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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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JOJO│D/J/E/無駄親子] 垢中的遺骸 [輔](01/12更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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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澱 發表於 2018-12-15 13: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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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細節BUG請無視
*大多是初代三人組的故事,後半段有無駄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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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艾莉娜之於喬納森是代表幸福、美好的一切。
  舉凡他人生所有美妙的事物都屬於艾莉娜。

  而對喬納森而言,迪奧則是除此以外的全部。
  所有與美好無緣的事──迪奧只屬於那些。




01.

  想像房間裡擺置了兩把椅子。
  一個被他自己推倒,一個椅子則擋在房間唯一的出入口上。他想移開椅子又不願碰它,他想讓椅子消失又不願碰到它,於是放火燒了那把椅子。
  椅子燒盡了,房間入了火舌的胃袋中,他也跟著被一起燒死。


  ……做了個被燒死的夢。
  他想成為燒死人的那方,而他沒有想過的是,燒死人和被燒死這兩件事是可以被聯繫在一起的。
  迪奧從被烈焰焚身的預感中回到現實,他知道那股熱度是從何而來。他發燒了。迪奧迷迷糊糊地反而想起那個得重病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母親,那時母親時常感覺到渴,卻沒有餓的感覺,他總是在母親枕邊費盡心思地讓母親嚥下一點麵包和水──那樣的生活,那樣的日子,他是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啊,迪奧!」
  「……」
  母親的倩影被打碎了。
  年僅十五歲的迪奧·布蘭多睜開眼,見到那個與他同齡的少年──那個同樣死了娘卻在如今擅自破壞他對母親回憶的傢伙。他分明記得喬納森今天約了朋友去打球。

  「……喬喬。」他非常勉強地抽動著嘴角,盡所能表現友善的態度:「怎麼了嗎?」
  「我才問你怎麼了,睡在這種糟糕的地方。」
  你家的沙發已經比我舊家的床還高級了十倍不止。迪奧將這句反唇相譏壓進胃裡:「看書時不小心睡著了,你呢?喬喬,你不是和朋友約了嗎?」
  「是想問迪奧你要不要一起……」「不必了,謝謝。」
  面對他(自認為)彬彬有禮的拒絕,喬納森的表情只僵硬了一下,又莫可奈何地微笑著,「嗯,也是呢……迪奧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的樣子。」
  他僵硬了一下。
  「真的沒事吧?」
  「沒事。」
  喬納森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迪奧費了一番勁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抱以老拳,這幾年他努力維持自己的友善形象,喬納森因為艾莉娜與丹尼的那些事看起來沒全盤接受他,然而以喬納森天真到犯蠢的腦袋也找不出破綻,於是也這樣與自己的義兄弟盡其所能友好地相處著。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此時此刻,喬納森的表情像是真的在關心自己。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叫館家來。」「真的不用了,謝謝你。」
  迪奧躺回了沙發,「和友人好好享受下午吧。」

  喬納森欲言又止,轉身離去。
  迪奧並不擔心自己的病情,在喬斯達家這種環境下,即使沒有醫生醫治,他覺得要輕易的死掉相當困難。
  他生長的貧民窟──要直到他來到喬斯達家生活,他才知道自己以前住的地方有多臭,而母親又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之下被折磨至死的。他以前分不清楚墓地和家裡的空氣有什麼差別,要到他入了富人的家中才意識到住家內是不該有墳墓的氣味的。他在母親死後讀了一些書,十來歲的他便明白了,即使是得病或者遭到父親長期暴力相向,母親要是住在乾淨些的地方或許還能再多活個幾年。在那個惡臭聚積的巷弄裡即便死亡與傷病在住民的眼中何其稀鬆平常,但母親是那樣美、那麼年輕,他一直覺得死亡於這美麗的女人身上應是更遙遠一點的事。
  木板走廊踏在上面時有嘰嘰咿咿的聲音,木板與木板之間有個窟窿,從中可看見下方的淤泥,每當他被達利歐揍在地板上磨蹭時迷迷糊糊地計算起那些淤泥的深度,搖搖晃晃的木製地板總覺得每次走過都在下陷,年幼的他還什麼都不懂,長大了一些才覺察到這是屋基因腐爛而下沉。他家中每個房間又小又髒,通風極糟,從破洞的窗口望出去也是一片灰黑的色調,與家中沒什麼兩樣,由於貧民屋都圍著死巷建成,只有一面通風,有些屋子一面窗都沒有,他們屋內同樣潮濕陰暗,夜晚僅靠一柱蠟燭來維持家中的照明。屋子前面是一條陰溝,溝裡和路上全是油膩膩的、說不上形狀的垃圾──他敢打賭喬納森這一生從沒見過那種穢物。
  那個偶爾地上還會滲出糞池汙水的環境,只充斥著死人和快死的活人。
  最可恨的是,當迪奧來到這個家後,最初因太過整潔衛生而感到一陣不適應感,他只吃過又乾又硬的隔夜麵包,喬斯達爵士賜予他口舌的麵包則蓬鬆又柔軟,反而難以下嚥。隔了一兩個月才好不容易調整過來。

  如今他已經很適應貴族生活了,好像他從以前就該屬於這裡一樣。
  迪奧打算懶洋洋地在沙發上打發一個下午,而喬納森離家後不出兩個鐘頭,那道煩人的聲音突然又從空中乍現,清擾他的耳膜。
  「──迪奧,睡這裡會感冒的喔。」
  迪奧差點髒話都罵出來了。「你不是出門了嗎?」
  「我跟他們約下次了。」喬納森說,一邊從懷中掏出紙袋,「我聽家庭醫生說了,你好像很常在這種季節發低燒?剛剛去取了藥了,你有空就吃了吧。呃──好像是說一天吃兩次就行了。」
  「…………所以你剛剛去取藥?」
  「對啊。」喬納森說,那個不懂得懷疑人的少年影子在他身上只退去了一半。
  迪奧強吻他的女人、戳傷他的眼睛、殺死他的狗,也只褪去喬納森身上那一半的外殼。
  「打球可以下次約嘛,你的身體比較重要。而且我看他們人數好像也夠了──啊,我有跟他們說下次你也會一起去,你下週就別推託了。……迪奧?」
  「……」
  「迪奧?果然你的狀況比想像中糟糕吧。」
  「……」
  突如其來的恥辱感像滾石嘩啦啦地掉下來,迪奧·布蘭多被一股不知道該說是驚愕還是恥辱般的情緒支配著,被討厭的人關心比想像中還要心情惡劣,作嘔感比白牆上污點的存在感還要強烈。
  他好像快要發飆了。發燒帶來的侵略降低了自我的控管能力。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想辦法轉移注意力,下一瞬間可能會衝上去揍他的義兄一頓。

  「……謝謝你。」他以近乎咬合血肉的自制力,逼自己這麼開口:「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嗯。」
  「真的謝謝你……喬喬。」
  「嗯。」

  他總有一天要殺掉這個人。




02.

  喬納森·喬斯達死了。

  他死後一個月──艾莉娜·班德魯頓和迪奧·布蘭多步入了婚姻。

  無論最初他們結為連理的理由是什麼,他們總歸是走到了一起,帶著唾棄彼此的眼神、厭惡彼此的心情朝夕相處著,平日他們甚至連早餐時間會面的機會都沒有,空蕩蕩的餐桌只有艾莉娜一個人。自第二次結婚後,艾莉娜便學會了將兩任丈夫都當作死人。
  提出求婚和同居的都是迪奧·布蘭多。
  把她當作掉在地上的紙屑視而不見的也是迪奧。
  艾莉娜對迪奧就像在看養殖場豬隻的眼神也沒好到哪裡去。

  婚後數個月,艾莉娜不斷奔波於照顧伊莉莎白與外出工作之間,家裡日間的時候有聘請傭人,而在日落時分女僕和隨從們便紛紛退去,這是他們家必須遵守的規矩。艾莉娜在船難之後流產了,於是找了份教師的工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下班後她便回家專心照顧那個剛滿一歲的女嬰,照看伊莉莎白的成長幾乎成了她人生的剩餘意義。
  而迪奧·布蘭多──她名義上的丈夫,則幾乎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他們夫妻平常連在走廊上碰面都懶得看彼此一眼。

  只有一天,迪奧在日落歸宅後不耐煩地將擋在廊道上的她推開,艾莉娜小心翼翼地捧著懷中的伊莉莎白,才匆匆地瞥了數週沒仔細看過臉的丈夫一眼。
  她看見迪奧鼻青臉腫地回來。




03.

  令艾莉娜留意到的是,迪奧臉上的瘀青到了隔天也沒有消腫,而後兩天、三天,她憎恨的那張臉反而傷得更厲害了,迪奧那精悍美麗的臉龐一蹋糊塗,乾成土色的鼻血和結痂的血肉黏在一起。
  她在某天下班後特意保持清醒到半夜,在家門口堵到了夜半而歸的迪奧,迪奧揚起眉,像在看一個莽撞而低賤的綿羊,他躍過她的視線打算直直回到自己的房間,艾莉娜只是沉默不語地擋在他與廊道之間,並要他將身上那件純羊絨面料的昂貴西裝外套褪下,他厭煩地推開她的手,艾莉娜的表情比他更冷。
  「脫下。」
  「……」
  艾莉娜在迪奧冰冷的視線下緩緩解開他襯衫的扣子,難聞的菸硝味和鐵鏽味溢散在空氣中久久不退,昏暗的室內藉著燭光的微弱光線,她看見迪奧臉上的傷已經算得上是若干漸緩。

  頸部以下的傷勢尤以背部與腰處為甚,她出身醫生世家的環境也見過不少比這更慘烈的傷口,她知道這是怎麼造成的。迪奧遍體鱗傷,前胸後背爬滿了傷痕,有些傷口看得出久未包紮而發炎潰爛,有幾塊肉燒焦似地發出陣陣惡臭,徹底壞死了。她不用手指輕觸便知道那是刀傷和燒傷的痕跡,且襯衫上也有同樣的裂口。

  與背部滿是傷痕的挫傷、瘀傷和刀傷相較之下,他臉部的瘀血看上去還比較不那麼駭人。
  她沒有很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艾莉娜對這個男人的私事毫無興趣,她也想起喬納森以前也時常滿身是傷的回來(儘管那大多是迪奧的錯)。艾莉娜牽起他的手掌,凝視著他身上那些皮開肉綻的傷口,淡淡地開口問了一句:「你那引以為豪的吸血鬼體質呢?」
  「……嚴格來說不能說是體質。」
  「不要迴避我的問題,迪奧。」
  「不干妳的事,艾莉娜。」迪奧厭惡地說,語氣像碰到了不堪入目的髒東西,想抽回自己的手,「回去睡覺吧,別試圖了解那些妳的智商無法理解的現象,做好妳作為愚蠢女人的本份。」
  「……」艾莉娜雖然想當場抽他一巴掌,但想想他在外面挨那麼多揍了卻還是沒讓這個法律系首席的智商有那麼一絲絲找回來的跡象,她打下去恐怕也只會讓這個男人更短路而已。

  「……我就當作你的恢復力回到普通人類的水準了。」

  她不再過問他的意見,將他拉進房間並找來醫藥箱,迪奧一開始滿臉不情願想迴避她的觸碰,後來也放棄似地任艾莉娜褪下身上的衣物。艾莉娜的手掌輕觸他的頸間與臉龐時,不意外地發現迪奧發著低燒。吸血鬼也會發燒?她納悶。與她聽聞的血族特徵有所差異,迪奧如今的狀態有點介於人類與吸血鬼之間。
  「到後天為止不准出門。」她說。
  「什麼?」迪奧粗魯地說,毫無掩飾他的厭惡。
  「我為什麼要聽妳的?」
  「至少到燒退為止。這是醫生女兒的判斷。」
  「干我屁事。」
  「……迪奧,你若沒辦法好好使用喬納森的身體就給我還回來。」
  艾莉娜的話語裡隱忍著憤怒,迪奧在肉身的疲倦與痠痛之下突然很想一掌把這女人打死,像他對待外面的那些女人一樣,要讓這女人變成一灘純粹的肉泥與蛋白質比他吐出一口痰還要簡單──要不殺掉如艾莉娜這種脆弱的生物還比較困難。然而喬納森的身體卻在阻止他似地,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艾莉娜將藥瓶與止血帶並排在一旁的矮桌上。

  那天晚上,迪奧·布蘭多首次與他名義上的妻子同床共枕,他又痛又累,被艾莉娜包紮過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隱隱生疼,儘管還有餘力再殺掉一整條街的人,但今日已經懶得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浪費任何一滴口水和氣力。他們結婚後變得比婚前更沒有交集,當初求婚的是迪奧,迪奧對這女人的厭惡之情昭然若揭,而一口答應的艾莉娜看起來也不像是因為喜歡上他才同意的──總之,他們婚後,迪奧在外頭幾乎快上完了整城的女人,卻從來沒碰過艾莉娜一根手指。
  艾莉娜不知道是顧慮著他的傷口或是如何的,她讓迪奧的頭顱以她的左手臂為枕,不讓他背部觸地,右手則拉來被褥蓋在他身上,那些沾上迪奧組織液的米色被單被染成了更深的茶色。艾莉娜也不在意睡衣被迪奧的血弄髒,將她的仇人摟在懷裡,輕輕地撫著,讓手掌的撫觸緩緩滑過吸血鬼的後頸與背部,一如她平常安撫孩子們的舉動。
  這噁心的女人從來如此。迪奧心想。

  艾莉娜在這個夜晚帶給他的一切感官,令他回想起了幼年時他被母親抱著安撫入眠的感受,昔日的感知始終不曾逃離他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嘗試在摧毀他。像子彈鑲嵌住他腹部那塊腐爛的肉。
  他的孩提時代常被醉酒的父親痛踹一頓,通常不是背部就是腹部,挨揍的內臟會潰散人類的神智,他記得自己學會爬到家門外嘔吐,把該吐的東西吐完才回家,免得弄髒地板還要讓夜歸的母親跪著清潔那些嘔吐物。當夜幕低垂他冷得受不了、耳尖和四肢末端與凍傷相離不遠的時候,母親便會像這樣擁抱他,低吟著安眠曲,讓他在傷痛和溫暖當中取得入睡的平衡。
  艾莉娜並沒有唱什麼安眠曲,他只聽她哄著伊莉莎白時有哼過。
  而迪奧被掏空的意識在疲憊與爛醉當中逐漸與眼皮一起屈服了。
  母親。艾莉娜。母親。母親。母親。──艾莉娜。

  迪奧發現他真的很討厭這個女人。




04.

  ──喬喬,他想起喬喬。
  喬喬總和他說「不可以這樣」或「你怎麼能那樣」,後來有一段時間迪奧學會裝乖,便沒聽到喬納森對他這麼說了。他與喬納森假裝示好那段期間,喬喬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像排不出廢氣的暖爐那樣困惑,他每次見都在心底嘲笑。
  他恨他父親。輕視喬斯達爵士。討厭喬納森。討厭艾莉娜。也恨喬納森養的那條狗。
  他人類時期周遭的一切幾乎沒有一件事是值得他喜歡的,除了他的母親。迪奧那跟破燈沒兩樣的人性中唯一稱得上憐愛的情感,全給了母親。
  而當那女人死後,迪奧就將剩下的人性全餵給草狗吃了,從那堆屎尿般的腐肉中傳來了塑膠被燃燒的臭味,他出生的那個街道不大不小,然而要藏上整個城市的垃圾綽綽有餘,被屍水灌溉長大的鼠尾草若是澆上了普通的水,那才真的會枯死。

  迪奧有時感覺自己就像被活生生撕下皮膚而裸露血肉的人體,暴露在外血淋淋的肉經過日曬雨淋而難以癒合,奇癢無比,爬滿了傷口的蠕形蟎蟲只造成疹子,而隨後侵入的恙蟲則令身體因惡寒而瑟縮,那些蠕動的蟲幾乎撕開了傷的裂口。
  而喬納森,他的義兄,那個在夏季和煦風中搖顫著的人影,則在無邊無界的原野中,靜靜地低垂著視線,露出歸巢的微笑。
  他似是穿越塵埃也不沾染其色的雲彩,喬納森愚蠢、良善又正直,具備了一切他所憎惡的要素,凡是試圖帶著秩序與慈愛到他生命中的,迪奧都會下意識驅逐之。因為喬納森與他不同,從不畏髒污、也不為塵埃所擾,他心想一般人都需要彈動手指驅逐爬上衣衫的蟲隻,而喬納森則是連蟲子都會繞開避過而不願騷擾他。每當他在喬斯達宅邸與喬納森朝夕相處時,迪奧都感覺身上那些裸露在外的腐肉皆因這個灼熱的生命燒得肉都在發痛。
  那赤裸裸的光從不假掩飾。
  他又冷又想吐。他為何得受這種苦不可?

  在人類短短19年的年歲中,有三分之一都給了喬納森。
  那三分之一的人生中,迪奧究竟從中感受到了什麼,喬納森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知道了;然,喬納森死前所能感受到的──無非是傷害與愛。
  愛屬於艾莉娜。
  傷害屬於迪奧。




05.

