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褪去了。 那些僥倖爬到二樓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在看到面前的孩子後或是沉默著或是咳嗽著離開了貓屋,街上四處都是洪水侵襲的痕跡,不少店家的招牌仍在滴水。 鬼太郎不發一語地目送他們離去,隔了好一陣子才一步一步地下樓。 「父親。」鬼太郎輕聲呼喚,「水木先生究竟被大水帶到哪裡去了呢?」 ゲゲ郎沉默一陣,說不定、說不定水木消失的模樣只是水神製造的幻象——畢竟有不少妖怪對於展現幻象很是得意,祂們享受著人類驚恐的神貌——實際上水木就跟其他人類一樣只是被大水沖走了。 還不能放棄。 「這場大水應該是由水神引起的,問題在於它從哪裡來。」他猛然想起昨天夜裡水木所提到關於神秘水球的事情,「鬼太郎,這附近有報紙嗎?或許可以從上面找到相關的資訊也說不定。」 「好的,父親。」鬼太郎穿上木屐,微微發暖的靈毛背心穿到他的身上。 不少報紙被污水泡得髒而皺,不管是哪家報社都看不清字。 「欸——緊急為您插播一條消息,近日出現在東京上空的神秘水球在東京地區發生洪水後消失無蹤。」 一群大人擋在高高架起的電視機前叨叨絮絮念著什麼,他連忙穿過人群之間的縫隙,擠到電視機前面。 黑白的電視機畫面搖晃著,男主播推了推眼鏡:「據了解,水球是前幾日呃……開往東京灣的運砂船發生沉沒事故後出現的,其出現後幾日氣候不佳,初步研判與——」 他們把報導的聲音拋在後面。 人們紛紛擾攘地群聚,電視機和已聚集的人們是人類前進的指標;而他們踩著木屐喀啦喀啦地朝著人群的反方向,他們向來是不合潮流者。 「唉唷!小心點!」 「哪來的孩子啊?」 呼、呼、呼,到底奔跑了多久呢?肺部因工廠廢氣而抽痛著,耳朵有些轟轟作響,連嘈雜的人聲和汽車鳴笛聲都聽不見。 直至他看見海天一線,灰濛濛的天空與洪水夾帶的一切都混在一起,這才逐漸放緩了腳步。 海鷗們駐足於灘上,一雙雙橙黃色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們,裡面有著唯一的異質者。 「是你。」有著人類眼珠的巨大海鷗張口說道,同時赤錆色的觸手緩慢地映入幽靈族的眼簾,牠腹部的隆起經過食道,最終從嘴裡爬出,攀著黃色的喙不放,「我認得你,美味的,那個。」 彷彿得到起飛的訊號,其餘的海鷗們群起拍打著翅翼,一片烏黑的影朝他們襲來、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鬼太郎舉起右手以擋開鳥兒掉落的羽毛和羽粉,左手則護著他的父親。 海鷗群散去的同時,一直籠罩在上空的陰霾也逐漸散去,海水被雲縫間漏下來的陽光照的閃閃發亮。 他們看到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お義父さん!」眼框忍不住發熱,鬼太郎顧不得佇立在一旁的異質者,冰涼而帶著腐敗臭的海水逐漸淹過他的小腿肚。 「鬼、太郎?」聽到呼喚聲,少年模樣的水木轉過頭,寬鬆的西裝蓋過雙手,肩上揹著鬼太郎不曾看過的東西。 多麼溫暖的手啊,鬼太郎緊緊握住水木的手,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稍微比他高上一些的水木先生似乎被打斷了思緒,不過他還是回握住小小的手。 「吾友……」 父親探出頭,語帶哽咽地輕聲呼喚著水木先生的名,而水木先生遲疑一瞬後也回以令人安心的笑容,「……喂喂,你這傢伙怎麼哭成這樣啊?」 雖然還有無數想問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 「呲掉了。」 「再、一次……呲掉也殼以……」 在如同指甲搔刮黑板的聲音傳入耳裡的同時,數個青紫色的巨大腕足高高舉起,弄得海水一時間變得波濤洶湧,連帶著他和水木先生都踉蹌一下,父親似乎落到他的肩上。 那物無數的管足爭先恐後地伸出,貪婪地嗅聞著空氣,而猩紅口器翕張著。 他看見水木向前踏了一步,將他護在身後,腳下或赤色或青色的海水將水神包圍住。 「別想動我的家人!」 即使水木先生說得咬牙切齒,可脆弱的人類怎麼可能敵得過水神?鬼太郎皺起眉頭,他要如何才能保護他的家人? 「還記得手槍的手勢怎麼做嗎?」 「咦?」 那道聲音要他別回頭。 他想他或許曾在睡眼惺忪的夜裡聽過這個聲音。 