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漫山的丹楓如火層林盡染,象徵著又帶來了一年的秋意。 淡聲笑語依稀從窗外傳來,讓視線原本停留在書冊上的天雨如晴不禁抬起頭。循聲望去,看見陽光溫煦,樹影搖曳,有兩三名弟子緩步穿過迴廊,他們朝遠方走去的身影,像是重疊了某段舊時光,一雙於回首時鐫刻在心的堅毅眉眼,驀然從深埋的記憶裡浮現。 這似曾相似的景象,彷彿年少時尚且不解愁的一場舊夢,令天雨如晴不禁失了神。 回憶如同紛飛的葉片,無意間落進了平靜多年的心湖,可縱使伸出指尖,也觸及不到一點被陣陣漣漪所暈開的那個輪廓。 什麼也無法握住的手,落寞的放回了胸前,天雨如晴微微低頭,唇角微揚,心卻如秋風蕭瑟。 直到身後響起了門扉被推開的聲音,天雨如晴才從緬懷舊日的思緒中回過神。她微微偏頭,看見無愧剛好捧著一疊卷宗踏進書房。 說不清是殘酷還是溫柔的歲月,為從前那個正直善良卻有些衝動的女孩撫平了年少的稜角,天雨如晴有時會覺得,現在的無愧或許比她師尊當年還要沉穩些。 似乎是從她臉上瞧見一抹稍縱即逝的愁緒,無愧愣了一下,有些不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然而這一點疑惑很快就在天雨如晴溫柔的笑顏下消散無蹤。 「今天是什麼日子,眾人好像很開心?」 即便是少有人踏足叨擾的幽靜書房,好像也無法阻擋從紅塵捎來的氣息,無愧聞言笑了一下,答道:「師叔,是七夕。」 無愧一邊將卷宗放在天雨如晴習慣拿取的位置,一邊回憶著說道:「星宗好久沒有這麼歡快的氛圍了,師尊以前可不讓大家下山的,說我們只是藉故去貪玩,荒廢課業。」 人世間物換星移,門派弟子代代傳承下來,如今還能夠以自然又熟悉的口吻提及丹陽侯的,漸漸地只剩下無愧了,而她也不愧是那人親自照顧養大的弟子,兩三句話就把丹陽侯從前訓誡弟子們的形象描述的維妙維肖,想像著那人剛正嚴肅的表情,天雨如晴也忍俊不禁。 「他是對自己太嚴厲了。」 可就因為他這般刻苦勤勉,丹陽侯才能得到師長們的肯定,承擔太微垣之責,並且與天資過人的掌門師兄在道域齊名,他們師兄弟二人在道域的漫漫歷史中注定會留下驚鴻一筆。 然而如今再提起也都是些往事了。 衣冠悲故里,魂魄歸煙塵。不知不覺間,丹陽侯也離開他們八年了。 「師叔、無愧師姐!」 忽然一個激動的聲音伴隨著奔跑的喘息,由遠至近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被第二次推開的門扉後,是紫白相間的衣袍未變,人卻已是青年模樣的蒼蒼。 自從體悟到作為宗主首徒的自己揹負著什麼樣的期許與責任後,他比從前更加賣力的投入修練,心性也隨著年紀漸長而愈發成熟,曾經年幼天真的影子在他身上已不復見了,因此現在還能夠讓蒼蒼露出孩子般興奮的事情唯有…… 「師尊出關了!」 蒼蒼開懷的宣布這個好消息,臉上盡是掩藏不住的喜悅。 聽聞此事,天雨如晴與無愧也同樣欣喜,歷經一輪四季更迭後,終於等到宗主歸來,他們本想前去迎接,然而一襲白衣已然先一步踏履而至。 「掌門師兄……」 再次相見,顥天玄宿猶然是謫仙般清俊的身姿,可浸透滄桑的淡薄雙眸,又像是已經恍如隔世,天雨如晴不知為何,心底驀然感到一陣酸澀。 「我閉關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如晴。」 幸而許久沒有聽見的溫和嗓音,依然帶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聽見顥天玄宿的關懷,天雨如晴很快便重拾笑容。 「這是應當的,師兄你的身體可有好些?」 「讓你們擔心了。」 顥天玄宿微微一笑,輕描淡寫的謝過師妹的關心,天雨如晴自從傷重後便不良於行,卻還為了星宗忙苦多年,實不該讓她如此操勞辛苦了。 天雨如晴欲言又止的神情,顥天玄宿似是看見了,但他仍是將目光轉向站在她身後的無愧,問起了自己閉關期間,道域可有何要事需要商討。 傳承之於門派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顥天玄宿很早便與天雨如晴商量過,逐漸將支撐星宗的職責轉交給年輕弟子們,一方面是為了使他們盡快成長至獨當一面,另一方面…… 世事無常,沒有人能永遠受到師長的庇護,這一點他們應該再清楚不過。 所幸星宗的情況還是比其他宗門好一些,畢竟他和天雨如晴還在,能多給這些孩子一點時間,而無愧一向聰慧能幹,武學也有所長進,再過不了幾年,那把在高塔靜待已久的太微幻就該有新的承接之人了。 此處是天雨如晴在星宗的居所,為了不打擾師妹休息,顥天玄宿決定移步到浩星神宮,在接著聽無愧報告這段期間的要事,然而蒼蒼這時向前邁了一步,朝顥天玄宿搖了搖頭。 「師尊您剛出關不久,先回房裡歇息吧,宗內的事有我和師姐處理照看,您放心。」 