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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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まほやく│アレファウ] Nameless Portrait [G](5/5 更新至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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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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まほや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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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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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まほやく│アレファウ] Nameless Portrait [G](5/4 更新03)



  「──就像是把世界裝進名為你的框架裡頭,其中存在著萬象。」


  「排除你拒絕的,留下你期望的,那就是魔法。」


  「唯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你的世界將成為什麼模樣啊,
。」










  火光與夢境褪去,他的四肢繃得筆直,缺氧的心臟劇烈鼓動,偕著震盪腦袋的耳鳴擊打他的全身,可他仍是大氣也不喘一口,彷彿避諱著什麼,緊抿下唇,單憑細微的鼻息舒緩滿腔窒悶。涔涔汗水浸透睡衣再染濕被褥,卻無法澆滅記憶中那把大火,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堆潰散在餘燼裡的焦骨。


  失焦的目光漫無目的地瞪著房間內,直到瞥見緊掩的深色窗簾底邊,隱約透出的那抹皎潔月色。


  幾分異於火光的銀白總算讓他的神智稍微清明了些。諷刺的是,分明是因為月亮的詛咒才深墜夢境,此時他卻也是因為這份災厄的光芒找回自我。


  他無奈地輕嘆。哪怕施下結界防止夢境溢出,他也知道並非長久之計。


  他的視線飄向床頭邊上,約半身高的長方物體正安靜地靠在牆邊──煙紫色的綢緞披覆其上,光是被迫持有都令他感到棘手不已,巴不得它消失,卻無法隨意棄置。毋須觸目,毋須入夢,亦毋須刻意回想,光是存在便能擾亂心緒,便是如此可憎的東西。


  他想到一開始把這東西──這幅畫遞給自己的長者。他都已經壓低帽沿拒絕,說了不需要、認錯人了,作為聖職人員的耆老依然深信他就是畫作上描繪的主角,並以達成使命的傲然語氣說:這是先王的遺願。


  彷彿為了自己深信不疑的正義,就連觸犯偷盜國寶的大罪也無妨,令人啞口無言。為何這個國家的傢伙都喜歡擅自把願望加諸他人身上呢?


  ……不,其實他也沒資格出言指責。畢竟,他本來也打算把這幅畫扔給賢者,就此不聞不問。回憶起賢者被硬塞了這張畫的驚慌神色,以及事後戒慎地敲響他房門、嘗試與生人勿近的魔法使溝通的姿態,他僵硬的唇扯出自嘲的笑。


  來自異世界的賢者不過只是人類之身,但總是以率直的目光,誠摯地與魔法使們對話──他過去也曾遇見十分雷同的傢伙。


  理智告訴他別繼續深思,可心頭早已浮現故人的面貌,悄然重疊的身影喚起仇恨之外的情感,而一旦想起便難以壓抑對往日美好的念想。


  也許,這便是他現在得以接受這幅畫留在他身邊的理由,也是他選擇待在魔法舍的理由。


  他長吁出胸臆間的那口悶氣,坐直身子。


  若是他真的揭開帷幔,並非幻想而出的、更為刻骨的回憶必定會如方才駭人的噩夢那般,甚至益發兇猛地攫住他的心臟。


  隨手點燃置於床畔的燭台,小小的火焰不似夢裡那般兇猛,儘管光芒微弱,卻照亮了牆上懸掛的諸多鏡子。他本以為之於如今的自己,那些鏡子已經失去了意義,然而火光經由鏡面無數次反射,讓室內充滿暖和的光亮,也略為驅散他心上的陰霾。


  明明都是火焰,卻能夠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知為何,他興起一陣預感,覺得今晚是該來好好處置這幅畫了。


  連同那些不曾褪色的回憶一起。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11 17: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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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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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必須明白為何會傷死,方能理解如何去拯救。」

  「接著就會發現,魔法無法治癒一切。」


 


  在生養他的村落旁,有一彎清淺的溪流,水深至多淹沒孩童的小腿。流速不急不徐,每當潺湲溪水反射落入林間的春光,便波光粼粼,像是一條舞動的彩帶。

  這時只需低頭,就能看見略為扭曲,但不至於失真的倒影。儘管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也說不清理由,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太晚回去的話,阿姨會擔心你。」

  聞聲,坐在水邊的浮士德眉眼一抬,只見銀髮的男孩逕直掠過他,走向擱置在另一側的兩只木桶。

  亞雷克自然地執起木桶的握把,略微施力惦量手中的重量,吃驚地感嘆:「就你自己一個,哪提得動全家的水回去?」

  亞雷克鬆手放任水桶落回地上,水面微幅晃蕩,濺出的水花浸透邊上的泥地。

  「我自己也行。」浮士德扁嘴道。

  「等你回去才開飯的話,阿姨難得做的國王餅都冷了。」隨意撿了根樹枝,亞雷克在那灘泥濘上胡亂塗鴉,彷彿想表達他現在有多無聊似的。

  格蘭威爾家與拉維尼亞家相隔不遠,本就經常往來,自兩年前浮士德的父親出走後,格蘭威爾家就更加頻繁地關心起拉維尼亞家的狀況,亞雷克更是三天兩頭就往他們家裡跑。對這般行徑,浮士德說不上牴觸,卻也稱不上歡迎。

  「……我可以先回家,晚點再過來挑第二次水。」浮士德別開視線咕噥。

  「果然你自己挑水還是很吃力吧?」亞雷克歪頭問。

  浮士德語塞。

  亞雷克只是關心他而已。他心底明白,卻倍感壓力。

  母親總笑著說他像到了外祖父的硬脾氣,骨子裡不甘示弱,又為人耿直。可浮士德看著她終日浮腫的眼角以及為了女工傷痕累累的手指,卻覺得自己更多的是遺傳了父親的軟弱──不,父親也許並不是軟弱,離去大概是多數人會認同的選擇吧。在家中,浮士德知道自己是唯一沒資格對父親品頭論足的人,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大概也沒資格嫌棄亞雷克。

  村裡有誰不喜歡亞雷克呢?即便他自己難以適應對方毫無保留的善意,他也認為大家都會喜愛這個待人和氣又真誠的男孩。

  「你生氣了嗎?因為我說你累了?」

  「才沒有。」脫口而出的反駁像是蹩腳的爭辯,浮士德只好再低聲解釋,「不管我累不累,這都是我該做的。」

  「你可以找人幫忙。」

  懶得繼續在累不累的話題上打轉,浮士德嘆息著應答:「我妹妹還小,怎麼可能讓她做這種粗活?你也知道,我媽那麼操勞,祖父最近也臥病在床。作為家裡唯一剩下的男丁,當然只能由我獨自去做。」

  「太見外了吧,你就沒考慮過找我?」

  「你?我的家事為什麼要你幫忙?我說過了,我自己就能搞定。」

  浮士德語畢,反倒亞雷克一愣,沒再說話。

  一來一往的拌嘴戛然而止,浮士德等不到亞雷克應聲,忍不住抬頭偷看對方的神色。亞雷克的瞳色是澄澈的藍,宛若映著春日晴空的溪流,浮士德讀不懂那雙總是奔流著歡快的藍眸此刻為何被陰影籠罩,也不曉得為何裡頭正沉澱著複雜難以解讀的情緒。

  難道是過度拒絕對方的好意,害得人家難堪了?那個長袖善舞的亞雷克欸?浮士德面不改色,心底倒是有些慌,沉思著是不是該道歉。這時亞雷克就像下定決心似地,拋出一句跟原先話題八竿子打不著的話語。

  「就跟那隻貓一樣嗎?」

  什麼貓?浮士德皺眉。沒給他深思的時間,亞雷克以極其隨意的語氣,繼續閒聊般地說:「如果用魔法的話你的確就什麼都能搞定啦。」

  浮士德腦中一片空白,腳底發冷,背上卻在冒汗。

  「……什麼魔法?你以為這個玩笑很有趣嗎?」僅存的理智讓他迅速板起臉,可他其實也不確定自己的聲線是否在顫抖。

  「我之前撞見你用魔法治療貓的樣子了。」亞雷克歉疚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只是……」

  「只是什麼?覺得我奇怪?」他想冷靜,可帶刺的問句已經接二連三脫口而出,「還是覺得我是怪物?」

  這甚至不是反擊,只是徒勞的掙扎,幾乎等於承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如此陰陽怪氣,儘管實際說出這些以後,他也沒有出了口惡氣的暢快,反是感到困窘,然而至少徒具形式的言語是虛假的威勢,給予他脆弱的安全感。
  他莫名地就是知道,倘若今天是任何一個村民發現他是魔法使並且前來對峙,自己都不會如此激動。偏偏是一直試圖與自己交好的亞雷克得知了自己亟欲隱瞞的秘密,儘管恥於承認,他也必須承認自己非常生氣。

  明明一直覺得對方的關切使自己彆扭,又為什麼要在別人要離開自己前感到氣憤?年幼的浮士德不明白,他覺得自己很矛盾,卻沒能制止口中滔滔不絕地說出尖銳的言詞。

  「你早就知道了還若無其事地對我?看我演戲很有趣是吧?」

  「浮士德。」亞雷克聲調平靜地呼喚,浮士德卻喋喋不休地自嘲。

  「幹嘛不跑去跟所有村民說這裡有個魔法使?大家不是都想知道我爸為什麼跑了嗎?這次應該叫大家聯合施壓把我趕出去──」

  「浮士德,」亞雷克的手搭上浮士德的肩膀,溫和卻堅定地打斷他的自暴自棄,「先聽我說好嗎?」

  「……」

  浮士德本想繼續吵鬧,但亞雷克有股令人不容忽視的魅力,他總有辦法讓你靜下來聽他說話。

  「我只是覺得你非常厲害,很敬佩這麼努力生活的你。所以你千萬別這樣想。」亞雷克的沉穩的聲音響起。

  ──可以如此輕易地相信他嗎?

  浮士德依舊不敢看對方的表情,來自亞雷克掌心的溫度卻逐漸令他緊繃的肩頭放鬆下來。少年的手是如此堅定,即使仍惦記著長輩的教誨,浮士德依舊難以拒絕對方的友善。

  「其實我本來不想聲張,但你最近看起來實在太壓抑了,忍不住就……哈哈,我好像該跟你道歉才對喔?」不知是否察覺了浮士德的猶豫,亞雷克語調一轉,又變回平時談笑間俏皮的口氣。

  「……當然該道歉啊!你是笨蛋嗎?」驚覺自己被對方玩弄於股掌間,浮士德憤怒地轉過頭,衝著亞雷克大罵。

  「啊,你變得跟以前一樣敢說了耶,太好了!」亞雷克愉快地歡呼,一閃身跑向不遠處的水桶,拎起其中一只就往村子的方向跑。

  慢了半拍浮士德才一躍而起,提起剩下的那只水桶,追在亞雷克背後叫嚷:「不要裝傻!你怎麼可能理解我的心情啊!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

  「有什麼關係嘛,你和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吧。」亞雷克衝著浮士德眨眨眼,「我也跟你一樣,喜歡吃阿姨做的國王餅,希望她健康啊。」

  魔法使和人類並沒有什麼不同──明明只是同齡少年隨口說出的話語,浮士德卻感覺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煩惱跟著輕盈的話語一同飛逝。

  明知草率的信任只會造成隱患,也從來不覺得先前的生活痛苦或不幸,但比起隱忍與偽裝,他大概一直以來都希望有人對自己說出這句話。

  「……真是個笨蛋!」浮士德嘴硬地咒罵,也不知道是在罵對方,還是罵自己。

  聽罷亞雷克只是哈哈大笑,飛也似地繼續拔足狂奔。分出一半的重量後,提著水桶也能健步如飛,隨著兩人的奔馳,笑語及罵聲被拋諸腦後,總是獨自負重緩緩前行的歸途因打吵嘴而熱鬧起來。

  「浮士德!再不跟上,我要連你的那份國王餅也吃掉啦!」

  「你給我站住!」

  已經好一陣子沒跟同齡的孩子嬉戲了,他氣喘吁吁地跑著,每當大口呼吸,痠脹的肺葉被新鮮空氣填滿,精神益發抖擻,他彷彿已經能嗅到自己最喜歡的、母親親手製作的菜餚的味道。

  先是打破珍貴的雞蛋,摻水拌進磨細的麥粉裡,在平底鍋底均勻地沾抹從旅行商人那兒交易來的橄欖油,熱鍋後再把調好的麵糊倒入鍋中煎至柔軟,在餅皮正中央擺上各式切塊的食材,最後便是折起外皮包裹住裡頭的佐料,製作成四方狀的薄餅。

  但,從以前到現在最令浮士德喜歡的,也許不是煎餅本身,而是與父親一起在飯桌旁盼著的雀躍之情,以及母親做飯時哼著小曲的歡快神色。

  儘管如今已經無法再於家中見到這番景象,浮士德卻莫名地又期待起今天的午餐。

  ──如果是和亞雷克一起的話……

  浮士德看著亞雷略略領先的背影,心中興起一股懵懂的預感,無以名狀,卻鼓舞人心,讓他相信只要和對方相伴前行,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浮士德回首之時才明白,一般會將那樣的預感之稱為「希望」。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5 23: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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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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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要先理解魔法應當隨心所欲,再明白魔法無法實現所有願望,而最後才做你所能做的。」

  「剩下的這些,就是你的器量。」





  在與格蘭威爾家密切的往來後,拉維尼亞一家重新融入了村中,原先因一家之主出走而承受的背後議論逐漸緩和,在隨著年歲增長的浮士德正式負擔起家計後,經濟狀況也趨於穩定。

  他與對凡事都充滿好奇的亞雷克一起從來訪的商人手上買過不少新奇的東西。其中最特別的,當屬一面精緻的銅鏡,是某個路過的魔法使私下交予浮士德的。

  那名魔法使說:星象已經指引了命運的軌跡,這是你應得的。

  浮士德本不好意思收下如此昂貴的贈禮,幾番推託,最終是亞雷克打圓場,權當是寄放在浮士德那兒,才讓耿直的青年勉強接受。

  浮士德慎重地保管著銅鏡,時常拂拭鏡面,經年累月下來不知不覺養成了對鏡冥想的習慣。無論再怎麼勞碌,他每日總會撥出一小段時間,專注於凝視鏡中的倒影,梳理思緒,反省己身。

