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我只是茫茫人海中的無名之輩,我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
「我們本來就沒有名字,詹姆斯──我們是間諜,間諜沒有名字。」
當亨利從自己手裡那本早已因為無數次的翻閱而變得柔軟而陳舊的《傲慢與偏見》中抬起頭,意外地瞄到了視線前方另外一本攤開的書本,閃爍著簇新光澤的封面書腰上印著的那幾行字時,不由得輕輕清了清喉嚨,打了個哆嗦。
他隨即暗自反省了自己太過明顯的不自在反應,並希望那沒有被注意到──但顯然他並沒有那麼幸運。
「怎麼了嗎,老兄?」
年輕男人磁性且帶著南方特徵的拖長嗓音向他發出了問句的同時,那本新書也在他的面前迅速地躺下,露出了後面那張臉孔。
在過去了半個小時車程之中,亨利一直試著不去注意的事實是,那個無視車廂裡頭到處都是空位,大搖大擺地在他的面前坐下的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帥了。
刷白甚至是刷破了的牛仔褲,柔軟的白色背心與鬆垮垮地罩在外頭的,明顯地尺寸過大的法蘭絨襯衫帶給男子乍看之下輕薄、甚至有些邋遢的外觀,而他就坐之時粗魯的動作與發出的多餘噪音也無助於帶來更好的印象──那些都是本來會讓亨利禮貌地無視、不動聲色地遠離的特徵,但不幸的是,他同時也是個非常同性戀、而且非常單身的年輕男人。
這意味著他幾乎在因為陌生人不得體的表現而微微皺起眉的同時,就無可自制地注意到了從寬鬆的襯衫肩部浮起的二頭肌陰影,銳利的下顎線條到自然垂墜的領口布料之間一大片閃爍著汗水光澤的自然古銅色肌膚,棉背心包覆著的飽滿輪廓,以及毫不客氣地張開的修長大腿內側縫線緊繃的程度。
久未進行私人長途旅遊的緊繃令亨利在第一時間阻止了自己繼續不知羞恥地被令人惱火的陌生人的肉體吸引,但他的好運顯然只持續到了前一秒。
如果希臘神祇雕塑擁有活生生的肉體,那麼必然就是這副模樣。這是他在不可避免地與眼前男子對上視線時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狂放不羈的黑色捲髮下頭露出的是拉丁裔與地中海血脈塑造出的深邃五官,豐厚的唇疑問一般的微微噘起,英挺的眉毛與下垂的大眼向上睜圓,深褐色的瞳仁迎著車廂裡的燈光,閃爍著混雜了天真與狡詐的光芒。
陌生男人對著亨利緩慢地眨了眨眼。
還有那些該死的睫毛。這是亨利在眼瞼與扇子一般濃密的睫毛扇起的風暴席捲之下,腦子裡唯一剩下的念頭。
「……不、沒事,抱歉。」
他只能從一片狼籍的思緒奮力地擠出這乾巴巴的一句,便試著低下頭回到自己的書本裡,以避免自己繼續出醜。
然而眼前可以憑著睫毛就憑空製造一場風暴的陌生人似乎沒有打算就此放他一馬。
「哇喔,英國人,嗯?敢說這裡的空氣對你們嬌嫩的喉嚨來說太過乾燥了?」
男人連珠炮似地吐出在語意上太過飛躍的問句,對與他本人正是令亨利的骨鯁在喉的主因一事渾然不覺。
「我住在紐約很多年了、其實。但,是,我是英國人。」
他回答,同時感覺胸中湧起了一股騷動,喉嚨深處發乾。
他用食指稍稍鬆開了領結,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假裝沒有注意到男子的眼睛毫不掩飾地跟隨著他的手指的動作移動,無可避免地令他聯想到掠食動物出擊之前,總是牢牢地盯著獵物最柔軟脆弱的咽喉。
他從自己的背包裡頭拿出他慣用的隨身保溫瓶與陶瓷馬克杯,從裡頭倒出了他在離開他的公寓以前預先泡好的伯爵茶,讓柑橘的香氣與溫熱的茶水安撫他的神經。
「好吧,我的錯,不應該假設的──不過,看,你的外表和口音,依然像是個電視劇或是電影裡走出來的英國人!你甚至在火車上用瓷杯喝茶,像是個該死的王子一樣?」
需要尊稱您一聲「陛下」嗎?黑髮男子挑起眉毛,咧起嘴,促狹地問道。
亨利突然感覺一陣暈眩,太陽穴的內側隱隱發疼,他以手指按住了疼痛的地方,闔上眼輕吐了口氣。
「其實正確的稱呼是『王子殿下』,『陛下』是用來稱呼國王或是女王的。」
下意識地做了回應以後,他的頭痛突然變得更加劇烈,亨利蹙起眉,輕微的呻吟聲一不小心便溢出了唇間。
「喂、你還好嗎?」
眼前的男人發出了關心的疑問,亨利閉緊嘴,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從牙關間細不可聞地吐出一句「失陪一下」之後,便以他所能夠踏出的最迅速的步伐走向車廂盡頭的洗手間。
他一次都沒有踉蹌地抵達了目的地,並且幸運地得到了無人的隔間,身後的門才關上,他便衝向洗手台前,低頭開始一陣乾嘔。
