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男人將自己定義為女人,那他跟男人在一起當然就沒什麼問題啊,反之亦然。」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說,我猜這是社會上普遍「大人」對「小孩」安撫的笑。「但若是兩個男人在一起,太奇怪了。」
我想起分手的前男友,以及遞給我衛生紙的人。
他接著說,「我也有同志朋友,」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大人」一向擅長這樣,用溫柔的語調說著完全相反的話,「他們將自己定義為同性戀,那就是沒救了。」他兩手一攤,露出無奈的表情,就像聽見朋友得了癌症末期一樣。
「我會參加他們的婚禮──噢,我參加過,」他對我眨眨眼,「但我絕對不會當他們的伴郎,這樣是不對的。」
這樣是,不、對、的。
他的字撞得我胸口發悶,他的字就像長了手腳般,扯動我的心臟、拉著我的刺,似乎想連根拔起。
「你們是朋友嗎?」我低低地問。
「我們是啊。」他平靜地回我。
他想替自己泡一杯咖啡,我需要被熱水燙傷的舌頭好讓我自己清醒,但卻無法立即動作。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很可怕,因為他一臉「小孩子又生氣了」的模樣,用困擾但無所謂的表情,掛著微笑似乎在等我恢復。我不夠圓滑,我無法像個「大人」一樣反擊。
過了很久他才又說,「雙性戀是不存在的。」
我想起她。在火車月台的她。
「雙性戀絕大多數都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傾向,把友愛的喜歡和愛情搞混了。」他用世故的口吻說,「現在似乎很流行吧?雙性戀什麼的?」他又啜了一口咖啡,「一下喜歡可愛的女人、一下喜歡帥氣的男人。如果是,那其中必定有一個不是真愛。」
如果是我說了「真愛」,肯定會顯得傻氣,因為我才18歲,他只會微微一笑,在心裡想著:你懂什麼真愛?他大我11歲,他比我來得有資格──或是擅長──說關於「真愛」的話題。
他將咖啡一飲而盡,用淡漠的聲音說,「我不會跟沒出過社會的女人交往,因為他們通常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就算他已經滿18歲。」
18歲是一個偽大人的年紀,我們已經是「大人」了,卻也不是「大人」。沒有人會因為我們的「刺」被連根拔起而憐憫我們,但也不會得到專給大人的同等尊重。
我想用冷漠的眼神看他,卻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眼神充滿熱度──憤怒、不甘,以及,無措。
我以為他會笑,就像「大人」對「小孩」鬧彆扭一樣,無可奈何又無所謂,畢竟,我對他而言只是「孩子」。
但他沒有,他沒有笑、也沒有露出無可奈何的無所謂,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他」是「大人」了,他知道如何準確地傷害我。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聽見旁邊的電視機隱隱約約傳來播報女聲說著:「……火車來不及煞車……初步研判是意外……少女……」
18歲有時候是大人,有時候卻是「少女」,這個社會會因應各種狀況擅自更改,從來沒有人會過問我們的意見。
「我們」自傲又不安,同時也自卑地抗拒惡意。
2.
後來大哥哥還是大哥哥,11歲還是11歲,他還是多我11次點攻擊與防禦的機會。
有一天她連絡我,說她要回去了,我嚇了一跳。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要坐火車嗎?」
「對。」她回答,隔著手機我一直都聽不出她真正的情緒。她問,「你要來送我嗎?」
她說得很平靜。我答,「好。」
我們在剪票口前駐足,我盯著她好半晌才說,「你要回家了?」
「對。」
我遲疑,「這樣好嗎?」
她擠出微弱的笑容說,「我不能一直逃下去。」
我們默默無語了一陣子,我沒有掉下眼淚,她也沒有。
我瞥了一眼南下車次,還有半個小時才要發車了。
她吸了一口氣,「我愛過男人、也愛過女人,」她說,「但我知道,每次都是真的,而最後一次是我的真愛──我真的知道。」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但她其實沒有掉下眼淚,所以我也悄悄地收回從口袋拿出面紙的動作。
「她是我最愛的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低低地說,「不是什麼錯覺或是後天影響。」
我想摸她的頭,但她太高了,我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我不希望別人將我的真愛定義為虛幻,我要它是真的──是真的。」她宛如呢喃般說。
我伸出手抱了抱她,她很堅強,沒有在火車站哭,她說,她已經哭夠久了。
「真愛太短了。」她笑說,「我怕我以後只能愛她這個人。」
我說,「別想太多。」
她是個堅強的人,她在剩二十分鐘的時候揮別我,沒有回頭地走過剪票口,一來一往的人群很快地淹沒了她。
我站在剪票口好一陣子才回過神,想起前男友對我說:「對不起」。
他對我說,畢竟,他還是異性戀。我盯著自己的腳尖,覺得眼睛有點重,好像有水集中在眼窩深處。
我抬起頭準備離開,卻看見那個大我11歲的哥哥,他的身旁站了一個男人。
他們都是屬於大人的範圍,大哥哥鐵青著臉,另一個男人則是帶著憂愁。
「離我遠一點。」大哥哥說。
男人看起來想說點什麼,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
大哥哥臉色慘白,沒有屬於大人的從容,也沒有與說出的話語同等的冷漠。
