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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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金光│顥丹] 星辰與你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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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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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一)

城市裡的夕陽逐漸隱沒在高樓大廈的樓影之後,到了鄰近下班的時間,人潮及車潮一齊湧現在街道上,將馬路擠得水洩不通,對於每個人來說,這是個尋常且平凡無奇的一天。

至少丹陽侯本來是這麼認為的。

「整理完的資料先放我桌上,我明天在處理。」

在開車下班的途中接到下屬為了工作打來的電話,大概是做為主管無法逃避的責任,不過這麼多年來他也習慣了,比起在意私人時間被打擾,工作出現差錯反而令他感到更困擾。

只是不湊巧,他今天正好趕著去學校接人,無法專心的停下來回應下屬的問題,只能打開免提,一心二用的穿梭在車陣中。

丹陽侯瞥了一眼車上的時鐘,數字顯示在五點四十二分,距離說好的六點沒剩多少時間了。丹陽侯終於忍不住皺眉,他是個注重時間觀念的人,這輩子從沒有在任何一次赴約中遲到或爽約過,尤其還是對一個孩子。

「我在開車,先不說了。」

沒聽完下屬因為打擾他而表達的歉意,丹陽侯就匆匆掛斷電話。

只要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左轉,在往前開幾百公尺就能看見學校,這個時間點大部分的小孩應該也已經被家長接走,停在接送區的車子不會太多,可以在幫他減少一些為了臨停汽車而找停車位的時間。

他琢磨了一下,應該有機會在約定好的時間壓線趕上,最遲也可以控制在五分鐘以內,丹陽侯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世上的一切厄運,往往都是在人類最沒有防範的時候悄然降臨。

不知是否因為一時的分神,丹陽侯竟沒有注意到一台搶快的車竟朝著正要左轉的自己橫面衝來,當丹陽侯及對方都注意到大事不妙的時候,下一秒在所有人的驚呼中,一場車禍就這麼猝不及防的發生在眾人眼前。

強大的撞擊力道將丹陽侯的車撞出好幾公尺遠甚至不斷打滑,他幾乎用盡全力想控制方向盤,可是兩台車劇烈碰撞的後座力根本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操控的,在兩股力量的拉扯中,心力耗盡的丹陽侯感覺自己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就快要被甩飛出去的時候……

下一刻,周遭的世界安靜下來。

眼前混亂的視野終於平靜下來,丹陽侯失神的喘著氣,他看見一台毀損的車子以一個極為狼狽的模樣側翻在不遠處,他眨了幾下眼睛,才分辨出那是自己的車,而他前一秒應該還坐在裡面,等著自己被凹陷的車門困在其中才對。

所以……他被甩出車外了?

可是丹陽侯卻沒有感受到墜落到堅硬的地面,或者骨頭斷裂的疼痛,反而像是落入一個極為堅韌溫暖的懷抱。

一陣劇烈的心跳聲忽然傳進耳膜,喚回了丹陽侯呆愣的神智,他恍惚地抬起頭,終於發現接住自己的竟然真的是一雙人類的手臂,而那雙手的主人也低頭看著他,一縷打著捲的銀髮落在那人的頰邊。

映入丹陽侯眼底的是一張他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面容,五官端正細緻,灰中帶銀的眼眸,像是兩顆明亮的星星。他被眼前好像不應該出現在凡人身上的容貌所震撼,甚至超越了劫後餘生的衝擊。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應該就像他一樣吧……

丹陽侯原本還沉浸自己被一個奇蹟般出現的人所救的悸動之中,並且因為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久久無法回神,然而那雙抱著自己的手卻忽然止不住的顫抖,丹陽侯甚至看見那對好看的眼睛彷彿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蓄滿了各種自己看不懂的情緒,他這才從微妙的氣氛中冷靜下來,發覺有哪裡不太對。

從一場本該非死即傷的車禍中將人毫髮無傷的救下來,是一個普通人類能做到的事情嗎?而且這個男人為甚麼從看見他的臉開始,就一直露出一副好像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天生長相是嚴肅了點,但不至於連大人都會被嚇哭的程度吧。

丹陽侯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神,但是他可以確定這世上是有神經病的,而且還不少。