這有點像是他這幾年下來已經不情願地非常熟悉的恐慌發作的症狀,但他在離開家門以前確實服用了所有他應該服用的藥物,而他的治療在這幾年下來也已經大有進步了,而他親愛的治療犬也在不遠的行李車廂等著他,在這些條件之下,與一個在大眾交通工具上頭萍水相逢,粗魯但英俊的男人進行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不應該引發這些。
除非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災難。
亨利靠在輕微搖晃的車廂壁邊,吐了口氣,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像平常習慣的那樣,總之先向他最好的朋友佩茲傳了訊息,夾雜著抱怨,簡單報告了他聽取佩茲的建議踏出家門,前往他在奧斯丁的渡假屋的這趟旅程的慘烈開頭。
他絕對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那個陌生男子具有怎樣的吸引力,因為佩茲──即使他身在墨爾本,現在時間應該是深夜──肯定會在閱讀了他的訊息之後把重點放在錯誤的地方,並針對這一點對他進行無情的審訊。
然後他再度做了一次深呼吸,洗了洗手,鼓起勇氣踏出了洗手間,同時暗自祈禱著當他回到座位時,會發現那個陌生男人已經自討沒趣的離開,像是他每一場悲慘又空虛的春夢,或是他僅有一次的Ginder零顆星體驗一般。
不巧的是,亨利從來沒有那麼幸運。當他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座位上時,那個男人仍然厚顏無恥地坐在他的座位對面,從背面可以見到姿態一如剛才所見那般開放,然而寬闊的肩膀垂下,不知道為什麼給他帶來了與第一印象大相徑庭的沉穩與落寞。
他放輕腳步,走近男人的背後,低下頭首先看到了顫動的睫毛──從俯角看過去竟還能比正面視角要更加壯觀──與高挺的鼻樑,接著才注意到對方一隻手竟然握著他的保溫瓶,另一手則伸長向前,把玩著他剛才匆匆擱在簡易折疊桌上的馬克杯,緩慢眨動的眼眸與垂下的唇角看起來若有所思。
無論那樣的畫面如何奇蹟的像是電影的一景,對亨利而言,擅自觸碰他的東西還是觸及了他的底線。
「不好意思,請問你在幹什麼?」
他厲聲開口,在男人抬起頭,張開嘴,仰起眉,露出精彩而做作的驚訝混合著疑問的表情。
「歡迎回來,殿下。我還以為您在洗手間裡碰上了什麼困境,需要您的忠誠的侍從去拯救您呢?」
既然對方決定和他裝傻,亨利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繼續拐彎抹角了。他向對方伸出一隻張開的手。
請還給我。他皺著眉頭,瞪著眼,語氣平板地說道。見到他表情嚴肅,男人也終於稍稍斂起了嬉皮笑臉,以微妙的神情凝視了亨利幾秒,才乖乖地交出了被他拿在手上的保溫瓶,同時放開了抓著馬克杯的手,像是還試著想要表現無辜一般地將雙手舉起到胸前。
「在你誤會我試著偷你的寶貝茶具之前,請先聽我解釋──在你匆忙離席之前並沒有把他們放好,我先在一次顛簸中拯救了你的保溫瓶,然後即時想起了要固定杯子,情況才成了你看到的模樣。」
在你把我當作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變態之前,如果可以獲得一些感謝的話,我會感覺好一點的。在亨利氣呼呼地抓著自己的保溫瓶回到座位上時,黑髮的男人解釋道,並在亨利與他重新對上視線之後無恥地眨了眨眼,恢復了剛才的油嘴滑舌。
亨利又瞪了他一眼,但回想自己方才倉促起身之時,的確沒有餘裕照顧使用中的器具,男人的藉口至少也有七分真實,態度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好吧,關於這點我是應該向你道謝。」
他低聲回答,而男人滿意似地點了點頭,收斂起了太過甜膩的笑容,轉而露出了不那麼具有侵略性的好奇表情。
「不客氣,我很榮幸能夠保護殿下的財產。」
──無論是瓶子或是杯子看起來都是很普通的款式,而且似乎使用了挺久的樣子,卻都保存的很好,我猜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嗯?對方語氣輕鬆地問,而亨利重新將印著哥德體的「A」的瓷杯握在手中,一邊悲嘆著容器與液體的冷卻,一邊防禦性地抿起了嘴。
「我想我沒有必要向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討論我使用物品的方式。」