  嚴格來說,迪奧對艾莉娜本能性的厭惡只有一部份是源自喬納森,除此以外則是因為這個女人──實在與他母親太過相像了。
  他的空瓶中傾注著少得可憐的,與那女人相關的回憶,但即使還有空隙,他也不屑其他東西與她為伍。深怕會弄髒那個存在於他體內的碎片似的,迪奧將那女人有關的事都塵封在那玻璃瓶內。他知道自己寧可將她忘得一乾二淨,像拂掉桌緣的灰塵那樣,也永遠不會打開它。
  沒有一個生命能與那個女人相提並論。
  光是觸及「她」的特質,哪怕是母親那多麼愚昧的良善性格──無論是誰令他聯想到那女人,他都發自內心作嘔。他巴不得殺光這些蟲子,讓布幕蓋上這刺眼的白日。

  而艾莉娜就屬於這個例子。

  他在艾莉娜的懷中甦醒過來。
  迪奧的房間內容不下一束陽光,整個房間不只毫無採光可言,更沒有一扇窗戶,迪奧沒看時鐘,憑著生理時鐘便知道此刻已經接近中午,大約是10點或者11點左右吧。他只短暫片刻想像了外頭的日光,磨光的鏡子在湖面中央閃閃發光,類似金製的圓環。
  艾莉娜那孱弱白皙的雙手仍擁著他的臂膀,並將大半部的被子都給了他。迪奧知道這女人純粹是母性、教師本能、醫生女兒的責任感三種任一種發作了才下意識待他如此,對迪奧友善於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她若性格再惡劣一點,在他衰弱時明明正是報復的好時機。
  迪奧仍然沒有退燒,他近日的狀態可以說是糟得可以,更糟的是被艾莉娜這蠢女人發現,身體上難以言喻的負荷和沉重沒辦法被帶走,他名義上的妻子昨日對傷勢的處理只讓他今天睜開眼皮時沒那麼難受一些而已。

  「……」
  艾莉娜睡到這個時間相當罕見,迪奧只猶豫了一會便粗魯地支開她的手臂,此舉理所當然驚動了艾莉娜的感官,她「唔」的一聲睜開眼瞼,柔美的睫毛下她的眼眸散發著淡淡的光彩,而她只在幾秒間便找回了神智。
  「……迪奧。」剛睡醒的艾莉娜這麼輕聲呼喚,聲音楚楚動人。
  要是喬喬聽了應該會感到幸福,下流一點可能還會興奮。然而於迪奧而言艾莉娜的聲音跟野狗的吠叫或野貓的發情是差不多的存在。
  艾莉娜迷濛地輕輕呼出一口氣息,空出來的右手爬上迪奧的額頭。
  「沒退。」她喃喃地說。「我沒辦法找血給你,僕人們應該都來上班了。……你想吃點什麼?我拿給你。」
  「那妳隨便找個女僕獻給我就行了。」迪奧冷冷地說。
  艾莉娜當作沒聽到。「我等會拿麵包過來。」

  她離開前還拉著被子為他蓋好,他真不知道自己堂堂一個吸血鬼是被這女人當成什麼了?把他錯當成喬納森,還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兔子?跟伊莉莎白那個蠢女嬰差不多的存在嗎?
  迪奧留意到艾莉娜的手指是冰涼的,蒼白肌膚上沉著淡青色的血管,血液流動緩慢,他知道是因為艾莉娜將被子和體溫都分給了他。艾莉娜整個夜晚似乎都只留心於怎麼帶給這個吸血鬼之軀暖流,無論艾莉娜是出自對這具「喬納森肉體」的關愛或者別的什麼,她的行為只令她看起來沒比一隻摔下鳥巢的雛鳥聰明到哪裡去。艾莉娜所不明白的是──成為他的肉體後,這具曾屬於喬納森的軀殼早已失去了熱度的垂憐。
  人體的體溫,舉凡熱流或者血液的脈動,都不再這個體軀內流動了。
  ……艾莉娜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
  想到這裡,迪奧湧現了一種近乎報復的快感。

  但傷還是沒好。
  而白照的時間內他也無能為力。
  一想到艾莉娜不久就會捧著熱牛奶和小麥麵包回到房內,他那壓抑許久的惡意又盈滿了杯口。令他沒來由地很想殺人。
  樓下女僕們的耳語、艾莉娜的腳步聲、伊莉莎白的哭鬧聲──這房子的一切都讓他很想殺人。




06.

  入夜後迪奧趁著艾莉娜轉過身去照顧伊莉莎白的片刻,在房間內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艾莉娜轉過身子沒看見迪奧,眉頭動也沒動,只輕聲哄了幾句懷中的女嬰,一點也不介意迪奧的死活。
  在艾莉娜的認知裡,她的第二任丈夫能不要去禍害人間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要關心安危還輪不到他自己。

  之後連續這樣一個奇妙的禮拜,迪奧都滿身是傷的回來,艾莉娜既不抱怨也不問,只是默默地為他換上新的繃帶,迪奧的臉色是越來越反感她這樣做,而她也只是冷冷地回一句「那這樣就麻煩你在外面流乾了血再回來,老是把家裡弄得像凶宅一樣,我再怎麼向打掃的女僕們解釋都說服不了人了。」
  「……」
  「別亂動。」她從血肉模糊的傷口裡看到異物,拿著手術刀和鑷子面不改色地從肉當中挖出金屬和玻璃的碎片,尖銳的碎片上附著的肉片彷彿都在蠕動似的盈滿生命,艾莉娜只在上面放置了一瞬間的注意力。很難以想像吸血鬼的高恢復力在迪奧身上幾乎消失了,艾莉娜並沒有過問的意願,只是在處置他的傷口時,發現本質上這個男人確實仍然是個受詛咒的怪物。
  儘管回復力衰弱到與常人無異,他身上的傷勢本來也足夠迪奧死個四五回了,但這男人仍然在眼前好端端地呼吸著,而且看起來精神還很好。
  這可恨男人非人的生命力依舊健在。
  結束後,迪奧再度不耐地推開她的手,艾莉娜被他一推手上的藥罐登時脫手,藥瓶摔在絨毯上滾了一圈便停住。迪奧直接埋頭躺在床上,像個野獸一樣呼呼大睡。艾莉娜面無表情地拾起瓶子,將瓶蓋順時針旋轉蓋緊,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離開房間。

  然後又是一個夜晚。
  他們互把對方當空氣的日子裡難得起了口角爭執,兩人一路吵到玄關還未消停,迪奧當著妻子的面將大門甩上。原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立刻放棄談話的艾莉娜今天卻追著迪奧出房子──與其說是尾隨不如說是光明正大的跟,迪奧心想這女人是白痴吧走在前方大翻白眼。
  理所當然艾莉娜沒兩下就跟丟了,深夜裡她一度迷失了方向,從不熟悉的到路上找回歸途的路徑回到家內,而這個舉動為艾莉娜帶來了嚴重的後果。
  艾莉娜不知道迪奧的仇家。
  不知道迪奧每個晚上都在外面搞了什麼。
  那吸血鬼在夜晚的世界裡和白天的富商迪奧·布蘭多是徹底分開的存在,起碼化作吸血鬼在外行動時,迪奧從未讓人成功跟蹤過自己的行蹤,回家時也徹底消弭自己的蹤跡。
  總而言之,迪奧不願讓艾莉娜碰觸而她也毫無興趣的事,化作具現化的惡意侵入了他們的宅邸。

  ──艾莉娜被跟蹤了。

  本該第一個回到家中的艾莉娜聽見伊莉莎白的哭鬧聲便知道事情生變,她急忙想趕往二樓,卻發現有好幾個人早先一步比她爬上樓梯,艾莉娜在踏上樓梯頂端前意識到了什麼而回過頭,十秒前還空無一人的階梯底部也被封住了退路。這幫人無聲無息的腳步聲令她想起家中那個吸血鬼。
  對方開口了。艾莉娜搖頭。
  對方再次發問。艾莉娜堅定地告訴他不知道。
  艾莉娜要求他們放過嬰兒,而她得到的回應是深陷腹部的鞋底。

  內臟的嘔吐感還未確實傳遞到腦部,她便被後背、手肘、顴骨、額頭、膝蓋、後腦傳來的強烈撞擊感吞沒了,等到她一路滾到樓梯末端,全身上下的劇痛才支配了她的大腦。
  單方面的質問再次重複。
  艾莉娜仍然沒辦法回答。
  她全身癱軟,被在樓梯下方的人一來一回地踹了一遍後,被提著頭髮根部拖上了樓梯,在艾莉娜還沒辦法取回不聽使喚身體的控制權前,她又被扔下了樓梯。

  「……、  ……」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深處只發出了類似青蛙被壓扁的聲音。
  第二次的體驗讓她痛得無法思考,骨頭和身體的某處好像碎了似的,內臟蒸發、關節扭曲,全身都在顫抖,實際上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到了第三次,她只覺得自己怎麼還沒死去。

  第四次。
  一切的知覺都消失了。
  留下一團霧狀意識的空白。
  肉體和靈魂產生了隔閡,她變得能隔一段距離去凝視自己,噩夢的沙土開始成形,堆疊成塔後四處潰散。渴和飢餓都無法形容她,她沒辦法再諷刺迪奧是空無一物的內在,因為此刻的她才是那具乘載不了任何重量的空殼。
  她想起喬納森。
  她永遠深愛著的那個人。
  這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
  艾莉娜的神經已經無法再給予她的大腦任何訊息,就是她再度被提起來,也不能用感覺的,她只是「看」。遠遠地眺望著。而那份凝視就即將成為永遠──


  「……你們找死啊。」


  某道殘暴而具體的聲音打斷了那道凝視。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19-1-12 19:21 編輯

留言

!!! 2019-1-24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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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8-12-15 13: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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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迪奧察覺不對勁而回到宅邸。
  他一入門便下意識地殺掉兩個人,再往前走,又殺了三人。將最後一人的喉嚨挖穿後,迪奧才見到面目全非的妻子。他揚起眉,眼神好像看到突然死在家門前的幼貓,他用腳尖將趴臥的女人翻過面,確認這確實是不久前才跟他吵過架的妻子。
  看到腳邊艾莉娜的慘狀後,迪奧那冰冷而毫無起伏的內心終於得到了他這數個月一直在追尋的解答。
  ──他的肉體,果然和喬納森不再有其聯繫了。
  就是他抱起滿身瘡痍、虛弱到快要死去的這個女人,迪奧也感覺不到絲毫心痛。不光是他的大腦,他的肉體也對此毫無反應。

  「……被搞得真慘吶,艾莉娜。」
  在懷中虛弱得僅能氣若游絲呼吸的艾莉娜,有沒有聽到他的嘲諷都值得存疑,於是迪奧決定等艾莉娜清醒後再好好嘲笑她一遍。
  艾莉娜蒼白的臉蛋變得比死人還白,裙襬和衣襟上全是污漬和她自己的血跡,鼻血和嘴中的血沫塗汙了她下半部的臉龐,額頭裂開了,撕碎的衣衫裸露出的肌膚都是腫脹的血肉和一大片瘀青──而不可思議地,即使變成這副模樣,艾莉娜看起來依舊很美。
  就連這種地方,都讓迪奧覺得這女人很惹人厭。

  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會為他們跑進來毀損家具和地毯之類的事發怒,卻發現自己的內在比想像中還要冰冷,迪奧甚至覺得他大可將艾莉娜丟在現場任他們蹂躪踐踏。就算艾莉娜被他們輪流侵犯、被毆打,然後再被侵犯,直至慘死,他也不會感覺到絲毫愧疚。母親在世的時候他比現在收斂許多,但迪奧本能性地知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
  艾莉娜或者其他人都曾說過他是沒血沒淚、沒心沒肝、比嘔吐還臭的人。
  他覺得並沒有說錯。
  甚至想大聲讚揚。
  「……果然如此。」迪奧輕輕撫摸著癱軟在他臂彎中的艾莉娜──那染上玫瑰色、慘不忍睹的臉蛋,艾莉娜的容貌越是美麗,此刻的她看起來就越是淒慘,迪奧摸著那些被毒素汙染的肌膚和裂開的嘴唇,喃喃自語著,黑夜裡的目光靜得像水泥一樣。「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喬喬,什麼都沒有。……這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真冷血。」
  他又說。

  「你果然哪裡也不在了,喬喬。」

  他無視周遭那些子彈上膛的聲音。
  無視那些不知死活的仇家;無視刀光,也無視背後悄悄靠近的人影。
  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淡然心想:反正那已經是他們在這世上發出的最後一道聲響了。




08.

  喬喬終於徹底地死去了。他很欣慰。
  在擁有喬納森肉體的這數個月間,迪奧的每一寸神經都能感覺到強烈的違和感,無邊無境的騷動和些微的抗拒感由交感神經傳至他的腦袋,他能夠挪動手指、也能夠轉動腳踝,但也僅此而已,除了操控權以外的感知好像都與他隔閡了一段空間。
  有幾個月那些衝突的違和感又消失了,但在這兩個禮拜特別嚴重,好像遠去的喬納森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類似宿疾,或者宿醉一類的東西。
  每當他試圖傷害艾莉娜時,攀附在肉體表層的爬蟲類蠕動感就越是清晰。他的生命就像耗盡領土的國度,不得以掠奪土壤深處尋找空間苟求生存。
  他開始煩躁、開始不耐,他不明白喬納森為什麼不能乖乖死去就好了?他費了整個青春去榨取喬斯達家族的一切,耗盡心思去折磨喬納森一生已經厭倦不已,而喬納森難道還想維持這層聯繫不成。
  會留艾莉娜自己在身邊,起先也是為了確認這股異樣感。

  他想知道喬納森何時會真正離開他。

  然後就在那日──就在艾莉娜被推下台階的那日,迪奧便確信了。
  確信他體內的聲音已永遠地離他遠去。
  再也不會抗議、再也不會阻撓,也不會心生任何一句怨言。
  窗戶傳來喪偶的聲音,晚風拖曳著死人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離去,掠奪者的笑意誕生自岸邊,直至湖底深處都未曾耗竭。就是碎石投入,也未能掀起絲毫漣漪。他能夠做任何他想幹的事。
  迪奧知曉,就算他此刻用這世界上最殘酷的手段殺了艾莉娜,那個愚蠢的男人也不會再有非議了。

  「……死了嗎。喬喬。」他說。
  「我花了半生的時間……」
  「彷彿是一輩子。耗費這麼長久的時間,終於殺了你。」
  「你總算是死了。」
  「死得其所。」
  「沒有帶走艾莉娜……你是該帶走這個女人的。」
  「她到現在都很恨你。你肯定知道的吧。」
  「你的墓到現在都還在被鳥群啄食著,我一直認為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你本該就會像被咬碎的麵包屑那樣死去的。」
  「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
  「就是為了讓你死得像野狗。」
  「但你終究不是。」
  「我才是那個比臭水溝還要骯髒的存在。」
  「所以你和艾莉娜這種很難弄髒的東西,我怎麼樣都想弄死一個。」
  「你就這樣死去吧。」
  「消失吧。」
  「你是我的東西了,你打從出生起,就是為了成為我血肉的一部份而活的。」
  「是為了本迪奧而存在的。」
  「永遠地沉默吧。這樣就好。」
  「反正你的首級也已經被我扔到海底了。艾莉娜想要保留,結果我在她面前扔了你。」
  「你真該看看她當時的表情。」
  「……死吧。喬喬。」
  「死吧。」
  「被我掠奪、壓榨、洗劫一空。」
  「家世、財產、地位、女人、身體、人生。」
  「你的一切全都到了我手上。」
  「你曾經是我輕視的對象、是我的仇敵,然後又成為我的友人,最後成了我的受害者。」
  「我的肉體。」
  「我對你家族的那份慾望何其可怕而短暫,何其貪婪而醜惡。」
  「倘若你在死前有感受到,那我會很欣慰。」
  「我希望你是在知曉一切惡意的情況死去的。」
  「比起讓你有錯誤的友情幻想,我更習慣他人仇恨的視線。」
  「我希望你要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喬喬。」
  「就像艾莉娜一樣。」
  「像當年哭泣的艾莉娜那樣。」
  「知道一切,然後在絕望中死去。」

  迪奧頓了頓。話語在唇間欲言而止,一切的語言都輕如廢棄的麵粉,肆意在空中飄散著,在空中染色後又墮落,與泥地的黑沙混濁在一起。
  他凝視著那些看不出原本型態的黑沙,發現自己說不出口,他無法說出口,於是乾脆閉上嘴。

  ──我知道你沒在絕望中死去。
  你不能理解我是多麼憎恨如此。
  你永遠不能理解我。
  就像這段話語再也無法傳達到你那邊一樣。

  嘴唇和聲音之間有某個東西正在死去。那個東西必定要是你。




09.