  他發現自己十分享受這個過程。正如鏡子必須勤加擦拭,方能維持光亮;藉由每日省思,他能夠沉澱自我,擺脫雜念,進而維持沉著,並對生活產生更多體悟。

  他的妹妹倒是沒那些正經的心思,總愛對著浮士德好不容易擦亮的鏡子梳理髮絲,這令她正經八百的兄長頭疼不已。

  「她靠得太近,每次呼出的霧氣都會把鏡面弄髒,何必打理得那麼仔細……」

  「你就直說吧,不就是不想看她打扮得太漂亮,害村裡的男生纏著她嗎?」

  「哈啊?我才不──」

  「不是說好得乖乖坐著嗎?別亂動喲。」

  浮士德想起不久前應允會當一個下午的模特兒──「反正你對鏡子發呆時也都坐著不動嘛,順便。」亞雷克神色熱情,語氣倒是隨意得很,聽了就讓人不爽──只能打消起身理論的衝動坐回椅子上,忿忿地衝著鏡中泰然自若的青梅竹馬一瞪,全然忘了本該屏除雜念專心自省。

  即便與亞雷克交情甚篤,浮士德偶爾仍會因對方戳破自己的小心思而發怒。更令浮士德恨得牙癢癢的是,儘管明知對方是刻意為之,他卻也難以真的發火。

  亞雷克早就連他的底線也摸清了,這才是最令浮士德生氣的。

  亞雷克倒是沒管浮士德在心裡反覆問候了他多少遍,逕自舉著畫筆在眼前比劃,不時在畫布上落下幾筆,浮士德也不曉得他是在幹嘛。

  除了買書以外,相較沒什麼嗜好、偶爾才買飾品送給家人的浮士德,亞雷克的興趣是以鄉下孩子而言過於高貴的繪畫。無論紙筆抑或是顏料,都是連旅行商人也不見得會販售的奢侈品,但亞雷克數年來從未放棄這項興趣,即便是拿炭筆在石壁上作畫也樂此不疲,連不懂藝術的浮士德都看得出那些畫作的完成度越來越高,細節更加精緻。

  如果是在更繁華的城市裡,作為貴族的子嗣而生,想必能一展長才成為大藝術家吧。偏偏他是這種小村莊的孩子,家境也不富裕,還偏逢這種紛亂的時代,又為何還會想繼續繪畫呢?

  亞雷克‧格蘭威爾一直以來都是個不受傳統束縛、作風新奇大膽卻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傢伙。他總會懷抱著過於美好的理念,笑著說些令人嗤之以鼻的胡話,最後卻真的能實踐他說出來的理想,這點浮士德再清楚不過──因為他當初就是被亞雷克的話語拯救了,並且也的確是因為亞雷克不時向他人宣揚魔法使與人能夠和平共處的理念,他近年才能公開自己作為魔法使的身分,而不為村民唾棄。

  浮士德緊盯前方──亞雷克說他不必擺什麼姿勢,只要跟平常一樣對著鏡子沉思即可──看見一個並不魁武的青年,下巴與面頰連成削瘦的線條,蜷曲的髮泛著棕綠光澤,像是生鏽的銅絲,微長的瀏海遮掩大半面容,但依然可以窺見擰起的眉目,以及怒意未消的鳶紫雙瞳。看起來擺明是個難以相處的混蛋。

  浮士德再斜眼透過鏡面,偷看專注於繪製的亞雷克。坐得稍遠,又被畫架等物遮擋,安靜的亞雷克相較平日變得十分不起眼,然而一頭銀髮即便是在午後的室內也格外閃亮,低垂的藍眸斂去活潑後像一汪沉穩的潭,唯獨隨著一筆一劃蕩漾出喜悅的神采。

  究竟是哪邊比較像一幅畫呢?浮士德不禁自嘲。

  「最近戰亂頻繁,賦稅明明更重了,好不容易攢到些錢,買了畫具,卻用來畫我,你也真有閒情逸致。」他喃喃自語,「據說西國的藝術家都會畫自畫像,我把鏡子借你,你畫個自畫像豈不是更有意思?」

  「也不是不行,但我沒什麼興趣。」亞雷克心不在焉地應聲,筆尖劃過畫布,沙沙作響,「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可以長時間看著自己。」

  「幹嘛講得好像我很自戀似的?」浮士德不以為然。

  明明天天來煩他的人是亞雷克,亞雷克才是那個總是看他臭臉也不厭倦的怪人吧──他沒把後半句說出口,省得對方聽了又得意忘形,說些奇怪的話來捉弄他。

  「跟是否喜歡自己無關。要不斷直面自身,甚至進一步反省,並沒有那麼簡單。」

  浮士德敏銳地從對方的語氣裡品出一絲嘆息。捕捉到亞雷克的猶疑,他心頭一凜,思忖著該如何開口。

  「……說到直面自身,你有想過自己真正期望的是什麼嗎?」他盡量輕描淡寫地問道,「包含選擇與我來往,以及至今為止你做的一切……值得嗎?」

  作畫的沙沙聲停止了。

  「……雖然不知道你在指哪方面,」亞雷克沉吟道,「不過你明明是魔法使,卻比我這個人類還現實耶。」

  見青梅竹馬慣性岔開了話題,浮士德才不管亞雷克是否會畫下來,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但你平常話說得再怎麼天馬行空,也不單純是個愛作夢的傻子。」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是稱讚吧,我會欣然接受。」亞雷克微笑,接著又陷入了思索。

  與拌嘴時不同,這次沒有催促亞雷克回答,浮士德僅是耐心地等待。

  一如亞雷克能完美掌握與浮士德的底線,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遠勝他的家人;同樣地,浮士德也確信自己是世界上最理解亞雷克的人。

  亞雷克能言善道,不僅能夠以理服人,也擅長以熱情的態度博取他人信賴,或是圓融地迴避難以回應的問題。然而當他想傾吐深埋在心底的想法時,反而會非常謹慎,只因他深知言語和承諾的重量。

  浮士德猶記路過的魔法使是這麼說的:魔法使不可許下約定,當約定無法實現,魔法使將失去所有魔力。

  相較魔法造詣淺薄的自己,浮士德反而覺得亞雷克各方各面來說都更像締造奇蹟的魔法使。無論最終亞雷克的回答為何,他都確信,亞雷克這樣的人才絕對不會被埋沒於鄉村。

  「我是說如果……」生性直率的亞雷克難得有些遲疑,但浮士德透過鏡面望向他,目光飽含沉默的鼓勵。

  儘管著實過於矯情,但浮士德全心全意信賴著亞雷克,甚至遠超相信自己。

  似乎終於下定決心,亞雷克沉聲道:「……如果人類與魔法使都可以和平共存,想必距離全大陸的和平也不遠了吧。」

  「……你的志向真是遠大啊。」

  「哦?沒被你責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何必否定自己也認同的事?」面對亞雷克的詫異,浮士德壓下心底的害臊,以極其稀鬆平常的口吻說,「如果以人為鑑,大概就是要以你這樣的人為榜樣吧。」

  「對你而言我難道跟鏡子差不多嗎?」亞雷克哭笑不得。

  浮士德想,是的──亞雷克之於自己,就是另一面鏡子,甚至比鏡子還要重要。不只是隨時讓他明白自身的模樣,更能藉由注視他,知曉自己應當朝著什麼方向努力、應當成為何種樣態。

  但他還沒厚臉皮到能說出這種話。

  「……總而言之,我一直以來都相信你,亞雷克。」

  難為情的浮士德在吐露心聲時,仍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他不確定是什麼觸動了亞雷克,但對方的雙目一瞬間因訝異瞠大,視線再度聚焦時,已經變得熾熱,直勾勾地落在浮士德的側顏。

  「浮士德……我可以當作如果我為了實現這個理想而離開,你可能會一同啟程的意思嗎?」

  這話說得小心翼翼,但亞雷克目光如炬,令浮士德感到彆扭。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假使要證明人類與魔法使之間的可能性,我當然也得跟你待在一塊兒,別人才會信吧。」他頂著備受期待的壓力咕噥,「而且你其實蠻衝動的,如果沒有我跟著的話絕對會闖禍──那是什麼表情啊,別笑了!」

  「我的臉本來就是這樣啦。」

  儘管似乎即將一同踏上不凡的旅程,甚至是一條凶險的荊棘之路,可打鬧的氛圍一如往常,使浮士德異常安心,只因經過這番談話,他益發確信彼此心念一致。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浮士德才想起那一日談話的情景,並意識到他們早已失之交臂。

  因為自始至終,連亞雷克是否完成了那幅畫,為何而畫,他最終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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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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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展現出的心性,比我預想中的器量更為廣闊。」


  「這是你的優點,卻不盡然是件好事。」





  月明星稀,本應是個萬籟俱寂的夜,可森林中卻亮起了火光,細碎的嘈雜反覆交疊,逐漸譜成響徹天際的笙歌。

  屬於勝利者的宴會才正要開始。隨著篝火的勢頭益發旺盛,歡快的氣氛隨之高漲,酒酣耳熱下,眾人圍繞著火堆起舞,鼓譟聲,碰杯聲,歌舞聲,喧鬧及笑語不曾停歇,令舞動的人們更加賣力地擺弄起肢體來。

  中央地帶的民謠曲調高亢,節奏快而有力,成了鼓舞軍心的戰歌。擅長音律的幾人自包袱掏出樂器彈奏,饒是來自東國較為內向的人們也不禁跟上節奏唱和,受了傷無法恣意舞蹈的人們敲擊著大腿打出拍子,規律的敲擊聲地迴盪在迴盪在夜間的林子中。

  浮士德背著樂聲,步履穩健地穿梭在幽暗樹影間,並非是他熟知附近的地形,僅因對自己的摯友瞭若指掌。

  並未遠離營地,但略顯僻靜,且四下無人之處──每當亞雷克需要整理思緒時,總會找個不至於過度離群的地點,沉澱之餘也不會徹底拋下原有的責任,很快就會回歸領導者的位置。這點總令浮士德欽佩,如果是他自己,真想獨處時可不願被打擾,大概會孤僻地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果不其然,紮營處的數十尺外,革命軍作為水源以及行軍指標的河川旁,亞雷克坐在樹下,若非銀髮在暗處依舊有些惹眼,浮士德也沒自信能一眼看見。

  「……亞雷克。」他低聲呼喚。

  青年沉默地隱匿於夜色中,也沒攜帶油燈之類的照明,見他刻意如此,即使想以魔法點亮周遭,浮士德依舊按捺下這個念頭,逕直落坐於安靜的青年身側,不急於搭話。畢竟以他倆的默契,即便相對無言也不顯得尷尬。

  一時間只能聽見宴會場中的喧囂,相隔一段距離而顯得模糊,以及淙淙水聲與零落的蟲鳴,填滿了倆人之間的空白。

  「……沒有人拱你上去跳舞嗎?」

  終於等到亞雷克先開口。浮士德搖頭:「誰叫平常搶著幫我伴奏的傢伙不在呢,我只好來找人。」

  「也沒有人搶著跟你敬酒嗎?在慶功宴上竟然還能清醒著來找我,看來你的酒量練得更好了。」

  「是費加洛大人和雷諾幫忙擋酒,我才得以脫身。」

  「哦,我就想說你這時正該發著酒瘋,脫了上衣在火堆旁跳舞才對啊。」

  「別提那件事了!」被調侃之前的糗事,思及竟讓崇敬的師父目睹自己的失態,浮士德不禁揚高音調面紅耳赤地喝道。哪怕知道亞雷克只是需要轉換一下心情才有辦法開口,他仍不免有些慍怒。

  「抱歉,不開你玩笑了。」亞雷克忍著笑說,「我說浮士德,你有發現嗎?這條溪的河床比我們家鄉的那條溪還寬呢。」

  對方坦率道歉了,浮士德也不好追究,只能重新壓低嗓門回應:「是啊,家鄉的溪流每逢旱季甚至有可能乾涸,這條溪更接近中央地區,降水更多,大概不至於枯竭吧。」

  「不過它一樣只是支流而已……順著這條支流再行軍幾日,就能抵達主流了吧。據說那條河足以讓比房子大的貨船在上頭運行,河面究竟是多寬闊呢?」

  浮士德出神地凝視他們面前的溪流。月色經過茂密樹影的細篩,落於他們面前的河川上的僅有殘光。大概是因為流量充足,即便是在月光難以直射之處,不斷奔流的水面仍是泛著粼粼微波。

  雖然尚未見識過,但倘若還存在更為寬闊的河面,說不定能映照出整輪明月呢。想像起抵達中央平原實現理想後,就能和夥伴們一同目睹那樣壯觀又美麗的景緻,浮士德不禁期待地微笑。

  「你是說發源東國丘陵、貫串大陸在西國出海的那條河嗎?每個國家、乃至於各地域稱呼它的方式似乎不太一樣,不過幾乎每一條溪流最終都會匯聚進這條大河裡頭,我們家鄉的溪也是其中一條細微的旁支。」

  「真厲害啊,浮士德,我只是聽旅行商人提過,都不曉得原來那條河不止寬廣,甚至還很長呢。」

  「我也是在費加洛大人那兒修行時才順道學習了些皮毛。」

  儘管說得輕描淡寫,但想起家鄉的潺湲小溪,再看著眼前的奔流川河,浮士德不禁感慨萬千。細數起近兩三年的點滴,他的生活著實可謂天翻地覆。

  兩人結伴離開家鄉後,逐漸吸引了志同道合的人與魔法使們。最初僅是想向附近的領主傳達訴求,但隨著人數增加,不知不覺成了一支頗為浩蕩的隊伍,昏庸的領主派出士兵鎮壓,他們迫不得已只好應戰,並有驚無險地獲得勝利。從那時以來,他便再也沒能回去家鄉,只能緊緊懷揣著的夢想,踏上革命的不歸路,並且相信自己能夠堅持到終點。儘管憂慮未來,也思念故鄉的親人,在諸多愁緒的紛擾下,浮士德依然萬分慶幸亞雷克仍與他相伴。