「丹、丹陽……是你嗎!」

「你說甚麼?」聽見對方語帶顫聲的呼喚,丹陽侯倏然睜大雙眼。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為甚麼知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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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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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丹陽侯必須承認,這真是糟糕透頂的一天。
雖然現在的自己看上去和剛走出公司大門時並無兩樣,可是他剛才的確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為他做筆錄的員警以及急診室的醫護不斷關切他的情況,可是丹陽侯回答問題的同時也讀懂了他們沒有說出來的疑惑。
聽說那位超速的駕駛送來醫院時右小腿骨折,肋骨也斷了幾根,身上更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擦挫傷,現在正虛弱的躺在病床上。然而他這個被衝撞的無辜受害者,汽車近乎全毀只能等待報廢的命運,可是人卻好端端地與警察及醫護人員大眼瞪小眼。
丹陽侯簡直是有口難言,所有人似乎都期望他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丹陽侯能說什麼?難道真的要說是一個從天而降的陌生人發揮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救了自己嗎?他要是真的這麼說了,警察要做的就不是請他早點回家並安慰他好好休息,而是找人來為自己做精神鑑定了吧。
此時外頭早已換上了夜幕,丹陽侯拖著沉重的步伐踏出醫院時,忍不住疲憊的抹了把臉,這一連串的變故來的過於突然,就算丹陽侯自認為是個冷靜的人,也很難不接受他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而最令他感到懊惱的,是自己還是對一個小孩爽約了,不知道那小子看見來接自己的人變成警察時是甚麼表情。
丹陽侯覺得現在應該趕緊坐上一輛計程車,請司機把自己送回家,隨便找些吃的東西果腹,痛快的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在床上思考明天要不要請假,並在做出決定後渴求安穩地陷入沉睡。
然而事實上,這纏身的厄運好像還沒有打算放過自己。
丹陽侯坐在一間專賣消夜的小吃店裡,雖然店內裝潢老舊,但環境卻還算是乾淨整潔,溫熱的羊肉湯飄散著香氣,蠱惑著飢腸轆轆的食慾,可丹陽侯握著湯匙的手卻驀然頓住,勺起的羊肉噗通一聲又掉回了湯裡。
而在丹陽侯對面的位置上,一個穿著講究的銀髮男人從容地坐在與他格格不入的塑膠椅,這個人正是丹陽侯今天的救命恩人。初見時激動的情緒已經從他的臉上退去,收拾的不著痕跡,此時這個人正神色平靜的望著愣住的丹陽侯。
「你說,你……」
大腦因為接受到難以處理的訊息,甚至讓身體暫時忘記了空腹的飢餓,丹陽侯放下湯匙,不敢置信的又複述一遍這個人剛才說過的話。
「你是一千年以前的人?」
「準確來說,我是活了一千年的人。」男人淡然的說道,似乎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在別人耳中聽來有多麼荒謬。
要不是這個人的衣著打扮與常人無異,神情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樣子,丹陽侯這時候已經極為失禮的翻了個白眼,問對方需不需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不過看在這個人剛才救了自己,又有一張俊美臉蛋的份上,丹陽侯決定勉為其難的為他做出假設,如果這個人說的都是真的,該不會……
丹陽侯瞇著眼上下打量坐姿優雅的男人,試探的開口:「冒昧問一句,你應該不是吸血鬼吧?」
「……不是。」
「你身上有沒有插著甚麼我看不見的東西?像是一把劍之類的……」唉他到底在說甚麼,都怪某個傢伙硬要拉著他一起看電視劇。
這個連丹陽侯在問出口後也覺得愚蠢的問題成功讓男人的臉上出現了片刻的茫然,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說:「我想應該沒有。」
男人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認真思考的模樣,讓丹陽侯忽然感到又氣又好笑,聽說人的年紀只要到了逢九的那一年就會遇上一些倒楣的事情,丹陽侯原本不信這些民俗說法,然而誰知道就這麼碰巧,他今年剛好是三十九歲,倒楣也就罷了,竟然還惹到了一個怎麼看都不得了的傢伙。
丹陽侯無奈的搖頭,他實在是累壞了,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天,於是做了一個深呼吸後,他決定不在拐彎抹角,直接問出從看見那人的第一眼起就困惑許久的問題。
「那麼……請問你到底是甚麼人?」
經歷這光怪陸離的一天後,不管聽到多麼難以置信的回答,丹陽侯覺得自己都能接受了。是神、是仙、是妖、是騙子還是精神分裂患者,總得是其中一個吧!否則他的存在太不合理了。而且丹陽侯還沒追問呢,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裡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可以完全肯定自己從沒有見過這麼好看……他是說這麼神秘的人。
丹陽侯強打起精神,等著那個人給出一個答覆,然後他會禮貌的說一句原來如此阿,之後就鄭重地向對方道謝,在客套的補上一句那麼有緣再見了不過最好後會無期,為這個曲折的一天畫下完美的句點。
然而就在丹陽侯在大腦裡編排應付的措辭時,英俊的男人卻是沉默地望著他,像是受了甚麼委屈一樣,微微蹙起秀麗的眉宇。
「丹陽,你真的不記得我了。」男人輕笑了一聲,像是感嘆一般:「我是你的師兄,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輕飄飄的話語卻像彷彿在丹陽侯的腦中拋下一顆震撼彈,他指了指自己,愣怔的語無倫次:「所以……師弟?你說……我!」
這算甚麼?跨越千年的半路認親!
丹陽侯苦悶的將臉埋在手掌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有一種無法描述的預感,這個叫做顥天玄宿的人,好像不會那麼輕易離開自己了。

