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關於一個小女孩的故事,一個在垃圾場裡的小女孩。』
九點五十七分。
還有三分鐘。他吸了下鼻子。
屬於自己的小小工作區域,擺放著大片大片完整的皮革,上面散落著幾塊大大小小的紙板版型,皮革加工使用的化學氣味充斥在鼻腔間。
其實整間工廠都瀰漫著一樣的味道,畢竟工廠極小,嘈雜的機器聲不絕於耳,硬得讓人屁股發疼的板凳高度也過低,抬高的手臂一整天下來便會痠痛不已,無論是哪方面,和那些大廠商根本無法比較。
而且他這裡的味道特別刺鼻。甲醛的原料儲存就放在他板凳的正後方。
所以幸好,他的鼻子一年到頭總是塞住的。鼻塞的毛病反而讓他工作起來容易一些。
他拿著繪製專用的銀筆,擺好版型,順著線條,流暢地在皮革上留下一模一樣的痕跡。換一塊版,然後重複一樣的事情。
每個人都是這樣。他不懂怎麼打洞,也不懂怎麼磨邊;相對地,這個工廠裡沒人可以在皮革上複製出比他更完美的版型。那是一種仿如繪畫的優美動作,從下筆到結束換版,幾乎不會有任何停滯,一如流水從不間斷。也不能間斷。
這是他的小小娛樂,在令人窒息的工廠裡,你勢必得替自己找些樂子。有些人習慣邊做邊聊天,然而他們依舊做得挺好,即使大笑也不會被阻止。
可是他不同,那種刺鼻的味道令人退避三舍,沒有人想在工作時更靠近他一些。
所以在兩個星期前,這一直是他唯一的娛樂,他也甘之如飴。
他的生活勢必會這麼下去,毫無變化。就像自己在複製的版型一樣。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小女孩什麼都不會,她唯一會做的事情,就只有撿拾,撿拾別人遺忘的物品。』
九點五十七分。
只剩下三分鐘。他擦去額頭的汗珠。
他手裡提著一個簡單乾淨,卻已經破舊的木箱,箱子裡放著兩本書,一本空白筆記,和一個以報紙包好的陶瓷水杯。恰巧是木箱可以擔起的重量,上頭的扣環已經不大堪用,一旦裝了太重的東西,木箱就會啪地一聲鬆開來。
可是幸好他的東西並不多,只要不在裡面裝三明治和午餐,木箱就足以繼續使用。
而且也沒有太多的東西能讓他裝在裡面了。
他走過無人看守的大門,來到長條型的廠房前,裡面的擺設他已經非常熟悉,從這個門到另一個門,意味著一雙雙皮鞋的原料進入與最後產出。
忍不住低頭一看,他腳下的皮鞋已經磨得跟都要不見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把皮革表面擦亮,才不至於讓人看見他的鞋子就蹙起眉頭。不過倒是不需要看見他的鞋子,每次當他走進工廠時,那種不在乎也不喜歡的眼神總是三三兩兩,以一種怠惰的方式投射而來。
他已經習慣了,他所到的每個地方都是這樣,大約一個月後就會被換掉。
他對此沒有什麼意見,反正全英國那麼多的工廠,他總能找到下一個容身處。
他一直這樣想的。
『她什麼都撿,食物,剪刀,時鐘,破掉的拖鞋。』
一道瘦長的身影走進了忙碌的工廠。
有幾個人抬頭看了來人一眼,搖搖頭,或者嘆了口氣,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工作,或者正在進行的話題上。沒有人多加留意那個身影。
來人似乎也不介意,他走過工人的身邊,皮鞋發出沉重的「堵,堵」聲響,沒有鞋跟敲擊地面時會有的清脆。
他走到生產線中央的位置,那裡有個類似裁判的座位,以稍高的高度矗立在眾人之間。他摘下帽子,將木箱擱置在一旁,打開,取出其中一本書,然後沿著只有三格的短梯,爬上那個比周遭都還高的座位,坐好。
他攤開書,沒有多看眾人一眼,垂眼看著書本,便開始念起故事。
「這是關於一個小女孩的故事,一個在垃圾場裡的小女孩。」他開口,沉穩的聲線帶點異國口音。他的音量並不特別大,但恰巧能讓工廠裡一半的人都聽見;若是他們都安靜下來,每個人便都能聽見他的聲音。
可是他們沒有。
大多數正在聊天的人繼續他們的話題,沒有降低音量,也沒有改變內容,他們表現得像是他不存在一樣。工人們因為彼此說的笑話而大笑,詢問著令人好奇的那些八卦,沒有人對於他念的故事有興趣,更遑論知道故事裡有個小女孩。
然而他似乎毫不在意。
有時候工廠的某個角落會傳出爆笑聲,他也不抬頭,只是繼續唸著自己的書。那是個聽上去似乎只適合給孩子或青少年讀的內容,過於奇幻,過於浪漫。在這些枯燥乏味的工人間訴說這樣的故事,無異於對著窮人描述高級佳餚的色香氣味。
