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夢境成了江澄的現實。藍忘機看魏無羨的眼神柔情似水,彷彿世上只有他心心念念的愛情,其他一切與他無關。江澄對那含情脈脈、兒女情長並不艷羨,然而愛情的排他性以及永恆性卻使他嚮往,令他嫉妒。他從來是很寂寞孤單的,生命的無常烙印在他的靈魂上,對於所謂「永遠」他嗤之以鼻——感到不屑,卻依舊嚮往。某個夜晚,那時姪子金陵繼承了宗主之位,與他聚少離多,他身邊再也沒過去遺留的人跡,只有一池夢魘的蓮花兀自綠浪滾滾。他站在荷花池邊,春夜善變的天候刮起了大風,穿過蓮花塢的一道道長廊,只聽那不論當年今年如一的風聲。
他明白了的。他明白自己身邊唯一能長長久久的只有執念罷,和那一池又一池的蓮花。貪、嗔、痴,人謂三毒。只有這世人憎惡的三毒伴在他身側,淪肌且浹髓。
這夢很長。江澄睡醒時見到白色的病房,明白自己真的醒了,安安靜靜地流下淚來。角落的沙發坐著兩人,其中一個見他醒了,趕緊來到床邊,緊張地問:「你感覺怎麼樣,阿澄?」
江澄心裡說:阿凌,嘴上說:「大哥……」聲音沙啞,大哥拿起床頭的棉花棒沾水餵他,他撇過頭不要。
「直接喝會嗆到,你昏迷時我們都這樣餵你的。」
江澄搖頭,大哥只好用紙杯裝了一點水給他,扶著杯子一點一點倒進他嘴裡。他果真嗆到了,水灑得到處都是。折騰了一番,江澄終於能發出聲音。他第一件事就問:「我睡了多久?」
「好多天。你睡了一個星期。」
護士一會進來了,後面還跟著藍忘機。他穿一套筆挺的西裝,神色嚴肅,江澄一見他就噤了聲。這時後魏嬰還倒在沙發上睡,江澄心煩意亂,一眼都不想看到他們。
「阿澄,這位是藍醫師,幸好在國外有自己人,多虧他的幫忙才有獨間病房,好好跟人家道謝。」大哥攬著江澄的肩膀這麼說道,手掌溫柔地輕捏他的肩頭,雖是嘴上以長輩口吻吩咐他,動作卻隱約有安撫的意味。
江澄看著自己的手,一點也不願正眼看藍忘機。
「謝謝你的幫忙,藍醫師。」
「不必謝。方便的話,我想問你一些問題。」
「我有點累。」
大哥難得不護著他,說:「跟你的病情有關,好好回答人家。」
藍忘機把人都遣開,關上病房門,拉了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下。江澄依然不正眼看他。
「你的大致病史我已經從你爸媽和哥哥那邊知道了,據我所知,你現在有使用治療思覺失調症的藥物,以及抗憂鬱和抗焦慮藥,但是幻聽症狀依然沒有好轉。」
「我沒有幻聽。」
「你朋友告訴我,那天在咖啡廳你昏倒前一直要什麼人住嘴,儘管當時只有你們兩個。」
「那不是幻聽。」
「是誰在對你說話?」
「我不想告訴你。」
「好吧。另外,我看過你之前照的電腦斷層,還有核磁共振,都沒什麼問題。腦脊髓液檢查也沒有大礙,白血球正常,培養也沒有細菌,初步排除細菌性腦炎的可能。儘管你陷入昏迷,甚至一度停止呼吸,但心肺復甦後,一切檢查結果都正常,只是身體虛弱。並且,我聽說你之前也有類似的狀況發生。」藍忘機見他毫無反應,沈默了一下後說:「我有一個請求。做心肺復甦術的時候,我看到你胸前的疤痕。介意再讓我看一次嗎?」
江澄不由地抬起眼來看他,只見他依然一臉嚴肅,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
「我不願意。」
「那是什麼樣的傷口留下的?」
「跌倒。」
藍忘機搖搖頭。「我不信。」
「我去給皮膚科醫師看過,他們查不出原因,但不是惡性,所以沒關係。」
「一出生就有嗎?」
「不。大概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才有,起初不是很嚴重,只是一條淺淺的擦傷一樣的紅痕。」