本文最後由 5mt980057 於 2024-2-14 22: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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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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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03
窗外的天色剛濛濛亮起,在萬物都尚未被晨曦所喚醒的時候,有人在手機設定的鬧鐘鈴聲卻準時在早上五點半發出單調而擾人的聲音,從睡夢中被吵醒的丹陽侯伸長手在床頭櫃上胡亂地摸到手機後,悻悻然的關掉鬧鐘。
距離發生車禍的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丹陽侯開的那台車沒有主人的好運氣,當場就被判定無力回天。警察為他們做完筆錄後,事故判決的流程也已經在進行當中,不過有行車紀錄器以及路口監視的畫面做為證據,這場判決結果想來也是顯而易見。
丹陽侯休養的那幾天,肇事者的家屬特意前來問候,代替還在醫院治療的肇事者向丹陽侯前來表達歉意。回想意外發生的瞬間,差點在鬼門關走一遭的丹陽侯仍然侯餘悸猶存,他有足夠充分的立場感到憤怒,指責肇事者差點就害死自己。可是當丹陽侯想要用強硬的語氣讓他們理解自己的不滿時,卻又想起對方也受了重傷,聽說到現在都無法起身。
往好處想,人平安無事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況且事情已經發生了,對同樣無辜的家屬發洩情緒又有甚麼用呢。在腦中糾結一番後,丹陽侯終究沒有多說甚麼,接受了他們的道歉,並答應後續的賠償部分等對方的身體恢復一些後在進行協調。
當然事實證明,不管經歷多麼驚心動魄的波折,時間永遠能讓生活慢慢回歸平靜。當丹陽侯整理好心情後,就以讓同事們驚訝的速度返回職場,連上司都忍不住擔憂他會不會太勉強自己,不過丹陽侯倒是覺得自己已經調整好能夠返回工作崗位的狀態,如果要說目前最讓他感到困擾的,那就是失去交通工具的這段時間,他通勤的方式只剩下大眾運輸工具的這個選擇了。
至於說為甚麼不考慮再買一輛車呢?如果有人這麼問,丹陽侯定會冷著臉說別開玩笑了,他今年才剛咬緊牙關還完房貸,現在銀行裡的存款可能和剛入職公司一到兩年的新人差不了多少,在理賠金下來之前,買新車的事情可說是想都別想了。
丹陽侯所買下的是某個社區大樓第十三層的其中一間房,兩房兩廳的格局,也有停車位,坪數雖然不算寬敞,但一個人住也綽綽有餘。他是在朋友的介紹下找到這間房子,不論是周圍環境或是室內格局都讓丹陽侯非常滿意,唯一的缺點是位在郊區,離他的公司有一段距離。以前自己開車的時候還沒有那麼明顯的感覺,現在每天搭捷運後才發現,他竟然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才會到達公司,這還不包含他從家裡走到捷運站的時間。
這也是為什麼丹陽侯此刻會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認命的走去浴室洗簌,潑灑在臉上的冷水讓他的神智清醒不少。今天的上班衣服依然標準卻單調的黑西裝和白襯衫,他在對著穿衣鏡打理自己,盡量不去想待會捷運車廂會被出門上班及上學的人潮擠得寸步難行,而他必須忍受與陌生人肢體相貼的不自在,熬過漫長的一個小時。
而就如丹陽侯其實知道的一樣,暫時的逃避一向沒有甚麼用處,因為現實終究還是要面對。當離開家的丹陽侯推開大樓客廳的大門,準備走路去捷運站迎接日復一日的壅塞時,卻在社區外看到一輛銀白色的轎車停在他的視線正前方,坐在駕駛座的人像是精密的算準了時間,在丹陽侯來不及迴避目光時放下車窗,頓時一張和朝陽同樣耀眼的俊顏便躍入了丹陽侯眼底。
「早阿。」