沒有人停止。一直到中午用餐時間,領班走進工廠,懶洋洋地敲了兩下牆上的鈴,告知現在已經是休息時間。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站起身,邊伸懶腰邊走向出口。
見狀,他也闔上書本,又一次小心地爬下短梯,從地上的木箱裡取出報紙包裹的水杯。外面右轉有個樹皮剝落的小茶几,上頭放的水罐裡,總是會在早上裝滿清澈的飲用水。
「──你不吃飯嗎?」要站起身時,身後傳來陌生的聲音。
在這個工廠裡,只有領班在他第一次來的那天,跟他說過三句話。
所以思考了一下,他選擇轉過身。
那是一名工人。他從不記得面孔,只是單單從他們的制服判斷。
工人在大多數人間顯得挺年輕,突兀地帶著一頂深褐色的低頂圓帽,在帽子形成的陰影下,是一雙淺藍色的眼睛。那個藍色讓他想起故鄉的夏天,是一種幾乎要消失不見的淺藍;稻草色的短髮遮住了他的耳朵。
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外貌還是孩子模樣。
「我早餐吃得晚。」他簡短地回應,將報紙拆開,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
「噢。」男孩看上去有點尷尬,沉默了一下,「那麼,我去吃飯了。」他匆匆留下一句,然後獨自走向工人們用餐的地方──那是他猜的,他根本沒關心過工人去哪吃飯。
打發了男孩,他走向外頭那個幾乎只有自己會使用的水罐。
『小女孩日復一日做著一樣的事情。』
他聽見午餐時間結束的鈴聲,便熄了手中的菸,跟著三三兩兩的工人走回工廠裡。
那個稍矮的年輕男孩也在其中,卻獨自一人。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伴,有些人確實也是自己走回工廠,可是男孩和他人的距離明顯拉開。
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吧,男孩身上有一股很強烈的皮革氣味。
下午一點,工廠又開始了運行。
機器喀答喀答的制式聲響,工人間低低的談笑聲,和他說的故事,彼此互不干擾也漠不關心地,形成最為無趣的曲目。
沒有人在意別人做些什麼,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所以他一如往常地低頭唸書,而他所唸的內容並沒有給工廠裡的人們帶來任何娛樂作用。
過了一個鐘頭,他看得眼睛有些發酸,便抬起頭放眼望去──這本書他早已經倒背如流,就算不看書,他也能一字不漏地唸出故事──然後,他的目光停在某個熟悉的身影上。停頓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那個人看起來眼熟,而是因為對方在看他。
年輕男孩發現自己和他對上視線,連忙將目光轉回手邊的工作。他拿著一隻奇特的筆,在大片的皮革上畫出鞋子的版型,留下銀灰色的線條。
原來這就是他的工作。
讓他特別感興趣的是男孩畫線的方式,他似乎刻意不讓工作有任何停頓,雙手流暢地交換著版型和皮革,就連稍稍遲疑的空檔都沒有,彷彿在指揮某個大型的交響樂團。
而且男孩似乎是左撇子。左撇子在以大部分人為基準的生產線上,容易造成方向差異而使工作有所停頓,他卻以那樣堪稱奇怪的運筆方式補上了缺陷。
然而沒有其他人注意到,即使是自己在一分鐘前,也對書本以外的事情毫不關心。
『可是有一天,她在垃圾場裡發現了不一樣的東西。』
這幾天開始下雨了。
並不是那種下一整天的暴雨,而是陰著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落下水滴的綿綿細雨。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所以男孩開始習慣帶著傘來工廠。然而不曉得是不是生病或其他原因,那個說故事的人也好幾天沒來工廠。
一直到今天,「堵,堵」的熟悉腳步聲才又在十點整的時候步入廠房。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下。