「做得很好,把妖力集中在指尖,你可以試著想像血液集中在食指的指尖……另一隻手就像水木穩住槍身那樣穩住手腕,沒錯……」 他這才看見水木先生取下了揹在肩上的東西,木製的那端抵在肩窩處,似乎正在瞄準什麼。 「然後,想像彈出橡皮筋的感覺,將積蓄在食指的妖力擊出。」 屏氣、擊出! 炫目的白光讓他不禁有些暈眩,而被擊中的水神潰散成一塊塊的碎肉,濃重的腐敗臭讓他忍不住倒彈一步。 水木扣下扳機,將海鷗的眼珠一舉擊穿,化成水與那或大或小的腥臭肉塊落到海水之中,旋即被青色和赤色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哪裡沒做對,放鬆的同時全身就像是剛跑完接力賽隔天那樣完全使不上力,連帶著一股倦意猛烈襲來。 「水木……先生……」身後的人扶著他,讓他得以有個依靠。 我在,水木回道。擁抱的力道幾乎讓他難得感到有些疼痛。 他看見向來堅毅的人眼框泛紅,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即便如此,他還是嘗試露出苦澀的笑容。 好痛……為什麼胸口會發悶而如此酸澀呢? 一定是沉香與檀香的錯,對吧? 「再會啦。」
ゲゲ郎深吸一口氣,果然,面前的水木身上混雜著其他氣味。 那是屬於潮水的氣味。 「抱歉,好像太逞強了。」水木將西裝外套脫下來蓋到鬼太郎身上,「……我還以為沒問題的。」 啊啊,水木還是怕寂寞的。ゲゲ郎沒由來的想起這件事,明明早就知道分離會到來,但他們總是淺淺帶過所有可能讓彼此沉默的話題。 果然我們應當像談論明天那樣談論死亡,因為死亡沒什麼大不了的。 水木的目光落到一旁,無聲中ゲゲ郎彷彿聽見他在問,問自己會用多長的時間去懷念一個人? 「我會用一生懷念。」就連體溫也不像是尋常人類那樣了,他有那麼一個瞬間忍不住想要讓水木攝取幽靈族的血。 ——既然已經不再是人類了,不如就過來妖怪的世界吧。 水木打斷了他的思緒,「你絕對在想什麼危險的事吧?ゲゲ郎,和我約定,一定要好好保護鬼太郎跟你自己。」 「但——」 「對我而言,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水木狀似靦腆地轉過頭,用鬆垮垮的皮鞋踢開一旁的海帶,「接下來也會遇到很多討厭的、痛苦的、辛苦的事情吧?但是,正視的話一定會發現美好的事物,就像你說過的那樣。請原諒我擅自與你們許下諾言又無法遵守。」 果然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ゲゲ郎吸著鼻子,臉上早就濕答答的了。 「那麼就交給你了,拍檔。」水木輕輕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帶著粗繭的指頭替他抹去淚水,「閉上眼睛吧。」 他聽話地閉上雙眼,於是那被陽光曬得發暖的乾淨海水便盡數灑在他的胸前。像是最初的撒嬌和最後的擁抱。 原先帶著一絲嗆辣的菸草味在空氣中轉變為淡淡的甘甜味,一陣海風吹過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嘆了口氣,帶著鬼太郎回到沙岸上。現在的軀體就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難以負荷,不僅如此,海裡的怨靈亦緊攀著他的衣角,一點一點地將僅剩的力量奪走。 兩道纖細的身影自海裡來。 祂們孕育了無數生命而又奪走一切。 「水神大人……」 「幽靈族的老爺。」身著深緋色衣裳的那位說道,眼神卻飄向自己手上捏著的小小海星,「此事已了,汝無需煩惱。」 而瓶覗色的那位則扼著海鷗的頸子,「……汝莫非在煩惱人類之事?」 幽靈族抿了抿唇,「為何大水要帶走吾友。」 「此事無非因人類而起。」原先稍微乾淨點了的海水又再一次變得污濁而骯臟,祂們輕輕搖頭,「此人之所以屍骨無存,全非大水之罪,若要究責,悉是汝等之過。」 那抹深緋看著幽靈族的表情,轉而換了一種方式解釋,「汝等的氣息之於不少妖怪而言,乃是至高無上之佳餚。且此人亦已踏足吾等的世界。」 龗神將祂們來到此處的原因娓娓道來,工廠的廢水、帶著惡臭的糞水、傾倒於夢之島的數不盡的垃圾……這些都是引起大水的無數理由之一。 而帶著幽靈族氣息的水木正巧被水神發覺,這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祂便隨著落下的雨水悄悄滑入了滿是菸草味的公司,拖曳著腳步,飢腸轆轆著實教人難耐。 