「……」

丹陽侯必須糾正自己剛才的想法,比起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顥天玄宿,每天耗費長時間通勤也不算是很困擾。
丹陽侯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初見時驚險的事故現場以及深夜裡客人寥寥可數的小吃店,顥天玄宿用最認真的表情向他講述了一個天方夜譚般的故事,而丹陽侯聽完後呆愣許久,以至於他一時大意,沒有婉拒顥天玄宿送他回家的提議,讓這個認識不到幾天的人知道自己住在哪裡。
中土九界,道域四宗,星宗三垣?
丹陽侯不確定顥天玄宿說的是過於古老的傳說,還是自己編造的幻想,因為他從沒有聽說這段歷史。顥天玄宿口中的故事就像那一天的經歷,彷彿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但人都會這麼想的吧,只要隔天的早晨如常到來,這場似真似幻夢便在一笑置之後跟著消失不見。
可是當丹陽侯和顥天玄宿四目相對時,他終於正視呈現在他眼前的現實,這個據說在世界上活了一千年的男人並不是幻覺,而他對於生活能回歸平靜的期待才是幻想。
「我聽說你上班搭的那條捷運線今天好像發生故障,你確定還要過去嗎?」
假裝沒有看見丹陽侯臉上不加掩飾的煩躁,顥天玄宿拍了拍另一邊的副駕駛座,示意丹陽侯不用客氣。他並沒有說謊,只要丹陽侯點開新聞就會看到這則報導。
要不是擁有一張人畜無害的俊臉,望向丹陽侯的眼神也沒有多餘的雜念,丹陽侯簡直要以為顥天玄宿是那種成天不務正業,只想找女孩子打鬧的紈褲子弟。
等等,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比喻成被花花公子追求的女人,這個腦袋在遇到顥天玄宿後到底在想些甚麼……
丹陽侯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莫名的彆扭,並且像是遷怒似的對顥天玄宿更擺不出好臉色,他語氣冷淡的說:「有話快說,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丹陽侯不是沒有預料到顥天玄宿會再來找自己,可是他一點都不希望這個預感成真。
「你還是先上車吧,不然上班要遲到了」
顥天玄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提醒丹陽侯看一下腕上的手錶,如果今天捷運真的誤點,那麼的確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上一次算是一場意外,否則丹陽侯絕不允許自己的人生再次出現遲到這兩個字,雖然他其實也有朋友可以求助,但遠水救不了近火,幾番猶豫後他終究心一橫,憋著悶氣繞到另一邊,坐到顥天玄宿身側的副駕駛座。
丹陽侯是這麼想的,反正他本來就欠顥天玄宿一個恩情,想來也不差這一次,況且有些事情遲早要說清楚的。
將公司地址告訴顥天玄宿後,汽車便平穩的行駛在馬路上,丹陽侯望著車窗外不斷向後倒退的景色,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語氣開口時,反到是顥天玄宿率先打破了沉默。
「看來你不相信我那天說的話。」
沒想到顥天玄宿竟然會直接地說出自己對他的看法,丹陽侯望向顥天玄宿的側臉,除了在陽光下更顯柔和俊美之外,並沒有讀出更多情緒,長睫下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沉靜地像是一座沒有一點漣漪的湖泊。
丹陽侯原本還有些躊躇,不過顥天玄宿既然肯回應他的質疑,那麼他也就不須避諱,坦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很感謝你救了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範圍,我一定盡全力報答你,但這兩件事沒有關聯。」
丹陽侯從顥天玄宿的臉上移開視線,稍稍停頓一下,因為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可不是那麼順耳。
「我們就攤開來說吧,我並沒有你說的那些記憶。所以除非你有證據向我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否則我同樣可以懷疑,你怎麼就能確定你沒有認錯人?」
