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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藍色監獄│凪玲] 小剪男孩 [G](小剪擬人/OC有/0926更新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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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3-14 18: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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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年二十七歲的白髮體育健將縮在與身高煞不相稱的矮凳子上,一口接一口吃著大福冰淇淋。

  「大家──都吃過點心了嗎──?」得到滿意的回答,站在教室最前方的早紀老師兩手在胸前一拍,溫柔說道,「那麼在自由活動前,我們來畫畫吧!姆嗯,主題嘛我想想……凪先生來提議怎麼樣哪?」

  咀嚼到一半,突然被孩子們的視線釘住,凪誠士郎故作無事地眨眨眼睛,終究還是抵不過小孩子熱絡的三催四請。

  「那……」和不遠處的小剪求救失敗,他轉而將目光拋向同樣在隔壁桌的暎子,但黑色短髮的女孩還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以是滾了滾眼珠子,「崇拜的人?」

  早紀很開心地宣布:「那今天的主題就是崇拜的人囉!」

  舔了下嘴邊沾上的冰淇淋,凪一面享受應有的甜點(很厚臉皮地包含暎子那份),一面拿同桌孩子們認真掄起畫筆的畫面當作消遣。

  第一個動筆、也是第一個分心的是綁著雙馬尾、棗色圓眼如貓靈動的小日向泉奈。

  「吶吶!樹懶叔叔你要畫誰呀?」

  女孩掛著大大的笑容問他,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妳在叫我?啊,我的代號又換了啊。」

  「因為……你上次在黏土課做了一隻樹懶。」坐在泉奈旁邊,理著短短的平瀏海、靛色下垂眼眨巴在鏡片之後的渡瀨燈里小聲解釋道:「暎子說它叫做『誠士郎』,跟叔叔你的名字一樣。」

  「嘻嘻,所以你就變成樹懶叔叔了!而且最近來了一個新的笨蛋叔叔,所以我們有另一個笨蛋叔叔!」

  「……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不能說有一樣的名字,那根本是暎子特地為了奚落他所取的,而且到底哪裡適合了。反正凪沒想吐嘈這群小鬼。泉奈也沒執著要問出個答案,凪看她再度在畫紙上塗抹起來,三兩下整張紙就變得繽紛豐富。

  以消防員為夢想的泉奈畫的是一個蓄著短鬍、肚子圓滾滾的男性消防員,滿面春風的男性旁邊以扭斜的字跡標著「大叔」幾個字,凪勉強能看出背景裡有消防車和彩虹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很是童趣;遲遲沒能下筆的燈里則思索好一陣,在青梅竹馬的催促下才怯怯地落了一筆,與其說男孩的畫技稚拙,不如說他根本沒想到要畫什麼、或沒有勇氣畫出來,便看似認真實則敷衍地以線條搪塞了過去。

  原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對崇拜兩字有所定義啊。不過,凪很確定那個孩子會有,因為他就是想讓她心情好上一點才出此意見的。

  想起不久前,暎子將他拒於心門之外那反常的樣子,困惑得滿腹的甜都變了味兒,於是他選擇先去看看小剪的大作。

  「小剪在畫什麼?」青年打量著紙張上開岔如枯樹的黑色物體,「又是異形?你真的很喜歡外星風格呢。」

  「講得我是什麼超前衛藝術家一樣,並不是。」說罷,煙綠髮色的男孩對他挑一挑眉,驕慢畢露,「怎麼樣,我畫得是不是還不錯?……欸?看不出來嗎,唉,凪還真是沒鑑賞力,這是你喔!然後這個是足球,作品名稱叫做『凪在踢球』!」

  凪同樣毫不委婉,「你果然很沒有藝術細胞,取名品味也很差。」

  男孩吐了吐舌頭,「這是我第一次畫畫,凪,你好嚴苛!多誇誇我啊!」

  「我說的不是經驗值的問題……」他緩了一下,「算了,不過還蠻不錯的。」並在男孩得意前補道:「這幅很醜的畫。」

  他的胸口莫名其妙躁熱起來,真新奇,身為世界球星的凪至今收過不少景仰,卻沒有過這種如獲至寶的感受,被小剪這麼一捧,倒還有些欣喜了。

  風衣外套摩擦過椅面窸窣一響,男孩脫力地瞄他一眼,顯然只有聽見後半句。

  「嗯──畫畫真的很有趣呢,這麼有藝術天分的初學者,有人就是有眼不識泰山啊,我都要替埋沒的才能感到惋惜了。」

  這般說完就不搭理對方了,小剪靠住椅背,煞有其事地扶頷作苦惱貌,完全沒發現握在掌中的畫筆就這麼戳著臉頰,沾上幾捺顏料,因而添了幾分糊塗氣的他翻過紙去,豪邁地開始創作生平第二幅作品。

  青年見狀莞爾。

  會崇拜父母親,會慷慨袒露喜惡,會對某些樣貌的大人們抱持憧憬,這一點小剪反而意外符合這個年齡的人類孩子會有的表現。

  上次早紀說自己能看出孩子們的仰慕之情,原來小剪和暎子一樣,是能把喜歡兩字說得坦誠的類型啊,本來還覺得小鬼頭並不是那麼討人喜歡的;這也難怪,畢竟凪誠士郎是小剪的「爸爸」,對吧。

  相較之下,暎子尊敬的對象要更加明顯,每每講起那個人,她總是笑得大方又燦爛,字句盡喧嘩得熱烈,像是要把滿懷暖呼呼的陽光都和大家分享那般。

  凪是很篤定的,她呀,一定正畫著那個男人,那個她朝思暮想的新郎先生──

  不對。不是他。

  繞至女孩後方的他赫然噤聲,被暎子親手一筆一筆勾勒出的是一個男人沒錯,不僅高挑,還英姿煥發,但是,與他預測中的不同。

  並沒有穿著西裝,更不是御影玲王。

  和小剪一樣,暎子畫的是他,是以腳尖點著球的凪誠士郎。

  那頭翻亂的白髮與球衣上顯眼的二位數就是最好的證明,象徵王牌的十號,凪清楚記得那是他在玲王退役後的第一年,踢世界青年聯賽時的背號。

  「暎子,妳不是畫玲王啊?」

  脫口而出的問句,引來女孩回神般的停滯。

  「耶……?」瞳孔中的金影逐漸明亮,鬆開手中蠟筆的暎子似乎也訝異,「咦,我本來是想畫玲王的啊,奇怪,為什麼不是……怎麼會……」她尋著聲音回頭,然後慌張地掩住畫紙,「哇啊!誠士郎!」

  反射性舉起雙手,凪吸了口氣,甫開口就打消了裝傻的念頭。這種時候再推卸也沒什麼意思。

  「抱歉,我都看到了。」

  「你怎麼總喜歡從背後嚇人……!」

  「是妳自己嚇到,還怪我,真是冤枉……暎子那麼專心是在畫我?」

  「嗚……」調開眼睛的她訥訥地瑟縮肩膀,「不是。」

  「我本來以為妳會……」

  「就說了不是。」

  「嘿?暎子竟然會畫凪啊?」跳進話來的小剪很有興趣地窺看著女孩另一半的畫作,惹來後者連連否認,「因為妳跟我畫了一樣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凪沒錯吧。」

  眼看瞞不下去了,垂下雙肩的暎子有氣無力地把自己的作品展露出來。

  果然沒錯,畫的主角是他,怎麼會不是另一個男人呢,以凪對她的理解,自己應該是出現在上面的最後人選才對。

  「是誠士郎……但是我原本不是想畫這個的,一定是和你講了奇怪的話的關係。」越講越小聲,憂愁在眉宇間一閃而逝,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的女孩緊接著甩了甩頭,在畫紙背面重新作畫,「好,再一次!我不會再分心了!」

  「欸?不畫完嗎?」凪顯得有些失望。

  歪了歪頭,小剪好像也很想看到那幅畫完整的模樣,「妳畫得那麼好看,不完成就太可惜了。」

  「小剪說得沒錯,暎子不像容易放棄的人。」

  「是吧,這傢伙一定是特別執著的那一種人,頑固起來就會一股腦做到底,還碎碎念個沒完。」

  「簡單來說就是個老頭子。」

  在兩人很默契的一搭一唱下,暎子停下筆,若有所思地低頭凝視著紙面。

  凪還在觀察女孩的神色起伏之際,小剪陡然就把自己的畫抓在了兩手間,攤開的同時嘴角洋洋勾起,「嘛,不過這樣也好,和我一樣未免太沒創意了!」

  展示而出的畫中,由黑白兩色構成的人兒以靈活之姿曲折著四肢,在色彩斑斕的半空做出驚人平衡,並用後腳跟停住了球。非常規能實踐的超現實姿勢,確確實實是那個體格過人、將一切來球納為己有的男人曾做出的動作。

  而被壓在女孩胳膊底下的畫紙背面,也有著同樣的構圖,唯獨主體色調迥然不同。

  「兩年前凪壓哨拿下反轉分的那一場比賽真的很精彩,是我最喜歡的比賽之一,也是我最想記錄下來的畫面。跟妳隆重介紹一下,這幅畫的名字是『凪在踢球』!是我的得意之作!」

  看了看揚眉吐氣的男孩,又看了看對方的第一張作品,到剛才都愁眉不展的暎子輕輕發出哧的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妳也有禮貌一點,明明就還不錯。」展露滿臉昭然的無奈,小剪將畫轉到自己眼前,「而且畫出來就代表暎子也記得那個動作吧?……別再笑了啊喂。」

  「我不是在嘲笑你。小剪還真是狂熱耶,只是忍不住這麼想著。」

  男孩似乎把這視作理所當然的誇獎了,凪瞧他驕傲得壓不住唇瓣的弧度,不諳美術的他這才從那毫不起眼的筆勁之間感受到了一股張力。

  如初見面時所言,小剪真的是一路看他踢球過來的,簡直認真得──

  「我可是世界第一的那種啊。」小剪把他的想法接了過去。

  「過度自信這種地方就別向誠士郎看齊了。」

  朝向暎子的那側紙面,尚有不成形的色團,看來這個男孩還有其它想畫的東西。短髮的女孩弭平彎起的眼角,陷入片刻沉默。

  「會不小心畫成這樣……大概就像小剪說的,那場比賽很令我印象深刻吧。」沒把凪全無掩飾的驚訝納在眼底,她續道:「但我沒打算把這幅畫畫完,對不起,我也和小剪一樣,有想畫出來的東西。」

  腦袋往肩頭聳起的那側微微傾斜,暎子朝兩人苦澀一笑,歉意很是懇切。

  「幹嘛道歉啊?」疑惑瞠眼的小剪先凪一步開口。

  「因為你們不是想看嗎……特別是誠士郎?」

  「我是那麼講過沒錯。」凪點了下頭,「但這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暎子自己有想法的話,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就是了。」

  「凪這傢伙只是虛榮心過剩而已!妳不用太照顧他,凪看到我的這張畫心裡就開心得不得了,晚上大概會睡不著吧。」無視往自身扔來的眼刀,小剪狡猾微笑,「想畫就畫啊,反正是妳自己想做的事,我也勸不動妳,頑固的暎子。」

  「聽起來好奇怪,你又在嘲諷我嗎?習慣很差耶。」暎子面露戒慎地瞟過去。

  「我沒有,妳才不要老是冤枉我。」

  女孩忽然跳起來,指著雙手舉成投降姿勢、臉上卻不見絲毫歉疚的同儕,「啊!又是這個表情,這個動作!跟誠士郎一模一樣!」接著揚起笑容大喊:「一樣討人厭!」

  「你們兩個,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啊。」

  臉色老早就沉下來,凪還想出聲駁斥,看面前兩個孩子一來一往地鬥著嘴,鬧得歡快,鬧得不計前嫌,最後懶了,也就罷了。

  剛化為人型不久、對世上許多事物都還蒙昧好奇的小剪,以及個性與夢想所含的浪漫不等量、似乎對他有所隱瞞的暎子,年歲看著相彷的雙方湊在一塊兒,不論兩人相似相違處能引起共鳴與否,說不準會擦出什麼料想不到的化學反應。

  也許,倆孩子更能貼近彼此的頻率吧。

  而且用不著自己插手,這樣也挺好的。

  暗自下了結論,作為話題本身的青年內心卻冒出新的疑問:就是怪了……這兩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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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3-21 23:3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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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夕陽滔滔地淹過半身高的鐵柵欄,將周圍植有幾棵花樹的寬闊庭園渲得融融似水。

  等待晚餐的時間裡,孩子們正精神十足地進行著躲避球對抗賽,已能習慣這種氣氛的小剪也不例外地投身勝負當中。

  長期作為盆養植物,僅從轉播影像中一窺世界前鋒盤起球來的身姿,小剪平時幾乎沒有什麼運動習慣,更別提躲避球這種需要高度團隊合作的活動;縱使如此,天生卓越的運動細胞依舊令他在動作生澀之餘,擁有出眾的平衡感以及出奇敏捷的反應,自然也就在交鋒過後,憑藉大膽的攔截、反攻屢屢贏得同隊的滿堂彩。

  他一開始倒也沒有拚盡全力,就想替適才被淘汰下場的燈里雪個恥而已,豈料越打越起勁,好片刻後,比賽已進入了左右輸贏的下半場。而敵對裡正有一個最看不慣這種情況的人在。

  砰地一聲,眼見又一個隊友被對面的「間諜先生」打下,身材比同齡高大上一些的平頭男孩怏怏不服地拉嗓道:「啊啊!搞什麼,他可是間諜耶,你們別都靠著他啊!不過是超過兩分就得意成什麼樣了!」

  「可──是──小剪是真的很厲害嘛!」率先跳出來的是領先隊的活躍球員──因頻頻跑動而大汗淋漓的泉奈,她聲形並茂地揮舞臂膀,兩側高繫的雙馬尾隨之活潑跳動,「皓太剛剛有看到嗎?就像這樣喔,砰,咻咻,然後砰!就打到了!」

  和小剪同隊的其他孩子紛紛幫起腔來:「是啊,小剪真帥啊!咻咻的,球就停住了,像是被吸住一樣!」

  「而且我們和皓太本來就不是同一隊呀!大家說是吧?」

  「嘿嘿,這樣說不定會一直贏下去喔!」

  小剪沒對其他孩子的歡呼聲多做回應,只眉鋒輕跳,誇耀一般地朝皓太挑起了左邊的嘴角。

  而旋即拉住被此舉惹得橫眉豎目的男孩,一如既往地是那個短髮如墨的女孩子。

  「別攔我!暎子也看到那傢伙的表情了吧,他在瞧不起我耶!」

  「啊、嗯……」似有些為難的暎子眉間微蹙,「皓太應該不想要因為犯規而下場吧,我們還落後兩分,得加把勁才行喔。」見同儕滿臉納悶,她指了指那條粗劣剖開地面的白粉筆線條,「說的是你差點越界的事情。」

  皓太立刻像是被電網擦到一下地整個人往後彈,「哇啊!好險!……可惡你那又是什麼表情啊?」

  游刃有餘地捏住下頷,小剪盤算著再說些什麼來激早已牙癢癢的對方,但單邊瀏海被叉字髮夾固定住的女孩正從對面安靜地盯著他,盯得意有所指,沒弄懂暎子怪裡怪氣地想表達何事的小剪,最終只是朝著女孩吐了吐舌頭。

  氣氛再度蒸騰起來,接下來的比賽裡,皓太的全程盯防可說是哨音吹響以來最咄咄逼人的一次。




  「啊,小剪!」

  有些距離的滑梯旁有人影在向他揮手,甫跨出邊線的小剪於是慢悠悠地踩過逐漸濃厚起來的黃昏,和理著平瀏海的男孩一併偎進颯颯作響的樹蔭裡頭。

  「比賽,很精彩,小剪……很厲害!」

  燈里靦腆地低下頭去,斟酌好半晌,還是抬起臉來把後半句話說完。

  「欸、嗯……」迎上男孩親近的目光,小剪略感驚喜地摸了摸後頸子,「不過我沒能夠打到最後,太注意那個傢伙的動向就疏忽了另一邊,沒想到淘汰我的會是暎子,真不甘心。」

  「暎子本來就很擅長這種活動,學校運動會也是,拿了很多獎狀喔。小剪不用灰心,你真的很厲害了!」

  「燈里在安慰我嗎?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男孩忙搖手,「我沒有,是實話……!最後那一球太難躲了!」

  伸了個懶腰,靠住樹幹休息的他微微昂起臉,從容地露出得逞的笑容。因為方參與了一場賽事,總是習慣將風衣拉鍊拉到領口的小剪此時只穿著素色的短褲及上衣,顯得難得輕鬆。

  「知道、知道啦,我在開玩笑。雖然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遊戲,但我明白你說的是事實,暎子的動作絕對不只是熟練而已,皓太那傢伙纏人的程度也蠻厲害的。」一個行動得不著痕跡,一個怎麼甩都甩不掉,「話說回來,你一直都有在看啊,明明淘汰就可以休息了?」

  放下心來的燈里應聲,盈盈笑意彷彿被微熱的風撩起般緩緩於他的臉龐綻開。

  「因為一開始就下場了,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場上的小剪很認真,很開心,亮晶晶的喔。」

  和被同隊的人類孩子簇擁著喝采比起來,燈里的聲調實在柔軟得毫無力道可言,然而,卻是那樣的話語讓小剪心底莫名踏實了起來。這種感受很奇妙、很溫暖、很好。

  他很喜歡,這種……據說稱作朋友的感覺。

  「小剪說了什麼?」

  「嗯?我有說什麼嗎?」向晚的風搖起滿樹瑟瑟,不遠處孩子們輸贏未曉的遊戲仍恣意喧鬧,他並不覺得其中有著自己的嗓音,「是你聽錯了吧。」

  燈里不說話,只任風颳亂髮尾,笑得恬靜。

  小剪沒想追問到底,回想起來,這男孩總是眉眼微彎,溫和的性格使他和群體間的打鬧了不相干,相處這不長的一段時間下來,也從未像暎子那樣泰然自若地以挖苦他為樂,若要說最明顯的表情變化,就非屬初次見面的那次了──

  比起一聲聲嘹亮的「叛徒」,縮在凪身後的男孩彼時所發出的微弱嗚咽聲,在他的腦海裡響盪得更為深沉,也更為刺疼。

  ……又來了。

  和那時候一樣,心底漫過一股很奇怪、很不暢快的感覺。

  唯一不同的是,那份無所適從的鬱悶已不再縛綁著他的胸口。曾作為仙人掌生活的男孩現在了解自己當時為何會浮躁得近乎動氣了。

  如果依暎子所言,無故被爭鋒相對所感受到的滾燙情緒是憤怒,那麼,現在胸腔內這空落落的、教人坐立難安的感覺,肯定就是……


  突兀地,凪誠士郎那天猶如無意的疑問浮現在回憶當中:「那天看你們處得不錯,是好朋友?」

  朋友,我跟他……小剪記得自己是這樣回覆的:他會和我做朋友嗎?

  而凪仍雲淡風輕,「小剪覺得會就會啊,還是說,你不想?」

  不是的,不是這樣。他並不是不想。

  燈里是很隨和的、不曾苛求過誰的一個孩子。但仗著對方寬厚的包容而默認彼此的交情,對傷害視而不見,甚至繼續一廂情願地談朋道友,這他怎麼也撐不起臉來說願意。

  不是小剪,是燈里想不想的問題。

  那傢伙太溫柔了。


  「燈里。」在思緒歸位之前就開了口,盤腿而坐的小剪筆直地望著身旁的男孩,「對不起。」

  說得誠摯,說得坦白,沒頭沒尾的致歉,對此燈里僅平靜地睜了睜藍靛色的眼睛。

  「小剪是在說比賽沒能打到最後的事嗎?是一場好比賽,我看得很開心,所以……不是嗎?那是指來不及替我擋球……」

  「不是那個。」

  這下燈里才狐疑地歪過了頭。

  親手打定的主意就不會退縮,因此小剪沒有多作停頓便說:「上次讓你被皓太他們針對了,對吧,我是為了這件事和你道歉的。」他一字一句都篤定且具有重量,「把你牽連進來,抱歉。」

  「咦……」燈里有些愕然,「小剪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因為很不暢快。」答案來得很快,「當然他們針對你這點我也覺得不爽,但是在那之前──『有錯就要好好道歉』,玲王這麼對我說過──是我的關係才害你被波及的,我要為自己的錯誤向你道歉,我一直很在意這件事。」

  緩緩眨了下,又眨了一下眼,燈里似如不是很明白,「沒關係的,小剪不用放在心上,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的在意是出於朋友的身分。」

  見神情茫然的對方張了張嘴,最後選擇闔上,單手向旁撐的小剪傾身拉近彼此的距離。

  「雖然對交朋友這種事情還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如果燈里那時也和我有一樣的感受,未免就太難受了。」他伸出手掌按住胸襟,「因為是這樣子的在意所以更要說,我是這麼覺得的。」

  那雙釉綠色的眸子倒映著樹梢之外的軟紗似的橘紅晚霞,饒是向來犀利的目光與義正詞嚴的口吻,此時由逆著落日的男孩看來,都少了幾分尖銳。

  小剪說的不是什麼一時興起的謊言,是真真切切的、抒自胸臆的實話。

  不需要什麼證據,燈里就是知道。

  「嗯,我明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皓太那天講的話確實讓我有點介意……這樣的話,我也要和小剪說對不起。」得到預料中的反應,他同樣報以注視,「那時候我太害怕了,沒有出來替你反駁那些罵你的話,對不起。」

  小剪彰然一愣。

  「這點事,你根本不用跟我道歉啊,又不是燈里的錯。」

  「小剪現在也和我有一樣的感覺了喔。」

  「哈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那樣看我?」

  沒想到燈里指節輕靠唇瓣,呵呵地笑了出來,「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我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再勇敢一點,像奈奈和暎子那樣,將自己想講的話坦率地說出來……」

  「燈里這樣就很好了啊,你不用強迫自己跟她們一樣。某些方面也絕對不要向她們看齊,我認真的。」重新坐回正位,稍側著身的小剪以抵住大腿的左手托起臉頰,隨後半垂著上眼瞼的視線掠過斑駁樹影,往貌似快要落定大局的球賽晃去。

  「是這樣嗎?」燈里也循著他的方向遙眺,「我倒是覺得,她們兩個非常閃亮。」

  人數已所剩無幾的場上,兩個女孩身手矯健地活躍著,縱使兩邊隊伍來往拉鋸,孩子們還是無關勝負地玩得十分盡興,輸贏的糾葛,興許在等會兒晚餐過後就會被拋諸腦後了吧,然後明天,曾經的敵人又會組成比肩的戰友,而昨日的夥伴會成為最棒的勁敵。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燈里所認為的耀眼何在。

  那麼,小剪自己想要變成什麼樣子呢?所謂「想要」,會和那個叫做夢想的東西有關嗎?

  他依然沒個足夠清晰的想法。

  「你的眼光真奇怪。」

  「要說欣賞,小剪也是我看齊的對象之一喔。」

  指尖恰巧壓住上揚的嘴角,並不自知的小剪雙頰都被斜陽裹得紅通通的,扭過了臉,微微瞇起的雙目卻瞅向同儕。

  「啊啊,就是這樣,叫我來說的話,燈里,你就是太溫柔了。」

  「溫柔的是特地和我道歉的小剪。」

  「算了吧,我對那種形象一點興趣也沒有,你自己留著就好。」他脫力地擺擺手,怎麼也裝不出不屑一顧的表情了。

  不過老實說,他還蠻喜歡的,這種……和人類小孩、不對,是和燈里,認可為彼此的朋友的感覺。

  誰知道呢,或許不是燈里想或不想、誰先誰後的問題,又或許打從一開始,小剪就下意識地把思考基準劃進「友人」的範疇之中了吧。

  「有把在意的事情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嗯?小剪說的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想了想,好像,又不是這麼一回事。

  「字面上的意思。」

  淺淺微笑,男孩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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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3-28 20: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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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對了,凪呢?我看到他剛剛跟你在一起?」

  扎眼的瀏海隨動作掃過鼻根,被搔得有些癢的小剪晃了晃頭,隨興讓風把前髮往後梳開。

  燈里伸手指向拉門半敞的教室,「是笨蛋叔叔來找他……他們好像認識的樣子。」

  「認識?誰啊?」

  二度和男孩確認是不認得的人物後,小剪腦中浮現不久前白髮青年倚在樹旁、懶洋洋得要睡著的模樣。那種狀態的凪誠士郎是沒有移動能力的,會跟那個人走實屬稀奇。

  「說不定是偷偷跑去食堂了,或者躲在空教室裡休息。」選擇性忽視凪被早紀老師叫來的本意,嘀咕道的小剪忽地眼神一暗,「……如果是我想的那樣,不會這麼沒動靜才對。」

  「嘩!」

  「哇啊啊!」

  突來的大喊,不僅驚呼出聲的燈里,就連小剪也被猛然嚇得渾身一震。

  女孩笑吟吟地從樹幹後方跳到兩人面前。

  「奈奈,妳怎麼會從那裡……」

  「因為我被打下來了嘛,哈哈!」衣衫玩得髒兮兮的小日向泉奈雙手叉腰,說得很是樂觀,「小燈很早就被淘汰,所以我連同你的份一起努力了。嘿嘿,待到最後關頭的奈奈很厲害吧!下次小燈要和我一起活到最後喔!」

  「那比賽……」

  「比賽很好玩。啊!對了,你剛剛被打中的地方還會痛嗎?」

  直接跳過戰況,儘管燈里以搖頭來回應,泉奈依然在男孩面前蹲下了身,待後者慢吞吞地拉開袖子,她立即湊近檢查了一下對方的左上臂。

  「嗯!奈奈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帶小燈去找保健室姐姐好了?」

  完全不給對方反應時間,女孩腳尖觸地轉了半個身,將不寬的背脊正對著燈里,雙手朝空氣掂了掂。

  意識到這個舉動含意為何的燈里剎那刷紅了臉。

  「等、等一下,奈奈!妳在幹嘛……!」

  「看就知道了,背你去保健室呀。」

  「我可以自己走。」眼神開始飄忽的他有些結巴,「啊,我也不痛,會給保健室姐姐添麻煩的……」

  「哎──?有什麼關係嘛,以前不都是這樣背的嗎?小燈很輕,奈奈一定背得動的喔?」

  「妳說的是幼稚園的事情了……!而且……」

  無處安置的目光左右游移著,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地,最後落到了小剪的身上。

  身為徹頭徹尾的狀況外者,小剪本就不想介入這對青梅竹馬間,但泉奈的視線一併投過來之時,他才臆測燈里也許是在顧慮他。

  男孩的臉頰是緋紅色的,小剪認得這個表情。

  站起了身,他拍了拍短褲上的沙土,「我先去找凪,就不打擾你們──」

  「奈奈也背得動小剪喔!要試看看嗎?」亞麻髮色的女孩倏然自薦。

  「咦?」「哈啊?」

  同時發出疑問的兩個男孩不約而同地望向飛快站穩腳步、甚至將手臂曲折成展示肌肉的姿勢的女孩。

  不不、絕對沒辦法的。小剪面露質疑地凝視著泉奈單薄的手臂……不對,他根本就不想知道答案。

  「來吧!」

  「我不要,丟臉死了。」

  「呼哇!被冷淡地拒絕了!跟暎子說的一樣難搞!」

  個性樂天的泉奈似乎沒有因此被打退,笑得更開懷了;反而是想給對方難堪的小剪鐵青了臉。

  「真是幼稚。」

  「嘻嘻,因為奈奈是小孩子,你也是呀!」

  「我才不是小孩,別把我和妳混為一談……」暗自撫平突突跳動的眉尾,無力辯駁的他轉問道:「不過我們也才共事過一場比賽,妳竟然會記得我的名字。」

  「是暎子告訴我的,她說有個綠色頭髮的奇怪傢伙,看過一眼就會知道是誰喔。」

  「她才是那個古怪的笨蛋。」

  「而且奈奈也記得喔,小剪上次做的那個,被踩扁的哥吉拉!超級、超──級帥氣!」

  啊,慘了慘了,這傢伙的眼睛放出光來了。別一臉興奮地湊這麼近啊。

  悄悄往後退半步,臉色已沒有一絲起伏的小剪兩手插在口袋裡,撇開了眼,拒絕正對過於熱情的……崇拜?罷了,他一點兒也不想深究,這女孩八成是他應付不來的那種類型。

  「我也想像小剪一樣變成抽象派藝術家!好,決定了,你來教奈奈捏黏土!從今天開始小剪就是奈奈的師父了!」開朗地高聲宣布,笑容燦爛的泉奈一併拉起燈里的手腕,舉高過頭,「當然小燈也一起!我們是徒弟二人組!」

  「咦?我也是嗎……」

  「什麼跟什麼,這種異想天開的頭銜我才不想要。」

  「──喔?那你想要什麼樣的頭銜?」句尾上挑的語聲乍然闖入三人之間,「我想想,『得意忘形』怎麼樣?蠻適合你的。」

  這次確切地接收到來者之惡意,沉下眉宇的小剪機敏地迴過半身,將兩個孩子護在胳膊後頭。

  皓太正氣勢凌人地環著胸,咧開的嘴角中滿是嘲諷。

  「剛剛不是很厲害嗎,當作自己是王牌了?跟你同隊真倒楣,因為最後還是我們這隊獲勝呢!」

  「那是因為──唔、唔唔唔!」

  嘴巴被燈里馬上摀住的泉奈插話失敗。

  「誰輸誰贏我根本不在乎,勸你少糾結在這種無聊小事上。」

  「無聊小事?口氣可真大!是說,我以為你上次被打過後就回家哭著找媽媽討抱抱,學了一次乖呢。」平頭男孩皺了皺鼻頭,「看來你爸媽不僅沒教過你道歉,連基本禮貌都沒有啊,臉皮比大象還厚的間諜先生!」

  「不要那樣叫我,說了我有名字的啊。」嗓音隨之冷戾下來,不打算迂迴的小剪向前逼進了一步,鄭重地糾正:「我叫做小剪,這是凪替我取的名字,好好叫!」

  和那天一樣,他感覺皮膚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急遽加溫,翻滾著,沸騰著,細細密密地將水花燒得金紅,並噴濺成猶如針雨般的、肆無忌憚的刺疼。

  思緒纏結成混沌一團,黏稠的灼熱感麻木了所有感知,他從未如此清晰可控地描摹出這種的情緒,現下一刻,小剪知道自己非常地生氣。

  所以,當拒絕收斂的皓太再度擺明著往他的痛處戳的一霎那,天性不屈的男孩出手了。

  拳頭又直又猛地落在皓太的左頰上。

  向後翻飛,狼狽地半伏於地,男孩的表情由驚恐轉至不可置信、再轉至盛怒。

  「你、你打我?」

  小剪收回出拳的姿勢,轉了轉手,冷道,「上次先動手的不是你嗎?我們彼此彼此而已吧。」

  皓太自然是不可能單方面受氣的,只見男孩氣一吐,步伐都未踩穩,便一股腦地掄起手向小剪衝來。

  不過,太低,實在是太低了。

  在那只拳頭後拉蓄力的瞬間,小剪右腳跟一蹬,輕易就往左閃過了對方的直線攻勢。再怎麼沒打過架也看得出來,身體壓得過低的皓太是不可能擊中他的,那傢伙根本連重心都來不及收回……

  不對!