他說,而眼前的男人再度眨了眨眼,故作訝異地驚呼了聲。
「天啊,請原諒我的無禮,殿下──我們已經有了這麼愉快的對話,我竟然還沒有報上自己的名號──」
接著他咧起嘴,露出了燦爛地如同盛夏豔陽的笑容,向亨利伸出了右手。
「我是亞歷克斯。」
您呢?男子在自我介紹之後問道,而亨利幾乎是反射性地同樣抬起了手與對方相握。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隻比他略大的手的骨節分明,皮膚表面的粗礪,下頭的血肉的溫暖,男子戴在小拇指上的一只金屬戒指的光滑堅硬觸感。
──還有他握住亨利的手掌時恰到好處的力道,以及他們的肌膚接觸之間產生的濕氣。不知道為什麼,這對他造成了另外一種悸動,使他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我是亨利。」
天啊──他幾乎是瞬間便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天知道他原本只打算如果被問起的話,就提供一個隨意的假名,但現在他的本名卻被眼前英俊的災難的唇間,以他的南方嗓音輕聲複述著。
或許是滿足於他的回答與反應,男子──亞歷克斯臉上的笑容更深,他再度捏了捏亨利的手,才終於將他放了開來。
「亨利──很高興我終於不需要在心裡使用『神秘的英國王子』代稱──而且這解釋了我為何會對你感到一見如故了。」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在男子放開他的手時,亨利幾乎感覺到了一絲失望,但隨即有更重要的訊息擊中了他。他結結巴巴地問,而亞歷克斯促狹地揚起一邊嘴角,從他自己的桌上舉起了他不久前還在讀著的新書。現代裝飾風格的封面上除了書名之外,也以同樣的華麗字體寫著作者「亨利‧福克斯」的名字。
「不瞞你說,我是《行動代號:滑鐵盧》系列的書迷,除了第一集以外我都在新書上市之前就預購了,也很好奇是怎樣的作者,能夠同時將精彩而且驚人地貼近現實的國際政治與諜報情節與浪漫的酷兒故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偏偏這位作者又異常低調,既不舉辦新書發表會、也不親自出席任何獎項與講演活動……粉絲裡面甚至有不少人猜測亨利‧福克斯是一名真正的間諜呢──但我猜真正的間諜不應該長得如此惹人注目?畢竟沒有人能夠忘掉這樣的美貌。」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該死的大理石雕像一樣的側臉、還有嘴唇上這一顆性感的痣在哪裡看過──
一邊說著,亞歷克斯翻開了封底,對照著上頭印著的作者近影──在陰影之下,只露出了三分之一側臉的亨利,笑得在頰上擠出了深深的酒窩,露出了兩排漂亮的白牙。
亨利的腦中絕對沒有浮出那咬在自己的脖子側邊的畫面。
「……我該說『感謝抬舉』嗎?但是恭維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的。」
他以盡可能冷漠的聲音反問,舉起了手中的馬克杯湊到嘴邊,又啜了口已經完全冷去了的茶水,仍然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燙。
「喔,殿下,難道你的粉絲不能只是想要稱讚你嗎?」
就像加百列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詹姆斯說的那樣?亞歷克斯將一隻手撐在桌上,並以那隻手的手掌托著自己的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用那對他在過去的四本小說裡頭反覆描寫過閃閃發亮的深色眼眸。
亨利快要喪失理智了。
「拜託,請別再跟我開玩笑了,亞歷克斯。」
我可以跟你聊聊作品,別再把話題拉到我的身上了。他別開了頭,垂下了眼,嘆了口氣,以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手指摩挲著馬克杯上頭印刷字樣微微凸起的邊緣。還有,別再叫我殿下了。
「那是否代表我可以直接稱呼你亨利?」
像是就等著他這句話一般,亞歷克斯間不容髮地問道,亨利嚥了嚥口水,輕輕點了點頭。
意外的是,他們確實針對作品的內容進行了一番精彩的討論。亞歷克斯沒有在他是亨利的書迷這件事情上說謊,或者說他至少真的非常熟悉《滑鐵盧》系列的內容,從故事背景國際關係設定與地緣政治描寫,到分別隸屬於不同國家、不同情報機構的兩名主角藉由任務相識,從幾乎不專業的個人性的敵對情緒,到真正彼此之後逐步的和解與關係的變質。