對星宗而言,宗主的身體狀況便是最重要的,可是師尊卻常常忽略了這件事。為顥天玄宿更關心自己的責任落到了肩上後,偶爾回想起師叔眉頭鬱結的神情,蒼蒼才多少明白了他當年的苦心。 蒼蒼主動開口後,無愧也跟著附和,讓顥天玄宿不必憂心。宗主閉關的這一年間,星宗弟子們皆是勤懇修練,互相照拂,道域境內近期也無任何變故,即使他多休息幾日也無妨。 想來是前幾年百廢待興,顥天玄宿獨自一人框扶歷經驟變的星宗本就艱難,偏偏總還有些人管不住口舌,那些議論他絕情偽善的聲音傳進星宗裡,眾人皆是忿忿不平,也始終擔心宗主’太過勉強自己,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們已經能為師長分憂解勞,自然不願讓他再繼續辛苦。 弟子們積極勸說的模樣,天雨如晴見了忍不住掩嘴輕笑,連顥天玄宿也一時啞然,怎麼自己好不容易出來了,眾人卻都希望他能空閒下來,最好每日喝茶賞花,莫要在管那些凡塵俗事。 不過被人用如此執拗的方式關懷,令顥天玄宿久違的感受到一種懷念的心情,他望著已經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徒弟,真心感慨著時間的流逝。 「蒼蒼,你長大了。」 習慣性輕揉髮頂的手改而放到了肩上,顥天玄宿欣慰的莞爾。一雙沉著的雙眼似乎預見了未來的數十年,他們可以安心地將星宗的穹頂傳接給下一代的年輕人。 既然是弟子的心意,顥天玄宿也不好推辭,便應允了這倆孩子,自己就多歇息一日。 只是顥天玄宿閉關日久,現在又要回到房間一個人待著,難免有些沉悶,於是他回屋換了一套衣服,拿上許久未戴的幃帽,悄無聲息的下山一趟。 往日他離開星宗,多是為了前去赴四宗會議,或者巡視轄地,關心道域百姓的民生。如今天這般漫無目的閒賞風光,倒是許久不曾了。 又是一年的七夕佳節,街上的市集還是和往年一樣熱鬧,四處可見有情人相伴同行,許諾著天長地久,因此這阡陌紅塵即便有苦,卻也令人眷戀。 能夠與所愛之人終老一生,不受戰亂所苦的繁華和平的世道,這是你曾經所期盼看見的景象嗎? 顥天玄宿一個人走著,人群川流不息的與自己擦身而過,這心中的疑問,自然也無人應答。 而就在顥天玄宿思緒飄忽之際,街道上忽然有個人似是認出了他,那人手提酒囊,一把長刀揹在身後,主動走到了顥天玄宿面前。 「顥天玄宿,真難得在外面碰到你。」 這幾年除非有重大要事,否則顥天玄宿甚少在外露面,因此今天在街上巧遇,千金少臉上的神情不無吃驚,而顥天玄宿認得他後也頷首示意,回敬對方友好的問候。 只是許久未見,顥天玄宿距離上次見面好像又清瘦了些,素雅的白衣襯其蒼白的膚色,更添了幾分蕭索。 猶豫了一會,千金少還是忍不住問道:「聽聞你這次閉關是因為心疾復發,星宗還是沒有找到治療方法嗎?」 千金少並非是好管閒事的性子,這句話好像也不該由他來問,可顥天玄宿的情況確實比他預想的還要不好。當初千金少收到星宗宗主倒下的消息而前去關切時,顥天玄宿已經閉關了,但是他記得當時天雨如晴滿面愁容,加上今日親自一見,千金少心底也猜到了一二。 以前還有星宗的重擔壓在肩上,迫使顥天玄宿無論如何都必須振作起來,可或許是知曉後繼有人了,這心裡頭的掛念一輕,人反而撐不住了。 其實不只是千金少,眾人聽聞此事都替星宗感到憂慮,不過身為當事人的顥天玄宿只是淡淡地回道。 「修練絕學本就會承受代價,你也明白。」 四宗的絕學或禁招,往往都是超出人體極限的強大招式,凡修練者皆無可避免會對身體造成損傷,這在道域並不是秘密。千金少明白顥天玄宿說的有理,可這從容的有些冷漠的態度,不知是太了解自己的身體,還是早已接此生受藥石罔顧,不怎麼在乎了。 若是他的師弟還在,聽見顥天玄宿是這般口吻,指不定會怎麼暴跳如雷,責問顥天玄宿怎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此漠視。 一想到此處,千金少心情複雜地看了顥天玄宿一眼,逝者無法做到的事,還活著的人總該盡力替其周全才行,他是道域最後一任神君,這件事他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其實你若是需要,天師雲杖可以暫留星宗。」丹陽侯也會這麼希望的吧。 那人當初汲汲營營,寧可掀起道域內戰也要將天師雲杖繼續留在星宗,除了是要替顥天玄宿坐上神君之位鋪路以外,也是因為天師雲杖能夠緩解顥天玄宿的心疾之苦。 道域現下為太平之世,天師雲杖也不再作為統治道域的象徵,而是每十年由四宗輪流保管,如果天師雲杖之力真的能夠穩定顥天玄宿的心疾,千金少自然願意幫這個忙,而且平日裡顥天玄宿待人和善,對各家的孩子也多有照拂,他想其他宗派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千金少絕不是以輕率的態度向顥天玄宿做出保證,既然開了這個口,便一定會盡力替他促成這件事。