  「──醒了嗎?艾莉娜。」
  艾莉娜茫然地回過神,過了短暫的空白,意識到那道聲音是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本能地想挪動手腳,不知為何沒有反應,她轉動視線,讓眼球滑至一邊,望向方才叫換她那道聲音的方向,「……迪奧?」
  「妳的表情看起來比平常更蠢了。」那個金色的身影回答。
  「……」

  就在此刻,艾莉娜渾身上下的痛覺同步復甦了,燒灼感攀升至她的喉嚨,在那些轉瞬即逝的感官中,唯有痛苦被遺留下來。她看過疼痛得尖叫的傷患,也知道另一種患者則是因為哀號都會耗費力氣,一句呻吟都發不出來。
  艾莉娜終於能挪動手指。而關節處好像針刺一樣,痛覺鑽入神經中從微小的點開始四處溢散,即使是最輕微的一個抽動都會引起全身撕裂性的疼痛,一時之間渾身發軟,冷汗直流。她慢慢地回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伊莉莎白呢?」艾莉娜回過神後第一句便追問女嬰的安危。
  「沒死。」
  艾莉娜皺起眉,迪奧的話語太簡潔令她聯想到了糟糕的層面上,她想勉強操控身體爬起來,卻讓自己摔下床,全身的傷口好像都裂了。迪奧看著妻子的蠢樣,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手邊的咖啡才去扶起她,他橫抱起艾莉娜將她放回床上,並讓冒著冷汗的艾莉娜靠著自己的肩膀。
  「意思是活得好好的。」迪奧耐心說,「這三天我都讓女僕照顧她。」
  「三天?」
  「對,妳睡了三天。」迪奧說,「妳看過養殖場的豬嗎?牠們都沒那麼會睡。」
  艾莉娜瞪了他一眼。她留意到眼前的男人和幾天前不太一樣,抬起受傷的手指滑過他的臉龐的輪廓:「你的傷都好了。」
  迪奧輕哼一聲當作回答。
  艾莉娜淡淡地續道:「……這到底吸了多少人的血呢。」
  「不多不少,跟欺侮妳的那些人數一樣多。」
  「可以的話請也把你自己算進去。」艾莉娜說到一半,倦意在一時之間搖晃了她的意識,「嗚……」她疲憊地審視著自己的狀況,手指上好幾根的指甲都掀開了,連同被踩傷的指骨一起上了重重的包紮,從大腿根部到腳掌纏滿了固定用的繃帶,臉上則嗅得到敷藥與紗布的氣味,她的後背知覺相當薄弱,但她想應該也纏上了繃帶,底部則是貼著沾了膏藥的紗布。
  狀況比她預料的還好上一點。

  「是你包紮……」
  「剛好這個家裡有醫療用書不是嗎,雖然以前我沒這方面的經驗,看了幾本就湊合一下了。」吸血鬼說:「還好妳骨頭沒斷太多根,在一個新手的處理範圍內。反正醫死了我也不會太在意。」
  「……」
  「記得別道謝,艾莉娜,那太噁心了。不過到妳痊癒為止我都會盡好丈夫的本分的。」迪奧冷笑,冰冷的指腹於她的面容上游移著,「倒是我能體會妳前陣子的心情了,這真的很愉快不是嗎?──我是說,看看妳的表情。」
  「……」

  「被討厭的人照顧心情很糟對吧。」
  艾莉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同意了他的話。

  迪奧那強而有力的右手扶住艾莉娜的後頸,讓她躺回枕頭上。
  「如果不想傷口裂開就別亂動,妳真想找死我可以幫妳再玩一次上下樓梯的遊戲。嗯。這幾天會是最痛的時候,需要止痛藥嗎?」
  她閉上眼忍耐著疼痛,搖了搖頭。
  「如果真的疼得受不了,我在妳的傷口上滴上一點血就能結束這陣痛苦了。」他補了一句:「妳需要的話。」
  「……你滾出去好嗎。」
  病床上的女人有氣無力地說,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對了,妳想聽我怎麼處置他們的嗎?」「不想。」
  「我們玄關不是有個持槍的雕像嗎,他腰間的配劍還算是上手。」
  「……迪奧。」
  「明明沒有在保養卻還是挺鋒利的,沒想到會在雕像身上放真刀,那設計者挺用心的。我從眼窩先掘出了眼球,隨後從那個洞往喉嚨的方向斜插進去,一路順著肉壓到底,從後頸那個位置穿出來。」
  「……」
  「雖然我已經變成了吸血鬼,不過人體還是挺奧妙的不是嗎艾莉娜,插進去後我又在他腹部補了一刀,將他固定在牆上,結果他抽蓄了很久還是沒死。看起來像解剖台上的青蛙。」
  「……」
  「妳應該不討厭這類話題吧?啊,說起來我覺得喬納森比這例子還誇張,他比這個更難弄死,搞不好喬喬也是什麼未知生物吧,妳丈夫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啊。」
  「……」
  「對了,妳那時昏過去真是太可惜了,我有試著叫醒妳,不過就算踹妳的腹部妳還是睡得毫無反應──可惜妳沒看到。妳知道人類的舌頭和兩邊的臉頰串在一起,其實還能唱歌嗎?」
  「……」
  「我還逼其中一個唱了LondonBridge Is Falling Down……除了捲舌的音發不出來以外,意外唱得還挺有那麼一回事。」
  「……」

  迪奧的聲音充滿著回聲,類似墓地間死風吹撫的低語,容納一切的停屍間包容一切生命,除了再也無法離開以外。
  那組濕潤的語言中每一句都帶著輕蔑的慈悲,遙遠到令人心碎,尋覓著話語深處的暗流匍匐前進,越是挖掘便越感覺到被剝奪的喜悅,深淵中的回音懷盪著鄉愁,白色的花穗已牽繫著渴求枯死在源流處。如一無所有者終將勝過擁有一切之人。
  如同被鳥啄食而死之人都是那不虞匱乏的富人。
  她知道如果將迪奧的聲音當作是喬納森的,她會好受一些,而艾莉娜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艾莉娜,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直到艾莉娜被睏意攏絡至漆黑的土壤深處為止,迪奧都絮絮叨叨地在她耳邊碎念著那些她聽到生厭的事。




10.

  在那之後好一陣日子迪奧都散發著容光煥發的神態,看起來心情很好,並且遵照他的承諾,出乎意料地認真照看著她,艾莉娜不習慣被他看裸體或換藥,但也沒辦法了。偶爾迪奧還會心血來潮將伊莉莎白抱上來給她。對此究竟該抱持著感激或者安慰……老實說艾莉娜只覺得很噁心。
  迪奧自那之後便鮮少受到比前陣子更重的傷,或者說,至少艾莉娜沒看到。他的恢復力奇蹟似地回復以往,艾莉娜說不上心情該是什麼感覺,看到她的仇人這麼有精神難道她該感到欣慰嗎。
  在某種荒謬的稀薄空氣中,艾莉娜悄悄嘆了口氣,輕輕哄著懷中的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已經會在大宅內跑跳了,女僕送來膳食時告訴她「小姐最近學會拉窗簾了」。
  她微微掀起嘴角:「真的嗎?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趴在她身上,用那隻揮舞的稚嫩小手回應著她。
  「媽、咪──」
  「嗯,是媽咪喔。」她溫柔地微笑著。
  迪奧接過女僕遞來的咖啡,隔了一段距離凝視她們母女倆,緘默不語。
  女僕試探性地問著「老爺不和夫人小姐抱抱嗎?」後只得到迪奧冰冷的斜視,那位女僕知錯地立刻閉上嘴,慌張地鞠躬致意不再多言。

  後來迪奧說要為夫人換藥,要女僕將小姐帶走,女僕連忙接過伊莉莎白,帶著小姐下樓。
  「……請醫生來不就行了,不一定得要你來。」
  「幫心愛的妻子換藥是丈夫的責任。」
  「這話由你說出來還真是……」
  「我這可是用喬納森的立場說的。」
  艾莉娜不再回話。從他的角度很難看清妻子的表情,迪奧強硬地抓著她的下顎,將她的臉轉至自己的方向,仔細地看著。「臉上的傷差不多好了呢。」
  「……」
  艾莉娜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仍然一聲不吭。迪奧並不在意艾莉娜的反應,熟稔地褪下她身上的衣物,艾莉娜傷痕累累、逐漸癒合的身子帶著令人心情放鬆的香氣,饒是他知道這不過是傷藥和紗布的氣味,無論多少次,他都能依稀在這女人身上看到母親的模糊影子,即使少了喬納森的影響,迪奧想傷害這女人的慾望始終並排存在於數列之中無法消除。
  清醒的意識沉入於隱喻之中,臆測成為了擺設品。他心想這份感受要是描述給艾莉娜聽,大概會得到比平時更鄙視的視線吧。

  他想他是享受艾莉娜那種目光的。
  百看不膩。

  迪奧讓艾莉娜依偎在他臂彎中,他心知艾莉娜討厭這樣。艾莉娜將身子縮著,放棄似地任她名分上的丈夫擺弄,她每每在這個吸血鬼的懷裡總能產生更深層的陌生感受。好比說──
  好比說。
  她知道那些迎風搖曳的草地觸摸起來柔軟潮濕,她感覺得到那些汩汩溪流的冰涼滋味,荒野的乾燥感與朦朧薄暮,也知曉深淵洞井裡的迴音,她靠在樹木旁知道樹皮的粗糙和對皮膚的搔癢感,在黃昏時分望著悄然無聲的皺褶拉攏黑暗。要如何證明這個她可以體會到其存在的事物為真?寂靜無聲的向晚裡她所求著任何足以證實的訊息,而大地空無一物,樹木也沉默,空蕩蕩的枝條在頭頂輕輕搖晃著。
  喬納森的那些撫觸好像都不是真的了。
  某個吸血鬼向她描述這個世界,列舉律法、加以分類,最後還讓她的雙手去實際碰觸,她最開始堅定,然後又困惑,她開始同意那些律法為真,她的疑惑則與日俱增,綿亙山野環繞湖泊,她僅以手指描繪著它的線條,越是回想越是明確,同時離真實的記憶也越來越遙遠。吸血鬼描述著她只有相信餘地的畫面,陷入一旦否定便成了肯定的矛盾,人的大腦僅能接受合理性,於是她不確定的景象越是回憶,大腦便越竄改成她能接受其邏輯的記憶。
  那個風和日麗、暖風和煦的午後,她記得有一場午餐,她帶著餐盒造訪了喬納森經常攜著丹尼獨自一人度過的草地,喬納森的眼裡乘著無盡的溫柔。親愛的喬納森告訴她,這個河邊是與妳共度了三年的時光,我們在這戲水、打鬧,牽著手嘻笑,這一切都很好,喬納森的美好是她也首肯的,於是她也欣然同意他。喬納森說,他的義兄弟等會會過來這邊,他也喜愛和丹尼玩耍,可以的話他們今日就三人一起共度這美好的午後。艾莉娜溫柔地回望著他,她幾乎就要點頭同意了,喬納森所形容的一切沒有一個是值得她否定的,硬要說的話只有一點──唯有一點。

  「────那是不存在的事。」艾莉娜靜靜地說。

  這一切的說法都很好,她也想等著繼續聽下去,比方這五顏六色的宇宙可以化為一顆顆原子,原子又可以分解成電子,所有電子圍繞著原子核運轉,以圖像解釋著這些不可思議的物質構成,她很想這樣繼續聽下去。而艾莉娜終究體悟到所有描繪都已成了詩篇,那些理應捎來美好回憶的話語成了假說的溫床。
  「……你讓我看的這些是什麼?」艾莉娜看著前方,眼球卻沒有焦距,「吸血鬼的幻術……?那些畫面、那些話語……」
  「那些東西不存在。」她愣愣地說,沒有想哭的感覺。
  「你沒有選擇接受他、喬納森與你促膝長談的那一天也永遠沒有到來……你……奪走了喬納森的一切。」
  「奪走了那一切,然後一件也沒有保留住。」
  「這具身體甚至已經不是喬納森的了。」
  「我們三人走在午後的草地上,那閃爍而逝的景象,那幅畫面,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她沒有想哭的感覺,卻流下了眼淚。
  「我是他最後留下的那個東西了,假如你不打算留下喬納森的任何東西,為什麼不乾脆也把我……?」

  他們不是戀人,也絕對不會成為戀人,即便世界末日來臨、風鈴停止了聲響、流動的水液朝後方退去、星球停止運轉、牛皮紙上無法沾附任何墨水、波浪拉成了直線、世界開始失去既有的形態──即使如此,迪奧·布蘭多和艾莉娜·班德魯頓也絕對不可能相愛。
  迪奧靠在她的耳邊,以戀人般的親暱耳語說:「我是絕對不會傷害妳的,艾莉娜。」

  「這個世界上只有妳,我絕對不會殺害,不會棄置、肢解、破壞妳,饒是我根本不想見到妳、也不想聽到妳的聲音。但是,艾莉娜,只有妳知道我原本是什麼樣的人,只有妳的聲音我無論如何都會忽略,妳將作為喬納森所愛的最後一人,直到壽命終結為止,都要這樣活下去。」
  他又說,「假設……」
  「假設房間裡擺置了兩把椅子。」
  「……」
  「一個已經推倒,另一個則擋在房間唯一的出口上,沒有辦法進來,也沒辦法再出去,我想移開椅子又不願碰觸它,我想讓椅子消失但不願碰到它,於是我放了火燒了那椅子。」
  「……」
  「對我來說,妳就是那把椅子留下來的木屑。」
  「……」
  「我也不想見到喬納森。」迪奧看著懷中的女人,失去血色的灰白手指纏繞上了她金色的髮梢,他以手指為軸心捲著她的髮,凝視著她那些沒有神經分布的一部份:「我不想見到他,艾莉娜,我寧可這生從來不要見過他,並且也祈禱我死後轉世──儘管我不認為我會結束永生──我祈禱死後轉世也再也不要見到那個男人。下輩子變成狗、豬、羊都好,就是不要再遇見他。」

  「我真的不想。艾莉娜。」吸血鬼微笑著。「妳又是如何?」
  「……」
  艾莉娜發現迪奧的身上已經感受不到喬納森的蹤跡了,約莫就是從這一天開始。
  她的眼淚化為青色的血跡,不是為這男人哭,好像也不是為了喬納森,彷彿死亡包含著無窮無盡的希望,遠比活著的時候能帶給她的多,而她需要更接近一點才能從終結得到一些希冀。
  迪奧身上總散發著女人的清香,有的濃豔刺鼻有的則是帶著青草的芬芳,香氣能夠嗅出年紀,那些年輕的女人是如何生命殞落的她也能大概想像得到,迪奧身上總傳來這些死亡的氣味。

  死亡、死亡。然後還是死亡。
  死去的喬納森。
  活著的艾莉娜。
  活著的吸血鬼。




11.

  迪奧沒有對她說。
  假如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午後,他在艾莉娜的腦海裡出自惡作劇而向她描繪的那樣一個景象──他會答應喬納森的邀約。早晨和那些同學們一起打球,下午艾莉娜準備了便當,喬納森猜想份量足夠三個人食用,喬納森再次邀請他的義兄弟,而他也答應了。在那個時空裡,他的母親沒有受到虐待、他度過了一個不算差的童年,他不會在骯髒的木板上看著窟窿下方的淤泥,不會在懶得掩飾髒污的臭水溝旁醒過來,不會因為毆打而嘔吐,撫摸他臉頰的母親那雙手也沒有包紮著繃帶;沒有被人拖到暗巷欺侮的經驗,沒有被欺侮然後反過來殺掉對方的經歷,沒有被毆打、沒有被輕視、沒有被糟蹋、沒有挨餓、沒有受凍,不曾為了籌措母親的醫藥錢而抓活人去做活體器官買賣,不曾在母親死後去毒殺父親;他喜愛和小狗玩耍,對有錢人家沒什麼壞印象,他欣然接受喬斯達家族的收養,敬愛著那個親切待他的喬斯達爵士,而在下馬車的那一天,他握住了喬納森·喬斯達的手。
  喬納森在12歲那年向他介紹了艾莉娜·班德魯頓,他對這個美麗害羞的少女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向那女孩致意,女孩也羞澀地回應了他。他們會在樹下一起享用水果,喬納森剝了皮之後將葡萄扔給丹尼,丹尼衝上來舔著喬納森,他在一旁看著艾莉娜和喬納森在水中嬉戲,並禮貌地婉拒了讓他的鞋子和褲檔浸濕的邀請。喬納森將水潑向他,艾莉娜躊躇了一會也仿效,他在猶豫之下躲到了大樹的另一側看書。
  有那麼一個早晨,那麼一個午後,然後他們一起迎來向晚,喬納森和艾莉娜害羞地吻別並被他目睹,艾莉娜遮著臉匆匆忙忙地跑了,喬納森問他看到了嗎,他回答沒看見,他拾起書本和喬納森一起回到宅邸。僕人們則敞開大門,歡迎他們的少爺回家,急急忙忙地要他們在老爺回家前換下濕透的衣服,特別是喬納森。
  有那麼一天,他向她展示著那些浩瀚無邊的海洋,每一道流域都能感受到甜蜜的喜悅,越是從淺灘深入水面越能感受到慷慨的餽贈,那是一個空間與時間都難以觸及的遙遠彼方,裡面有甜美的果實,以及清涼的泉流,那些開度的景象溫柔到無以復加,吸血鬼向她描繪著這般景象,他見她流著淚,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如果有那麼一天,或是曾經有過那麼一瞬間,他可能會同意、可能會接受那個男人。接受喬斯達家族,也接受喬納森朝他伸過來的那隻手。