聽亞歷克斯承認他會因為兩名主角隱晦的性愛場景而血脈賁張,同時露出有些羞澀地笑容,令他感到了尷尬的得意;但當他批評亨利將美國人描寫的過於粗魯而霸道,並且過度美化英國的特務員是一種錯誤的時候,黑髮男人的語氣令他感受到了根源受到侮辱,令他產生了辯護的衝動。
「你對於英國人有偏見,不代表我在作品裡面就必須按照你的偏見描寫──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並不是所有英國人都是偏執、勢利、種族主義的混蛋,好嗎?」
事實上,我在美國遇到的這種人還更多。在對話之中,亨利喝完了他的紅茶,於是從保溫瓶裡倒出了更多飲料,湊到嘴邊。
「不,這並不是我的偏見,而是經驗統計得到的結果!有著科學的數據!」
事實上,你可能是我在業界遇過最不混蛋的英國人了。亞歷克斯繼續爭論,而亨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聽起來像是物以類聚,或者你應該考慮換個行業了,親愛的──話說回來,或許我應該知道你到底是做什麼樣的工作,以方便我可以盡可能地避開你所說的『怪物的淵藪』。」
他諷刺地說,而亞歷克斯抬起了一邊眉毛,深棕色的眼眸像是受到挑戰一般閃閃發光。
「你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嗎,甜心?」
亨利絕對沒有因為這個暱稱而感覺窒息。
他正想要說「不」,以制止亞歷克斯的攻勢,對方就已經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以輕鬆的語氣公布了他的職業。
「事實上,我是一名擁有職業資格的律師。」
「嗯,這解釋了很多事情。」
亨利略帶諷刺地回應,然而亞歷克斯接著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壓低了聲音。
「但那只是表面的身份──我只能在這裡偷偷告訴你,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名情報人員。」
他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黑髮男子一臉儼然,但是微微揚起了豐厚的唇角。
「不,你才不是。」
你在跟我開玩笑。他脫口反駁,但對方只是眨了眨那對該死的大眼睛與睫毛,加深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果你想要這麼認為的話,寶貝──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難道你因為情報人員人人都像該死的詹姆士‧龐德一樣,穿著薩維爾街的訂製西裝在列車上追逐槍戰嗎?」
我們都是無名之輩。他用詠唱一般的語氣說道,而亨利認出他正在複誦《滑鐵盧》的最新刊的宣傳詞。不,他不可能是認真的。
「聽起來『亨利福克斯是個真正的間諜』的理論突然變得不那麼荒誕不經了,我會是各更好的間諜──至少我懂得保守秘密,不會為了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
「喔,所以我給你留下深刻印象了嗎?」
他嗤聲,試圖表現他一點也不把這番話當作一回事,但是亞歷克斯燦爛的笑容與回應,以及再度伸向前握住了他的手的動作卻讓他感到一陣暈眩。
然而下一秒面前的男子卻斂起了臉。
「但是不,亨利,不可能是個好的間諜,否則你應該注意到,自從你提著行李走出家門後,至少就有三個人在後頭尾隨著你。」
雖然我分別讓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停下腳步休息了。看著滿面笑容的英俊男子突然失去了所有表情這件事本身就相當嚇人,但是亞歷克斯的話語所傳達意思更令亨利感到毛骨悚然。
「為什麼?」
他強壓著腦袋裡的暈眩感,咬牙切齒地問道,但是亞歷克斯沒有回應他的問題,只是加強了握住他的手的力道,然而粗礪的指尖卻與這個動作的強硬相反,在他的手腕──或者說是錶帶的內側輕柔地摩挲。
「──而且如果你是更好的間諜,就一定不會讓自己的飲食離開視線,更不用說喝下一度離開了自己的視線的紅茶了──」
亨利微微開啟嘴唇,但還沒有發出聲音,視線便暗了下來。
因為你已經不再是無名之人了,親愛的。
這是他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