只要沒有實質上的證據,顥天玄宿所說的就只是他的一面之詞,而丹陽侯早已不是輕信於人的年紀了。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丹陽侯當然不希望由衷的感激逐漸在猜疑中變成厭惡,所以維持簡單的關係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今天身分對調,站在忘卻前世記憶的丹陽侯的立場,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也很合理,可顥天玄宿依然語噎了片刻,良久後才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除了我的存在,我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說服你……但只有一件事我絕不會弄錯,你就是我師弟的轉世。」
丹陽侯皺起眉頭,反問:「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
「人死後入了輪迴,長相不一定會和前世相同,所以我才一直找不到你,幸好…‥」
車子在路口的紅燈亮起時停了下來,顥天玄宿轉頭凝望丹陽侯,描摹的目光從鋒利的眉骨緩緩移到高挺的鼻梁,於不常笑卻線條適宜的唇形停留一會,最後回到那雙泛著琥珀色澤的雙瞳。
「不可能錯的,我從沒有忘記你。」
因為這一世的丹陽侯長的與當年的他最像,甚至連名字都一模一樣。
顥天玄宿喃喃的說道,在早已數不清的時光長河裡,那是他彷若苦行般千錘萬鑿,才將其深深的刻印在腦海深處的面容。
生平第一次,準備好反駁的話語忽然如鯁在喉,丹陽侯無法從腦中找出任何形容詞,描述顥天玄宿此時的表情,漫長而厚重的歲月凝聚在他的眼睛裡,就連視線相觸都壓得他喘不過氣。
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所會有的眼神,甚至他本身就是人間桑田滄海的縮影,可丹陽侯不知為何卻賭氣的不肯承認自己原本所堅持的念頭,只因為一個眼神就產生動搖。
「就算如此,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現在的你對我來說只是陌生人。」
當交通號誌再次轉變為綠燈後,顥天玄宿終於收回那無意間令人覺得戰慄的注視,丹陽侯也悄悄鬆了一口氣。
雖然剛才那番話說得的很重,但是丹陽侯並不認為有甚麼不對的地方,既然前世的人已經死去,那麼記憶也應該一同消失,新的人生若還要與過去糾纏不清,那麼轉世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丹陽侯知道這只是他個人的想法,畢竟他沒有顥天玄宿那樣滄桑的眼神,也無法想像一個人活過漫長歲月是什麼感覺。
在丹陽侯坦承自己無法也不願回應顥天玄宿後,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凝滯一般各自沉默,直到在過幾個路口就能看到公司大樓之前,他才聽顥天玄宿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剛才說想要報答我,說話算數嗎?」
「當然,我說到做到。」
丹陽侯並不是敷衍顥天玄宿,他是真的想報答這份恩情,但是他也希望在這之後,他們的關係就只是普通的陌生人,往後不要再互相打擾。顥天玄宿如果在這點上與他達成共識,丹陽侯當然樂見其成。
「好,這就是我的條件」
顥天玄宿的態度突然變得爽快起來,丹陽侯皺了皺眉,腦中忽然警鈴大作。
「直到你不需要之前,我都會接送你上下班,然後你一個星期必須留兩天的下班時間給我。」
「你說什麼!」這不就表明顥天玄宿根本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嗎。
一股久違的怒火在胸口猛烈燃燒起來,瞬間燒斷了丹陽侯的理智,在職場上打滾多年才磨去不少的脾氣,竟然因為顥天玄宿輕飄飄的幾句話而前功盡棄。
丹陽侯氣得咬牙切齒,不顧眼前的人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提高嗓門朝顥天玄宿吼道:「你是假裝聽不懂得我的意思吧?不要太過分了!」