  撲空而即將摔跤的當下,那男孩竟然強行扭轉腰背、改變平衡,硬是蠻橫地跟了上來!

  小剪瞠大了眼,眼睜睜看著如慢動作滯空的一切,皓太的拳頭沒有任何刁鑽的切入角度,全身上下也都充滿了破綻,可就是這一出其不意的大膽賭注,鬆懈在餘速裡的小剪全然無力反應,最後,由徐轉疾地,朝自己面上破空而來。

  他先是感覺到砂礫擦過下臂與膝蓋的刺痛,顴骨處才傳來火辣辣的、浮腫一般的疼。

  撐起上身,下意識伸手觸碰傷處的小剪倒嘶一口氣,驚魂未定地望向同樣跌得很重、此時已飛快爬起的皓太。

  「呼、呼……怎麼樣啊,這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論打架這裡沒人可以贏得了我!更不用說是你這個、呼、只會耍小手段的傢伙……!」男孩抓著挫破的手肘,勘勘提了提唇角,「我這個人很簡單,只認同足夠強大的傢伙,臨陣脫逃的你、呼……是沒辦法理解的吧!哈哈,因為你很弱小啊……!」

  「呵,弱小嗎……」拄著單膝起身,小剪俯下臉,手臂隨動作自然垂擺,「皓太,你不知道吧?沒有親眼看過吧?……所謂真正的『弱小』是什麼樣子。」

  「啊?我當然看過啊,就是你現在的模樣不是嘛!」

  「現在的我?真可惜,並不是。那你一定也不曉得真正的『弱小』是什麼感覺吧。」

  參差不齊的蔭影凌亂著煙綠的髮絲,他站在光線近乎融弭的邊界,任由晚風習習來去。

  抬起的目光掠過躲在樹後、注視著這裡的燈里與泉奈,絲涼似玉的語聲停落,而後猶若無風自墜的落葉,定於忿怒的男孩身上。比起黯淡自憐,那樣的目光更像是於心了然後,平靜得掀不起漣紋的一泓草塘。

  「需要別人的照顧才能活著、獲得關愛的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默默看著一切……這種無助的、脆弱的感覺,我忍受了不曉得多久,比誰都還要清楚。所以……」

  已經不是那個沒有能力付出、只會造成負擔的小剪了。

  將水面終得吹皺的風動,是暮靄瀲灩之中,一個男孩不再毫無溫度的微笑。

  「所以,現在的我一點都不弱小。」

  那雙湛然得不容半毫虛偽的綠眸,除了漫天彩霞以外,彷彿還懷揣著另一種爛漫的、暖融融的光亮。

  怔住少頃,平頭男孩也笑了。

  「啊,是嗎,是嗎。那就讓我見識一下你所謂的強大吧?」這一回,笑得饒感興味,「我是不知道你之前經歷了什麼,但是,自己究竟有多弱,你好好體驗後也該有個底了!」

  指關節在交疊的掌中喀喀作響,皓太左右活動著頸部。決鬥必非單方的欺凌,因而待雙方有共識地對上眼,他便欺身如虎衝刺而來。

  自尊心強的小剪起初也是想辯個高下的,然而不怯於正面迎上的這一刻,勝負於他,確實是沒那麼重要了──因為在明天過後,比起過程所得,勝敗之差不過是空乏的名份而已。

  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對吧。

  而現在、現在──是啊,好不容易,現在的他──小剪已經有能力去履行約定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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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4-4 22: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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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小剪記得,凪和玲王曾經吵過一次不算小的架。

  那是出身白寶的少爺退役之前的事情。

  獨自待在家中、沒有被託付給老婆婆的小剪,其實並不清楚聯賽期間他們起了什麼衝突,但他深刻記得,賽後回到神奈川市郊住處的兩人少見地不發一語,並且第一次在一個屋簷下分了房睡。

  好一段時間裡,過了熄燈時分,凪誠士郎都會從臥房出來,隻身窩在昏暗客廳的沙發上,憑著茶几旁落地的燈光打起手機遊戲,直至深夜。

  小剪知道他本就不是什麼準時上床的人,不過這夜熬得實在太過了,螢幕閃爍的藍光在照明不足的室內空間裡頭宛如一把寒刃,凜然朝小剪直剖而來,眩得邊櫃上亟需光週期平衡的小仙人掌是整晚難以成寐,遑論凪誠士郎那對被冷光映亮的、爬滿血絲的灰色眸子中,流淌的又是多易碎的落寞了。

  簡直就像是希望有人可以注意到他這個過分任性的舉動,放軟心防而前來給予關切似的。

  真是幼稚,無可救藥地幼稚。當瞥見凪的手機畫面大多是平時根本沒興趣的國際新聞,小剪終於忍不住如此暗忖道。

  可他終究只能默默看著,心裡悶悶的,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御影玲王則恰好相反,賽期的空檔幾乎全被塞滿了或公或私的行程,小剪不曉得他是打算藉由忙碌來轉移注意力,抑或減少和凪誠士郎的獨處時間,反正即使是在家的日子,往常習慣在沙發閱讀的玲王也都埋首書房,極少跨入客廳裡頭來。

  唯有幾次清晨,比昔日都起得要早的玲王會趁著整座城市安然沉眠之際,將小剪一併帶到陽台上透透氣,然後倚著欄杆,眺望初醒的旭日替平房與原野捻亮一簇簇薄金色的火炬,朝霧頓時瀰漫如紗。

  這樣朦朧且靜謐的景色對小剪已是屢見不鮮,所以,他注目的是身邊的青年:鬢髮飄逸,眼神無焦,因四下無人而盡顯悵惘的、得以卸下偽裝的御影玲王。

  玲王的短眉擰得很輕,攥起的手卻沉重,一個人的時候,他會說很多不能對其他人坦白的心思,也許是委屈,也許是自責或懊悔,而小剪就在旁靜靜聆聽,太過複雜的內容、深奧的情緒未必能全捋個明白,不過,他也就只能暗暗聽著,想問,也沒辦法將內心的疑惑述諸話語。

  這種感受相當奇怪。那段時間的天氣分明乾燥而晴朗,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根部浸濡於腥臭濕土當中,身體正一點一點腐爛的感覺?

  重要的人們就在眼前因彼此痛苦,身為最親近他們的存在,居然一點簡單的忙都幫不上──原來他真的任何事都辦不到,這一個事實,讓小剪不知怎地感到非常難受。

  因為他很「弱小」。

  弱小得無法為珍惜的人付出,弱小得無法自己選擇生命的去留……







  猛然一陣天旋地轉,閃了神的小剪被一拳撞翻在地,猝不及防地,有人逕自朝無所防備的他身上跨坐上來。

  肚子被重重壓住的瞬間小剪就想反擊,然而居高臨下的男孩快他一步,搶先就把意欲襲擊的右拳給牢牢箝住,緊接著是另一手。

  「哈!早就跟你說過了,你要打贏我還差得遠呢!」不顧自己臉上掛著幾道擦傷,皓太自豪道:「我果然沒看錯,你是只會誇大話,打架卻很弱的那種類型吧!看來你還是比較適合當偷偷摸摸的間諜!」

  「間諜、間諜地叫,煩不煩啊……啊啊,那麼你這傢伙肯定是和我相反的類型。」見對方狐疑地皺起眉,小剪勾起陰冷的笑,「打架很厲害,但腦袋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會一個勁兒往前衝,連別人名字都記不住的那種類型啊。」

  「你……!」

  咬牙瞋目的皓太鬆開手,重新握起拳頭揮來,而也是這一鬆動,讓原先動彈不得的小剪得以出手阻止他的意圖。

  「唔!可惡!竟敢說我腦袋空空,你跟我道歉!」

  「欠別人一句對不起的……是你才對吧。」

  「還真是狂妄,我是不會向你道歉的!不對,為什麼我要說對不起啊!」

  「因為那可是凪替我取的名字啊,不准你看輕它!」

  小剪的語尾開始顫抖,五指開始泛麻,要抵擋住果然還是太吃力了,但那道不甘示弱的逼視當中並未顯露任何可侵的軟弱。

  皓太下壓的手勁逐漸加大,好似還沒傾盡全力。

  「哈,我一點都──」

  「『一點都不在乎』,早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我就算了;但是,你傷害燈里這點我會跟你拚命到底。」絲毫不像落於下風時的口氣,綠髮男孩的眸光愈發深邃,「和我不一樣,燈里是和你一起長大的夥伴,是很重要的家人吧!既然如此,就別隨隨便便用『叛徒』這種傷人的話針對他啊!」

  「啊?你懂什麼?那不過是我們平常開玩笑的方式。」

  「是啊,我不懂。我只知道讓人不舒服的玩笑,就算是對最親密的家人也不可以開。」

  「唔……!真多事啊!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因為對朋友的事撒手不管讓我感到很不暢快。就像皓太珍惜著這裡的夥伴們,我也有我自己重視的、絕對不能妥協的事情──!」

  明顯感覺對方卸下大半力道,小剪驟然雙手猛力一推!不是選擇脫身,而是藉機將大意仰翻的男孩反制在地。相同的對峙姿勢,情況翻轉。

  唯獨此時,皓太已不像剛才那樣滿腔怒火了。

  摒棄揮拳的念頭,小剪轉而揪起他的領口,直勾勾地在一指之距看進男孩有些恍惚的眼瞳裡頭。

  「所以,道歉。」他低聲吼道,「跟燈里道歉!」

  欲言又止的皓太眼光閃了閃,然後慢慢地挪移,小剪知道,那個方向是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孩所在的位置,也知道燈里一直看著這兒。

  或許和他這個外人沒關係,不過他與燈里認定為友,而皓太、以及育幼院眾多孩子是燈里的家人,獨一無二的關聯性,這樣就足夠了。

  已無反擊之意的男孩,緩緩敞動雙唇……

  「真是的,你們兩個──!」

  下一秒,小剪忽然被一股不容拒絕的力氣拔離地面。

  「怎麼又打起來了哪?老師不是說過要好好相處的嗎?」

  不由分說地擋入兩個孩子之間,來者是微微喘著氣、辮髮有些鬆散的早紀老師。

  「皓太!你忘記老師上次跟你說過的事了嗎?很生氣的時候要先做什麼?……還有小剪也是!打架是不對的行為,會傷害到別人,也會讓自己受傷的哪,有什麼誤會的話,我們好好討論就好了哪!」

  早紀向來待人溫婉,言行儒雅,小剪還是第一次被她這樣一針見血的指責,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落地之後,他發現育幼院大部分的孩子都圍在四周觀望著,其中也包括了暎子,她站在比人群更靠近這裡的地方,面色凝重地緊抿著唇,大抵是她去通知早紀老師的吧,也是在這時,小剪身上大小不一的傷口才遲鈍地灼痛起來。

  總覺得胸口酸酸的,和不甘心好像是不同的情緒。

  「好了,停戰!打架到這裡就結束了哪。」早紀嚴肅地擰起柳眉,「老師現在還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們各自的想法,所以等下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老師,可以嗎?」

  待雙方都愣愣點頭,身上圍裙沾染髒污的女子蹲低至平等高度,攙扶仰躺的那個孩子起身。

  「皓太,站得起來嗎?小剪呢,沒事吧,可以走嗎?」一左一右地,牽起兩個男孩的手心,「現在兩個人都保持安靜,乖乖跟老師走,有什麼話我們擦完藥再說哪,好嗎?」

  前往保健室的路上,小剪始終伏垂著眼,直盯著被早紀老師穩穩握住的那隻手,及至感受到一股令人不自在的奇異熱意在耳畔蔓衍,方抬起臉轉向來處。

  碰巧撞上的那道視線旋即就調了開來。

  皓太顯然在看他,暫且不論這傢伙假裝沒事的技巧笨拙到了極點,小剪現在誠然沒有力氣再跟他交手了。算了吧,他想,叫囂也好,記仇也罷,就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打架別再來上一次了。

  這一次,可沒有玲王會再替他敷藥了啊。







  手臂、小腿、臉頰……沒有被衣物包裹住的地方都帶了或多或少的擦挫傷,小剪盯著那些傷口被一一擦拭,接著是烙鐵般的消毒藥劑、黏糊糊的膏藥、潤濕過的冰涼紗布……

  「這樣就好了,雖然看著很多但傷口都不深,問題不大。」黛青的細長鳳眼半瞇,髮亦同調的保健室姐姐冷淡嘆氣:「回去是一定會痛的,沒辦法,誰叫你把自己弄得一身傷。」

  「雖然凶巴巴的,但小杏姐姐是在擔心你唷,小剪。」早紀說。

  「對對對,我就是凶巴巴姐姐,隨妳要怎麼解讀。」她不以為意地擺一擺手,「記得叫帶這孩子來的那傢伙換藥,不然我可頭大了。既然照顧過小孩,換藥這種白癡都具備的基本技能他應該會吧?」

  「姆嗯,我會再叮嚀凪先生。謝謝妳哪。」

  正如打理得一絲不紊的外表,身披白袍的女子收拾起器具同樣乾淨俐落,不一會兒便拉上門出去,將診療室一隅留給了早紀老師與孩子。

  以指背扶了扶細框眼鏡,早紀收起笑意,垂墜至兩張椅凳之間的淺粉色布簾被拉開,兩個男孩隨即無隔障礙地並肩而坐。

  「好了。」她以嚴肅而不過於苛刻的語調問,「現在,誰要先來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哪?」

  看著皓太歪著嘴撇開臉、一副自知做了虧心事的樣子,左右臉頰各貼了塊紗布的小剪主動舉起手。

  「我來吧。」他一貫地平淡,「其實是上次──」

  「等一下!」

  和小剪相比只有少處掛彩的男孩倏然喊道,並且向他投來平視的目光,前所未有地。

  「……我先說。」百般糾結地撬開嘴,皓太連眉頭都緊扭在一塊兒,「早紀老師,還有……小剪,讓我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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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4-11 21: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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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一朵、兩朵、三朵……

  啊,黏在一起了,變成兩朵……看起來好像番茄口味的棉花糖。

  肚子好餓。

  玲王應該在公司忙,還沒吃飯吧。小剪呢,不曉得他餓了沒有……啊啊,受不了了。

  「好久啊,還沒找到嗎?」

  慵懶瞇眼,凪誠士郎有些不耐地抱起胸。

  他前方是一名有著長短不齊的黑髮、一身乾淨白襯衫的年輕男子。此時男子不知道正尋覓著何物,半彎著腰,將公事包駝於背心,沿著藉玻璃落地窗和戶外分隔的長廊一路鵝行。

  聞言,那人立即直起腰背,挾著眼刃猛然回身──

  「嗚哇啊啊啊啊!」

  霍然整個人又軟了下去,凪漠然看著他萎靡伏地、全身顫抖並不斷發出哀鳴的樣子,無言地遞出同情的眼神。

  「嗚噁,嗚嗚……我的腰……」

  「陪你找東西實在太無聊了,我要走了。」

  「嗚、你要是把我丟在這裡的話……等、等一下哪,別走,聽我把話講完!凪誠士郎!」

  男子驚慌抓住他的褲角,一個劇烈動作的下場就是後腰肌肉又活像被撕扯開來,他只得再度癱軟,眼角含淚,額頭都貼到了地板上。

  凪對他投以冷目:「你真的是一個很麻煩的傢伙。雖然不是很想聽但你快點把話說完,我要去找小剪了。」

  「你要是、嗚嗚、把我丟在這裡,就休怪我無情……哼、哼哼哼,我剛剛就跟你說過了吧,我手、手上可是有你的把柄哪……」被冷汗浸溼的幾綹髮絲滑過他輪廓清爽的臉前,那抹辛苦的邪笑逐地變得扭曲,「那些照片流出去會很不妙吧,你的名譽和大好前程都會毀掉的哪……哼哼,怎麼樣哪?很可怕吧?很絕望吧?所以你還是乖乖、嗚、嗚噁……」

  「你看起來才是『不妙了』的那一邊啊。」見他又抱肚乾嘔起來,凪聳聳肩,稍微遲緩地歪過頸子,「嗯──你說的那些照片流出的話確實挺糟糕的,不過,那其實是在虛張聲勢吧。」

  「什、什什麼哪!我才不是虛張聲勢!」

  「你一副就是手上沒東西的樣子,手機不見?誰相信啊,拿不出證據又長得沒什麼說服力。」

  「咕嗚!怎麼連你也這麼說……批評別人的長相未免太沒禮貌了,我就是要讓你相信才在找手機的!」外貌實為體面的青年慍怒地瞪大一雙茶色的眸子,「不然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麼才每天來這裡堵你的哪?」

  「每天……作為粉絲你還真是瘋狂,我會感到很困擾的。」

  有著特殊口癖的男子還給他兩眼無奈。

  「總覺得被你翻白眼特別受傷。」

  「咕……!」

  血條已自損得見底,又被凌厲的發言這麼一暴擊,男子這下連精力值都要滲紅了。

  公事包拋在一旁,領帶翻飛,他面部朝下,鬈髮亂糟糟的,聲音全被罩在圍起的一對臂彎內,彷彿是什麼來自地底的怨靈。

  「嗚嗚嗚……我對不起老姊,對不起在天國的老爸……抱歉做人失敗的我就是這麼沒用哪……」

  「……唔,好吧,就再一句話。」這是凪誠士郎所能想到的,使對方免於瀕死的唯一妥協,「聽完你最後一句遺言我就真的要走了。」

  吸了吸鼻子,黑髮的年輕男子先是神態呆滯、詫異地看著他,然後,礙於所剩無幾的對話額度,而宛如某種四腳野獸地發出逞凶鬥狠的低鳴。

  太好了,終於成功堵住那張講個沒完的嘴了。凪暗自竊喜。

  身為體育圈知名人士,凪誠士郎算是接觸過不少採訪記者,大至跨國媒體,小至日本國內私人報社,因此在賽場之外被人帶意圖性地捕捉已是司空見慣之事,然而,像男子這樣言行和行業印象大相逕庭的記者,凪當真是第一次見到。

  將手插到口袋之時不小心碰皺了裡頭的物品,他撈出那張被摺痕大方地橫過去的紙片……



  當時,他正靠著庭院的花樹享受涼絲絲的徐風,打斷他逐漸濃厚起來的睡意的人,是一位目測不滿二十五歲的襯衫男子。

  八成是顧慮燈里在旁邊的關係,年輕的男子並沒有直接說明來意,而是以「有事相問」為由請他隨入室內;凪受早紀「人手不足,需要幫忙」之託而來,面前這個人不但看著眼生,穿著也不像育幼院的教師,想當然耳,完全沒有行動意願的凪誠士郎馬上就一口回絕了。

  接著,搔頭煩惱的男子「啊」了一聲,笨手笨腳地從鼓鼓的公事包內摸出一個鐵匣子。
  這傢伙絕對是忘了得先報上來歷了。如此想道的凪慢悠悠地接過那張名片,下一秒,驚訝得陡然坐起。

  是記者,追著他來的。

  不過理應被玲王發表於社群媒體的錯誤資訊誘離此地的媒體,怎麼會找到這兒來?

  而且,只有一個人嗎?

  措手不及的凪管不了那麼多,只知被記者堵到可是玲王最不樂見的事情,獵者的目標很清楚,而在進入屋內,男子胸有成竹地宣稱自己握有他的把柄之際,凪更是有種自己被漆黑槍管瞄準的網中之感。

  「我猜的果然沒錯,凪誠士郎先生,你會再度造訪這間育幼院。沒想到看似不近人情的世界球星,居然是喜歡小孩子的類型哪,之前贊助商的消息原來是正確的……」雙臂環胸,男子挑眉,「沒有回應?你的話和傳聞一樣少哪,那我也不廢話了。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手上,有你和御影財閥大少爺兩個人的私人照片。」

  不曾公開過的、兩個人關係親密的獨家照片。那人補充。

  凪幾不可見地動搖了一下,那名男子則滿臉自信,津津有味地打量著囊中獵物的一舉一動。

  「前一陣子你自己惹出來的同居風波,凪先生還記得吧?雖然御影家的少爺一面拿錢把新聞壓下來,一面又扯些什麼假消息聲東擊西,但我的鼻子可是很靈的哪!哼哼,這些照片,要是外流可就不是金錢可以解決的事情了唷,一定會是頭條啊天大的頭條!」即便身高遠不足俯瞰對方,自稱記者的男性仍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說道:「所以,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接受我的採訪,讓我刊登一切的真相,然後,你就可以保留這些照片──怎麼樣哪?聽起來是場公平的交換吧?」

  凪和玲王的私人相片。

  凪不懂為什麼這男人會有那種東西,御影玲王不再以隊友的身分與他奔馳球場後,兩人幾乎沒有過合照,然而,看他的表情似乎並不是用以哄騙的胡謅,這讓凪又一頭霧水地混亂起來。

  不論怎麼說,有了先前的經驗,凪誠士郎現在不能莽撞行事。

  「怎麼不講話哪?好奇怪的人。好吧,既然你不領情,那我就先放出凪誠士郎經常造訪這間育幼院的情報,只要十分鐘,十分鐘!這裡就會被一大票記者擠得水洩不通哪!」

  不行,會造成玲王和孩子們的困擾的。

  「嗚欸?不夠有威脅性嗎?姆嗯嗯……那麼,再加上『御影家的少爺其實是個大騙子,故意說謊混淆媒體』!怎麼樣啊!」

  臭傢伙,想死嗎,不准你說玲王的壞話!

  「咿……!突然背後毛毛的!」男子打了個冷顫。

  身後隱隱散發低氣壓,此時的凪誠士郎,內心百般徬徨地在思考男子所謂的「公平交易」,要挽回把柄落於人手所造成的劣勢,也只能夠──不,不對,這一點都不公平啊?

  接受採訪如何,公開更甚於同居的兩人關係又如何,誰能保證這傢伙不會私下備份,一反悔就拿照片出來脅迫他們?凪不僅沒拿到主導權,也沒任何好處可和對方交易。

  撇除公正性不講,男子手裡都有了頭條級別的證據,只要一發布上網,必然會翻起一場風雨,又是為何要大費周章地來採訪他,還一再地周旋,反常地給予他考慮空間?怎麼想都很不對勁……

  眸光一閃,凪誠士郎知道了。

  「我說,你根本沒有照片吧。」他劈頭就說,「你這個業餘的騙子記者。」

  「什麼騙子、當然有哪!姆嗯,好吧,既然是交易那麼讓你確認一下也是必要的!」

  氣勢洶洶地說著,黑髮男子又摸進皮製公事包裡頭。

  翻了翻,「手上沒東西我是不會講大話的哪,這是我的職業原則!就存在手機相簿,等一下哪我找找……」掏了掏,「這東西有點多啊,抱歉你等等我。到底在哪裡哪?」左右搖,「嗚、奇怪,我記得……」使勁攪,「沒有沒有、沒有!怎麼都沒有哪!」

  啌咣咣!

