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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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羨澄/湛澄] 青鳥 [PG](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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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e_star 發表於 2024-3-3 14: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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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若能展翅高飛,我將不再回頭。」——〈青鳥〉

(上)
在夢裡他只是哭,醒了臉上卻不見淚痕。窗外的陽光隔著木格的紙門,隨枝枒飄動而晃動著,早晨一次次來臨,江澄翻了身把臉埋進澎湃的被裡,不願起床。他從小體質很差,時常生病,還老嗜睡,一放假不到日上三更起不了。
儘管維持躺平的姿勢,沒有驟然起身,他還是頭暈得不行,雙眼睜開只看到白花花一片光影鋪滿床褥、榻榻米地板、木頭的櫥櫃、米色的粗砂牆。房屋的裝潢令他感到陌生,然而那陌生的感覺如此熟悉,以至於他甚至不願花心思去想自己身處何處。他合起眼皮,手背重重壓在眼瞼上,遮去光源。他五感敏銳,只一點動靜就難以入睡,卻又時常犯睏,醒時常是哈欠連連。此時耳邊傳來房門拉開的聲響,接著是內斂的腳步聲,以及瓦斯爐開火時喀噠喀噠的聲音。那聲音不算惱人,但過沒多久,房子的另一邊傳來毫不內斂的開門聲、碰碰碰的腳步聲、歡欣嬉笑之聲。隨著那不知體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有一股千軍萬馬的氣勢,江澄不禁被迫拉出溫柔鄉,面對眼前的現實。
「阿澄!」年近弱冠的少年喊道。他一鼓作氣拉開江澄頭頂的紙門,陽光如同瀑布般流洩而進,江澄往棉被裡縮起身子,閉起眼裝睡。然後那身子貼上來,沈重地、溫熱地,像狗兒般趴臥在他身上。江澄在被窩裡悄悄睜開眼,瞪著淺藍色的被套。
他不得不試圖認清眼前的現實。
公元兩千多年,他是科技時代的孩子,不信怪力亂神。現年二十歲,放了假和家人到鄰近國家的鄉間地區出遊,加上父母的朋友一家,兩家人浩浩蕩蕩住進寬敞的和式傳統住宅。正隔著被往他腰間亂撓的同齡少年,是江澄父母朋友的獨子,性格一股少年人的熱血,筋骨發育很好,站在體弱多病的江澄身邊,常以保護者自居。他們兩家在街坊住得很近,只隔條街,算是看著對方長大,照理說該情同手足,然而兩人實際上挺生疏。
既然生疏,對方卻又狎暱親近,自是因為那人打小便內冷外熱的緣故,況且無聊不得,眼見周遭杳無人煙只得招惹江澄。江澄內心不願,嘴上冷冰冰地說道:「滾開,魏嬰。」然而他血液循環差,一時半會四肢使不上力,推不開魏嬰沈重的個子。
「我查到附近有個地方,可以搭車進城,我們一起去吧!待在這荒涼地方可要悶死了。」魏嬰伏在他耳畔說。「讓我們爸媽在屋裡喝茶聊天,年輕人該出去晃晃。」
「——起來。」江澄有些吃力地說道,說完抬腿就蹬,然而魏嬰不痛不癢,一雙大手壓著他腳踝,不讓他動。「讓我睡覺,我睏。」他體質柔弱,全身上下就只一雙眼一張嘴有點殺傷力,卻連開口都懶,狠狠地乾瞪魏嬰。
這下魏嬰手一鬆,翻了個身躺在他側邊,仰頭看著天花板說:「我說、你就這麼討厭我?」
一陣沈默過後,魏嬰笑道:「別裝睡啦,澄妹。」
聽到這個稱呼,江澄終究沒忍住,從被褥裡竄起,跨到魏嬰身上作勢打他。魏嬰接過他的拳頭,朝他哈哈大笑,雙眼都瞇成縫了。他動作太急,有些低血壓,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倒在對方身上。魏嬰見狀便要起身扶他,手一觸即他肩頭,立刻被猛力推開。江澄被碰觸的肩膀,儘管隔著一件當睡衣穿的白色T恤,仍然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一頭剛睡醒的亂髮如羽毛亂翹,脖頸纖弱,鎖骨凹陷像能盛酒水。魏嬰生性不羈,加之少年心性,向來不把禮俗道德看在眼裡,一念之間竟對江澄起了非分之想。
而江澄這邊腦袋一團混亂,簡直什麼都不能想。昨夜的夢境在他腦海中回放,不受控制的重複可怕的片段。那畫面之逼真,似是回憶而非幻覺。他耳邊響起尖叫,眼瞼背後浮現一個個身著古裝、寬衣大袖的身影,那個現實有妖魔鬼怪,然而人壽還有限,他一年燒紙錢得燒五、六次。在夢境裡他既是當事人也是旁觀者,反反覆覆經歷了江晚吟漫長的一生。夢裡的時間和現實差很多,有次他在夢裡等了十三年,醒來也不過隔天中午罷了。他對生命最初的記憶很模糊,分不清是夢境或身處的「現實」。江澄四、五歲時初見魏嬰,卻感到對這人很熟悉,指著他鼻子叫「魏無羨」,夢裡那是魏嬰的名號,而且他一直有根深柢固的偏見,認為魏嬰怕狗(然而事實上魏嬰不僅不怕狗,家裡還養了好大一條秋田)。後來江澄才逐漸明白這是因為那些夢的緣故,然而這個理解來得太遲,他對世界的認識從根基上歪斜了,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陌生感。
忽然,魏嬰捏住江澄的下巴,溫柔又強硬地吻他。江澄掙不開來,只能任他親。回首過往,江晚吟過去——在極年輕極年輕之時——也被魏無羨這般吻過。在沒點蠟燭的房間,外頭風吹雨打,吻像雨點一樣落在脖頸上,江晚吟漆黑中半推半就,抵不過糾纏,糊裡糊塗地交好。一樣的漆黑夜裡——那時他不再是非常非常年少,卻還唳氣未消——魏無羨不在了,他回想那段過往(如同現在回想過去一般)感到無可救藥的孤獨寒冷,唯有執念的溫度滾燙燃燒。
「……夠了。」終於被放開的江澄虛弱的說。事實上他這麼說只為了一點顏面,他沒有喊停的權利,他動彈不得。魏嬰睫毛濃黑,仿若畫上眼線,熱烈的眼神探著他。
「江澄,你不喜歡我嗎?」
江澄想說:不要靠近我。然而他沒有,他感覺有許多話需要對魏嬰說,卻一句都說不出,最後硬生生說了句:「我怕你。」說完魏嬰不敢置信地笑了。