「會痛嗎?」
江澄猶豫了一下,說:「有時會。」
「什麼時候?」
「……很生氣的時候。」
「在咖啡廳失去意識之前,也會痛嗎?」
「嗯。疼得很厲害。」
「讓我看一看吧,不行嗎?」
「好吧。」江澄伸手要去拉衣襬,卻發現身上套著陌生的病號服,不知道怎麼脫才好。藍忘機見狀,說:「失禮了。」便靠近過來幫忙,大而靈活的手伸到江澄身側,解開繫緊的結,輕輕把布料往旁邊拉。他動作輕柔,讓江澄有點癢,忍不住動了一下。沒想到這一動,藍忘機的手掠過那道疤,讓他痛的皺起了臉。
「抱歉。」藍忘機的手指避開那道粉紅色的疤,按在周邊的皮膚上。「這樣會痛嗎?」
「不會。平常就算碰到,也不會疼的。」
藍忘機點了點頭,替他把衣服重新繫上。
「藍醫師。」臨走前,江澄叫住他。「你見過魏無羨了嗎?」
藍忘機愣了一下,隨即從口袋掏出手機,在上頭點了幾下,才慢慢地說道:「魏——無——羨?你認識他?」
聽見藍忘機那難以按捺的期待語氣,江澄說:「嗯,認識的。」
「他在哪裡?」
「藍忘機,你很想見到他?」
「藍——忘——機?你也認識這個人?」藍忘機又低頭看手機,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眉毛微微抽動。「他在哪裡?」
「你……」江澄忽然想到,藍忘機是夢裡人的姓名,眼前人姓藍沒錯,卻不知其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藍湛。」他放下手機,直視著江澄說:「恕我失禮,但我認為讓你早點認清現實比較好。你口中的這兩個人名,魏無羨和藍——(他又低頭打開手機確認)——藍忘機並非真有其人,他們只是你的幻覺。你那個當時和你一起的朋友告訴我,你摀著耳朵要這兩個人別再說話,我把人名記了下來,正是這兩人。他們是你的幻覺,只存在你腦海裡。」
「你的意思是,你還沒見過魏嬰?」
「什麼人?」
「當時和我一起的朋友,個子特別高的男生,剛剛還在沙發上睡覺,被你趕出病房的。」
「哦。」藍湛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見過的,但不知道他名字。」
江澄還不死心(或者說鐵了心要自己死心):「你覺得他那個人怎麼樣?」
「沒什麼特別的印象。」
「不覺得他特別特別好?」
藍湛的表情越來越困惑,江澄怕再問下去自己要被送進精神病房,只得悻悻地道:「當我沒說,別管我,我就隨便問問。」
「抱歉,我真的沒什麼印象。我這個人,記臉和名字特別不行。」
「沒關係。」江澄眼見好心幫忙的藍湛露出自責的表情,連忙編了個藉口說:「我那個朋友很厲害,什麼都做得比我好。藍醫師也看得出來吧,我不擅長運動,從小樣樣比不過他,長大也是,他考上醫科,我唸的是文學,以後賺不了錢,怕要餓死。和他在一塊,誰的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所以我才隨口問問的,你別介意。」
說完才發這藉口並非空穴來風,景況確是如此沒錯,只不過他不如自己所說的那般感到自卑。就像孩提時代他坐在樹下看魏嬰打球,對方朝他囂張一笑,他內心卻毫無波瀾。他總感覺,自己人生的這一段時日,早已過完了。
「我了解了。」藍湛說完話卻站在門邊,一臉躊躇不定的模樣。江澄看他有話要說,知道大抵是安慰少年人的話,不大願意聽。
「江澄, 每個人——」藍湛話還沒說完就被江澄接過去:「都是特別的。我知道。」那眉目間有種冰雪聰明的少年特有的惱怒。「我不想聽這個。」
「抱歉。」藍湛頓了一下說:「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