  包內的物品悉數被倒出來,在那灑了一地狼藉當中,蹲下身的男子一邊忙亂地尋找事關頭條的手機,一邊慌張得不斷碎念。

  「嗚欸欸?不會吧,不會這樣吧?忘了帶嗎?不對不對我是導航過來的哪怎麼可能沒帶出門哪……那是中途掉了?掉在育幼院裡?上次看到它是……」

  而凪,就這麼愣在原地,盯著那數量驚人的隨身物(以及一堆凪會稱為垃圾的東西)還在持續擴散領土,恍然眨眨泛著些許橄欖綠的灰眸。

  「不見、不見了哪!手機、凪誠士郎先生、不見了──!」

  「我人好好的在這。還有你別叫我的名字,不甘我的事啊。」

  「有關,當然和你有關……」男子心急如焚地扒到他身上來,淚光閃亮,「陪我找!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手機不能不見,你要幫我找到手機我們的交易才會成立哪!我才能拿下頭版、讓社長對我刮目相看哪!」

  「所以說了不甘我──」

  「嗚哇啊!相機也不見了哪!凪誠士郎,求求你陪我找哪──!」

  饒了他吧,又是從哪一步開始,蠻不講理的合約被默認成立了。心死的凪任憑對方一前一後地搖晃著自己,更加不解的是,這個冒失又在採訪對象面前哭天喊地的話癆男……



  啊,竟然真的是個記者啊。

  名片上頭爽利地印著一間位於東京市區、凪完全沒看過的報社名,比起那個,男子的姓名讓他覺得既親切又眼熟。

  風見那樹。這名字發音和凪誠士郎的姓氏驚人地相像,嗯,難怪很熟悉了。

  而那位那樹先生,此時仍模仿野獸呼嚕嚕地喘著氣,彷彿在凪的殺氣邊緣匍匐走動,不敢貿然靠近。

  白髮的足球選手耷拉著肩膀,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不知該慶幸這位記者看來並不能對他和玲王造成危險,還是該憐憫明明是來突擊、最後卻落得狼狽下場的那樹。

  反正不管是哪邊,凪誠士郎想去吃飯了。

  「好了,時間到。」他誦唸一般地宣布:「莫名其妙的尋寶活動就到此為止,我要走了。」

  「嗚欸?你剛剛沒說有限時的哪?」

  微微揚起一邊的下頷,凪像是在等待回應地噤聲不語;在青年輕飄飄的眼光之中,那樹才恍然醒悟地叫嚷起來。

  「不公平,不公平哪!凪誠士郎!剛才那句不算數──等一下,你不要真的就這樣無情地走掉哪!請你等等我嗚哇啊啊啊我的腰──」

  擁有一對善於奔跑的雙腿,凪的腳程一向很快,輕易就將那些控訴與哀求頭也不回地拋在廊道之外。

  終究鬆了口氣。總使並不相信那樹手上真的有所謂的私人照片,但執意衝著凪誠士郎這個人來還直白地將御影玲王的名字掛上嘴,他多少還是有點顧忌的,畢竟……

  不想再看到了,露出那種表情的玲王。

  凪感覺胸口抽痛了一下,緊接著是被重物壓著的窒息感。

  那個夜晚在汽車前座許下的生日願望,久別重逢卻斥以天真的拒絕,冰冷得凍傷唇齒的疏離,關上車門前一閃而逝的寂寞。一點兒也不適合玲王的、被陰影吞沒得失去輪廓的情緒……

  「他要你回來好好想想。」

  那樹的哭喊聲已經很遠了,杳然無人的迴廊裡,一道極其熟悉的、乾淨的嗓音猝然灌入耳中。

  微風垂拂,懸吊在拉門樑上的玻璃風鈴清脆作響,透明的晚霞順著擺錘的圓弧滑過,折射出的光線相互碰撞著,宛若無色琉璃。

  「不是以凪的身分,而是以『御影玲王』的立場好好思考。」

  那話分明發自淺綠髮色的男孩的口中,分明是凪誠士郎親自從小剪那兒得到的轉述,然而,最終響盪在腦海中的,卻是御影玲王的聲音。恍惚間,他都要以為那樣重疊的影像不是被錯覺或巧合構築出來的。

  玲王以堅毅的眼神呼喚他的名字,字字勤懇,聲聲殷切。

  伴隨著叮噹鈴鳴,「凪,我會等你。」如在眼前。

  嗡──

  刺耳高頻貫穿顱殼,凪忽地感到頭暈眼濛,足下一個趔趄,險些在轉角撞上奔馳而來的嬌小人影。

  「啊!」那抹影子在碰撞前就煞住了腳,「誠士郎!」

  同時將他喚回神的除了一個女孩子氣吁吁的呼喊,還有急切拉住手掌的力道。

  「誠士郎,不好了!小剪、小剪他──」

  惱人銳響消失了,凪誠士郎的腦袋,漫過流沙崩陷般的雜音。

  窸窸窣窣。

  唯獨那串風鈴,在沙礫摩擦過的斑駁中兀自清明。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5-9 23: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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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4-25 23: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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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人設──暎子

暎子(えいこ Eiko)
性別
年齡九歲
身高133公分
生日8月18日
星座獅子座
血型A型
誕生花雪絨花、錦紫蘇
誕生石藍晶石
興趣繪圖、烹飪、團聚過節及出遊
喜歡的食物熱呼呼的食物,特別是關東煮、火鍋
討厭的食物涼拌料理、醃漬物
喜歡的動物獅子
喜歡的季節冬季
喜歡的音樂ツユ〈傷つけど、愛してる。〉
代表色橙黃色
初登場篇章《一日保母誠士郎》02
其它形象圖小剪男孩封面圖
2023御影玲王生日賀圖
2024暎子生日賀圖

  凪在育幼院遇見的女孩,初見時憑一己之力就平息了孩子間的紛爭,領導力強且毫不客氣地以誠士郎來稱呼對方,讓凪對她有著深刻印象。

  個性颯爽磊落、健談愛笑,向來大方展露包括嫌惡在內的情感,也擅長察知他人的情緒與心理。常在衝突中跳出來擔任仗義執言的調停者,果敢之餘,似乎是個很會照顧人、替人著想的家事通,縱使談吐比同齡孩子要成熟,也會有表現得比較符合年齡的一面。

  留著一頭俐落的及頸墨黑短髮,瀏海向右斜過額際,左側前髮由一X型紅色髮夾銜住、攏至耳畔,露出了半邊的額頭,眼眸則為琥珀般溫潤的橙黃色,上下睫毛皆稍長。總是充滿自信且精神十足,必須嚴肅起來時也不會多做顧忌,甚至有時會故意調皮地打起小心思,表情變化算是相當豐富。

  和舉止流露而出的英氣少年感不同,暎子其實很喜歡不分長短的裙裝,這或許和她的夢想有關,不過日常服裝仍以簡單且方便活動為主。

  都有好好地將早紀老師的教誨聽進去,將育幼院當成「家」來珍惜,並在其中有著一定的影響力,和大部分的孩子都處得很好,其中最要好的朋友是小她一歲的小日向泉奈,總是能跟上泉奈跳躍式的話題並給出回應,雖然平常都任其牽著走,其實很清楚如何拿捏對方的軟肋。

  是個全能體育好手,不過比起戶外運動,更喜歡畫畫之類的靜態休閒。

  非常尊敬玲王,夢想是長大後成為御影玲王的新娘子,深知身為小孩子的自己仍遠遠不夠。

  對於珍視的東西會積極去維護,偶爾因此努力得太過固執,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有一樣絕不離身的重要之物。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8-18 13: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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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5-2 23: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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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那雙老是斜睨著他的上挑的眼睛,正坦率地直視自己。

  留著短平頭的男孩踟躕道:「讓我先說吧。」

  如他所言,皓太說了,出乎意料地,全都說得仔細、未經竄改。從那天相遇、爭吵、不歡而散,到今日的競賽、交鋒、雙雙負傷……當然,也包含上次他向小剪索討道歉一事。

  本就習慣聆聽的小剪一語未發,縱然臉上沒有顯露太多起伏,心情卻跟著對方時而平直、時而因偏見變得苛薄的語調來回甩盪,最後,提氣打斷了當時關於「弱小」的意氣之爭。

  「事情不是那樣,我才不是在裝腔作勢,我──」

  「這是事實啊!你看看自己身上的傷不就知道了嗎,說大話前不會秤秤自己有幾斤重的傢伙!」皓太轉而咕噥著:「弱小的傢伙都是一個樣,我看了就不順眼。」

  「皓太。」早紀沉聲制止,那雙茶色眸子透過圓形鏡片落向小剪,「那小剪覺得事情是怎樣哪?你說說看。」

  「沒辦法理解的人是皓太。」

  覷眼朝男孩表露不滿,小剪的聲音要比平時低啞一些。

  「現在能靠自己活著的我根本一點也不弱小,從和凪相遇的那一天起,我就有自己的名字了。」扭住衣領的手慢慢鬆開,他卻下視線,望著半張半闔的掌心,「我有名字啊,皓太那樣叫我,讓我感到……很生氣。」

  聞言隻手掩嘴,早紀看上去非常吃驚。皓太則仍是那副氣焰囂張的樣子。

  「嘖,既然看我不爽,小剪就不要來這裡啊!我就是不知道你有什麼毛病非要跟我們湊在一塊兒?」

  「我是為了道歉。」

  「還以為是多崇高的理、哈?道歉?」皓太皺鼻,瞳孔深處卻是搖晃著的光,「太自大了!先說好,我可是不會跟你道歉的啊。」

  「我知道,所以才說我是為了道歉來的。我已經和燈里道過歉了,下一個是你,皓太。」

  雙目瞠張,被直接點名的他定定瞪著面前這個意外坦承的男孩,遽然哽住了話。

  「對不起,上次不小心拿東西扔到你,我不是故意的。」為了表達歉意,小剪略低下頸子,透綠的髮端也跟著往下垂落,「原諒我什麼的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隨你高興吧,我只是想說抱歉而已……」

  是啊,有錯就要好好道歉。不論是玲王告訴他的這個道理,或是願意等待的約定,他現在都有能力去實踐了。

  只是,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得到對方的諒解。渴望平等,渴望理解,所謂人類莫不是如此。

  撐在雙腿之間的手用力抓住椅緣,小剪拱起肩頸,在早紀老師鼓勵似的拍肩下正欲開口的瞬間,另一個男孩搶先站起身。

  「還以為你要說多了不起的事情,結果就這樣啊。」他冷哼,「這些是小剪的真心話嗎。」

  小剪先是怔忡,而後思索了一下,說,「是,也不是。」

  絲毫不把對方露骨的不耐放在眼裡,煙綠髮色的男孩跟著起身,以微微仰看的角度昂起臉。

  「我和凪說想來,另一個原因是皓太也有必須道歉的對象。」

  「我?哈,你還真是多管閒事。」

  眼前的男孩,既沒有發怒,也不帶任何閃躲,僅僅是由衷地平敘著,便令向下睇去的皓太不覺屏住了呼吸。

  平靜的語氣,清淺的注視,此時映在皓太眼中的,竟是稍早小剪扯住他的上衣、朝他低咆的那一幕。

  明明就破綻百出、虛有其表,明明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矮子,到底憑什麼──

  「我不曉得該怎麼命名這種情緒,不過,我不想要燈里感到難過。作為家人的皓太,更不希望見到他難過吧?」

  反正他也跟學校裡的那群渾蛋一樣吧,最後一定、一定會──

  「我能懂這種感覺,因為我也有,不願意看他難受的重要的家人。」

  不想再有任何人拆散他的家人了──

  小小的拳頭,輕卻堅決地落在他的胸膛上,皓太已經沒辦法再說服自己了。

  「去和燈里道歉吧。」

  不一樣,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即便個性沒好到哪兒去還嘴上不饒人,小剪不會取笑他的出身,更不會假以弱小名義暗箭傷人。有的,只不過是一再不服輸的較勁與反擊罷了。

  最好的證明,就是這傢伙從來就沒把自己劃分在「沒關係」的那一邊,而把燈里視為朋友尊重、在乎。

  曾經有個孩子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做過類似的舉動。

  剝下最後那層面子,終於肯直面此事的皓太驀然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回椅子上。

  或許,他是出於害怕,才欺騙自己的吧。

  「我啊……似乎誤會你了。那些,都是小剪的真心話吧。」第一次,他抬首仰望著先前不屬於這裡的男孩,「……我會去和燈里道歉。」

  吁了口氣,皓太在小剪放心點頭後,倏然眼眸回勾瞪向他。

  「你該不會這樣就滿意了吧?」

  小剪不是很明白地偏著半邊的首,「這話是燈里說了算──」

  男孩沒好氣道:「沒在跟你講那傢伙的事情,我是說小剪,在說你啊!」

  更加困惑地瞇起眼,小剪看了看一直在一旁靜靜守候的早紀,又看了看耐心告罄的皓太。

  「你是不是不發火就沒辦法好好講話啊?」

  眼見此話又要成功惹毛男孩,早紀趕緊喊住還想往下說的小剪,「好了!到此為止,兩個人都先冷靜一下哪。」

  「老師,我很冷靜啊,是小剪他──算了。」咋了咋舌的皓太蹙起臉,鼓足了氣,「總、總之!我和你這種膚淺的傢伙不同,可不會這麼簡單就滿足。我要道歉的話你也別想事不關己!給我洗淨脖子做好覺悟!」

  聽出了對方的話中話,小剪略顯訝異地微張著嘴。

  然後,一室沉默當中,已無排他之意的男孩緩緩敞動雙唇……







  「小剪!」

  凪誠士郎猛然拉開保健室的門扉,一面呼叫一面急急四處搜視。

  「小剪,你在哪裡?聽到的話──」

  「你很吵啊。」

  被厲聲叫住的凪呆呆地望向嗓音來處。

  坐在正對著入口的辦公桌前,一名紮著一搓小馬尾的白袍女性翹著腳,臉上寫滿煩躁。

  「醫護室是病患休息的地方,入內請保持安靜。」機械性說道,輕咳幾聲後,她聳起單側的肩頭,從旁抽出的略長細髮束滑過鎖骨處,「好了,義務性提醒結束。是說你誰啊,當我這裡是走失兒童服務處?看你人也沒受傷,只是來觀光的話就給我滾出去。」

  手中原子筆意思意思地在空中揮動幾下,女子又胡亂兇了對方一頓,看白髮青年還在著急尋覓,便索性耐住性子問了對方的來意。

  「我是來找小剪的,暎子跟我說他在保健室。大概八、九歲,頭髮刺刺的,身高這麼高──」

  「呀,你是說自不量力的小鬼頭啊。喔,那你就是那個世界球星了嘛,本人看起來比電視上還要高……嗯?我說的是實話啊,區區一個小個子竟然跑去挑戰打架從沒輸過的皓太小弟弟,根本是去白白挨揍。」

  「我不允許妳這樣說小剪,他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也沒妳說的那麼弱。」

  「是嗎。」女子以稍許短促的口音說:「那小子可是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禮貌還是退讓什麼的一點也沒放在眼裡,讓你很困擾吧。」

  凪愣住一陣,向來平靜的語調往下沉了沉,「嗯,很困擾。要是小剪受傷的話我會很擔心的。」

  噗哧地笑了出來,雖然她的臉龐仍帶著幾分冷肅,但一頭霧水的凪看得出來女子心情轉好。

  「算了算了,那你還是趕快去找你家的小鬼吧。」揮手作勢驅趕,她以筆尖指了指方才凪走入的拉門,相隔著一條走廊的地方併著另一對門板,「不是這裡,早紀和孩子待在隔壁的診療室裡,畢竟我可不想打擾那個愛心氾濫的蠢貨。」

  目送青年匆促轉身衝向門外,女子隻手撐住桌面,托起單頰,鳳眸上揚。

  瀰散著淡淡消毒水味的保健室,隨她的喃喃恢復寧靜。

  「……這傢伙,感覺會和早紀很合得來啊。」







  他大步跨入門內的時候,早紀老師牽著兩個男孩的手,神態柔和地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先注意到有人到來的是靠門的小剪。

  「啊,凪……還有暎子。你們怎麼會來?」

  「凪先生?是暎子去叫你的哪?」

  完全沒餘裕回答,身型顯得嬌小的短髮女孩正扶著門框緩氣,抱怨青年異於常人的腳程。

  不搭理她,凪趕忙在自家男孩身前蹲下來,拉過那雙貼著大小紗布的胳膊左右查看,又捧了捧男孩的臉頰,最後因後者喊痛而訥訥收手。

  「凪幹嘛露出委屈的表情?受傷的又不是你。」

  「因為小剪感覺很痛。」

  「唔,是很痛沒錯啦,傷口好像要燒起來一樣……等一下,凪!你不要激動!」迅速阻止凪就要冷著嗓子逼問皓太的意圖,小剪急急澄清:「不是皓太、啊不對,確實是和皓太打架而受傷的,但不是皓太的錯!凪不要責怪他!」

  不了解男孩怎麼突然護著對方,凪就是灰眸一凜,朝皓太投去了質疑的眼光。

  見皓太瑟縮了一下,同樣半跪於地的早紀苦笑,舉起掌心頻頻安撫道:「凪先生,好了好了,孩子們的事情,我們先聽聽小剪怎麼說哪?」

  身處眾人視線落定處,不似以往從容不迫的小剪稍嫌侷促地嚥了口唾沫,指頭扭絞衣角。

  「嗯,不是皓太的錯,這次是我先出手打人的。」他並無上揚音調,卻說得字句有節,「我太生氣了,沒有控制好自己才會受傷,是我的錯。」

  彷彿要徹底汰換掉鬱結於肺的空氣,男孩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依然筆直得未經造作。

  「打架是不對的,我現在知道這點,也已經和皓太道過歉了。嘛,他也有和我道歉就是了。」

  「沒錯,從現在開始我和這傢伙就互不虧欠了!我們是河水不犯海水!」像是特意說給誰聽,拔高句尾的皓太言詞間盡是得意。

  「是河水不犯井水才對吧!」

  氣勢瞬間軟下來的皓太一時支支吾吾著,出聲糾正的暎子不以為意地盈然一笑。

  「不過,你們兩個能和好真是太好了。」

  「暎子說得沒錯,老師也很高興喔!願意直視自己的錯誤並好好道歉,皓太和小剪都是很了不起的好孩子哪!」雙手合十至於胸前,彎著唇角的早紀柔柔說道,「好,那麼我們再來複習一遍吧,我剛剛教你們的『很生氣時要做的事』?」

  長髮柔順地向左梳成三股辮的女子開始以中板節奏拍起手,隨拍數搖擺身體,似乎很樂在其中地唱出第一個音符……

  「早紀老師!」「等一下啊!」

  椅凳上兩個臉色大變的男孩驟然喊停,不約而同地,在早紀毫無心機的狐疑下有些為難地瞅向彼此。

  「啊、不,這個嘛……又不是小孩子,這個就先不用做了吧。」率先解釋的是小剪。

  雙手枕在腦後,實際上也微微冒冷汗的皓太補充:「就、就是說啊!我們已經長大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氣啦!老師這個方法是給小朋友用的,不適合我們了啦,哈哈哈……」

  「嗚欸,不需要嗎?」

  「真的不用了!」兩人齊齊大喊。

  「姆嗯嗯,這樣啊。孩子們成長得還真快哪……」落寞拭淚,早紀推推鏡框吸吸鼻子,「凪先生,小孩子長大的速度我們都要追不上了哪!」

  「是嗎,我倒沒有這種無謂的感觸。」

  「將來一定會的,作為哥哥,一路看小剪長大的凪先生一定會有這種體悟的哪!孩子們其實比我們想的還要懂事哪,嗚嗚……」

  孩子們紛紛笑出了聲。

  「早紀老師太誇張了!沒有這麼嚴重啦!」

  「就算長大了,老師也還是我們的老師呀。」

  「嗚哇啊──你們永遠都是老師的小天使哪,姆呼姆呼──」

  「老師,不要用臉頰蹭我!胸部、妳的胸部碰到我了!要不能呼吸了暎子妳快勸勸老師啊!」

  「就算皓太這麼說我也……唔嗚!」

  即便只有默默應了聲「嗯」,小剪還是和皓太、暎子一起被早紀老師一把抱在了懷裡,外加一套肆意磨蹭的疼愛連發,擠得三個孩子只能莫可奈何地叫嚷起來。

  整個人被緊緊攬住的感覺不是很好受,但是,他不僅不討厭,反而還覺得心情軟綿綿的……當然,扯到四肢上的傷口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在小剪的遏止下整理好情緒,眼角含淚的早紀突然想起了什麼,向一旁的凪低聲詢問:「對了凪先生,現在方便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有些事情我希望私下和你談談。」

  瞥貼著紗布的男孩一眼,本想無情拒絕的凪點了點頭。「可以,但妳先等我一下,我也有話想跟小剪說。」

  在早紀以微笑應允並逕自迴避後,尚未從適才的混亂回神的小剪眨了眨翡綠色的大眼。

  「想和我說?」

  隨後,一隻大手按住他的頭頂。

  和玲王刻意放輕的觸碰不同,凪摁過來的力道既霸道又耿直,令他反射性地聳起了雙肩。

  「小剪,那我呢?」

  「欸?」男孩怔然。

  「你剛剛說的我都明白了,既然你跟平頭弟弟道過歉,那我呢?小剪不是也應該和我說對不起嗎?」

  「為什麼我要和凪──」

  「笨蛋,當然要說。」理直氣壯之餘,他顯得有些失落,「因為我會擔心,不然你覺得我是為什麼來這裡找你的。」

  維持著手心觸碰髮旋的蹲姿,凪另一手以肘撐膝,微微低下脖子,好讓彼此的視線齊高。

  凪的語調還是那樣平淡,那樣慵懶,又那樣自我中心;然而,無意之間,小剪卻聽出了些不太一樣的起伏──

  上次青年使用這種口吻,是在玲王正式搬出去的那天晚上,路燈昏黃的平面停車場裡,只有他和凪,被乾涼的夜風遺留在引擎聲之後。

  小剪覺得喉嚨繃起一股酸意,可是,胸膛裡頭是溫暖的,眼眶也是。

  「凪在、擔心我?」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們都認識那麼多年了,小剪覺得我會是冷酷無情的人?雖然小剪說自己不會讀心術,但這點事情還是看得出來的吧。」收回手,凪順勢摸向自己的後頸,「小剪是小剪,是對凪來說不可取代的小剪,你要是受傷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原來凪是這麼認為的,原來……凪也會因為小剪的事而感到寂寞啊。他有些恍神地想。

  沉默了好一會兒,面上驚詫逐步褪去,小剪再度開口時,眸光閃爍卻直率。

  「凪,對不起,讓你為我操心了。」男孩慎重道:「以後不會了。」

  終於安下心的凪,稍微放鬆了眉眼,「我們約好了。」

  「……嗯,我和你約定。」

  從對方那兒獲得「好孩子」作為締結承諾的答覆之時,無以復加的踏實溶溶地盈滿小剪的心口。他不確定是來自牽繫住彼此的約定,抑或對於總掛在嘴上的「父親」一詞,終於有了更加具體的解讀的緣故。

  唯一能確信的,就是這感覺實在好極了。


  凪誠士郎起身跟隨早紀的方向離開不久,燈里和泉奈的到來,使得診療室內又熱鬧起來,小剪一面推辭泉奈「師父」的稱謂,一面回應燈里難得喋喋不休的關心,皓太就在旁邊,忙於對付泉奈不著邊際的話題,來回在暴躁與無奈間吆喝。

  像是一場胡來的派對才正要開始似地,小小的空間頓時喧擾得沸沸揚揚,燈光穿過玻璃窗片,恰將庭院裡那顆誰沒收拾起的躲避球框入一方明亮當中,後來的勝負,早已悄然自孩子們背後滾落,由夜風揉進了無關的嘻鬧裡,在下一幕昏晚到來之前,孩子們還有一道金黃如穗的旭日可以期待。

  而暎子,安靜地望著眼前鬧哄哄的祥和日常,抿唇,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9-1 16: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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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5-9 20:5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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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聽取早紀聲情並茂的講解,總算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凪臉色蒼白。

  「沒關係的,凪先生!你不用感到自責哪!」注意到青年毫無血色,早紀忙安撫,「小孩子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皓太確實有錯,也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嗯……」

  「我才感到不好意思哪,明明是我請你來幫忙的,卻發生這種事……」

  雖然他相信小剪勢必有自己的考量才做出此策,但客觀來說,出於衝動打傷其他孩子也是不爭的事實。思及此,凪的眉間少見地發皺。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認這帳。

  頻頻致歉之際,女子像是突然想起某事,在與耳平高處豎起了食指。

  「說到請你協助的事情,等下用完晚餐,可以請凪先生幫忙搬東西嗎?」

  「搬東西?」這和他想的「人手不足」好像不太一樣,「嘿欸──為了這個找我來,育幼院有這麼多東西要搬嗎?你們自己就忙得來了吧。」

  「這是因為要把東西全部整理……嗚欸?凪先生不知道嗎?」纖長的食指繼而觸碰在下巴,垂下眉尾的早紀有些哀傷地抱胸,「御影先生之前發了消息下來,因為一些私人資金調度問題,御影先生名下贊助的項目會有所異變,這間育幼院也受到影響……難不成御影先生沒有跟凪先生說過嗎?育幼院要關閉了唷?」

  凪狠狠愣在了原地。

  那個人並沒有跟他說。

  御影、資金、育幼院……沒有,全都沒有,這些事情,玲王一項都沒有向他提及,他完完全全不曉得這件事。

  為什麼御影財團會遇到資金問題,為什麼育幼院會需要解散,甚至為什麼,老師們都接到消息了,玲王卻將他視為局外人地隻字未提?

  唯獨對他嗎?

  縱使對御影而言,凪誠士郎名面上就是個單方受贊助的體育選手,但他和玲王好說也是……至少育幼院,至少這裡即將關閉的事情,玲王必須跟他說明吧?當初可是御影玲王帶領凪誠士郎來到這裡的,是他親手開啟了這一連串相遇的啊!

  仙人掌小剪變成小男孩,在育幼院跌跌撞撞地認識了一群朋友,凪不僅得為他和同儕爭吵的事操心、容納他胡來的任性與執拗,不知不覺地,還背負起了無從盼望的「父親」……要是沒有玲王,他是絕對不可能料想得到會有今天的。

  就像十年前,御影玲王將足球踢到了從來不知熱情為何物的他跟前,這一次,使他得以看見不同於球場的風景的,也是玲王啊──

  離開這裡便再無歸處的孩子們怎麼辦,一心繫著這群孩子的早紀和其他老師們怎麼辦,好不容易敞開心房、交上朋友的小剪怎麼辦,凪誠士郎又該怎麼辦。

  玲王、玲王呢?獨自擔負著家族責任、將自己的真心隱藏起來的他,該怎麼辦?