星宗求藥多年無果,天師雲仗或許是顥天玄宿脫離心疾之苦的唯一解方了。 可顥天玄宿誠摯的拱手作揖,謝絕了千金少的好意。 「我心領了,多謝。」 若世人都有如千金少這般磊落寬廣的胸懷,那道域又何來歷經三代人的禍亂呢。 雖說當年是因為適逢戰亂,天師雲杖方留在星宗很長一段時間,可今日若是打破四宗輪流保管的約定,讓星宗再次取得天師雲杖,難免引起有心人的臆測,道域的和平得之不易,顥天玄宿實不願看見道域因為自己再起風波了。 即便千金少似乎想再勸他,人生還長,毋須輕言放棄,然顥天玄宿抬手婉拒,笑嘆人各有命,自己抑是心意已決。 兩人的對話最終結束於顥天玄宿的主動告別,千金少無可奈何的看著他從自己身側走過,尋思著自己還是找一天前去星宗與天雨如晴商討,讓他們試著在勸一勸,既然並非毫無解方,便沒有道理輕易放棄阿。 然而此時一陣透骨寒風,夾帶蕭瑟秋意捲落了漫天枯葉,幃帽的紗簾飄飛間,一雙索然沉鬱的眼眸意外映入千金少眼底。 千金少雖自覺已見過了人生百態,卻仍是為了那沉痛的一瞥而愣了半晌,等他回過神來,轉身去找那道孤寂的背影時,顥天玄宿已經緩緩走出這片喧囂又蒼涼的紅塵。 此心無藥可醫,此痛一生難癒,自那人走後,於顥天玄宿從來是另一種意思。 頓悟的霎那,千金少忽而覺得他方才對顥天玄宿的勸言,這一生都無法再說出口了。 千金少慨然的摸向掛在腰間的酒囊,人間悲歡不堪說,但求一醉解愁,一夢忘憂。依著自己原先的方向,千金少邊聞著酒香,與顥天玄宿終究背對著各自走向長街的盡頭。 任憑年歲老去,故墳新草綠,鬢髮又添霜;輕嘆世事多愁,桃花飄零落,魂夢也離索。 闊別多年,重回故地,已是一身滄桑的人再次站在了曾經和師弟一起留下願望的那棵桃樹下,滿樹飄帶仍溫柔的搖曳在風裡,只可惜人事已非。 戰亂平息後的這麼多年,曾經有人一起扛著的擔子,如今沉沉的落到了他的肩上,可顥天玄宿並不覺得苦。不分晝夜的籌謀道域的未來,不讓上一代的悲劇再度延續,是他每天睜開眼最重要的意義。 他是如此殫精竭慮,因此無暇顧及身後的流言蜚語,也沒有時間傷懷過往,除了每年的清明時節,他很少去到幻海,更別說是緬懷此處。 人們的記憶應當隨著歲月荏苒而斑駁老舊,曾經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會在多年後被塵封,剩餘一聲無人聽見的釋然長嘆,天底下每個懷揣傷痛的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他並不會是例外。 在顥天玄宿因為猛然襲上心頭的痛楚而暈過去之前,他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為昔日的傷痕已然被時間所癒合。 直到外界的一切紛擾終於被屏除在了九天銀河的水聲之外,不去想未竟的諾言,也暫時放下被託付的職責後,天地間忽而寂寥,此生也彷彿一無所有,然而在這片虛無之處,有一個身影卻反覆的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明明是那麼遙遠的回憶,是離開了那麼久的人,可年復一年,丹陽侯的面容依然不曾被時光所模糊。 只要回頭就能看見,只需輕喚便有回響,顥天玄宿記得與丹陽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記得有一年七夕,丹陽侯隨他沾染紅塵煙火,相伴於秋日的長街上,也記得他握住丹陽侯的手時,彼此掌心相貼的溫度。 任由記憶如同涓涓細流,將思念與痛楚帶回心裡,顥天玄宿不住輕蹙眉心,揚起自嘲而傷感的微笑。 為了這一刻,顥天玄宿用了整整一年做足了心裡準備,可當他獨自循著過往前來,終究是感悟人事已非,觸景傷情。 哪怕眾人憂他傷心入骨,已經許久沒在自己面前提起丹陽侯的名字,可溫柔的時光依然沒能撫平他此生最深的遺憾。 顥天玄宿仰頭,蒼涼的目光投向了多年後依然隨風飛舞的鮮紅絲帶,無論苦樂悲歡,逝去的人和事漸漸的會被遺忘,等有一天自己也不在了以後,或許只有這棵祈願樹還記得他們曾經來過。 而透過舊物思懷過往,也是他這個被獨留在世上的人,餘生所剩的念想了。滿樹紅帶如同垂柳,離人卻難留,然而在其中梭巡良久後,顥天玄宿的表情漸漸地流露出不安。 他們師兄弟在星宗修練多年,武學修為早已不似凡人,只要輕鬆躍起便能將祈願絲帶繫在最高處,顥天玄宿還記得當初是丹陽侯說,他選的這兩條絲帶太過別緻,應該綁在最高的地方,免得被見之新奇的人給拿了去。 顥天玄宿雖然覺得丹陽侯想多了,卻還是依他所言,一起將絲帶繫在了最接近天空的那根樹枝,盼兩人的願望能因虔誠的心意得到上蒼庇佑。 可是現在顥天玄宿不論怎麼找,都只看到尾端懸著紫色珠串的紅絲帶孤零零的留在原來那根枝枒上,而他自己親自掛上去的竟是不見蹤影。 