「胡說什麼啊?我們可是好兄弟,出什麼事我罩著你,怕我幹什麼呢?」
江澄沒說謊。從他四、五歲第一次見到魏嬰,就對他懷有莫名的恐懼,看了他就跑。江澄心底很明白原因,卻無法說出口。現實是不信怪力亂神的世代,他心底卻埋葬著江晚吟一生的神話,魏嬰不會信——不會信,他們分開一點對彼此都好,在另一個現實裡,儘管神鬼猖獗,人心殘酷平凡脆弱卻一點沒變,江晚吟貪嗔痴糾纏,而魏無羨凡人仙心,放手乾淨了得,如佛曰:未曾拿起,何來放下?幼時他們一起午睡,小小年紀的江澄作了自己也不解的夢,嚇醒後只管哭。爸媽慌了趕過來看,只見他眼神已經很是滄桑,彷彿一場午睡過後他老了十幾歲。
他嘴裡說出誰也不懂的話,諸如金丹,諸如鞭痕,諸如誰的血誰的死又該燒誰的紙錢。他被帶去看病,醫生淡淡說小孩子想像力豐富了點,送進核磁共振儀查了又查,沒看出結果,便被送回家。
所以好長一段時間他是不願睡覺的,累了也撐著不睡,屢屢在學校體育課失去意識,繼而被夢魘糾纏。後來他一旦體育課就抱著膝蓋坐在旁邊樹下,望著操場青草地出神。和他念同所小學的魏嬰從小就囂張的厲害,什麼躲避球籃球羽毛球,他呼叱呼叱在操場橫衝直撞,短短的頭髮在耳邊飄來飄去,是那種學生時代最受歡迎的陽光運動男孩,何況還長張好嘴,滿口漂亮話最討女孩喜愛。
江澄在一旁靜靜發呆,目光卻不由自主追隨著他。魏嬰有時注意到他,對他擠眉弄眼,似是炫耀的那般笑,然而江澄並不感到羨慕。他總感覺,自己人生的這一段時日,早已過完了。艷羨妒恨的心情,如同一場煙火,回過神來已經消失在無邊的暗夜之中。

而魏嬰說自己護著江澄,並非口說無憑。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和江澄的夢一樣無跡可尋)江澄身體很差,加上性格冷漠又安靜,國中時成了班上被排擠霸凌的對象,魏嬰看不慣別人欺負弱小,便為他和人打了好幾次架,差點被退學也不在意。
「這種事到時候再想就好了。」江澄試圖勸阻他時他這麼笑著說。看著那笑江澄感覺自己內心狠狠痛了起來,然而那並不是心痛,而是貨真價實的皮肉之痛。他胸前到腹部像火燒一樣疼,魏嬰只見他身材瘦弱的青梅竹馬掐著自己校服衣領,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你不要靠近我!滾遠一點……滾!」江澄邊說邊大力推他肩膀,書包外套便當盒都沒拿就衝出教室,跌跌撞撞往廁所跑去。他衝進最後一排的隔間,咬著牙把校服往上拉,只見蒼白的肚腹胸膛上一條若隱若現的紅痕。他認得,在夢裡,那是戒鞭痕。那道疤像在說:魏無羨、魏無羨、魏無羨……。江澄抱頭蹲在地上,皮肉痛得像要裂開。他分不清自己在夢裡,或在現實中。
魏嬰這人心大,想著弱小,厭惡不義,護著江澄只因他弱,而非因為他有什麼特別。江澄想。他比魏嬰身邊的什麼人都更清楚。一旦更需要保護的對象出現,原有的便被不得不的遺忘。在發生之前江澄就已預見,所以他怕得不得了。他要離得遠遠的不靠近,他已經受過疼痛,只有傻子會再一次從容就義。
可是,十六、七歲的時候他一時疏忽,有一晚魏嬰來家裡給他補功課,見天色晚便住下來,深夜時分江澄夢裡出現了苦澀而隱密的記憶,一個叫藍忘機的男人,在安靜的夜裡闖進江晚吟的蓮花塢,那時魏無羨剛死幾年,但因為夢境雜亂無章,江澄老早就知道藍忘機和魏無羨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所以他明白——然而江澄明白並不代表那時的江晚吟明白——藍忘機一往而深,和江晚吟胡鬧的酒後親吻擁抱不過是胡鬧,那吻那麼香那麼甜,似是依稀可見的苦盡甘來。現實裡魏嬰偷吻他,沒想吻的忘情,一不小心便把人吻醒了。江澄眨著眼看枕邊的臉,在夢裡多年沒見,他捧著那輪廓分明的臉,當作自己尚在夢中,與藍忘機或是魏無羨接吻,深情而熟稔,如同他愛就愛了,恨就恨了,命運來了就咬著牙挺著胸受了。
「江澄——」魏嬰在黑暗中欺身過來,動作青澀如同江晚吟極年輕極年輕的時候,魏無羨從背後糊裡糊塗的摸他身體一樣。
江澄耐不住夢裡甜蜜的慾望、以及他自身預見結局帶來的孤寂,向魏嬰溫暖發熱的軀體靠近,他胸腹的鞭痕灼燒著警告他,然而他發了痴,腦袋像漿糊。魏嬰的手探進被窩去捉他蜷起的腳趾頭,順著腳踝摸到膝蓋,一遍遍摩挲著。「你身體好冷。」他說著又追逐的吻過來,帶著全世界的熱情,帶著溼滑溫熱的口腔,帶著魏無羨大師兄一般的意氣風發,那樣親熱的吻江澄。
就只一次,那一次江澄沒能止住。隔天魏嬰叫他叫不醒,見他睡衣一角翻開,露出蒼白皮膚上怵目的奇怪傷疤,像一條詛咒。
夢裡,江晚吟時隔十三年終再見魏無羨。江澄的意識和江晚吟融為一體,情緒與執著編成一股麻花辮,緊緊纏住他心魂。然而江澄身陷回憶。他想閉眼不去看藍忘機冰冷的眼,想摀住嘴不對魏無羨吐出一字半語,然而他什麼都改不了,像入海游泳,離了岸便停不下打水。歷史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他睡了醒,醒了睡,睜眼都只見深色帷幕的床榻,木刻的壁龕,一池惡夢的蓮花。直到藍忘機與魏無羨出現在江家祠堂,卿卿我我,鶯鶯燕燕,江晚吟——雖說不全然平白無辜,然而回憶是主觀的,如同痛苦怨恨是主觀的——受了藍忘機一巴掌,而魏無羨在旁低聲勸阻。那一巴掌打醒了他。
醒來才知他昏迷了兩天,魏嬰趴在醫院病床邊,一雙桃花眼底下的臥蠶泛著淡青,許是很久沒睡。江澄又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才出院,期間下定決心躲著魏無羨,再也不與他瓜葛。像人摔多了終於知道避開水坑。
「你還當我真怕你?不過是——」江澄一句「討厭你」哽在喉嚨說不出來。他不想說謊。
那次他不明不白昏迷後,魏嬰好幾次想找他說話卻都不成,後來江澄聽說他交了女朋友,對方是大他們兩屆的學姊云云。這之後沒什麼話好說,但魏嬰每每在校園、街坊巧遇,依舊對他笑,眼底沒一點繾綣的意思,那是一副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的眼神。直到大二這年的春假,雙方家長約定出遊,才有了敘舊機會。

當天稍晚,兩人吃了烤吐司抹奶油當早餐,江澄還是跟著魏嬰去搭巴士,他心底告訴自己鄉下地方無聊,去城市走走也好。一早被吵醒,在巴士上搖著晃著江澄又犯睏,魏嬰坐他旁邊,饒有興致地望著窗外景色,不時輕推他肩膀要他看。