  凪不知道。

  思緒所及之處沙塵紛雜,猶如脫了疆的野馬狂亂奔竄,他的腦中激起一圈圈渾沌。

  凪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要關閉,那……」

  「孩子們,對吧?」

  青年姑且依順著女子的反問頷首。

  「這點凪先生不用擔心,在我們收到公告之前,御影先生那邊就幫孩子們找好下一間棲身的育幼院了哪,轉學手續也正在進行,只不過……」眉頭愁擰,早紀以指尖輕扶金屬鏡框,苦澀地擠出笑容,「一時之間要找到能容納所有孩子的育幼院是不太可能的,情況告急的現在,我們也不好要求距離之類的問題,有院所願意多收留幾個孩子就已經很幸運了哪。」

  換而言之,大家會四散日本各地,各自前往新的家,認識新的小孩子,融入新的就學環境,並且,構組新的羈絆。

  明明是個嶄新的開始,為什麼聽著這麼使人沮喪呢。

  啟程與成長,不該是充滿希望的嗎。

  凪誠士郎的嗓子,乾啞得無法從滿腹疑難中篩選出任何問句。

  「在御影財團接手之前,這間私人育幼院就曾因為企業經營不善而面臨關閉哪,後來,是得知情形的御影先生說什麼都不能讓孩子們流離失所,才把營運管理接過去做。」

  茶棕的瞳仁往診療室門板上的方形小窗望進去,女子的神情混和著懷念及不捨。

  「除了資助金源、物資,御影先生每個月也會撥冗前來陪伴孩子們,這三年來,有許多孩子已經獨立在外,更多的也都日漸成長,要是沒有御影先生,我們是絕對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哪。」她歛回視線。

  所以,沒有一個孩子責備過御影先生唷。柔柔微笑,早紀說得極輕。

  凪無比清楚,對曾經流浪在外、失去原生家庭的孩子來說,男人的出現賦予了他們新的歸屬、新的夢想,讓他們擁有勇氣繼續往明天邁進的同時,背後也永遠都有家人在守候。

  御影玲王,對孩子們來說就像父親一樣。

  凪誠士郎追著她的視線往內瞟去,窄窄的玻璃門窗內,小剪和育幼院的孩子正打鬧在一塊兒,會因有趣的默契而暢笑,也會因自己有所堅持而動氣,這使得那個男孩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隨處可見的人類孩子。

  御影玲王則更是這孩子的父親。就算小剪的外貌再如何和凪相像,都無法撼動這個事實。

  正如方才,凪誠士郎擔心小剪,亦是出於爸爸的身份。

  「……知道了,我會幫忙。」

  「謝謝你,凪先生!」

  「玲王也會希望我這麼做的。」他含著話說。

  「年紀輕輕就要獨當一面處理這些事情,御影先生真的很厲害哪,我非常非常尊敬他唷!御影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以掌撫腮,沒有聽見對方低語的早紀恢復些許精神。

  不懷好意地哼嗯一聲,凪想起面前女子上回拿了玲王的通訊帳號,正想警告對方別打御影玲王的主意,卻忽地意識到戀人曾叮囑過他不能再有話直說,於是露出了百般糾結的表情。

  拋棄時速百米之直球,凪選擇使用不是很擅長的旁敲側擊:「是說,妳剛剛為什麼會認為玲王一定有跟我說育幼院要關閉的事?」

  「因為你們不是……姆嗯,可能會講得比較私密,凪先生會介意嗎?」得到否定的答案,早紀尚自猶豫一下,「其實在前一陣子你說你們兩個『同居』之前,我就有聽到一些謠言了哪,像是你們從高中認識時就開始交往,或是御影先生退役是為了避嫌之類的,網路上一直都有這種討論……」

  前面那個是事實,後面的又是什麼妖言惑眾。

  「……我想問很久了哪,凪先生說的同居,就是交往的意思對吧?你和御影先生其實是情侶關係吧?」吞吐好一陣,她終於下定決心傾近問道,「傳聞果然是真的哪?」

  凪刮一刮臉頰,嘴唇翕動著,明顯是在反覆斟酌詞語。

  不知為何,早紀除了面對當事人的緊張,還帶了點越發接近真相的興奮。

  「不是。」良久,凪說,「我和玲王並沒有在交往。傳聞是假的,我們之間就是新聞所說的那樣而已。」

  悄悄握緊的一雙手,彷彿不用力攥進掌肉裡頭,就會輕易飄弭在空氣中一樣。

  「我和玲王……是曾一起踢過球的老朋友而已。」

  如此而已。

  允諾過心意的朋友,交換過吻息的朋友,期盼過要和彼此築構家庭的朋友。

  凪和玲王哪個都是,也哪個都不是。

  說好了要一併走到最後的約定,在恍如相隔一泓凍池的、沒有唯一解的現實面前,竟如雪片縹緲且脆弱。那樣冥然無息的融逝,他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只是朋友。」他又說,「曾經說要一起拿下世界第一的朋友。」

  近乎無聲地短嘆,早紀單手壓上前胸,略顯失望道:「原來是假消息哪……輿論本來就是這樣的,現在網路上還是有不少關於你的討論唷,凪先生自己也要小心一點,沒想到御影先生不是我想的那種人……啊!沒什麼,我剛才說很尊敬御影先生,是真心話哪!請不要誤會!」

  然而凪已無心於接下來的對話。

  他的心思彷如滾落拉門軌的玻璃珠,渾圓的珠子被風拂在長軌上咕嚕嚕地滑動,最終撞上門框,彈出軌道,摔進泛青的秋晚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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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5-16 23:5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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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嘿咻──好了,這邊應該整理得差不多了哪!凪先生,你手上的那箱請幫我放在櫃子上,謝謝你!」

  凪依言堆好紙箱。有了年輕力盛的體育健將協助,大半教室裡的器材都收拾妥當,只留下搬遷前所需的生活備品,那些就不是今日的工作內容了。

  雖是吃飽了才來幹活,但來回搬著重物,凪也差不多想嚷嚷休息。甫息地而坐,驟然就有個東西往他的腦門彈了一下。

  「好痛!」

  「呀,你是運動員吧?身強體壯的才搬這點東西就要偷懶了?」

  適才敲過來的東西是一支塑膠原子筆。身披長版白袍、藏青色直髮往後綁成低馬尾的女性以食指及中指銜住筆管,一臉不屑地掃視著他。

  「起來做事,你要是敢讓早紀累到的話我絕對饒不了你!」

  「哎呀哎呀,小杏!凪先生搬了那麼多趟,已經很疲倦了,剩下的就交給我沒關係哪!……我可以的,小杏是不相信我的肌肉嗎?」用鼻子哼哼幾聲,早紀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二頭肌,「包在我身上哪,讓妳看看我努力鍛鍊的成果!」

  被喚以小名的女子半信半疑地凹下嘴角,狹長的眼型因浮躁而微微駝垂。

  「哎咿,一點都不靠譜。剩一箱而已吧,我去搬過來。」

  說罷便轉身拉開門,她踩著高跟鞋叩叩地走遠,雪白衣襬隨步伐翻捲幾個波幅,復舒開在走廊盡頭。

  奶棕色長髮向單側繫梳成辮的女子雙手背在身後,對著離去背影嘿嘿地傻笑。

  「小杏總是那麼可靠呢。」她語間竟有幾許感喟,「我也因此常被她唸是個少根筋的半吊子,還請凪先生不要介意,她沒有惡意的哪。啊,這麼說起來,凪先生上次來的時候小杏剛好不在。」

  隨意想了一下,凪早些時間確實碰過那位言詞犀利的女性,作為初次見面。

  早紀則在小凳子上坐下來,介紹道:「小杏的本名是朴雪杏,是育幼院的保健室負責人,嗯,跟凪先生想的一樣,她來自韓國唷,孩子們都叫她保健室姐姐或是凶巴巴姐姐,講話可能粗魯了一點,但醫術絕對值得信賴,也很照顧孩子們,是個很細心的人哪!」復輕笑幾聲,「看起來很穩重對吧?其實她的年紀比我們都還要小唷,這麼一想,不覺得她很可愛嗎?」

  進入節能模式的凪點一點頭。

  得到回應的女子看上去心情不錯,「小杏不是故意刁難凪先生的,如果嚇到你,我等會兒再要她跟你道歉……姆嗯,沒關係嗎?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怕得都要哭了呢。」

  凪二度聳肩以示無所謂。「那個叫朴雪杏的是什麼高麗巫婆嗎?」

  「巫、巫巫、小杏是巫婆嗎!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哪!姆嗯……可是會為小朋友們治病的巫婆應該是好巫婆?而且鼻子也沒有長長尖尖的喔?」

  「完全不必要的推理。」況且魔女才有長長尖尖的鼻子。

  「呵呵,是很有趣的推理。」

  凪瞟她一眼,不說話。

  「……那個,凪先生,如果最近有空的話,可以再麻煩你來這裡幫忙嗎?大家都忙著搬遷的事前工作,人手不太足夠哪……不方便也沒關係,我沒有要強迫你哪!」一手按在併攏的膝蓋上,她搖以另手釐清,「畢竟你還要照顧小剪,這種事也不好啟齒,一路走來一定很辛苦吧。」

  沉默的片刻裡,早紀緊扣十指,低垂的神情挾帶著憐惜與憂傷。

  「我都聽到小剪說的了。以前無法只靠自己活著、和凪先生相遇才有了名字……為了讓小剪康復,你花了很多心力吧!沒問題的哪,就算是超過表兄弟的關係,凪先生和那孩子一定會戰勝殘酷的現實,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你們要加油哪!」

  默然看著早紀激動雙拳在胸前揮呀揮,歪過頭的凪完全不懂打氣的意義何在。

  這傢伙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

  「嗯,謝謝。」

  他索性放棄辯駁,然後,陡然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關於小剪。

  「不過這次是小剪堅持說要來的,下一次不會再讓他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了。」

  「姆嗯,下午他們確實打得很兇,我可以理解。」

  「危險的是老師妳。」

  「姆嗯嗯,可以理解……嗚欸欸欸?」

  張皇失措得幾乎跌下椅子,早紀無辜地眨巴著眼。

  「我?為什麼是我哪?我做了什麼讓小剪不舒服的事情嗎?」女子滿臉昭然的惶恐,「我我我雖然下午對小剪有點兇但絕、絕絕對不是想找碴哪!凪先生請不要誤會!」

  銳利眼刀削鐵如泥,翻舊帳這事凪倒沒興趣,可關乎男孩的隱私,他說什麼也要和這個變態狼師追究到底。

  「手機。」語氣平淡得悚然,他朝早紀攤開手心,「把手機解鎖了給我,馬上。」

  被嚇住的早紀呆呆照做,「為什麼要手機……?」

  「妳上次趁他睡覺的時候偷拍了小剪的照片。不只小剪,妳肯定還藏有其他孩子的私密照。」不理會對方苦思得要冒出煙來,神色深沉的凪點開手機相簿,雙眼迅速在方格陣中搜尋。

  「小剪的照片……?嗚哇啊!等一下,相、相簿不行!」

  輕鬆一個起身,足足有一百九十多公分的凪,完全不是身高平均值的早紀能搆得到的高度,後者不斷蹦著腿試圖奪下手機的舉動,更是印證了凪的內心所想,於是他就這麼泰然地昂舉著手臂,終於在最底端找到了一個名為「珍藏」的資料夾。

  果然沒錯,剝除和善假象以後,她就是一個對純真小孩出手的可恥狼師!

  「啊,有了。」

  「不行、太羞恥了哪,不要啊──!」

  於此同時,唰地,白袍女子一手扛著大紙箱,一手拎著一名黑髮男性,來勢洶洶地踹開了凪正前方的門。

  「喂早紀,我在中廊地板發現這個可疑的傢伙啊!」「不要按開哪──!」

  「既然是妳家的小鬼,那我可不客氣對他嚴刑拷問了!」「那些都是我千辛萬苦慢慢收集起來的──不能讓那個人看到的──」

  一陣兵荒馬亂中,凪藉指腹點入相簿。

  數以千計的相片以磅礡之勢並齊列隊,緊接著,是鏡頭所對之主角與前方那張熟悉臉孔的完美重合。

  「弟弟的照片哪──!」







  凪誠士郎與風見早紀的誤會,最後以各有不當的「扯平了」作結。

  瑟縮地抱著自己蜷窩在角落裡、一副人生無望地鼓著腮幫子的早紀迫於情勢坦承,那個資料夾裡頭是從國小時期一路收集至今的,自家弟弟的照片──其中也包括了數量十分可觀的國寶級睡臉(原話)──也就是那天她在訊息裡說的「千辛萬苦拍來的珍藏」。

  私藏被公諸於世的早紀感到極其羞恥,一邊別過臉一個勁兒地嘟囔著「我一定會被弟弟用盡生命討厭然後斷絕關係變成孤苦伶仃的可憐姊姊的哪」,一邊委屈得雙肩頻頻顫抖。直到醫科出身的雪杏對弟弟早就餓昏得不省人事一事打上包票,她才得以從一反常態的低氣壓中恢復過來,並接收了凪難得誠心的歉意。

  呈大字仰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子,是被「親切」的保健室姐姐用麵包搧醒的,看早紀焦急地關心著年輕男子,凪後知後覺地驚訝,那個男的就是下午糾纏他不放的話癆記者。

  早紀口中親愛的弟弟就是那樹。

  所以,不是小剪,也不是育幼院裡的任何一個孩子,早紀手機內見不得人的照片,真的就只有弟弟那樹的偷拍照而已。

  和一口咬定老師是變態、差點把對方給氣哭比起來,早紀因而對他抱持著歉疚的那件事根本就不足掛齒,更別說扯平……

  眸光又是一閃,凪誠士郎赫然感覺哪裡有問題。



  「啊──!吱誠四郎!」

  狼吞虎嚥地吞了幾個麵包下肚,終於重獲生氣的那樹發現了他的採訪目標兼交易對象,眼神瞬間明亮,一股腦地幾乎就要貼往凪身上來。

  「別跑!我資前縮的那件四,你考路得怎麼樣?」

  沒被忍不住訓話的早紀卻掉志氣,那樹囫圇嚥下嘴裡那口,直言正色地將拳頭裡的包裝袋捏得劈啪作響。

  「老姊不懂哪!這攸關我能不能一舉雪恥,把頭版和社長的信賴都拿到手,是我事業生涯很重要的轉捩點哪!是生是死就看這一次了!」茶眸瞠得意氣風發,長短不一的髮絲隨之搖晃,「只要可以親自採訪凪誠士郎,刊登無人知曉的真相,到時候豈止是報導的負責權,直接坐上編輯的位置也不是夢哪!」

  「真是的,老是這樣,你這樣會造成凪先生的困──嗚欸?不對哪,我根本沒跟你說過凪先生會來哪?」

  維持揪著領子把弟弟往後拽的動作,早紀眨了眨同樣色澤溫軟的眼眸,而後,恍然大悟地,瞳孔裡的不解悉數褪換成惶懼,驚叫出聲。

  凪與那樹的名字發音,就是作為記者的那樹會找到這兒來的原由。

  和凪誠士郎同時意識到這點,在那樹又洋洋得意地哼起笑來之際,風見家的長女往弟弟飛撲過去,非常用力地壓著他的頭,向凪躬身,接著是夾雜著慚愧及譴責的一連串致歉。

  凪現在知道為什麼那天不過是傳錯相片,早紀的反應會猶如鑄成大錯了。

  因為她弟弟──和凪一樣慣用平假名作為帳號名稱的傢伙──是個記者。

  而那些「私人照片」雖不是多裸露的內容,但要是在這個時間點流出,燒起來的恐怕就不只有輿論而已了。

  他不能讓那樹得逞。為了不再讓玲王因他而難過……不,不是御影玲王,凪很清楚,這是為了他們兩個,而且主要是他。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凪誠士郎也必須做點什麼,抑或補償些什麼,出於不願再讓玲王獨自承擔一切的責任,出於主動失去的恐懼,更出於以前的凪誠士郎未曾納想到的、遠超名分的執拗。

  他必須做點……身為玲王的朋友不會做的事情。

  在早紀語帶命令地懇求弟弟不准打凪的主意、與那樹不肯服軟的職業堅持之下,凪沉沉開口:「吶,話癆男,我問你。」

  習慣性地俯瞰而下,那張看上去比實際要少些歲數的臉龐頓時冰冷如霜,可看似無瀾的灰瞳深處,又宛然有一團比紺紫色更加幽邃的熊熊火炬,闃靜卻駭人無比地,燃成一片星影斑斕。

  「要怎麼做你才會刪掉那些相片。」白髮青年無意收斂地、近乎審問地說:「只要答應你下午說的交易就可以了嗎,你不會背地裡搞小手段吧。」

  「哈!不是說我是騙子、只會虛張聲勢嗎?結果你還是不得不相信我哪!」毫不怯於那股壓迫性氣場,那樹坦率迎上。「沒問題,就如我之前說的,你用頭條消息跟我換照片,我這個人講信用,絕不反悔。」

  「嗯,交易成立。早紀老師,剛才說的育幼院搬遷的協助工作,我也答應妳。」

  背負記者之職的男子咧開嘴,笑得爽朗且恣肆。

  「突然好慷慨啊凪誠士郎!這是你的博愛精神?慈善形象?在贊助商面前展現出的樂善好施的虛假人設?」

  「那種複雜又麻煩的東西我才沒有。」

  目光已決,凪靜靜道。

  「──這只是我的自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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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5-23 23: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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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清新的秋早裡縱使不開燈,頂樓公寓的客廳也依舊是通亮乾淨的。

  笨拙地以沾濕的棉籤擦拭男孩小腿上的傷口,凪誠士郎一面搽上新的藥膏,一面慵懶地交代著自己遇到那樹一事。

  「嘿欸,原來早紀老師有弟弟啊……不對,凪!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急得要從沙發上蹦起,滿腹不可置信的小剪圓睜著眼,「那個交易怎麼聽都很有詐啊!如果他食了言,把那些照片全部公開出來怎麼辦?」

  凪則一臉「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要亂動,你這樣我要怎麼敷紗布。」

  認分地坐穩回去,嘶的一聲從緊咬的牙關洩出,男孩的表情隨即因皮肉之痛再度揪成一團。

  「凪,離記者越遠越好!你也知道為了新聞,記者根本是不講道理的自私鬼,要是事情鬧開就不妙了,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拒絕他!」

  「既然小剪那麼有精神,那你去做家事好了?」

  終於換完最後一口傷藥,凪把散落的空袋揉皺往垃圾桶一拋,身體往後一倒,咚地坐在被陽光浸得發暖的松木地板上。

  「像是打掃廚房、回收分類、幫忙澆花,啊,天氣這麼好,不洗衣服就太可惜了。」仰著臉思考,青年又說。

  「我才剛整理好房間而已,讓我休息一下啊,也不曉得是誰的衣櫥亂七八糟的,平時是有玲王在才會那麼整齊吧。」意識到再度被牽走話題,小剪厲聲道:「凪!完全不是這件事,不要逃避問題!」

  「又來了,跟玲王一模一樣的口氣──」

  索性放軟身體,整個人呈大字型仰躺在客廳地面的凪以此躲開男孩炯然的目光,任憑陽台竄入的微風搔弄雪白的髮絲。

  「凪!」

  「啊啊,是啊,要是玲王知道的話會不開心的吧。說我擅自作主、沒有自覺……太過天真、之類的。」他直盯著天花板,想起聊天室裡始終未被回覆的訊息,有些喟然地說:「可是,我想過了,像玲王厲害地擺平輿論什麼的我做不來,那麼我必須做的,就是自己可以辦到的事情了吧。」

  「你堅持要去嗎,就算那個記者在那邊等你?」

  「嗯,那些照片要是落到其它媒體手裡會讓玲王更頭痛,什麼手段都行,我要阻止這件事發生。而且,玲王也肯定會希望我去幫老師們的忙。」

  「凪……」面對難得多話、直面詰問的青年,男孩只能以呼喚來回應。

  舉起胳膊,凪在半空中展開指掌,從房樑頂淌下來的日光滑過指節,汨汨地漏在他的面頰上,彷若攫取不住的沙。

  「小剪,這一次,我想試著努力看看。」

  「……凪有想做的事,對吧。」小剪站起身走到他旁邊,「我知道了,那麼我會支持你。」

  原先源源溢流的光線被男孩的影子攔住,恍然看上去,就像是簌簌沙瀑不再自指縫溜下。

  方才那些流光,此刻在青年微微張大的眼瞳裡漾動。

  「對了,我也要去。」

  凪收了手坐起身,略顯怔愣。「小剪也想去?」

  「暎子和燈里他們也跟我說了育幼院要關閉的事情。」小剪伸手按在胸膛上,垂眸,「凪,你知道嗎,對植物來說,離別是很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澆灌太多的水、缺乏日照、土壤環境不對,或是被蟲子吃掉、受到疾病感染……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夥伴們一天天變得虛弱,最後死掉,植物們的離別就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而已,我已經習慣那種感覺了,但是……」

  但是人類不一樣,死亡太遙遠了,人類是沒辦法輕易向對方道別的生物。他說道。

  握緊胸口的手,男孩望向因坐姿而比他稍低的青年,眼神透明得令人悵然。

  「家人之間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要我和凪分開,我也一定會感到很難受的。」小剪停滯半晌,「所以在真正說再見之前,我想為他們盡一份心力。」

  凪輕輕拍了拍男孩的頭頂。

  「小剪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呢。」

  「咦……?」

  「嗯,好好道別吧,跟朋友們。」不顧對方茫然地眨著眼,似乎很詫異的樣子,他以十分相像的口吻繼續說:「小剪知道嗎,對人類來說,就算說過再見了,只要各自還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好好活著,未來就會有再度相遇的一天喔。」

  揉著那頭白中透綠的短髮,凪的神情格外清爽。

  「所以,不用習慣也沒關係。」甚至意外溫柔,「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知道現在講有沒有說服力,其實呢,凪誠士郎是個擅長擬定策略的秘密特務。



  漆黑鏡頭旁紅燈閃爍,小卻刺目。

  「一開始是玲王邀請我踢足球的,把我帶進藍色監獄的也是玲王。」

  「之後你們就在同一個球隊踢球,直到三年前,御影先生退出體壇、回國繼承財團。那麼分道揚鑣後你們還有聯絡嗎?」

  「嗯,像新年慶賀,或和藍色監獄的老朋友久久一聚之類的……」凪平板地說。

  「看來你們感情不錯哪,凪誠士郎先生說的同居又是怎麼一回事?」與他相隔一張桌面,背對著攝影機的那樹把充當錄音筆的手機往前推了推。

  凪的視線往下滑了一瞬,「確實是同居,不過是因為那裡距離訓練場比較近,玲王才讓我暫時借住的。」無視對面越沉越黑的臉色,他補充:「玲王也只是待個幾天而已,短暫地同住,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姆唔,姆唔唔唔……!不對不對!凪誠士郎,我不是要聽這個哪!」

  憤然起身,穿著玄青色西裝的那樹反手按停攝影機,接著猛然一拍桌,眼眉猙獰。

  「你要跟我公開事情的真相,我們說好了吧?彼此都同意了吧?」繫在衫襟上的那條純色領帶隨之扯動,「不要拿御影玲王同一套的官方說詞來搪塞我,只是這種標準的機器人對話根本沒辦法一鳴驚人哪!」

  無論凪怎麼澄清是實話,全然聽不進去的那樹已經一頭陷入碎碎念循環當中了,同時間,凪的視線再度無聲地下挪,專注地盯住那支手機……



  計畫第一步:藉由官腔糊弄採訪,趁那樹氣急敗壞的時候摸走他的手機!就取名為──

  「誰要相信你啊之背刺大作戰!」

  「爛透了。」

  只有兩位乘客的老舊公車上,坐在最尾排靠窗座的綠髮男孩直指著他的鼻子嫌棄道。

  車輛行駛緩慢卻顛簸,窗片被震得隆隆作響,世界球星凪誠士郎頭頂質料硬挺的黑漁夫帽,掛在臉上的口罩遮去大半臉孔,帽緣底下,露出了沮喪的眼神。

  「不然小剪取一個名字來聽聽?」

  「不是名字的問題,不過你取名的品味是真的爛。」男孩半吊著眼,從冷氣口送出的風將髮絲吹得搖曳,「偷東西可是犯罪喔,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噘起嘴,凪不太喜歡那種泛黃的霉味,「那傢伙可是冒失話癆男,就算手機不見,他也只會覺得是自己弄丟的。總之,不先拿到手機後面就不用談了。」

  「走一步算一步啊,很有凪的風格。」

  雜訊般的廣播響起,居然聽得出站名的小剪伸長手臂搆壓按鈕,下車燈亮起。



  回至現下,沒注意到這邊動靜的那樹還在自言自語,時而抱頭苦惱,時而激動地一邊以指頭戳桌一邊念他,凪敷衍幾下,遲遲找不到時機出手。

  「凪誠士郎!你有在聽嗎,我在說我們社長的事情哪!」

  「嗯。」

  黑髮男子的胳臂又擋在了偷襲路線上。不管了,凪打定主意,就算用搶的也要拿到手。

  然而在身體驅動起來的前一秒,小教室的門板被拉開。

  「那樹!」雙手握拳插腰,上身前傾,早紀氣鼓鼓逼近年輕男子,由下而上咄咄地瞪著,「你怎麼自己偷偷跑來了哪!又是照片的事情?真是的,我明明都叫你刪掉了!你這樣會給凪先生添麻煩的哪──!」

  發現了攝影機便立即把臉湊近,以為正在轉播的她用力捧住鏡頭,開始義正詞嚴地向大眾為弟弟的無禮致歉,原先被自家姊姊跺得無路可退的那樹見狀,急忙撲向前去保護昂貴的生財工具。

  這場鬧劇,最後在那樹「採訪還沒結束」的痛切吶喊下,以早紀請求凪去整理體育用品作結。

  體育倉庫位於園區入口斜角方向的最底端,吩咐完工作,早紀和凪便分頭在採光略差的倉庫當中將器材分類裝箱。

  確認四下無人,凪自口袋中摸出一台不屬於他的手機……



  計畫第二步:到手後,只要從早紀老師那裡問出密碼,迅速刪除照片就行了!

