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早晨七點,宮城卡在九十號公路,前前後後間歇傳來暴躁的喇叭聲,他轉開路況廣播,確認前方路段沒有特殊狀況,這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週一早晨,而喇叭用來洩憤遠大於實用。
他沒吃早餐就是為了提早出門避開車潮,不過顯然還不夠早,前車再度停下,他跟著踩緊煞車,翻找背包裡的三明治,澤北摳的那張錄音帶也跟著掉出來,他伸手想撈,後面的喇叭就又開始鬼哭狼嚎,拜託,前面那台車不過就移動了三十公分,他也想狂按喇叭或者乾脆搖下車窗比中指再罵一聲fuck off,他唸起英文髒話和饒舌歌手一樣,每次打電話回家不小心說漏嘴安娜就會摀著耳朵大喊「阿良學壞啦」,不過他忍住了,憤怒是星期一最不必要的東西,對於擁擠車陣也毫無助益。
澤北榮治就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去年寒假冬天,哲治某個朋友的親戚送給他們自己絕對買不起的球賽的票,聖誕節前夕,他們開車去芝加哥看比賽,被異常的暴雪卡在半路上,收音機訊號斷斷續續,連前面發生什麼事也搞不清楚。煩躁與不安瀰漫公路,澤北還有心情扮鬼臉逗隔壁車後座的嬰兒,墨綠色福特的車窗降下來,宮城以為他們要被罵了,結果車主好心告訴他們某個主要路段被堵住,可能得繼續困上一兩個小時。他們通過車窗交換葡萄乾燕麥餅乾和裝在保溫瓶裡的玉米濃湯,澤北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反正有很多人跟我們一起。」他說,開始跟著收音機大唱車上卡拉OK,三卷錄音帶的AB面都各唱一遍後,終於聽說道路開通了,車外傳來零星的歡呼。
車龍慢慢啟動,「是聖誕奇蹟欸。」澤北愉快地說。
那讓宮城忍不住覺得,在澤北身上永遠沒有壞事。
此刻宮城仍被堵在通勤的車陣之中,含在煞車上的右腳踩踩放放,他終於得空撿起錄音帶。中山美穗的嗓音在活潑的前奏後響起,宮城不禁莞爾,難怪這傢伙明明早自己一年來美國,英文卻始終沒高明到哪裡去,而且誰會把尾崎豐接在中山美穗後面?簡直亂七八糟。他將錄音帶暫時退出,翻到B面,預期中的音樂卻沒有響起,一段短暫的空白後是澤北榮治本人的聲音,「良田。」隨身聽錄下的嗓音有些失真,澤北聽起來比平時更低沈,背景沙沙的干擾聲搔癢宮城的耳朵,「這面就交給你了喔!」澤北說完按下暫停,雜音便消失了。
聽見意料之外的聲音再次讓宮城心煩意亂起來,想起前天的那通電話,澤北開朗但難掩落寞的語氣,也想起上週的一通國際電話,以及他即將要獲得的合約。簡直亂七八糟。他把腦袋磕在方向盤上時撞到了喇叭,前車搖下車窗對他比了中指,這世上的壞事都會一起發生,夏天沒有什麼天殺的小奇蹟。宮城的脾氣很壞,但此刻他懶得發出來。
因為塞了比預期中更長的時間才離開高速公路,一下交流道宮城就忠於咕嚕叫的肚子駛入得來速車道。真要說美國的漢堡與日本吃起來有什麼不同,或許就是當他一手抓著漢堡,另一手卻操著方向盤時,會尤其感覺自己身在美國。
「很奇怪,」有一次,當他們一起坐在速食店靠窗的卡座,澤北忽然開口,「我吃這個的時候會想家。」
宮城趁他轉頭看窗外,拿了一根他托盤裡的薯條。
「以前高中的時候禮拜五練完球我們會一起去吃麥當勞。好啦,應該只吃過兩三次,河田學長跟松本學長會輪流請客。」
「深津不請嗎?」宮城又拿了他一根薯條說。
澤北搖頭,「他有一次說要請,但掏出來的是河田學長的錢包。」