  他們先是躲藏了一陣,不過,打從他們舉起反旗的事蹟傳播開來,慕名而來的有志者愈來愈多,推舉他們為首,規模也從從抗爭上升至起義。所有人都高舉雙手,歡呼著要建立一個人與魔法使平等的國家時,浮士德感受到自己無論是作為領導者或魔法使皆有許多不足,尚且無法與亞雷克一同擔起統帥的責任,便暫時離開軍隊,向魔法造詣更為高深的大魔法使拜師,直到兩個月前才歸來。

  「費加洛大人的知識十分淵博,若非還得趕回來軍隊,否則只學習一年著實是太短了……」提及大魔法使的名諱,尊敬之情令浮士德不禁正襟危坐,「不只是魔法,關於這世間的一切,我還有很多必須向他討教的。」

  「我倒是覺得你離開了很久。不過看來你師父很中意你吧,所以才跟你一起回來。」

  亞雷克咕噥,聽罷浮士德趕緊糾正。

  「是『暫時的師父』而已。費加洛大人當初說會考驗我,他現在一定也還在審視,我可不敢隨意自居他的弟子,少說也該再過個十年……」

  「……依照目前行軍的進度,等到那時我們說不定都推翻現今的政權了吧。屆時作為建國的英雄,難道還沒有資格當費加洛的──」

  「『費加洛大人』。」

  「啊,抱歉……到時想必費加洛大人也會與有榮焉,高興地承認你是他的弟子吧。」

  亞雷克的笑聲十分輕快,帶著少許狡黠及打趣,與平時別無二致。然而浮士德卻益發確信對方正在強顏歡笑──其實他不太確定,究竟是相處久了自己才得以察覺出細微的差異,還是對方只會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消極的情緒。

  打從兩人相識以來,總是亞雷克主動親近他,鼓勵他,毫無保留地關心他,拉著他向前走。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也能給予無精打采的亞雷克相同的支持。

  就像當初亞雷克在那個溫暖的下午將手堅定地落在自己肩上那樣──他也希望藉由碰觸,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對方。

  「……亞雷克。」

  浮士德喟嘆似地呼喚,無奈地伸出手,生硬地圈住對方的肩膀。平時總是亞雷克不顧自己意願擅自勾肩搭背,而他呢,至多是在亞雷克冒險犯難後敲他的頭(然後再大罵對方該多深思熟慮點),幾乎沒對家人外的他人做過親暱的肢體接觸,心底有些彆扭。

  「浮、浮士德?你怎麼突然這樣?」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一起實踐理想,因此才會拜費加洛大人為師。你知道吧?所以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最看重你的心情。」

  聽著浮士德蹩腳的安慰,亞雷克苦笑:「你誤會了,自從費加洛大人來了之後死傷率顯著降低,我對他只懷有感激之情。」

  「不過……正因如此,偶爾連那位大人也束手無策,只能放棄急救時,我反而會覺得格外無力。」

  亞雷克的話音飄然而帶有一絲悵惘。

  「浮士德……我總是忍不住就會想著──啊,就連魔法也不是萬能的。」

  就連今天,即便是從戰場凱旋,得以縱情狂歡,也是犧牲了共業的志士才換來的。對於能和每個人都互相理解,溫柔的亞雷克而言,無論是失去了誰,想必都會格外心痛吧──浮士德暗忖,一邊有點好奇,此刻訴說著心緒的亞雷克是否正鮮明地思念著某個逝去的對象?否則,為何聽來格外淒涼呢?

  他莫名感到不是滋味,不過至少現在他總算明白為何亞雷克會在河畔沉思,撥雲見日的清明令他稍微感到安心。

  他們號稱是在革命,本質仍是農民為主的叛軍,資源不比貴族的兵隊,也沒受多少正規訓練,在征戰途中傷死是極為普通的事。

  魔法使死去只會變成石頭,但人類卻會留下屍體。浮士德不喜歡用過於冰冷的說法,但老實說,要處理石頭畢竟是方便多了,而埋葬屍體則是相對麻煩。

  儘管不至於讓死者曝屍荒野,卻也沒有閒情逸致替他們立下個像樣的墓碑,只能逮著戰事休止的空檔挖出深坑,倉促地將那些再也不會動的人們扔進去,掩土埋葬,在埋屍之地簡單地以樹枝或石塊標記後,便又匆匆啟程。

  他們沿著河川推進戰線,死者亦被沿路下葬。不絕的流水引領生者向前邁進,也留下了諸多再也無法行進死者。

  至今革命軍所行經的,甚至僅為這漫漫長河的一小部分支流而已,而他們就連能否活著回到河川上游的家鄉,誰也不知道。

  ──但,這種事,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有心理準備了。

  「……笨蛋,魔法本來就不是萬能的。」

  「是吧。」

  浮士德一如往常的指摘反而令亞雷克忍俊不禁地自嘲。生怕對方產生誤會,浮士德趕緊腆著臉補充道:「……但正是因為魔法不是萬能的,我們才會一起為了難以實現的夢想努力吧。」

  「……對不起。明明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前進,我還這樣胡思亂想,讓你擔心了。」亞雷克聽罷卻是道歉。

  這不是浮士德預想的反應。他不明白,為何心思細膩的人會在此刻變得遲鈍,若非是亞雷克,他都要覺得此人是在裝傻了。

  浮士德只能繼續鼓勵道:「你是如此拘謹的傢伙嗎?平時橫衝直撞也沒讓我省心過,道歉就不必了。」

  見亞雷克還是有些消沉,浮士德動了念,隨口又把從者告知的事爆料出來:「連雷諾都說你初次見面聽了他的遭遇後就擅自抱住他,還淚眼汪汪的,讓他嚇了一跳。」

  「咦?」

  「你連自己是誰都沒先講呢,先把雷諾的故事聽完了,人家說要感謝亞雷克才表態自己就是本人,都不曉得要說你少根筋,還是其實充滿城府。」

  「等等,雷諾克斯告訴你了嗎?」亞雷克很是驚訝,彷彿連原先在煩惱什麼似乎都忘得一乾二淨。

  「即使他沒說,我也覺得你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浮士德滿意地輕哼,權當早前被調侃的回擊。不過他語調一轉,柔聲說道:「正因為你願意真誠地對待魔法使們,所以我們都很敬愛你,願意追隨你。」

  浮士德盡可能地描摹出未來的花繁錦簇,一如亞雷克每次都替他墨守成規的生命增添斑斕色彩。

  他知道,亞雷克只是需要重新建立些信心。

  「人與魔法使天生有所不同,但不就是為了證明即便如此依然能夠共存,能夠互相理解,我們現在才會在這兒嗎?」

  「等到我們的理想實現那一日,再沿著河川回頭,到墳墓旁對逝去的同伴們稟告吧。而且,也要一起衣錦還鄉,把我們的家人接來一起才行。」

  「畢竟,這條河會一直川流不息,到時肯定也還在的。」

  亞雷克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

  浮士德感受到攬在臂中的青年有些顫抖,而後如同想要擺脫了什麼一般,他猛地站起,如同大受感動一般又哭又笑地哽咽道。

  「──哈哈……是啊,我其實知道的嘛。」

  青年起身的力道過猛,向前踉蹌了幾步,宛若要跌入黑暗之中。浮士德本想施放魔法輔助對方恢復平衡,可下一瞬亞雷克便自行站穩,喃喃說道:「浮士德,你說得對。」

  語畢亞雷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過身來又是平時開朗的笑聲。

  「之後我們一起回去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浮士德才意識到──那一夜,總愛擅自碰觸他的亞雷克,就連一次也沒有回應過他伸出的手。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4 17: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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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4 17: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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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即使沒有立下約定,你也甘願讓人類束縛你的心嗎?」





  進入中央平原以後,由於接近中央區域的核心地帶,他們遭遇的抵抗益發兇猛,戰鬥的強度一直在提升,戰線遲遲無法推進,陷入膠著。犧牲的士兵越來越多,每次會戰結束,大家也經常掛彩。

  疲倦的士兵們逐漸失去舉辦宴會的餘裕。然而無論勝敗,無論死傷如何,軍隊終究得紮營休息,也總得有人守夜。一般來說,守夜輪不到統帥階層的浮士德來做,底下的人類與魔法使總爭先恐後地擔負這份職責,殷勤地要他休憩,可今晚浮士德怎樣也睡不著,便走出營帳,找了個樹樁坐著眺望篝火。原本望風的人類與魔法使見他橫眉豎目、生人勿近的臉色,也沒敢叨擾,自覺地避開到稍遠之處。

  跳動的火星從焰光邊緣躍起。他莫名想起剛和亞雷克一起離開村子,為了翻過山頭而在外露宿的夜晚。當時還沒現在那麼多夥伴,僅有他們倆。

  平時在家的話,燈油很貴,大多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浮士德會用魔法偷偷點光,反覆研讀幾本從商人手上購入的書,可畢竟是有點笨重,當時的他並沒有把讀物放入行囊,便打算早早就寢。

  亞雷克在那時向他煞有介事地行禮,伸出了右手,文質彬彬地問:浮士德,可否與我共舞一曲呢?

  浮士德當下失笑。亞雷克倒是長得一副風度翩翩,平日手腳也俐落,想必跳舞也不在話下;他只在兒時村裡舉辦慶典時跳過舞,自從他父親離家後便再也沒有心思拋下母親參加節慶,頂多是請亞雷克捎上他的妹妹一起去玩,事到如今也不知道都過幾年了,叫他跳舞,怕不是要把亞雷克的腳踩扁。

  不過亞雷克依然執拗地遊說:反正難得只有我們兩個,只要我們都開心就好了吧。

  於是,浮士德沒再吭聲,亞雷克也就順理成章地牽起他的手。

  沒有伴奏,僅有亞雷克以口哨斷斷續續地哼出家鄉的小曲。在火堆旁,他們一手牽著對方,一手放鬆地攬著對方的肩,隨興地踏著步伐,有時共同進退,有時又若即若離。大概是因為亞雷克跟他很有默契吧,浮士德一次也沒有踩到對方,反覆漫步的途中,他漸漸感受到成就感與喜悅,甚至產生了意猶未盡之情,隱約覺得自己還能更熱烈地起舞。

  也不曉得亞雷克是怎麼看出他的躁動,總之亞雷克突然鬆開了手,看著一時間手腳無處安放的浮士德微笑:浮士德,跳吧,我來伴奏。

  他都還沒質問對方哪來的伴奏,亞雷克就轉身從包袱裡掏出一只粗陶捏的短笛。儘管責罵了對方(「我知道你很擅長藝術或音律這種東西,我也喜歡你的音樂……不准笑!才出來幾天而已不留空間放吃的帶這個幹嘛!難怪我提你的行李時覺得有點重!」浮士德邊說還氣得敲了亞雷克的頭),但當亞雷克的唇湊上吹孔,第一個音奏響之時,浮士德的身軀便自然地動了起來,環繞著火焰恣意旋轉、手腳輕靈地擺動,每一舉手投足都令身心無比舒暢。

  後來浮士德在旅程中遇見更多魔法使以後才得知,魔法使生來就喜愛音樂與舞蹈,這是他們的本能。想來能夠發掘出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天性,亞雷克果然心思敏捷──

  燒斷的柴薪從火堆的頂端落到一旁的泥地上,細微的啪嚓聲令浮士德從記憶中回神。他其實覺得自己頗為可笑,然而當事事不盡如意時,人往往只能想些快樂的回憶好逃避現實。

  畢竟直到不久前,他都還會與自己的恩師一同坐在帳中商議此後的行進路線,或是他向大魔法使探問魔法的奧秘。但,打從數星期前的談話後,費加洛便一聲不響地消失在軍隊中。對於正在經歷嚴峻戰鬥的革命軍而言,醫術精湛的費加洛離去無疑是雪上加霜,然而最為打擊的,就是浮士德本人。

  那天他們最初是在浮士德的主帳裡小酌,隨興地聊天,先是講到近期隨著革命軍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加入軍隊的人類也越來越多,排佈該如何更動。接著,話題重心逐漸轉移到人類本身,浮士德便請教費加洛待人處事的經驗談,費加洛也是沉穩地談起他在不同國家遇見的各色人們。

  酒過三巡後,氣氛正和諧,費加洛冷不防地說:還是不要太相信人類,就算是亞雷克也一樣。

  講述著這句話的大魔法使沒有醉態,神情淡漠,亦無苦口婆心地勸言,彷彿只是隨口提醒他注意安全之類的叮嚀。浮士德不以為然,可對方是他敬重的師父,早已活了上千年,看盡人生百態,想必有他的道理吧。不過他依然無法退讓,便慎重地重新表明自己盼望與人類共存的理念,以及誓死守護摯友的決心。

  這些打從拜師那天他就已經說過了。浮士德分明不覺得自己忤逆或頂撞了對方,也沒從對方臉上瞧見失望或憤怒。費加洛冷峻的神情甚至久違地軟化,溫柔地笑著說「你果然是這樣的孩子」,把浮士德斟給他的酒一飲而盡。

  隔天醒來後,他翻遍每一頂營帳,踏遍營地周邊的每一棵林木下的土地,都沒能再覓著費加洛的蹤影。

  究竟是哪裡惹對方不悅了呢?就算想自省,浮士德也不知自己是否誤會了什麼,每晚對著鏡子梳理思緒,理到最後反而更是理不清。平常他喜愛就事論事,即便出錯,該改正的部分明日開始改過自新即可,不會放任情緒留在心中太久,但這是他第一次受到這般毫無道理的對待。

  困惑在心底揮之不去,無法藉由反省消除,沉澱幾日後發酵成了黏稠的自厭。儘管不明白費加洛離去的原因,他也只能默默接受這個事實,同時以自責代替反省。畢竟,要向他人道出師徒夜談的內容也不太恰當,若要論及自身的心情又更難以啟齒,他便這麼默默地生了自己好一陣子悶氣。

  過去的浮士德大概第一時間就會同亞雷克分享這件事了吧,可實際上,自從費加洛離開,他除了跟亞雷克公事公辦地彙報過以外,他們也沒空多聊。就連浮士德都感覺軍務繁忙,更別說作為這支革命軍真正的領袖,亞雷克無論是在組織紀律、訓練士兵、調度與管理軍隊的工作量都遠比他大。如今他們的聲勢浩蕩,戰事益發頻密,即便是同為領導層級的浮士德也不見得能夠每日與亞雷克說上話。再者,費加洛正是在談及亞雷克以後才離開,要是與當事人討論這些,豈不像是在背後說費加洛閒話嗎?