  「老師會知道嗎?不是所有人都像凪一樣,同一個密碼從高中起就沒換過啊。」

  到站後,距離目的地還有半個鐘頭的步程,沿途附近偶有幾畦地有著農作,稍許被矮灌木掩去的房舍坐落其中,風徐徐拂過,人行道旁的芒草就和潺潺小河一併颯起涼爽的秋意。

  可惜凪並沒有欣賞風景的心情。

  「變態弟控一定會知道的。如果她真的不知道,我就拿把柄叫她去問話癆男。」在男孩困惑的眼光下,他也沒打算隱瞞自己的心機,「嗯──其實早紀老師有一堆那傢伙見不得人的照片,但是她可能不太想讓本人看到那些東西。」

  「突然不太想知道是什麼照片。」小剪打了個哆嗦,「為了刪掉證據,只能這麼做了。」



  作戰出乎意料地順利,凪翻看著趁風見姊弟一陣混亂之時撈到手的手機,隨意按了按側鍵。

  鎖上了,鎖定畫面是一隻毛色很漂亮、奔跑在草地上的黃金獵犬。

  「凪先生,我弟弟給你添麻煩了,非常不好意思哪。採訪的事我會再去要求那樹打消念頭的。」

  昏暗倉庫裡驀然響起女子清亮的嗓音,凪驚慌一陣,趕緊把手機揣回兜內。

  所幸早紀與他相隔兩列層架之遙,布滿灰塵的雜物使兩人都無法窺見另一處,於是他胡亂嗯了一聲充當應答。

  「姆嗯……大概是從小就有這種跡象了吧,一遇到什麼開心的、感興趣的事情,那孩子就完全不顧及身邊的事物,就算受了傷、被欺負,下一次還是照樣學不乖,繼續橫衝直撞……」

  女子的聲音混濁在塵埃裡,隨微弱的氣流緩緩盤浮。

  「當上記者以後,那樹的執著更強烈了哪,不僅在工作上鑽牛角尖,回家也是關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盯著電腦,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頭髮老是亂糟糟的邋遢得不行!我擔心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擔心他會因此忘記重要的東西哪。」

  突兀地,那邊的女子停下動作。

  仍握住口袋裡手機的凪的手指,感受到一陣不太自然的輕震。

  「特別是『出人頭地』這件事。」她的語調愈趨悄戚,「那孩子最尊敬父親了,從小就是,他一直都在追尋父親的目標──已故的父親未完成的夢想──所以才會這麼執著於凪先生的新聞哪。」

  四周因久無見日而受了潮的紙箱散發出窒人霉味,凪聽見同樣幽曖的寂靜裡,早紀長長地嘆了口氣,莫名地,他覺得自己想像得出對方現在垂俯於鬢髮底下的神態。

  「那傢伙的父親……令先君,希望他成為報社記者嗎?」

  風見家的長女搖首。

  「倒不是那麼一回事哪,不過也相去不遠了。父親他追求的是真相,在失去至親過後,把父親的話惦記在心上的那樹得到的答案就是成為一名記者,這是他憑自身意志所選擇的道路,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吧,我可以理解……明明都可以理解哪,只是……」

  有著自己的考量。這個想法也曾在凪腦中閃現,明明都明白,卻還是會為了對方的作為感到切身地困擾、憂慮──

  只是會本能般地掛心而已。

  「老是放心不下哪,畢竟是個容易意氣用事的孩子。」苦笑盈然,「真是的,說得好像我是他的家長一樣。」

  「怎麼說呢,我好像稍微了解妳的心情。」並非透析一切的超脫,他僅僅直白地闡述自我所感,「要是受傷的話會很擔心的,所以,想要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能馬上伸出手的地方。這些憂心都是難免的吧,我是這麼覺得的。」

  只是,有時候,會突然發現那傢伙其實比我想的還要厲害,還要成熟,就算摔上一跤也會堅強地爬起來。說道,凪的視線掉進無光墜漏的器材箱底處,彷彿深海潛徉。

  任誰都知道他所指的不是那樹的事。

  「凪先生,也有愛操心的一面呢?」許久,早紀輕巧地說,「你自己可能沒有察覺,但我聽得很清楚唷。剛才凪先生的語氣,簡直比我還要像──」

  驟然,光線稀薄的空間內響鈴大作。

  那旋律一點也不宏朗,相反地,扁平的高亢音甚是刮耳,然而凪誠士郎幾乎要同一室厚重浮灰被驚起。原因無他,便是這音律正尖厲地從他手中傳出。

  更準確地說,是發自兜裡那只不屬於在場一人的、他無權解鎖的手機。

  「嗚欸?這個鈴聲,我記得是……」

  縱使那通來電立刻被拒接,早紀卻沒有放過維持數秒的異樣。凪在倉庫恢復沉靜後,感到一股針氈似的戰慄。

  「是那樹的手機鈴聲吧……為什麼會在這裡哪?」早紀循聲走近,對他狐疑地眨了眨一雙溫潤如杏的眸子,「凪先生……!你的臉色好差!沒事吧?」



  現在講,想必半丁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秘密特務凪誠士郎的照片攔截任務,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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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5-30 23: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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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剛剛的聲音,凪先生有聽到嗎?好像是從這附近傳出來的哪。」

  「啊,嗯……」

  「好奇怪哪,難不成那樹把手機弄丟到這裡來了嗎?真是冒失的傢伙。」絲毫不介懷衣裳被塵埃沾染得灰撲撲的,早紀朝凪身後的層架探頭尋覓,「姆嗯,但他不可能來過倉庫哪……」

  這種時候糊以錯覺定會欲蓋彌彰,硬要推託又顯得刻意,凪以餘光瞄著對方東翻西找的背影,假意坦承:「是我的手機。」

  意料之中,女子驚詫得失語。

  「妳剛剛說那是話癆男的鈴聲?啊啊,真巧啊,沒想到他和我用的是一樣的。」

  「凪先生的?那個旋律……除了品味奇怪的那樹以外,還有人會用這麼沒格調的鈴聲哪?」

  雖不是當事人,但早紀未作多想的無心之言仍令他不覺掩胸。

  為了圓謊他只能繼續說:「這也不是什麼多稀有的鈴聲吧,這麼看來,我和那傢伙不僅名字很像,審美觀也挺相近的。」

  「是嗎?」

  「還有喜歡的東西之類的……啊,喜歡的動物,我最喜歡的動物是狗,該不會他也跟我一樣吧。」

  凪並不如玲王那樣善於偽裝或作戲,但看早紀的反應,他知道自己的演技還沒笨拙得不堪入目。

  「好厲害!真的一樣哪!那樹最喜歡的動物也是狗。」

  「尤其是黃金獵犬那種大型犬,最喜歡了。」

  「那樹也是!」

  「啊──真的嗎,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凪想著當然是,生硬道:「我和他這麼有默契,說不定就連手機密碼也一樣呢──?」

  隻手握拳輕抵唇瓣,早紀愉悅地微笑,「密碼嗎?這個應該不太可能哪。」在凪追問後又說,「那樹的密碼,是我們以前養的黃金獵犬來到家裡的日期唷,對我們家來說是很重要的日子哪。這跟凪先生就不一樣了吧?」

  「確實不同。」他據實以告。

  「誤會」解開,早紀飛快又往倉庫搗鼓去了,凪雖想趁話問出日期,然對方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在迴避答案,拉扯好一陣,丟下吩咐後便逕自搬著箱子離開。

  他謹慎地撈出那樹的手機,螢幕上頭那隻金犬還在朝著鏡頭跑來,毛流在陽光下如稻浪柔軟、發亮,烏黑靈動的眼珠,似乎比飛騰離地的前腳掌還要雀躍。

  身處只有氣窗能透光的、霉灰滿佈的儲物間,凪誠士郎此時,有了同樣想小跑在太陽底下的衝動。







  「接寵物回家的日子啊。」聽聞現況,小剪意味深長地瞇起了眼睛。

  「完全無從猜起,變態弟控也避而不談,所以我打算直接去問話癆男。」

  「真危險,那傢伙正扛著攝影機追你吧。」

  看了看滿臉為難的青年,又看了看身後半掩門板內的吵雜教室,男孩選擇反手將門闔上。

  「Ok,凪,我來幫你。」

  「欸?」

  「我問的話比較容易讓那樹放下戒心,成功率也會比較高──畢竟我看起來就是個小孩子。」他攤一攤手,「況且我也不是局外人,你和玲王的事情就是我的事。」

  怔然盯著短髮參差的靈秀男孩,凪顯得有些吃驚。

  「不過……我覺得今天燈里心情不太好,能稍微等我一下嗎?我很快就來。」

  「我明白了,小剪慢慢來沒──」

  「啊啊!那個笨蛋,師父不用理他也沒差啦!」

  一名女童從兩人中間冒出頭來。

  又長又直的、搭著耳廓垂落的雙馬尾,圓滾滾的棗紅色眼瞳,袖口寬鬆的傘狀上衣,若不是那張小臉上懸著的不悅表情,來者就是與往常別無二致的女孩而已。

  今天的小日向泉奈與樂天活潑四字徹底掛不了勾。

  「笨蛋?妳是指燈里?」小剪問。

  搖頭,泉奈激憤得打直手臂,「不是!奈奈不認識那個人,笨蛋就是笨蛋!」

  不知何時默默敞開的拉門裡,一位戴著窄框眼鏡的男孩正望向此處,怯懦開口:「奈奈……那個、對不起,我不是……」

  「騙子!騙子騙子!」不顧猛地拔尖的音量已嚇到同儕,女孩怒斥,「走開,奈奈才不要接受騙子的道歉!」

  咚哐!

  往後聳縮以閃開泉奈揮動胳膊的驅趕手勢,燈里懷中的書本因而滑落在地。

  愕然瞠張著眼,嘴徒勞地一張一闔,灰藍短髮的男孩像是誤闖人類村落的幼鹿,硬是僵持了好片刻才受怕地逃離現場。而在他腳步後頭,是隨即驅身追上去的小剪。

  「……小燈是白癡!騙子!大壞蛋!」女孩賭氣般地撇開臉,「不遵守約定的討厭的笨蛋!」

  「約定?」凪眨眨眼。

  「忘記我們約好的事情的大笨蛋──!」

  約定、忘記……背棄誓言……

  似曾相似的話語使凪眼神一凜,蹲下身子,他注視著泉奈鼓起的側臉。

  「嗯,燈里是大笨蛋。」見亞麻髮色的女孩旋即有了反應,他繼續順著說:「兩個人約好的事卻沒有做到,是令人失望的、無可救藥的笨蛋。」

  「才不是你講的那樣子……!」

  「妳就是那樣說的。」

  泉奈被激得一時講不上話,便悶著臉,小小拳頭發洩悲憤般地往青年胸口頻頻捶去。

  「不是那樣!小燈才不是無可救藥,只是……只是……」

  越說越小聲的女孩忽然變本加厲地整個人往他撞過來,所幸白髮青年反應夠快,一個利索伸手按住對方的頭頂,避免頭槌意外再次發生。

  「只是,我討厭故意不遵守約定的小燈……討厭把自己跟我的約定毀掉、還用謊話來裝沒事的笨蛋。」

  捕捉到關鍵詞的凪還想問些什麼,但泉奈早已靈活地掙脫他的牽制,嬌嫩的稚音最終湮散於兩位男孩的反方向。長廊再無跫聲,他拾起童話繪本,色彩鮮艷的精裝封面畫著一隻長相童趣、兩片耳朵展開如同花瓣的小象,小象的灰色腳掌,因方才的碰撞出現了一道淺淺凹傷。

  經過這段時間與孩子們的相處,凪多少是抓到應付小孩的方法了,因此就差一步,差那麼一步要得到的答案,他不禁感到有些懊惱。

  如果為育幼院的孩子們找一個共通點,大家都是失去了原先的歸處才和彼此成為新的家人,像燈里和泉奈這種以醒目的「青梅竹馬」來自稱的關係,可說是極為少見,遑論正如性情溫和的燈里會為了女孩特有的任性臉紅,粗神經的泉奈也只在男孩身上留過心,倆孩子感情之好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要吵,也會坦坦白白的。看過泉奈扭捏的神色,凪更確信了這裡頭必定有什麼難言之隱,甚至是誤會。

  他們之間的約定是什麼?

  耙了耙後髮還是沒有頭緒,這時的凪,又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擅長處理這種事情。他果然還是拿小孩沒轍。

  之所以會湧起這股他自身也掌控不了的執著,也許,不是出於好奇心,而是凪誠士郎心底深處,仍清晰記著被冠以離棄之罪的、灼熱難耐的感受吧。

  「誠士郎。」

  沉靜地,猶若鎮涼玉石,一道潤朗嗓音帖熄他心口的滾燙。

  「有些事情不親自講出來,對方是不會知道的吧。因為人不會讀心,感受不到自己以外的情緒,也無法真正理解彼此。」是暎子。「所以,不論是透過話語還是其它方式,不傳遞出去的話,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沒辦法知道對方的想法。」

  半邊瀏海如常地藉一抹交叉的品紅夾起,過於成熟的口吻如常地,彷彿一縷世故的靈魂箝困於嬌小軀體之內。

  這些言辭,由一個九歲的孩子講出口未免太奇怪了;然而,凪愣愣聽著,手指按在書殼的凹痕上,僅僅是聽著。

  「對方真實的想法,說不定和我們想得很不一樣。」

  轉而望向友人離去的方位,黯然說道的她沒有了以往的神采。

  「可是,『告訴我啊』、『請你聽我說啊』,就算用力吶喊,逃走的人還是聽不見的吧。誠士郎,逃走的人以為聽見了對方口中說出的話,其實從一開始,就只有自己的聲音而已。」

  暎子知道。

  有如結凍池水消融後終得觸碰到波紋,一股直覺頓然告訴凪誠士郎:暎子什麼都知道。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7-15 01: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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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6-6 20: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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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里!」

  被緊隨其後的男孩一把捉住,燈里先是怔忡,回頭,旋即無地自容地調開視線。

  「別跑啊。你和泉奈發生什麼事了?是因為這樣燈里今天才心情不好嗎?」一頭凌亂短髮白中透綠,紅潤面色在喘息中逐漸冷卻下來,男孩正色問道:「你拿的那本書,是想跟泉奈一起看的吧,那是她最喜歡的繪本。」他微微瞇起翠綠的眼,「……那,泉奈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為什麼要逃走?為什麼不反駁?」

  本來似乎不打算正面應聲的眼鏡男孩被後半句直戳軟肋,這才放鬆扭絞的表情,渾身脫力,癱坐於地。

  「……因為我打破了我們的約定,已經沒辦法得到奈奈的原諒了。」

  然而,不是自清,卻是卑憐的坦露。

  即使感到不敢置信,小剪依然盤起腿,在頹然倚牆的朋儕身邊坐了下來。

  「你們是要好的朋友,她一定會聽你解釋的。」

  「她不會的……」拱起臂彎,燈里屈膝把自己抱成一顆蛋。

  「……那我來聽你解釋。」

  接著是好長一陣沉默,維持將臉往下埋的姿勢,男孩慢慢地說:「我跟奈奈說,今天學校老師要分送銅鑼燒給大家,我會拿回來給她,她好開心,好興奮,早上去學校之前,她還跟我說、說自己昨天晚上夢到有關銅鑼燒的夢……但是……我沒有拿銅鑼燒給她,沒有遵守承諾的我、讓她失望了……讓那麼開心、那麼期待的奈奈失望了……」

  兩個男孩的肩頭相並在若即若離處,小剪平緩地、有些困惑地歪過頭,「這不是你的問題啊?既然老師沒給,你就說自己沒有拿到不就好了?」

  不是不遵守約定,而是無法守約吧。他想,泉奈並非乖僻的孩子,雖然老是接不上線,但燈里說的話從沒有漏聽過一次。

  「……我有拿到……但是我不能給她。」又是半晌躊躇,「銅鑼燒,被壓扁了……被班上那群高大的孩子壓扁了……」

  「他們故意欺負你?」冰冷地,小剪立即反問。

  燈里畏畏縮縮地點頭。

  「那群可惡的混帳──」

  抬起臉來,男孩突然柔柔笑了。

  沒能來得及發火的小剪頓時呆住,「你笑什麼?」

  「要是奈奈知道這件事,她肯定、會和小剪有一樣的反應。」鏡片後的笑意很快地灰暗下去,「不對,奈奈她、還會做出更過火的事情……上次聽說我在班上被欺負以後,她在上課時間,從隔壁班衝到我們班上,當著老師的面說要替我討回公道……明明、我說沒關係,她還是和那群男生打起來了。」

  「嗚哇……」

  「結果完全敵不過男生,自己被打得超級慘……我那時候、只敢在旁邊看著,根本不敢發出聲音,或是阻止他們……從以前就是這樣呢,奈奈總是擋在我前面、為我出氣,把我的事情看得比自己重要,然後,又因為我而受傷……」

  從以前就完全沒有改變。不管是亮晶晶的她,還是膽小的、沒用的我,都一點兒沒變。燈里擰著眉說道。

  微風從廊道底端拾階而上,紛然撩起兩個孩子色澤相異的髮絲。

  被髮尾零零碎碎地掩去,燈里的表情,有些模糊,有些遙遠。明明看不清晰,靜靜蔓延在他話裡的苗麗星火,卻能共鳴般地令小剪呼吸一窒。

  「我不想要、再看到她受傷了……所以……」

  所以選擇隱瞞,選擇失約。男孩寧願被誤解,也要用這種過分溫柔的方式去守護對方。

  可是,這樣是對的嗎?

  任由心意被曲解而不讓女孩得知事情的真相,一意孤行地忍受下來,真的是對的嗎?

  小剪一點也不這麼覺得。

  「奈奈說得沒錯,我是騙子,是大笨蛋……」

  「燈里。」倏然握住他的手腕,小剪嚴肅地直視著那雙靛青色的眼睛,「告訴她事實吧!」

  「咦……?這是行不通的……要是奈奈知道,又、又會跑去和那群人吵架的。」

  我也會一起去,兩個人就能打贏了,絕對不會讓她受傷的!

  正想這麼說,小剪忽地就想起自己與凪有約在身,便改口:「不會發生那種事的。說服她的責任就交給我。」

  「小剪、為什麼……」

  「因為很不暢快啊!人類是需要互相理解的吧!」他斬釘截鐵道,「不對,不只是人類,我想所有生物都不希望被誤解。」

  「可、可是……」

  「我也不想看到燈里被誤會,好好講她肯定會懂的!」小剪把對方的手握在胸口,幾乎要貼到男孩臉上去,「就算和泉奈做不成朋友你也無所謂嗎──?」

  「──哎,還真是讓人感覺有壓力啊,這種關心。」

  一大一小的兩道影子走近,小剪吃驚昂首,第一個撞到的是暎子如琥珀橙黃的目光,隨後才是身高過人的自家老爸清冷的面龐。

  「沒看到小燈一臉為難嗎。你嚇到他了。」俐落的女孩語帶責難,「既然本人不想講,你怎麼激他也沒用。」

  「小剪,可不能強迫人家喔。」凪淡道。

  「不然要怎麼辦,就眼睜睜讓他們誤會下去,什麼都不做嗎?」收了手,小剪很不服氣,「這樣未免太冷漠了點。」

  「我可沒有說要撒手不管。」

  除了凪,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報予疑問。

  雙臂環胸,眉尾上挑,暎子揚起一抹勢在必得的明朗笑靨。

  我有一個好點子。她豎起食指輕快宣布,「食物引起的爭執就用食物解決吧!作戰名稱叫做:要繼續當好朋友喔之銅鑼燒大計畫!」

  爛透了。

  滿腹不甘,小剪死死地向上吊著眼珠子。

  這傢伙的命名品味,跟現在幫起腔來的凪一樣爛得透頂。







  墨黑短髮的女孩跟凪說完事情始末後,信心滿滿地說明自己的得意大計:作戰很簡單,就是大家一起做出新的銅鑼燒,作為補償,由燈里交送給泉奈,緩和後者單方面劍拔弩張的氣氛後,再由前者親口交代真相。

  聽上去是個很麻煩的計畫,凪並不想攪和其中,但暎子不知哪來的熱情,說什麼也要拉著他這個無關人士參加,看著女孩英氣煥發的模樣,他也沒有拒絕就是了。

  現在,借用了育幼院的場地,樹懶叔叔正和一群孩子在廚房裡鏘鏘地忙碌著……外加一位格格不入的成年男性。

  「所、以、說,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哪?這又是什麼活動哪?採訪呢?我們的採訪呢凪誠士郎?回答我啊你倒是很自然就融入這裡了哪!」

  嘴上一面念念有詞,在白襯衫外罩了件水藍色圍裙的男子一面往秤上量著麵粉的克數,還不忘叨他圍裙要好好穿。

  只隨意將圍裙掛在脖子上的凪彎身往櫃裡翻找砂糖,「既然來了就不要囉哩囉嗦的,好好做事,話癆男。」

  委屈地低鳴幾聲,那樹一個手滑,就被不慎灑出的麵粉給嗆得噴嚏連連。

  縱然看上去一副不可靠的冒失樣,但不得不說,他只是手腳笨了點而已,打理廚房大小事還是挺在行的(至少比專職吃飯的凪誠士郎熟練),倒也不像早紀說的「邋遢得不行」;而統領著眾人行動的,是意外諳於廚事的暎子。

  紅豆餡,拜託,不是工廠的量產食品,是料理節目裡那種香甜綿密的手工紅豆餡啊,她竟然要自己動手煮──這個小學生還能辦到什麼事,凪都已經不覺得驚奇了。

  「誠士郎,砂糖找到了嗎?」洗淨的豆粒已準備下鍋,暎子舉著木勺子問。

  「……沒有。」

  原本在和燈里一起對付量杯的小剪聞言,抱著大小器具湊到他身旁來。「會不會放在上層?」

  「沒有,我都看過了。」他咕噥,「這是我找的第二遍。」

  「該不會是用完了?」暎子又問。

  「喂──說到用完,這裡才是大危機哪。照我們原本要做的份量,麵粉還遠遠不夠哪!這大概只能做很可憐的試吃樣品吧。怎麼辦哪短髮的小姑娘?」

  「嗚耶?不會吧,連麵粉都……」

  「什麼材料都沒有,這裡還真是貧瘠啊,真的沒問題嗎──」

  「少說得事不關己啊,凪!沒辦法也要幹。」

  「沒有也只能去買了吧?」那樹拍了拍掌心殘留的麵粉,「最近的超商……用走的也要一個小時哪。」

  愧疚地低下頭去,暎子兩手緊抓裙擺。

  「抱歉,各位,我不知道材料不夠……對不起……」

  「沒關係,暎子、不用道歉。」

  「就像燈里說的一樣,沒什麼好抱歉的,就交給我和凪解決吧!」

  凪不是很情願,「嘿欸──好麻煩,為什麼是我?這種事情只要和玲王說一下就……而且小剪怎麼這麼有幹勁,你發燒了嗎?今天就要死掉了?」

  「才沒有要死。」

  咧嘴一笑,小剪自後方勾在他背上,不知往耳邊說什麼後,青年似乎被說服了。

  「話癆男,你也一起來。」待男孩落地,他站起身煞有其事地說,「廚房對我和小剪來說是不容褻瀆的神聖處所,非必要絕不能踏入,我們需要一個最接近神明的聖人。」

  果不其然那樹馬上叫嚷起來。「那就只是不常進廚房而已哪!」

  「嗯,所以要是放任兩個廚房白癡去採買一定會出事的,我保證。」

  「自信別用在這種地方凪誠士郎!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我們兩個都出去哪?你要放孩子們自己在廚房裡?」

  「唔……」這倒是。

  「再說了,機車只有一台,你和綠頭髮的小弟弟就騎我的車去吧。」

  「可是,我連砂糖長怎樣都不知道喔。會買成鹽巴,變成鹹味銅鑼燒的喔,料理萬事通大人。」

  那樹氣得將機車鑰匙用力擲向對方。

  這一投,差點兒丟中恰自門口走入的姊姊大人。

  「嗚哇啊,好危險哪!」得到弟弟迴避的眼神,似乎習以為常的早紀索性邁開愉悅的步子,走到爐灶前,「剛剛聽到其他老師說你們借用了廚房,在做料理嗎?……暎子要自己煮紅豆湯嗎?好厲害哪!啊,老師也可以一起參與嗎?」

  趁老師好奇之際,凪不慌不忙地向那樹表示這裡有其他大人在,不用擔心,可以出發了。

  黑髮男子卻是一臉驚恐。

  「你要讓老姊和孩子們在廚房裡?那個老姊?認真哪?」

  凪點頭,小剪也點頭。

  「姆嗯嗯……好吧,時間緊迫,你這麼執意的話我就跟你們去哪。」

  解下圍裙,那樹的神色變得陰沉。

  百分之百。凪聽見男子在擦身而過時如此低聲說道。你百分之百會後悔的哪,凪誠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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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不能吃棉花糖 哇謝謝喜歡!我會繼續努力的ᕦ( •̀∀•́)ᕤ 2024-6-18 21:15
真的超愛你寫的٩(๑^o^๑)۶! 2024-6-1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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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7-10 22: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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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呀晃地,男孩半個身體掛在鐵欄杆上,饒感趣味地探頭望著天橋底下三三兩兩的車流。


  「小剪,這樣很危險。下來。」手肘向後支撐,以下背斜倚欄杆的凪側過頸子,慵懶地說,「看汽車開過來又開過去很好玩?」


  小剪訕訕地跳回地面,改以下巴擱在方才的支點上,臂彎間瞥過去的眼神像是在說凪很掃興。


  凪當然明白他的好奇何在,說起來,自從小剪以人類姿態同他生活,旅遊也好,今天這般普通的採買也好,他就沒帶過這孩子去過其它地方。從人行天橋上俯瞰而下的景觀,對男孩來說應是相當新奇的。可惜今日不能待得太晚,否則,男孩就有機會一窺被夜籠罩的城市該是多麼旖旎。


  在小剪三度對等得太久一事告發不滿之時,一道氣喘吁吁的身影終於從橋尾的樓梯口顫巍巍地映入眼簾。


  「啊,來了。」凪擺手催促,無視那樹罵罵咧咧地磨著牙抱怨為什麼只有自己得騎腳踏車來,「話癆男,你怎麼那麼慢。」


  「因為你們兩個把我的機車騎走了,當然可以輕輕鬆鬆的哪!」煩躁不已的那樹胡亂搓著後髮,「而且手機又不曉得掉在哪裡,迷了段路才多花一點時間過來,真是的……」


  「嘿──那還真是不好了。要是被撿走會很麻煩的吧。」他刻意打量著頭也不回就往前走的男子的反應,「手機裡面重要的東西會不見、之類的。」


  「是很麻煩沒錯……」


  「我也有類似的經驗,果然手機密碼還是設安全一點比較好吧。像我的密碼,你一定猜不到。」


  黑髮男子哼嗯了聲,回頭瞪他一眼,「我也不想猜,除非裡面有什麼勁爆的私密照能讓我寫出一篇頭版。走快點哪,不是要買東西嗎?那個小姑娘還在等我們哪。」


  顯然還有跺腳的力氣,那樹指著不遠處的招牌,三步併作兩步快速跨下長長的天橋梯道。


  凪誠士郎特務,任務再次失敗。




  超市內。


  「竟然還真的拿成鹽巴,這已經不是廚房白癡的等級了哪,凪誠士郎……」似乎有些疲於吐嘈了,那樹拎著那包細鹽在凪臉前搖晃。


  「啊,抱歉,我去換。」


  小剪目送頭戴漁夫帽的凪消失在層架轉角,伸手拉了拉身旁男子的衣角。


  「在等凪回來的時候,可以陪我去看個東西嗎?」


  大抵是佯裝胸無城府的純真模樣被相信了,在得到允諾後,男孩便領著對方來到兩條走道外的居家植栽區。


  「你喜歡盆栽哪?」見男孩興味盎然地蹲在貨架前方,一雙奕奕大眼都要放出光來,那樹略感訝異,「興趣居然是園藝,小弟弟你還真風雅。」


  「嗯,我喜歡植物,特別是仙人掌。」說罷,小剪掬起一株帶著淺金小刺的仙人掌球,「像他,叫做金盛丸,是一種不需要強烈日曬的仙人掌。不要看這針又長又濃密就覺得他難相處,其實他老實得很,是個很會為人著想的傢伙喔。」


  跟著蹲下來,那樹觀察男孩手心上那盆小球,「為人著想……?姆嗯,雖然聽得不是很懂,但你知道得很多嘛。」接下來指另一株深綠色的直柱型仙人掌,「那它呢?」


  「朝霧閣,深藏不漏的大個子,不自大又很可靠,就是遲鈍了點。」他舉起手臂,憑空描摹,「現在看起來還小小的,不過可以長得很高、很高喔。嘛,總之很令人羨慕啊。」

  「哈哈哈──你還是小孩子,以後也可以長很高的哪。」


  被順勢揉了一把頭髮,小剪愣住一下,轉回去盯著那盆小巧的金盛丸。


  那樹則拿起了作為熱門品種的白桃扇,「照你的話來說,這盆應該就是表面絨絨軟軟、人畜無害,骨子裡卻有稜有角的那種難搞孩子哪!」


  「你說哪裡難搞啊!」


  「又不是講你,幹嘛那麼生氣哪?」被吼住的他無辜眨眨眼睛。


  自知失態的男孩清了清喉嚨,悄悄歛下眼光,「咳……養植物當作寵物很有意思的喔,要試看看嗎?啊,可是,我聽早紀老師說你們家有養狗?」


  「老姊說的?不不,我們家的狗狗很早就不在了哪。」


  「欸?」這是他完全沒料到的。


  「……老姊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哪?是我高中時的事情,已經好幾年了。」沒看向雙目圓瞠的他,那樹淺道:「狗的壽命本來就比人短,而且來我們家的時候祂已經是條老狗了,身體也有很多毛病,做主人的只能好好陪祂走完最後一哩路哪。」


  聽聞此話,小剪馬上就將問出密碼的任務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空落落的感受。


  人類與寵物,陪伴與送別,生物間本就不可能永遠相隨彼此,這道理小剪都懂,只是,親耳聽見他人冷靜地、近乎淡漠地說出這番話,令他在了然之餘,感到些許沮喪。


  凪和玲王……又是怎麼看待他的?