「真有那個人的作風。」宮城忍不住笑出聲,他聽澤北講過太多次山王球員們的事情,偶爾會產生與他們都很熟的錯覺,「我們也吃過幾次,不過櫻木他們比較愛吃包子。而且請太多次麥當勞我會破產。」
「良田是隊長嘛!」澤北笑嘻嘻地,「下次也請我吧?」
「才不要,你又不是我的球員。」他說完,感覺這話有點奇怪,咬著薯條抬眼瞥了澤北一眼,澤北似乎毫無所覺,只是大叫著「良田你吃太多我的薯條了吧」。
宮城原本打算在停車場裡解決那漢堡,酸黃瓜的汁液溢到大拇指上,他舔掉,注意到對向車道有路邊電話亭,便決定駛出停車場迴轉,打個電話告訴澤北自己會晚到。
電話響不到三聲就被接起,「喂,哪裡找?」
「喂,澤北,我、」
「良田!」澤北聽起來很雀躍,「怎麼,你快到了嗎?」
「不,我正要跟你說⋯⋯」
聽見後方不尋常的動靜,宮城一轉頭就見警車直直開向他臨停的二手豐田,緊跟其後的是一台拖吊車。
「良田?」澤北在電話那頭叫了好幾次,語調逐漸緊繃,不過宮城沒空理他,扔下電話衝出去,一面高舉雙手揮舞。
「等等!請等一下!」他衝到人行道上,警車已經堵在駕駛座門邊,白人刑警搖下車窗,唇周蓄有黃薑色的短鬍子,甚至戴著墨鏡,宮城想起某次和澤北一起看的西部電影,只差叼一根牙籤,這警察幾乎跟非禮婦女的壞脾氣警長一模一樣。宮城快速掃視車內試圖判斷遇上的是哪種警察,車裡有濃濃菸草味和舊鞋的臭氣,後照鏡掛著當地球隊的LOGO鑰匙圈,駕駛座上那位有圓胖的手指和油膩肥大的下巴,脖子的皺褶中似乎真的黏著甜甜圈糖渣。宮城只想嘆氣。
「對不起,我只是想打個電話。」他指向電話亭,讓警察看因為來不及掛好而被電話線吊著晃來晃去的話筒,「馬上就走。」
警察聳了聳肩,「抱歉老兄,但你的車停在紅線上。」
「我這就開走,我保證。」宮城費盡全力別讓眉毛翹起來,擺出所能想像最無辜的表情。
警察沒理他,低下頭,墊著大腿寫那張罰單,拖吊車已經繞到前頭,司機走下來開始把輔助輪架上宮城的車,在經過車頭時看見他吸在擋風玻璃上的大學停車證,吹了聲口哨,「高材生。」他說。宮城還是沒忍住瞪了他一眼,就剛好被開完單的刑警看見。
「眼神不錯。」刑警說,將罰單壓在他胸口,「記得交通規則也要好好讀,年輕人。」
宮城接過罰單,同時聞見還殘留在自己大拇指上的酸黃瓜氣味,吃一半的漢堡現在與他那台破車一起被運往車廠了。警察字跡潦草地在背面寫下車廠地址,宮城忍住原地撕掉以及朝車屁股比中指的衝動轉身走回電話亭,發現方才那通已經斷線。他認命重新投入硬幣,塞入每一顆都非常用力。
這次只響了半聲。「喂,良田!你還好嗎!」澤北聽起來焦慮得快要死了,宮城想像他抓著話筒在對面重複喊自己的名字直到電話被切斷,因為忽然湧上的愧疚感而有點委屈。
「很好。」他反射性地脫口而出,又趕在澤北開始嘮叨一些隱瞞情緒對身體有害之類的理論之前補充:「我人沒事,只是⋯⋯好吧,有點糟,我的車被拖吊了。」
出乎意料地澤北並沒有大驚小怪,他開始冷靜詢問宮城從哪條交流道下來、在哪條路上、附近有什麼路標,「有個麥當勞。」宮城說完忍不住敲自己的額頭, 到處都是麥當勞 ,不過澤北發出了然於心的笑聲,「我知道那裡。」他說,「我開車過去大概四十分鐘,良田你進麥當勞裡等我吧。」
「可是你、」
「我只是開車去接你。」澤北說,他的語氣很堅定,「良田你不要亂跑喔。」
遠遠地,宮城認出澤北那輛銀色福特,福特減速滑行最後停在他面前,澤北搖下車窗,「你怎麼不在裡面等?」
「我想說你應該快到了。」
宮城拉開車門,看見澤北的拐杖塞在副駕駛座。「抱歉抱歉,等我一下。」澤北說。