「開了滿樹的花……」魏嬰笑著說。風一吹,那蒼白淺淡的花瓣就虛弱地飄落。魏嬰回頭去看江澄,目光定在他嘴上。他抿起的嘴唇和那花一般的毫無媚骨、乾凈清潔。魏嬰忽然憶起,幾年前,那雙嘴唇和他接吻,人還年輕青澀,吻技卻老練。他生性灑脫,恨不深而情亦淺,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他老忘不掉和江澄那次在關了燈的房裡接吻的情景。
「江澄——」魏嬰顧左右而言他:「聽阿姨說你休了學,怎麼回事?」
「嗯……」江澄拖長了語調,慢吞吞地說道:「早上起不了,而且功課跟不上。」他以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說,彷彿兩件都是極普通的事。魏嬰腦袋好,而且精力旺盛,對於江澄的話自是一知半解,但仍然不免感到好奇。
「我不是很能明白,休學的期間,不會很無趣嗎?你有什麼特別的安排?」
「想——到很遠的地方去。」江澄略過魏嬰的肩膀,看著窗外說。「做一些沒有用的事。」
「像什麼?」
「想到法國學法文,但不是為了工作,你懂嗎、魏嬰?只因為我想。」
「想做就去做吧,如果叔叔阿姨不允許的話我來給你想辦法。」魏嬰豪氣地說。江澄見狀空洞地笑了,他熟悉魏嬰的這種口氣。魏嬰察覺他的嘲諷,不服氣地說:「你不信我?」
江澄抓著魏嬰隆起的肩膀,朝他笑說:「靠不住的啊——靠不住。」
和江晚吟身為長子不同,江澄是家中的次子,家裡人不大管教他。他哥年長他十來歲,說是他爸也沒人懷疑,江澄出生時他已經離家念大學,兩人沒有手足間的親密,但大哥待他很好,是少數他不害怕而在第一眼就喜歡的人。大哥和他不同,生了張矜貴的臉,那臉江澄隱約地認得,在孤寂的夢境裡他殘存的血親,他一手帶大的外甥。在夢裡拉著江晚吟的手不敢自己睡的外甥,現實裡卻是照顧他的大哥,所以他從小便習慣以命令口吻使喚對方,大哥倒是乖乖應聲,要他往東不敢往西。總而言之,江澄沒有脫不得身的理由,趁年輕的時候到歐洲走一走,也沒什麼不好。何況,父母似乎認為他生得薄命,老順著他恣意任性,也不願多加束縛。
然而他走不了。他的性格裡從來就缺乏不顧後果的勇氣,何況從小體弱的緣故,他對親人很是依戀。溫柔的母親是他夢裡早逝的阿姊,是她陪伴江澄一次次在候診區等待檢驗結果,握緊他的手,說:「不論怎麼樣都好。」意思是他很好,夠好了,對她而言。但江澄也怕她,和對於魏嬰大抵是不同的一種怕,然而終究是小心翼翼、戒慎恐懼。幼年的時候,江澄最怕被一人留在車裡,總要趴在車窗邊目送母親(或者對於當時的他:阿姊)背影,好像隨時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就會終結她不算長的一生。

現實裡,他還怕狗,特別是流浪狗。因為他骨子底愛狗,特別是那種雄壯的、威猛的狗,然而流浪狗有那麼種淒楚的眼神,那麼種希冀、溫柔的眼神,讓江澄見了特別疼。他從沒向父母討過狗兒養,因為狗養了大抵會被送走(他痛恨美國電影裡那些關於把狗送去遠方牧場的笑話,恨透了)。巴士的冷氣太涼,江澄往椅背縮緊,拉上外套的拉鍊,裹住身體。他想:我是一座封閉的城。
首都市中心的車站大的叫人不敢置信,人潮如河水般滔滔不絕流動,江澄靠在牆邊發呆,等魏嬰手忙腳亂的用手機查路。他們去高級商業區的大型百貨看鞋,琳瑯滿目的運動鞋擺滿一面又一面玻璃架,魏嬰看得心很癢,而江澄不怎麼追求流行,在他看來選哪雙鞋都是一樣的。「這是NMD。這在我們班可流行啦!」他笑瞇瞇說。「國內都缺貨,出了國才能買。」
「……真無聊。」江澄隨意地往店面的沙發上一坐。「我在這等你,好了叫我。」
魏嬰忙著試鞋,穿穿脫脫之間,江澄問他:「進了大學有趣嗎?」
「很有趣的。」
「像什麼樣子呢?」
「這樣問我,一時也說不出來。你不也是大學生嗎?」魏嬰彎下腰來,邊繫鞋帶邊說:「參加很多活動,認識形形色色的人,自由地做喜歡的事情,也就這樣而已——當然,還可以喝酒,徹夜地喝也沒人管,很痛快的啊。」
「你覺得我也可以嗎?」
「沒什麼不行的。」魏嬰頓了一下,然後說:「不要想太多,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江澄中間接了一通電話,大哥從歐洲打來要確認他睡醒了沒。
「早上睡太多晚上會沒法睡的。」儘管這麼說,然而知道弟弟是被魏嬰叫醒後,又改口道:「我叫他別吵你。」
講完時魏嬰已經不在視線內,只剩一地五顏六色的運動鞋。他不大驚訝,只是有點惱怒,那個人愛說大話,卻一向不怎麼可靠,時常一群人走著走著就丟了,找了半天才發現他在巷子的一間小店裡,盯著什麼玩意兒看得入迷。就在他拔腿要走之時,魏嬰笑嘻嘻出現,手裡握著巧克力香草的雙色甜筒,哄孩子一樣塞到他手裡。
「等太久生氣啦?」
「沒有。」
「那你這是要去哪裡,不就是想著要走嗎?說實話——」魏嬰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是不是生氣我把你丟了,阿澄?」
那支甜筒香甜滑順可口,還是江澄最愛的口味。然而他不想吃。冰冰涼涼的甜筒,撒上巧克力碎片,咬的時候嘎吱嘎吱響,他不想吃。有次大哥從德國出差回來,說那裡有一句諺語:一次算不上數,一次就是什麼都沒有。只被愛過一次,就是什麼都沒有。
從前——江晚吟極年少極年少之時——魏無羨有各種把戲,他那張嘴,能用語言蓋出一座宮殿。他記得住江晚吟所愛每一件東西,從桂花糕,到唐草的絲綢髮帶。太便宜了——江澄想——往往正是那些廉價微渺的事物,換得了一顆心。江晚吟是怎麼樣被打動的啊,一條碰到魏無限肩膀的柳枝,一襲被風吹飽的門簾,在布幕底下魏無羨描著他的手,他們的手有練劍的繭子。在風雨交加的夜裡,一池荷花被碾碎肌骨,幽香混合雨天的泥濘味飄進漆黑的房間,魏無羨喘氣像一頭牛,從背後摟江晚吟的那雙臂膀越收越緊,如同石頭或鋼鐵桎梏他。掙扎漸漸地平息下來,剩下柔軟的聲響。
過於簡單地、糊裡糊塗地,江晚吟把那最廉價亦是最珍貴的什麼東西,從互相交纏的黑髮裡,從勾緊的手指縫中,從軀體相貼的空隙裡,一點一點的流失,直到什麼也沒有。
「你又在想什麼了?」
「什麼也沒想……冰,要化了。」江澄接過他手中的甜筒,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那冰在他嘴裡溶掉,流進他的喉嚨,甜得發酸。