  一瞬間。
  真的只有一瞬間。

  那個瞬間很快便消失了。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18-12-16 23: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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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8-12-15 13:2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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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艾莉娜的傷治好後,他們夫妻再度回到了將對方當成死人的生活。
  迪奧沒再受重傷,他也沒讓仇家闖入宅邸的情況再發生第二遍,小心翼翼地──極其詭異地,維持著這個家中微妙的平衡,她心知總有一天會崩塌,而迪奧則不在乎會不會灰飛煙滅。
  這樣的日子看似平凡無奇地過了七個年頭,伊莉莎白已長成了一頭美麗長髮、氣質出眾的少女,她平日與迪奧以「迪奧先生」、「伊莉莎白」互稱,面對這個女孩迪奧並未顯露過任何不耐煩,也無任何情感,待她像家中一個會動會說話的擺飾品差不多。伊莉莎白只和艾莉娜親近,而艾莉娜雖沒有特意交代養女,卻也讓她和迪奧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迪奧在這個家中唯一會注視、嘲笑的對象只有艾莉娜,而艾莉娜依舊待他如排泄物。

  伊莉莎白八歲,艾莉娜二十七歲。
  某個下雪的夜晚,伊莉莎白已經就寢,而女僕和隨從們這數年來始終如一,規矩地遵守著規定,在日落後便撤出這個家中──在那個夜晚,迪奧帶回一個黑髮的孩子。

  說是帶回來也難以確認,艾莉娜只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隨後碰的一聲巨響,她從樓梯上方看見迪奧推開了門後倒在了大門口,而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則抱著他的頭。事實上她隔了幾秒才發現那是迪奧,迪奧的頭顱埋在黑髮孩子的懷中,僅露出一截金髮。
  她提著裙襬,走到了大門口,越來越不明白迪奧是怎麼帶一個孩子「走」回來的,迪奧的右腿從膝蓋下方完全消失,只留下乾淨俐落的斷面,但要說是這孩子拖著迪奧回來也不可能,她只能相信是前者。
  黑髮的孩子臉上面對這個情況、見到她迎面走來,臉上沒有恐懼,更多的是困惑和哀求。艾莉娜先將他抱離迪奧身邊,再將迪奧拖進屋內、關上大門,隔絕門外的風雪,她放著昏過去的迪奧不管,找了一件毛毯蓋在受寒的黑髮孩子身上、讓他圍上一條墨綠色的羊毛圍巾,搓揉孩子凍僵的雙手直到產生熱度為止,等到黑髮孩子稍微停止了顫抖後,艾莉娜回頭過來審視著迪奧的狀況。

  迪奧失去了右腿,斷面呈現紫黑色,看起來是因為外面的低溫導致其止血,其他部分則無明顯外傷,僅以肉眼可見是如此。但艾莉娜緊接著看見襯衫上後背和前胸有兩道長長的裂口,幾乎將整個衣衫撕成兩半,只是裂痕下方的皮膚完好無缺,實際上是不久前受到了嚴重的穿刺傷吧,從外表上看不出裡面的肉和內臟是否已經癒合。她以手心確認迪奧的前額,冰涼得像具屍體,手掌移到太陽穴後發現藏在金髮下方有個凹洞,傷口深陷頭骨,顱骨壓迫性骨折。
  她再次離開現場回到房間取來鑷子、鐵絲、止血帶和骨鉗,以防萬一,還帶了槌子和鋸子,她要做的事情比對人體的複雜醫療行動還要簡單很多──只要想盡辦法取出這吸血鬼腦袋裡的子彈就行了。
  打碎一部份的腦骨也沒關係。大概。她畢竟從來不是醫生。

  她回到迪奧身邊,黑髮的孩子攀附在他身上,艾莉娜想支開他,而那孩子的視線穿梭著她手中的工具,遲遲不肯從迪奧身邊讓開,他瘦小的身子覆蓋在迪奧受傷的頭部上,身子捲成一團,隔開了迪奧與艾莉娜的接觸。
  「我要將他腦子裡的鐵塊取出來。」艾莉娜對他說。
  也不知道孩子有沒有聽懂,過了一會,黑髮又安靜的孩子便退到一邊。

  不能稱之為手術的手術很順利,艾莉娜的醫療手套染成了血手套,凹陷的黃銅殼定裝彈沾著腦部組織和些微的腦漿,被她放置在一邊。她撥開濃密的金髮,見那個傷口周遭的皮層組織開始蠕動著,看起來即將要緩慢自癒。她拖不動迪奧,沒辦法將他帶回房間,艾莉娜在原地呼了一口氣,褪下染血的手套,第一次正視著那個孩子。
  黑髮的孩子用澄淨又卑微的視線回望她。
  「你的名字是?」
  那孩子的眼球無意識地移至左方,視線往左側移動表示人類的腦部在進行聽覺回想,而艾莉娜的問題是人名,顯示他鮮少被其他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喬魯諾。」他回答。
  「喬魯諾·喬巴拿。……本名是汐華初流乃。」
  「初流乃。」艾莉娜選擇了第二個名字,「你和這個人是什麼關係?」
  初流乃的眼球往右上角飄,艾莉娜靜靜地說「不要對我說謊」,初流乃愣了愣,這次直勾勾地望入艾莉娜的湛藍眼眸裡,那裡有兩潭碧色的靜水,而他不能對那幽深清澈的海說謊。
  「我是……」他啞啞地說:「我是那個人的血袋。」
  換艾莉娜愣在原地。

  「誰告訴你這話的?」
  他將視線移向迪奧。「他是我父親,所以我以為我是他兒子,但他告訴我不是。」
  「他說那裡有乾涸的泉水,說哪裡都有乾掉的枯井,而流有他血液的我可以滋潤那些裂開的土壤。他帶著我在身邊是為了保存那些血,所以……」
  艾莉娜不明白一個看來五六歲大的孩子是怎麼記住這麼艱澀的字詞的。
  「如果他很難恢復的話,我想……把我的血給他。」
  「你不是任何人的血袋。」艾莉娜對他說:「誰都不是。」
  「只有成為那個人體內的一部份,我的存在才有意義。」
  「誰這麼告訴你的?」
  「我自己這麼想的。」
  初流乃垂下了頭。他稚氣的小手想再次靠近他的父親,在碰到之前又放下。
  那個男人和他談論過世界,談到日輪的光芒也論及人類的肉身,他的父親很少和他說話,於是初流乃便像命名的星辰那樣把持著原本的型態,只為了再得到父親的一聲呼喚。

  艾莉娜攬過那個孩子,初流乃沒有拒絕她,他遠比伊莉莎白還要瘦小,即使艾莉娜彎下身子,那孩子也只到她的肩膀。她像抱著伊莉莎白那樣擁抱他。
  「……總之,你是他的兒子?」
  「只有他說是那才是。」




13.

  迪奧隔天又消失了,再回到宅中時已經找回了他的腳,艾莉娜沒問他是找回了自己原本那隻還是去砍別人的腿來補,她可以想像,總之沒問。但她實在受夠了迪奧什麼都不講明白,於是衝到他跟前就汐華初流乃這孩子的事情問清楚。
  迪奧回答得意外的乾脆。
  跟一個日本女人生的,很長時間沒連繫、也不知道對方生了孩子,後來在義大利發現他。本名汐華初流乃,在義大利的名字是喬魯諾·喬巴拿,今年六歲。
  簡直亂七八糟。
  艾莉娜問他打算怎麼處理孩子。迪奧埋首於手邊的書本,淡淡地「噢」應了聲,「妳要把他丟出屋外那也行。」「怎麼可能那麼做。」「隨妳決定吧。別拿那個小生命的事煩我。」「那好歹是你的子嗣吧。」
  迪奧抬起頭,「血緣上也是那男人的孩子,艾莉娜。」
  這男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提起喬納森的存在。

  艾莉娜暫且收留了汐華初流乃在家中,為此她停止了教師的職位,專心在家專職兩個孩子的家庭教師,她曾問過初流乃想不想回義大利的家,初流乃只說「他想念母親」,艾莉娜便知道他不願回到那個家。在外擔任教師久了,要察覺哪些是家庭受虐的孩子於她而言變得相當容易。
  伊莉莎白輕易地接受了汐華初流乃的存在。她拉著初流乃到山丘的草地玩耍,初流乃腳一滑直接屁股著地滑下河堤,伊莉莎白以為他喜歡這樣玩,於是將他拉上坡道頂端,讓汐流乃屁股著地再推下去,一連這樣好幾次。三天過後被嚇到已經沒有反應的初流乃才告訴伊莉莎白他不喜歡這樣。
  在更多的時候,初流乃著迷於圖書室的藏書,與他父親一樣喜愛那些神秘而艱澀的書中世界,由於這個共通點,傍晚還未至入寢時間前,早歸的迪奧偶爾會在圖書室遇見這個孩子。
  迪奧抬起眉只瞥了趴在地上周遭圍了一圈書的詭異小生物一眼,走進書架中隱身在暗處,迪奧視他不見一週,初流乃也不打擾他。兩週後,迪奧背對著他尋找書架上的藏書時,以細不可聞、而初流乃又能確實捕捉到的音量問他:「想要我給你讀書嗎?」
  初流乃用力點頭。後來他發現背對的迪奧看不見他的動作,於是努力發出聲音:
  「想要。」

  迪奧懶洋洋地躺在床鋪上,後背墊著兩個枕頭,瘦小的初流乃則靠在他右側的胸膛上。
  初流乃首次得到了捲縮在他父親臂彎中的特權,無論書中講述著什麼,只要是出自迪奧之口,他都很開心。初流乃心臟直怦怦跳。

  「──『我所欠缺的,其實是一副肉體與存在所需的身體條件』。」
  「?那是什麼?」
  「齊克果的《Journal》,雖然對你這樣的孩子還太難了,不過既然流有我的血,應該也不是太困難才對。」
  「我聽不懂。」初流乃靜靜地說,「欠缺了什麼呢。」
  「加里阿尼教士(l'abbéGaliani)說重要的並非痊癒,而是與病痛共存,齊克果卻想要痊癒。」迪奧出奇地耐心,話語卻譜出了天文學,「他偶爾察覺自己的努力皆是徒勞,一切都絕望得令人生厭,而他所有的智慧仍然全用於逃避人在處境上的矛盾。『我所欠缺的是屬於人類命運的獸性──所以,請給我一副肉體吧。』你能明白嗎,初流乃,由於什麼都無法被證實,於是一切皆已證明。」
  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仍是認真地聽著。
  「既非出自對上帝的虔誠,也非出自敬畏之心,一切都只是為求能為他捎來平靜的東西。那東西就叫安心感。」
  他曾經不止一次聽過父親提到這個詞彙。
  初流乃知道書中的世界艱澀難懂,晦澀又無從得知,他從父親的口吻中理解到這種無從得知的感受就可以解釋一切,在他眼前所開度的黑暗就是他的光明,即使階梯下方是深淵,那也是汐華初流乃的唯一出路。他在父親給予的矛盾中俯仰生息,就像鄉愁永遠比知識更強大,幼小的他本能性地知道依附這個男人而存,將比世上任何一種生存方式還要輕鬆。
  只聽聞父親的囑咐、只見父親所展示給他的事物、只在父親的一句話裡追尋理由,比什麼都還要令人安心。

  理性只是成就思想的道具,而非思想本身。迪奧自始至終都利用了這點。

  迪奧摸了摸他的頭,初流乃被這個舉動弄得困惑不已,這對父子兩人都在書中見過「父親撫摸孩子的頭」這個常見的行為,實際上兩人都一次都沒體驗過。不同的是迪奧純粹是在模仿其他人類的舉動,而什麼都不知道的初流乃則為此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如果初流乃是個更邪惡一點的孩子,在控制上會更容易。迪奧心想。
  而初流乃始終不是那樣的小孩。
  迪奧回想起前陣子閱讀過的書籍內文,接著將初流乃按在他的身側,他說,今天就和我一起睡吧。
  迪奧從初流乃的表情上看見他想要的效果。

  而無論迪奧是怎麼想的,在初流乃所見那條道路的終點,至少是看似終點的那個地方,父親的話語幫助了他認知到自己存在著清醒的意志,以往他恍恍惚惚的只感覺到疼痛,他尋求鎮靜下來的安心感始終尋覓不著。而在義大利,那個初次見面就差點殺掉他的這名吸血鬼,則賦予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實際感受到的,活著的感受。
  因為父親將死亡從街道上拖到他面前,因為父親將極端的危險化為具體的形象,赤裸裸地以內臟展示於他眼前的空間。
  美麗又強大。妖異又耀眼。
  汐華初流乃一時看了出神。

  「你或許……未來會有用。」那個金色的神明說。「跟我走吧。」
  血緣不會騙人,世上的一切都可能為假,唯有流血的關係才是真實的。
  初流乃順著血液流淌至那個男人的鞋邊,他踩在暗色的血灘上、躍過濕滑的腸子、避開滾動的眼球,才抵達那男人的身邊。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殺死,他也期待被殺死。
  而男人沒有殺死他。牽起他的手,離開那個他只待過一陣子卻像死了一輩子在這裡的那布勒斯。

  初流乃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獲得了安心與歸屬感。
  無論迪奧是什麼打算,無論迪奧的邪惡是否蔓延至他的腳邊、深入他的血管中,那都和他沒有關係。




14.

  就像船隻停駐港邊等待漲潮,但海洋也無法催促潮汐一樣。迪奧也有他不能控制的事。
  比方說,汐華初流乃儘管彷彿無限度地順從他,卻沒按照迪奧所想預逐漸成長為更惡質的生命。或許還要等一段時日吧。又或者,喬納森的血統在阻礙這件事。

  初流乃再長大了一些年歲,仍然沒有勇氣叫他「父親」,他攀附在迪奧的大腿上,心想的只是這個人什麼時候才會拒絕他的碰觸。
  艾莉娜有時見他們兩人在圖書間獨處,無視迪奧的存在,只為睡在迪奧大腿上的初流乃蓋上毯子。「你若是讀完手上的這本,早點將他送回房間去。」她輕聲說。
  「那妳抱他回房不就得了。」
  「這孩子醒來若沒看到你會很失望。」
  「這種事我才不負責。」迪奧說,「我也不是每晚都准許他睡在我房間。」
  艾莉娜不再打算搭理他,準備抱起初流乃時,初流乃揉著眼睛從淺眠清醒,「艾莉娜小姐……?」
  「抱歉吵醒你了。要回房睡了嗎?」艾莉娜溫柔地說。
  初流乃猶豫了會搖搖頭。
  「我知道了。」艾莉娜撫上他的額頭,「記得不能待太久。你也知道旁邊這個的習性跟蝙蝠不多。」
  「妳就不能用貓頭鷹來比喻嗎。」
  艾莉娜沒理他。反而坐在他們兩個旁邊,伊莉莎白已經就寢,她大可在這裡陪著初流乃再消磨一段時間。因為她注意到初流乃一度驚醒的迷糊意識,離再度睡去也不遠了,艾莉娜深知一般孩童的體力大概到哪裡為止。

  初流乃迷迷糊糊地攀附在迪奧身上,他想要站起來,卻反而趴在父親的胸膛上陷入短暫的昏睡,這是假如他清醒的話絕對不敢做的事情。迪奧有時會不耐,有時候會很有耐心地讓他這樣趴著,而他大多時候都很沒耐心。
  初流乃的手在父親身上不安分地挪動著,從褲檔一路摸至胸膛,迪奧原先平靜的側臉看起來快要發作了,而艾莉娜的表情看起來在憋笑。迪奧瞪了她一眼。
  「快把這生物帶走。」
  「挺好的不是嗎,小孩子的手細皮嫩肉的,和外面那些年輕女人的手差不多吧。」
  「妳……」

  初流乃的手這時停留在一處凹陷。
  他見過那些坑洞,從初次見面時就見過了,很少有這樣仔細碰觸的機會。他碰著迪奧頸際的那一圍傷疤,好像已經與這道傷痕相識百年。他的指頭對著那個凹陷處,輕微地、微不足道地,微微使勁。
  就這麼一觸,迪奧差那麼一點就奪走了汐華初流乃的性命。
  迪奧回過神後,他發現自己尖銳的指甲上依附著鮮紅的血珠,艾莉娜在千鈞一髮之際擋在初流乃與迪奧之間,迪奧的手指只擦過艾莉娜的肩膀,在她的肩膀後方留下了兩道血痕。而在那個本該被貫穿的位置,原是初流乃的纖弱的喉嚨。
  被艾莉娜抱在懷裡的初流乃眨著眼睛,這次回神像燈光一口氣貫穿了隧道似的,他猛地清醒了,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沒看著迪奧指甲上的血、沒發現摟住他的艾莉娜,只凝望著那個他方才碰觸過的部位。


  「那個是誰?」




15.