啊啊,已經無法忍耐了。於是祂喚起大水,沿著街道沿著水溝沿著排水管爬過肌膚,裹挾一切善良的和惡意盡數吞下。 一切如祂所料。 祂見過,綁著紅繩的男男女女一同走向海的世界、傾訴彼此熱烈的愛意,然後在大水包裹住他們的同時又扯住彼此的頭髮、將對方的頭下壓,以求一點點氧氣—— 這次也是如此,人類只有在糟糕的地方不會讓祂失望。 水木是因他們而死,亦是因為人類而死。 他早在被溶解的時候就死去了,方才殘留於此的不過是一段執念罷了。龗神們將自身妖力借給他,讓這段強烈的執念得以化作實體。 為什麼要幫助他們呢?質問脫口而出,他不禁感到口乾舌燥。 ——憐憫。 祂們拋下單詞後便再次回到水中,一如來時那樣。 是啊,大水帶走他與他的名字和記憶,岸上只留下了寂寞的人們。 眼下更迫切的問題是他該怎麼教導鬼太郎認識死亡。 為父的應當引導孩子,可他從來沒有適應失去親人的痛苦經驗。自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了,只有祖先的靈毛手環一直待在他的身邊,隱隱約約感受到手環傳來微微熱度。 說到底,妖怪本來就對於其他個體的死亡沒什麼概念。就根本上來說,除非靈魂下了地獄,否則他們所謂的死去也不過就是軀體的消亡罷了。 所以在充滿妖怪的環境中成長的他對於死亡很是豁達,他們的生命太長,總是會有再見面的機會。 但鬼太郎不是,他與人類有過深的淵源,而人類一旦逝去就不會輕易回來。 他們自然是可以等到水木再度輪迴,問題是——那個時候水木還是水木嗎? 噩夢從戰場變成紛飛的櫻花,最後變成某種抓也抓不住的夢魘。 「請不要奪走我的記憶,唯有這個,還請不要奪走。」 這段夢囈始終揮之不去,只有記憶可以當作他們曾經相遇的證據,也是無數個昨日堆砌出今日的他們。 過往的記憶會形塑出現在的人格,如果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只有靈魂還是相同的,那麼他還會是熟悉的那個人嗎?如果將轉生的水木看作今世的水木,會不會反而傷了他? 所有的問題都得不到回答,周遭屍橫遍野,只有他能背負起其他人的記憶與念想。 「喂,別露出那種喪氣的表情啊。那傢伙要是看到的話可是會笑話你的。」 幽靈族抬起頭,曾經跟在水木身後的靈體們如今蹲在他的面前,各個露出流氓似的笑容。 「你們……」 「走不動的話,我們的肩膀可以暫借給你。」為首的士兵說道,雖然身高顯得格外矮小,但氣勢完全不輸給其他軍人,「誰叫你是水木的朋友呢!」 祂們握住幽靈族的手,將他拉起身。有個老媽子似的軍人還替他拍掉了沾在身上的沙。 你不會要哭了吧?有個傢伙瞪大眼不敢置信地說。 才沒有!幽靈族用力抹了抹臉,抱緊懷中的孩子。或許曾經這些人也幫助過他,所以他才能夠勉強保有軀體再度回到水木身邊。 喀啦、叩嘍。 木屐踩過石磚街道、踩過泥濘地,也踩過樹蔭下的陽光和發著光的小水潭。 幾個帶著帽子的孩子撿起被沖到街道上的樹枝開始打架,而一旁的大人則拿著毛巾擦臉,結果每個人都弄得像隻三花貓似的。 大水褪去,誰都得繼續生活。 喀啦、叩嘍。 水木的夥伴們輕聲說著他們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以及他所不知道的孩提時代的水木。 小時候明明很坦率,但長大後就變得彆扭了呢。幽靈族誠實地給出了想法。 「當然啊。」帶著眼鏡的丸山說,「戰爭改變太多東西了。」 在成為軍人之前,大家都是平凡不過的大男孩而已。戰爭過去了,心裡那道疤痕卻沒有隨之淡去。 他們只能送他到貓屋二樓,落日的餘暉照不進屋內。 「不論如何,回家了。」小個子說,祂身後每個人的身影都逐漸淡去,「時間到了,我們只能陪你到這裡,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啊啊,謝謝你們。」幽靈族閉起眼,轉瞬之間屋裡誰也不在了。 帶著煙硝味的氣息是否也被大水帶走了呢?而自己的軀體正在逐漸消散,不出多時又回到只剩一顆眼珠的模樣了。 視線變得不同,現在的他只能看見鬼太郎微微顫動的眼皮和滑落眼角的淚珠。 再稍微睡一下吧,吾兒。他貼著那柔軟的臉頰,今天實在太累了,再稍微沉浸在夢裡吧。