魏嬰買了鞋,一路上緊緊攢著江澄的手,拉他在晴空萬里的寬敞街道往前走。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到了一棟很顯眼的玻璃帷幕的大樓。江澄被拉著往前走,還忙著吃冰,臉色便不大好看,然而魏嬰不理會他,直到那棟大樓才停下腳步。他們進到樓裡,搭電梯到六樓,那裡有一個挑高的玻璃天窗的咖啡廳,景色很美。魏嬰用流暢的英語要了兩個位子,拉著江澄進去。
「你從前說過想來。」魏嬰坐在他對面,那一雙像是瞄了眼線的眼睛直勾勾瞧著他。
「我一直都記得。」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吧,我忘掉了。」
「騙人。」魏嬰用一種很難得的強硬口氣說:「你這人記性可好了,我五歲時摔過你一只杯子你都記得。」
「我真的不記得說過想來這個地方了。」江澄環顧四周,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鑄鐵的燈飾,大片落地窗外,陽光和煦。「但感謝你的好意,這裡挺好的。」
「想喝點什麼?我請客。」
「怎麼這麼突然……」
「你究竟是怎麼看我的,江澄?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好像你對我有什麼誤會,或是我實際上做錯了什麼,因為你總是不讓我靠近。我左思右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原因,我對你不好嗎?我讓你傷心了嗎?到底是我哪裡做得不對讓你討厭我?我想要知道。」
江澄攢的手指尖都發白了,額頭冒著冷汗。他胸前的疤又在疼。
「像你這樣……隨隨便便就親嘴,明明是兩個男人,而且還不熟,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我去你家做功課,你和我接吻的樣子。」魏嬰說。「那時候我們還是小孩子,只是嘗試一下,但你接吻的方式,讓我覺得……你或許是喜歡我的。已經過了快要五年了,江澄,我還一直記著。但你一見我就躲,直到這趟旅行,你願意和我一起來,我很高興。」
江澄的心怦怦狂跳,像要躍出喉嚨。他怎麼也沒想到魏嬰會突然和他說這些,驚訝、恐懼以及難以忽略的雀躍,彷彿落在皮膚上的星火。那複雜的感情,伴隨著令人暈眩的既視感而來。他的頭忽然很暈,彷彿聽見雨點落在耳邊,荷葉被大雨叮鈴彈奏,一如魏無羨的手指彈奏江晚吟(或者此時此刻:江澄)的身體,使他從喉嚨流洩出專屬他的樂章,一聲聲夜晚的吟鳴。「晚吟……」魏無羨唇邊帶笑。
跨越胸腹的疤痕撕扯他的神經,他的靈魂,他的意識。他聽見:「江澄,都過去了,我們……」兩不相欠?是這個意思嗎?是嗎?
魏嬰伸手越過桌面,想要去抓江澄的肩膀。江澄那雙看似很命薄的杏眼,視線掠過他而停在遙遠的不知名的點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嘴唇發顫。週遭人們的視線聚集過來,伴隨異國語言壓抑的喃喃低語。他對面的人發出一聲哀鳴,雙手抱住腦袋瑟瑟發抖,擴散的瞳孔對不了焦。
「江澄!你冷靜一點!」魏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他一直知道江澄有些神經過敏的毛病,但除了多年前對方莫名其妙昏迷了兩天,他從沒親眼見識過。江澄的嘴唇顫動著,開開合合無聲地說話。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見,告訴我啊,江澄!」
「……不要再說了。我說,別再說了!」他咬牙切齒地喊出幾個魏嬰從沒聽過的人名,雙手緊緊摀著耳朵,倒像真有人在他耳邊尖叫。這時候,旁人再也無法裝作沒看見異狀,紛紛轉過頭來以責難而冷漠的神情盯著他們,魏嬰管不了那麼多,只想著趕快把江澄帶回家。咖啡廳的經理走了過來,以不甚流利的英文關切他們的狀況,並提議幫忙叫救護車。在這當口,魏嬰感覺自己肩頭一重,心下頓時涼了,轉過頭只見江澄歪在他身上,雙眼空洞地睜著,好似——他見江澄眼神迷離,蒼白花瓣般的嘴唇微微一動,吐出一口氣,便再也沒了呼吸。
「江澄!」
那經理模樣的男人急忙掏出手機,播打了電話,全場一片騷亂,魏嬰無法理解的語言衝他一句一句而來,他無言以對。這時,有個男人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對他說:「借過一下,我是醫生。」魏嬰愣住了,那男人見狀把他推開,接過江澄軟趴趴的身體,讓他在地上躺平。男人熟練而急切地做起了心肺復甦,他把江澄的外套拉鍊拉下,拉高他的T恤,雙手在他胸前摸索胸骨的突起,定位後便乾脆利落地按壓他的胸膛,那浮起的一根根肋骨彷彿快被毫不留情的粗暴動作碾碎。那男人繼而抬起江澄下顎,嘴對著嘴吐氣進去。這麼輪番幾次下來,他又去探江澄的脈搏和呼吸,江澄柔弱的肩膀抖動了一下,雙眼緩緩睜開。
映入他眼簾的是張熟悉卻不親切的臉孔,他模模糊糊想自己大抵還在夢裡,因為那張臉未曾在現實出現。他抬手想推開那人,手卻使不上力,手指停留在那張臉上彷彿親密撫摸。
「你醒了!」他聽見魏嬰的聲音,周圍紛亂的人潮,視線所及的美麗玻璃落地窗。他搖搖頭,氣若游絲:「不要……」
藍忘機的耳朵朝他的嘴靠近,想聽清他的話。他無力的手指抓住對方襯衫的領口,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點力道把他往下拽。「不要看那裡……」茫茫人海中,那兩人終究是遇見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待續)


本文最後由 sophie_star 於 2024-3-3 14: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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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sophie_star 發表於 2024-3-3 14: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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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夢境成了江澄的現實。藍忘機看魏無羨的眼神柔情似水,彷彿世上只有他心心念念的愛情,其他一切與他無關。江澄對那含情脈脈、兒女情長並不艷羨,然而愛情的排他性以及永恆性卻使他嚮往,令他嫉妒。他從來是很寂寞孤單的,生命的無常烙印在他的靈魂上,對於所謂「永遠」他嗤之以鼻——感到不屑,卻依舊嚮往。某個夜晚,那時姪子金陵繼承了宗主之位,與他聚少離多,他身邊再也沒過去遺留的人跡,只有一池夢魘的蓮花兀自綠浪滾滾。他站在荷花池邊,春夜善變的天候刮起了大風,穿過蓮花塢的一道道長廊,只聽那不論當年今年如一的風聲。