樹葉被風刮的聲音就像陣陣的浪潮,木造的傳統建築被風吹得像一副骨頭喀啦喀啦響。從醫院回到別墅的第一晚,江澄失了眠,睜著眼睛躺在被褥裡,靜靜地聽那聲音。他突然就很想到海邊看一看。夜深了,屋裡兩家人都已入睡,江澄左邊睡著魏嬰,右邊睡著從歐洲緊急趕回來的大哥。他往大哥那邊悄悄地靠過去,想起在夢裡,金凌也是這般在夜裡悄悄地靠過來。他的大哥睡得很熟,酣睡的臉龐忽然讓人看不出年紀,還像個孩子。江澄不由自主低聲說:「阿凌……」他很高興大哥在他身邊,卻隱隱約約明白,這人再也不是同一個金凌。他伸手描摹那線條流暢的鼻樑,指尖輕輕停在鼻頭。
「阿澄?」大哥醒來,模模糊糊地叫他的名。他不作聲,安靜地朝大哥靠過去,直到肩膀被輕輕攬住,帶著體溫的棉被覆蓋上來。
回國後,江澄被父母帶去藍湛的診所,固定每週晤談一次。他原本不願去,但大哥答應他療程結束後帶他一道去歐洲出差,加上爸媽語重心長,他不忍拒絕。繼上次在國外與藍湛一番談話後,江澄早已認定兩人不會再見面,沒想到對方是精神科醫師,回國後主動聯繫江澄的親人,希望能幫上忙。在夢裡,藍忘機為了魏無羨第一次的死怪罪江晚吟,兩人之間多有齟齬,然而最令他討厭的,卻是藍忘機與魏無羨重逢後,那種眼裡容不下別人的眼神。江澄痛恨那個眼神,卻不明所以。
然而藍湛和夢裡的藍忘機並不完全一樣。相似的面無表情,以及冷漠的雙眼,但許是因為當了精神科醫生,對人心多有探究,不如藍忘機的不近人情。那天,坐在他床畔的藍湛有著那麼種醫生特有的溫柔,教他敞開了心防。
每一次晤談約略一個半鐘頭左右,在一間長方形的辦公室裡,茶几總是放著兩杯剛煮好的茶。江澄起初有些拘謹,不願透露太多個人訊息,更不願意提起夢境的事。藍湛不像之前江澄遇過的心理師(那數量還真不少)頻頻問他問題,兩人時常面對面坐著大眼瞪小眼。第一次晤談結束,江澄拿著爸爸的副卡要結帳,被金額嚇了一跳,回家抱怨對方拿錢不辦事。
他休了學,日子很是清閒,整日要不睡覺要不逛書店、看電影,魏嬰有時從外縣的大學回來,便開車載他出遠門。江澄找了時間跟他說:「我現在不可能跟你談戀愛。」要他別再來,他說:「以後可能嗎?」
江澄說:「我不知道。」
「我以後還會回來載你出去玩。」
「不要。」
「我知道你想要。」
那之後江澄心都亂了,吃不下也睡不好。他不願再做夢,內容他早已裡裡外外熟透,卻夜復一夜反覆經歷,像在靈魂上一遍一遍烙印相同的圖案,直到成為在劫難逃的印記。他偶爾打開社群網站,見到魏嬰和同學遊山玩水的照片,或者熬夜準備期中考時深夜發布的抱怨,一張張臉蛋那麼年輕,他卻明白那段時日離他遠去。他曾幾次在激動之下鼓起勇氣,心想疼了也不要緊,打了電話給魏嬰,想痛痛快快地去愛一次,卻在電話接通時匆匆掛斷。
「我這禮拜過得不大好。」
一進診療間,江澄便垂頭喪氣地陷進了沙發椅。他見到旁邊有幾個動物圖案的抱枕,拿起來緊緊抱在胸前。
「發生什麼事?」
藍湛翹腿坐在沙發上,江澄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藍醫師,你今天很不一樣。」
「我買了新的領帶。看起來很怪嗎?」
「不。挺適合你。」江澄丟下手中的抱枕。「我這禮拜過得很糟。我——不,我想從出生以來,我就過得很糟。我想這是無法改變的,你也覺得這是無法改變的嗎?」
「如果我這麼認為,就不會叫你每週來見我。」
「我很喜歡狗,因為牠們不但可愛,還很忠誠。」他把扔到一旁的動物抱枕又抓起來抱進懷裡,往胸口用力地推擠,像要把棉花都擠壓出來。「但我從沒有養過。」
「為什麼?」
「我不能。我是說我不想。」
「不想跟不能,是不一樣的。」