  但要是真能跟亞雷克訴說,該有多好──這個念頭仍在浮士德腦中盤旋不去。他嘆了口氣,終於承認自己果然還是太依賴亞雷克。即便亞雷克無法給出完美的解答,但每當注視那雙藍眸,看著自己的身影被那片湛藍映照而出,他都願意一再相信,所有問題終將迎刃而解,只因眼前的人是如此誠懇,彷彿他會永遠站在自己這邊。

  也許費加洛就是認為他依賴亞雷克的行徑太過軟弱。實際上,原先大魔法使也沒承認自己是入門弟子,想來是智者終於看透了他的本質,認為再也不值得期待,才拋下他,哪怕連留下一封信告知離去也不肯。

  浮士德自嘲地扯出僵硬的笑。明明最初拜師前就做好會被大魔法使拒之千里的心理準備,為何事到如今還會失望呢?又不是第一次被拋棄了。

  ……不,就是會因區區這種小事受傷,才會被放棄啊。

  「……可惡,真是沒用。」

  「咦!該不會是在說我?」

  「呃!亞、亞雷克?」

  浮士德只是想嘀咕,豈料在他身側默默出現的亞雷克就這麼心虛地對號入座,反而是兩人都被彼此嚇著了。

  「你啊,好歹出個聲吧,我也沒聽到守夜的士兵那兒有動靜。」

  「對不起,我看你想得出神,才叫他們再退到更遠一點的地方。」

  亞雷克一派輕鬆地道歉,見浮士德落坐的樹樁仍有少許空間,遂自然地倚靠浮士德的背坐了下來。浮士德本想抱怨這樣子太擁擠,可又因背脊處傳來的、青年的體溫而安靜下來。

  「……你忙到剛才?」

  「差不多要睡了啦。明天開始就要正式進犯有城池的封地了,想必衝突會更為激烈,不養精蓄銳不行啊。」

  「那你現在怎麼坐在這裡?」

  「浮士德,應該是我問你這個問題才對吧。」

  「……」

  浮士德百口莫辯。不過亞雷克顯然沒有心思與他談笑,直接講起自己的來意。

  「明天的計畫有所更動。由我率領的先鋒部隊打頭陣,看見魔法信號彈以後,你再率領魔法使部隊從兩側包夾,與先鋒部隊合流。」

  不知為何,浮士德總感覺亞雷克不太對勁。但聽見了戰術的變動,他忽略了心中的異樣感,皺眉:「為什麼突然又改了?昨天討論時,我以為我反對過,其他人也勸說過你,而最後你同意了。」

  「我後來問過從內城叛逃來的貴族軍,他們對城牆的構造比較了解。我作為總帥帶著主力部隊從側面進攻城牆的脆弱處,敵方的注意力就會被吸引,再由難以預測動向的魔法使部隊夾擊,或是飛越城牆入內開門,如此一來應該能將我方的犧牲降至最低。」

  儘管理智明白亞雷克的作戰計畫確實很有吸引力,然而這意味著亞雷克必須在沒有魔法使支援的情況下面對敵方的精兵,甚至是在敵方優勢極大的守城戰裡擔任最危險的先鋒。

  「叛逃過來的人?」浮士德狐疑地複述,「你就這樣相信他們的說詞,而罔顧自身的安危?」

  「我們別無選擇。已經僵持太久了,再不拿下這座城,我們的軍力只會衰退。如果順利的話,以這座城作為跳板,無論是藉由河運取得補給,或是接著往北進軍,選擇都比以前多。」

  亞雷克淨說些很有道理,卻完全無法解決浮士德憂慮的話。浮士德倒也不是必須被人悉心呵護著情緒的嬌弱花朵,但他就是感覺十分無措,與他被費加洛拋下時一樣,而那股無助感先是轉化為對自身的責問,在聽見亞雷克的話語後,又進一步增長為憤怒。

  「亞雷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對我們有多重要?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想回頭,揪著亞雷克的領子,看看他到底是什麼表情,又存著什麼心思,否則怎麼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話?但亞雷克以極其疲倦的聲音低語:「……浮士德,我不想吵架。」

  亞雷克的倦怠像是一桶冰水,直接澆熄了浮士德甫升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後悔迅速地在浮士德的胸口生根發芽,蔓生的枝枒扼住他的喉嚨,他再也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

  浮士德不想再徒增亞雷克的煩惱。他只能抿緊下唇,將本要衝口而出的責備連同自己的鬱結一同深鎖在心中。

  「浮士德,我們不可能回頭了,這一戰絕對不能輸。」亞雷克的話語裡蘊藏著莫可奈何的苦楚,「所以,就跟一直以來一樣,你相信我吧……拜託你。」

  跟一直以來一樣。浮士德在心中默念,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一直以來,亞雷克面對險阻總是膽大心細,或許就是要有這樣的特質才能使他領著眾人一路跨越障礙。然而,亞雷克有時為達目的又會太橫衝直撞,總令一旁的浮士德擔心受怕。這次,亞雷克想要獨自涉險,表示他將失去來自浮士德的掩護。

  實際上,這並非他們初次分頭作戰,浮士德卻壓不住惶然的心悸。他希望是因為恩師的離去,才導致自己無端產生負面的念想,而非什麼魔法使該死的直覺。

  他想要去相信亞雷克。

  不,應該說,他非得去相信亞雷克不可。

  正如亞雷克所言,倘若是因為相信對方才踏上這條荊棘之道,如今他們除了貫徹始終,已經沒有退路,他更是不該事到如今才來否定亞雷克的作法。

  「……那你要跟我約定。」浮士德本想說好,但話到唇畔不自覺變了調,「跟我約定,你不會胡來。」

  一旦打破約定,魔法使便會失去魔力,成為凡人。每當魔法使提及約定,等同於以性命立下盟約。浮士德想讓亞雷克明白自己是以何等壯烈的決心應允他去涉險,並誠摯地盼望他能平安歸來。

  篝火仍在熊熊燒著,盛大的火光將他倆的影子照得益發頹長。

  「嗯,」亞雷克低聲道,「約好了。」

  儘管心底仍有幾分不踏實,但浮士德感覺壓在胸口的重量似乎稍微被分擔了些。

  就像是一直以來那般,他再度把自己的信賴,自己的希望,以及自己的心悉數交託給了對方。



  很久很久以後,浮士德才明白當下的違和感其來有自──因為,如果是一直以來的亞雷克,就會在發現他苦思著什麼時,毫無保留地向他展示那雙明亮的藍眼,但那天直到談話結束,他們甚至都沒能對視。

  而,即便立下了約定,亞雷克‧格蘭威爾,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名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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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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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有形之物能夠定義無形,無形之物亦能顛覆有形。」


  「有些變化是緩慢的,但無論是對於人類還是魔法使而言,真正能察覺時,往往都只在頃刻之間。」






  天色尚幽微之時,整裝完畢的騎兵隊已經蓄勢待發。在領軍時,亞雷克神采飛揚,浮士德簡直懷疑與昨夜盡顯疲態、說著喪氣話的青年不是同一個人。亞雷克身披銀光閃爍的輕甲,騎著最為高大的那匹白馬領在最前列。配戴在他左腰側的是寶劍卡里德福洛斯,暗色的鞘上滾著金藍相間的紋樣,劍柄上鑲嵌了與亞雷克的雙目同色的藍寶石,不光是看來威武,就連出鞘時也是十足鋒利,足以一刀斬落敵軍。

  浮士德想起他和亞雷克剛號召起同伴時,亞雷克還只會撿地上的樹枝戳敵人的眼。但自從他們一起在某個洞窟裡發現這把氣息不凡的勇者之劍,再加上與同伴中的退役騎士對練以後,如今亞雷克的劍術已經十分了得,再也不是當初的農村小夥子,而是眾人景仰的希望之星。

  即使稍晚才要出發,浮士德依然早早醒來,想慣例地為摯友獻上祝福──這是唯有人類與魔法使共組的革命軍中才能見到的景象。哪怕浮士德的魔力並沒有強到足以給予實在的庇佑,但由魔法使替人類祈禱,本身就象徵著他們堅不可摧的情誼,與此同時,也重新奠定眾人誓要創造兩個種族共榮國度的決心。

  「一如往常地祝福我吧,浮士德。」亞雷克自信地笑著。

  浮士德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區辨此刻他是真的精神抖擻,還是強裝鎮定。他昂首仰望駿馬上的友人,見亞雷克意氣風發,勢在必得的英姿。

  儘管充滿隱憂,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依然相信這個人能夠成為英雄。

  「祝福你前進的道路通往榮耀的勝利。」

  當朝陽升起時,第一抹曙光吻上亞雷克的髮絲,與銀絲交融成柔和又奕奕生輝的嫩金,與浮士德啟口送出的祝福相輝映,藍綠色的光點盤旋於亞雷克頭上,再迸發成細碎的七彩碎光散落而下。

  一如往常,浮士德真心誠意地這麼盼望。然而,不知為何,自昨夜以來,侷促不安的預感便一直擾動著他的心神。目送著亞雷克率領著騎兵們匆匆上路,他只感覺焦慮更加膨脹,蠶食著他的理智。

  僅僅過了幾個小時,不祥的預感便應驗了。在事前約好的正午時分,信號遲遲未至。浮士德一邊安撫著慌亂的軍心,一邊咬牙壓抑自己想飛奔而去的衝動。這次作戰只許成功,容不得任何閃失,既然已經決定要等,他就會繼續等到亞雷克的消息才行動。

  足足慢了一小時後,遲來的信號才浮現於天際。早已按捺不住的浮士德讓雷諾克斯代替自己,按計畫領軍正面進擊,他本人則在施下加速與防護的咒語後獨自騎乘掃帚奔赴戰場。浮士德自知違抗了軍令,然而他心急如焚,再也無法忍耐下去。

  寬廣的平原綠草如茵,地勢低緩又沒什麼足以充當遮蔽的樹蔭,這也是革命軍先前十分苦惱該如何布陣的主因。而在此之上矗立著一座中型的城池,便是他們今日想要取下的前哨點。如今城門前看來確實是沒有重兵把守,想來戰場是成功被亞雷克拉到城側了。然而,還漂浮在半空,相隔甚遠,浮士德卻已經聽聞到比預期中更嘈雜、刺耳的刀劍碰撞聲,以及嗅到遠超預想的濃烈腥臭。

  他將視線移至城側,看見遠超當初戰報預估的敵軍數,正以凌厲的攻勢壓向革命軍的先行騎兵隊,死去的馬匹與人類鋪展出先鋒部隊潰敗的路徑。光是看到這個畫面,他便明白,從城內叛逃而來的人類給予了錯誤情報。儘管心底憤恨不平,可眼下真正重要的是趕緊助陣,並想辦法幫亞雷克他們撤退。

  浮士德好不容易靠近戰場,首先便是尋覓亞雷克的位置,並發現他的摯友身處第一線,正身陷多人的圍攻之下。儘管忌憚著亞雷克手中的利刃而沒一擁而上,實際上渾身浴血的亞雷克早已是強弩之末,左手持有的盾牌佈滿箭痕與刀痕,較為脆弱的甲冑關節處甚至被砍得凹陷,若非擁有寶劍的護佑以及早前給予的祝福,普通人類幾乎根本不可能苦撐到現在。

  那個笨蛋不是答應他不會亂來嗎──浮士德氣得想大吼,但也明白為了將超出預想數量的敵軍全數引來,亞雷克勢必要努力使自己顯眼、讓敵方搶著捉拿叛亂的首腦,並且盡可能承受攻勢以成為誘餌。倘若亞雷克提早撤退,他們為了這次作戰付出的一切將付出東流,先前的所有犧牲亦將毫無意義。

  但是不要緊。因為他來了,亞雷克不會再獨自作戰了──浮士德憐惜地看著亞雷克傷痕累累的面龐,然而想到絕境將被逆轉,他感到無比寬慰。彷彿也感知到浮士德的到來,亞雷克衝著他的方向瞧了一眼,沒受鮮血染髒的澄澈藍瞳裡寫滿不敢置信,卻又雜揉著安心、歉疚以及鬆懈。

  就在他們視線交會的瞬間,某柄長劍便從先前畫破的肩甲底邊捅入,斬穿了亞雷克的右臂。

  浮士德發出沒能壓抑住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眼睜睜地看著美麗的卡里德福洛斯脫手插進了散亂於地的屍塊,鮮血從傷處的斷面泉湧而出,僅剩幾毫釐肌膚沾黏著的斷臂以滑稽的軌跡在空中畫出赤色圓弧,溫熱黏稠的液體濺滿亞雷克全身。似乎是痛到失去意識,亞雷克連叫喊都沒能脫口而出,便如死去一般不支倒地。

  浮士德明白,那是只會初階醫療魔法的他絕對不可能治癒如初的重傷。儘管他十萬火急地趕到,施展魔法及時逼退了想上前取下亞雷克首級的敵兵,勉強避開最糟的結果,然而當他顫抖著扶起昏死的摯友時,前所未有的恐懼仍攫緊了他的心臟。亞雷克面色蒼白,幸好是尚存一息,然而任誰看了都明白,單就這個傷口的出血量,便足以致命。

  「亞雷克!」浮士德直覺地施展起止血的魔法,可是理性告訴他這無濟於事,萬萬不可放任傷口繼續被藕斷絲連的臂膀拉扯,倘若難以將斷臂接回縫合,還不如截斷手臂並燒灼傷口以止血。

  但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他怎麼做得到這麼殘忍的事?

  那隻手──那隻手是用以舉劍鼓舞士氣,用以抬筆繪畫,曾經勾搭他肩膀,共舞時鬆散地與他交握,在最初的那個下午給予他溫暖及希望的右手。

  他怎麼忍心親手斬斷亞雷克的臂膀?