他明白了的。他明白自己身邊唯一能長長久久的只有執念罷,和那一池又一池的蓮花。貪、嗔、痴,人謂三毒。只有這世人憎惡的三毒伴在他身側,淪肌且浹髓。
這夢很長。江澄睡醒時見到白色的病房,明白自己真的醒了,安安靜靜地流下淚來。角落的沙發坐著兩人,其中一個見他醒了,趕緊來到床邊,緊張地問:「你感覺怎麼樣,阿澄?」
江澄心裡說:阿凌,嘴上說:「大哥……」聲音沙啞,大哥拿起床頭的棉花棒沾水餵他,他撇過頭不要。
「直接喝會嗆到,你昏迷時我們都這樣餵你的。」
江澄搖頭,大哥只好用紙杯裝了一點水給他,扶著杯子一點一點倒進他嘴裡。他果真嗆到了,水灑得到處都是。折騰了一番,江澄終於能發出聲音。他第一件事就問:「我睡了多久?」
「好多天。你睡了一個星期。」
護士一會進來了,後面還跟著藍忘機。他穿一套筆挺的西裝,神色嚴肅,江澄一見他就噤了聲。這時後魏嬰還倒在沙發上睡,江澄心煩意亂,一眼都不想看到他們。
「阿澄,這位是藍醫師,幸好在國外有自己人,多虧他的幫忙才有獨間病房,好好跟人家道謝。」大哥攬著江澄的肩膀這麼說道,手掌溫柔地輕捏他的肩頭,雖是嘴上以長輩口吻吩咐他,動作卻隱約有安撫的意味。
江澄看著自己的手,一點也不願正眼看藍忘機。
「謝謝你的幫忙,藍醫師。」
「不必謝。方便的話,我想問你一些問題。」
「我有點累。」
大哥難得不護著他,說:「跟你的病情有關,好好回答人家。」
藍忘機把人都遣開,關上病房門,拉了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下。江澄依然不正眼看他。
「你的大致病史我已經從你爸媽和哥哥那邊知道了,據我所知,你現在有使用治療思覺失調症的藥物,以及抗憂鬱和抗焦慮藥,但是幻聽症狀依然沒有好轉。」
「我沒有幻聽。」
「你朋友告訴我,那天在咖啡廳你昏倒前一直要什麼人住嘴,儘管當時只有你們兩個。」
「那不是幻聽。」
「是誰在對你說話?」
「我不想告訴你。」
「好吧。另外,我看過你之前照的電腦斷層,還有核磁共振,都沒什麼問題。腦脊髓液檢查也沒有大礙,白血球正常,培養也沒有細菌,初步排除細菌性腦炎的可能。儘管你陷入昏迷,甚至一度停止呼吸,但心肺復甦後,一切檢查結果都正常,只是身體虛弱。並且,我聽說你之前也有類似的狀況發生。」藍忘機見他毫無反應,沈默了一下後說:「我有一個請求。做心肺復甦術的時候,我看到你胸前的疤痕。介意再讓我看一次嗎?」
江澄不由地抬起眼來看他,只見他依然一臉嚴肅,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
「我不願意。」
「那是什麼樣的傷口留下的?」
「跌倒。」
藍忘機搖搖頭。「我不信。」
「我去給皮膚科醫師看過,他們查不出原因,但不是惡性,所以沒關係。」
「一出生就有嗎?」
「不。大概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才有,起初不是很嚴重,只是一條淺淺的擦傷一樣的紅痕。」
「會痛嗎?」
江澄猶豫了一下,說:「有時會。」
「什麼時候?」
「……很生氣的時候。」
「在咖啡廳失去意識之前,也會痛嗎?」
「嗯。疼得很厲害。」
「讓我看一看吧,不行嗎?」
「好吧。」江澄伸手要去拉衣襬,卻發現身上套著陌生的病號服,不知道怎麼脫才好。藍忘機見狀,說:「失禮了。」便靠近過來幫忙,大而靈活的手伸到江澄身側,解開繫緊的結,輕輕把布料往旁邊拉。他動作輕柔,讓江澄有點癢,忍不住動了一下。沒想到這一動,藍忘機的手掠過那道疤,讓他痛的皺起了臉。
「抱歉。」藍忘機的手指避開那道粉紅色的疤,按在周邊的皮膚上。「這樣會痛嗎?」
「不會。平常就算碰到,也不會疼的。」
藍忘機點了點頭,替他把衣服重新繫上。
「藍醫師。」臨走前,江澄叫住他。「你見過魏無羨了嗎?」
藍忘機愣了一下,隨即從口袋掏出手機,在上頭點了幾下,才慢慢地說道:「魏——無——羨?你認識他?」
聽見藍忘機那難以按捺的期待語氣,江澄說:「嗯,認識的。」
「他在哪裡?」
「藍忘機,你很想見到他?」
「藍——忘——機?你也認識這個人?」藍忘機又低頭看手機,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眉毛微微抽動。「他在哪裡?」
「你……」江澄忽然想到,藍忘機是夢裡人的姓名,眼前人姓藍沒錯,卻不知其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藍湛。」他放下手機,直視著江澄說:「恕我失禮,但我認為讓你早點認清現實比較好。你口中的這兩個人名,魏無羨和藍——(他又低頭打開手機確認)——藍忘機並非真有其人,他們只是你的幻覺。你那個當時和你一起的朋友告訴我,你摀著耳朵要這兩個人別再說話,我把人名記了下來,正是這兩人。他們是你的幻覺,只存在你腦海裡。」
「你的意思是,你還沒見過魏嬰?」
「什麼人?」
「當時和我一起的朋友,個子特別高的男生,剛剛還在沙發上睡覺,被你趕出病房的。」
「哦。」藍湛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見過的,但不知道他名字。」
江澄還不死心(或者說鐵了心要自己死心):「你覺得他那個人怎麼樣?」
「沒什麼特別的印象。」
「不覺得他特別特別好?」
藍湛的表情越來越困惑,江澄怕再問下去自己要被送進精神病房,只得悻悻地道:「當我沒說,別管我,我就隨便問問。」
「抱歉,我真的沒什麼印象。我這個人,記臉和名字特別不行。」