藍湛在腿上交疊的手原先是左邊拇指在上,現在換到了右手拇指在上。江澄瞪著那雙彷彿漂白過的大手。
「是一樣的。」
「或許,你以為它們是一樣的,但它們不同。」
「反正我不願意,這樣講行得通了吧?我不願意。」
「為什麼?」
他把抱枕抱得更緊了,把自己也緊緊按進沙發裡,他說話時咬著嘴唇,音量很小。「我怕失去我養的狗。」
「犬類的壽命比人類短,是這個緣故嗎?」
「不。」在這個短促的音節之後,漫長的沈默像一堵慢慢砌起的牆,在兩人之間堆高。江澄盯著藍湛的領帶。「你難道不說話嗎?」
「我在等待你。或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不想養狗的理由。」
「我不明白你知道這個對我有什麼幫助。」
「你認為這不重要。」
「對。」
「你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嗎?」藍湛面無表情的臉嚇人地扭曲了。
「不是這樣。」
「你不認同我的作法。」
「不是的。」
樹蔭穿透公車亭的塑膠遮板,在江澄身上投下綠色的影子。他儘量背對著同樣在等公車的人們,安靜地哭了起來,哭到錯過了回家的公車。那個秘密蜷縮在他的喉嚨,像一根魚刺,嘔不出來也吞不下。藍醫師的眼睛閃爍著冰塊的光澤,令他無語凝噎。幾分鐘之前,在那間燈光明亮的診所裡,他忽然明白自己離不開那根魚刺帶來的疼痛和血腥的甜。他的夢境裡,愛與恨比現實更加逼真,更加深刻,而他有強烈的預感——當他發現藍湛戴了一條有小小的橘色獨角獸圖案的領帶他就很清楚——他無法再獨自一人保守秘密。就像珠寶,像跑車,像鮮花,一旦秘密從心裡摘下,就無法停止凋零。
約莫中午時分,藍湛離開診所,到樓下的麵包店買咖啡和菠蘿包。拿著午餐走出店門時,他看到半小時前離開他診所的譫妄症患者,坐在公車亭蓊鬱的長椅上,像五歲的孩子那樣抽抽嗒嗒地哭,路人與他保持著至少三公尺的距離,彷彿他身上有隱形防護罩。
患者約有二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十五歲。他生得很瘦,卻骨肉均勻,像在夾縫裡自然變苗條一樣。藍湛駐足在麵包店的門口,視線穿過寬闊的馬路注視少年用手背抹乾眼睛、急急忙忙上了公車的動作。
再次見到江澄,已經是兩週後。少年穿格子襯衫和深色牛仔褲,腳上的白球鞋乾淨整潔到不自然的地步。他那杏仁一般的眼睛無神地注視前方,不發一語。
「早安,江澄。」
過了半晌,藍湛又說:「你看起來很疲倦,沒睡好嗎?」
「不,我睡得很多,感覺特別有精神。」
「我注意到你上週取消了預約。我認為,你持續來見我是很重要的。」
少年的臉微微地紅了,瘦長的手指捏住牛仔褲的布料。他的手背上浮起明晰的青色血管,像泛濫平原的河流。
「上次我們談到寵物的時候,我似乎讓你生氣了。」
「沒有。」
年輕的醫生抽出交疊的手,換了一個姿勢,左手拇指壓在右手拇指上。江澄盯著那雙手,指甲沿著指腹邊緣修剪整齊。
「藍醫師。」江澄垂著眼睛說道。「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來這裡。對於我的人生,我不能想像別的樣子。」
「你沒有信心,所以你放棄了。」
「不是這樣。」少年用力地搖頭,從襯衫領子露出收縮繃緊的肌肉。藍湛隱約記得那條肌肉叫胸鎖乳突肌,三角形的凹窩底下藏著鎖骨下動脈。他對肉體的知識遠比少年淵博,然而沒有什麼知識能消減肉體純粹的美。
「藍醫師,你願不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我第一次講,你要認真聽。」