  被巨大的絕望擊垮,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能一再痛徹心扉地悲鳴,反覆喚著友人的名諱。

  「浮……浮士德……」聽見絕望的呼叫,亞雷克稍稍恢復了點神智,氣若游絲地應道。

  浮士德低頭,望向那雙他最喜歡的藍眼裡,此時比起絕望,僅有汪洋般的悲傷,像是他在北國初次看過的海,暗沉又冰冷,廣袤得要令他溺斃。

  亞雷克的視線沒有焦距,明明浮士德就近在咫尺,他卻彷彿在凝視著遠方,有一瞬間,浮士德覺得亞雷克將會遠行,到一個他們再也無法交集的所在。

  浮士德怎樣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

  不應該發生這種事的。

  要是費加洛大人在的話就好了。

  要是沒有令費加洛大人失望的話,亞雷克就會得救的。

  要是有阻止亞雷克犯險就好了。

  要是再早一點來就好了。

  為什麼亞雷克得失去這支手?

  為什麼亞雷克得蒙受這種痛苦?

  從今以後,亞雷克該怎麼辦?

  他們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除了本能地保護亞雷克撤退,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浮士德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帶著重傷的亞雷克,還領著殘兵勉強殺出一條血路的。對於那場戰役的印象,他隱約記得是等到雷諾克斯他們攻陷了主城,他們才遇見來救援的同伴。

  最終,儘管經過搶救,亞雷克的右手還是截肢了。那是一般魔法無法治癒的重傷,光是浮士德能與軍醫們一起保住亞雷克的性命,都已經足以被稱作奇蹟。

  浮士德曾經嘗試在亞雷克清醒時探望他,鼓勵他,安慰他。可亞雷克僅是淡淡地微笑著頷首,對浮士德前來拯救自己致意,如同戴上一張冷靜的面具,浮士德就連他是悲傷,或是痛苦,抑或心死都分辨不出。

  亞雷克正在拒絕與他談心。至少這點,是浮士德唯一得知的訊息,然而心懷愧疚的他也無法再理直氣壯地要對方與自己溝通。

  浮士德祝福亞雷克獲得勝利,期望他成為英雄。

  明明他的心願全部都實現了,他卻懊悔不已。

  亞雷克一直為了實現他們共同的理想努力,甚至為此犧牲,他卻沒能如自己最初在心中下定決心的那般,拚上性命守護對方。

  從頭到尾,他究竟為亞雷克做到過些什麼呢?

  「……抱歉,我打擾你靜養了。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亞雷克‧格蘭威爾。」

  所以他只留下這句話,便逃竄似地離開了亞雷克的營帳。原先被兩人倆屏退的人們見狀魚貫走回帳中,代替浮士德悉心照料著身陷痛苦的亞雷克。

  浮士德木然地想,這很好,亞雷克已經傷痕累累了,是該被眾人好好簇擁著,以防受到更多傷害。

  他依然期望有人能傾聽自己的迷茫,但明明他們的軍隊益發聲勢浩蕩,偌大陣地之中,能夠與他對等交談,或是指引他的對象,如今卻是一個也不剩了。

  他不知亞雷克為何避開自己,但他想,亞雷克可能是打擊太大了,需要一點時間來平復心情。浮士德有自信能夠一直耐心地等待,無論要花多少年,哪怕亞雷克不願與他對話,他也不會拋棄對方,這次一定會守護自己最珍貴的朋友。

  至少,如果他們的理想最後實現了,亞雷克也會再度真心地對他露出笑容吧。

  「只要等到戰爭結束後,一定會……」

  分明無人傍身,浮士德依舊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說給誰聽。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浮士德才不得不承認,或許早在那時,他們對未來的期許便已消磨殆盡。

  只因他們都心知肚明──最終即便建立了明確的國界,無形的鴻溝仍舊無法被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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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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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無論是要窺探他人的真意,或是知曉自己真正的渴望,其實都並非易事。」


  「證明他人的心過於困難。所以,至少得時常反覆確認自己的心啊。」






  歷經無數慘烈的死傷與犧牲,革命最終成功了。

  雖然亞雷克失去了慣用的右手,再也無法衝鋒陷陣,然而在重殘未死的傳聞散播開來後,群眾們深信他必將成為英雄,想追隨偉人的心態反令越來越多人協助他們。也一如在攻城前夜所言,取得據點之後,他們一路將戰線推至首府的古城,迎接了盼望許久的勝利。

  中央之城的民眾甚至是自行組織造反,替革命軍打開城門。當他們走入城中,群眾夾道歡迎,對革命軍獻上雷鳴般的喝采,五彩花瓣自空中灑落。恍惚間,浮士德感覺亞雷克的傷殘絕對是有意義的,因為正是如此,他們在革命後期才益發順遂。

  可他實際上,卻又不是那麼肯定。明明夢想的實現近在眼前,他反而想著,要是亞雷克還是當初那個四肢健全的鄉村小子,會對他燦爛地笑,與他成天扯些沒營養的話題,打打鬧鬧,是不是會比現在幸福呢?

  就連再深思的餘裕都沒有,在推翻原先風雨飄搖的政權、控制了中央平原的核心區域後,亞雷克將原有的行政體系中的官僚原封不動地留下,迅速地讓政府重新運轉,浮士德等一干魔法使們也被投入重建的工程中。

  在治國方面,人類終究更為擅長,亞雷克懷柔的作法很快便收穫了民心。偏偏原先的律法全部是為了人類而制定,要讓魔法使們定居並融入這個國家、甚至是實現兩個種族的平等,勢必要修法才行。魔法使們一開始也想參與政策的調整,但幾番討論後,浮士德終於意識到,改變現行的體制將會大幅壓縮既得利益者──也就是人類的權益,以致他們實在很難在人類社會之中爭權。更遑論政局仍在動盪,經過數個月的爭執,最後魔法使們反倒被人民詬病為干政,甚至遭人類的臣子們誣陷為有叛亂之嫌。

  在歷經戰亂、百廢待興的中央之城──嶄新的格蘭威爾城中,最先修建完畢的不是彰顯國威的城壁,反而是關押罪人的地牢。

  剛即位的亞雷克幾乎沒什麼表態,便批准了逮捕令,彷彿魔法使們的存在之於他已經無關緊要。究竟為何放任人類這樣對待魔法使,閉口不言呢?打從建國後,鎮日忙碌的浮士德與亞雷克幾乎再也沒空談心,他認為自己沒有辦法揣測亞雷克的心思,所以他並不貿然臆測,僅是請無辜的魔法使們別再追隨自己,盡可能遠離這個新生的國家,以免被他牽連入獄。

  然而魔法使們幾乎都留下了。他們視死如歸,終日在獄中惋惜地哀嘆:亞雷克大人想必是聽信了人類的讒言,才會給他們安上叛國的罪名;浮士德大人更是格外高潔,即便受到此等待遇,仍相信著自己的摯友。

  接著,浮士德便沉默了。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了。

  這是他繼父親離家那陣子以後,初次如此寡言。彷彿從那時開始,他就沒什麼長進。

  而在某個月色明亮的夜晚,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停在了他的牢房前,才讓他啟齒。

  「……雷諾克斯。」浮士德叫喚的嗓音嘶啞,薄如蚊蚋。他已經許久沒有開口,在大牢中等待了數週,卻終究沒能如願呼喚出他惦念的那個名字。

  任憑獄中如何陰暗,也無法被人無視的高大的男人站在浮士德的牢房前。男人身處狹窄的甬道中顯得束手束腳,但他依然盡可能以端正的姿態站立。

  「方才下達了判決。」不似平時悠緩沉穩的語調,本來木訥的雷諾克斯話語急促,甚至快要口吃,「亞雷克大人同意了……同意判處以您為首的魔法使們灼燒之刑。」

  「……是嗎?」浮士德面無表情。

  「您早就知道了嗎?」

  「也許吧。」

  見浮士德毫無反應,雷諾克斯發出一絲細微的嘆息。以男人樸實溫厚的性情而言,這聲輕嘆幾乎可謂是氣急敗壞的體現──若非浮士德是他虔敬侍奉的主上,雷諾克斯大概會真的發難也說不定。沉澱了心緒後,雷諾克斯一邊斟酌著詞句,一邊緩緩吐露自己的心聲。

  「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論斷亞雷克大人,也沒有資格質疑您下的決定……儘管無法代言所有人,但我認為,魔法使們亦是如此。」

  「兩位是我們的希望。在亂世中求生本來是庸碌的,是無意義的……直到我們遇見了您與亞雷克大人。因為能夠幫助你們實現理想,我們的生命才被賦予了意義。」

  浮士德想到那些毅然與自己一起被拘捕的同胞們,出生入死也沒能令他們卻步。革命軍是眾人好不容易尋覓到的歸宿,為了他與亞雷克所描繪的願景,他們即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下傾訴著這些話語的雷諾克斯也是被捲入時代的洪流,離開了南部的礦山,幾經顛沛流離,才成為自己忠實的從者。聚集起來的魔法使們不只向浮士德屈膝、以禮相待,亦會為了守護他以命拚搏,只因他們確信浮士德能夠改變世界。

  「無論亞雷克大人的心境有何轉變,我們也不願埋怨他……為了成就這個國家,他已經失去了太多。」提及亞雷克的名字,思及革命以來經歷的種種與變化,雷諾克斯的語氣愈趨傷感,「而您的話──」

  他話音一頓,醇酒色的紅眸裡蕩漾著愁緒,可又彷彿是回憶起喜悅的時光那般,不禁會心一笑。

  「與您相遇,使我對命運感到無比感激。」飽含著敬意與哀戚,雷諾克斯最終低頭懇求道,「因此再怎麼說,我都希望……唯獨您,您必須要幸福才行。」

  這是浮士德第一次聽見雷諾克斯說那麼多話。

  雷諾克斯戒慎地攤開雙手,寬厚的掌上躺著一把雕花的鑰匙,精細打磨過的金屬反射出小窗外落入的月光,在幽暗的地牢裡不合時宜地熠熠生輝。

  「我明白您有所顧慮,但拜託您……請您現在就與我一起逃走吧。」

  浮士德知道,能夠從眾人那兒獲得了難以勝數的信任與愛戴,自己著實是個非常、非常幸運的人。

  說到底,即便歷經了諸多磨練,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不幸。

  因此,他堅定地答覆雷諾克斯:「我不會逃走的……如果我逃走的話,亞雷克就會失去威信。」

  雷諾克斯聞言滿臉不敢置信。也不知是想說服雷諾克斯,還是想說服自己,浮士德喃喃說道:「或許他別有用意,我明日會再親自確認亞雷克的意思。」

  「浮士德大人,恕我僭越,」雷諾克斯攢緊了那把被他視作救贖的鑰匙,對著自己的主君顫抖著聲線哀求,「我也敬愛著亞雷克大人,但至少您必須要……」

  「我不想違逆自己的真心!」浮士德不自覺地朗聲喝道,飽含悲憤與堅毅的嘶吼迴盪在牢內。

  雖說一直以來都希望與雷諾克斯成為並非主從、而是兄弟那般的關係,浮士德卻難得以強硬的話語喝阻了對方小小的反抗。

  其他被關押的魔法使基於相信他而被關入大牢,他也一樣。

  身為大魔法使的半個弟子,區區鎖匙絕對無法束縛浮士德。並非無法逃走,而是不願逃走──如果否定了至今為止都深信不疑的事物,那他的人生究竟還剩下些什麼呢?

  倘若亞雷克有這麼做的理由,他就想盡可能地去理解,一如亞雷克當初理解魔法使,擁抱了他們那般。

  儘管感受到兒時單純的友誼被現實考驗後已經不再純粹,卻不忍徹底捨棄作為初衷的美好回憶,自知愚笨,可浮士德偏偏就是沒辦法拋下成就他的一切的亞雷克。

  假若他不相信世界能夠被改變,當初就不會和亞雷克一起離開家鄉。要是連他都沒能相信人類,沒能堅持下去的話,他們的理想才是真的破滅了。

  「抱歉,雷諾克斯,你去幫助其他想逃走的魔法使吧。我還是決定相信亞雷克──無論如何,只有我不會離開這裡。」

  下達了逐客令後,他沒再回頭,僅是仰起臉,遙望窗外美麗而可怖的月色。

  「……」雷諾克斯好一陣子都沒肯應聲,最終固執的他也熬不住浮士德的硬脾氣,挫敗地領命,「謹遵您的吩咐。」

  直至確認雷諾克斯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後,浮士德才悄悄地鬆了口氣。

  在嶄新的中央之國,浮士德‧拉維尼亞只是一名罪人──如果最初選擇跟隨亞雷克的話,雷諾克斯想必不會為了拯救冥頑不靈的主君如此奔波,最終連為此付諸的努力也沒被接受,又只能黯然離去。

  就像雷諾克斯對他的萬分感激,他對雷諾克斯他們何嘗不也是既感謝,又感到歉疚呢?

  但他早已決心要相信人與魔法使之間的可能性。所以,時至今日,他都不斷地凝視著世間的一切。無論是人類,或是魔法使,是生物,抑或無機物,都能為他帶來觸動,進一步反思自己應當以何種態度生活。

  全都是為了讓他變得更為柔軟,若非成為這樣的人,便不可能理解,進而與不同的存在共存。

  浮士德瞇起眼。

  今晚是盈月。巨大的厄災飽含惡意,卻又具備致命的美麗,令人移不開視線。為了關押罪人而興建的牢獄陰濕狹窄而難見天日,唯獨他身處的囹圄堪稱寬敞,甚至有一方小窗得以引入天光,就連開啟牢房的鑰匙也雕滿繁複的花樣,彷彿他不是階下囚,而是備受保護的貴客一般以禮相待。

  不,其實比起被當成獨立的個體,以此等方式對待的話,他更像是被收納著的器物而已。然而,即便是這種場合,他也感謝亞雷克在獄中給予自己體面。

  他想要繼續相信自己走過的路,相信所有的一體兩面。

  選擇留下,不單是不想令亞雷克失望,更是對支持他、致使他如今身在於此的一切感到感恩,而他絕對不願否定自己迄今為止篤信的全部。

  他們已經一同經歷了太多。他的理想即是亞雷克的理想,他的性命即是亞雷克的性命,他的人生即是亞雷克的人生。

  浮士德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罪,也不認為流言蜚語會左右真實,更不認為藉由區區一道鐵柵便足以分隔善惡。所以,他要親自去體會世界是什麼模樣,更要親自去確認亞雷克的心意。

  否則,他至今為止與亞雷克共度的歲月,又算是什麼呢?