「我來吧。」宮城把拐杖移到後座,他不希望自己的視線停留得那麼明顯,卻還是無法不去注意澤北正用左腳踩著煞車,澤北察覺到他的目光,「不會痛了啦。」他笑著說。
宮城囁嚅著點點頭,趁抓安全帶時將視線別開。
「就是偶爾會癢。」
「欸你不要伸進去抓喔!要是抓破了很麻煩的。」
「我知道啦!醫生有說。」
澤北看了車廠的地址,告訴宮城相對位置是麥當勞、家、車廠,開過去再折回家不順路,現在已經晚了,等明天早上睡飽他再陪宮城取車。他說得很順,邊講已經打起方向盤開上路,因為他的安排合理,所以宮城也沒有反駁,只是忍不住抱怨了兩句自己的行李也被運走了,澤北哈哈大笑說那麼只好委屈良田穿我的內褲了。他以為自己是來幫澤北的,至少他希望自己幫上忙,不過到目前為止反而是澤北救了他,即便澤北肯定不這麼認為。
宮城累了,澤北說他可以睡一下,旋即卻又説起自己出門前在看的節目,一個荒謬絕倫的西班牙家庭劇,澤北說西班牙文和日文聽起來很像,而宮城不那麼覺得。他開始嘗試新食譜,努力把雞胸肉變得好吃,學了幾種讓肉質軟化的方法,但可能會因為增加的碳水量而被教練罵。因為太無聊還從圖書館借了書,籃球的歷史,你知道籃球是一個叫詹姆士的人發明的嗎?最早的籃球只有十條規則,喔不對,好像是十三條?良田,你知道嗎……
他睡著了。
澤北在停紅燈時轉身,把勒在宮城頸側的安全帶調鬆一些。他睡著的時候眉頭也鎖著,宮城總是表現得自在隨意,其實他在乎很多事情,連夢裡都有各種擔心。澤北不想要他比自己更擔心自己,所以一開始隱瞞了受傷的事情,但窄小的留學生網絡終究沒讓宮城錯過他缺席試訓的消息,於是宮城打電話來關心——或說質問更恰當。
「沒有那麼嚴重。」澤北用上他最開朗的語氣,「只是骨頭裂了而已,醫生說我只要好好靜養,到七月中就可以開始打球了,後面的試訓跟選秀我都不會錯過。」
宮城在電話那頭保持沈默,久到連澤北都開始不安,他拘謹地抱著話筒,細聽宮城壓抑的呼吸還有試圖開口的換氣聲,不過他也懷疑自己可能幻聽,畢竟這麼微弱的、這麼小心翼翼的聲響怎麼會通過纏卷的電話線傳來。宮城似乎嘗試了三四種不同的開場白,最後還是選擇直截了也最像他的方式,「我去一趟。」他說。
「咦?良田你要來嗎?不用啦,我可以、」
「你一個人住不方便吧?我應該可以幫上一些忙,至少可以幫你出門買東西。」
澤北沒再假裝婉拒,也沒告訴宮城其實隊友已經開車往返沃爾瑪堆滿了他的冰箱,等宮城發現或許會做做樣子地發個脾氣。
畢竟他喜歡宮城。他喜歡看到良田,喜歡與他時刻待在同一空間,會因為他按耐煩惱不說而失望,又因為他彆扭表達的關心而忘形。大部分時候他心甘情願開三四個小時的車南下,盡可能不過度頻繁地用各種良田難以拒絕的方式誘惑他出遊。偶爾良田會主動過來,這令澤北比起養傷,更有一種郊遊前夕的亢奮感。
若說因禍得福可能會被良田敲額頭,但確實不是一件好事也沒有。
他小心翼翼以非慣用腳控制踏板,開得比平時慢,也更小心,於是宮城始終沒有醒來。
「我們到了。」他在開進車庫後才將宮城輕輕搖醒。宮城坐直身子,緩慢眨眼,他睡醒時眼皮總是會腫,就算只瞇個十分鐘也這樣。澤北等他反應過來後又說了一次:「到家囉。」
「嗯。」宮城囁嚅著,繞到後座想拿行李,才記起行李還在自己的車裡。
「良田?」澤北從駕駛座伸出腦袋喊他。
「幹嘛?」
「我的、」
「哦、喔。」宮城試圖從後座把拐杖塞給澤北,發現行不通,於是改將拐杖帶出來遞給他。澤北先用左腳站穩,再以杖撐地,順勢蜷著背從車裡鑽出來。他還不是太熟練,起身時杖腳向外滑了一下,宮城嚇得猛然前傾,緊緊抓住他的腰,看起來就像在用力擁抱澤北一樣。
「謝了。」澤北在偷笑,「我沒事。」