  「……你不難過嗎?」


  「一點也不會──」


  嘆了口氣,男子隨後漾起苦笑。


  「這樣說的話,看起來就是在逞強對吧。遜斃了哪。」


  頭頂冷白的日光燈替側臉輪廓投下陰影,那樹沒有抬起眼睛,只伸出指尖去戳仙人掌的小刺。


  「明明已經是大人,早就該往前看了,我卻忘不了麻呂離開的、下著大雨的那一天,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好可怕哪,好像我還站在那天的暴雨裡面,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讓人發寒,不過最冰冷的,還是麻呂的體溫哪……」混和著懷念與痛楚的,時光凝結似的神情,「老爸的事情也是,真諷刺哪……我那麼執著於追逐『真相』,可能也只是被牽絆住了。」


  輕輕搖頭,小剪毫不掩飾滿臉昭然的疑惑,「我不太明白,你就那麼想忘記麻呂和爸爸?連相遇的事情、開心的事情也想忘掉嗎?」


  「當然不是哪。與其說忘記,不如說是接納。」


  「接納……」


  「把那些好的、壞的、屬於我的東西全部收納起來,正是因為很重要,所以才要好好地記住。硬要說的話……」


  遲疑地隻手捏住下頷,那樹尋思著該如何描述才能更貼近男孩的理解。


  「出門旅行不是都會拖行李箱嗎,把重要的回憶疊進箱子裡,收好,然後一併帶到未來去,就是那種感覺。抱歉哪,談這個你也聽不懂吧,畢竟你還是個孩子。」他露出頑童般的清爽笑容,「不過我也沒啥資格說你就是了哪。」


  旅行、行李箱……反覆咀嚼又咀嚼,小剪仍然不懂他的意思。


  不論是腦海裡的記憶抑或銘刻在軀體內的淺意識,凡有印記,就有生命的軌跡,日復一日地累加並漸漸使個體成形,那些經歷、那些過往,分明都是構成自己的一部分,該如何再視其為外物地接納進來呢?如同那樹,其實也未曾捨棄過麻呂與父親吧?


  否則,他就不會露出那種表情。


  否則,他也就不會在麻呂離世這麼久以後的今天,依舊用著當年他們邂逅的日期作為手機密碼。


  昨日澆了水、明天會下雨,往往僅須如此就能涵蓋植物大部分的時間跨度,過去與未來於身為仙人掌的小剪,始終不是個太長遠的概念;那麼,會不會是他從來沒有想像過關於將來的事情的緣故,才沒辦法理解被往日牽絆的感受呢?


  反過來說,不徹底與曾經的自我訣別,人類是否就無法「想要」?


  他尚且不了解。


  如果哪天成為了真正的大人、真正的人類,或許,就能夠解開這些難題也不一定。


  或許到時候,他也能明白所謂「想要」──紅霞燦燦,樹浪汩汩,女孩彼時所說的、值得用一輩子去完成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男孩需要學習的關於人類的知識,遠遠不止情感而已。


  緩緩收緊壓於前襟的拳頭,小剪沉默許久,將那株圓滾滾的金盛丸放回原處。


  「真是的──不小心提起太沉重的往事了哪!不好意思哪小弟弟,你就當陪叔叔我發了場牢騷吧!」倏然大喊,那樹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開心的事開心的事,姆嗯嗯我想想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可以說──」


  「相遇的那一天。」小剪安靜且熱烈地投以注目,「我想聽你和麻呂相遇的故事。」


  「嗚欸?你有興趣哪?」


  已無關背地裡的企圖,小剪誠懇應允。


  「因為你要把它裝到行李箱裡面,對吧。會想帶出去旅行的,一定是珍貴的回憶──一定是很重要的家人。」


  望著眼前這個擅自朝奇妙方向解讀卻慎重其事的孩子,黑髮長短不齊的青年恍然一怔,繼而忍俊不住地扶額放聲大笑,先前凝重的臉色這才確實舒緩了下來。


  「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我真的很謝謝祂哪,在老爸過世之後的那幾年裡一直陪在我和老姊的身邊。」


  他說,同樣由衷地。


  「作為我們的家人。」


  話鋒一轉,即現抑揚頓挫,年輕男子有模有樣地操練起說書人的架式:「好囉好囉,精彩的回憶錄要開始了哪!說到這和黃金獵犬小麻呂的相遇,可要回到特別特別炎熱的那年夏天哪──」


  故事嘒嘒地拉開了序幕,潛伏在土壤中的濕氣彷彿也被西行的炙陽曬得無影無蹤。


  薰風湧動,始見蟬鳴,男孩那樹的旅途手札,方要押下第一枚屬於夏的章戳。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9-1 16: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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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7-18 11: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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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黃昏。

  趁聲稱忘記買某樣東西的那樹折回去超市的空檔,凪誠士郎憑藉特務小剪不知用何手法套出的數字,終於順利打開了那台存有私人照片的手機:桌布同樣有那隻黃金獵犬的身影,而站在年幼的早紀與那樹身後的中年男性想必就是兩姊弟的父親。

  一切都在計畫之中,接下來只要刪除相片再不動聲色地把手機還回去,任務就大功告成了……

  「凪?」

  因身高不夠而只能引頸等待,人行道上的小剪見青年迷迷糊糊地一陣徬徨,便出聲呼喚。

  「怎麼了,找不到照片嗎?」

  「……密碼。」螢幕向下轉使男孩得以窺看,凪難得面露忐忑,「找到了,不過是機密資料夾,要另外的密碼。」

  「欸?還要第二組密碼?」

  小剪微微踮起腳尖,湊近細察:那相簿所顯示的小小縮圖的確是他們的目標相片沒錯,明明就是一鍵刪除的事情,偏偏差那臨門一腳……!

  沒料到那個那樹對於資訊保護竟這般謹慎,凪顯然也十分挫折,「不僅照片,那傢伙把工作相關的東西全上鎖了。我試過了,和螢幕鎖定是不一樣的密碼。」

  「……爸爸的生日。」綠髮男孩突然靈光閃逝,「既然鎖定密碼是麻呂回家的日子,那麼另外一組密碼一定跟爸爸有關。生日!凪,密碼是他爸爸的生日!快點輸入!」

  「麻呂?」凪還在困惑,小剪已經蹬著腳貼到他身上來,一雙很有精神的大眼殷切期待下一步動作,他只得攤手,「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日啊。」

  「那就讓我去問!」

  凪不清楚為何這孩子會對密碼一事變得如此熱衷。

  「為了不讓對方起疑還是先跟變態弟控確認……」

  「凪,我的直覺肯定沒有錯!是生日!」男孩不覺提高了音量,攀著對方下擺的力道越發激昂,「因為是想要帶走的、重要的那個人的生日,所以、所以──!」

  「──你們在說什麼生日哪?」

  赫然一驚,過分開朗的男性嗓音自背後響起的剎那,凪立刻試圖將手機拽進口袋;可惜肌肉反應終究不如眼兒疾快,那樹探頭過來之時,他僅勘得壓暗了螢幕。

  「最近誰是壽星嗎……嗚哇啊!我的手機!這、凪誠士郎你是神仙嗎怎麼找到的哪!」

  手機被那樹半驚喜半迷茫地奪過去。

  被迫手舞足蹈還是歡呼儀式什麼的,凪都無所謂了,因為那關鍵的手機最終還是在無預警之時落回了主人手上。這下又要重新來過了,他從同樣錯愕的小剪臉上讀到失落。

  隨後,不動聲色滑向對方指頭的視線,被眼尖的那樹滿懷戒備地擋住。

  不知道是否為錯覺,那樹拿回手機第一件事便是點開相簿,神情卻不如凪所想像的那般雀躍,甚而有些……迷惘。

  「看啥哪?我正在確認公事文件,給我一點隱私哪。是、說──」他輕浮地半揚眉峰,一綹髮絲隨偏首掃過上瞇的眼尾,「我的手機怎麼會在你那裡哪?是你找到的嗎?我記得採訪的時候還在。」

  「啊、其實是我……」

  「嗯,是我找到的。」凪擺明拒絕小剪的包庇,抱持破釜沉舟的覺悟說:「剛剛來的路上在機車後車廂裡找到的,我也不曉得怎麼會在那裡,太急著要買東西,就忘了先交給你。」

  「嗯哼──」

  「能找回來真是太好了,恭喜你。」

  凪誠士郎自認天性誠實,這種需要偽裝的、麻煩又沒必要的場面他往往退避三舍,如今扯起謊來倒有幾分不自在。

  幸好由那樹看來就是略顯嚴肅罷了。

  「原來是這樣哪。算了,反正手機找到了東西也還在就好,謝謝你哪!這下回去就不會迷路了!」他直爽道,「對了!小弟弟,這個送給你。」

  「欸……?送我?」

  愣然望著男子蹲下來並從紙袋中拎出只有掌心大小的盆栽,還沒回神的小剪驚訝地眨一眨眼。

  那樹輕按對方的髮旋,笑得真誠又淘氣,「因為你把盆栽放回架上看起來很依依不捨哪!我那時候就想哪,你其實很想要吧。」

  「不,也不是……」

  「不用客氣!算是你聽我吐苦水的謝禮哪。」

  「……想要就收下吧。要記得跟叔叔說謝謝喔,小剪。」見男孩躑躅,凪鼓勵地拍拍他的後背,「還是說,你會怕嗎?」想了一下,說,「害怕養寵物。」

  並不是害怕。

  金刺長且呈放射狀,翠綠色的莖肉渾圓飽滿,金盛丸生命力旺盛,易於栽培,即使是手拙的孩子也能輕鬆飼養──是啊,小剪是仙人掌,是植物,仰賴他人的澆灌而生存,更從來沒有用自己的雙手照顧過其他生物,如果接下,這就會是他的第一個寵物,屬於他的家人。

  他不是在害怕,只是新鮮地感到緊張。

  「謝謝你,那樹哥。」小剪如獲至寶地將盆栽捧在胸前,「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三人踩著愈發濃郁的夕照步上歸途,抵達來時那座人行天橋時,小剪叫住提著大小購物袋的男子:「那樹哥,我想過了,要是會被帶走的話,比起離別,我果然還是希望對方記住的是開心的事情。」

  聞言腳步絆了一下,那樹轉過身來,等他跟上。

  「為什麼是這個前提?現在小剪才是小仙人掌球的主人唷,反了哪?」

  「我一直習慣這樣。」得到兩位青年一頭霧水的反應,小剪繼續模糊地解釋,「因為我有會到未來去旅行的對象,當然我也不希望自己牽絆住他。」

  「小剪要往旅遊業發展嗎?」凪率先問出他的疑惑。

  「並不是那種話題哪凪誠士郎。」然後是那樹,「我有聽老姊說育幼院要關閉了,你的對象是指朋友?」

  小剪搖頭。

  方可舉步的那樹托頷思考一陣,「那就是你很尊敬的人了哪。」

  先是被說中似地微微睜大雙眼,而後清淺一笑,屬於雉子的青嫩臉蛋,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露出飽含銳氣的表情了──認真,熱切,有些和煦。

  「嗯,是一個我很尊敬、很憧憬的、讓我的世界開始轉動的人。雖然他常常不在家,不過我知道他一直為了夢想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著,我覺得那樣的身影非常帥氣。」他說,毫無矯飾,「我會在家等他回來,當他帶著世界第一的驕傲和榮耀回家的時候,我會在那裡。」

  風撩動煙綠色的髮端,卻吹不亂篤定的一字一語,隨著落日淹過天橋鐵欄杆並漫過男孩周身,不單是凪誠士郎,風見那樹的眼眸內,彷彿也漲起了光。

  淙淙的橘暖的光。

  「所以未來哪天必須留下的話,我希望那個人能和我一樣記住我們相遇時的事情。」

  「原本以為你是個冷淡又整天擺架子的臭小鬼,沒想到小弟弟你還真是有趣哪──!」男子大笑,一把摁住男孩的頭頂,「不過很遺憾,對方並不這麼想哪。」

  小剪拎著裝有小金盛丸的紙袋,愣愣地任對方摸頭。

  「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拋下你,他不但會帶著你到未來去,還希望你能前往比他曾抵達的任何一處都還要遠、還要高的地方哪。」走在男孩與鐵欄杆之間的腳步漸漸放慢下來,「真的得留下一個人,那也會是他所選擇的他自己,是他,不是你。」

  「你怎麼知道?」小剪質疑。

  「理由很簡單。」因為我也有那種對象,總是望著他的背影、每天滿懷期盼等他回家的、非常崇拜的人。男子這樣低聲:「作為被託付的一方,我多少能夠了解。如果是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就去問本人哪;我的話已經沒有機會問了。」

  「你已經得到答案了,不是嗎?」

  不知何時停下步伐的凪倏然從後方出聲喊他,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飄搖在斜陽中的單薄背影。

  「凪……?」

  「你在說什麼哪?我才不是……」

  「你早就有答案了。不然你不會成為記者,也不會為了這件事追著我到這裡。」有意或無意地,凪又說:「你早就有答案了。」

  「有沒有答案不是你說了算哪凪誠士郎!」猛地回身瞪住他之人低吼。

  雪亮的茶色眼睛,隱隱醞釀的怒意,氣勢焰焰的那樹扔下手上的袋子,正要一個勁兒扭住對方領口的瞬間卻像警醒一般地退回了手。

  牙關咬得再緊,攥起的拳頭再如何奮力抑遏顫抖,他都沒有正視凪的勇氣。

  他可是將繼承自父親的意志奉為圭臬,幾乎連自我都不顧地搆住每個得來不易的機會,一個人拚死拚活爬到這裡的啊!事到如今才來懷疑選擇的正確性,懷疑一開始就曲解了父親的意思,簡直與狠狠否定被這些信念建構出來的自己無異。

  他可以忍受同僚的暗箭傷人、可以忍受上司的不信任與譏諷、可以忍受他人踐踏自尊;唯獨對自己視作信仰的選擇動搖這件事,風見那樹感到恍如見血地毛骨悚然,難以忍耐。

  「……我當記者的理由不需要你來說三道四。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凪站在天橋道中央,靜靜盯著撇開眼的年輕男子,即便是他,也看得出來此時的那樹強撐不起適才那股直逼而來的憤怒,向外展示著芒刺,卻是瑟縮的。

  「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於是他也不迂迴了,「很遺憾,對方並不這麼想。」

  「不然要跟你有關嗎?哈,凪誠士郎我勸你少對我指指點點的哪!」

  「跟我這個交易對象什麼關係都沒有,麻煩事我一點也不想管。」凪坦言。

  眼見氣氛一轉而下,夾在中間的小剪數度想介入拉停,可凪再次搶在他之前開口,帶著慣有的疏冷,「啊啊,早紀老師說的果然沒錯,你一鑽牛角尖起來就沒完沒了,真煩人。」

  「老姊……」

  「怎麼,連親姊姊也沒有資格關心你嗎?」

  那樹虛虛地挪回視線,那道橘色的光仍舊在他的瞳仁深處搖曳,並未消散。

  縱然不減排拒之意,但這一次,那樹好好地直視著他了。

  「老姊她……她跟你說了什麼哪?」

  這同樣是尚無法捉摸話題走向的小剪很想知道的解答之一。

  可惜凪只是聳肩淡道:「說了某個整天關在房間裡的邋遢男的壞話。你自己大概不知道,不過她其實一直都在看著你,那個傢伙肯定不覺得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有沒有答案,她說的總是算數了吧。」

  「……那又怎麼樣哪。這根本不能改變什麼,事到如今答案已經沒辦法再──」

  「你怎麼知道?」

  不含任何意圖,一道單純的、發自孩子的問句,打斷了男子幾近要磨成氣音的話語。

  「那樹哥,你怎麼知道?」小剪問,仰望的翡翠色目光彷如能潤出水來,「答案可以修改,你心裡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不然你就不會跟我說想知道答案就問。我會問喔!現在我已經有不一樣的看法了,比起在家等待,我更想要和那個人一起去旅行,到各個地方去,學習各種有關人們的新奇知識,然後我們會一起回家。」

  迎上對方啞然的眼光,綠玉的瞳孔映滿絢爛的橙霞,影著他的堅定。

  「或許哪天金盛丸也會有一樣的念頭,那麼,就換我帶他一起了。」男孩露出一抹無垢的微笑,「讓我改變想法的是你,那樹哥,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

  天橋下方,車輛三三兩兩地駛過,隨著風嘯似的引擎聲拂近又捎遠,四周並不寂謐,卻令停滯不前的黑髮男子感到一股宛若佇立於廣褒原野的平靜。

  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於凌晨初醒的夢,又像是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絲絲氤氳向上裊繞,復翳於無形,那樹的神情猶如凝滯已久的纏結終於得以解開那般地,逐漸輕鬆,逐漸清朗。

  那樹揉開眉頭,嘆了口氣後無奈地笑起來,嘀咕道:「真是的,就是這樣我才沒辦法下定決心哪,你這小鬼……」

  說不定他所缺乏的,從來就不只是正視的勇氣而已。

  說不定他不過是在那個孩子身上看到相似的影子,才莫名地拿對方沒轍,又說不定,他們其實壓根兒不像,一切都是在畫地自限的囹圄之中,他自私的投射罷了。

  既然是那孩子能做到的事……不如他所想像地那樣恐怖,也不一定。

  「……一起回家、嗎……」

  「啊,還不確定那樹哥的對象和我是不是一樣的就講了一堆……」小剪稍顯煩惱。

  「我想這應該──」

  「用不著擔心。」逕自將凪的半句話接過去,那樹撐著膝蓋,半蹲著身,向小剪保證,「是相同的哪。我們所想的都是爸爸,對不對。」

  然後直起腰,歛起前一刻柔潤的笑意,那樹側身注視著白髮的青年。

  那個眼神很奇怪,犀利且深邃,看似別有用意,卻如穿越了凪那般迷離不清。

  「是父親哪,凪誠士郎。」

  人行天橋上,秋的涼意高高揚起,乘風盤旋。

  「不對,這樣喊實在是太生疏了,還是我應該以這位小弟弟的『爸爸』來稱呼你哪?這個稱謂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習慣吧。」不知是想笑或不想,那樹最後僅僅扯動嘴角,「凪誠士郎,你們是父子,對吧。」

  靜緘一會,他說。

  「親生父子。」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8-26 16: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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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7-25 22: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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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凪攪拌著鍋中熬得輕輕翻滾的紅豆,麵粉揉合奶油與雞蛋一併加熱的香氣蒸盈鼻腔,看身旁暎子翻餅皮的熟練動作,他不禁想起高中時期,玲王曾經到凪的租屋處親自做過早餐給他吃,那大概是凪誠士郎一生當中嘗過最美味的鬆餅。

  姑且不談眼前的色澤遠比不上那天出自玲王之手的極其漂亮的金黃色,凪不得不承認,暎子掌鍋的姿勢誠然是個老手,在她明快的指導下眾人各司其職,雖不到絲毫不紊,效率也高於他原先所預想,這孩子當真要比在場任何一個大人都要能幹。

  不過,偌大的廚房裡還是有暎子無暇顧及之處:比如說,手忙腳亂在另一邊爐子上搗弄著麵糊的一男一女。

  「嗚哇啊!焦了!要焦掉了哪老姊趕快翻面哪──!」

  「姆嗯、不行,還沒有變成金黃色哪!太心急是端不出好料理的,要有點耐心,好好等待哪那樹!」

  「『還沒』?根本不是『還沒』哪這已經直接奔向地獄無法回頭了!會召喚出不得了的生物的哪!果然還是讓我來──」

  「不──行──!這可是親自下廚給心愛的弟弟吃的大好機會,那樹也很久沒吃到我做的料理的吧?哼哼,放心交給姊姊我,你就好好期待哪!」

  「那種機會一次就好、不,最好是一次也不要……」

  搶奪鍋鏟的行動失敗,黑髮男子一面嘟囔,一面懊惱地把圍裙扭成一團,只差沒整個人蜷進角落裡了。

  這些行為並沒有對雙手向上躬成力士姿勢的女子造成影響,只見那疑似為麵皮之物還未起鍋,她便豪邁舀起一大杓新麵糊,一鼓作氣倒下。

  廚房那頭傳來「滋滋」的聲響,紅豆則滾得「咕嚕咕嚕」,凪的思緒隨之漸次飄忽,那座被夕陽浸濕的人行天橋復自回憶中游起──



  「父子」兩字,風見那樹說得無比決斷。

  不慎外流的相片還未解決又冒出新的危機,已錯失一次機會,凪說什麼都要反駁到底。面對當事人的澄清,那樹僅是提起拋散在地的購物袋,轉身拾階而下。

  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子朝追上來的凪淡淡說:「迫切否定你們的關係不好吧,這也不是曝不曝光的問題哪。」

  聞言恍然回首,凪看見小剪怔怔地站在樓梯口,手裡捧著稍有重量的牛皮紙袋,幾不可察的落寞擾動了素來平靜的眸波。

  這也難怪,畢竟一時急著撇清,凪脫口而出的話語是「毫無關係」。

  不曉得為什麼,有一瞬間凪以為那張與自己相仿的臉蛋會露出一抹微笑──輕柔卻無力的微笑,如同當時排拒著他卻仍向他道賀的玲王──然而沒有,男孩只是閃躲著他的注視,並默默加快腳步跟上。

  「小剪……」

  「凪是我的表哥。」小剪與他擦身而過,「……就只是一般的表兄弟而已。」

  「不、撇開長相不說,我分得出來小弟弟你看凪誠士郎的眼神代表了什麼哪,那絕對不只是很親的表兄弟……我很清楚,剛剛講過了,因為我也擁有一個讓我的世界開始轉動的對象,我們是一樣的。」風吹得手中的塑膠袋劈啪作響,那樹的嗓音反而低低地清晰著,「不過我也可以明白凪誠士郎想否認的心情──」

  恰踩回平地,他昂首自樓梯底端望向滿面凝重的凪,逆著餘暉勾起陰惻惻的笑。

  「『世界球星凪誠士郎的私生子』,沒有比這個標題還要更勁爆的哪,根本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大頭條。」

  「絕對不行、啊──唔!」

  饒是平衡感出眾的足球前鋒在慌張之下也不小心錯踩了階距,凪忽覺腳下一空,身體反應過來之前,前方那人及時伸出臂膀接住了他墜落的重心。

  「不行、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顧不得半身被摟住似地斜靠在那樹的胳彎裡頭,凪急忙朝著對方的側臉喊道。

  那樹漠問:「為什麼?因為是事實嗎?」

  因為會造成玲王的困擾,會讓他難過的。

  不能開口的事實之外的理由,使凪一陣語塞。

  「……你這個人還真難以捉摸。我們可是面對面講話哪,感覺卻像在看轉播採訪一樣。」那樹退開一步,隨即鬆開扶住對方肩頭的手,「如果是事實,那麼你和御影玲王的傳聞就是假的,畢竟男性和男性不能夠生育後代哪……凪誠士郎,哪邊是真的,哪邊是假的?」

  真的,都是真的。

  一邊是說好了要在一起直到最後的對象,一邊是十年前由他親手帶回家裡的孩子,哪邊都不可能是假的。

  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少,屬於他們的「家」才完整。

  對凪來說,他們都是不能失去的重要的存在;可是說不出口,喉嚨像是被蟻群聚眾嚙咬地刺痛又發癢,他沒辦法說出口。

  「知道了,那我就把那位『前妻』小姐找出來。」

  「欸?」

  「是真的吧,兩邊都是。」

  凪覺得嚴肅說著的那樹神態有些陌生。

  「那樹哥。」先於凪的作為,小剪三步併作兩步跨下天橋,拉住男子的袖口,「不是真的,都不是,相信我。」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哪,小弟弟,比起凪誠士郎你輕易看穿得多。」那樹咧開嘴角,無奈而溫柔地,「我說過了吧,我的鼻子可是很靈的哪。」

  「那我們的交易呢?」凪問,「要是接受採訪你就會把相片刪掉,對自己信用打包票的你要臨陣反悔嗎?」

  那樹搓了搓後腦杓,「姆嗯,那件事哪……雖然很可惜但你也說會讓我刊登真相,所以我不會毀約,這點你可以放心。」

  話音甫落,本就沒打算全盤托出的凪復滲了幾滴冷汗出來。

  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先用獨家採訪打頭陣,引起公眾關注後再趁著話題爆出凪誠士郎的前一段婚姻,兩人的身家、相識相戀的過程,有了這孩子後原本會是個普通的小家庭,最後卻是場以離婚收場的悲戀……接著就該我們的熱度公子哥御影玲王上場了哪。如此一來,一舉拿下娛樂頭版的我就能受到社長賞識──」

  不是錯覺,凪登時明白那股異樣源於何處:儘管講得胸有成竹,向來談到頭條就興沖沖張揚的話癆記者男適才實在太冷靜了……不,與其說冷靜或從容,不如說是……迷惘。又是迷惘。

  最有力的證據就是直至眺往道路前方,那樹此刻的神色才終於明朗了起來。

  「聽起來就是個無懈可擊的計畫哪,真是吸引人。」語調明顯放鬆,那樹長嘆一聲,似在感慨,「別多做考慮,就一個勁兒幹下去然後出人頭地吧……我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不過……」

  循他若有所思的視線而去,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一名成年男性正牽著自行車、帶著兩童在人行道上等待通行燈號。

  兒童座椅裡睡著一個孩子,男人的手心握著年長的那個,一父一兒不知正絮絮地聊什麼,半晌,路上車輛應號誌一一停了下來,男人為了牽住自行車而放開孩子的手,孩童亦很秩序地跟在男人身側,作為通行信號的鳴聲清亮如鶯,三人一車的斜影則被暮日拉得很長、很遠,又離不開腳底,宛若深扎的根,始終繫念汲飲初露的故土。

  燈誌閃爍,夜幕將臨,街道上人影逐漸稀稀寥寥。

  「不過,現在就下定論我八成會後悔吧,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哪。」接續未完的話,那樹重新看向同樣收拾目光的凪,「不對,或許我已經感到後悔了。要是單純以記者的身分跟你們接觸,拿到需要的東西就立刻掉頭走人,什麼都不去思考、不去回憶的話,我就不會這麼迷茫了哪。現在的我還沒辦法下定決心。」

  凪反射性地詢問意指何事。

  「很多事情哪。獨家報導、記者、真相、答案……老姊的、我自己的、還有那些我一直不敢正視的老爸的事,真是的,總覺得會鬧得翻天覆地的哪,這下肯定要做好心理準備了。」說著,那道茶褐色的溫軟的眼光於小剪身上落定,「當然也包含你們的事在內……謝謝你,小弟弟。」

  「欸?為什麼那樹哥要……?」

  「好囉好囉!就是這麼多的事情唷!接下來我得忙上一陣子了哪!」

  風見那樹再度邁步的背影依舊被漬染得潮潤,但在橙融融的晚霞中,已不似早時那般飄搖、那般黯然。

  前頭就是雙方分道揚鑣的路口了。

  半側著身,髮絲飛揚,露出少年般爽快神情的男子衝凪敞開一抹粼粼帶光的笑靨。

  然後他聽見他的聲音。

  「我會加油的哪!而且我也會為你們加油。好好守護重要的人,別隨便放手哪。」



  別隨便放手哪,凪誠士郎!