「不見了……怎麼會……」 顥天玄宿茫然地喃喃自語,多年來古井無波的心,一夕之間再起波瀾。 不論是經歷幾番道域內亂還是外敵來犯,顥天玄宿記得戰亂都沒有波及此處才對,即便真的在戰火中遺失,那麼也該是整樹俱毀,怎麼想都不該是顥天玄宿眼前所見的情景。 怎麼可能只有他的呢?那條祈願絲帶可是他為師弟許過願望的阿…… 『我瞧你方才許願的神情很認真,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但願吧。』 一段被歲月久埋,當初並未細想的回憶,驀然浮現在顥天玄宿腦海裡,令他魂魄如受震盪。 丹陽侯在星宗為掌罰之職,加上本身性格嚴肅,即便相貌端正,卻也因不常展顏讓許多人心生疏離之感。 可那一天,丹陽侯說完這句話後,嘴角卻浮現一抹很淡的笑意。 那個微笑稍縱即逝,以至於顥天玄宿竟然沒有察覺暗藏其中的深意,更因為師弟屈指可數的笑容而失了神。 可丹陽侯已經說過,他從不信天命飄渺之說,人若有所求,便該靠自己去爭、去守護。 而師弟究竟在祈願樹下許了什麼願望?當顥天玄宿此生最後一眼所見,是他堅決而沉默的背影時,丹陽侯已經用無悔的訣別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他為師弟所求的那條祈願絲帶,又去了哪裡? 死劫臨身,終無可避,當時在丹陽侯身後的,一個是肩負宗門重責的宗主,一個是前途無量的門徒幼子,不管是以何種身分,都是丹陽侯負起斷後之責的因由,可顥天玄宿此刻卻恍然生出一個忐忑的念頭。 『丹陽可死,但星宗不能……』 丹陽侯當初決心犧牲,真的只是為了星宗嗎?那句話戛然而止的後半段,丹陽侯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本來快要被漫長的時間所隱蓋的謎底,頃刻間呼之欲出,顥天玄宿的心徹底亂了,他慌張地化光離開,以此生快的速度返回星宗,幾乎是徒手毀壞自己為保逝者安寧而設的結界,踉蹌地衝向幻海裡唯一的一幢房屋。 結界被破的波動也引來了星宗的警戒大響,蒼蒼與無愧一聽聞動靜,立刻放下手中事務趕去幻海,擔心來者不善的他們,甚至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幻海可是宗主最珍惜的地方,寧可將其塵封也不允許有人擅動一分一毫,千萬不能有所閃失。 素來清寂的幻海,今日卻註定有這麼一場痛徹心扉。 遭人闖入後沒被闔上的門扉被風吹的晃動不止,發出乾啞刺耳的輕響,屋裡頭也隱約傳出許多混亂的聲音,無愧跟蒼蒼對視一眼後,一前一後走進裡頭,然而原本全神貫注的戒備,卻被屋裡的景象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顥天玄宿此時正狀似癲狂的四處翻箱倒櫃,昔日的沉穩從容,在他鬢髮散亂的面容上已然不復見。他似乎在尋找什麼丟失之物,卻因為時間太久而遍尋不得,那樣的焦灼不安、六神無主。 蒼蒼自從拜顥天玄宿為師以後,就只有一次看過他的師尊無法自持的顯露自己的脆弱,也是在這個人去樓空的地方,為了同一個失約未回的人。 壓抑許久的傷口不曾痊癒,終究還是鮮血淋漓的澆淋著殘生,讓一個最清明恬淡的人,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師尊,你在找什麼?我們幫你一起找好一好……你別這樣。」 「宗主……」 無法看著顥天玄宿繼續折磨自己,蒼蒼雙膝跪地,無法控制的哽咽了聲音。而從顥天玄宿幾欲潰堤的眼神中,無愧似乎領悟了什麼,她愣然地低下頭去,不忍再看顥天玄宿淒惻的身影。 徒弟語重心長的呼喚,奈何始終傳不到顥天玄宿耳裡,他只是自顧的翻找著,在那人生活過地方,從過往言不盡意的對話裡。直到終於在書櫃後方摸到一處暗格,顥天玄宿忽而動作一頓,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此處就是答案了,說不定有著會讓他悲痛欲絕到後悔知曉的真相。 可此時的顥天玄宿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他毅然決然地打開那處暗格,果然自己苦尋多時的那條祈願絲帶正安靜的躺在裡頭,不知人間更迭,不明人心悲愁。 「哈……哈哈哈……」 聞之淒涼的笑聲,幽幽地從溢出朱紅的嘴角傳來,顥天玄宿指尖微顫的拿出那條垂掛著一塊白玉的絲帶,至慟無淚,至悲無聲。 究竟是為了什麼,丹陽侯選擇悄悄重回祈願樹下,將師兄為他許下願望的那條祈願絲帶珍藏於幻海? 長眠地底的丹陽侯已經無法回答,可是看到這條絲帶的瞬間,顥天玄宿卻什麼都懂了,師弟說不出口的真正願望、因情深而動搖的眼神和到最終不欲留給他憾恨的緘默,頃刻間都歷歷在目。 丹陽侯生前強求過許多事,他要星宗壯大,要門徒修身勤苦,要道域接受顥天玄宿的引領,有朝一日令四宗臣服。