少年倉促地朝他微笑,尚還清脆的聲音把年輕的醫生拖進夢境的漩渦。當故事的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少年的唇齒間,天空染上了憂鬱的黃色。他講述了夷陵老祖魏無羨和含光君藍忘機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說他們如何在年少時相遇,藍忘機如何逢亂必出,只為尋找一縷魂魄,苦等十三次春秋交替。
「藍醫師,這並非譫妄,是我親歷的現實。你有何看法?」
藍湛沈默了半晌說:「若真如此,你遺漏了太多細節。你的膽妄是更完整、更複雜的東西,大到把你困住。我不認為你告訴我的故事有這個效果。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儘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全部的事。」
「全部?」
「全部。」
五次診療過去,藍湛還看不見夢魘的盡頭。隨著他越發深入地探究檢視江澄的膽妄,如同試圖解開一條打結的繩子,在一個死結的上游發現無數死結。他得知在夢境裡,人物是江澄現實周遭人們的投影(或者反之亦然),時代背景固然是脫離現實的玄幻,然而人性卻一點沒變,照樣血海深仇,照樣愛恨嗔癡。
「第一次晤談的時候,我們說到你不願養狗的原因,當時你說不出。現在你想到原由了嗎?」
「我一直都很清楚,因為我怕牠們被送走呀。」
「但牠們並不真的會被送走,你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
「你還記得牠們的名字嗎?」
「記得的。妃妃和茉莉。」
「牠們被送走了,無論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牠們的毛色、體溫、重量我都一一記得,牠們離開我腳邊時輕聲的哀鳴,以及牠們的眼神我都記得。我無法見到狗而不想起牠們,無法不去想牠們被送去哪裡,遭受了什麼對待。」江澄頓了一下,抬起低垂的眼看藍湛的眼睛。「你一定是想說,我把事情想得太嚴重。」
「你自己這麼認為嗎?」
「不。就像我看到晨曦,就知道將有日正當中。見一葉可知秋。我認為不把事情看得重的人,只是沒看清現實。」
最後一次的診療江澄穿來一身黑色長袖T恤和黑棉褲,白色的喉頭掉在衣領之外,略長的瀏海落在眼前。藍湛的眼瞼背後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穿深色長袍寬袖,烏黑長髮如瀑的江家宗主江晚吟,幾縷青絲為眉眼投下陰沈狠戾的黑影。他輕輕攏起眼皮,生怕用力過猛碾碎縹緲的影像,然而只消一眨眼,江宗主消失無蹤,一身黑衣短髮的江澄取而代之。
藍湛這時已經很清楚少年老是精神不濟的緣由,對他疲倦蒼白的面色見怪不怪,但是踏進診療間的江澄憔悴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白色的皮膚有些藍湛熟悉的痕跡,一些躁鬱症的患者在焦慮時往往會有自殘的動作,例如掐自己脖子或抓撓皮膚。少年白淨的面頰上有兩道紅色血痕,凝乾的血塊附在傷口上,像胭脂;單薄彷彿半透明的眼皮微微浮腫,下眼瞼一片淡青;而他那骨肉勻稱的修長身體彷彿被塞進一條窄巷,就那樣變得更細,像是一折就會斷掉。
「藍醫師,我想死。」江澄說,他說話很急很快,有些氣短。「我想摔爛撞斷骨折失去意識。我好想死。我上週去精神科回診,醫生給我減了藥,我晚上睡得很差,早上很早就醒來,但和睡著沒兩樣,什麼都不能做不想做。」
「情況那麼糟糕的話,可以和那位醫師溝通一下狀況,再做調整。」