  既不是問那道傷怎麼造成的。
  也不是問那道傷是誰造成的。
  汐華初流乃對著那個不可視的存在提問:「那是誰?」

  艾莉娜的房間內有一個相框,裡面乘載著一個死人、一個不知何日終結的折磨、一個滾燙的愛,她還有其他收藏在抽屜裡的兩三個物件,可以向他說明這個故事。
  迪奧沒有任何照片、也弄丟了懷錶,但他身上有一道永不磨去的傷疤,和一個星型胎記可以向他訴說那些故事。

  但無論是哪個,他們都難以向這個孩子描繪他的形象,他是迪奧也是喬納森的孩子,汐華初流乃同樣帶有那個血脈的印記。
  他們在這段日子中從與這孩子相伴分別得到的感受,如他們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和記憶般相差甚遠。喬納森是椅子推開的印痕,迪奧會這麼說;喬納森是枝葉繁重的樹,艾莉娜會這麼說,每當他彎下腰時,她的臉頰總能感受到一陣被枝葉輕吻的騷動。
  而每個樹木伸出去的枝椏總有一個根部,連接到相同的地方,恨他的吸血鬼也好、愛他的妻子也好,他們共通保有的只有一個東西。




  他和艾莉娜都記得那個名字,但再也沒叫它了。







  喬喬。








Fin.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18-12-15 15: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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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8-12-15 13: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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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是一個喬治二世沒有誕生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迪奧不會成為DIO。
  迪奧只愛過母親。他母親盡其所能的在活著的時候給他一切的愛,而迪奧只能回想起她死去的細節,時間若再推移百年,連細節都會慢慢忘掉。迪奧對母親以外的存在都不是愛。
  喬納森是對迪奧一生中最特別的人、艾莉娜是他唯一選擇保留(討厭)的人;喬魯諾算受他喜愛,也只停留在這個階段而已。
  迪奧奪走了喬納森的一切但什麼都沒有留下。他身邊有艾莉娜和喬魯諾,卻什麼都沒感受到。

  寫小小喬魯諾和迪奧的故事感覺寫得不夠本,考慮會再多寫一個番外。
  22151字,比預想中還長的短篇(ノд`*)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18-12-15 13: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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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9-1-12 19: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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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駄親子】無垢的形骸


*垢中的遺骸番外篇
*無論多麼靠近也無法理解彼此的故事


00.

  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患難卻仍來到。
*1




01.

  汐華初流乃踱步在一個奇怪的空間。
  ……這個句子在文法上很彆扭,但他沒有更合適的句子來形容他的狀態了。汐華初流乃在一個不可確認雛形的空間來回踱步著,那並不能說是密閉的空間,但也不是開放的領域,他所目視之處僅有方圓三公尺的可視空間,其餘的,則是一片沉寂黑暗;像是他站在舞台上而有個燈光以他為主角落在他身上一樣。而只要他走動,那個方圓三公尺的範圍也跟著他移動。
  汐華初流乃無限地遠離他原先所在的地方,無限度地趨近歸零,像生命嘻笑著跑去搖晃死物的玩物。
  他在臨別的落日迷霧中橫越大地,拖出鞋底的印痕,他所描繪的足跡看起來像拖曳著死體的長長血跡,好似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熱量和有限度的靈魂,拖著腸子、淌著腦漿,他也必須到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去。
  如夢一般。如血一般。屍水滿潮的場景。

  他將抵達一個地方,他非去不可,儘管他不知道那是哪裡,汐華初流乃依然要去。
  ──明知火車即將駛往遠方,卻不知道火車開往何方。但既然發現手捏著單程票,那肯定是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儘管他發現自己怎麼樣也抵達不了,他仍是只能向前走。
  票根記載了時間,時鐘卻停滯不前;時間尚未停止,時鐘卻停滯不前。
  他明知將駛往遠方;他必須抵達那個地方。

  他走著。
  仍是走著。




02.

  他碰壁了。
  初流乃感覺自己撞到了厚實的牆壁,勉力撐開眼簾發現是父親的胸膛,他的臉蛋埋在父親裸露的胸懷中,迪奧向來都半裸著睡,在父親的環抱之中,他感覺不到任何安心的要素。他從初次見面便覺得這個男人高大、魁梧逼人,初流乃模模糊糊地心想這大概也是因為他常出去逼死人。
  毫無採光的房間內床邊有個燭台,點了三盞蠟燭維持著照明,吸血鬼不需要照明和亮光也能視物,燭火是為了初流乃點的。迪奧經常不在家,而只要夜晚或日出前他有回家,初流乃便會安心,不是為「父親回到家了」而安心,而是因為他知道要等到下一個日落為止,迪奧進入宅邸後就不會再出去了,吸血鬼在白天的時間都只限於室內。
  即使只是在呼呼大睡、甚至不允許任何活人接近他,初流乃至少也知道父親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迪奧在家的時候,下人們不被允許靠近迪奧的房間,連伊莉莎白也不會靠近。若是他睡在父親枕邊的日子,早晨只有艾莉娜會敲門進入並喚醒他、並攜著他去用膳,她不在意迪奧是否被吵醒。初流乃發覺在這個家內,似乎只有艾莉娜被允許忤逆迪奧且不會被殺死。
  還不到艾莉娜過來的時間。父親還未醒。
  初流乃在這個家被當作少爺對待,他一點也不習慣,當他睡在自己房間的時候,負責服侍他的女僕會為他整裝和準備梳洗,但若是在父親的房間,由於僕人們不能靠近這裡,初流乃可以很自在地自己準備。
  迪奧不常擁抱他、也只偶爾允許他碰觸自己,他瞅了眼大抵是無意識在睡夢中將自己一手攬著的手臂,初流乃從那隻手腕中嗅出了死亡的氣味,赤裸裸的毫不假飾,那些花粉一般的氣味除非被焚燒、永不散發出香氣來,大概會一直與那蒼白的皮膚永存。
  初流乃沒有推開迪奧的手臂,他善用嬌小的身體從臂彎中鑽出來,靈巧地落在地毯上。
  他回過頭,父親那和黎明初光永不重合的容貌在燭光中搖曳著,臨終一般的景色,所有活物驟然停步、一口氣被抽離出世界的框架中,那耀眼的金髮栩栩如生地泛著血腥味,初流乃卻覺得眼前這幅畫面無比黯淡。在黑夜生活久了,人也會變成黑白畫面嗎?
  萬物的終結總是在起點處相會,而父親則是那個無視一切規則肆意將他人的終結踩成一灘果泥的傢伙,將掠奪行為演繹成一個單純的現象,比打破一個玻璃杯還要輕易。

  他迷濛遲鈍的腦袋再次想起一件事:他是父親的血袋。
  血袋沒有權利,也沒有生命。
  不配思考、也不應有胡思亂想的餘裕。
  無論艾莉娜怎麼否定,初流乃只要在那個男人面前便會失去話語權,同時他也知道,無論這個男人怎麼對待他,都是被准許的,要說為何──本就是汐華初流乃給予了迪奧對他為所欲為的權力。
  從初次見面那天,初流乃便是這麼回應那個男人的。被認為是「被迪奧誘導」也一樣,起碼這件事是他憑自我意識決定的。

  初流乃離開迪奧的房間。

  他獨自前往餐廳前在廊道停下腳步,初流乃的視線從走廊的窗子望出去,已經十月了,早晨時風已停歇,只留下白茫茫的雪覆蓋住原先裸露的大地,要穿過這片雪就要像穿過黑暗那樣──他被帶來這個家那天,也是這樣的雪景。
  這幾日都是大雪,伊莉莎白有些悶壞了,今日難得天氣放晴。
  他後知後覺地覺得很冷。
  融雪的氣溫如同屋中迪奧行走經過的痕跡,一腳一印伴隨著死亡的味道,類似地毯上拖曳的家具的痕跡,一旦印下便隔上半載才會消失。而艾莉娜散發在空氣中的則是混著花香的別種甜味,他嗅過很像的氣味,像磨坊婦人指甲縫裡的摻雜的餅乾香氣。伊莉莎白則擁有野花般的芬芳,那股原野的氣息一路蔓延至所能想像到的最遼闊的地平線。

  聖潔的雪景乾淨得駭人。初流乃茫然地凝視著,是他在那布勒斯沒見過的景色,倫敦的貧民窟還比較接近他童年時代的回憶,伊莉莎白偶爾會拉他和僕人們到雪地裡打雪仗,他從來沒贏過,伊莉莎白美麗的黑髮在凝結的乾燥空氣中旋轉,她在雪地中開懷地笑著,與她在原野中奔跑時是同樣的笑容,天空好像在吻著她的額頭,而凹陷的雪地則為了迎接她的到來低下身段。無論是雪或者青草,伊莉莎白都適合那些。
  至於他……
  初流乃不再想下去。

  直到僕人呼喚呆立窗邊的他,初流乃才前往餐廳。
  在僕從的陪同下,初流乃推開門,餐廳內擺置著一張圓桌,伊莉莎白和艾莉娜已經就位,椅子一共有四個,但永遠空著一位。桌子中央擺著一盤水果、四副餐具,當然始終有一副碗筷沒有被動用過。餐桌旁就是落地窗,窗子旁的擺置桌上放著小花瓶,三位女僕佇立在兩扇門的左側等待吩咐,而在女僕待命位置的另一側放置著有成人一半高度的花瓶,上面插著的花則高過了女僕們。他在這個家待了一年多只習慣了一半的事情,他走近餐桌,低聲向艾莉娜和伊莉莎白道早安,僕人為他送上一杯熱可可。
  「吃培根嗎?還是魚呢?」艾莉娜親吻他的臉頰,溫柔地問。
  「培根。」他小聲地回答。
  被艾莉娜吻過的地方在發燙。




03.

  每日早膳後,初流乃固定和伊莉莎白一起在讀書室待上五個小時,學習拉丁文、法文、德文、天文學、地理學、歷史,家庭教師由艾莉娜親自擔任,伊莉莎白總說以往聘請的家庭教師還沒有艾莉娜嚴厲。
  但艾莉娜有時見他心神不寧的,會牽著他的手到迪奧房間去。

  「……吵死了……」
  在床鋪上被吵醒的那個陰暗的生物低語著,那是一組潮濕又具腐蝕性的語言,他的手背覆住眼睛,或許是覺得什麼東西刺了他的眼。那個生物低著嗓子的話語比馬車上的貨物還要沉重,沉甸甸地壓在一個才剛步入學齡的孩子身上,父親不耐煩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冒著冷汗,比起恐懼父親發怒,毋寧說是害怕被父親厭倦,而艾莉娜與他聯繫著的手則不容許他退後半步。
  「艾莉娜,滾出去。」
  「我也不想吵你。」艾莉娜說,「但你答應過這孩子要唸書吧?」
  「……我有答應過嗎。」
  「這孩子說你只讀完了一半。這本……莎士比亞的戲曲……馬克白?怎麼會選這本?」艾莉娜拿過初流乃小心翼翼捧著的書,「算了,先不說這是誰選的讀物,你總要履行約定。」
  「給我滾。」
  艾莉娜站在床邊盯著這個賴床不想起來的男人,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登時放開初流乃的手,並將《馬克白》遞回給初流乃,「……你難道又不舒服了?」

  她一走近床緣想探迪奧前額的熱度,立刻被他反過來抓住那隻手腕,力道之大令艾莉娜吃痛悶哼一聲,險些沒站穩跌到床上。被激怒的吸血鬼好比被干擾瞌睡的龍,整個府邸內上上下下的下人們無一不害怕這名主子,他們不知道迪奧是什麼吸血鬼,而處於食物鏈下方、社會底層下方的他們,本能性地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生命遠比他們高貴、也遠比他們所知的任何一生物還要危險。
  教養和人格對賤民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只會對壓倒性的力量俯首稱臣。
  艾莉娜不知道是朝哪個神明索取了無禮的特權,她被迪奧攫著手,忍耐著迪奧怪力加諸在皮肉上的劇痛,卻似乎不以為意自己會被他殺掉。迪奧知道要是把手指插到她喉嚨裡,這煩人的噪音就再也聽不到了,他不打算將這女人當作食糧,所以要是指尖咬進她咽喉的那一刻──他這數年來想像過數十次的畫面──迪奧會選擇挖出她脖子左半邊的肉,他要搗碎聲帶、拉出食道,艾莉娜的身體則會輕輕地來回搖晃著,痛苦和抽搐只停留在她身體一小段片刻,便不著痕跡地斷氣。
  對,挖出喉頭的肉。只有這女人的血,他一滴都不會吸。

  「夠了。」過了幾秒,吸血生物從殺害這女人的想像中剝離出來,厭煩地說。
  「那就把他留著。妳給我滾出去。」




04.

  初流乃在枕邊捧著書不知如何是好。
  迪奧翻過身子,看都沒看他一眼,好像又睡著了。
  事實上初流乃相當地感謝艾莉娜,若不是她,他一整天都鼓不起勇氣推開迪奧的房門,而下次見面可能又是一週、兩週後,到那個時候,迪奧又會好一陣子忘記他的存在。他不是質疑父親的記憶力,而是他迷迷糊糊地覺得父親要徹底忘掉一個人的存在是輕而易舉的事,父親可以讓人消失、也可以讓人死得像被踩碎的針筒,迪奧有這個權力。
  他永遠有。

  「──初流乃。」
  空氣蠕動,濕冷的氣體中因為高貴的呼喚而顫動著。
  「你要我唸書嗎。」迪奧背對著他,臉埋在枕頭裡,他的聲音像是從泥土裡發出來的。
  「不唸也沒關係。」初流乃安靜地說。
  「停在哪。」
  「呃……你要──『你要殘忍、勇敢、堅決;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一笑置之,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馬克白。』(4.1.72)。」
  「……第四幕嗎。艾莉娜說要唸書──」那個悶在海綿裡的聲音低吟著,沉沒至地底數呎:「嗯,她只說『唸書』,那誰來唸也一樣吧。初流乃,換你唸給我聽。」
  「……」
  這人真是亂七八糟。

  初流乃此時的英語閱讀程度只勉強趕上了同齡的英格蘭小孩,還不足以閱讀無礙馬克白這樣的文本,他翻開上次迪奧中斷的那一頁,看著裡面的字句,試圖回應迪奧強人所難的要求。
  他唸了幾個句子,偶爾因單字障礙而停下,接著斷斷續續地跳過並接下去,然後又停頓在下一個令他困惑的地方。這樣毫無助於學力進步的行為一連重複了幾十次,初流乃開始疑惑他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白費功夫的事,他看不懂而跳過的單字湊成的長度遠比他有讀出來的多。

  第五幕。第一場,鄧西嫩。城堡中一室。
  醫生『你聽見沒有?』
  馬克白夫人『費輔爵士從前有一個妻子;現在她在哪兒?這兩隻手再也不會潔淨了嗎?算了、算了。你這樣大驚小怪,將事情都弄糟了。』
  醫生『說下去,說下去;妳已經知道妳所不應該知道的事。』
  仕女『我想她已經說了她所不應該說的話;天知道她心裡有些什麼秘密。』
  馬克白夫人『這兒還是有一股血腥味;所有阿拉伯香料都不能讓這隻小手變得香一點。』
  醫生『這一聲嘆息多麼沉痛!她心裡蘊蓄著無限的淒苦。』
  馬克白夫人『洗淨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這樣面無血色。班柯已經下葬,他不會從墳墓裡出來的。』
  醫生『外邊很多駭人聽聞的流言。反常的行為引起了反常的紛擾;良心負疚的人往往會像無言的衾枕洩漏他們的秘密;她需要教室的訓誨甚於醫生的診視。上帝,上帝饒恕我們一切世人!留心照料她;凡是可以傷害她自己的東西全都要從她手邊拿開;隨時看顧著她。好,晚安!她擾亂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眼。我心裡想到的,卻不敢把它吐出嘴唇。』


  初流乃讀到這裡累了,暫且停頓一下。
  馬克白夫人受負疚感折磨,精神逐漸潰敗,開始出現奇怪的夢遊行為,仕女和醫生憂心忡忡地討論著夫人的夢遊。馬克白夫人手持放置床邊的蠟燭出現,她瞠著雙眼,實際卻看不見前方,她哀號著鄧肯之死、悲鳴著麥克德夫夫人和班柯的死樣,她說自己滿手血汙,永遠也洗不淨。
  以他受限的學識只能理解一小部分的內文,初流乃反覆地重看上下文片段的單字中拼湊出行文的意思,這個過程既耗時又費力。

  「……怎麼了。你覺得馬克白夫人很可憐嗎。」
  迪奧突然出聲令初流乃嚇了一跳,原來這人有在聽自己亂讀一通嗎?隔了兩秒他又意識到父親話語的意思,迪奧誤以為他停止朗讀是出自對劇中角色的投入。
  
  「可別因為女人沒什麼學識就小看她們。」
  在初流乃想著該怎麼解釋前,背對著他的迪奧又說:「女人正因為沒有權力、一無所有,所以她們的話是最不可信的,不能信賴那種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最嬌豔的毒婦都是出自最惡毒的花蕊……是啊,女人……還有像艾莉娜那樣,是最惹人厭的典型。我將女人當作垃圾對待,可從沒將她們當作蠢蛋。」
  但初流乃可以想像艾莉娜若在現場大概會回一句:「你明明就覺得我比豬還笨。」
  「犯過罪的靈魂就更不用說了,初流乃。」
  「……是嗎。」
  「一旦知道犯罪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就什麼都幹得出來。」
  「……」
  初流乃覺得父親這話好像是在指他自己。
  如果他立刻回問,迪奧大概會面不改色地同意吧。
  天空有它無垠的蔚藍而凝望著,大地也有它陳舊的面紗,而黃昏將殘舊的行囊棄在道路上,就成了在夜裡最閃耀的噩夢。金色的餘暉帶來了陣雨,灑滿了鮮紅的鐵銹味,夜夜為黑稠色的泥地更換著衣衫,泥沙是真的、雨水也沒在開玩笑,初流乃相信不管怎麼洗潔,迪奧的手染上的是比馬克白夫人還要更黏稠的顏色。
  生命和靈魂若會發出惡臭,大概就是父親身上的味道了。