可所慕之人的情意,他卻連半分都不敢奢望,桃花樹下的那段回憶,彷彿便足以慰藉此生。 可惜這一切都太遲了,丹陽侯生前不肯說,至於顥天玄宿……卻是太晚才明白自己的心。 情不知所起,而他永遠都沒機會讓丹陽侯聽見自己的回答。 顥天玄宿緊緊握著手中已然褪了色的絲帶,為道域強撐的脊梁在這一刻,終究被沉重而無望的悲傷所壓垮,他身形不穩的倒下,跌臥在這空餘寂寞的人間裡,顥天玄宿恍惚中想再輕喚那個名字,然而張開口卻只聞聲聲悲泣。 浮生長恨,幻海一夢,奈何平生所求,偏偏最是留不住。 而同一時刻,九丈黃泉深處,有一人似乎對這瀰漫天地的悲愴有所感應,迷茫的朝人間的方向遙望,可除了成千上萬的幽魂和盛開於奈何橋兩岸的火紅花海,與現世已然陰陽兩隔的人又能看見什麼,唯獨此心神傷,無人可說。 「你還在等人嗎?」 身後傳來一個婦人蒼老的聲音,丹陽侯回頭望去,看見是送萬千魂魄投入輪迴的孟婆捧著一碗湯,望著他眼神竟好似有幾分垂憐。 自從此人來到黃泉,人世早已不知過了多少寒暑,可他依然在奈何橋頭前枯守著,來來往往的孤魂中,的確也有不少人如同他一般,應該想在喝下遺忘前世的湯之前,與牽掛之人再見一面,含淚訴說生前沒能說完的話。 可丹陽侯沉思了一會後卻緩緩搖頭,答道:「沒有。」 他不希望看見惦念的人如他一般這麼早就離世,與自己在黃泉相遇。 可人若是真的毫無執念,對於生前諸事又有何不能忘卻的,孟婆平靜地注視著丹陽侯,良久後,終等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只是有點後悔,不該留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為了補償自己犯下的過錯,丹陽侯早已決定以此身性命贖罪,而他終究是個凡人,也眷戀這段曲折難行的人生裡,寥寥可數的一點美好,重回祈願樹下,是他允給自己的最後一次放縱。 然而誰料命運無常,他最後竟是意外死於外敵之手,死劫臨近的過於突然,讓他毫無妥善處理遺物的時間,就這麼成了一縷亡魂落進黃泉。 在這寂寞的幽冥之中,萬千孤魂來了又往,可丹陽侯依然困在昨日前塵,日復一日的思索,若是自己藏在書櫃暗格的那條絲帶被發現的話,顥天玄宿會怎麼想?他會感到厭惡、疑惑還是覺得難過。 因為丹陽侯無法忘卻,自己拚盡全力將他們送離戰場的那一刻,顥天玄宿喊他名字的聲音是這麼心碎,如受千刀萬剮的凌遲。 師兄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丹陽侯心中或許也有過猜想,然而這份暗藏多年的情愫,顥天玄宿知與不知其實都不重要了,因為這一世緣分已盡,他們都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喝了湯,渡了橋,你與那人才有機會再相見。」既已錯過,在多的留戀不捨抑是惘然,看著澈悟的丹陽侯終於接過自己手裡的湯,孟婆語重心長的說道:「紅塵種種皆有因果,緣起緣滅不在輪迴,而是人心。」 此生沒能圓滿的遺憾,何妨寄望來世,然丹陽侯聞言卻但笑不語。對於每一個徘徊於橋邊的人,孟婆或許都是這麼寬慰的吧,可他十分清楚這一走,往昔便在無跡可循,只能相忘。 決然將苦澀的湯水吞入腹中後,未免亡者傷懷,生前的記憶很快就開始變的模糊不清,丹陽侯將湯碗還回給了孟婆,轉身踏上了投入輪迴必經的奈何橋,每走一步,遺忘的事物就越來越多,三千世界,紅塵阡陌,所經歷的歡欣或磨難,彷彿都只是一場短暫的夢境。 而到了夢境的最深處,顥天玄宿的身影也即將從記憶中完全消散之前,丹陽侯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首一望。 「師兄,你會來尋我嗎?」 丹陽侯對著遠在人間的顥天玄宿低聲問著,可隨後又搖頭輕嘆。 「不論你來與不來,我都不會記得了。」 這一世風雨如晦,幸與君相識,堪慰此生霜雪。此別後難有重逢之日,惟願君餘生安然,勿牽念。 師兄,這次是真正的告別了。 丹陽侯落寞的身影最終還是消失在了輪迴的盡頭,此後茫茫歲月裡,生生世世與故人長絕。而就在他離開的第十年,一襲白衣踏足而至,驚動了黃泉萬里蒼茫,因此人竟拒絕了彼岸為他開啟的入口,執意重返人世。 「我願散盡此生功德,但求與故人重逢。」 閱盡滄桑幾十載,終了卻紅塵事,再無所牽絆的顥天玄宿對著化光而至的神靈深深一揖。 「你因何執念至此?」 「我有一句話和一顆心想要交與他。」 為了不讓守護半生的道域再度生靈塗炭,顥天玄宿無懼生死,隻身踏上了桃源渡口,然而真正陪伴自己血戰至最後一刻的,唯有此念,矢志不渝。 「既已遺忘前塵,昔日的舊情可能是劫非緣,於你更是如此,你真的要孤注一擲嗎?」 擅動因果,扭轉天意,需付出的代價非凡人所能承受,顥天玄宿生前歷經諸多苦楚,實不必因為一念之差又重渡苦海。 