  「嗚哇啊──!」一聲驚呼傳入耳中,「不要隨便放開手哪凪先生,很危險的!」

  意識乍然歸位,早紀老師微慍的臉孔在面前放大,身處混亂廚房中的凪先是呆滯眨巴著眼,繼而察見女子正托著一個方才應是在他手裡的圓形白瓷盤,以及那盤中的……

  「異形煤炭隱boss。」

  「姆嗯?」把自己弄得滿身麵糊的早紀歪過頭,大概以為是幻聽便繼續說:「真是的,凪先生怎麼恍神了哪?請拿好盤子,快來試試我做的銅鑼燒吧!」

  原來是銅鑼燒。

  「這不是妳特地做給話癆男……做給弟弟吃的嗎?」

  「呵呵,那樹已經吃很多了唷!」雙手在臉頰旁貼攏,她笑得甜滋滋的,「我也想讓凪先生嚐嚐味道,請不用客氣盡量吃!還有很多很多哪!」

  凪果然在一旁地板發現身穿水藍色圍裙、倒臥不起的年輕男子。

  有這麼嚴重嗎,這傢伙不僅囉嗦又魯莽,連效果都做得如此誇張。這麼想著,凪拿起一塊焦黑的扁狀物體,新奇的嗅覺刺激鑽入鼻腔,他慢慢張嘴……

  「啊、等一下!凪!」小剪從遠處呼喚他。

  還有暎子:「不行啊誠士郎,那個不行──!」

  而後他記起,親愛的那樹對他說:你百分之百會後悔的哪,凪誠士郎。



  這也許不是最後一枚屬於冬的章戳,但幸運地,男子的旅途手札尚有非常多等著被記錄的空頁,足以在每一個季節當中承載兩人份的捺印。

  他也同樣不會鬆手的。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8-21 21: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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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8-1 12: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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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凪誠士郎醒了。

  延伸到天花板另一端的鋼架橫橫豎豎地映入眼簾,他想起鄉下奶奶家糊上和紙的十字格拉門,一瞬間以為人生跑馬燈正在一幕幕播映。

  「醒來了?」

  「嗯……」聽聞發話者相當好認的口音,凪隻手蓋住眼睛,待神智完全回到現實後徐徐起身,「我為什麼會……啊。」

  為什麼會躺在保健室裡。這句疑惑,在他瞅見辦公桌後頭翹著腿、一臉自若啃著不明黑塊的白袍女子時得到了解答。

  「有話就說。」

  「那個是來自地獄的食物,不能吃、會死掉的!」

  鳳眼瞇起,髮間晶瑩如草葉之露的碧色耳墜輕響,脾氣本就不好的朴雪杏朝他怫然一瞪,毫不收斂話中戾氣:「這個……?呀真是不可思議,我頭一次見到像你這樣挑嘴還能長這麼高的足球員,早紀家那小鬼也是,吃了幾塊就倒地不起,要說腸胃不好未免也太過分了……幹嘛?這玩意兒除了賣相差了點以外其它都不錯吧。」

  一語未發盯著女子一面碎念一面飛快清空盤中之物,放棄吐槽的凪頓然心生敬佩。

  那樹在簾子後的另一張床位上,而還未脫去廚事圍裙的親姊姊就趴在床沿,些許碎髮滑落在半掩於臂彎中的睡顏旁,看上去十分祥靜。

  「這小子還得睡上一陣子,他吃的份量要比你多上好幾倍啊。早紀大概也累了吧。」走到掀起布簾的他身邊,雪杏雙臂叉腰,「姊弟倆都是一個樣,重視別人比自己還多的蠢蛋,多替自己著想一點會死嗎……啊,沒什麼。身體沒問題的話世界球星可以先走了,給這兩個傢伙一點空間吧。」

  假裝沒聽見對方夾雜幾許愛憐的低語,凪不願白白挨罵也沒想介入其中,遂溫順應允。







  「凪!你沒事嗎?」

  「回鄉下見了奶奶一趟。總之很勉強地活了下來。」

  「奶奶?」

  沒有理會第一時間發現他到來的小剪的困惑,他轉而趁著廚房裡膠著的氣氛問了情況,卻見男孩欲言又止,泉奈的高亢話音接踵而至。

  「奈奈才不要接受笨蛋的道歉!是你,毀掉約定的明明就是你!」

  「奈奈……!」暎子制止地按住女孩的手腕,「這是小燈親手為妳做的啊,他是真心誠意想和妳道歉。」

  「嗯,奈奈、我是認真的,所以……啊!」

  掬於手心的銅鑼燒被泉奈一把奪過去,燈里驚恐地望著那份心意被對方使勁捏緊,高高舉起……女孩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騙子。」

  胳膊昂舉不動,泉奈略略低下臉,兩邊束起的棗色髮簾晃垂,嗓音模糊異常。

  「騙子。既然是真心的又為什麼要騙我?我們已經約定好了可是你卻故意……」五指間的力道隨愈加咬死的牙關加重,「小燈為什麼要說謊,奈奈討厭你……」

  只是,我討厭故意不遵守約定的小燈,討厭把自己跟我的約定毀掉、還用謊話來裝沒事的笨蛋──當時女孩對他說過的話驀然浮現,一道冷冽的靈感掠過凪誠士郎的腦海。

  「難道……」

  小剪搶在他前面提聲:「燈里,告訴她真相吧!把一切都說出來吧!」

  「嗯……!奈奈對不起,其、其實我有從學校拿銅鑼燒、回來……!但是壞掉了、被壓扁了,所以、所以……」

  「是那群流氓幹的吧,被欺負的小燈怕我擔心所以不敢講。這些奈奈都知道。」

  「所以我不想再看妳受……咦?妳都知道?」

  燈里訝異瞠目之際,泉奈將已失去原先型態的日式點心推到對方胸前。

  只得被動承接的燈里這才在短暫的相觸中發現女孩正顫抖著,以從未有過的、像是拚命忍耐著什麼的姿態。泉奈個性外向樂天,老是一副直來直往的少根筋樣子,也從不避諱展露自己的情緒,如今這般壓抑,縱使是較親的燈里與暎子都未必見過,遑論不太擅長跟她相處的小剪。

  這似乎並不是他第一次觸碰到人類的脆弱。小剪恍惚地心想。

  別開眼,繫著馬尾的女孩輕聲附和:「我全部都知道。」

  「妳了解他的苦衷,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揪著「欺騙」兩字不放,為什麼非得在意到鑽死胡同的地步。暎子的呢喃漸慢漸弱。

  「然後呢,就這樣?」凪突兀地反問,「被毀掉的約定應該不只這個吧?」

  「等、誠士郎,你在說什麼啊?」

  對暎子的連忙阻攔不以為意,他蹲身平視泉奈,參差白髮滑過眼下,「都這種時候了他還在說謊,真是糟糕啊,都是假的,我說的沒錯吧?」

  「凪!」這回換小剪忍不住喝道。

  然而女孩點頭。

  「還有另一個吧,奈奈有看到。」語氣逐步肯定,她忿忿道:「你想自己吃的話明明跟奈奈說一下就好了!幹嘛藏起來?幹嘛故意騙我?難道和奈奈的約定一點都不重要嗎──!」

  女孩放聲大叫的同時,燈里彷彿要逃躲某樣令他惶恐之物地往後瑟縮,緊接著,眼疾手快的暎子不容退拒地捉住了意欲奔離現場的男孩。

  「不要逃走啊!小燈!」那是無比堅決、無比懇切的吶喊,「一旦逃走就聽不到奈奈的聲音了!這些都是奈奈心裡的想法,想讓你知道才說出口的!所以拜託你,不要逃走,好好回應她吧!」

  「可是……」

  「『就算用力吶喊,逃走的人還是聽不見的。』」凪下意識摸向後頸,彷彿在回憶什麼事情,「這是一個我很尊敬的老師對我說過的話。要是現在逃走的話,就只會剩下自己的聲音而已喔。」

  「如果她說的是實話,燈里也必須好好向我解釋才行──話是這麼說,不過這裡有人比我還想知道真相吧,所以……」

  所以留下來吧!好好面對她吧!

  不僅小剪,輕輕鬆手的暎子亦以眼神如是說。

  眼眶內滿溢的驚懼似如混了砂礫的潮水,緊抿的唇是潰堤前的最後一道防線,像是要甩開什麼一般,深呼吸後男孩用力眨去打轉的淚光。

  「嗯,很重要……和奈奈的約定很重要、很重要……!我絕對、不是故意要騙妳!」

  一句不漏地將泉奈的質疑聽入耳中,他將那只變形的銅鑼燒捧入懷中,支吾地、努力地組織詞語。

  「會藏起來是因、因為,如果奈奈收到很討厭的口味、一定會勉強自己吃掉的……我不想看到奈奈不開心的樣子,也不想……不想再看到妳因為我而受傷……!」不太習慣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燈里索性閉上眼睛,以另一手按住於胸口發顫的、護著真心的手背,「……對不起,我這麼膽小、沒用,讓奈奈為了我生氣……從以前就完全沒有變……」

  「……小燈覺得我會勉強自己吃不喜歡的口味嗎?」

  「因為、約定好了……妳一定會說沒關係然後吃掉……」

  「小燈……是為了奈奈說謊嗎?不是故意要騙我?」

  「嗯,對不起……」

  垂著臉遲遲等不到責罰降臨,屏住呼吸的男孩謹慎抬起眼,下一秒卻被一股力道按住肩膀猛烈搖晃。

  「大──笨──蛋──!」「嗚嗚哇哇哇!」

  嗓子震耳欲聾的泉奈完全沒有要停下動作的跡象,「小燈你這個超級大笨蛋──!就算是這樣也要說哇!笨蛋笨蛋!你一點都不膽小哪裡是完全沒有變呀,而且我才不會勉強自己啦你這個自作主張的笨蛋笨蛋笨蛋──!」

  「嗚哇哇哇、奈!」

  「真是的什麼都不說就自己偷偷摸摸地煩惱!還以為你故意毀掉我們的約定,奈奈超級擔心超級難過──!」

  「對不起原、原諒我……!」

  「好啦原諒你啦!討厭你不講出來奈奈根本就不知道小燈在想什麼啦──!」

  「嗚噁……」

  「糟糕,燈里要失去意識了!」小剪半摀住耳朵,喊道。

  「奈奈,快停下來!」接住男孩拋飛的眼鏡,暎子拔高音量,「快點停下來啊!」

  「嗚噁噁……要吐了、嗚……」



  順勢席地而坐,凪咀嚼起桌上那份賣相極佳的紅豆銅鑼燒,餅皮鬆軟,內餡甜蜜,綿綿奶油香在齒間盈然迸發,佐以孩子們熱熱鬧鬧扭成一團的景象,實沒有比這更加舒心的下午茶。

  以錯誤的方式守護對方、擅自藏起話來的燈里,以及知曉對方有所欺瞞、為失約感到難受的泉奈,饒是形影不離的兩人也有無法靈犀的心意。暎子說得沒錯,人不會讀心,無法真正理解彼此……可是,誤會解開了。

  誤會仍舊解開了。凪打從心底替他們感到開心。

  而坐在迴廊上吹著晚風享受飯後點心,聽孩子們聊起育幼院搬遷與「不讓彼此哭泣」的約定,又是在那對貨真價實的青梅竹馬和好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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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8-22 08: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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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是捲曲的灰黃色,仿若要壓下來地低低壟罩大地,那些更加沉重的雨雲則在海面上互相擠壓、凝固,兇猛風壓旋起駭浪,氣流纏絞成一團豐厚漩渦。

  一身正式西裝的御影玲王從後座望著窗外泛起青色的天地,已有許多農家替田地拉起防雨棚,稀疏幾幢民居也紛紛在玻璃窗貼上封箱膠帶,為將至的風雨做好了準備。

  「哎呀,聽到了喔,副會長的嘆息。」

  蘆名真依自副駕駛座睇過來,檀紅色的波亮捲髮隨動作滑過肩峰,胸前墜飾隱隱閃爍銀光,俏美的嗓音像是也跟著起伏似的。

  「恕我僭越,還是很擔心颱風嗎?」

  對嘆氣一事並不自知,玲王怔然盯著女子展示螢幕中的路徑預測圖。

  「明後天登陸後交通反而會受影響,接應方面也不好延後,搬遷事宜越早處理越好,選在剛發布海上警報的今天是最明智的時機呢。」她眨了眨眼,「這麼講的話副會長會比較放心嗎?」

  「嗯,謝謝妳,蘆名小姐。」玲王捏住鼻根,「這件事必須今天處理,不能再延了。」

  瞧上司答得漫不經心,蘆名臆想對方擔心的大概是別的事情,那就不是下屬該踰矩的範圍了。

  她於是只輕輕應和:「今年還真是不得安寧,希望這是最後一個颱風呢。」

  玲王確實不是為天氣掛心。

  時值颱風季的末尾,十月下旬,同居風波已過去近兩個月。

  雖說他名下資產可觀,但父親在輿論燒得正盛之時祭出的威嚇一般的金源壟斷,還是讓他不得不為資金調度奔波了好一段時日──當然也包括玲王極不願動到的私人贊助項目──今天的行程就是其中最後一項。

  一切都要落定了。

  要結束了,御影玲王做到了;又是為什麼坐立難安呢。

  理由他其實比誰都要清楚,也只能是那樣了吧。當初說好「搬出去一陣子」的期限已近,無論結果樂見與否,他都必須回去面對這個問題,面對凪誠士郎,不過……

  啊啊,凪那傢伙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啊!

  現在回去也沒辦法做出什麼有效溝通,說到底,我完全沒講過「寧願公開也不想被誤會」那種話好嗎!他是從哪裡擅自解讀來的?凪從以前就是這樣,光顧著考慮自己,憑直覺行事,老是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再軟綿綿地撒嬌過來,好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邊,搞什麼啊我可是認真在生他的氣!凪那個麻煩小寶寶多少也站在我的立場思考一下啊!

  立場。玲王在心裡忿忿地重複這個字彙。

  他所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凪,為了他們兩個,凪誠士郎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這點,又何嘗了解過他身為御影玲王的立場。

  是啊,御影。在玲王之前,他會先是御影。

  他是御影家的人,永遠都是。







  「啊,是玲王──!」

  御影玲王最近一定是太累了。

  他竟然看到縮小版的凪誠士郎正朝他跑過來,而且還十分熟稔地喊著名字,莫不是鎮日泡在公務裡頭,操心操出病來了吧……等一下,就算真的是那個人年幼的模樣好了,凪會露出這種表情嗎?如此坦率又志足意滿的……

  不對,這孩子不是凪,更不是幻覺,他是──

  在相貌與凪極其相仿的男孩透過指尖將體溫渡過來的瞬間,那些無稽如夢、幾乎被遺忘的記憶俄然湧出,玲王想起了一個月前莫名其妙出現在他和凪面前,自稱是十年前被凪帶回家的仙人掌的孩子。

  「太好了,終於見到你了!歡迎回來!」

  握住他的小小的手,溫熱而柔軟,正如男孩漾起的微笑。

  回憶裡那個氣質疏冷、言談帶刺的身影和眼前煙綠髮色的男孩緩緩重疊,玲王甚是詫異,一段時間不見,這孩子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若以植物來形容,是生機盎然,以人類來形容,則是……

  他不禁嘴角微勾,「……根本不需要額外的形容啊。」

  「嗯?玲王在自言自語?」

  「沒事。我們終於又見面了呢。」就像之前做的那樣,玲王輕輕拍了拍男孩的頭頂,「好久不見,小剪。」

  「玲王,今天你會回家,對不對?」

  「這部分還得看後面的行程……」

  「分開之後我遇到了很多事情喔,有好玩的奇怪的讓人生氣的……玲王,我有好多心得想和你分享!回去之後聽我說吧!」

  「這樣啊……一定很有趣,我很期待喔。」

  雖然迫不及待地想和對方敘舊,但眼下還得幫忙收拾,小剪馬上就隨玲王認出其名為渡瀨燈里的男孩走遠,望著兩個孩子並肩說笑的模樣,玲王心裡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純粹又暖和的感覺了。

  「凪是不是在?」待先行和貨運公司打過招呼的蘆名會合,玲王問。

  高挑女子將文件夾揣在胸前,一對眉毛「哎呀哎呀」地跳起,「我正想和副會長報告。剛剛看見凪先生正協助將小件的行李送上車,照理來說他無從得知育幼院要關閉這件事呢?」

  「果然沒錯啊。」黛紫色的雙目些微閃動,「這表示在那之後凪還有來,是老師們告訴他的。」

  如此一來,剛才那一幕就說得通了。

  那天過後小剪仍來訪過,並且是凪誠士郎帶他來的。御影玲王向凪隱匿了資金調度的消息,沒料及對方也有事瞞著自己,更不曾想過那個怕麻煩、足不出戶的凪誠士郎會願意千里迢迢來這兒幫忙。

  ……難道是受到打擊嗎?被威脅了?還是說……?

  甩了甩頭,玲王告訴自己手上最重要的不是凪的事情。

  最後一天了,得好好道別才行。

  換上無懈可擊的笑容,御影玲王邁開皮鞋的步子,久違地、也是最後一次踏入自己親手扶植起來的育幼院。



  搬遷流程進行得很順利。

  做完分發名單的最終確認,玲王挨個向孩子們許下日後再見的約定,視如己出一詞他不敢攬到頭上,但對他們付出的關心沒有分毫虛假這點確鑿不移。御影玲王不曾遺忘當初要給這群孩子一個家的承諾,如今,因私事牽扯出的變故而不得不使他們再度流離各方,玲王心裡著實懷著歉疚。

  道別之時,孩子們臉上或多或少地都帶著不捨,然正如早紀老師前幾日在訊息裡所提,孩子們遠比他想的要來得樂觀、來得堅強,淚花噙在一雙雙純真眼睛裡,始終沒有一人為此胡哭瞎鬧。

  最令他吃驚的反倒是一向早慧沉穩的暎子,直至臨行前,異樣陰沉的面色都沒有一絲晴朗。

  「我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後成為御影玲王的新娘子!」

  第一次不小心聽見暎子這麼說的時候,玲王其實有些感動。

  即使本人有意隱藏,身上被寄託著理想的玲王自那時起便很清楚暎子對自己的愛慕之心。暎子是個努力又率真的孩子,會因久別重逢而開懷,也會因他簡單一句誇讚而害臊,看待夢想,暎子比誰都要認真。

  不過她終究是個孩子,未來的路很長,也很遼闊,暎子有屬於自己的人生,玲王所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守護這份近乎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已。

  當初會果斷地接手倒閉危機當頭的育幼院,興許就是起源於這份名為守護的心情吧。

  望著這群接手育幼院三載間長大不少的孩子,玲王並無將暎子反常神傷的神情放在心上,而是溫柔地為他們留下最後的叮嚀與祝福。

  所有孩子都上車後,雨混著初臨的夜色落了下來。

  「御影先生、蘆名小姐!謝謝你們百忙之中撥冗前來哪。」

  「這是我們該做的。」站在育幼院正門口的遮雨棚下方,玲王朝有著一頭奶茶金蓬鬆髮絲的女子微笑道,「早紀老師也辛苦了,今天應該很累了吧。」

  風見早紀以食指輕抵下巴,「姆嗯嗯,說是疲勞,更傾向捨不得哪。畢竟是最後一天了,嗚──忍不住這麼想著就更不希望離開這裡哪。」

  「和副會長來過幾次我就明白這裡是充滿感情與回憶的地方,不是說放就放的牽絆呢,我能懂風見老師的感受。雖然不想離開,但一想到孩子們還在等著妳就不能不走,不是嗎。」

  蘆名手上其中一項責任便是育幼院教師的調職,雖無法顧及全部的孩子,但四散各地的老師們還是能繼續陪伴他們成長。

  聽到女子帶有幾分鼓勵的話,早紀才鬆開了苦惱的眉頭。

  「蘆名小姐說得沒錯,哼哼,為了孩子們我得打起精神跟上他們的腳步才行哪!啊,但是小杏就……凪先生!」

  話音未了,早紀熱情朝撐傘走近避雨的凪誠士郎揮手。

  「最後一趟貨車走了。」凪說。

  「我明白了,辛苦你了哪!」致謝後早紀順勢蹲下身子迎接與對方同行的小剪,「今天也辛苦小剪了,忙碌一天很累了吧?噓,老師有偷偷留一個布丁給你唷,吃完再回去吧!」

  男孩半垂著眼瞼乏乏地回話,而在他身旁,一整天都被有意迴避的凪正收傘,直勾勾地盯著玲王。

  終於必須面對的此刻,理應如常地注視對方,玲王竟恍然感覺日光燈冷白得發沉,皮膚被釘得發麻。

  「……玲王,好久不見。」

  迅速收起遲疑,玲王在青年肩上拍了一下,「啊,是啊!好久不見。」接著開朗一笑,慣用的營業表情,「從那之後就沒見面了呢,最近過得好嗎?沒想到你會來這裡幫忙嚇了我一跳!」

  「嗯,抱歉瞞著你,我之前也來過幾次,和小剪……這位是我表弟,我和他一起來的。」

  「凪真的很喜歡小孩子啊。」

  「小剪自己說想過來,我才帶上他的。」明顯在意被觸碰的那側肩頭,凪慢吞吞地撇開眼,手摸著脖子,「我會到這裡也不是玲王說的那麼一回事,是因為……」

  「──哎呀!真是糟糕,小弟弟剛剛不小心淋了一點雨吧,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呢!」倏然驚呼的蘆名輕搓小剪那頭被風吹掀的短髮,「不好意思風見老師,可以跟妳借吹風機或毛巾嗎?」

  「嗚欸?可是小剪的頭髮並沒有……」

  「哎呀呀妳看,髮尾溼答答的呢!這裡風涼,還是先進去弄乾比較好喔!」

  小剪本人根本沒反應過來,呆呆地任由蘆名一面柔聲叮囑小心著涼一面推著自己和早紀進屋。

  僅餘兩位青年佇立簷下,彼此相對。

  措手不及的獨處使兩人皆一陣靜默。頭頂照明被細小雨絲撲成朦朧一圈,熱帶氣旋特有的寬長風幅自庭院空地捎來濕土氣味,有些黏,有些腥,如他們之間梳不開的凝稠氣氛。

  許久,凪誠士郎先撬開唇齒:「……玲王,剛剛說的,我會來這裡,是因為我覺得你會希望我來幫忙。」

  第一個詞彙仍是十年間早喚如血肉的、嬰兒本能尋依般的他的名字。

  「因為你肯定也希望我這麼做。」

  樹枒搖振得簌簌作響,深深淺淺,像是流沙沉入地底,不太真實。

  颱風要來了。

  「一起回去吧。回家吧,玲王。」

  颱風就要來了。

  玲王聽著,如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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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8-29 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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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吧,玲王。」凪說,「一起回去吧。」

  「劈頭就勸我回去啊,真有凪的風格。」

  「等事情平息就會搬回來,玲王這麼和我約定好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哈……什麼時候變得會說漂亮話了。」玲王略微低下頭,稍長的那側瀏海令他臉上籠罩一片紫影,「我這邊還有事情要處理,你先回去吧,越晚雨會下得越大,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再請蘆名小姐送你們一程。」

  「不是漂亮話……」

  何止是等待,凪甚至在分開的第一晚就夢見了那間玲王退役後便沒再去過的、醺染著爵士樂的私人酒吧。

  他也了解懷有思念的不只他一個人而已。

  「除了我,玲王也和小剪約好了吧?小剪說想和我們兩個待在一起,他也還在等你,我不想讓他擔心。」

  害怕錯失什麼地,凪眼裡全納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彷彿這麼做就能挽留逐漸被影子吞去輪廓的玲王。

  「所以我們一起回去吧,玲王。」

  雨水亂墜,疾風呼嘯,蛾繞著燈飛舞。玲王沉默著,久久地。

  他說不過凪──不對,玲王早就知道這不是能言善辯的問題──他總是一次次地在對方面前妥協下來,一次次地,沒辦法真正狠下心來。

  又或者,他無法狠心對待的那個人其實是御影玲王自己。

  「剛剛說過了吧,我還有事要忙。」

  所以講出這句話的時候,玲王心裡已經有了想聽見的應答。

  「沒關係,我等你。」凪的聲音很誠懇,「我和小剪都會等你,玲王。」

  他抬起頭越過蒼白光暈觀察霧茫茫的穹空,再看著凪濕了半截的衣袖,伸出手擋掉那些彈跳到青年髮梢上的雨珠。

  和他想要的答案一樣。




  神奈川市郊陰雲遍佈,趁雨勢歇停,他們在公寓旁的平面停車場下了車。

  玲王朝司機與副駕駛座的蘆名真依頷首致謝,轉身幫忙把一上車就睡著的小剪駝上凪的背心。蕭瑟的街道上,青年與男孩的影子隨著與暈黃路燈的距離從來處拉向去處,漸次相合又盪開來。

  不僅小剪,那個老嚷著麻煩、直覺性考慮自身事的凪誠士郎似乎也變得不太一樣了──玲王在後方安靜地望著凪揹男孩踩過一窪窪積水,忽然冒出這種想法。

  怎麼說呢,心慌了一陣,總覺得……

  「讓人有點驚訝啊。」

  「嗯?玲王指什麼?」凪側著臉出聲詢問。

  「啊……」被聽到了啊,玲王避重就輕,「我說啊,凪,剛剛你勸我回去的時候不是說我和小剪約好了嗎?『不想讓他擔心』,這麼說了吧?」

  「是呢。」

  「凪居然在顧慮這孩子的心情,好意外啊,真不像我平常認識的你。我剛剛在想這件事。」

  「嘿欸,原來在玲王眼中我是那麼沒感情的人嗎?」沒等到對方回話,凪歛起玩笑的口吻,繼續走著,「嗯──老實說我也不是非常習慣,不過換做是玲王也會顧慮這孩子的事吧。玲王知道嗎,對小剪來說你就是他的爸爸喔。」

  「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揉著眉心,玲王隨後晃開眼睛,「然後呢,你要繼續把這孩子留在身邊嗎?」

  凪果真報予肯定。

  他胸腔裡的鬱悶嘆得更深了,「凪,你不會到現在還相信仙人掌會變成小孩子吧,又不是童話故事……什麼原因讓你對這孩子這麼執著?」

  「因為他是小剪,理由一個就夠了。玲王,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小剪。」

  御影玲王不說話。

  熟練揹著孩子的動作與對話時習慣放低的重心都是騙不了人的,從他不曉得的某個時候開始,凪變了。

  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有辦法讓一個男人在兩個月內變化得如此之大、如此莫測嗎?玲王連自己在退出體壇的三年間有何改變都僅有籠統的概念,這個答案更是無法定論。

  「那你呢?」他最終只能啞啞地問:「你也把自己看作這孩子的父親?」

  「我可能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爸爸吧。」長年鍛鍊而結實的臂膀穩穩托住男孩,兩人色澤相似的髮絲一併依偎進青年的頸窩,「畢竟我對小剪說了很過分的話。」

  玲王沒來得及追問,冰涼液滴掉在臉頰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颱風所挾帶的水勢不似五月雨來得既綿密又無聲無息,勘勘抵達樓梯道口時市鎮已氤氳一片,他慶幸地回首,只見幾盞鵝黃家燈忽悠忽悠地被沖淡,宛如燭火澆滅在夜裡。

  「你看,雨下得好大,玲王。」

  「那就趕快上樓吧。」玲王淡道:「還有小剪,你醒了就自己下來走,樓梯很危險。」

  趴在凪背上的男孩迷迷糊糊地望著欄杆外頭的雨幕。

  他們沒有一方問出剛才的對話是否被這孩子一字不漏地聽見。







  凪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窗外雨聲滔湧得令人難以安睡,顱殼陣陣抽疼。

  走廊的燈不知何時亮著,從門縫晃晃地滲進臥室來,他躡手躡腳地把小剪跨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開,掀門而出。

  御影玲王正往玄關拎了風衣。

  「玲王,你要出門?」

  「抱歉,吵醒你了嗎?」

  他搖頭。現在是半夜兩點。

  「玲王要幹嘛?」見玲王有動作,凪有些惶急地拉住對方。

  「……看就知道了吧,我要拿傘。」他冷然一瞥。

  「這我看得出來……我是說外面雨這麼大,你大晚上的要去哪裡?」

  玲王調開視線,扯了扯手腕要凪放開,可惜並沒有掙脫,凪仍以索求的眼神直視他。

  「……我要回育幼院拿忘在那裡的文件。我自己去就好,很快就回來,凪不用跟來。」

  「那種東西早上再去拿就可以了吧?或是請人過去……」

  「大半夜的哪還能麻煩別人啊……!而且原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失,必須現在去才行,不然會拖到後面的手續。不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孩子們。」輾低聲音,玲王擰起眉,將被緊緊捉住的那隻手舉到兩人面前,「很痛,凪,放開我。」

  凪沒有鬆手,只是略顯倉皇地放輕力道。

  「我不要,放開的話玲王就會立刻跑走吧。既然不管怎麼都要去的話就讓我代替玲王去。」

  「哈啊?你在說什麼啊?這麼晚了外面可是──」

  「外面可是狂風暴雨,啊啊,真是的,玲王剛剛竟然想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喔?不會太衝動了嗎?」凪慰留似地用指腹摩娑著對方的腕關節。

  在玲王眼裡那卻像撒嬌,「衝動的是你,每次都這樣,不要隨便打亂我的計畫啊。而且你還不是想在這種雨天出門?……夠了,凪,我要出門了,放手。」

  「我不要,除非玲王讓我代替你去。」

  「這不是鬧著玩的……!」

  「我也很認真,玲王,偶爾也讓我做點朋友以外的事情吧。」同居人滿臉疑惑之際他緩緩撤手,「……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幫助玲王。」

  ──這一次,我想試著努力看看。

  凪也對小剪說過這句話,而現在同樣是真心的。

  不是出於彌補或逞強的心態,他真的不想任由玲王隻身奔赴黑夜,既然他們之間要選擇一個人就該是他,那個人一定得是他……

  凪誠士郎怎麼會有這種麻煩的念頭?