  初流乃沒留意到他的手已經橫過他刻意與父親保持的距離,他無意識地伸出了手,指頭觸到迪奧肩胛骨的肌肉上,迪奧若有似無地輕哼一聲,初流乃無從解讀那是出自輕蔑或是嘲弄,他回過神來前,迪奧便翻身將他瘦小的身子攬到自己這一邊。
  像個尋常的父親,尋常地擁抱著孩子。
  「我殺過一個男人。」迪奧在他耳邊說。
  那是不尋常的親子對話。
  「北美印地安人是具有精神勇氣的鬥士;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人是知性與才氣兼備的紳士。而這兩者最後都淪為政治的奴隸與敗者。……我殺的那個男人呢,他有一切令人尊崇的特質,擁有前者的剛毅、亦具備後者的文化,最後卻輕而易舉死在我的手裡。初流乃,你明白這什麼意思嗎?」
  初流乃覺得自己的內在有個部分因稻穗的成熟而膨脹著,不知何時才能消除這股腫脹感。
  幼小的孩子搖了搖頭。

  「『一點點的水便足以洗淨我們。』(2.2.66)」迪奧輕聲說,譜出了蛇的呢喃。
  「記得第二幕的這句台詞吧。馬克白夫人的話是正確的。即使她後來發瘋、受盡折磨而崩潰,她的那句台詞無比正確。本迪奧就像殺了班柯與弗里恩斯那樣殺了他,而我決不會如馬克白那樣被斬首而死。你明白嗎?」
  迪奧又這麼問。像諸神擁擠譏笑在地平線的上方,初流乃感覺自己就像灰沙和塵土那樣遭到戲弄,他雖然在人世間行走才短短幾年,卻已經體會過被當幼雛玩弄的滋味。
  如同迪奧平日出聲嘲弄艾莉娜那樣,父親如今又以戲弄他為樂。
  ──你明白嗎。迪奧剛才是這麼問的。

  「早上……剛醒的時候,風雪停了。」初流乃愣愣地,沒頭沒尾地說。
  「所有的東西都被雪覆蓋住了,我從窗外望出去,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永無止盡的雪景。艾莉娜小姐說,那些都是一時的外衣,而短暫的聖潔也確是上天賜予的,無論底下是什麼東西,被覆蓋住後就成了聖人的溫床。」
  初流乃那如朝雲湧聚的視線如一道日光,不知是否因此,父親鮮少直視他的眼眸,明明擁有朝陽色彩的人是父親,迪奧卻如遠水邊緣最深處的黑暗匍匐著,肅靜莊嚴的旭日見到他這般邪惡的東西都要沉默,而最邪惡的燈火見到迪奧也要伏下那廉價的膝蓋。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初流乃。」
  迪奧靜靜地回答。

  初流乃靜悄悄地靠在父親的胸膛上,默默地發現一件事。
  艾莉娜小姐是對的。
  父親確實身體不舒服。




05.

  入夜後,迪奧帶他去看雪。
  父親只能在夜晚出門,為了避開艾莉娜,迪奧抱住他從東館樓頂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地面上。他趴在迪奧的右肩上朝後方望去,初流乃看見天是黑的、屋瓦和陽台則都抹白了,與他初來到這個家時是同樣的天氣,但當時他並無心去留意周遭的景色,這次是首次他在夜晚的屋外去客觀審視被白棉被壟罩的吸血鬼宅邸。
  艾莉娜要發現他們雙雙從宅邸消失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

  ──意志動搖的人!把刀子給我。睡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不過和畫像同樣;只有孩童的眼才會害怕畫中的魔鬼。要是他還流著血,我就把它塗在那兩個侍衛的臉上;因為我們必須讓人家瞧著是他們的罪惡。

  黃昏的雪是千條萬緒、能夠吞沒一切的棉襖;而夜晚的雪色則是裂成凌亂殘骸的詩曲,記載音符一角的碎紙散落在人的腳邊。那優雅恬靜的視覺畫面在無聲的夜晚裡被抽離出了一切的心湖,大地沉默,萬籟俱寂,夜色也死盡了所有聲音,他見過書中說大雪紛飛會化為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初流乃見萬物沉寂、塵世死盡,圓圓的月亮枯萎地在屋子上空升起,他感覺不到任何生息。
  他認為這個畫面和畫像很像,像睡著的人,也像死去的人。
  只要沒有聲音,那就沒有生命。
  與動物不存在主觀意識的叫聲不同的是,人類的大腦皮質存在語言中樞,控制人類進行思維和意識等活動,進而產生語言的架構,人類於是會溝通、會交談、會戲曲,也會騙人。
  唯一的例外──即使是天生擁有語言中樞的人類,假若有人從出生到大未曾有人與他對話,他這輩子都不會開口說話。於是汐華初流乃這麼想:
  他有生以來聽到的第一句話語是來自父親,究竟是該慶幸或是該為此哀嘆呢。

  父親走了很長一段路後,將肩上的初流乃放下來,沒特別交代什麼、也沒說要去哪裡,便又自顧自地往特定的方向邁著步伐。初流乃在雪地裡艱難地跟上父親的腳步。
  死寂的世界、無聲而吵雜的世界,狗也會為此感到害怕,因為狗也知道聽不見聲音不代表什麼都沒有;感受不到生命不代表惡獸也不存在;嗅不到腐臭不代表垂著的肉是完好的。一如只留下被風吹得滾動的垃圾的骯髒街道,走進去前一個影子都沒看到,那裡卻到處都有竊賊與鬼。

  ──那敲門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究竟怎麼回事,一點點的聲音會嚇得我心驚膽戰?這是什麼手!它們要挖出我的眼睛。海洋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染成一片殷紅。

  父親高大的背影直筆筆地走在他前方,幾乎擋住了他所有視線。
  這條長長地延伸出去的道路上,一切能行走者,都必須再走一次。那條路漫長、永恆,將一切能發生的都已經發生過,一切可存在的都已經存在過,初流乃記得他已走過這瞬間的門道,如月光下爬行的昆蟲,他也必須再走一次。
  初流乃覺得自己漸漸追不上他,迪奧並未加快步伐只是正常地走,但對一個孩童而言,迪奧的步距仍然是他的兩三倍,而且看起來並沒有顧慮初流乃走路速度的意思。他必須花上更多的體力才能在走路困難的雪地趕上他父親。走不過三十分鐘,初流乃便跌倒了,一頭埋在雪地裡。
  迪奧不會等他。初流乃費盡力氣掙扎著爬起來,他的臉被細雪凍得已經失去知覺。

  馬克白說一雙手的腥紅便足以染遍海洋,初流乃覺得「或許如此吧」,而假設雙手血腥染在雪地上,無論是嘔出多大量的鮮血,在被飛雪覆蓋住的瞬間便會輕易地埋藏其中,多麼醜惡的顏色,面對神聖的雪都是無力的。一丁點的血能染紅汪洋,但掏空全身的血卻無法動搖雪地分毫。
  足以誅滅勇氣、埋沒暈眩、誅戮同情,奪走人命的同時也將死亡葬在深淵底。
  好比說,初流乃的腳困在雪堆裡,而過了幾秒,身體輕鬆了一些的那刻深感不妙,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被擁著死掉了。伊莉莎白曾開玩笑地說「我們家外圍的雪地裡其實到處埋著屍體」,他當時與艾莉娜相互對視一眼:考慮到這家裡的那隻吸血鬼,這個猜測搞不好是真的。
  迪奧是無上的誅戮者。
  他深諳如何將人屠宰得像野狗一樣。

  ──我的雙手也跟你同樣的顏色了,可我的心卻恥於像你那樣變得慘白。一點點的水就足以洗淨我們;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他爬不起來,被丟下好幾公尺,初流乃覺得自己就要死在這裡的那一刻,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他輕鬆地從雪堆中挖起,迪奧像提貨物那樣隨便地拎起他,索然無味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險些被凍死的弱小動物。
  「死了?」
  「沒、沒有。」初流乃連忙說。
  如果他沒回答,迪奧怕不是下一句接「噢死了嗎」便隨手一丟,把他棄在白茫茫的天然墳墓裡,然後他的屍體要到春天融雪後才會被艾莉娜找到。
  「別就這樣死了啊,不是你說要看雪的嗎。」
  ──是您提議的吧。但初流乃將這句話留在胃裡。
  迪奧不耐煩地瞅著他,接著將他抱在臂彎中,他瘦小的身子縮在迪奧魁梧的左手臂上,迪奧解下外套先將他的身體包覆起來,再扯著身上的披風蓋在他頭上,繞了一圈纏住腰部,形成一個小小的結界。這樣初流乃便能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與外界的風雪隔絕。
  不曉得是否被凍得失去知覺了,初流乃明明靠在父親心臟的位置,卻沒聽見心跳來回震盪體軀的聲音。

  ──馬克白夫人說的話是正確的?初流乃存疑。
  父親這隻支撐著他全身重量的手,恐怕是倒乾英吉利海峽的海水,也無權洗淨之吧。
  哪片海域的濡沫,有資格碰觸這個人的手呢?

  「我們要去哪裡?」
  「森林東側的山丘。」迪奧說。「你和伊莉莎白平常需要讓隨從駕車送你們過去的距離。」
  初流乃記得那個山丘,今年春天伊莉莎白常拉著他去玩耍,並無數次讓他在那個坡道上體驗低速俯衝的地方。他記得是徒步走需要走上一個上午的距離,何況是步步艱困的雪地,不過父親是吸血鬼,大概沒有這個限制,否則他包裹得再緊,走上那麼長的時間也會被凍死。
  「那裡有什麼呢?」
  迪奧沒有回答。




06.

  迪奧帶著初流乃往山坡頂端的方向走,初流乃從來未在這個季節的夜晚來到此地過,迪奧掀開蓋在他頭上的斗篷讓他迎來冬日的冷空氣,初流乃順著父親冷漠的側臉望過去,從這個角度望去應是他們家的宅邸──初流乃呆了半晌。
  這個角度,這個方向。
  他預想能看到黑壓壓、難以目視全貌卻至少能辨別的屋子,畢竟那棟宅邸於他而言就像涵蓋半片天空的城堡,它是那麼的大。而實際上,初流乃卻完全視不見任何東西。方向是絕對沒有錯的,他能夠從樹林的位置推斷方位,從這裡他和伊莉莎白無數次眺望過,有過數十次的記憶影像,而如今初流乃確實什麼也沒能見到。
  沒有雪。沒有房子。沒有星空。也沒有月光。

  又黑。又冷。

  一灘純粹的孤寂。

  那和空無一人的孤單並不一致。
  與大地荒蕪的寂寥又有所差異。
  初流乃以為他已經體會過寂寞是什麼形態的,好比他嬰孩時期被母親扔在家裡一個人哆嗦發顫的時光,那股被至親之人拋棄的喪失感深深植入他的腦髓,直到現在這個年歲他都無法拋開那種只有小孩子才能感受到的──最單純的恐懼。他以為他知道孤寂是什麼,卻被眼前的巨大空洞所深深吸住了。
  那就猶如無盡真空,萬物沉澱其中,不是面對一片黑暗本身,而是身陷黑暗之中。融盡他這個渺小的靈魂殘渣所落至的枯井──深沉地、沉甸甸地,被吸附至漩渦其中。

  「喏。」他攀附在父親的肩上,聽那個宛如從墳墓深處爬出來的聲音對他說。
  「你看到了嗎?」
  ……看到?初流乃納悶:「什麼都看不到」也能算是看到了些什麼嗎?
  「從這個位置,從這個方向,無論是星空還是房子,無論是雪地或是叢林,都會是這樣的景色。」
  毋論是多麼激越的狂歌、多麼渴望擱淺的漂流船隻、想要酣飲一切永生之泉的狂徒,只要見了這景象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靜靜地等待暮光奪走他們的生命。因為大地已成為洞穴,而凹陷的腹腔也成了空蕩蕩的骸骨,看不見有路可以走,再長遠的嘆息也會煞停腳步。
  那是一種醉得要死、精疲力盡的悲傷。
  累到將地獄看成天堂,將水漥看成海洋,喜愛控訴快樂的詩人也都累得閉上嘴,不再復言。

  「你看到了嗎?」他的父親又問:「初流乃?」
  「……我什麼都看不到。」初流乃喃喃地回答。
  「是嗎。」遠方的聲音淡淡說,「你果然也看不到啊。」

  「艾莉娜……那個蠢女人總是在這種時候特別敏銳。我損失了右邊的肺、左邊的腎臟、四成肝臟、三成的心肌、五根動脈……到現在還沒辦法痊癒,雖然這身體已經得到了所有掌控權,但偶爾還是會出現這種煩人的情況,我看還要再花個五六年調整這具身體吧……放著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我知道總是有些方法能讓傷口更快速癒合。」
  「……」
  「還有……對了,以前……很久以前我也給某個男人看過類似的景象。雖然只是十幾年前,感覺卻已經是上百年的事情了。那男人也跟你一樣,他說『看不見』。」他停頓了會。「初流乃,他說『看不見房子,看不見星星』。甚至連夜空本身,他的眼球也沒能捕捉到。」
  男人的聲音好像某處塌陷似地,深深地沉入底部。
  「隔了幾年後,我就把他殺了。」
  初流乃環抱著男人的頸間,男人一開口,他就能同步感受到聲帶輕輕地、微不足道地,搖晃著冷空氣。
  那個男人側著面向他,他們的距離比以往都還要親近,同時也比隔了一個星辰還要遙遠。

  「我該殺了你嗎?」




07.

  初流乃看著他,腐朽的過去壓住他的眼球。
  他被人類本能所湧出最大限度的厭惡掐著喉嚨,有某個東西一拐一拐地鑽進他的氣管裡,他被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脹紅了雙眼,不是因為難過而想哭,是更加物理性的,分泌淚水的預感。
  應該怎麼形容才好。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的父親,到底算是什麼東西?

  「在日間的時候,你對我訴說過你看到的雪景吧。」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我只是看不見。」
  在兩人之間有股不可思議的乾澀氣味在往上竄升,令初流乃不禁瑟縮了一下,那道暖流以其冰冷之軀緩緩撫過初流乃的臉頰,肉眼看不見的某個氣體環繞在他四周。隨著這份感受升溫,迪奧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初流乃。」
  每當他──每當得到迪奧的一聲呼喚,他就感覺到自己又死去了一點。
  「無論是你,還是艾莉娜,或是伊莉莎白。」
  「舉凡你們所見的事物,我都看不到。也沒興趣去看。」
  睫毛的尖翹處像擠出一滴油脂地滲出一粒水珠,隨即又被凍結。

  他不覺得可怕。也不覺得悲哀。
  甚至是被至親殺害的恐懼感──哪怕是在潮濕的夏日夜晚,類似那種露珠即將揮發消散的懼意──汐華初流乃也一丁點都沒感受到。
  迢遙萬里,又荒僻。
  無盡疏遠、發酵而膨脹的東西漫出它的邊界,這個世界於迪奧而言好似他掌心的庭院,他愛怎麼剪裁、塑造、拆卸,或摘取園內的果子,都是他天生被賦予的權力。
  初次見面那天,打從一開始,初流乃就是為了讓這個人榨乾自己剩餘的所有價值,才握住了父親的手。對此他沒有什麼好抱怨、也沒什麼好懼怕的。
  他只是覺得遼遠,某種東西搖晃著他的目光,好似被覆蓋住一層霧氣,害他朦朦朧朧地看不清父親的面容。……父親到底是在哪個距離對他說話的?

  你果然也看不見。迪奧是這麼說的。

  迪奧的指背撫上他的側臉。
  初流乃終於感覺得到具體的殺意透過那截指骨傳遞過來。父親一手抱著他,一手則撫觸他的側臉與下顎,好像在思考著該從哪個位置下手,四周本應寂靜得駭人,初流乃卻隱約聽到禽鳥在上空啼笑,他抬頭望去,找不到飛禽的蹤跡,他像迷路的孩子那樣茫然而且確信,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而眼前的男人應該知道該怎麼指引他到該到的位置上;就算這男人不會引他到正確的道路上,至少也會牽著他走入墳墓。
  初流乃又發現:就算如今他們兩人挨得這麼近──面對著面,他還是看不清父親的面影。
  「受取比施予更有福。」他想起這句話:「盜竊又比受取更有福。」
  迪奧的指甲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地陷入他的皮膚,下層,然後又更下層,要挖掘到什麼程度呢?死亡對他發聲,他也不想聽,初流乃只想在死前看見這個男人的表情,視覺卻像黃昏那樣漸漸淡去。初流乃覺得有些可惜。
  有些遺憾。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19-1-12 19: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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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9-1-12 19: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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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過了晌久,預期的掏空感沒有到來。
  那個男人遲遲沒有將死亡賦予他。他抽回了手指,讓那隻攫取人性命的手遠離他。被放過了性命,初流乃眼睜睜地看著那隻遠去的手臂,才後知後覺感覺到恐懼。
  為什麼?是嫌他太弱小?不夠強壯?不夠資格?因為他不配?他太瘦、太小,還是太髒?
  他連被這男人榨乾生命的資格都沒有嗎?