然顥天玄宿卻是心念篤定,寧可去走那艱難的前路,也不願再辜負往日所錯過的一腔情深。 「我想再見他一面,這個念頭支撐了我餘生的十八年,也會繼續支撐我走得更久。」 縱然前方是萬丈深淵,顥天玄宿卻依然在想起思念的身影時,流露出溫柔似水的笑容。 道域被封印進消失的歷史之前,獨自步向此生終點的顥天玄宿,沒有回望守護一生的山河,也沒有帶走任何身外之物,只將丹陽侯所取走的那條祈願絲帶重新掛回了桃枝上。 人雖失約,可此願未改,便許來年盛開的芳華替他見證此心,彼岸雖好,也不比有那人在的地方,令他心之嚮往。 「那就如你所願吧,去體會孑然長生之寂,人世變換之苦,相見不識之痛。」 世間劫數千萬,可嘆情之一字最是勘不破,神慨然低語,這份執念究竟是凡人的癡妄,或是人間至情可鑒天地,不如就讓顥天玄宿替世人作答吧。 人與神博弈千年的局,以情為注,落子無悔。 一道熾盛的光芒由上至下,照亮了無懼無悔的面龐。顥天玄宿誠摯的闔上雙眼,坦然迎向自己所選的命運,而神靈最後的話語也漸漸消散在他的耳畔。 「若你歷經種種磨難,仍能憶起初心……」 滿目幽暗的輪迴盡處,無數記憶碎片在這個萬物泯滅的世界裡匯集成一條橫亙時空的銀河,由古到今的點點星光,引領著化為塵埃的魂魄聚攏成一隻散發微光的銀蝶,循著遠方落下的一束光,展翅飛過生與死的邊界。 溫柔的晨光輕輕灑落在臉上,顥天玄宿緩慢掀開眼簾,宛如從一場橫越千年的夢境中蘇醒。 歷經兩次的死亡與重生,交錯的夢境與記憶,讓顥天玄宿還處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裡,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半晌後才注意到家裡的單人沙發上,寄鯤鵬不知是從什麼時候坐在那裡,見他終於從渾沌中轉醒,少見的露出無奈卻又欣慰的笑容。 「回來了。」 本該萬劫不復的靈魂,卻因為人間的思念而破繭重生,或許這世上真的有些因果,是視情愛為淡薄的神靈也無法參透的。 千年前的那場賭約,他們終於在今天見證了結果,歷劫歸來的顥天玄宿感觸萬千,也有些話想要對寄鯤鵬說,可此時的他更在意的是那個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顥天玄宿抬手搭上丹陽侯的肩膀,很輕的呼喚他的名字,可丹陽侯就像是陷入無人可知的夢魘,除了臉頰上的淚痕乾了又濕,對於顥天玄宿的聲音沒有任何回應。 丹陽侯彷彿不省人事的模樣,讓顥天玄宿終於從魂魄剛歸位的迷茫中驚醒,他立刻坐起身,將昏迷的丹陽侯摟進懷裡,或許是一個晚上都待在客廳的緣故,他的肌膚變冰涼徹骨,不知所措的顥天玄宿只能將人抱的更緊一點,用自己溫暖丹陽侯輕微失溫的身體。 而在顥天玄宿焦急地開口詢問之前,寄鯤鵬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讓他不必擔心 。 「丹陽侯情緒太激動了,我讓他睡一下。」 一剎那之間經歷大喜大悲,大部分的人都承受不住這驟然的情緒動盪,縱然寄鯤鵬也肯定丹陽侯的心志在凡人之中已經屬於非常堅毅,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柔軟而脆弱的地方,而現在的顥天玄宿應該最清楚,是誰溫暖了丹陽侯的心房卻也最令他傷心。 伸出指尖擦拭掛在丹陽侯眼睫上的淚滴,顥天玄宿愧疚的低喃:「我想起來了……」 隨著靈魂重返,被抹去的記憶也一併回到了顥天玄宿的腦中,想起怯弱的自己多年後重回祈願樹,才發覺在世事的蹉跎中丟失了師弟貴重的真心,此後一過經年至死而復生,顥天玄宿以無盡的思念深愛著他,卻誤以為這是對自己的懲罰。 寄鯤鵬嘆道:「你啊,是終於面對自己。」 如果期限到來前的最後一刻,顥天玄宿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意,他們這一世便又在沒能將感情說出口的遺憾中錯過了。 不滅的生命給予了他尋找舊人的時間,也令顥天玄宿這一路飽嚐孤獨,可神靈其實一直都默默注視著他,自從取走顥天玄宿人生中最重要的記憶後,失去了堅持的信念,歲月的侵蝕很快就會讓凡人明白,無論曾經有多麼執著,終有一日都會和日漸模糊的回憶一起煙消雲散,等到有一天回頭去看自己當初做下的決定,才會在魂飛魄散的懊悔中,發覺這一切不過是庸人自擾。 這是神從執迷不悟的凡人身上,原本所預見的結局,因此祂曾經真切地想要阻止顥天玄宿繼續沉淪,無論是刻意讓轉世的丹陽侯變換不同容貌,延緩他們相認的時間,還是讓丹陽侯介入這場宿命的博弈,逼的顥天玄宿幾度憤然。畢竟人心易改,世人善忘,有多少人能不迷失自己,堅持初衷的走到最後。 而就如同神靈所料,其實顥天玄宿到最後都沒有回想起自己被取走的那段記憶,只不過在無止無盡的寂寞年歲裡,潛藏在顥天玄宿內心深處的那份眷戀竟一直都存在,沒有被無情的時間消磨過一分一毫,即便是超脫凡俗的神,也為這份雋永的情意感到動容。 