「沒關係。」江澄眼見好心幫忙的藍湛露出自責的表情,連忙編了個藉口說:「我那個朋友很厲害,什麼都做得比我好。藍醫師也看得出來吧,我不擅長運動,從小樣樣比不過他,長大也是,他考上醫科,我唸的是文學,以後賺不了錢,怕要餓死。和他在一塊,誰的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所以我才隨口問問的,你別介意。」
說完才發這藉口並非空穴來風,景況確是如此沒錯,只不過他不如自己所說的那般感到自卑。就像孩提時代他坐在樹下看魏嬰打球,對方朝他囂張一笑,他內心卻毫無波瀾。他總感覺,自己人生的這一段時日,早已過完了。
「我了解了。」藍湛說完話卻站在門邊,一臉躊躇不定的模樣。江澄看他有話要說,知道大抵是安慰少年人的話,不大願意聽。
「江澄, 每個人——」藍湛話還沒說完就被江澄接過去:「都是特別的。我知道。」那眉目間有種冰雪聰明的少年特有的惱怒。「我不想聽這個。」
「抱歉。」藍湛頓了一下說:「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

樹葉被風刮的聲音就像陣陣的浪潮,木造的傳統建築被風吹得像一副骨頭喀啦喀啦響。從醫院回到別墅的第一晚,江澄失了眠,睜著眼睛躺在被褥裡,靜靜地聽那聲音。他突然就很想到海邊看一看。夜深了,屋裡兩家人都已入睡,江澄左邊睡著魏嬰,右邊睡著從歐洲緊急趕回來的大哥。他往大哥那邊悄悄地靠過去,想起在夢裡,金凌也是這般在夜裡悄悄地靠過來。他的大哥睡得很熟,酣睡的臉龐忽然讓人看不出年紀,還像個孩子。江澄不由自主低聲說:「阿凌……」他很高興大哥在他身邊,卻隱隱約約明白,這人再也不是同一個金凌。他伸手描摹那線條流暢的鼻樑,指尖輕輕停在鼻頭。
「阿澄?」大哥醒來,模模糊糊地叫他的名。他不作聲,安靜地朝大哥靠過去,直到肩膀被輕輕攬住,帶著體溫的棉被覆蓋上來。

回國後,江澄被父母帶去藍湛的診所,固定每週晤談一次。他原本不願去,但大哥答應他療程結束後帶他一道去歐洲出差,加上爸媽語重心長,他不忍拒絕。繼上次在國外與藍湛一番談話後,江澄早已認定兩人不會再見面,沒想到對方是精神科醫師,回國後主動聯繫江澄的親人,希望能幫上忙。在夢裡,藍忘機為了魏無羨第一次的死怪罪江晚吟,兩人之間多有齟齬,然而最令他討厭的,卻是藍忘機與魏無羨重逢後,那種眼裡容不下別人的眼神。江澄痛恨那個眼神,卻不明所以。
然而藍湛和夢裡的藍忘機並不完全一樣。相似的面無表情,以及冷漠的雙眼,但許是因為當了精神科醫生,對人心多有探究,不如藍忘機的不近人情。那天,坐在他床畔的藍湛有著那麼種醫生特有的溫柔,教他敞開了心防。
每一次晤談約略一個半鐘頭左右,在一間長方形的辦公室裡,茶几總是放著兩杯剛煮好的茶。江澄起初有些拘謹,不願透露太多個人訊息,更不願意提起夢境的事。藍湛不像之前江澄遇過的心理師(那數量還真不少)頻頻問他問題,兩人時常面對面坐著大眼瞪小眼。第一次晤談結束,江澄拿著爸爸的副卡要結帳,被金額嚇了一跳,回家抱怨對方拿錢不辦事。
他休了學,日子很是清閒,整日要不睡覺要不逛書店、看電影,魏嬰有時從外縣的大學回來,便開車載他出遠門。江澄找了時間跟他說:「我現在不可能跟你談戀愛。」要他別再來,他說:「以後可能嗎?」
江澄說:「我不知道。」
「我以後還會回來載你出去玩。」
「不要。」
「我知道你想要。」
那之後江澄心都亂了,吃不下也睡不好。他不願再做夢,內容他早已裡裡外外熟透,卻夜復一夜反覆經歷,像在靈魂上一遍一遍烙印相同的圖案,直到成為在劫難逃的印記。他偶爾打開社群網站,見到魏嬰和同學遊山玩水的照片,或者熬夜準備期中考時深夜發布的抱怨,一張張臉蛋那麼年輕,他卻明白那段時日離他遠去。他曾幾次在激動之下鼓起勇氣,心想疼了也不要緊,打了電話給魏嬰,想痛痛快快地去愛一次,卻在電話接通時匆匆掛斷。

「我這禮拜過得不大好。」
一進診療間,江澄便垂頭喪氣地陷進了沙發椅。他見到旁邊有幾個動物圖案的抱枕,拿起來緊緊抱在胸前。
「發生什麼事?」
藍湛翹腿坐在沙發上,江澄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藍醫師,你今天很不一樣。」
「我買了新的領帶。看起來很怪嗎?」
「不。挺適合你。」江澄丟下手中的抱枕。「我這禮拜過得很糟。我——不,我想從出生以來,我就過得很糟。我想這是無法改變的,你也覺得這是無法改變的嗎?」
「如果我這麼認為,就不會叫你每週來見我。」
「我很喜歡狗,因為牠們不但可愛,還很忠誠。」他把扔到一旁的動物抱枕又抓起來抱進懷裡,往胸口用力地推擠,像要把棉花都擠壓出來。「但我從沒有養過。」
「為什麼?」
「我不能。我是說我不想。」
「不想跟不能,是不一樣的。」
藍湛在腿上交疊的手原先是左邊拇指在上,現在換到了右手拇指在上。江澄瞪著那雙彷彿漂白過的大手。
「是一樣的。」
「或許,你以為它們是一樣的,但它們不同。」
「反正我不願意,這樣講行得通了吧?我不願意。」
「為什麼?」
他把抱枕抱得更緊了,把自己也緊緊按進沙發裡,他說話時咬著嘴唇,音量很小。「我怕失去我養的狗。」
「犬類的壽命比人類短,是這個緣故嗎?」
「不。」在這個短促的音節之後,漫長的沈默像一堵慢慢砌起的牆,在兩人之間堆高。江澄盯著藍湛的領帶。「你難道不說話嗎?」
「我在等待你。或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不想養狗的理由。」
「我不明白你知道這個對我有什麼幫助。」
「你認為這不重要。」
「對。」
「你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嗎?」藍湛面無表情的臉嚇人地扭曲了。
「不是這樣。」
「你不認同我的作法。」
「不是的。」
樹蔭穿透公車亭的塑膠遮板,在江澄身上投下綠色的影子。他儘量背對著同樣在等公車的人們,安靜地哭了起來,哭到錯過了回家的公車。那個秘密蜷縮在他的喉嚨,像一根魚刺,嘔不出來也吞不下。藍醫師的眼睛閃爍著冰塊的光澤,令他無語凝噎。幾分鐘之前,在那間燈光明亮的診所裡,他忽然明白自己離不開那根魚刺帶來的疼痛和血腥的甜。他的夢境裡,愛與恨比現實更加逼真,更加深刻,而他有強烈的預感——當他發現藍湛戴了一條有小小的橘色獨角獸圖案的領帶他就很清楚——他無法再獨自一人保守秘密。就像珠寶,像跑車,像鮮花,一旦秘密從心裡摘下,就無法停止凋零。
約莫中午時分,藍湛離開診所,到樓下的麵包店買咖啡和菠蘿包。拿著午餐走出店門時,他看到半小時前離開他診所的譫妄症患者,坐在公車亭蓊鬱的長椅上,像五歲的孩子那樣抽抽嗒嗒地哭,路人與他保持著至少三公尺的距離,彷彿他身上有隱形防護罩。