  男人好一會始終沉默地仰首眺望著天空,那片初流乃什麼也捕捉不到、而那男人肯定能確定其畫面的夜空,迪奧只是看著,毫無感情地看著。迪奧還有沒有想起他的存在都是個問題。
  「……我就不行嗎?」初流乃茫然稚氣的聲音澀得猶如乾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
  「父親?」
  迪奧對這個稱呼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在怕什麼呢。初流乃。」父親像在嘲笑他,話中卻毫無笑意。「至今為止你究竟從我這裡得到了什麼?從義大利你踩過內臟、躍過腸子來到我面前那刻起……初流乃,我從初次見面起就對你說過了:我想要你的血液。或者說,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用到,那麼你呢?你是別無所求,才回應了我的呼喚嗎?不可能的。」
  「……」
  「你不可能一無所求,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為了奪取,你不會選擇被壓榨。你來到我這邊,一定是因為你有想要的東西。無論是強奪、竊盜、或者想撿取流落地面上的碎物,我這裡總有什麼東西是你想要的……是了,初流乃,你絕對是想從我這裡拿點什麼的。」

  初流乃發著愣。
  費解的疑問招致費解的沉默。
  迪奧平時對初流乃的對話都太過生澀難懂,並不是對一個不足十歲的孩童說的話,但迪奧卻沒有意識到初流乃的年歲似的,無視被弄糊塗的幼小生命,也不在意孩子是如何的不知所措。初流乃平日的言行舉止已經大出他的實際年齡,卻還遠遠不到正確對應迪奧話語的標準。
  在那種藏身者和隱遁其骸的深棲之處──如何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難道他必須跋涉到遙遠的、被遺忘的山野之間,到那些被眾神遺忘的流域尋找他從來沒見過其物的東西嗎?幸福?幸福?哪裡有那種東西呢?艾莉娜在他的臉頰上落下過無數的吻和愛,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即使她被迪奧所討厭,那溫柔美麗的女人恐怕是汐華初流乃在他一生中,最為接近「幸福」一詞的存在了。
  可是一切都是同樣的,殊途同歸,幹什麼都不值得、尋覓也沒有回報、尋求也沒有用,根本不存在什麼幸福的島嶼、埋藏的寶藏,人類拉著連著深坑的繩子爬到底部,才會大喊著「沒有金礦!這裡什麼金礦脈都不會有!」

  迪奧想讓他看的「雪景」,究竟又是──

  「你回答不上來對吧。」
  這次,迪奧終於笑出來了。
  如果邪惡會發出笑聲,大概就是這種聲音吧。
  「明明覺得對方說錯了而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這就證明了你也不清楚自己想表達的是什麼。」
  初流乃有些哀怨地看著他。要坦然接受自己被父親戲耍了並不容易。

  「我並沒有特別想……」慢了好幾個世紀,初流乃生澀地操弄著那些他不甚理解的詞彙:「……沒有想從您身上得到什麼東西。」
  「沒有嗎?」迪奧揚眉。
  「沒有。」
  「那你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迪奧試著不去形容初流乃臉上的表情,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幹過不勝枚舉惡行,而現在他的行為可以說得上排行其中也是數一數二缺德的事。

  「你肯定是別的什麼的……是別種東西的孩子吧。」
  他試著不用任何一個語彙去描繪汐華初流乃臉上的表情。

  「回去吧。艾莉娜現在大概已經發火了。」




09.

  生命本身需要敵意。
  需要惡意、毒化的流水和臭味的夢。

  舉凡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都是,人類生來卑賤,人類需要賤民,需要死亡、餓狼與火吻的十字架。──儘管這類哲學的問題不是那麼常在迪奧的腦袋裡盤桓(他更擅長用哲學去折磨他人而不是他自己),但若要讓他例舉那些煩擾他生活的賤民,他一定會用艾莉娜·班德魯頓來舉例。
  很難用「憎恨」去形容那個女人,那女人於迪奧並不值得他投注太多強烈的情感,與其說是憎恨,迪奧的感覺更接近嘔吐感。胃液在翻騰,食道則湧出穢物。
  關於這點,艾莉娜對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迪奧帶著初流乃走下山丘後步行一段時間,便遠遠地看見艾莉娜──看起來不只發火,還在停雪的雪地中艱難涉足、氣沖沖地朝他們走過來,不,艾莉娜表面上的神情很平靜,但迪奧從經驗中得知她此刻已經氣炸了。
  「初流乃,你看艾莉娜那傢伙。看起來超生氣的。」
  「……道歉的話會原諒我們嗎?」
  「道歉?」迪奧輕哼,「要謝罪你自己去吧,本迪奧是絕對不道歉的。」
  「……」

  迪奧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著艾莉娜走近,「妳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早就停雪了,你們的腳印都還留著。」艾莉娜瞪了他一眼,隨後立刻轉向初流乃,「在這種鬼天氣還帶著孩子出門,你到底……」艾莉娜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初流乃左頸,那兩個小小的針刺傷口上,傷口已經止血,然而那兩道汩汩流出的淡色血跡是掩飾不了的。「……你想殺了?……」她先是喃喃自語,接著立刻轉為確信:
  「你想殺了他。
  「是啊。」迪奧乾脆地承認了。

  啪!
  艾莉娜一個箭步上前使勁力氣打了他一巴掌。迪奧事不關己地心想:就連他殺了喬納森那天,都沒見艾莉娜這麼動怒過。
  而大概是因為艾莉娜在雪地折騰了好一段時間,她的臉頰和耳根染上緋紅色,皮膚裂開,她微微喘氣、顯然使不上力,身體的熱度無法傳至全身直至末端。不只是她揮出去那隻右手,她的四肢因寒冷而孱弱無力。那一巴掌對迪奧而言根本不痛不癢,人類的力氣本就傷不了他了,何況是如今被凍得體力衰退的女人。
  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這吸血鬼會樂於乖乖挨打。
  迪奧空出的那隻手反手就是一個耳光。艾莉娜直接摔入了雪地中,挨揍的右臉立刻腫了起來。底層的雪減輕了女人跌在地上的傷害,艾莉娜趴臥著,「唔……」,被嗆到似地咳嗽了幾聲,乎出去的氣和吸進來的氣撞在一起,反而在體內造成更巨大的痛苦,她一時之間站不起來。迪奧只是冷冷地俯瞰著這個女人,下一秒艾莉娜便又如他預料的,又立刻爬起身,好像完全不在意方才挨打似的,扯著迪奧的衣襟。
  「你到底想拿這個孩子做什麼……!」
  「這是他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迪奧懶洋洋地說,「這裡反對的只有妳吧。」
  他輕而易舉地抽開那女人無力與他對抗的手,一瞬間思考著要不要再打她一巴掌,最後迪奧選擇輕輕地一推。實在太輕易了,他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艾莉娜受到的力作用卻像被大門猛然一撞似的,又向後跌回雪中,半個身子埋在白沙裡。她的耳舌進了雪沫,手腳關節都在痛,只有溫度的感官麻木到已感覺不到冷,她只覺得口鼻進了異物,一陣窒息感。
  「……艾莉娜小姐!」原先愣在一旁的初流乃忍不住叫出聲音來。發出的音量比意料中還渺小。

  「妳摔得還挺慘的嘛。」迪奧又說。
  他這句話指的並不是被他推倒兩次這件事,而是艾莉娜在來到這個山丘下方的途中顯然是經歷了些什麼──裙襬和袖口的皺摺處全是細雪,慘白的臉上則有摔傷的痕跡,人類在深夜、不熟悉的雪路上行走也差不多是這個能耐,艾莉娜的膝蓋上與雪地摩擦的破損處尤其明顯。「妳是摔下斜坡還是跌到坑裡?」
  「……」艾莉娜在濕滑的地面上撐起身子,微微喘著氣,冰冷地瞪著他沒有回話。
  「現在妳大概沒感覺,明天全身都會痛得要死。」迪奧淡淡地說。

  「……比起這件事,把那孩子給我。」「妳想要的話就拿去。」

  迪奧冷不防將手臂懷抱住的初流乃往前一扔,艾莉娜愣了一瞬,連忙接住差點仰面摔在地上的初流乃,將他安穩地抱在懷中。在艾莉娜和初流乃反應過來前,迪奧便俯下身橫抱起了艾莉娜。
  「……迪奧?」
  「這樣回去比較快。」
  「你……」
  「妳想帶著初流乃凍死在半路的話我也不會阻止。」
  「……」
  這種類似「略施小惠」的行為總令艾莉娜感覺很不舒服,她能夠毫無阻礙地接受迪奧人性當中最惡劣的成分,而當他模仿人類施予她恩情時,那股油然而生的惡意比他犯下惡行時還要顯眼。

  迪奧第一眼就看出這女人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艾莉娜因為極端的氣溫和長時間在雪地中踽踽而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抵達限度,而且隔天一定會重感冒。就算迪奧將初流乃交付予她,她也只會攜著那孩子一起耗盡氣力、凍死在半路。當然,就算這女人真的死成一具硬梆梆的雕像,他事實上也無所謂,迪奧漫不經心地想:還是乾脆將她和這孩子丟在這裡算了?
  他還真有些猶豫。
  艾莉娜小心翼翼地將初流乃摟捧著,納入胸懷裡,初流乃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身形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還要嬌小許多,艾莉娜纖瘦的身子也能夠完整地包覆著他、隔絕斗篷外的寒冷。過沒幾分鐘,如迪奧所預料的,她緊繃的外殼便在長時間的折騰之中首次鬆懈下來,意識傾刻間便倒向夢的那一邊。
  她用僅存的力氣抱著孩子,癱軟在這個她憎恨的男人懷中。這都是第幾次了?
  喬納森的外殼。喬納森的胸膛。不像喬納森的熱度。
  不是喬納森的東西。

  「……我從早上就想問了……」她迷迷糊糊地說:「你是少了多少內臟?」
  迪奧沉默了晌。
  「……我才想問妳為什麼每次都能發現。」
  「前兩年……家裡不是養過一隻貓嗎……雖然人總是說貓咪捉摸不定,但相處久了,就知道貓會在什麼時候去大便。大概就跟…那個一樣,看久了就會知道……」
  「把我比喻成貓大便是吧。」迪奧的聲音比空瓶還冷,「妳這張臭嘴還真是舉不出更好的例子。」

  筋疲力盡的艾莉娜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不到一分鐘她便靠著迪奧的胸膛昏死過去。
  迪奧知道他要是想在初流乃面前殺了艾莉娜就得趁這段時間,他只要慢慢地走、徐步緩行,這昏厥女人的生命便會如入春後的融冰消失無蹤,安靜得好比死盡鳥隻的山林。
  就像把潮溼的皮膚靠近火堆。
  「……」迪奧只猶豫了兩秒便放棄了。
  他不是為了讓這女人在睡夢中安詳死去才保留她的。是啊,作為那個值得死得殘酷的喬納森之妻,哪怕萬分之一,他也想讓這女人知曉。
  ──知曉這個世界,還有許多比喬納森的死還要更糟糕的事。

  艾莉娜下一段破碎的記憶是她被粗魯地扔在暖爐前方的地上,她全身撞傷的地方都跌得生疼,還沒反應過來,迪奧又將兩三件毛毯和被子直接扔在她臉上,以防這女人冷死在自己房間裡。她勉力從亂七八糟的毯子堆中探出身子後,迪奧只冷淡地瞥過她最後一眼,當著她的面甩上房門。
  初流乃被他帶走了。
  艾莉娜一陣乏力,即使想衝出房門確認初流乃的安危也無能為力,她拉緊身上的圖騰紋毛毯,後知後覺才感覺到寒冷,而且是艾莉娜這一生中從未體驗過的冷,有條餓狼在啃食她的生命力,她有種全身的體液都被抽乾的感受。
  她爬不起來,連挪動身子、爬到床上都辦不到,她彎曲著體軀,將外殼完全交與了地毯、絨毛,和暖爐的炭。




10.

  如迪奧所預料,艾莉娜一連高燒昏睡了四日,白日的時候由侍女們照顧,入夜後則由初流乃與伊莉莎白輪流照看,兩個年幼的孩子忙進忙出的能做的事情相當侷限,頂多也只是為她換上新的毛巾與毯子。迪奧則一次也沒出現過,好像這個家不論誰死了都與他無干。
  第四日的夜裡,初流乃毫無預兆地在北館的走廊上遇見整整兩日未見的父親,迪奧身著他常穿的那件羊絨外套,那是外出用的衣裝。
  初流乃凝視他,不知哪來的膽子:「你要去哪裡?」
  迪奧淡淡地掃過他一眼。「俱樂部。不是普通的那種,可以說是聚積了整個倫敦最臭的一群垃圾……的那一類型。」「哦……」「你要跟嗎?」初流乃沒料到他會這麼一問。
  而凡是出自迪奧之口的邀請,初流乃一次也沒有拒絕過。

  他們住的本館雖然日落後不允許僕人待在館內,但隔了一段距離的別管住著數名傭人隨時待命。迪奧命人備好馬車,前往倫敦郊區的某處,馬車一路經過的路邊街景既陌生又霧氣環繞,壟罩在一個難以言喻的氛圍之中。
  初流乃很少離開大宅,對屋內的事情知道的東西本來就少了,何況是倫敦或英國本身,他甚至也不了解他曾經短暫待過的那布勒斯。
  馬車停在一處平凡無奇的建築物前。

  汐華初流乃隨著父親的陰影走入更深層的黑暗中,臭味比那布勒斯還淡上一些,卻比那布勒斯更腐爛。
  他們穿過三道暗門、走下兩個螺旋梯、轉了四個彎,一路上遇見幾個零星的守衛或引路人,見到迪奧的臉就像眼睛被刺痛似的連忙低下身子不敢直視他,他們最後走入一座地窖中。
  在場有十幾人,有男有女,不超過二十人。裡面的人士不乏看起來出身權貴之人,或統治城市黑暗面的狗輩,他們原先喧囂的耳語在迪奧出現後便安靜下來了,靜得只剩下零星的呼吸聲。
  在那個「俱樂部」裡,他這個年幼的突兀存在一開始只遭到一陣側目,但沒有人非議或開口詢問。

  父親將之形容為垃圾的聚集場,19世紀的英國是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巨大毒梟,整個19世紀大部分的時間裡,倫敦東部的碼頭總忙著卸載那些從各地運來的奇珍異寶:香料、絲綢、波斯地毯、菸草與印度鴉片,於是初流乃最初以為是類似毒梟群聚、閃爍著發臭火光的破敗場景。實際上仔細一看,卻是猶如邪教在寧靜至福下,無聲默贊其主的景象。
  既神聖、又邪惡。
  迪奧就坐在這片聖殿的中心。
  沉默的空氣開始流動,他見有個男人首先在靜像中成為活動的個體,男人走到迪奧身邊並單膝跪下,以一種說不出的服從與恭敬親吻迪奧的指甲。接著周遭的人群也開始受到鼓舞似地,規矩、又安靜地重複第一個男人的行為,他們或親吻指尖或鞋尖,迪奧則面無表情地接受他們的跪拜與獻祭,好似眼前的景色都與他無關。

  ──他見到魂牽夢縈的景色。
  ──噩夢肆虐,淫慾毒化的光景。

  有個黑髮女人掩著面紗,只露出一對祖母綠的眼珠,她的身姿有如貓隻般柔軟,不合時節的漆黑晚禮服包覆著她纖細的身段。女人從房間的角落悄聲走近迪奧,在她近得足以碰他的時候,迪奧用一根手指止住她的動作,女人立刻停住並垂下視線,大約只相隔一秒,迪奧又用手指招呼她過來。初流乃看不清女人面紗下的容貌,但他不知為何好像看見了女人的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這女人的氣質和眼神流露的柔美氣質令他聯想到自己的母親。
  迪奧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攀附著他的胸膛,允許女人親吻著自己的頸間,
  迪奧慷慨地回應女人的索求,他高貴的唇於女人的耳根與側臉間游移著,落下沒什麼深意、甚至毫無情感的吻。
  「迪奧大人。」那女人用著迷的語調說。「……這具身體中靈魂的呼吸……請您垂憐……奪去……」後半段幾不可聞。
  那成了她留在塵世間的最後一句呢喃。
  迪奧在下一秒將兩根手指深深插入女人的喉嚨,迅速地奪走了她的生命。初流乃震了一下。

  這邪惡至極的場面──令汐華初流乃這個只在人世間苟活過短短年歲的生命震懾不已,而同時,眼中開度的畫面又理所當然到令他以為只不過是一幅畫,他不過是畫框外的住民,無權干涉畫中的一切。畫裡恬靜安詳,不潔者不假掩飾他們的焦渴,哪裡都沒有不潔者的住處,於是他們的肉體與精神都附著此地、膜拜著他們應該服從的人,他們得到精神的歸處,安靜又純潔,如每個星期日的禮拜那樣令人心安。
  他有個可怕的想法:父親說這裡是全倫敦最臭的一群垃圾,而事實上別說是英格蘭的黑暗面了,整個英領地有多少比例的控制權已經落到了父親的手上?有多少實權已轉移到這個地窖內?
  磅。一聲悶響,那個死去的女人被迪奧隨意地扔在腳邊,對於那具屍體沒有人對此有任何一句感想,也對迪奧吸血的進食行為一點都不驚訝。迪奧像是下一刻就忘記食糧女人的存在似的,很快又將視線移至別處。
  火燒色的凝視停在他的兒子身上。
  「過來,初流乃。」他的父親此刻才終於想起他。
  這是迪奧第一次讓初流乃踏入這個環境中,迂迴的戲弄或出自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也罷,初流乃自始至終都只有受父親玩弄的權利,於是他聽命走到那男人身邊。迪奧厚實的手掌輕碰兒子的後背,吸血鬼的手剛獲得觸覺的實感,他便得到他詢探的答案了:初流乃那幼小的身體一點恐懼的顫動都沒有。
  即使震驚,也不恐懼。
  即使意外,也不畏怯。
  叫初流乃過來後,迪奧只是讓他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身邊,沒特意交談什麼。迪奧將注意力留在這空間內的其他人類身上(如果這些人都還是人類的話),他專心地聽身旁那些穿著權貴的人們向他彙報些什麼,迪奧偶爾點頭、偶爾輕哼,偶爾一句不發。初流乃窩在他的大腿上,一個字也聽不懂──文字本身是能大概理解的,他聽不懂的是那些句子串起來後的意思。
  隨著嘈雜的交談聲,時間流逝,初流乃逐漸理解了一件事:父親帶他來這裡,大概僅是要他「看著」而已,不是讓他參與、也不讓他碰,父親只要他看。
  ……但是,要看什麼?
  初流乃在那個大雪止息的夜晚──所沒見到的東西,跟這個空間有任何連結嗎?