「哦⋯⋯好。」宮城緩緩鬆手,退得太快反而更奇怪,他想。
澤北臉上的表情很難判讀,或許只是因為車庫太暗,宮城認定自己今天的腦容量已經不足以處理更多資訊了,便安靜跟在鎖好車的澤北身後進屋。
以拄著拐杖來說,澤北似乎走得很快,邊走還嘰嘰咕咕地說熱水器這幾天怪怪的待會兒可能沒有熱水不過快到夏天了應該沒關係吧,洗好的衣服出門前忘記收不知道會不會臭,對了還要幫良田找一套睡衣才行。
「澤北。」宮城叫他。
「什麼?」澤北以那根拐杖為圓心,單腳跳了半圈轉過來看他。宮城還站在門邊,面朝澤北攤開雙手,他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或許因為澤北做得到用粉飾太平的歡快語氣連珠炮說那些無聊小事,卻很難連拄著拐杖的背影都如往常一樣意氣風發。這麼說來,宮城心想,我見過他輸球卻沒看過他落敗的樣子。澤北榮治也可能被什麼打敗,被徹底地擊潰在地,這次運氣好所以只是骨頭裂了而已,他呼吸停滯,無法再想下去。
於是他朝澤北張開雙手。這可能是他最不擅長的一件事,但既然澤北是一個連請他吃一份塔可餅都會回以窒息式擁抱的人,或許,宮城心想,或許這麼做不算太突兀。
然而澤北只是愣愣盯著他,沈默令宮城開始感到不安,正想說點什麼,就注意到澤北的鼻翼抽了兩下。
「良田,我骨頭裂了欸。」他想哭的同時又洋洋得意,因此表情扭曲,「應該是你要過來抱我吧。」
「不要就算了。」說著,宮城作勢把雙手抱回胸前。
「我又沒那麼說!」澤北扔下拐杖,一跳一跳地撲到宮城身上。
他沒有立刻把自己塞進宮城胸口,而是輕輕將下巴扣在他的右肩上,讓宮城不至於因為驟然拉近的身體距離而退縮。他的重心傾斜,半邊身體與宮城相貼,體溫和心跳也淺淺傳來,呼吸散在宮城的耳垂。宮城無所適從的手忙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停留在澤北的背上,澤北旋即捏緊他的衣角,呼吸跟著急促起來。宮城感覺肩膀逐漸變得溫熱且潮濕,澤北發出咬緊下唇同時用力吸氣的窸窣聲響,哭聲被壓縮成一個個短促的喉音。
宮城既沒有將他拉近,也沒有推開他,此時此刻才真正感覺自己已經來到澤北身邊。接著澤北爆出一聲非常難聽的哽咽,然後,或許因為剛才太努力憋住哭聲,他用力嗆咳起來。「放心啦!」宮城邊說邊大力拍他的背,像在幫嬰兒拍嗝,「我也斷過手啊!櫻木還傷到背欸,還不是兩個月就回去打球了。」
澤北從宮城的肩上抬起頭來,抹了抹鼻涕,又咳了一聲,「我都二十一歲了,醫生說我的生長期已經結束了。」
「你只是骨頭裂開而已。」宮城翻了個白眼。
「我、我,」澤北打了個哭嗝,「我好無聊,不能打球真的好無聊。」
這下宮城非常不客氣地大笑起來,「你不是在看書了嗎?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啊,籃球的歷史。」
「那本書無聊死了。」澤北自暴自棄地說。
「那雞肉呢?」
「說真的水煮雞胸肉怎麼可能會好吃。」
「說得也是。」宮城伸出雙手,用大拇指狠狠揉澤北哭紅的眼尾,「等我們明天取了車就去租電影吧,你不是一直想看鬼片馬拉松嗎?再去把三一所有的口味都吃一遍,然後買一些雞胸肉以外的東西回來煮。怎麼樣?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
「良田。」
「幹嘛?」
「我喜歡你。」
「閉嘴,我知道。」
「我真的很愛你。」
「你再說一次,我會讓你剩下那隻腳也廢掉。」