朗讀者一如既往穿著他已經稍稍褪色的西裝,破舊卻擦得光亮的皮鞋,繫著那條深灰色的領帶。和西裝同色的軟呢帽下,依舊是對周遭漠不關心的眼神,和唇上修得整齊的短髭。他瘦長的身形挺直,走到他的座位下方,打開木箱,取出書本,然後爬上短梯。
把目光放回手中的紙卡版型和銀筆,沉穩的朗讀聲又開始了。
而這段時間他的動作都沒停下來。
過了中午的用餐時間,果不其然又下起了雨。
比前些天大,廠房裡除了往常的聲音,還增添了些許令人煩躁的雨聲。
「喂,你帶傘了嗎?」左手邊的工人朝別人問道。
「怎麼可能沒帶。」理所當然的語氣,然後降下了音量,「欸,你猜那個傢伙帶了嗎?」
「肯定沒有,他剛剛打開木箱的時候我瞥了一眼,只有他的破書跟水杯。」笑了。
破書。
短短兩個字,就道盡了廠內工人對於朗讀者的看法。
「萊恩,你停下來做什麼?」右手邊的人不耐地催促。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放下了。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對自己感到懊惱,又重新拿起筆。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有道視線投射在自己身上,從高處而下。可是他沒有抬頭,只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工作上,一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為止,他都沒有再四處張望。
一聽見短促的鈴聲,工廠內的聲音瞬間淹沒了故事的下一段,所有人都吵吵嚷嚷地抱怨,歡呼,大聲說話。萊恩抬起頭,看見朗讀者正好闔上書本,往窗外投去一眼。
他又垂下視線,將自己的工作檯面整理乾淨,把紙板整齊地疊在尚未畫完的皮革上方,再把他的銀筆收進桌下的小抽屜。只是這麼一點時間,身邊的人已經全都不見蹤影,留下桌上的一片狼藉。
抿了下乾燥的嘴唇,拿起雨傘走出門外。
──他站在那裡。
只比牆壁突出一些的橫樑根本無法遮雨,他戴著那頂軟呢帽,皺眉望著外頭,腳上的皮鞋已經被濺濕。領班從他身邊撐著傘走過,一句話也沒有說。
萊恩猶豫地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他才緩緩拿著傘靠近朗讀者。
「要一起,撐嗎?」鼓起勇氣,像那天中午一樣,又一次向朗讀者搭話。他已經做好被冷淡拒絕的心理準備。朗讀者轉過頭,表情有點詫異,像是此刻才發現自己站在這裡。
可是他沒有說話。
「……這雨一時半刻不會停嗎?」似乎過了有一個鐘頭那麼久,朗讀者才開口。
「根據這幾天的經驗,暫時還不會。」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肌肉繃緊,連聲音都在發抖。
「是嗎。」淡淡地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萊恩尷尬地站在原地,一種接近羞愧的情緒湧上。
應該轉身走掉嗎。
或者是把傘留給朗讀者,他家離這裡只有五分鐘的路程。
這樣似乎會好一些。
「──我家住在可茵街那帶,離這裡有段距離。」正猶豫著,朗讀者卻這麼說。
「……」正在腦袋裡飛快轉著想法的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愣了好一會,「沒關係,我家離那裡不遠。」他撒了謊。
聽見他這麼說,朗讀者終於轉過身看他。
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高一些。
那是一種不像老鷹一般銳利,可是絕對不會令人感到任何溫暖的眼神;梳得一絲不苟的深色短髮和唇上的髭鬚更是令這種印象加深。
那是一種會讓人屏息的肅然氣質。
「謝謝你。」然而,他卻開口說了一句這樣的話。
『她發現黑色的大垃圾袋之間,躺著一個人。』
滂沱的雨勢濕透了他的皮鞋,這次恐怕真的得扔了。他想。
一手提著木箱,一手撐著傘,傘的主人跟在自己身邊,保持著相當一段距離。
他並不曉得是因為什麼原因,可是男孩的身體左半邊已經淋濕。就算是一名陌生人,這樣的距離也過於疏離且不必要。
「為什麼站得那麼遠?」他開口問。
似乎被他突然的疑問給嚇了一跳,男孩一怔,但沒有抬頭。「──氣味。」
「什麼?」