神靈心懷慈悲,不忍有情人兩世離散,可顥天玄宿若是耐不住長生的孤苦,有過一絲放棄的念頭,他與丹陽侯也不可能有再續前緣的機會。所以這場勝負雖然不完全符合當初的賭約,但念在兩人感情深厚,就算是顥天玄宿贏了吧,畢竟那句話、那顆心,他的確好好地傳達給丹陽侯了。 「這一世,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只是想要回歸平凡,與所愛之人平淡相守,這一路走來卻是那麼漫長,幾經訣別與生死。顥天玄宿面向寄鯤鵬,百感交集的心緒難以言表,都融在了一句平淡卻珍重的承諾裡。 可惜丹陽侯現在失去意識,否則看見顥天玄宿為他敢於向神立誓的神情,應該會很感動吧。寄鯤鵬笑了一下,但回望顥天玄宿的眼神卻隱含深意。 「你現在看見這張臉好像很平靜了,我可以理解為你放下過去了嗎?」 因為念念不忘,才能在擦肩了數百年後擁有重逢的機會,可一昧耽於過往的人,是無法望見未來的。 雖然顥天玄宿得償所願,終於恢復凡身能夠和丹陽侯在一起,可前塵皆已是過眼雲煙,那些美好或是遺憾,依然只是他一個人的。 寄鯤鵬善意的提醒或者說是顧慮,顥天玄宿自然也明白,也不會有人比他更理解獨自空守回憶的心情。 當時看見神靈刻意以寄鯤鵬的容貌現身時,顥天玄宿的確被勾起許多前塵往事,而緊迫的期限也令他心神不寧,還因此和丹陽侯有了一些爭執,但這些因為時空的錯落而產生的不安,都在丹陽侯說喜歡他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 顥天玄宿輕輕搖頭,此刻與丹陽侯互相依偎的他,內心已經沒有任何徬徨。 「恩,只要丹陽在我身邊就夠了。」 丹陽侯不記得他們一起在星宗拜師學藝的前世,就像顥天玄宿也沒來得及參與丹陽侯前十幾年的人生。人活一世,原本就不可能事事順遂,不留半分遺憾。 因此過往的回憶,顥天玄宿會永遠珍藏於心,繼續替故去的師弟記得,而當年在桃花樹下許過的願望便在這一世實現吧,這一次,他們在也不會分離。 困於寂寞的長生而凝結在其眉間的冰霜,似乎終於從顥天玄宿臉上完全剝落,寄鯤鵬看見他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時,就明白這兩人已經不需要擔心了。 寄鯤鵬最後望向躺在顥天玄宿胸前,憔悴的連他也有些認不得的丹陽侯,語重心長地對顥天玄宿叮囑:「好好照顧丹陽侯吧,他為了你受了不少苦。」 回想起全身濕透的丹陽侯在河岸緊緊抓著自己的模樣,寄鯤鵬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雖然個性迥異,可只要是關乎對方的事,就如出一轍的固執。 而不論哪一世的丹陽侯,都是寧可咬牙將委屈和悲傷往肚子裡吞,也絕不輕易示弱的個性,可這短短幾天,他不知道已經為顥天玄宿掉過幾次淚了。希望待會醒來後,顥天玄宿能好好地安慰,別讓他留下什麼創傷。 為了讓丹陽侯能舒服一點,顥天玄宿將昏迷的他打橫抱起,準備將人送去二樓的臥室休息,而寄鯤鵬也跟著站起身,像是準備離開了,如果顥天玄宿想的沒錯,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像是為了在看一眼這紅塵百態,有情有苦,悲歡交織的人間,寄鯤鵬踱步至窗邊,凡人型態的身軀在晨曦的微光下逐漸變的透明,而在他即將回復成一道光芒消散之前,顥天玄宿誠摯的朝他頷首。 「這千年來,多謝你的照拂和成全。」 神的考驗雖然嚴苛,但能夠重新尋回和丹陽侯的感情,讓顥天玄宿發自心底的感激,這場漂泊無依的旅途終於抵達了他所盼望的終點。 當顥天玄宿在抬起頭時,眼前已經沒有了寄鯤鵬的身影,只依稀聽見似有若無的一聲笑,在空氣中飄盪消散。 溫柔的晨曦帶來象徵希望的光芒,照亮了夜幕褪去後的天色,重獲新生的顥天玄宿也忍不住想要留戀這屬於人間的溫暖。只不過現在是入秋的季節,清晨的溫度有些寒涼,見丹陽侯的臉色在這一夜下來變得有些蒼白,顥天玄宿頓感不捨,立即抱著他轉身走向二樓的臥室。 然而顥天玄宿剛把丹陽侯放到床上,要替他掖好被角時,原本就睡不安穩的人似乎夢見了什麼可怕的畫面,丹陽侯忽然擰著眉頭,顫抖著聲音驚醒過來。 「顥天玄宿!」 胡亂伸出的手著急地想要挽留什麼,顥天玄宿見狀立刻握住丹陽侯的手貼在自己胸前,柔聲地安撫驚魂未定的丹陽侯。 「我在、我在。」 顥天玄宿憐惜的摩娑丹陽侯的臉龐,耐心地重複一樣的話語,直到丹陽侯終於從熟悉的語調以及透過肌膚傳遞到指尖的心跳,相信眼前的人是真正的顥天玄宿,他迷茫從床上坐起來,試探的去觸碰顥天玄宿恢復血色的嘴唇。 「你、你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看著你……」 回想起顥天玄宿在自己眼前失去生命的那一刻,心如刀割的悲傷又一次回到丹陽侯心上,哭紅的雙眼再度盈滿淚光。