隔天,他們在吃過簡單的早餐後出門取車。罰單對靠獎學金與打工過活的留學生而言實在是筆肉痛的金額,幸好車廠的管理員態度不錯,當然也可能是澤北那張人見人愛到跨越文化與世代的臉蛋起了點作用。
總算拿回車子,宮城才發現比起罰單更叫人欲哭無淚的是那被他忘在副駕駛座上的漢堡。雖然沒有餿掉,但在悶上一晚後整輛車儼然成為一間小型的麥當勞,充斥著濃郁的速食味道,軟趴趴地搭在麵包邊緣的酸黃瓜更是全力彰顯自己的存在,一打開車門宮城便往後跳了兩步,澤北杵著拐杖從後頭慢吞吞地跟上來。
「別過來!」宮城才開口就來不及了,澤北站到他身邊,用力皺起鼻子,似乎很想笑又怕自己因此吸進更多隔夜漢堡。
看見宮城臉色發青一副很想踹點什麼的模樣,他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說:「你等我一下。」蹦蹦跳跳去找管理員不知講了些什麼,又蹦蹦跳跳地回來,「他說我們可以把車留在這裡通風一下,他會幫忙看著。我們吃完午餐再回來吧。」
「你確定?」
「真的啦!他還給了我這個。」澤北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廳名片,「離這裡很近,他說很好吃喔。」
馬馬虎虎。料理的味道跟宮城預想的差不多,香腸太鹹而咖啡太淡,不過主要還是便宜,這倒是一大福音。吧台上方的電視正在重播幾週前瘋狂三月的賽事,這場澤北也在現場觀賽,雙方纏鬥到最後一分鐘才以一顆三分球決勝,他們邊吃邊討論,澤北補充了幾個因攝影機鏡位而容易忽略的戰術。宮城算是這支隊伍六號的粉絲,所以當澤北連續指出幾次不明顯的助攻缺陷時,他們的爭辯就大聲了起來。
老闆兼廚子從吧台後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抹過,開口問他們是哪隊的球迷,宮城和澤北互看一眼,報上各自學校的名字。
「我們是球隊的。」澤北笑嘻嘻地說。
「先發?」老闆瞪圓雙眼,宮城的肩膀因此而下意識緊繃起來。
澤北鼓著頰嚼完牛排,「先發。」他慢條斯理地說,帶著平實而飽滿的自信。
宮城的視線在老闆與澤北之間來回掃蕩,這種提問他並不陌生,而老闆對於兩個亞洲人打籃球的反應是跑進廚房又炸了一籃薯條給他們,澤北開心地往盤子裡加入更多鹽,向他眨眨眼表示這絕對不能被隊上的經理知道。
宮城嘆了口氣,「你就等著被營養師罵吧。」他嘴上這麼說,一邊也幫自己擠了新一坨番茄醬。澤北在這裡,宮城提醒自己,那認知讓他放鬆下來,不會有事的。畢竟他才是他們之中的倒霉鬼,而澤北榮治一直以來都被老天喜愛著,澤北也愛著這個世界,相信努力一定有成果,善良一定有回報,所以他總是擅於付出,過於溫柔。即便在宮城搞砸了的時候。
在美國渡過的第二個聖誕節,清晨三點,宮城因突如其來的胃部翻攪而驚醒,轉頭看見擺在床頭櫃的小水桶,沒有多想就抱著吐了起來。腦袋被大霧籠罩,昨晚到底⋯⋯是昨晚嗎?他壓住太陽穴,接著便看見自己的嘔吐物,亮橘中帶點粉色,該死的潘趣酒,這下他記起來了,傑森的家,鋪滿餐桌的垃圾食物,過多且荒謬的派對遊戲,還有那該死的亮橘色的潘趣酒。肯定有幾道菜是餿的,只因為喝了太多酒所以沒有人察覺。宮城此刻非常後悔自己今年拒絕了澤北的邀約,去年聖誕他們一起縮在公寓裡看動畫電影,澤北哭得唏哩嘩啦,宮城大聲嘲笑他,清理他弄翻的爆米花,現在想想那還算是個不錯的假期。
他掙扎起身,要把嘔吐物帶去廁所沖掉,就聽見咚咚的腳步聲朝房間靠近,一瞬間宮城思考起將穢物潑出去擊退搶匪的可能性,然而從門口冒出的卻是澤北榮治的臉。
澤北奪過水桶,有點過於蠻橫地將他推回床上。
