盡頭的伴侶。





　　去年三月我接了這個看護的工作，到現在也快滿一年了。

　　我的雇主是個年輕的先生，工作內容是請我到老太太的家裡幫忙，範圍包括打理家務、看顧老太太的身體健康等等。

　　當時我正站在仲介處看著五花八門的招工訊息煩惱，先生就找上我了。

　　我其實不太清楚為什麼先生只簡單問了一些我的資料就決定雇用我，但至少對於當時急需工作的我來說再幸運不過了。

　　一開始我只覺得報酬足夠大方，就算稍微累一點也無所謂，畢竟我體力還不錯；後來才發現老太太也健康得很，許多事甚至不需要我幫手，我這按周結的工資到最後拿得還有些心虛。

　　「陪我聊聊天也好啊。」在我有一天猶豫地向老太太提起這事時，老太太只是笑著如此回答，端著烤好的餅乾出來。

　　這讓我又想到第一次來到老太太家時，老太太也正好在烤蛋糕。她總認為我吃得太少──就和我記憶中小時候的奶奶一樣──我則是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下來長胖了好幾斤。

　　老太太多半時間是一個人住，每隔幾個月先生會從外地回來，住上幾周到一個月。

　　先生回來的日子會讓我不用每天都過來，工資不會少，只是先生偶爾會開一些物品清單，請我幫忙帶城裡才有的東西。

　　噢，對。

　　老太太的住所不在城內，而是在郊外的湖邊一幢獨立的小屋。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老太太和先生說這樣的湖光山色看著舒適，沒事坐在湖邊看看風景吹吹風，有閒時種種花，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而每次先生回來時都會帶上一束花。接著過幾天，我就會看到老太太的花園裡多了這麼一株新的住民。

　　我對花了解得不多，只是知道都很好看，而且老太太很開心。她總是會在這個時候笑得……像個女孩，這形容或許有些微妙。但老太太有時候給我的感覺，真的像個活潑的小女孩。

　　──我還看過先生帶著她在盛開的花叢之間跳舞。


　　※


　　又過了一年，我才想起來還沒問過先生和老太太的關係。

　　我原先理所當然地認為先生大概是老太太的孫輩，但後來怎麼看，先生和老太太之間的氛圍都不像。

　　我不笨，何況城裡的不怎麼有機會與先生及老太太接觸的其他人也就算了，和他們兩人相處這麼些日子的我還是能感覺出來的。

　　老太太笑笑，在我隨口說起城裡的幾個姐妹對先生都有些好奇時，回答：「他已經結婚啦。」

　　我一愣，反射性地將心中預設的答案說出：「你們是……夫妻呀？」

　　說實在的，這答案其實也不怎麼現實。畢竟老太太已白髮蒼蒼，先生卻還是至多三十歲的樣貌。

　　老太太頓了片刻，接著吃吃笑了起來。

　　「原來妳知道呀。」老太太沒有否認，甚至就是承認的意思。她眉眼彎彎，問道：「他是個很好的人對吧。」

　　我回想著先生對待老太太的一舉一動，點點頭。但其實我覺得先生性子有些冷──他大概只會對老太太和顏悅色吧。


　　之後老太太也開始會和我聊起更多關於先生和她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從老太太的口中聽起來，平淡似水。憑良心說起來，我想老太太並不是個擅長講故事的人。

　　老太太的回憶裡幾乎都是生活瑣事，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她講她和先生年輕時的旅行，為了警戒野獸輪流守夜，或者是在山林裡尋找能食用的野菜；她也講先生心血來潮想給她做糕點，卻每每都會燒出一片焦黑，反倒是她自己漸漸學會了怎麼製做糕點。

　　老太太照料著花園裡的花，和我說著一件又一件的瑣事。

　　她笑得很幸福，我理解不了這些瑣事有什麼值得記著的。照理來說結婚多年的夫妻，不都更會記得那些深刻的，浪漫的回憶嗎？


　　※


　　我也好奇過先生離開的時候都去了哪裡。老太太說那是先生的工作，她年輕時也曾經跟著先生走，可是她現在走不動啦。

　　她說著這句話時語氣有些惆悵，讓我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有些尷尬。但接著老太太又說，可曾經一起走過也就好啦。

　　我當時正在煮水，聽老太太自己想得開，也就更加口無遮攔了──「老太太就不擔心外貌永遠年輕的先生會在外面拈花惹草嗎？」

　　噢，對──先生不是人類。他永遠年輕。

　　老太太聽了，卻是直接大笑出聲。就像個少女。

　　我覺得老太太其實大概也是永遠年輕的。除了軀殼無可避免的隨著時光老去。

　　她眨眨眼，說，她相信先生現在不會。但如果在她離開後，先生能遇上另一個能陪著他的人，那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好吧。

　　我聳聳肩，將煮好的水倒進茶壺中。至少我會幫忙攔住城裡的那些對「適婚年齡的」先生充滿好奇的姐妹，雖然先生大概對她們不會有任何好奇。


　　※


　　接著又過了幾個月，在飄起細雪的一天，先生無預警地回到了湖畔的小屋。

　　湖面結起了薄薄的霜。


　　先生敲開門，那時我正在壁爐旁添加燃料。

　　老太太看見他，開口：「回來啦。」

　　「我回來了。」

　　「還走嗎？」

　　「不走了。」

　　老太太接著微微一笑，說：「這樣啊……時間到了呢。」

　　他們的對話我每個字都懂，但卻又聽不懂。


　　整個冬天，先生都待在這裡。我等於是被放了一個不短的休假，每隔幾天再帶著先生請託的清單去拜訪他們。

　　老太太和先生總是依偎在一起。

　　他們說著時間到了。我過了好一陣子才意會到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笨，可是卻忽然覺得，這似乎是件很難相信的事。畢竟老太太其實一直都挺健康的，只是入了冬，比較沒有活動力罷了。