『師兄你怎麼可以食言,說好跟我對招時不會放水的!』
強烈的火花撲面而來,挾帶過往的回憶落進顥天玄宿死寂的心湖。霎時狂風驟起,掀起層層波浪,而在故人零落後也跟著停止的時間,終於再次轉動。
闊別多年後終於再次聽到那樣熟悉的語氣,讓顥天玄宿黯淡的眼神忽然重新亮起,消逝的過往與當下交疊,令他感到內心酸澀,卻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果然是他……不,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丹陽阿,我知道是你,怎麼可能不是你。
顥天玄宿無可自拔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之中,可丹陽侯卻被他的反應給氣得不行,他的臉天生就長的嚴肅,只要不說話,別人都不敢主動靠近。可顥天玄宿剛才被他暴跳如雷的吼了幾句,竟然還笑得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這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我在開玩笑?馬上給我換一個,不然現在就放我下車!」
不明所以的丹陽侯看來是真的氣壞了,顥天玄宿為了避免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師弟被自己氣得真的跳下車,只好壓下唇角,正色說道:「我活得太久了,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只是想要有個人陪我說話。如果你真的覺得反感,那改成一週一次可以嗎?」
汽車抵達目的地後便停在了公司門口,顥天玄宿放低了語氣,用一種足以讓丹陽侯心軟的理由和姿態接近他看似強硬實則柔軟的心防,就像那時候一樣。
『你難道不相信我的實力?』
『我如果不小心誤傷你,師尊以後就不允許我和你一起對練了。』
血氣方剛的十七歲少年怎能容許自己的能力受到質疑,然而在師兄柔聲輕哄下,卻又頃刻收斂了脾氣。他很介意那人因為對自己不夠信任而留手,不過師尊如果真的以後不讓師兄繼續與他一起的話……
丹陽侯別過頭,不滿地哼了一聲,仍舊滿肚子氣的樣子。可顥天玄宿一向與他心有靈犀,他知道丹陽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解釋。
被銘記的時光始終不曾褪色,而在遙遠的隔世,瞪著顥天玄宿許久後,丹陽侯板著臉打開車門,臨走之前沒好氣地朝沒有完全止住笑意的人扔下一句話。
「我六點下班。」
本文最後由 5mt980057 於 2024-2-14 22:2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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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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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當周遭陸續傳來同事之間互相道別的聲音,丹陽侯才注意到自己又在忙碌的工作中,不知不覺的度過了一天。
今天的工作十分順利,並沒有留下任何需要加班才能完成的業務,確認自己可以安心離開的丹陽侯這才放鬆身體躺進身後的椅背,用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頸。他略為疲憊的閉上雙眼,卻很快的又重新睜開,將目光投向自己放在桌上的行事曆,因為今天的日期被他用紅筆的痕跡圈了起來。
雖然上面沒有備註這天要做什麼,可是丹陽侯沒有忘記,這是他答應過顥天玄宿,一週必須留一天與他會面的日子。
老實說沒有人會喜歡受制於人的感覺,丹陽侯很難昧著良心說,自己是心甘情願與神祕莫測的顥天玄宿保持來往。但自己畢竟是被對方切切實實的救下了性命,顥天玄宿如果堅持讓他以這樣的方式報恩,丹陽侯也別無選擇,只能說服自己暫時忍一忍。
等保險的理賠金下來,或者借到可暫時用來代步的車,就可以讓顥天玄宿不要再用真假難辨的前世今生的故事糾纏自己,而他也算是償還了恩情,被迫讓顥天玄宿接送的前幾天,丹陽侯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才能盡快的回歸原本正常的生活。