「皮革的味道,Reader。」他這麼稱呼自己。「皮革加工在去味前的味道非常刺鼻,大家通常不會想靠近那個氣味。」
「這是你為什麼獨來獨往的原因嗎?」
「部分是的。」
話題又中斷了。
嘈雜的雨聲淹去一切的聲音,他向前走去,邊思考著明天該穿什麼鞋來上班。如果這幾天都會下雨,那就麻煩了。
說實話,他的櫃子裡也只有三雙鞋。這樣的思考其實非常多餘。
「──我非常喜歡你的故事,Reader。」思緒被打斷,身邊的男孩突然開了口。
「是安慰我嗎?」
「不,不是的。」男孩想解釋,可是他沒讓他說下去。
「大多數人對我說的故事沒興趣,尤其是工廠裡的人。」他說,想起過去的每個工作。「他們想聽的是會讓人大笑的有趣故事,和各式各樣的性愛技巧與情色文學。」
「……」對於他如此露骨地點出,男孩身體瑟縮了一下,似乎感到不自在,也有可能只是覺得冷。「我不是的,Reader。我喜歡那個小女孩的故事。」
「是嗎。」他又簡短地應了一聲。
「是的,我非常希望最後她的付出可以有所回報。」
「如果你有興趣,書可以借給你帶回去。他們不會在意我明天說的內容跟今天不連貫。」
「不用了,Reader。」男孩搖搖頭,還是望著地板,「我喜歡聽你唸。」
「那我想你沒見識過其他朗讀者的朗讀方式。」
像他這樣的朗讀者少之又少。
至今為止,他還沒聽過與自己一樣的同行。
他們大多幽默風趣,能和工人聊笑;工人會要求他讀些雜誌,讀一些有趣的故事,然後他們會巧妙地改變聲調,模仿大部分的角色,彷若在演一齣獨角戲。
可是他不一樣。他只是單純地唸故事,即使是小女孩的對白,他依舊會以成年男子的口吻來敘述,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我聽說過。」男孩並沒有因此改變立場,「可是我比較喜歡這樣子。」
一瞬間,雨勢似乎變得更大了。
他早就破損的皮鞋無可救藥地泡在水裡。
「站進來一點,萊恩。」過了好一會,他開口。「我不介意皮革的味道。」
『那天起,她身邊多了一張要吃飯的嘴巴。所有人都笑她,可是她毫不在意。』
他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說故事。
或許是因為他不擅長在擁擠的人群裡工作,一整天重複著同樣的舉動,聞著充滿汗水和原料的氣味,會讓他感到一陣陣地噁心,並且頭痛。
然而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不付出勞力,就只能流落街頭,或者餓死。
他會做的只有像作家一樣的事情,可是他永遠無法像一名作家。
曾經出過兩本書,最後都以慘澹的結尾收場。沒有人喜歡他所寫的那些故事。
那就算了吧,他其實並不是那麼在乎有沒有人喜歡。儘管這麼說,他卻從此停了筆。
──然後開始拿著那兩本書,四處唸給人聽。
或許只是大家沒注意到,所以書才賣得不好。曾經這麼想的自己實在過於愚蠢。
他將那些字句送進幾十個、幾百個人的耳朵裡,卻沒有一個人將它們留在腦海裡。他並沒有感到失望,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抱太大的期望。
沉默如他,除了那兩本書,他也唸不出其他的故事。曾經有雇主好心提醒他可以讀些書報,或者是市井小民喜歡聽的那些八卦內容,還能跟大家培養好關係,薪水也會變多。
「在這裡工作的人不會有太高的水準,溫德爾。」一名雇主這樣說,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太沉悶了。或許有一天後世會流傳你的作品,可是不會是在這個工廠裡。」
他沉默以對。
隔天,他依舊唸那個小女孩的故事,坐在位置上唸給自己聽。
過不了多久,雇主給了他最後一份薪水。
不論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情況,他堅持只唸這兩本書,在唸完之後,通常那裡的工作也就宣告結束。有些地方甚至更糟,才不到幾天,工人就向雇主抗議,要求換一個更幽默的朗讀者。
溫德爾已經不記得這家皮革工廠是第幾個工作,他只知道上禮拜自己唸完了那本《鳥巢》,而如今,小女孩的故事也即將結束。
能在這裡撐到結局嗎?他對自己感到懷疑。
跟萊恩並沒有因此而產生更多交集。
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問,在少數的幾次交談裡,他依舊稱呼自己為Reader,那雙淡藍色的瞳孔也很少和自己視線相交。