男人伸出了手,似乎試著觸碰大哥哥,他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動了動,好像想描摹大哥哥的臉,而後者也只是看著男人,一動也不動。
但最終,男人的手指停在大哥哥的肩上,毫無血色的嘴唇勉強勾起。
大哥哥推開了男人的手,兩人的手指交纏,男人用乞求的表情望著大哥哥,手指小心翼翼地摩娑大哥哥的手背。
男人想說些什麼,大哥哥也是,一個想笑,一個想做到絕對的冷漠,但在我看來,兩個人都沒有成功。
我倒抽了一口氣,大哥哥抬起頭看到我,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下一秒甩開那個男人的手,口袋的雜物連帶著錢包掉了出來,但大哥哥沒有撿的意思,我來不及看見大哥哥的表情,他便匆匆地離開剪票口。
我覺得尷尬,不知道該走還是不該走,男人慢慢地蹲了下來,死白的手指觸碰著掉在地上的小卡,上面寫著「學業進步」。
男人半抬起頭看著我,淺色的髮絲遮住他一半的臉,看起來很憔悴。我靠近男人,他也站了起來,整整高我一顆半的頭。
男人微駝著身,將大哥哥的錢包與小卡收在掌心。
我愣愣地看著男人,他的笑容雖然苦澀,卻不難知道是個溫柔的笑容。
男人說,「沒想到他還會留著。」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揉著小卡,大概是求學時期,每個人都曾經擁有過的祈福袋裡面的小卡。
「請你,」男人遲疑地說,「幫我還給他。」
「你呢?」我脫口而出。
我想起大哥哥說過,同性戀是一種病,雙性戀則是一種錯覺。
「我不行。」男人說,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我收下大哥哥的錢包,還有那張小卡。
「這個,也能拜託你嗎?」男人小心翼翼地問。
男人近乎畏縮的謹慎似乎已成習慣,我沒有多想便點頭。
男人遞給我同樣大小的小卡,不過這次卻是將背面朝上。
他對我抱歉地笑了笑,我搖搖頭。
「請幫我跟他說,」男人頓了頓說,「『對不起』,以及,『沒關係』。」
我點點頭,男人擠出一個笑容後便往剪票口走去。
我慢慢地走出車站,心裡盤算著禮拜一在拿給大哥哥,但一個轉彎卻看見大哥哥坐在路邊抽菸,完全沒有他在公司的雅痞的形象。
大哥哥面無表情地叼著菸看我,我將錢包以及兩張小卡遞給他。
「大哥哥跟他是什麼關係?」我問。
大哥哥依然沒什麼表情,他冷漠地看著我,那種專屬於大人的憤怒讓我背脊一涼。
我想像過大哥哥謹慎地交過兩三個女朋友,但從沒想過他交過男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她隨口對我說的「異性戀霸權」。
大哥哥想將錢包連帶著小卡一起塞進口袋,殊不知最上面、屬於男人的小卡掉了下來,大哥哥嘖了一聲蹲了下來,翻開卡片的瞬間愣住了。
上面寫著,「戀愛順利」。
大哥哥顫抖著手指,好不容易撿起小卡時,小卡的角刺進了大哥哥的手指,他的手指微微泛紅。
「他說,」我帶著男人的小心翼翼說,「『對不起』,以及,」大哥哥望向我,「『沒關係』。」
對不起是傷害,沒關係給予,從此之後便再也沒有戀或愛。
大哥哥呼吸變得急促,他捏著寫著「戀愛順利」小卡。
「大哥哥是同性戀或雙性戀嗎?」我問。
大哥哥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男人的小卡。過了很久,大哥哥閉上眼睛,淚水沿著鼻尖掉在小卡上面,暈開了「愛」這個字。
我彷彿看見了大哥哥背上被連根拔起的刺。
「這種觀念的常見例子包括:將未表明性向的人視為異性戀、假設兒童未來的結婚對象為異性、在談論性教育時只談論異性戀的性行為、認為一個人如果是異性戀會比是同性戀來得更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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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 靈感:
#出櫃台大9053 #祕密
離開北一這個舒適圈後算是第一次遇到家人以外的人對同性戀、雙性戀的不認可。
打工的設計工作室裡我是最小的工讀,18歲是一種偽大人的年紀;隨著學長姐離職,近日進來了一位大我11歲的大哥哥。
工作的時候隨口聊天提到戀愛相關,卻發現價值觀天差地遠。
他認為同性戀是一種後天影響的性傾向,是心理疾病,就像憂鬱症一樣,但他會正常看待,很多人都這樣。同性戀染上性病的機率很高,他身邊的朋友幾乎都是這樣。如果一個男人定義自己為女人,那他跟男人在一起就沒問題。可是兩個男人在一起,那也太怪了吧?!他也有gay的朋友,他們定義自己為同性戀,那就是沒救了,他會參加婚禮祝福他們,但絕對不會當伴郎。
他說雙性戀不存在,雙性戀絕大多數都是沒認清自己的性傾向,把友愛的喜歡和愛情搞混了。
如果一下喜歡可愛的女人,一下喜歡帥氣的男人,那一定有一個不是真愛;除非他喜歡溫柔的女人,溫柔的男人,兩種都是同類型的。
他說他不會跟沒出過社會的女人交往,因為他們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就算她已經滿18歲。
於是我在夢裡醒來。
我彷彿又回到了扇廣,只是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擺放著展示般的醫藥間,白色的牆面,許多的衛生用品。棉花,一架一架,沾血及唾液的棉花。
「同性戀染上性病的機率很高。」
我崩潰大哭,逃跑,從高處墜下。
前來尋我的是那對已經分手的學姐們……
我對她們大喊,
「我是同性戀。」
「我是同性戀。」
「我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