  那些投注在父親身上的,男男女女十幾道摻雜著狂信、迷戀、畏懼的視線,光是進入那個氛圍當中,他就一陣窒息。父親總是不以為意地踐踏別人珍惜的東西,在此之上,又若無其事接受他人的恐懼,在初流乃見過的人類當中,只有艾莉娜能夠面不改色地與這樣的父親締結婚約,甚至當面鄙夷加以斥責。
  他敢打賭艾莉娜小姐並沒有見過眼前這神聖又噁心的吸血鬼殿堂……艾莉娜小姐想必是「知道」的,但是父親絕對不會讓她參與這個畫面,父親對艾莉娜小姐的容忍底線只到那個宅邸的大門為止,在那以外的領地,迪奧隨時有可能將艾莉娜輾碎成人體最原始的型態,濃縮成有血有肉的一灘浴池。
  初流乃並未化作一灘血,並不是出自迪奧的寬容或者出自父親對子嗣的感情,迪奧這個人對自己的孩子沒有感情、沒有想法,甚至沒什麼期許,只是……該怎麼形容才好?如同想將杯子盛滿,需要先把杯子倒空一樣,父親表現得像是若不先將初流乃的內在掏空,好像就沒辦法在他身上填入更多東西。

  迪奧冷不防地,「可怕嗎」這樣問道。
  初流乃搖頭。
  「討厭嗎?」
  初流乃搖頭。
  「煩悶?」
  還是搖頭。
  「但你不喜歡對吧。」
  初流乃沒有回答。
  「你想回那布勒斯嗎?」
  沒有回應。
  「想念母親?」
  點頭。
  「你也可以回去,長大後再來見我。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那個環境的話。」
  初流乃的視線往上。「……等我長大後,你還願意見我嗎?」
  「應該是反過來才對。」
  「……?」
  「你長大後,大概會變得討厭我吧。」
  「才沒有……這種事。」
  迪奧愉快地輕笑,如崇高的人對自己的崇高感到厭倦。大概就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笑法。
  「我對這種事可是很敏銳的。」
  「……」
  「我說初流乃……我並不期待你能看到與我所見同樣的景色,我不期望你能目視那些永不會暴露在日光下的東西,那些與道德無緣之物。你啊,搞不好還比較接近別的……另一個東西,並不像我。我最開始的確是帶著某些打算所以才將你從那布勒斯撿走,或許對你有錯誤的認知,不過呢,初流乃,我曾在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反應……我沒有生氣或失望,別露出那種迷途羔羊的表情,看起來又弱又可悲。我說真的,你看不見、聽不清、摸不著、感受不到,這些都無所謂,我不期待這類事物,你就算不當我的孩子,就算不是我的孩子,那也無關緊要。」

  迪奧又說。
  「已經不重要了。」




11.

  「我會離開英國兩週,可能三週,或者更久。」
  迪奧上了馬車後唐突這麼交代隨從,下人恭敬地聽命,並幫助初流乃跟著迪奧踏上馬車的台階。大概是方才那些向迪奧報告的男人們提到了什麼迫切到需要迪奧當天立刻出發的事吧……也可能沒這麼重要,畢竟迪奧的標準向來很奇怪。初流乃見過也知道他習性纏綿於女人之間,與其說好女色,不如說吸血鬼在百無聊賴之於培養的一個小餘興,搞不好出國也只是泡在女人(與女人的屍體)之中,然後生下更多跟他一樣立場的孩子。

  「在我離開的期間,你將《馬克白》再讀熟一點吧。」
  「……嗯。」
  「艾莉娜抱怨《馬克白》對剛入學齡的孩童太難,你怎麼想。」
  「真的很難。」他坦承。
  「《雅典的泰門》?」
  「更難。能讀出來的字大概比《馬克白》少……」
  「那照著莎士比亞創作時間順序往下一個……《冬天的故事》。」
  「……好像還行。」他絞盡腦汁回想,卷末似乎是好結局,初流乃對該文本只有最粗淺的認知。「為什麼跳過《辛白林》?」
  「《辛白林》才不算是莎士比亞的作品。」迪奧冷冷地說,「荒唐、破碎、自娛娛人,不負責任的創作。」*2
  看來父親不喜歡混合作者的作品。
  不過要說荒唐和不負責任,好像還輪不到這個人批評。

  「你得學會自己唸出書中的詞句。」莫名其妙地,這個男人開始擺出父親的架子。
  「明明最近幾次都是我自己唸的……」
  「你這回應方式越來越像艾莉娜了。跟她學的?」迪奧不高興地碎念。初流乃覺得表露出這種態度的父親很新鮮。
  「說到那女人,要是艾莉娜就這樣發燒掛了我大概會笑到斷氣,到時候記得寫信給我,最好附上那女人的遺照。」
  「……艾莉娜小姐會沒事的……」初流乃小聲地反駁。
  迪奧輕哼。「是啊,向來都是蟲的生命力比人堅強。」
  「……」
  初流乃一直都隱隱約約地好奇父親和艾莉娜之間的事,以及兩人對彼此的厭惡之情究竟是從何而來。他們名義是夫妻,又彷若是仇人;彷彿有深仇大恨,但直到化為白骨前,他感覺這兩人都不會分離。起碼迪奧不願意殺了她。這點連初流乃都看得出來。
  父親只是一心一意等待她死去。
  他有上百年的時間可以等,至少直到下個世紀結束前,他一定能等到艾莉娜的死。
  無論如何,都不是他能干涉之事,那兩人間沒有初流乃介入的餘地,甚至只要待在他們身邊,初流乃便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屬於這裡。他有個奇妙的想法:就算以前有能夠介入他們的人類,也早就已經不在了。

  初流乃剛想開口問一些冒失的問題,過去一道道灰暗的記憶卻流入孩童陰窒的胸口,他又立刻閉上嘴。初流乃由於過去的經歷,始終畏於對他人求取什麼。
  這些都被迪奧看在眼裡。
  「初流乃,你聽過開膛手傑克嗎?」
  「聽過。前段時間很有名……」「那個是我部下。」
  他差點嗆到。
  「……呃、哦──所以──他是吸血鬼?」
  「正確來說,我是吸血鬼,他是屍生人。」
  「這樣啊。」初流乃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見過……」迪奧慢慢地說,
  「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從上流貴族或最底層的貧民窟裡都有,大概是因為經驗使然使我容易去辨別……去分辨哪些是犯下罪刑的人。你知道支撐人類社會的是什麼嗎?是知道罪惡為何物、也知道如何犯下罪刑,卻不去犯罪的人。是這種人類在支撐整個社會的。懵懂無知的人會說:『殺人只是不小心跨過界線,可能是因為一時氣憤、一時糊塗。』但我不相信這種鬼話,即便遭遇何等不幸、何等不公平,卻絕對不會動手殺人的人,才是佔大多數。而我只靠肉眼,就能找到那些躲藏在豬隻中的殺人犯──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明白了。明白這個人是能殺人之人,是能啃食豬肉的豬。當初我便是這樣找到傑克的。這種人平時外表可能看起來平靜又善良,不用剝皮我便知道流淌在底下的青紫色血液流的是什麼東西,沒有良知、沒有良心、不猶豫、不躊躇,只愛著自己、只聽從自己體內的生物行動,而我讓那些人都成為只聽從我囑咐的狗,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隨時都願意為我獻上首級和領地。我讓那些人聚集到我的身邊、允許那些人存在,我召集他們,恩准、赦免、允許一切的屠戮,再容易不過了,因為們就像微小的可愛怪物那樣,相當好懂,他們總是有想要的東西。我這裡──總有他們渴求的東西。」
  馬車的輪子駛過不平穩的石地,他看見坐在對面的父親,在灰黑色的陰影中仍顯得搖曳生姿、帶有生命力的金髮在震動中來回飄盪。
  「你這孩子……好像還真的沒有想要的東西。」
  父親美麗的臉龐被淺黑色的濃霧吞噬,成了一團模糊的灰階影像,過了一個轉彎,從敞開的馬車窗口清楚地見到海洋,聳立著被藍黑色塗抹過的冬日枯樹,風從海洋吹向陸地,將些微的濕氣與巨大的寒冷,一齊掃進倫敦的乾燥土壤。
  「是啊……」
  被父親這種窺探性的目光看著,就像一口氣潛入冰水內。
  「……是別的東西的孩子吧。」

  他又這麼說了。
  第三次了。

  初流乃寒毛直豎。又是這種感覺、又是同樣的話、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表情。
  ……我不要。他這樣心想。
  父親一直沒有將後半段說完。他知道。然後父親將要說了。
  「這是為你好──」迪奧剛說幾個字便沒忍住可怕的笑意,「我竟然會有說出這幾個字的一天。……這是為你好,你大可回去跟艾莉娜和伊莉莎白吟唱詩歌、平日花上幾個小時泡在讀書室內、週日上禮拜,任何事不管多麼令人作嘔,只要日復一日做下去,人類終有一日會對之習以為常。習慣她們,習慣花香,習慣滿足,這樣對你來說或許會比較理想,然後在適宜的時間,把你送回去──」
  「我不要。」
  迪奧當作沒聽見:「這樣你就會有個平凡又正常的人生了,即使得不到什麼,至少也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等到你長大成人,就會發現我說的是對的。人類愛的只有生命,智慧不過是求生的手段,人並非特別愛著智慧。然後,你會知道我是多可怕的東西,並且開始討厭我。這才是正常的,一如艾莉娜對我的評價。」

  「這樣,即便在往後沒有我的人生裡,你無論如何都能夠活下去了。」

  迪奧的聲音很遙遠,漂浮在濃霧的冬季大海,彷彿赴黃泉的浮冰搖搖晃晃地飄離港口。
  「你能夠一直活下去,這樣不好嗎?有個人也曾經只有這個微小的願望,想跟自己的妻子廝守終身,那個願望被我直接碾成肉泥,然後丟到大海的最深處底。」
  「……你不要我了嗎?
  「我曾經想要。」

  迪奧說完,無聲無息地從他眼前消失了,初流乃愣了一下,直到父親走離馬車三步之遙才意識到迪奧的動作之快。
  「…………」
  初流乃覺得要是自己不趁現在問清楚,大概一輩子都得不到答案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毫無牽掛地隨時被這個男人殺害,卻發現這個男人根本沒興趣奪走他的性命。
  血液與血脈,「汐華初流乃」全身上下唯一有價值的東西,迪奧都懶得多看它一眼。
  迪奧有權奪取,有權拋棄,有權加冕,也有權廢棄。
  他一手掌握著生;一手掌控著死。

  初流乃不顧隨從的阻止,跳下馬車。

  「……騙子……」不對,他用錯詞了。
  迪奧會對其他人類說謊,對男人撒謊、對女人送入甜蜜的謊,但是對艾莉娜小姐和自己的孩子都很誠實。
  迪奧背著他前行,一點都不在意後方苦苦追趕的小生命。
  吸血鬼走過的每一個步伐都是對上帝的褻瀆。初流乃追著迪奧登上碼頭。

  「那個別的東西是什麼?」
  初流乃大叫。
  「我不是別的什麼,不是別的東西,也不是別人的孩子!」
  吸血鬼輕鬆一躍便跳上甲板,一瞬間便輕易地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我是你的──是你的──我────」

  船要開了,他登不上那艘船。
  他弱小、貧窮、太矮、又無力,而且不被那人所愛。
  他佇立的地方是船隻能透過洋流無盡疏離地面的交界處,是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縫隙,混濁的水流順著縫隙,捎著臭味直抵寂靜無底的黑暗。
  初流乃站在冷冰冰的黑色海面與坑坑洞洞的碼頭交界處哭泣,憤怒又困惑的淚水浸濕了衣襟,以前被繼父打、被母親扔在家裡,他都沒這麼放聲哭過,因為哭泣不能解決問題、眼淚也無法得到同情,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小便學會放棄、學會不做枉費力氣的事。他感受著碼頭坡道下方有個怪物般可怕的自然力量悄然流動,那個能量太過具體而鮮明,即使初流乃看不清它原本的色彩,他也知道海洋有多麼強大。海遠比他父親還要強,海能夠撕裂天空、反噬大地、吞沒一切骯髒的東西,還能反過來將海洋垃圾掃回沙灘。一道小流冰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上,撞擊船的底部又遠離,初流乃的頭髮任由入冬的海風吹掃著,有如某種黑色蠕動著生物騷動不已,海底是平靜的,誰能想像到它藏有詼諧的海獸,踩在海獸上方的他是兩個世界、兩種生物的分界線,他越是哭泣,感覺腳底下的能量越是鮮明具體,他凍得發顫,腳下的生物發出怒吼。
  初流乃一邊流著淚,看著乘載那個怪物的蒸汽船駛離,一邊向他從來沒見過影的神明祈求。

  祈求晦暗詭譎的大海能幫他殺了這個人。




12.

  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患難卻仍來到。

  汐華初流乃此人──既平凡又渺小,貧窮又營養不良,安靜、沉默,有些早熟、有點聰明、有時候遲鈍,懂得分寸、分得清界線、知道越矩與冒犯的詞意、理解發怒和嘲弄的區別,也會輕易道歉;讀不懂馬克白、為雅典的泰門困擾、對閱讀十四行詩的文體更是不擅長,喜歡德文和拉丁文、擅長歷史與天文學;喜歡甜食、害怕高處、喜歡在冬日的橡樹下裡尋找冬眠中歐洲鍬形蟲的幼蟲,在森林裡不容易迷路、但很容易跌倒;他喜歡氣質出眾的伊莉莎白、喜歡優雅溫柔的艾莉娜、喜歡為他細心整理衣裝的女僕、喜歡領著他熟識那棟大宅的下人;他吃過乾巴巴的麵包,很少挨餓,但知道挨揍的感覺,知道皮帶和拳頭,也熟稔椅子和棍棒;他知道被丟下是什麼滋味、體會過被遺忘的經驗;他思念那個不討厭自己只是偶爾會忘記孩子存在的母親,討厭趁母親不注意毆打他出氣的繼父,想念那布勒斯街邊的那條流浪狗,想念母親一時興起買給他的發條玩具。然後──

  不想被父親拋棄。




Fin.
*1約伯記 3:25
*2據考察《辛白林》的創作時間是在《冬日的故事》之前、《雅典的泰門》之後,但其實確切時間一直不能完全確定。《辛柏林》有其爭議之處:有部分章節的用詞不像莎翁,推測是與其他作者共筆的產物,並被批評為劇情破碎。劇中情節參考了部分歐洲童話和《十日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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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沫澱 發表於 2019-1-12 19:23:40
只看該作者
▼後記



  一些設定和後續:
  迪奧沒有拋棄他的意思,心態跟觀察一隻鳥是否適合被豢養差不多,不過對初流乃來說是同樣的現象。無論初流乃在哪個地方長大成人,當他成為喬魯諾後會如迪奧所言變得討厭他。只有當初流乃對迪奧產生厭惡的感情後,他才能好好面對那個人。
  ②迪奧在初流乃面前不會提到喬納森的名字。
  ③見初流乃回來後魂不守舍的樣子,當迪奧回倫敦後,艾莉娜逼著他參加聖誕夜的派對,結果迪奧在現場一路睡到半夜。
  ④後來初流乃的識字能力還是艾莉娜手把手教起來的,而且艾莉娜不會叫七歲的孩子讀雅典的泰門(太鬼畜了)


  (´`)這篇是摻了不少個人興趣而生的產物,以同人來說有些冗且不太容易閱讀……像是初流乃兩次追逐迪奧的背影都失敗是一段追逐自我的渺小旅程,大致上也暗示了初流乃即使不想離開迪奧,他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像他父親一樣的人、甚至不會站在同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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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a08131115 發表於 2019-1-24 18: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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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1-24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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