不忍丹陽侯繼續為自己心痛,顥天玄宿將他的手指貼上唇瓣,虔誠的落下一個輕吻。 「知道你還愛我,我捨不得走。」 現在的丹陽侯思緒混亂,一時半會無法想不明白為何顥天玄宿會活過來,千年前被寄鯤鵬取走的那段記憶究竟是什麼,然而這些事情暫時都無所謂了。 「別以為說這些好聽話我就會原諒你,我真的很生氣……」 明明內心想的是只要顥天玄宿還在身邊就已經夠了,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要將那麼鑽心蝕骨的傷痛留給自己,丹陽侯又無法不氣惱這個人的狠心。 失而復得的喜悅、無法停下的淚水和氣得想揍上一拳,伸出的手卻偏偏成了一個埋進顥天玄宿胸前的擁抱。 悲喜交織的情緒不斷衝擊著丹陽侯的精神,若不想辦法安撫下來,顥天玄宿憂心日後怕是真的會在他心裡留下陰影。當時因為自覺時日不多所以沒有更體諒丹陽侯的心情,顥天玄宿自知這是他的錯,但好在他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彌補。 顥天玄宿環住丹陽侯的腰,將仍在低聲啜泣的人放倒在床上,用不在代表離別的吻止住丹陽侯的悲傷。 「不急,我們還有一輩子。」 他們感受著貼近的氣息,唇舌纏綿的吻了一陣子,可顥天玄宿知道這還遠遠不夠讓丹陽侯忘卻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於是顥天玄宿離開丹陽侯微微低喘的唇瓣後一路往下,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另兩人之間無須言語,丹陽侯順從地閉上雙眼,放鬆身體去感受顥天玄宿溫柔的愛意。 自雲層中完全升起的朝陽,從沒有完全拉上的窗簾照進房間裡,丹陽侯就是在這片明亮中接納了顥天玄宿的全部,即使依然會感到疼痛,眼淚在洶湧的情潮中更是沒有停止過,可是他的心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因為顥天玄宿盡其所能的讓丹陽侯什麼都別去思考,他只需知道是顥天玄宿抱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傾訴對他的愛戀。 當兩人的情慾在對彼此的索求中漸漸堆上了最高處,顥天玄宿又快又深的頂入,讓丹陽侯終於承受不住,他摟著顥天玄宿發出痛苦又歡愉的呻吟,直到被令人崩潰的快感所瞬間淹沒。 高潮的餘韻讓丹陽侯眼前變成一片虛幻的白茫,好向下一秒就會昏睡過去,而就在他意識渙散的時候,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一棵在春天裡盛開的桃花樹,有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樹下,袍袖翻飛,衣白如雪,手中似乎握著一條鮮紅的絲帶。 丹陽侯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覺那人似乎在對自己微笑,他下意識地開口想對那人說些什麼,可眼睛一張一闔之間,映入眼簾的是顥天玄宿縱情過後帶著一層薄汗的面容。 「你還好嗎?」見丹陽侯有些發愣,顥天玄宿關心的詢問。 激烈的貪歡雖然壓制住了丹陽侯雜亂無章的情緒,讓他的神智回復了清醒,可顥天玄宿也憂心自己方才會不會做得太過,因為丹陽侯好像累壞了,看上去有些失神。 顥天玄宿想先從丹陽侯溫熱的體內退出來,察看他的身體狀況,可丹陽侯卻拉住了顥天玄宿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我只是忽然想告訴你……」凝望顥天玄宿亮如星辰的雙眸,丹陽侯笑著說道:「我等了你好久。」 丹陽侯並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想對顥天玄宿這麼說,然而顥天玄宿聽見這句話後卻驀然紅了眼眶,丹陽侯雖然渾身上下都覺得疲憊,卻還是起身摟住泫然欲泣的顥天玄宿,一下一下輕拍他的後背,直到顥天玄宿將他抱到自己身上,繼續填滿為彼此空缺的身心。 不論是哪個世代,人們都慣於將對於幸福的想像和期許傾訴於心願,縱然天意渺渺,人生無常,可只要此心赤誠,此情不移,凡人或許也能跨越山海兩茫,再次牽起重逢的緣分。 這一天,丹陽侯在顥天玄宿溫存的擁抱中知曉,自己四十歲的生日願望,或者是更久以前某個以紅絲寄託於桃樹上的心願,終於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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