「我簡直一秒都無法再忍受。」江澄的手指捏住褲子的膝蓋處。「我吃好多藥——我才二十歲——多到我時常記不得自己吃了沒有。爸媽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我吃藥丟人,一聽到醫生給我減藥開心的不得了。他們自從知道長期吃抗焦慮藥會影響記憶力,就時常暗示我別吃,對他們而言,能記住考試內容比我睡覺重要的多。藍醫師——」江澄直直盯著藍湛。「藍醫師,你聽見我說的嗎?」
「我聽著。」
「我不是開玩笑,我想死。」
「我明白你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該去醫院掛號,和醫生商量,然後改處方。但是我做不到,我好累,累到什麼都無法做。」
「不做的話會一直這麼痛苦。」
「藍醫師。」江澄慢慢地叫他,他正想回答,江澄又重複了一次:「藍醫師。」他忽然覺得那三個字並非對他的稱呼,而是一種熟悉的暗號。
「藍醫師,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夢裡的誰。」
「大約猜得到。」
「你是去他媽的藍二哥哥。」
「和我想的一樣。」
「你還知不知道,我最近睡得很糟,睡得越糟,夢的越厲害,你知不知道我夢見什麼——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因為我從沒和你說過。我夢到了最討厭的一段。」江澄坐在沙發的邊緣,身體往前傾斜,手臂繃得很緊。藍湛的心跳加速,喉嚨嘗到淡淡的苦味,他不知道江澄會說出什麼話,感到強烈的無助以及興奮。
「十幾歲的我(他早已放棄在口語上區分江晚吟與自我)和魏無羨同榻而眠,他有那樣一張巧嘴,和那樣不規矩的手。這樣說,你大概曉得我的意思。」江澄翹起了嘴角。「他死後的十三年,你聽過我為尋他而抓鬼修,也聽過藍忘機逢亂必出,日日問靈。你——藍忘機——和江晚吟——我——同求一人而不得。同病相憐,日久生情。」
藍湛雙手握得死緊,久久不發一語。斜對面的少年一勁地衝他笑。
「夢裡,玄幻世界的習俗和現實那麼相近,藍忘機從不過夜。他對魏無羨情比金堅,有情人終成眷屬。藍醫師,你愛上魏嬰了沒有。」
藍湛神色陰沈,露出了江澄熟悉的憤怒表情。面無表情的藍忘機,獨獨時常對江晚吟表露殺機。
「沒有,我沒有愛上他。」藍湛說。江澄見他握住扶手的指節都發白了。「不要混淆了夢境與現實。」
「對我來說那就是現實,你們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那就是現實。」
「在今天之前,你沒跟我說過江晚吟和藍忘機的關係。」
「在他們的故事裡,江晚吟一點都不重要。他是陪襯,是紅花的綠葉。」
「你認為他是無足輕重的。」
「對他們而言無足輕重。」
「但我認為,人或許比你所想的更複雜一點。」藍湛的指尖稍微放鬆了些。「空穴來風之事,往往極少。你所說的情比金堅的含光君,未必不曾對江晚吟動情。而你說風流成性的魏無羨,對青梅竹馬的師弟也不一定只是狎玩之意。儘管最後形同陌路,但暗地裡的心思,無人知曉。何況——」他用指節輕扣桌面。「何況,以我對含光君的了解,他情深義重,不擅表達,儘管表面上毫無波瀾,內心不見得如此。我想說的是,在你的夢裡,兩個曾與你親密之人離你而去,固然令人遺憾,然而你絕非無足輕重的,我這麼相信。不論對你自己,或對他們兩人,你絕非無足輕重。」
「我覺得——」江澄搖搖頭。「我難以相信。」