患者約有二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十五歲。他生得很瘦,卻骨肉均勻,像在夾縫裡自然變苗條一樣。藍湛駐足在麵包店的門口,視線穿過寬闊的馬路注視少年用手背抹乾眼睛、急急忙忙上了公車的動作。
再次見到江澄,已經是兩週後。少年穿格子襯衫和深色牛仔褲,腳上的白球鞋乾淨整潔到不自然的地步。他那杏仁一般的眼睛無神地注視前方,不發一語。
「早安,江澄。」
過了半晌,藍湛又說:「你看起來很疲倦,沒睡好嗎?」
「不,我睡得很多,感覺特別有精神。」
「我注意到你上週取消了預約。我認為,你持續來見我是很重要的。」
少年的臉微微地紅了,瘦長的手指捏住牛仔褲的布料。他的手背上浮起明晰的青色血管,像泛濫平原的河流。
「上次我們談到寵物的時候,我似乎讓你生氣了。」
「沒有。」
年輕的醫生抽出交疊的手,換了一個姿勢,左手拇指壓在右手拇指上。江澄盯著那雙手,指甲沿著指腹邊緣修剪整齊。
「藍醫師。」江澄垂著眼睛說道。「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來這裡。對於我的人生,我不能想像別的樣子。」
「你沒有信心,所以你放棄了。」
「不是這樣。」少年用力地搖頭,從襯衫領子露出收縮繃緊的肌肉。藍湛隱約記得那條肌肉叫胸鎖乳突肌,三角形的凹窩底下藏著鎖骨下動脈。他對肉體的知識遠比少年淵博,然而沒有什麼知識能消減肉體純粹的美。
「藍醫師,你願不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我第一次講,你要認真聽。」
少年倉促地朝他微笑,尚還清脆的聲音把年輕的醫生拖進夢境的漩渦。當故事的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少年的唇齒間,天空染上了憂鬱的黃色。他講述了夷陵老祖魏無羨和含光君藍忘機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說他們如何在年少時相遇,藍忘機如何逢亂必出,只為尋找一縷魂魄,苦等十三次春秋交替。
「藍醫師,這並非譫妄,是我親歷的現實。你有何看法?」
藍湛沈默了半晌說:「若真如此,你遺漏了太多細節。你的膽妄是更完整、更複雜的東西,大到把你困住。我不認為你告訴我的故事有這個效果。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儘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全部的事。」
「全部?」
「全部。」

五次診療過去,藍湛還看不見夢魘的盡頭。隨著他越發深入地探究檢視江澄的膽妄,如同試圖解開一條打結的繩子,在一個死結的上游發現無數死結。他得知在夢境裡,人物是江澄現實周遭人們的投影(或者反之亦然),時代背景固然是脫離現實的玄幻,然而人性卻一點沒變,照樣血海深仇,照樣愛恨嗔癡。
「第一次晤談的時候,我們說到你不願養狗的原因,當時你說不出。現在你想到原由了嗎?」
「我一直都很清楚,因為我怕牠們被送走呀。」
「但牠們並不真的會被送走,你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
「你還記得牠們的名字嗎?」
「記得的。妃妃和茉莉。」
「牠們被送走了,無論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牠們的毛色、體溫、重量我都一一記得,牠們離開我腳邊時輕聲的哀鳴,以及牠們的眼神我都記得。我無法見到狗而不想起牠們,無法不去想牠們被送去哪裡,遭受了什麼對待。」江澄頓了一下,抬起低垂的眼看藍湛的眼睛。「你一定是想說,我把事情想得太嚴重。」
「你自己這麼認為嗎?」
「不。就像我看到晨曦,就知道將有日正當中。見一葉可知秋。我認為不把事情看得重的人,只是沒看清現實。」
最後一次的診療江澄穿來一身黑色長袖T恤和黑棉褲,白色的喉頭掉在衣領之外,略長的瀏海落在眼前。藍湛的眼瞼背後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穿深色長袍寬袖,烏黑長髮如瀑的江家宗主江晚吟,幾縷青絲為眉眼投下陰沈狠戾的黑影。他輕輕攏起眼皮,生怕用力過猛碾碎縹緲的影像,然而只消一眨眼,江宗主消失無蹤,一身黑衣短髮的江澄取而代之。
藍湛這時已經很清楚少年老是精神不濟的緣由,對他疲倦蒼白的面色見怪不怪,但是踏進診療間的江澄憔悴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白色的皮膚有些藍湛熟悉的痕跡,一些躁鬱症的患者在焦慮時往往會有自殘的動作,例如掐自己脖子或抓撓皮膚。少年白淨的面頰上有兩道紅色血痕,凝乾的血塊附在傷口上,像胭脂;單薄彷彿半透明的眼皮微微浮腫,下眼瞼一片淡青;而他那骨肉勻稱的修長身體彷彿被塞進一條窄巷,就那樣變得更細,像是一折就會斷掉。
「藍醫師,我想死。」江澄說,他說話很急很快,有些氣短。「我想摔爛撞斷骨折失去意識。我好想死。我上週去精神科回診,醫生給我減了藥,我晚上睡得很差,早上很早就醒來,但和睡著沒兩樣,什麼都不能做不想做。」
「情況那麼糟糕的話,可以和那位醫師溝通一下狀況,再做調整。」
「我簡直一秒都無法再忍受。」江澄的手指捏住褲子的膝蓋處。「我吃好多藥——我才二十歲——多到我時常記不得自己吃了沒有。爸媽嘴上不說,心裡卻覺得我吃藥丟人,一聽到醫生給我減藥開心的不得了。他們自從知道長期吃抗焦慮藥會影響記憶力,就時常暗示我別吃,對他們而言,能記住考試內容比我睡覺重要的多。藍醫師——」江澄直直盯著藍湛。「藍醫師,你聽見我說的嗎?」
「我聽著。」
「我不是開玩笑,我想死。」
「我明白你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該去醫院掛號,和醫生商量,然後改處方。但是我做不到,我好累,累到什麼都無法做。」
「不做的話會一直這麼痛苦。」
「藍醫師。」江澄慢慢地叫他,他正想回答,江澄又重複了一次:「藍醫師。」他忽然覺得那三個字並非對他的稱呼,而是一種熟悉的暗號。
「藍醫師,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夢裡的誰。」