  然而無須等到很久之後,僅過了一夜,至今為止架構起他的一切,便悉數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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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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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隨心所欲,心想事成,這就是魔法使。」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不得不壓抑自我,最終又經常反悔,這就是人類。」





  曙光尚未落入窗內前,獄卒便吆喝著要浮士德出去。

  受刑的魔法使實在是太多了,多數人在幾週的關押後早已失去正常站立的力氣,更遑論拖著鐐銬移動,押解的隊伍迫不得已只能走走停停,士兵一再拽起癱軟在地的囚犯,半推半踹地逼迫虛弱的魔法使盡速步出地牢,一股腦地將他們驅趕上囚車。

  儘管多數魔法使不見得擁有強大的魔力,但畢竟他們都是在戰事中倖存的士兵。魔法使們沒有反抗,不過是見浮士德不吭聲,進而隨著他沉默罷了。

  幾根爛木搭成的囚車在尚未鋪平的泥路上晃晃悠悠,車輪不時磕到石礫,通往刑場的道路有點坡度,顛簸又漫長,彷彿是特意將他們曝曬在群眾的目光之下。圍觀的人們宛若欣賞鬧劇似地譏笑與怒罵,縱使也不太確定所謂的罪人究竟是觸犯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律法,但身處安穩之地隔岸觀火總是格外令人雀躍。

  ──哪怕再重新建立幾個倡議平等的國家,也很難實現那樣的理想吧。別說人與魔法使了,大概連人類自己也無法和平共處,總得從他人那兒剝奪些什麼,藉由落井下石,才能過得安心。

  這個念頭闖入腦中。他本以為自己對惡意並非一無所知,可實際聽聞眾人的罵聲,仍有股莫名的酸楚自心頭湧上,也說不清是心寒還是大徹大悟。但囚車停下時,他仍盡可能挺直了腰桿,凜然步下囚車。

  這個國家的刑場設立在近郊的小丘上,緊挨著坡邊的公墓,想來是為了便於運屍掩埋吧。從古至今,究竟有多少罪人與冤枉者踏足於此呢?浮士德木然地思考著這類不著邊際的事,心不在焉地被領著來到堆滿木柴的火刑架邊。

  據說被處以斷頭之刑應當低下頭,被處以火刑則應當仰起臉,體面倒是不至於,好歹會死得比較輕鬆。但浮士德感受麻繩箍入手腳的疼痛,眼也不眨,僅是平視前方,越過砸向魔法使們的石礫,越過激憤的群眾,越過戒備的士兵,專注地望向刑場外圍臨時搭建的觀景台,直到朝陽緩緩從山丘的另一側升起,照亮了熱鬧的刑場。

  隨著旭日初升,在旁人攙扶下,中央之國的王者緩緩步上台階,落坐於布置得華美的坐椅上。

  新王的蒞臨令群眾益發狂熱,謾罵罪人的穢語化作讚頌君王的呼聲,但亞雷克甫一落坐,舉起僅存的左手時,人們戒慎地閉上嘴。連處刑台上的魔法使們都鴉雀無聲,萬眾僅矚目於王者一人。

  然而王卻沒有回應任何一道目光,哪怕是浮士德殷切的視線,也沒能入得了他的眼。

  「亞雷克!」浮士德沒再顧慮旁人,擠出全身的勇氣大喊,見對方裝聾作啞,又幾近嘶吼地叫道,「亞雷克‧格蘭威爾!」

  他確信自己的聲音已經響徹了整個王城,但凡亞雷克還保有點良心,就不該置若罔聞。

  在場的人類與魔法使皆屏息以待,連在柴薪間澆淋油水的劊子手都不自覺停下手邊的工作。萬目聚焦於王與魔法使,誰都不敢介入兩人之間,僅有淋滿木柴的油香蒸發於逐漸升溫的空氣中。

  恍惚間他想起,這是兒時母親製作煎餅時會省著用的橄欖油。中央平原的農業發達,貿易興盛,想必橄欖油在這裡十分常見,甚至廉價到能用在火刑上頭。

  同樣的東西,之於不同的人,可能被視若珍寶,也有可能被棄若敝屣。想來就是如此稀鬆平常的道理吧。

  再度回憶起分食一盤薄餅、與青梅竹馬吵嘴的情景,浮士德半是懷念,半是自嘲地勾起唇。

  銀髮的王者面無表情地轉向刑場中央,終於是與浮士德對視。浮士德差點想衝上前質問對方,可他意識到此時自己正被繩索給綁住,只是一介狼狽的階下囚,又見了亞雷克一身王族的華麗派頭,突然一怔。

  鑲滿鈷藍寶鑽的燦金之冠襯著那人銀亮的髮絲,以細緻絲絨滾邊的貴紅披風凸顯了那雙浮士德最喜歡的藍眼瞳──可浮士德沒能從熟悉的眼裡找到往昔春日的溪流,也找不到沉穩的水潭,甚至也找不到習以為常的、他自己的倒影。

  分明整個人都在閃閃發亮,唯獨那雙眼睛失去光彩,封閉的藍瞳宛若靜寂的泥塘,翻攪著混濁之色,沒有任何事物能映照而出,裡頭亦無任何生機。

  一直以來被他視而不見的違和感都有了解答。明明就已經昭然若揭,又為何拒絕承認呢?

  「今日,執行叛國罪人──浮士德‧拉維尼亞等魔法使的刑責。」亞雷克的話語中,連一絲浮士德熟稔的笑意都沒有。

  浮士德仍然認為自己沒有罪,然而亞雷克卻向世界宣告了他的死刑。

  為什麼?

  唯有這個人,永遠不會拋棄他才對啊。

  霎時間,就連清晨微弱的陽光也變得刺眼,浮士德眼前一片模糊。

  他有不斷反省、精進的自信,但他從未思考過,如果失去了作為寄託與依歸的鏡子時,究竟該倚仗什麼而生呢?

  所以他最後什麼也說不出口。

  儘管確切地感受到何謂後悔,可眼下的情況早已來不及思考是否該逃避。

  亞雷克毫不猶豫地對舉著火把的士兵揚起左手。

  這是浮士德最後能回想起的光景。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5 16: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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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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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首先學習怎麼殺人吧。」


  舉世無雙的北國大魔法使,仁慈地在天災中拯救了整個人類村莊的善者,與此同時也是他暫時的師父,在初次要求他放下典籍走出書房時,平靜地這麼說。


  過於愕然的他啞口無言,冷冽的空氣激得他不自覺哆嗦。與布置了陣法而恆溫的室內不同,北國的寒風猛勁,挾著霜晶颳過乾燥的唇瓣,恍惚間他似乎嘗到了細微的腥味,只能重新替自己施下不熟稔的禦寒結界。


  其實──我已經殺過人了。他的喉頭滾動,硬是擠出這幾個字。明明早已下定決心即便沾染鮮血也要前進,做好了去承擔罪業的準備,在師父的面前,他仍以為自己變回不知是非的孩童,正在大人面前忸怩地告解自己犯下的錯。


  「我知道你是怎樣的孩子。你有自己的理由,也不會自居正義的一方而合理化這些行為。時刻反省並且探究自己的心,這是好事。」有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一個聖者,公平地理解世間地善與惡。


  「但──」識破他的動搖,那人不疾不徐地說,「你依然必須明白為何會傷死,方能理解如何去拯救。」


  「並且,很快就會發現,魔法無法治癒一切。」


  他不明白。如果已經先在心中認定這個事實,那還有辦法使用治癒的魔法嗎?


  我斗膽認為……縱使力竭或能力不足,直到最後也不該放棄。冒昧請教,心先屈服了,難道不是畫地自限嗎?


  「這並不衝突。」


  大魔法使的嗓音不大,字字句句卻越過呼嘯的風聲,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要先理解魔法應當隨心所欲,再明白魔法無法實現所有願望,而最後你才能做你所能做的。」


  「最後剩下的這些,就是你的器量。」


  「你的器量要足以容納世間一切。」


  恕我魯鈍,但……世界之大,思緒之紛雜,何以悉數接受?


  「接受與容納不是一個概念。就像是把世界裝進名為你的框架裡頭,其中存在著萬象。」


  「排除你拒絕的,留下你期望的,那就是魔法。」


  「唯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你的世界將成為什麼模樣啊,。」


  決定世界的姿態?他似懂非懂,覺得這番艱澀的指教是大魔法使又一次對他的考驗,便益發煩惱地深思起來。


  「毋須想得那麼複雜,畢竟魔法使以心使用魔法,比起一味說理,大多數的魔法使還是依靠感悟。」年長者矜持地勾起嘴角,難得一見的溫和神色令緊張的他稍微鬆了口氣。


  「……而且如果過於探究哲學,說不定會繞進死胡同裡的喲。」


  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得提及某個字眼時,他的指導者周身的氛圍有一絲改變,可實在是過於細微,轉瞬即逝。


  「更具體來說吧。就像是拿著桶子,沉入溪流中,放任多餘的水奔流而去,最後只汲取適當的分量。」


  「又像是畫家,綜覽群山遍野,也只能選擇想要留下的某一片風景留在畫布上。」


  「同樣地,你必須以自己的心意為基準去衡量世間一切,當你為了順應真心而做出選擇,魔法自然就會產生。」


  ……原來如此!所以當眼界越開闊,擁有的選擇也會更多;不只要磨練力量,也要錘鍊精神的意思吧。


  大魔法使掛著輕淺的笑容滿意地頷首,直接的肯定令他既害臊又欣喜,連忙低頭領受。


  明明就是這位大人親切地講解箇中道理,卻是他得到了讚賞,實在是不敢當啊。


  「回到一開始的話題。」斂去笑意,那人的聲音歸於最初的肅穆。


  「必須明白為何傷死,方能知曉如何拯救。事物總有相對概念,萬物如同光影總有一體兩面。」


  「當你注視他人,也會有人凝望著你。在接觸他人的苦難前,要知道苦難將會找上自己。」


  「因此,在試著救贖他人以前,反倒更該思考如何以自身為優先。」


  「看不清大局將陷於風險,妄圖讓心承受超出負荷的念想,只會招致自身的枯竭。」


  他明白對方的意思。然而,卻難以全盤接受這般教誨。


  ■■■大人……您所言極是。


  但──我擁有非得實踐的願景,以及即便超出我的能力,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想保全的對象。


  「隨心所欲,心想事成,這就是魔法使。」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不得不壓抑自我,最終又經常反悔,這就是人類。」


  「即便不論文化或外在,從本質上就是兩種不同生態的生物。」


  ……是的。

  但,人與魔法使一定是可以共存的──即使宛若孩童的戲言,我也深信不疑。


  「有形之物能夠定義無形,無形之物亦能顛覆有形。」


  那位大人的語調變得嚴厲。


  「有些變化是緩慢的,但無論是對於人類還是魔法使而言,真正能察覺時,往往都只在頃刻之間。」


  「你擁有能夠審視自我的能力,已經十分難得。然而除此以外,活在世間也得有通徹他人的能力,並且即便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的想法,更難意識到他人是否有所改變。」


  「因此我要再問你一次──即使沒有立下約定,你也甘願讓人類束縛你的心嗎?」


  他挺直腰桿,不畏上位者的質問,中氣十足地應道。


  多虧我的青梅竹馬,我才敢作如此荒唐的夢。

  而我還想繼續懷抱這份信念與他並肩前行。

  倘若為了自身安危而罔顧真心,想必我再也無法面對自己,也無法使用魔法了吧。


  「……這樣啊。」


  大魔法使苦笑,卻以「果然如此」的豁達說道。


  啊,非常抱歉,我竟然頂撞了您!


  「不,這就是你期望的世界吧,做得好。」


  「但,無論是要窺探他人的真意,或是知曉自己真正的渴望,其實都並非易事。」


  「證明他人的心過於困難。所以,至少得時常反覆確認自己的心啊。」


  我會謹記在心,真的是非常感謝您──他抖擻精神,試圖中氣十足地應答,但似乎沒能發出聲音。


  感到困惑地試圖抬頭觀察四周,四肢也不聽使喚,知覺錯亂,視野開始模糊變形,大魔法使的聲音隨之益發遙遠。


  「你展現出的心性,比我預想中的器量更為廣闊。」


  「這是你的優點,卻不盡然是件好事。」


  最後他似乎只聽到一聲悠長的喟嘆。


  「老實說……有時候,比起拯救,我寧可你成為傷害他人的一方。」


  「如果你想這麼做的話,至少──」





  夢境再度戛然而止。

  就連自己是淺寐,還是暈死過去也分不清,他只能反覆在僅剩疼痛的現實與割裂的夢境之間徘徊。

  至於夢見的究竟是實際存在的過去,還是基於後悔而生的幻想,也已經搞不清楚了。

  維生的需求在焚身的痛楚下也顯得微不足道,除了空氣中魔力的浸潤以及每日凝結於唇的晨露,他已許久沒有進食,更遑論洗漱。

  打從火種落下,不只是點燃了柴堆,而是連他至今為止深信的、歷經過的種種都被燒盡,無論有形抑或是無形之物皆毀於一旦。

  他曾自以為經常對鏡省思,算是藉此將自己的心看得透徹,可他此時的他卻連此刻充斥胸臆的情感為何都難以明辨,翻攪的思緒撕扯著靈魂,經受不起的自我已經支離破碎。

  而事到如今,鏡面的澄澈中又映照出怎樣的模樣呢?