  他應該要目送對方出門然後窩回舒適大床上才對,自願闖進風雨之中什麼的,屬於特別囉嗦、特別累人的凪誠士郎不會做的事情──好吧,正確來說是「以前的凪誠士郎」──看著玲王獨自離行的背影,他心裡有種「不能輕易放開」的怪異感。

  「難得看你這麼堅持啊……」再度從鼻子裡吐出氣息,玲王不知是喟嘆或寬慰地瞇起眼睛,「好吧,我知道了,那就拜託你了……凪,我等你回來。」

  凪頓時屏住了呼吸。

  就是這句話!

  這才是玲王的聲音!他印象當中的是……

  蟄伏在回憶一隅裡的那個玲王說「我會等你」的殷切神色陡然失焦,彷如被碎浪剝蝕一般,海潮翻捲砂礫退去的同時那串清明的風鈴聲終於隨之斑駁,風未止息,凪卻再無聽聞鈴鳴,濛濛浮現在原先玲王所在位置的,是一個容色乾淨、眸如翡翠的男孩子。

  說出此話的再也不是玲王的嗓音:「不是以凪的身分,而是以『御影玲王』的立場好好思考。」

  疊影褪去,豁然開朗,銳如刀剮的頭痛亦不再蟠踞。

  看清聽明後,他發現是小剪:「玲王說……他會等你。」

  以為吐自玲王口中的話語,到頭來其實是自己在兩者重合的影子下想像出來的,只是凪誠士郎腦海中的聲音而已,他毫無自覺地欺騙自己,僅為了逃開早已被剖得露骨的衝突。

  面前的這個啊,才是真正的玲王親口許諾的等待。

  凪誠士郎一直認為就算不特別去解釋,玲王依然會明白他的心思,因為是玲王所以什麼都知道;但醒悟的這一刻,凪驚覺自己不曉得玲王正在思索何事,也不曉得「屬於凪和玲王的家」到底被期望著什麼模樣。

  那個人又是不是真的不想被誤解而寧願公開他們的關係──他並不了解御影玲王,難以給出回答。

  凪再度覺得暎子說得沒錯。

  人不會讀心,倘使不傳遞出去,再多臆測都顯狂妄。也許玲王的想法和他猜的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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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9-5 14:3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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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子才會想在這種颱風夜出門。

  連同傘骨被刮得顛來簸去,青年彷彿溺水之人終得攀住浮木般地踉蹌入室。

  「啊,真討厭,鞋子濕透了。」

  甩去水珠,凪隨手捋開沾在額頭的髮絲,隨即敲亮背包裡的手電筒,引著熾白色的光線進入漆黑的空間。

  「我記得玲王是說這個方向……趕快找到吧。」

  他一路摸索著前進。

  夜半的育幼院很安靜,足下卻無跫音,只聽見外頭水流潺潺撞擊地面,青銅色的鎖樋被風掀得烈烈作響,整個世界猶若沉入了無邊無際的灰濁的水。

  大半物品運走後教室空蕩蕩的,曾如參天大樹的歸處只剩下散落一邊的雜物還證明孩子們活動過的痕跡,顯得幾分陰森。凪循著玲王事先給的指示來到美術教室,很順利就在櫃子上發現那份遺留的文件。

  然而,那些沒有被帶走的東西之中還有一樣格外醒目之物。

  是一張圖畫。

  凪誠士郎認得這張畫。

  紙上人物以靈活之姿飛騰在空中,腳跟點球,衣襬飄揚……小剪在家裡牆上也掛了一張類似構圖的畫作,那畫裡的是他,背號十號的凪誠士郎。

  而手上這畫的作者是一位名叫暎子的固執女孩。

  那一天,心事重重的暎子反常分了心,意料之外地在畫紙上描繪出凪的身影,並且在凪與小剪的提醒之下重新開始繪製第二幅畫作。

  凪記得當時這幅畫是沒有完成的,女孩還為此道了歉;如今,他手上已是出色的完整品。

  暎子在那之後把畫著他的圖畫完成了。

  畫作仍舊完成了,為什麼?是因為他無心展露的失望嗎?抑或是……?

  青年將繪圖紙翻到背面,果然在那裡發現另一幅作品。那天早紀老師宣布的繪畫主題是「崇拜的人」,她呀,對象就該是玲王才對──

  可是再一次地:「不是玲王……?」

  凪更加仔細地用手電筒照了個遍,真的不是御影玲王。

  畫風童趣的人像雖同玲王留著一頭紫髮,但色調較御影少爺淺得許多,長度更是及腰,一雙明眸比檸檬黃還要濃郁,以及最重要的:這是一名女性。

  他很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起碼並非育幼院中的任何一位女老師,紙張一隅又偏用鉛筆彰然落了款,昭示這畫的作者的確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暎子。

  那簽名很俐落,簡簡單單的,就只有女孩的名字。

  單單是「暎子」而已,沒有姓氏。



  「要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就不能沒有姓氏吧?會被討厭的吧?沒辦法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的吧?這樣……是不行的、吧?」

  那個秋風瑟瑟的下午,凪的手掌按在泫然欲泣的女孩頭頂。

  「我不記得父母,姓氏也沒有,我只有名字,就只有這個名字而已……」

  而女孩以雙臂單薄地抱著自己,強撐著,忍耐著,嘴角始終難以平復。



  與彼時相同,此刻凪亦覺得事有蹊蹺。說實話,他並不相信一個已登記就學的孩子會沒有姓氏。

  這個疑惑也確實得到證實。

  凪想起上一回去育幼院幫忙時,早紀老師以「說好要賠償你」為由送了凪一盒精緻的和菓子,凪對甜食沒什麼見識,不過挑嘴的小剪饒感興趣,一眼認出是車站前一間有名的老舖菓子,不問凪的意見便收下這份貴重賠禮。

  早紀的笑容半懷歉意半懷寬慰,她一面為自家弟弟死纏爛打惹出的是非致歉,一面感謝對方之前受她所請去關心暎子。

  啊,那件事啊。記憶被喚醒,凪隨口道:「比起我,交給玲王應該更能問出理由吧?玲王是她最尊敬的對象啊。」

  早紀食指觸唇並輕聲笑了,「那孩子嘴上雖然說想和御影先生結婚,但其實很喜歡凪先生唷?就是這樣我才請凪先生去和她聊聊天的哪……呵呵,對孩子們來說那是兩回事呢。」

  「嘿欸──是這樣嗎?我也沒問到什麼有用的資訊。」想起暎子吐露過後刻意拒他於外的模樣,凪聳聳肩,對女子的說詞半信半疑,「不過倒是出乎我意料呢,暎子居然是因為沒有姓氏和學校的孩子起衝突的……」

  「嗚欸?沒有姓氏?」早紀呀然眨著眼,兩人呆愣相覷好片刻,她才開口:「……暎子當然是有姓氏的哪?」

  為了探個仔細,他甚至趁那對青梅竹馬和好之時,以「暎子年紀比妳大,應該叫姐姐才對?」一話向泉奈打聽。與暎子交好的女孩是這麼說的:「暎子就是暎子喔!」

  凪聞言,便曉得自己的直覺沒有錯。若是時間點是來到育幼院之前就罷了,暎子作為一個擁有學籍的九歲孩子,怎麼可能會和小剪一樣只有名字呢?無論泉奈知情與否,何種緣由讓暎子有意對他隱瞞?姓氏於她又有什麼獨特之處?

  凪誠士郎兀自垂眸打量那張陌生女性的畫作,心裡一陣鬱悶。

  人不在這兒,育幼院也已經關閉了,再怎麼暗自苦思都嫌耗神。說到底那根本不是他該煩憂的義務範圍,凪大可恣意拋諸腦後,置身事外,遑論沒有意願坦承的那孩子還向他說了謊……

  不管了,直接閃人。原本是這麼打算的。

  ……如果沒有在離開教室的前一秒,不小心用手電筒掃到角落裡那個影子的話。


  「──暎子?」


  聽到他的呼喚,屈膝蜷縮在光照範圍中的女孩緩緩抬起被映得死白的臉。

  她因不能適應突兀的明亮而迷惑地瞇起眼睛,目光失神,神色黯淡,「誠士郎……?」

  「呼,嚇死我了啊,還以為要達成人生撞鬼成就了……妳怎麼會在這裡?」

  「對不起……我去其它地方待……」

  「等一下,暎子!」

  凪趕緊上前扶住起身趔趄的暎子。

  好冰。

  手心接觸到對方肌膚上厚重濕氣的瞬間,凪吃驚地輕顫了下,暎子低垂著頭,滑落的瀏海遮掩大半臉孔,使看不見對方表情的他感到一股沒來由的不安。難道這孩子一直待在這裡嗎?她下午應該和同伴們去了新的育幼院,而不是孑守於此才對。

  大家都已經離開了啊。

  即使一頭霧水,凪怎麼也無法如此說出口,總覺得只要輕輕一碰,就能輕易將她連同虛浮的影子一起砸個粉碎。

  「妳……還好嗎?」

  暎子一聲不吭,只是力不從心地想從他手裡掙脫。

  如她所願,凪鬆開手,結果女孩恍惚地晃幾步便脫了力,孱孱跌坐地面。

  「暎子中午過後就沒吃東西了對吧?」在無聲的回覆中按開手機,他對著空虛的訊號格嘆氣,「沒辦法向玲王求救……啊啊,小孩子果然很麻煩,我完全不想多管閒事,還是直接離開這裡吧……」

  凪一邊觀察那孩子的反應,一邊以唯一光源掃視死氣沉沉的四周,燈光再度回到暎子身上時,瞧見女孩把一枚小小的紅色御守緊緊握在懷裡,顫抖不已,彷彿那是最後的寄託。

  好吧,他不能走,至少現在還不能。

  是以盤起腿,他和暎子並肩坐在涼颼颼的地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拋出話題。

  從上次和孩子們一起玩的遊戲、那場還沒分出勝負的較勁、味道令人難以忘懷的點心、到自己適才在美術教室中發現的那張「誠士郎」,凪都試著和暎子說說話,但他們每一次對談都以女孩的緘默作結,暎子始終瑟縮俯首,沒有表現出一絲興趣,他只得到了對方是自願留在這裡的線索。

  凪誠士郎有點想宣布投降,可是放棄之後又該怎麼辦,這裡沒有食物,也沒有大人,屋外暴雨仍鋪天蓋地,他沒有無情到把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獨自丟入深夜還能無動於衷。

  如果是玲王……玲王這種時候會怎麼做呢。

  「啪嚓」一響,手電筒的光熄滅了。

  周遭再度陷入綿延不絕的漆黑,他敲了敲殼蓋,確認電量告罄,遂望向被屋瓦匯下來的水簾沖刷得溶溶一片的落地窗。

  「淅瀝嘩啦的,好像被困在山洪的洞穴裡面。」

  「……好難想像的形容。」暎子突而軟語呢喃:「我覺得比較像是魚……水面底下的魚……」

  單手支腮,凪發現她也正盯著玻璃外水氣橫流的景象。

  猶如下定什麼決心地,暎子抓著那枚破舊錦囊的手加重了力道,「誠士郎,你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好,不用管我……小剪和玲王都在等你吧,所以……」

  玲王?聽到關鍵詞的凪感到困惑:暎子怎麼會提起玲王在等他回去?

  「在等我?回去哪裡?」

  又是半晌沉默,「……回家。」

  他更不解了,但仍選擇將那份焦躁壓抑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那暎子呢?那妳不回去大家身邊嗎?自己躲在這裡,老師和朋友們都會擔心的。」

  他選擇賭這一次,賭這傢伙不會這麼簡單就因他的話而碎裂。

  「我會回家的,暎子也有地方可以回去,大家都在等妳。」

  依舊沒有直視他,暎子原先低迷的視線卻開始閃動,這一次除了傾盆的雨勢,她的世界湧入更加嘈雜、更加真實的聲音。

  「……這樣就好,讓我留在這裡……」她發顫地說。

  「一個人在這裡很孤單啊。」

  「我沒關係……只剩下我也沒關係!」雙手壓在胸前的她啞著聲,眼眶反倒濕潤起來,音量隨之逐漸拔高,「……就算只有一個人我也要待在這裡,我走了的話就是真的結束了吧?會變得分崩離析,再也回不來對吧……好可怕,好討厭……我不要那樣……」

  「暎子……」

  「我不想要離開啊,誠士郎……我不想和大家分開,不想要結束,不想捨棄這個『家』!所以……所以拜託你……」

  讓我留下來。

  暎子抬起眸,四肢已不再顫抖,取而代之的是凪從未見過的堅決,她央求著。

  讓我守護它,感到孤單也無所謂。只要還有一點點回憶在,這裡就是我最珍惜的寶物,是我很重要的歸屬。

  「這樣暎子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

  「待在這裡就會失去與大家創造更多回憶的機會,不是比分開還要可惜嗎?而且既然暎子這麼重視家人就更該照顧好自己。」短髮的女孩怔然之際,凪不容退卻地注視著對方,「『讓關心自己的人擔心不是件好事』,小剪曾和我提起妳這麼說過,暎子不是出爾反爾的那種人吧?還是說妳不在乎大家?」

  「不是的、我……」暎子焦急起來,「誠士郎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嗯,我不知道暎子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早紀老師他們的想法,玲王常常說我是個很自我中心的人,不過我也因此很確定一件事情。」他一反常態地坦言:「如果放妳一個人在這裡,我會很擔心的。」

  「咦?」

  「和責任或什麼良心沒關係,只是我這個人不成熟的自私而已。」

  「……就算你這麼說,大家也不住在一起了啊,我該回去哪裡……?」暎子述以氣音:「誠士郎,我只有這一個家……」

  「回到有人在等妳的地方就可以了啊。」

  沒有多作思考,輕鬆說道的凪輕輕摁了摁女孩的髮頂,和他頭一次撞見暎子哭泣的那天一樣。

  和那天一樣,暎子左手攥著緋紅的護身符,親口吐露的話語沉得能將小小的軀體蛀出窩洞;但這一回,她的神情不再如沉入池底那般模糊。圈圈漣漪蕩漾不止,凍冰隨流紋融逝後,水面清洌可鑒。

  一切又和那天很不同。

  「如果妳願意的話,玲王他……啊、不對……」刮了刮臉頰,凪沒有將這句猜測講死,而是改口:「我會等妳,然後我覺得玲王應該也會的。所以暎子,回去吧,回到等著妳的那些人的身邊吧。」

  向她伸出手,他平靜地說。

  「我們一起回家吧。」



  不對,並不是凪找到獨自躲在空教室的她的那個下午;和眼前畫面重疊的,是兩年前那個春末──

  背負著王牌號碼的身影飛躍在球場半空,停球的瞬間以腳跟為中心無限延長,世界冠軍壓哨而至。烈陽之下,獎盃再如何金光燦爛,都壓不過青年畢露的鋒芒。

  既耀眼、果敢,又絕對強大,足以驅走令人戰慄的黑暗。

  與她面前的凪誠士郎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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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9-12 18: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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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終於通了!凪!聽我說,育幼院裡面……你離開育幼院了?那……欸?你要到了?等一下啊暎子她──」

  「玲王。」小剪拉他的衣角,「凪到了。」

  玲王順著男孩的指示向滂沱大雨望去,凪正撐開傘,讓著一個女孩下車,看見兩人,便對站在樓道口的他們搖搖手。

  凪先是注意到頭髮亂糟糟的小剪,問:「小剪醒了?」

  「你和玲王在玄關講話的時候就醒著了。」大概是被雨絲濺得有些冷,小剪吸了吸鼻子。

  「這傢伙知道凪大半夜出門後,說什麼都堅持要下來等你。」玲王一邊補充,一邊脫了自己還算乾爽的襯衫外套披到小剪肩上,視線則飄向不發一語的女孩,「我正要和你說暎子不見的事情,想叫你在育幼院找找的啊……沒想到你就先帶她回來了。」

  「抱歉,我本來要跟你商量的但手機沒有訊號……玲王因為我擅自帶回暎子在生氣嗎?」

  「並沒有。」玲王冷冷否認,「……人沒事,找到了就好。」

  「暎子為什麼會在育幼院裡面?」見女孩撇開臉不作聲,小剪轉而看向玲王,「我昨天下午才和她說過再見。」

  「這個嘛……我們早上睡醒再來討論好嗎?現在大家都很累了,雨也越來越大,先進屋吧。」

  玲王堂而皇之的打發令小剪癟嘴,可他的爸爸已經在催促他上樓了。

  水窪溽濕階梯,淋漓雨勢不斷跨越欄杆淹進來,黑夜深邃,風聲猖獗,距離天明似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玲王早上從書房出來發現客房的門開著,被褥疊整,窗簾束起,地舖上已經沒有了人影。而後廚房裡傳來鍋碗碰撞的細微聲響。

  「暎子,妳怎麼醒那麼早?」

  暎子穿著從小剪那兒借來的居家服,正在爐灶前挽起袖子,「玲王,早安。早餐你想吃煎蛋還是水煮蛋?」

  「這種事情我來就好,暎子再去休息一下。」

  「啊……對不起,我自作主張用了廚房……」

  「不是在苛責妳。」放下潤喉的水杯,玲王拍了拍她的髮頂,「暎子不久前才從那邊回來,肯定沒睡好覺吧?妳看,黑眼圈很深喔。」

  暎子半愧半羞地紅了臉,雙手抓住衣襬,「我不累,之前在育幼院也常常幫忙準備早餐,所以沒問題的。」

  縱使知道她是出於善意,但玲王還是不願意讓一個小學生辛苦地操持一家伙食,最後妥協將沖泡咖啡的工作交給暎子。

  既然暎子這麼喜歡烹飪,改天買一條圍裙給她好了。他這麼想著。

  簡單而傳統的日式早餐於餐桌上張羅得差不多的同時,凪誠士郎剛好睡眼惺忪地出現。

  「玲王,早安。」白髮凌亂的凪晃了晃腦袋,「空氣好香……」

  玲王沒有理會,隨即被堅持「剩下的交給她端來就好」的暎子推到了凪對面的座位上。

  他現在不是很想和凪獨處。

  「早餐是玲王和暎子一起準備的嗎?好豐盛。」

  玲王在心裡反駁:哪裡豐盛,這是超基本的等級啊。

  「外面風雨還是很大呢,這次的颱風好可怕啊,玲王。幸好手機訊號已經恢復了。」

  啊啊,不恢復的話凪會很困擾的吧,沒辦法進行遊戲的每日簽到。

  「我有記得把陽台的盆栽拿進來喔,要是被吹下去就不好了。我很厲害吧,玲王?」

  小剪也講過一模一樣的話,你們倆連邀功都這麼有默契啊。

  「好久沒吃到玲王煮的飯呢,前一陣子你不在,我和小剪只能整天叫外送,吃得好膩。」

  現在也不是什麼能安心享受早餐時光的氛圍吧……!

  凪顯然很想在等待開飯的間隙裡緩解木餐桌上微妙的氣氛,一雙橄欖灰的眼睛緊跟他的舉動,玲王強迫自己盯著杯緣的奶褐漬痕,臉色越發陰沉。

  所幸暎子終於將白飯盛上桌面,凪才將難得的積極收斂起來。

  女孩選擇的是玲王身邊的位置,還有個椅子沒有主人,「小剪呢?」

  凪聳肩,「那傢伙睡得很死,叫不起來。」

  玲王瞅他一眼,「別叫啊,讓他睡晚一點吧,小剪為了颱風夜出門的你擔心得不得了。」

  「唔……」

  暎子若有所思地觀察他們的互動,一會兒後將雙手於胸前合十,「好吧,那……我們就先開動?」

  烤鮭魚、煎蛋捲、涼拌蔬菜以及漬物,不同於以洋式早餐為主的育幼院,玲王準備的是很普通的家庭和食,他在家的時候總是很注重飲食均衡,現在不僅是凪,不知不覺中,他必須考量的事情也多了兩個發育期的孩子。

  明知只是暫時性的,玲王有一刻竟覺得自己活像個為家庭苦心思慮的家長。

  他承認御影玲王這個人有時就是太過認真了,他的出發點是由衷的,內心所打算也絕不是空泛之談,好吧,看在這份盡責精神上,他姑且允許自己可以再荒謬地充當一下家長。

  尤其看著不知合不合她口味的菜色被暎子逐步清空,玲王感到既欣慰又得意。

  「好了,我們該來談談暎子的事情了。」

  他們將空碗碟收去流理槽後,玲王戳了戳桌面,重新召集兩人。

  「暎子,妳昨天下午為什麼沒跟其他孩子一起去新的育幼院?」他單刀直入:「我和老師們最後一次進行環境清點的時候,妳也還在育幼院裡面,對吧?」

  暎子低下頭,躲開玲王沉甸甸的提問與犀利的目光。

  玲王倒不是故意刁難她,只不過有個孩子在他的管理下不知所蹤,這個問題必須鄭重處理,除了給頻頻傳訊息來關切的早紀老師一個交代,他自己也十分擔心這孩子。

  「如果是不小心落單的話,妳有很多機會可以向老師們求助,但是妳沒有,為什麼?」

  「玲王……一定得現在問這個嗎?」居中的青年訥訥道:「理由不是很重要吧?暎子沒事就好了,我們可以收留她一陣子?」

  「只有理由不能解決問題。」

  「可是暎子她……至少在颱風離開之前……」

  放軟語氣,玲王眼裡閃過一絲歉意,「唉……好吧,你說得對,我們應該給她多一點時間。抱歉,我太著急了,暎子可以慢慢來沒關係。」

  女孩抬起眸子,兩位成年人各自對她報予許可及安慰,暎子昭然愣在當場,許久才緩緩頷首,「……對不起,玲王,誠士郎,給你們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剛剛是我不好,我會等到妳願意開口的那一天,在這之前先好好休息吧。」

  「嗯……有需要幫忙的家事就儘管跟我說,我也想為你們做點什麼!能力所及、啊不對,做不到的我也會努力試看看……!」

  暎子只差沒在額頭上綁「必勝」的全力以赴的模樣惹得玲王一陣莞爾。

  「那就請妳多多指教了!」

  「暎子要負責家務的話,不用說待到高中畢業,讓妳把未來的丈夫入贅進來也可以喔。」

  凪的話語成功逼暎子露出久違的嫌棄表情。

  故意延長尾調,凪懶洋洋舉手投降的動作亦是久違。

  「我知錯了判官大人請息怒──」瞄見暎子的臉已然皺得如醃香菇般難以言喻,他識趣地恢復正常口吻,「不過既然要一起生活,就得先自我介紹吧?」

  玲王雙臂環胸,挑眉,「自我介紹?我們三個嗎?」

  「玲王和暎子認識好幾年了,但我第一次見到她只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距離同住一個屋簷還有很大的熟悉空間吧。暎子,這是『請多指教』之前必備的禮儀喔。」

  得到暎子的追問,凪滿意地繼續往下說。

  「興趣、喜歡的食物、學校的朋友、什麼都可以講,啊,當然還有名字。」他於加重咬字之時眨眼,「我一直都叫妳暎子,還不知道妳的全名呢。」

  「……叫我暎子就好,我的名字就是暎子而已。」

  宛如無風自墜的遺羽,女孩說得極輕極淺。

  不再是奉以夢想之名的「御影」,也不是屬於她的真正的姓氏,在暎子之前,女孩並未冠上任何身分。

  然而,就像用髮夾銜上去的烏黑髮絲仍有幾縷掉在眉上,在桌面底下、大腿上方,她的手指同心思兀自糾結如麻。這樣細微的情緒或許會被小剪疏漏,但在凪甚至玲王眼中,這孩子的笑靨無所遁形地彆扭著。

  凪知道她的回答了,坐得更近的玲王也是。

  轉瞬調整成自然的語調,暎子簡略帶過興趣後,忽然提起某個還被圍困在臥室中的同儕:「啊!那小剪也要自我介紹才公平,我跟他認識的時間應該是最短的。」

  「那傢伙啊……說人人到。」凪睨向出現在連接客廳與走廊的門口的人影,「小剪,睡最晚的人要負責洗碗。」

  煙綠髮色的男孩揉著眼睛,沒理會他,遲緩地拖著腳步拉開餐桌椅,坐下時還有些不穩。

  「早安,你的菜要熱一下嗎?」玲王問。

  小剪先是搖頭,又懵懵地點頭。

  玲王失笑,「哪一個啊?」

  「話說有人向你遞出了挑戰書。」凪趁著男孩睡意尚存省略掉了前因,「你來跟暎子做自我介紹吧。」

  「自我介紹……名字……?」似乎回想得很勉強,小剪含糊不清地低語:「暎子、之前說過了啊……?嗯?暎子為什麼……」

  看他一副根本沒醒的樣子,暎子也跟著凪出聲慫恿。

  被拱得亂七八糟的小剪迷濛地應了下來,「嗯……我叫做小剪,這是凪幫我取的……名字,那個……仙人掌……」

  「仙人掌?」暎子歪過頭。

  「嗯,仙人掌……」輕飄飄說著,他舉起以兩指岔開的剪刀手勢,「暎子知道嗎……?其實我不是人類──」

  兩位青年乍然一驚,雙目圓瞠,一個想阻止小剪往下說,一個想分散暎子的注意力;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是十年前,被凪從花店帶回來的仙人掌盆栽喔。」

  男孩以稀鬆平淡的語氣說完,公寓裡登時滿室死寂。

  而後,他傻乎乎地咧嘴一笑,身體一軟,頭顱一倒,整張臉毫不客氣地撞到味噌湯裡頭。

  瓷器迸裂,湯水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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