「大約猜得到。」
「你是去他媽的藍二哥哥。」
「和我想的一樣。」
「你還知不知道,我最近睡得很糟,睡得越糟,夢的越厲害,你知不知道我夢見什麼——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因為我從沒和你說過。我夢到了最討厭的一段。」江澄坐在沙發的邊緣,身體往前傾斜,手臂繃得很緊。藍湛的心跳加速,喉嚨嘗到淡淡的苦味,他不知道江澄會說出什麼話,感到強烈的無助以及興奮。
「十幾歲的我(他早已放棄在口語上區分江晚吟與自我)和魏無羨同榻而眠,他有那樣一張巧嘴,和那樣不規矩的手。這樣說,你大概曉得我的意思。」江澄翹起了嘴角。「他死後的十三年,你聽過我為尋他而抓鬼修,也聽過藍忘機逢亂必出,日日問靈。你——藍忘機——和江晚吟——我——同求一人而不得。同病相憐,日久生情。」
藍湛雙手握得死緊,久久不發一語。斜對面的少年一勁地衝他笑。
「夢裡,玄幻世界的習俗和現實那麼相近,藍忘機從不過夜。他對魏無羨情比金堅,有情人終成眷屬。藍醫師,你愛上魏嬰了沒有。」
藍湛神色陰沈,露出了江澄熟悉的憤怒表情。面無表情的藍忘機,獨獨時常對江晚吟表露殺機。
「沒有,我沒有愛上他。」藍湛說。江澄見他握住扶手的指節都發白了。「不要混淆了夢境與現實。」
「對我來說那就是現實,你們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那就是現實。」
「在今天之前,你沒跟我說過江晚吟和藍忘機的關係。」
「在他們的故事裡,江晚吟一點都不重要。他是陪襯,是紅花的綠葉。」
「你認為他是無足輕重的。」
「對他們而言無足輕重。」
「但我認為,人或許比你所想的更複雜一點。」藍湛的指尖稍微放鬆了些。「空穴來風之事,往往極少。你所說的情比金堅的含光君,未必不曾對江晚吟動情。而你說風流成性的魏無羨,對青梅竹馬的師弟也不一定只是狎玩之意。儘管最後形同陌路,但暗地裡的心思,無人知曉。何況——」他用指節輕扣桌面。「何況,以我對含光君的了解,他情深義重,不擅表達,儘管表面上毫無波瀾,內心不見得如此。我想說的是,在你的夢裡,兩個曾與你親密之人離你而去,固然令人遺憾,然而你絕非無足輕重的,我這麼相信。不論對你自己,或對他們兩人,你絕非無足輕重。」
「我覺得——」江澄搖搖頭。「我難以相信。」
「你必須試著相信。和養一條狗一樣,狗不會被送走。你也可以對人把自己交出去,或許會受傷,但絕不會風過無痕。」藍湛停頓一下,說道:「江澄,我必須通知你,我無法繼續與你晤談,但我會安排我的同僚接手你的個案。我認為以目前的狀態,我並不適合擔任你的醫生。」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那一瞬間江澄的臉失掉了殘存的血色,他起身奪門而出,隨身的手機皮夾都還扔在沙發上,便頭也不回的走掉。藍湛追了出去,一開門就與折返的江澄撞個正著。少年一身孱弱鋒利的骨骼撞得他滿懷,所幸他即時站穩腳步,兩人才沒摔倒。江澄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瞪他。
「為什麼背叛我!」
「對不起。」
「你這個叛徒!究竟為什麼這樣對我!」
江澄抓住他的衣領,還有那條藍底的獨角獸圖案領帶,一併攢在手掌心。藍湛想:他剛剛要走的,卻做不到灑脫,仍然要回來找我。像是被劍尖所指,仍不顧地挺胸向前。並非勇敢,只是過於執著,用情太深。
少年杏仁形狀的眼匡紅了,收回雙手遮住顏面,抿著嘴不出聲。他孤獨的要死。明明身旁有人,卻比獨自一人更加孤獨。那孤獨讓他從胃的深處感到寒冷。
「我恨你。」江澄說。
「你恨的不是我。」
「你也恨我,因為我害死魏無羨。為了他你願意背叛全世界,你知不知道,你為了他打我巴掌。並不是很痛,真的不痛,但羞辱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江澄,看著我。你能不能冷靜下來?」
從一身黑衣的少年喉間,發出像是動物哀鳴的聲音。他抱著腦袋彎下腰來,狠狠地哭,像在嘔吐。年輕的醫生束手無策的站在旁邊,心痛而焦急。他前幾次幫人看病,少年笑著來哭著走,令他備感沮喪。他還很年輕,經驗不足,何況不擅與人相處。當初選擇精神科也被屢次勸阻,但他個性固執,越被阻撓越想嘗試,前一、兩年還平平淡淡,直到遇見江澄才認清自己或許資歷不夠的現實。他別無他法,索性心一橫,伸手輕拍江澄的背脊。
「不要哭了,江澄。」藍湛說。「我不是背叛你。我不夠好,幫不上你。」
「我不要別人。講一遍故事已經很累了,我再也沒辦法講。」
藍湛環住江澄的肩膀。他本意想安撫,卻因為距離過近而有些心猿意馬。除了自認能力不足之外,他主動解除兩人的醫病關係,還有別的原因。自從第一次見到少年在診療結束後哭泣的模樣,藍湛對他就有一種微妙的感情。他喜歡少年的執著和深刻,著迷於他那不斷掙扎的痛苦心靈,迷戀他痛恨生命卻又緊抓不放的姿態。卑屈、猥瑣、美麗至極。
他給少年喝了一點水,溫柔地抱他,拍他的背,像要撫平那一節節委屈悲傷的脊椎骨。少年緊緊依傍著他,身體著實沒有什麼溫度,像一艘在海上漂流太久的船。

回憶待人既溫柔又殘忍。溫柔的是痛苦會逐漸淡忘,殘忍的是時間一點一滴帶走失去所愛的記憶。每一個早晨,都比前一天更不悲傷,這是最悲哀的事。
某一個連假的週末,魏嬰帶家裡那隻大秋田散步,遇到從超市回家的江澄。江澄把兩個購物袋放在地上,蹲下來摸摸大秋田的腦袋。
「你現在不怕狗了啊?」魏嬰新奇的問。「以前你都不敢靠近牠,還推說是因為我怕狗呢。」
「嗯,已經不怕了。」江澄撓撓狗兒的下巴。「你要不要帶牠來我家玩?」
「好喲。」魏嬰把狗繩塞進江澄手裡,俯身提起地上兩個白色塑膠袋。「走吧。今天我爸媽不在,晚餐能不能在你家吃?」
「牠可以,你不行。」
「憑什麼?」魏嬰知道他嘴貧,佯怒回應道。
「牠比你可愛啊。如果你老實把食物提回去,又沒碰壞,賞你一頓不是不行。」江澄頓了一下。「吃完飯你別急著走,我給你說個故事。」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聖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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