  他再也不想知道,也已不再掛念。

  無論是理想還是憧憬,責任或期望,都已經被世界給否定了。

  空無一物的軀殼中僅存一絲卑微的冀望,祈求死亡能帶走他,連同那些他鑄就的錯誤一起消逝。

  可就連這微渺的期許也無法實現。

  無止境的煎熬當中,唯獨能聽見風雨聲,原先模糊而遙遠,隨著時間推移益發清晰。

  時而猛暴,宛若世界將要覆滅,似乎是劇烈的雨勢所致,他甚至能感覺過多的水淹沒周身,浸泡在刺骨的泥浴中卻能緩解體內的灼熱。

  時而溫潤,宛若繾綣絮語,風喚起他的感官,精靈在空氣中歌唱,自然界的魔力輕撫他殘破不堪的身軀。

  他彷彿置身於搖籃的嬰孩一般,無力反抗只能反覆承受翻弄,可依舊被悉心呵護著,就這麼生存下來。

  明明他只是倉皇逃竄,盲目躲藏,連落腳何方都毫無概念,放任自己脫力後不省人事,卻得以倖存,實在過於幸運。

  不,這種莫名其妙的運氣之於他,屬實厄運吧。

  在某個格外漫長的雨季後,無論是草木的氣息,還是雨露捎來的涼意,終於明晰得令他再也無法睡去。

  他別無選擇,只能睜開眼,支起殘破的自己,吃力地爬出蟄居的暗處。

  搖晃沉重的腦袋,他察覺自己似乎大受打擊而遺忘了不少記憶,但隨著身軀開始久違地運動,零碎的記憶一點一滴浮現──帶著絕望、混亂而破碎的心,他逃出了刑場,幾經波折,拋下了所有人,最終落腳於這個遺世獨立的秘境。

  一探出頭,映入眼簾的是綠意盎然的林野,才被滂沱不絕的雨澆灌多日,還沾附著幾經風雨刷洗後的清新味兒。他又木然地環視周遭,看見泥地被雨勢剜刨出無數個水窪,如鏡的水面反射朦朧天光,刺痛他久未視物的眼。

  分明早已不願直視,可他仍不自覺地低下頭,又花了數分鐘,才看清裡頭映照而出的可怖身影。

  那是一個怪異的男人,本就蓬亂的髮絲糾結成塊,枯槁的面容被積累多時的污垢覆蓋,凹陷的眼眶裡鑲著一對瞠大的、濁紫色的眼珠,閃爍癲狂的光輝。

  飽受燒灼的肢體遍佈瘡跡,烤焦的傷處之中封存了膿液,隨著他移動手腳,焦痂的邊緣蜷起剝落,泛著異色的新皮有如紋身的咒縛。

  也許他終其一生都將成為盈滿怨懟的器皿,就連呼吸也將吐露源源不絕的詛咒,直到憎恨湮滅世間,抑或是至死方休。

  理所當然,這可悲的姿態,正屬於他。

  反正即使立刻去死也毫無眷戀,所以自己成了何種模樣,早已無關緊要。

  可是下一秒,他的指尖不住地抓扒。

  若是僅有疼痛便好,但那是一股難以忍耐的搔癢,像是數以萬計隻小蟲,從皺蜷的腳底板一邊啃咬一邊向上攀爬,彷若連骨髓都要被吞噬似的躁動。

  受刑的痕跡清晰地烙印在肌膚上,猶若一張陳舊的畫布,塗滿不合時宜的油彩,濃厚的色塊不均質地脆裂成斑駁的片狀,從他身上剝落。

  他撲倒在地,摳弄腳板,刨著腿脛,搔刮腿根,連相對完好的上肢也狂亂地抓扒。過長的指甲脆裂滲血,指甲縫又被塞滿了的焦痂堵住,但疼痛的指尖仍不停猛撓。他成了一隻褪不了蛹皮的蟲,沒能羽化,卻依然血肉模糊地掙扎,只因本能叫囂著要自己活下去。

  偌大的山林間悄無聲息,沒有其他活物。

  這裡只有無數水鏡,每一面水鏡皆映照出他的狼狽。無論他是否期望,他都正在見證自己的蛻變,哪怕是成了瘋子,或者成為野獸,抑或是怪物,他都知道:自己還活著。

  縱使想要死去,想要拋棄一切,仍醜陋地苟活著。

  其名為浮士德‧拉維尼亞。

  浮士德本以為自己早已死去,此生僅存苦痛。

  可,又為何這份痛楚之中蘊含著諸多搔癢呢?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11 17: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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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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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至少要做出無悔的選擇啊──浮士德。」




  後來又輾轉過了四百年。

  驀然回首,他不免對時間的漫長感到訝異。儘管伴隨著舊傷的痛楚,但作為此生初次自立與獨居,現在回想起來,也淨是些平淡瑣碎的日常。

  不必喊醒賴床的妹妹,不必咬牙接受大魔法使給予的艱苦磨練,不必拒絕忠厚從者恭敬的侍奉,不必一一向對自己敬禮的人們打招呼,不必為了實現志向而浴血奮戰,不必勉強自己表現得剛毅堅強。

  然而他好一陣子都仍以為,亞雷克會在某個瞬間從背後跳出來,給他一個熱情得不看場合的擁抱,吃定他總是拿對方沒辦法而軟磨硬泡地道歉,最後得到他無奈的原諒後才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兩人的理想最終還是實現了、其實那些與浮士德一起被處刑的魔法使們全都平安無事,現在都過得很好。

  他知道自己落腳的嵐之谷並非一般人類能踏足,也知道在自己徘徊於生死關頭的期間,外頭早已過了數十年,更明白亞雷克的確做出無可挽回的事,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對方了,偏偏深植於靈魂的習慣仍影響著他。

  而是否要順應自身的憤怒與怨恨對亞雷克施加詛咒,則又讓他多猶豫了十幾年。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期間,亞雷克就這麼平凡地老死了。

  從風聲裡傳來中央之國的訃聞時,浮士德想笑。

  不管是隨隨便便就撒手人寰的亞雷克,或是因緣際會下以詛咒為業、卻沒能向對方下咒的自己,著實是可笑至極。等到他進一步聽聞新生的中央之國流傳著「聖魔法使浮士德協助建國」的傳說,舉國膜拜時,比起憤怒更覺荒誕無稽。

  連此刻要處理亞雷克留下的畫作,他都還要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反是顯得這一切如同一場鬧劇了。

  哪怕流盡血淚,拚上無數人的性命,世界上還是充斥著不公與壓迫,魔法使與人類的關係同四百年前相較別無二致,說不定還更糟了呢。

  究竟他們倆至今做的這些,都是圖些什麼呢?

  沉浸於回憶的他嗤笑著,捧起床頭略為沉甸的布包。

  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當他觸及畫作,指尖便不住地輕顫。咬牙解開那張紫色的布料,他輕輕地拈起邊角,單憑其絲滑的質地便能看出裡頭究竟包裹著何等貴重的東西。

  他的動作一滯。

  縱使一度在賢者面前故作釋懷,但老實說,要把這幅畫留在身邊也很困擾。而以他對亞雷克的憎恨程度,也無須再度確認上頭的圖像,就該一把火把這破畫燒了。

  ──果然還是燒掉吧?

  灼熱的魔力與鮮血一同自急速鼓動的心臟輸出,流入他的上臂,再蔓延到雙手。

  ──對,就這麼燒掉吧。

  他的掌心沁出汗水,又被熱度蒸散,可魔力的灌注依舊停不下來,雙手很燙,除此之外全身卻都異常冰涼。

  ──燒掉的話,是如同亞雷克對自己那般嗎?

  浮士德感到一陣窒息,彷彿點燃的柴薪仍布於足下,在火勢與灼燙未至前,鋪天蓋地的黑煙早已急速竄升,遮掩萬眾的視野。

  但他此時發現,自己怎樣也想不起來──在他深陷絕望,驚慌得看不清周遭時,亞雷克究竟是什麼表情呢?

  凝聚於指尖的魔力在壓縮到極致前倏忽失了形體,逸散於升溫的空氣中。

  他總是以為藉由反省能整理好思緒,任憑時間流逝,只要去追憶,隨時都能憶起那人的身姿,如此已經足矣。

  但,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他知道,在格蘭威爾城的皇宮裡,入門的大廳上頭高懸著亞雷克的肖像供萬眾瞻仰。那是聘請了最偉大的藝術家,從西國進口最鮮豔的顏料,使用最昂貴的畫具,細細刻畫出開國君主俊逸的臉龐,閃耀的髮絲,以及雙手健全,搭著寶劍卡里德福洛斯的劍柄、威武肅穆的模樣。

  明明他記憶中到處都找不著這麼英明神武的傢伙,對此感到嗤之以鼻,但對於建國後四百年的中央民眾而言,那幅畫已經代表了亞雷克的一切,甚至連開國的君王竟然只有獨臂也不見得知曉。

  難道陪伴了亞雷克前半生的他,就有比那些後人們更理解亞雷克的全部嗎?他一直都只是自以為記得很清楚而已,實際上,或許他根本就不曾徹底理解過那個人。

  以為只要共嚐一盤國王餅,就會擁有相同的情懷。

  以為只要共度童年與青春,就可以互通心念。

  以為只要共築一條國境,就可以消弭所有隔閡。

  以為只要共睹事實,所有人都能區分善惡。

  以為只要維持初衷,他人也會理所當然地與自己所想的一致。

  這樣的他,與那些穿鑿附會的人們又有何不同呢。

  搞不好如同他對亞雷克的憤恨,亞雷克也對他抱持了同等的怨懟──浮士德無從確認,但也無法否定這種的可能性,只因那人早已逝去四百年。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啊。

  縱使現在燒卻有形的畫作,無形的怨恨也不會就此消失。

  他當然埋怨亞雷克,但實際上他更為痛恨的,大概是盲目地相信了亞雷克、害得夥伴們連帶犧牲了的愚昧的自己。

  倘若連時代與隔閡尚未將他們分開前都無從相互理解,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既憤怒,又感傷,無奈卻唯能惆悵,雜揉各式衝突的情緒,他僅能放任虛掩在畫作上的布料滑落而下。

  大肆鋪張的夜色之上月明星稀,空中的弦月卻也不敵地上篝火發出的光亮。在靜謐的林間,彷彿只剩下柴堆在劈啪作響,而畫中人便在此時踏出了舞步。

  沒有引頸期盼的群眾,也沒有盛大的伴奏,僅在某個人的注視下,褐髮青年繞著火堆翩然起舞,橙黃的火光模糊了畫作主角的面龐,反倒令這人的氣質格外柔和,看起來像是個溫柔的傻子,回眸的瞬間神采飛揚,如同在邀請畫家停筆與他一同起舞。

  究竟是在畫些什麼呢?與記憶不符的細節太多了,他完全搞不懂為何繪製出這樣的作品。

  「笨蛋。」

  他僅能像是在與那人打鬧時習慣的那般,喃喃自語。

  無論畫像作或是鏡子,都是紀錄著某個瞬間,僅此而已。但無論是人抑或魔法使,總愛賦予其更多的意義,彷彿只要筆墨落定,或從中映照出什麼,就能以此定義人生的全部。

  要是感情也真能如此簡單明瞭就好了。

  輕啟雙唇,浮士德閉上眼,再度對著那幅畫詠唱了咒語。

本文最後由 saitsuki0731 於 2024-5-11 17: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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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2024-5-5 16: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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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浮士德,可以打擾一下嗎?」

  「……是賢者啊。怎麼了嗎?」

  似乎沒料到浮士德會如此乾脆地開門,賢者有些驚訝,但很快便收說明來意:「關於這次從東國發來的委託,我想要跟你討論,不知道你是否有空?」

  「請進。」

  早已不是初次造訪的賢者習以為常地避開散落在地上的各式書籍與咒具,即便要施法把這些物品歸位至書架與櫃裡似乎也為時已晚。浮士德有些尷尬地拉了張椅子請賢者落座,彈指讓茶具自動沏起了茶。

  「你已經習慣在魔法舍生活了呢。」在等待藥草茶泡開的短暫時光,似乎是對浮士德能夠自然地招呼自己感到欣慰,賢者會心一笑。

  「差不多就這樣吧。」他不置可否。

  「……嗯?」賢者總感覺房內有些陌生,反覆掃視幾遍空蕩的床頭,才鼓起勇氣問,「浮士德,之前的那幅畫……」

  「心情不好,燒掉了。」

  「咦!」

  「開玩笑的。」

  「……你也會這樣尋別人開心啊,嚇我好大一跳。」

  賢者被逗得一驚一詫,一下緊張一下又舒心,但比起被壞心魔法使捉弄的不悅,得知畫作沒有被破壞,他看起來更像鬆了口氣,真心為浮士德的所做所為感到高興。

  「畢竟是中央之國的國寶,還是收藏起來比較好呢。」

  「哼,不過只是用了些高級的畫材而已,本質還是業餘畫手的作品,倒也不必視若珍寶。」浮士德陰陽怪氣地嘲弄道,「畫就是畫,沒被掛出來的話就毫無價值。」

  但生性溫柔的賢者卻沒有因此難過,而是定睛於掛滿鏡子的牆面上,笑吟吟地回覆:「你說得對。」




  他的生活又回歸日常,就連夢境內容都毫無變化。

  他仍是那個苟活著,死不了,又割捨不了過往的男人。

  即便嘗盡悲喜,恨之入骨,又後悔莫及,希望一切不復存在,然而他知道,自己終究沒能把那幅畫連同那個下午的陽光一同付之一炬。

  或許是軟弱,可能是天真,大概也是愚昧。

  但他還想再凝望著這個醜惡又美麗的世界,再猶豫一陣子。

  或許終有一日,他還是會下定決心,將這幅畫連同過往回憶悉數焚毀扔棄。

  也可能他會繼續徬徨於燃燒的夢裡,直到成為石頭的那一日都在追思那段凋零的歲月。

  無論最終結果為何,都是他的決斷。

  不是外物或誰人定義了他,而是他的心形塑了這個世界。

  在成為家庭的長子以前,在成為人類的摯友以前,在成為領導他人的聖者以前,在成為憎恨萬物的詛咒師以前,他是一名魔法使,僅此而已。

  所以為了順應自己的心,他唸出了咒語。

  那張肖像被魔法縮得小小的,小如一面平凡的手鏡,跟其他鏡子看起來別無二致,並列懸在房裡的壁上。

  鏡面與肖像一同環伺房內的魔法使,沉默而公正地映照出千姿百態的虛像。

  任憑光影映射,生在此刻的他,才是唯一的真實。

  即便仍沒有定論,直到他決定好自己的世界是何種模樣以前,他會不斷直視自身。

  因此,浮士德‧拉維尼亞,今天也在旭日升起時睜開了雙目。




《Nameless Portrait ‧ 正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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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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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ファウスト……大好き……!(震聲)


  大家好,我是不知道後記要寫什麼的祭月,只想跟浮士德告白,好想成為老師的小貓咪,那A安捏?後面應該也會一直發病,我很拍謝,不過看不下去的人可以停了()

  全篇想寫的有幾個點,一是有形之物能定義無形概念,二是萬物如光影一體兩面,三是鏡子同時具備上述兩種性質,恰好能夠借題發揮,描寫浮士德。寫作過程中,我深刻感受到浮士德是個方正規矩,卻又不會被囿限於他人建構的框架的男人。雖然現在的他已經很好了,但只要想到他還會持續打磨砥礪自己,忍不住感動到想下跪親吻他的影子……(發病)

  雖然連作者本人寫完都覺得缺乏亞雷克那方的敘述,而且也不太著墨於浮士德多美好、多受愛戴的細節,但是因為從浮士德本人的視角敘事,他不太會積極回想自己被人誇讚的部分,對他而言被擁戴、被認可固然開心,不過比起回想當年有多麼快樂,也許更多的還是懊悔於自己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吧。至少今晚的浮士德不會聚焦於此,我是這麼認為的……!