直至夜幕低垂時鬼太郎才醒過來。 「父親……」他輕聲呼喚。 旋即父親便從桌上跳了下來,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會不會渴。 「是誰將我揹回來的呢?」是很熟悉的溫度,就像玩累時會讓他撒嬌的水木先生一樣的溫度。 父親沉默一陣,「是老夫曾經熟悉的,如今已然告別。」 他們對坐著,父親眼裡的鮮紅色在夜裡顯得格外鮮豔。 似乎無法忍受沉默,父親將他昏睡過去後的事情娓娓道來,雖然說的很詳細,但他隱約能感受到父親似乎對某些事情避而不談。 也許父親是認為現階段他還不用知道吧?或許有一天父親會將一切都說出來的,他們只是還需要時間消化事實。還好,幽靈族最不缺乏的就是那些東西了。 而原來在跌落水裡的時候水木先生就死了嗎?鬼太郎抿了抿唇,他想起那時拉住水木先生的袖子的那隻手。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水木先生明明是可以到安全的地方的!太過分了,為什麼死的非是他們所敬愛的人不可呢? 鬼太郎,父親喚著他的名,不要去怨恨人類。 為什麼?父親。他不明白,為什麼不應該去埋怨傷害他們的人? 鬼太郎輕輕撫摸著昨天包紮的傷口,水木先生偷偷在角落畫的原子小金剛早就被水弄得模糊。 「怨恨一旦產生就很難將之消滅。」父親撇過頭,「不是每個人類都是那樣的……人類的多面性讓人難以理解,但即便如此,不管是你的母親還是水木,都抱持著愛去面對很多事情。」 「我不理解……這樣能拯救水木先生嗎?」 「沒辦法,但是或許我們可以拯救到某個人生命中的水木。」父親回道,「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傘,但即便如此也不應該奪走他人的傘。」 ……我能做到嗎?給他人一把傘。 ——我們的生命太過漫長,所以我們有很多犯錯的空間,慢慢來吧。 「啊!」有個人推開他們的家門,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鬼太郎抬起頭,來者是相片館的婆婆,年過六十依舊健朗,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的笑容。她的手上拿著一大包牛皮紙袋,「小鬼太郎!這些是水木先生前陣子拜託我家的洗的相片,沒有被水淹到真是太好了。」 他接過沉甸甸的紙袋,婆婆揉了揉他的頭髮,「要好好吃飯啊。不過男孩子總是長的特別快……不出幾年搞不好你就會比水木先生要來的高了呢……」 謝過並送走婆婆後,他們加熱了昨天剩下的咖哩,趁著用餐的時間翻看照片。 照片的時間跨度很大,從他還是嬰兒時期到前些日子參觀日的照片都有。到底都是在什麼時候拍的呢?完全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只知道今天的咖哩有些太鹹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道菜竟會教人如此難以忍受、完全勾不起食慾。 於是他們收拾了碗盤和料理,試圖用沖澡帶走胸口的酸澀,意料之中的無用功。 在父親的提議下,他們將水木先生所留下的東西整理好,逐個放入木箱子裏。 而睡魔就在他們數著一個個昨日的時候悄悄抓住他們的雙足,讓他們不得不迎接明日。 水木先生是真的不在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 燈光消去,銀白色的月光不合時宜地照亮房間。 是的,不需星光;將之撲滅,收起銀兔,撤走金烏,傾盡海水,掃空森林,只因這世間不再有美好。 被窩涼涼的,怎樣都捂不熱。鬼太郎將父親捧到心窩處,他們在沉默的夜裡入眠。 -FIN
Notes:所以,我想寫信給你。想要盡可能陪你久一點,陪你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 ××× 一些後記 在找紅潮相關資料的時候,發現一直到昭和40多年才開始對東京灣進行紅潮相關的統計,前面沒有搜到相關資料,不過有看到紅潮好發於夏季,就當那年也發生了吧 兩位神明源自於《古事記》,伊邪那岐命斬殺迦具土之後,其血滴從十拳劍落到岩石上……劍柄落下的血生成闇淤加美神和闇御津羽神。
因為兩位神明本身就是水神,想說是同根生(?)所以就用赤潮跟青潮做延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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