溫德爾也沒有主動找他攀談,他一樣垂著眼唸故事,兩個小時動都不動一下,頭也不抬。
中午的用餐時間,萊恩依然一個人走向工人吃飯休息的地方,他依然爬下短梯,拆開包裹著水杯的報紙,到外面那個茶几上的水罐去裝水。他走路的時候不再發出「堵,堵」的聲音,早在那天大雨之後,他就換了一雙跟身上的西裝極不相襯的普通軟鞋。
可是無妨,雇主並不會因為他沒穿皮鞋上班就換掉他。要換也是其他原因。
他們依舊各自維持著一種獨行的生活方式。
最常有的交集,也不過是在下班時,互相道聲再見而已。
──可是就是有點不一樣。那種感覺。
在這個機械聲充斥、皮革和甲醛味道滿溢的工廠裡,偶爾會有道視線投射在自己身上。
『小女孩的努力有了成果。那個男孩終於學會了在接下東西時,說一聲謝謝。』
萊恩坐在他的板凳上,發疼的手依舊不停歇地畫著版型。
今天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沒空閒聊,所以唸書的聲音可以聽得很清楚,小女孩的故事似乎終於要迎來收尾。
將畫完的一張皮革推向隔壁收疊,耳邊卻傳來鞋跟清脆碰撞地板的聲音。
那是極少聽見,可是不會錯認的,老闆的腳步聲。
他的頭更低了,聽著聲音從右側來到左前方,在唸書聲的位置停下來。
然後故事也暫停了。
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幾句交談,他抬起頭,看見穿著褪色西裝的身影闔上書,爬下短梯,跟著老闆往工廠外面走去。他依舊身形挺直,依舊一臉漠不關心。
數十雙眼睛盯著兩人走出去。
「終於嗎?」左手邊的工人輕聲耳語。
「差不多了,在這個工廠裡工作已經有得受了,還得聽垃圾場裡的垃圾故事。」嗤笑聲。
「至少也唸些報紙裡的東西,知道國家發生什麼事都比這個好。」右邊的人事不關己。
「說到這個,他到底唸的什麼啊?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對面的人探身問道。
「一個撿破爛的小女孩吧。他剛開頭那天我還以為是個妓女的故事呢。」
「那還比這有得聽多了。」對面的人聽完答案,笑出聲音。
工廠裡充斥著令人作嘔的低笑聲和不堪入耳的話語,萊恩覺得很想吐。
「喂,你怎麼又停……」右邊的廠員看見他停下動作,原本又要開口唸他,卻瞥見萊恩蒼白的臉色,「欸,你還好吧?吃壞肚子嗎?」
附近有幾個人轉過頭,好奇的神色,可是沒有人靠近他。
……好想吐。
「──那不是垃圾故事。」
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道,以半個廠房都聽得見的音量。
儘管沒有抬頭,他依然可以感覺到嘻笑的聲音消失了。
「……什麼?」右邊的那人帶著狐疑的神色。
「那才不是垃圾故事。」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Reader唸的不是垃圾故事。」
終於聽懂他說的什麼,剛剛嗤笑的傢伙咧嘴一笑。
「喔?不然是什麼?」他走到萊恩的正前方,手插在口袋裡。「你每天準時收聽那個傢伙的節目嗎?小鬼。」
「……」握緊了拳頭,他抬起臉,剛剛蒼白的神色已經被脹紅所取代。「是的。」
工廠掠過一陣漣漪般的耳語。對方揚起眉。
「看來你跟那傢伙交情不錯嘛。」依舊是帶著嘲笑意味的聲音,他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你該不會都用──」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手往自己的臀部指,「──這裡來聽故事吧?」說完,他為了自己的幽默感而哈哈大笑。
「……沒有。」萊恩忍著不轉開視線,可是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有幾個人看見他要哭不哭的滑稽模樣,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尤其挑釁他的那人笑得最厲害。
萊恩感覺到自己的面孔在抽搐,或許是憤怒,或許是難過,他已經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他感覺到自己站了起來,可是卻不曉得要做什麼。