  中央人的似乎總在仰賴信仰與期望生活,其實多數人對生活都有展望,但他們好像不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什麼就不舒服似的,感情太沉重反而容易導向不好的結果。書名叫做《無名之人的肖像》,不只是指那幅浮士德不願坦然承認在描繪自己的亞雷克的畫作,也是指浮士德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即使一度遺忘、想要捨棄自身的名字,但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永遠都是浮士德‧拉維尼亞,鏡中的他將隨著時光荏苒而改變,但某種程度上,大概也永遠不會改變。

  另外關於亞雷克,寫這本遇到最大的障礙就是他,因為捏造比例過高,感覺好像在依我慾望寫一個浮士德夢男(幹),害我不斷被彆扭和羞恥感攻擊……老樣子請我媽幫忙看錯字前有給她前情提要和角色介紹,介紹浮士德我洋洋灑灑寫幾百字,寫到亞雷克我只寫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這整本書都是我捏造ㄉ」,真是太讚了魔法使的約定,動畫化能讓我知道亞雷克的CV嗎?(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如果看完還是不曉得亞雷克的心路歷程那也很好,反正我也不知道,而且連浮士德也不知道了,大家各自有自己的想法跟解釋不也很好嗎(靠)只能說如果是普通的有所誤會聽信小人讒言才引發火刑,我會覺得法使很難看,勿再給我看見類似姊妹愛上同一男人那種層級的無聊八點檔!(幹怎麼針對)

  途中對很多劇情深思後做出自己的解釋,其實跟最初的印象差滿多的。比如費加洛就算沒有天命的問題,單純從疼愛弟子的角度來看,也是一種父愛如山吧(?),彷彿老來得子想把自己畢生所得都交給小孩,但小孩就是想跟自己認為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在一起,覺得反正他們沒有自己應該也會幸福吧,最後便只能黯然離開多說無益,天哪,老父親費加洛!

  又比如以前覺得浮士德到底是多笨多盲目,才會直到被火烤才肯與對方決裂?但後來又覺得,並不是不會思考,而是無法捨棄僅存的任何可能性而已,只要還能互相理解,他就不會放棄,而如果他不具備那種執拗的堅持,也不會被眾人認定能改變世界了吧,這樣的性情的確可謂高潔……ファウスト大好き!(拍謝喔)加上他某程度上對自己沒保護好亞雷克十分內疚,大概也不願隨意苛責對方,只能說一切都是必然吧。

  至於被拋棄這個切入點,單看初期劇情還沒深刻的體悟,但一路從幼少期寫下來,配合二部劇情關於父親出走的事,緩緩意識到即使浮士德性格獨立,也不認為自己不幸,可他多少會對類似的情況心懷芥蒂吧?也更意識到,難怪他會放不下亞雷克,或者是覺得自己拋下夥伴、害大家被連累是罪不可赦的事。一方面認為他真的人很好很會扛起責任,一方面又希望他找人分擔,雖然實際上就是在找人分擔的過程中才不斷發生被拋下這件事(…)唉可惡真的希望世界不要再辜負他了!

  浮士德真的是個好棒的人,就像雷諾克斯說的一樣,無論如何,我也唯獨希望這麼美好的人能幸福。最後還是想再高喊一次:ファウスト大好き!(好了啦)這次也是盡量寫了我得的東西,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本,沒梗ㄌ,只能說有緣再見了!謝謝所有趕稿期間幫助我的朋友家人們,也謝謝閱讀到這邊的你!

  2024.05.15. 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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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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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安呀,賢者大人。」

  「啊……午安,雷諾克斯、費加洛。」

  「午安,賢者大人。您似乎有心事。」

  「……前幾天,浮士德不是收到了一張畫嗎?」

  「那孩子收到了畫?你們真是見外,這些事情也該讓醫生我知道一下嘛。」

  「是亞雷克大人畫的作品。聽說賢者大人已經交給浮士德大人了,不是嗎?」

  「對,但其實我總覺得那張畫有些奇怪……」

  「如果有詛咒或魔法的話,我和那孩子都有辦法處理的喔。不過看賢者大人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沒有這方面的疑慮哪。」

  「謝謝你,但不是那種微妙。唔,怎麼說呢?那幅畫本身,不論畫框,也還是感覺畫布有點厚重……」

  「我曾經聽說,藝術家專門使用的紙,或是畫布本來就會比較有份量。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呢?」

  「說不定哦。不過,就像費加洛說的,如果真的有問題,浮士德自己應該會發現吧。」

  「哈哈,說起來這還真不一定呢。儘管心思細膩,但浮士德有時偏偏就是性情過於耿直,不會彎彎繞繞地深思喲。」

  「欸?是這樣子啊……」

  「不過,即使一時不察,如果有什麼玄機,我相信浮士德大人最終一定會發現的。」

  「是呢,那個孩子的話,不會有問題的喔。」

  「畢竟,那位大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停止凝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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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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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典|無名之人的書信


  致 親愛的■□■:

  不知不覺也已經過了五十年。我的大去之期大概不遠矣,而當我意識到時,便已決定要寫下這封信。我的筆跡早已不是往昔的模樣,不過,是你的話一定認得出來吧。寫這封信不是為了辯解,也不是打算懺悔,但我必須寫下來,你當作上了年紀的老頭不甘寂寞,還願意讀的話,隨意看看即可。

  不知道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幾年,也不曉得信紙是否會脆裂,墨水是否會隨時光暈染,但我費了不少心思請最虔誠的聖職人員保管並轉交,無論過了幾代,相信它終究會被交付到你的手上吧。

  真想親眼見識你收到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啊。我猜八成是和以前一模一樣,明明笑起來很好看,卻老是板著臉孔,即便生氣,又礙於對方是無辜之人而發不了火吧。

  抱歉,我又下意識寫了些會惹你生氣的廢話呢。偶爾想傾訴些什麼時反而難以啟齒,我一直都沒改掉這個壞毛病,甚至因為太久沒說過真心話,現在連寫出來都很彆扭。

  該怎麼說呢?有時連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事情為何會成了這樣。一切是從哪開始呢?大概是從目擊你鬼鬼祟祟地在溪邊的林子裡,替誤觸陷阱的貓止血時開始的。更早以前,我只是先察覺你的沉默寡言,以為你是因為家人的離去而沮喪。然而那天我卻意識到,你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我不曾理解與接觸的存在。

  可是當你對著嗚咽的貓低語,溫柔地撫摸牠顫抖的背脊,滿眼都是憐愛,我又不清楚了。感覺你好像是變了,遠行至一個我無法抵達的所在,又覺得彷彿從來沒變過,還是我認識的你,觸手可及,只要發出邀請,隨時能同你在林間嬉戲。

  我至今仍說不上為何這一幕會使兒時的我難以忘懷,可能是入春後的午後陽光特別和煦,從樹蔭間灑落,將你陰鬱的神情照亮;又可能是你隱瞞的秘密使我好奇,曾經的友人是否如昔?

  我想知道,你的心是什麼形狀。所以我成為了你想看見的模樣,好讓你也成為我期盼的樣子。

  我成功了。

  不,其實是失敗了吧。

  因為任憑我如何揣度,你自始至終都未曾改變。

  我只是想將世界乃至於你覆上我期望的色彩,可你卻會說,要是我隨手繪製出的景色能夠成為任何一面鏡子都能映照而出的真實就好了。

  你的心堅韌又不失柔軟,即使畏縮卻從不逃避責任,比我更加理性,與此同時卻又比我擁有更多感性。

  而這樣的你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美麗笑容告訴我:你相信,只要和我一起的話就能夠實踐理想。但我知道,其實是因為有你的注視,我才能繼續向前邁進。因為你的陪伴,讓我開始敢於擁有原先不敢奢望的夢想。

  其實並不是多麼遠大的抱負,或是出自多麼高尚的情操。我只是希望我在那個下午,以及往後所有與你共度的歲月裡,我感受到的喜悅全部都是真實的。我與你共度的時光,無論是誰都不會否定,時代的紛亂也無法動搖,身分與種族的差異也不會造成隔閡。我想要相信那樣真切而永恆的世界,希望它存在而絕不改變。

  如同畫作那般,只要把你的身影留在我的畫布上,裱上華美的框,即使我先死了,入土時也能讓你的身影同我陪葬,而我的心將會永遠與你同在。像是我倆都曾相信的那般,生死與共。

  但這是不可能的吧。

  當你離開家鄉,走入亂世的洪流中,與魔法使們待在一塊時,我就明白了。魔法使們愛戴你,尊敬你。跟我一樣,他們發現你是蒙受了陰霾也依舊閃耀的寶石,而你也像是終於找到棲身之所那般安閒自適,如同漂泊的旅者好不容易回到家鄉。

  我們是不同的。

  人類的髮鬢花白,魔法使們卻青春永駐。戰死的人屍橫遍野,戰死的魔法使卻成為美麗的寶石。在川流不息的光陰中,人類窺見的是一舀水,魔法使卻能看見整條長河。

  無論怎麼努力追求平等,人與魔法使本來就是不同的。征戰數載,你的容貌再也沒有變化,而我卻連作為人最基本的四肢都失去了,甚至那時的我甚至還未嘗真正老去呢。之前的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對吧?

  右手被斬斷的那天,你看著我的神情十分哀切,可我就是知道,這與目睹任何人重傷時同等,甚至與幼時捧著奄奄一息的貓時一樣。你從來都沒有變啊,親愛的朋友,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只因為你是魔法使嗎?

  我忍不住這麼想:是不是即便我死了,你的心依然會澄澈如鏡?不像我非得緊抓有形之物才願意相信永恆,你在鏡前總是凝視當下,一旦轉過頭去,也不再回首那些虛影,只瞻望你眼裡的未來,沒有任何縹緲的妄念能束縛你。

  在我死後,我是曾經與你一起革命的朋友,是無數戰友的其一,無論再怎麼特別,數百年後大概也只是斑駁回憶中一塊不起眼的污漬而已吧。偶爾回想起會稍微緬懷,可能會傷感,可能會微笑,但也僅止於此了。

  你一定會不斷地向前邁進吧。

  並不是人與魔法使不同。

  而是我自始至終,都與你不同。

  這才是我倆之間永遠無法弭平的鴻溝。為何直到那時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呢?

  明明痛到快昏死過去,但更讓我絕望的是我終於承認了。我們一起構築的,那個人類與魔法使平等共存的夢想,大概永遠不會實現吧。

  事後我的煩惱不是獨臂再也無法做到什麼,而是不斷地想著──即便有兩隻完整的手也做不到的事情,卻是更多。多如溪中砂石,多如夜裡繁星,多如未來你身邊不再有我的日子。

  而你卻跟我不同,我相信即使沒有我,你依然什麼都做得到,也能過得很好,因為你就是如此耀眼的人。

  我是多麼可悲又無能啊。明明那麼喜歡你紫色的眼睛,把你的目光當作世上最珍貴的寶石那般愛惜,我最終卻連直視它的勇氣都沒有,不願被你外放的光輝灼傷,也生怕你會看穿我的軟弱。

  你一定會接受我的掙扎,擁抱我的脆弱吧。但,成了那樣的話,我跟其他被你包容、友愛的對象們,究竟有何差別呢?

  我們之間,僅此而已嗎?那樣是不夠的,不夠的啊。

  不能就這樣子結束啊。

  所以我才想要知道,倘若我不斷挑戰你的底線,高潔的你能為了我退讓到何時?

  必須直到你真的憎恨我為止,才能確信我會被你永遠記得。所以,務必不要忘了,有一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親手把你推入深淵。

  說來可笑,如果你當下對著我破口大罵,發瘋似地詛咒我,我本來沒打算點火的。

  但是你為什麼不恨我?

  為什麼要用那麼清澈的眼神,毫無保留地望著我?

  我們果然是不同的啊。

  所以我點燃了柴堆。

  是我──只能是我。我在烈焰裡凝望了你的痛苦,直視著你的狂亂,為此欣慰。甚至後來,我還將焚燒摯友的歷史抹去,讓眾人傳頌你的名諱。

  耿直的你永遠無法理解,只會感到荒謬吧。就算看完這封信,你也絕對不會懂。如此即可。

  最後,想必你已經理解為何我會將信夾在畫框與畫布之間。

  哪怕是破壞這幅畫時有一瞬猶豫,你都一定會發現這封信夾在狹縫,又如果你閱讀至此,表示你仍無法放下我。

  如果你已經恨我恨得無以復加,看也不看就把畫作燒毀或扔掉,那就算沒讀這封信,我期望的目的也已經達成。

  因為我便是如此希望你能永遠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是憎恨,在你接下來漫長的生命中,也不會停止思念我。

  假使,你真的沒有毀掉這幅畫──那麼請容我說聲:親愛的□■□,你實在是高潔到可恨啊。正是因為你從頭到尾都如此美好,我才只能對你如此神往,並且一直以來都■#□嗎……


                              你的 亞■■



  (※部分文字因年代久遠、墨水暈染、焦跡、紙張反覆被破壞又攤平的壓痕等而無法辨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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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aitsuki0731 發表於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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