宮城困惑地看著他,「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問。
「你都忘了?」澤北瞪大雙眼。
宮城遲疑地輕輕搖頭,這動作也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杯放在快艇上乘得過滿的水。
「你打電話給我,一直說肚子好痛,一邊講還一邊吐。」澤北說得很急,聽起來又生氣又難過,「我說要幫你叫救護車,你死都不肯。我只好過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還求你房東幫忙開門。」
「我⋯⋯」宮城吞了一口口水,「沒有人會因為吃壞肚子死掉。」
「你說呢?我進來的時候你躺在廁所地上發抖。」
於是澤北就哭了。淚水蓄滿眼眶的速度十分戲劇化,一點前兆也沒有,宮城嚇了一跳,想到澤北在聖誕夜開了這麼久的車,他抿緊嘴,不好意思繼續狡辯。
「你真的嚇死我了。」澤北氣呼呼地帶著水桶走出去,宮城聽見他打開浴室那通電時會啪滋作響的白熾燈,沖馬桶,又用蓮蓬頭清洗水桶。第一次看見澤北發脾氣,以及不知何時又會冒上來的噁心感都令他提心吊膽的,他想不起為什麼會打給澤北,這出於下意識的舉動令他有些無所適從,而澤北二話不說便開車過來也讓他既感謝又忍不住退縮。
澤北走了回來,從腳步聲判斷,他不那麼氣了。「我買了藥。」他說,「你既然醒了就吃一下吧。」
宮城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小口小口喝。「你還好嗎?」澤北問,「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不用啦,反正就是腸胃炎之類的。」
澤北看起來還是不太滿意,卻也沒有繼續堅持。那晚他又吐了兩三次,每次澤北都會突然出現,帶著乘裝嘔吐物的桶子進廁所清洗。宮城在迷糊之間聽見他開燈,沖水,又輕手輕腳回到臥室,澤北的聖誕節被我毀了,他恍惚地想道。
隔天清晨醒來宮城便感覺好多了,想去刷個牙,轉身看見澤北坐在地上,背靠床沿,肩膀披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毛毯。此刻澤北的背影完全袒露在他近前,那背影對全日本的高中籃球員而言都是個象徵壓倒性力量的符碼,然而此時此刻在宮城眼裡,那是由耳廓上細小的絨毛、後頸上一顆棕色的痣,以及垂頭時浮起的頸椎骨所組成。觸手可及不僅僅是一個比喻,於是宮城便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掌住澤北的後腦勺,不同於自己肆意生長纏繞的自然卷,澤北的頭髮細密而軟,騷過掌心也不覺刺癢。象徵山王紀律的腦袋摸起來竟然像嬰兒一樣,宮城輕輕摩挲著,因為那溫柔的觸感,心臟也有一處似乎就要塌陷。
澤北嘟噥一聲,於是宮城頓住,確定他沒有真的醒來,手才繼續移動。「抱歉。」他低聲說,聲帶因為整天都在嘔吐而暗啞,口腔深處帶著一股酸意,「讓你擔心了,抱歉。」幸好澤北沒有醒來,不然他或許又會哭。
tbc.
這是預計8/5灌籃only要出的本子,後續會在only結束半年左右後再公開 本文最後由 inin 於 2023-7-14 16: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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