　　※


　　冬天過後，春暖花開，湖畔又來了新的訪客。

　　敲開門的是一位高挑的年輕女人，帶著一種冷傲的氣勢。

　　大概是在冬天姐妹們聚會時聽了太多亂七八糟的話劇，我在女人開口詢問先生在不在時，竟然沒頭沒腦地回答：「您請回吧！夫人還健在呢──」

　　我看見她翻了個白眼，接著我的意識中斷了片刻，再回過神她已經進了屋子。

　　她大步走往客廳，我小跑步跟在後頭，看見她走近老太太坐著的沙發旁，蹲下身拉起她的手。先生站在離廚房近一些的櫥櫃旁，看著她與老太太的交談。接著老太太閉上眼，繼續歇息。

　　這幾日老太太的精神不太好。

　　她幫老太太拉好身上的薄毯，先生向她招招手。

　　我瞧見她瞥了我一眼，先生淡淡地揮揮手，示意她不用在意。

　　我乖巧地做個安靜的裝飾品。

　　「……妳要在這邊待下來嗎？」

　　「不行嗎？」

　　「沒有不行。她也會希望妳在的。」

　　先生和她交談著，我在旁邊聽見了隻言片語。


　　之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就和先生同樣的姓氏。

　　我猜測她或許是先生和老太太的親人──他們的女兒？

　　接著我的自言自語被先生聽見了，他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複雜表情。

　　「──妳的想像力真厲害。」

　　最後，先生如此評價。

　　冷傲的，看起來年輕的女士確實是老太太最後的親人。不過和先生沒有血緣關係，而我這也才知道其實是先生在結婚後改了老太太的姓氏。


　　我們──我是指我、先生，還有那位女士。

　　我們都早有預感，也覺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那一天來的時候，我還是只能待在老太太的房外，望著走廊的天花板，感覺到心中無可避免地空落落的。

　　先生和女士在房內陪著老太太走了最後一程。

　　老太太是笑著走的，笑得像個女孩。她的笑容永遠年輕，也將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

　　那位來去匆匆的女士在葬禮過後的第二天就離開了，我原本有些擔心，但先生和我說不用在意她，她會活得好好的。

　　先生說著這話的時候看著窗外，窗外是老太太細心照料的花園。

　　我不知道先生在想什麼……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熟悉先生。我只知道他很冷淡，就像是除了老太太之外沒有任何事物值得他關心。甚至老太太平淡的故事中，那個在瑣事之中的先生還更有生氣些。

　　而且現在我才想起來，我一直都不知道老太太與先生的名字。

　　先生這個時候終於回過頭看向我：「……那是因為我不想讓妳注意到。」

　　「但現在已經沒差了。」坦承自己在我身上用了魔法──想想我會需要用到這個詞真是太玄幻了──先生如是說。

　　我問先生那接下來這幢屋子該怎麼辦。畢竟老太太都走了，先生也要繼續滿世界地走。

　　先生揮揮手，說：「妳要嗎？」

　　我惶恐地搖頭，這幾年的相處下來我清楚知道老太太和先生的大方豁達，我並沒有心理準備突然拿到一幢屋子。

　　要不然，先生沉默良久，開口：「……我繼續雇用妳，妳幫我照料這間屋子吧。」

　　大概就是偶爾來看看，修剪一下花圃，清理屋內的落灰。工資以十年記，在雇傭成立的時候結清。


　　──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先生了。

　　並且我也是在之後才發現，先生用魔法把屋子裡面的狀態永遠停在了最後一刻，這屋子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內不會衰老，不需要整修也無需打理。

　　除了外面的花園，依然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流轉。

　　我於是定期來修剪花園，做個安靜的園丁。


　　再之後，我結了婚，有了孩子，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家庭上。我變得忙碌，漸漸地也忘了這幢屋子的存在。

　　一直到最後，某一日的晨間，我在搖椅上看著屋外的陽光，忽地就想起了湖畔的那一幢屋子。

　　我忍不住問了身旁的孫子，湖畔的那幢屋子怎麼了？


　　『……湖畔的屋子？』他不解，『湖畔哪有誰蓋屋子在那裡呀。』

　　他認為我大概是老了記憶錯亂，可我卻愈想愈清晰，在那幢屋子裡發生的這些故事。

　　一對不浪漫的夫婦，還有從他們口中聽見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瑣事。

　　我這才意識到，那些平淡似水的故事底下蘊藏的是什麼。

　　那些是屬於那對不浪漫的夫妻，最記憶深刻的浪漫的故事。




　　　　　　fin.

　　　一個　無關浪漫　的
　　　　　　　　　　浪漫　故事

　　　~長生者在之後持續地旅行，再一次造訪年輕時他們曾經走過的路途。

最浪漫的事
是在綿長的歲月裡
與最愛的人
所有的點點滴滴

好優美的感覺！已經收藏+喜歡了！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