就在這時候,午餐的鈴聲響了。
『你要走了嗎?』小女孩問。
『是的。』男孩點頭,『不過我會回來。』
『真的?』
『真的。』男孩給了她一個好看的笑容,『妳看,就連這個都是妳教會我的。』
結果,他連結局的一半都沒說完,時間就到了。
下午回到工廠時,萊恩的座位是空的。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坐上他的位置,開始唸第十七章。只剩下這個下午,最後的第十九章肯定唸不完。
可是今天的工廠似乎意外地安靜。
雖然還是沒有人看起來像在聽他唸故事,因為唯一的聽眾已經不知道去哪了;可是也沒有人聊天,每個人都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
儘管氣氛有些令人不解,他仍舊沒有停下來。
──直到某張紙條塞在自己的座位邊。
他順著看過去,是一名假裝若無其事經過的女孩子放的。
思考了一下,他今天第二度放下書,打開那張折了四折的紙條。
──萊恩回去了。他為你的事情跟別人打了一架。──
靜靜地盯著紙條看了幾秒鐘,他把泛黃的紙摺回去,塞進封面和蝴蝶頁之間,然後翻到剛剛的頁數,繼續以平穩的聲調唸起故事。
他並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座位下的鞋盒,等到他回家的時候,他會發現裡面放了一雙光可鑑人的嶄新皮鞋,甲醛的味道被去得很乾淨。可那是回去後的事情。
「在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小女孩生病了。她不應該生病的,在自己的印象中,女孩扮演的是如同母親的角色,她不需要別人的關懷,卻把所有的關注都給了自己。」目光掃過第三段的句子,唸了出來。「一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一路將自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女孩,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段落,也不是高潮迭起的劇情。僅僅是一本書裡的某一頁,某一行開始的一段描述,也就僅此而已。
溫德爾平靜地唸著書,不曉得為什麼,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就只是一瞬間的事。
……那麼瘦小的個子,怎麼可能打得過別人呢。
──The End
After.
他回到工廠上班時,Reader已經離開了。
坐在那個熟悉位置上的,是一名有著棕髮和啤酒肚的中年男子。
他呵呵地笑著,邊唸書報上的文章,一邊加入自己的見解。大家非常喜歡新來的朗讀者,工廠裡充溢著為了同一件事而發出的愉快笑聲。
只有萊恩變得沉默。他低頭做著自己的事,不發一語,並未仔細聽任何朗讀者所說的內容。而其他人對他也不加理會,一如往常。
臉上的瘀青和傷口被紗布和膠帶給遮掩住,刺眼的白色卻反而更顯眼。
一整天,他都在想著故事的結局到底是什麼。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是。
然而在他踏出廠房的那刻,有樣東西抓住了他的視線。
……是茶几上的水罐。
猶豫了一會,他走向茶几,只是短短的幾步路,可是他從未走過這裡,在他的印象中,只有Reader會往這個方向走。
萊恩在水罐前停了下來,發現罐子下壓了一小片似乎是從書頁上撕下來的的道林紙。
拿起紙片,背面似乎寫了個單字。他抿了下乾燥的嘴唇,翻過紙片。
─── Wendell, the Reader. ───
2015年的舊文,之前看到網路上有人分享了十種現在已經消失的職業,其中一個就是Reader,覺得這個職業實在是太浪漫了。 寫完這篇就真的進了製鞋業,難不成我真的會寫未來之書。
思考了一下還是選了BL的TAG,我心目中的癿就是即使寫起來沒什麼也能感受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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