「你必須試著相信。和養一條狗一樣,狗不會被送走。你也可以對人把自己交出去,或許會受傷,但絕不會風過無痕。」藍湛停頓一下,說道:「江澄,我必須通知你,我無法繼續與你晤談,但我會安排我的同僚接手你的個案。我認為以目前的狀態,我並不適合擔任你的醫生。」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那一瞬間江澄的臉失掉了殘存的血色,他起身奪門而出,隨身的手機皮夾都還扔在沙發上,便頭也不回的走掉。藍湛追了出去,一開門就與折返的江澄撞個正著。少年一身孱弱鋒利的骨骼撞得他滿懷,所幸他即時站穩腳步,兩人才沒摔倒。江澄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瞪他。
「為什麼背叛我!」
「對不起。」
「你這個叛徒!究竟為什麼這樣對我!」
江澄抓住他的衣領,還有那條藍底的獨角獸圖案領帶,一併攢在手掌心。藍湛想:他剛剛要走的,卻做不到灑脫,仍然要回來找我。像是被劍尖所指,仍不顧地挺胸向前。並非勇敢,只是過於執著,用情太深。
少年杏仁形狀的眼匡紅了,收回雙手遮住顏面,抿著嘴不出聲。他孤獨的要死。明明身旁有人,卻比獨自一人更加孤獨。那孤獨讓他從胃的深處感到寒冷。
「我恨你。」江澄說。
「你恨的不是我。」
「你也恨我,因為我害死魏無羨。為了他你願意背叛全世界,你知不知道,你為了他打我巴掌。並不是很痛,真的不痛,但羞辱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江澄,看著我。你能不能冷靜下來?」
從一身黑衣的少年喉間,發出像是動物哀鳴的聲音。他抱著腦袋彎下腰來,狠狠地哭,像在嘔吐。年輕的醫生束手無策的站在旁邊,心痛而焦急。他前幾次幫人看病,少年笑著來哭著走,令他備感沮喪。他還很年輕,經驗不足,何況不擅與人相處。當初選擇精神科也被屢次勸阻,但他個性固執,越被阻撓越想嘗試,前一、兩年還平平淡淡,直到遇見江澄才認清自己或許資歷不夠的現實。他別無他法,索性心一橫,伸手輕拍江澄的背脊。
「不要哭了,江澄。」藍湛說。「我不是背叛你。我不夠好,幫不上你。」
「我不要別人。講一遍故事已經很累了,我再也沒辦法講。」
藍湛環住江澄的肩膀。他本意想安撫,卻因為距離過近而有些心猿意馬。除了自認能力不足之外,他主動解除兩人的醫病關係,還有別的原因。自從第一次見到少年在診療結束後哭泣的模樣,藍湛對他就有一種微妙的感情。他喜歡少年的執著和深刻,著迷於他那不斷掙扎的痛苦心靈,迷戀他痛恨生命卻又緊抓不放的姿態。卑屈、猥瑣、美麗至極。
他給少年喝了一點水,溫柔地抱他,拍他的背,像要撫平那一節節委屈悲傷的脊椎骨。少年緊緊依傍著他,身體著實沒有什麼溫度,像一艘在海上漂流太久的船。
回憶待人既溫柔又殘忍。溫柔的是痛苦會逐漸淡忘,殘忍的是時間一點一滴帶走失去所愛的記憶。每一個早晨,都比前一天更不悲傷,這是最悲哀的事。
某一個連假的週末,魏嬰帶家裡那隻大秋田散步,遇到從超市回家的江澄。江澄把兩個購物袋放在地上,蹲下來摸摸大秋田的腦袋。
「你現在不怕狗了啊?」魏嬰新奇的問。「以前你都不敢靠近牠,還推說是因為我怕狗呢。」
「嗯,已經不怕了。」江澄撓撓狗兒的下巴。「你要不要帶牠來我家玩?」
「好喲。」魏嬰把狗繩塞進江澄手裡,俯身提起地上兩個白色塑膠袋。「走吧。今天我爸媽不在,晚餐能不能在你家吃?」
「牠可以,你不行。」
「憑什麼?」魏嬰知道他嘴貧,佯怒回應道。
「牠比你可愛啊。如果你老實把食物提回去,又沒碰壞,賞你一頓不是不行。」江澄頓了一下。「吃完飯你別急著走,我給你說個故事。」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聖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