將隨身用品一件一件收回包裡後,丹陽侯順手解鎖手機螢幕,在下班之前最後一次確認是否有尚未回復的訊息。點開的通訊軟體上,跳出三到四則有留言未讀的提醒,有一個還需要他立刻做出回覆。可丹陽侯卻沒有立即點開來細看,而是先尋找顥天玄宿給他的留言,那人說今天也會準時在公司樓下等他,晚上想帶自己去一間餐廳吃飯,希望他會喜歡。
用來傳遞訊息的文字,不一定能同時替人類表達情緒,可丹陽侯卻覺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顥天玄宿在發送這行字時,內心蘊含著期望已久的雀躍。
如果讓丹陽侯坦誠自己真實的想法,這幾天相處下來,他並不覺得顥天玄宿是個能被討厭的人,不知是本身性格如此,還是時間在他身上沉澱出溫厚寬容的氣質。
每天的早晨與傍晚,那一小段只能在車上獨處的時間裡,丹陽侯起初沒興致說話,顥天玄宿見狀也不勉強,便自顧的向丹陽侯分享只有恆常的生命才能見證的殘酷與美好。錦繡人間、時代興衰,他曾親眼看過,山海壯麗、草木枯榮,是他一路走過的風景。
顥天玄宿的聲音溫潤悅耳,是很適合講故事的人,而他自身的閱歷就足以成為一本厚實的書本,丹陽侯時常不由自主的被顥天玄宿講述的內容以及舒服的嗓音所吸引,所以雖然還沒有完全放下對他的戒備,可丹陽侯也漸漸的不那麼排斥與他相處。
算一算時間,顥天玄宿應該已經快到樓下了。丹陽侯回完最後一個公事相關的訊息後,便俐落的將手機放進包裡,做好準備去赴約。也許他也有點好奇,今天的顥天玄宿究竟有甚麼打算。不過在他要起身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有一個纖細的身影正朝自己來走。
「組長,你今天也這麼早下班阿。」
丹陽侯抬頭,看見一個年輕女孩來到他眼前,正露出俏麗的笑容看著他。
這女孩的名字叫做無愧,是丹陽侯升組長後親自面試進來的,與他們一起工作也有三四年了。丹陽侯還記得自己當初想要錄取無愧的理由,就是她在同齡人之中膽子特別大,就好比現在。
這傢伙每天只要到了下班時間,就一溜煙的跑的連背影都看不見,怎麼今天慢悠悠的晃到他這裡來了。
丹陽侯瞅了明顯就是別有用心的無愧一眼,挑眉說道:「恩,有事要說?」
「也沒什麼,就想問問你……」無愧邊觀察丹陽侯的臉色,小心翼翼的開口:「這幾天開車接你上下班的人是誰啊?」
公司裡有很多人都看見了,丹陽侯最近都是坐同一台車過來公司的,而開車的是一個氣質與丹陽侯全然相反的男人,很難想像這兩個人怎麼會碰在一起。
無愧這不知從何而生的勇氣,總是能令丹陽侯感到訝異,他冷冷的勾起唇角,用一般人早就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表情反問。
「我也很好奇,當著上司的面問本人的八卦,妳哪來的膽子?」
雖然聽聽別人的流言,滿足一下好奇心是人之常情,可丹陽侯倒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敢將他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他不過韜光養晦了幾年,就有人忍不住想試探他的底線了。
丹陽侯不過微微一動神情,無愧就立刻豎起寒毛的繃緊了神經,深怕自己不小心吵醒了蟄伏的老虎。
她之前聽資深的員工說起過,丹陽侯的火爆脾氣以前在公司可是出了名的,是個敢對工作散漫的上司拍桌子的狠角色。照理說像他這樣容易得罪人的個性,應該很難繼續在公司待下去,可是丹陽侯的能力偏偏又是有目共睹的優秀,如果放這樣的人才離開,讓競爭對手趁機招攬,那可是公司嚴重的損失。
還好上頭經過權衡之下,終究不肯放手才華與臭脾氣都難得一見的丹陽侯,否則無愧後來也沒有機會通過丹陽侯的面試,順利進來公司了。
見識過丹陽侯狠決的那一面的人,都不敢主動招惹這位煞星,而後面才進公司的年輕人聽到傳聞後也都避而遠之,然而無愧可是由丹陽侯親自選上的人,雖然被自家上司稍微嚇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恢復過來,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因為無愧知道這隻大老虎只是看上去很兇,實際上不會咬人,至少捨不得咬她。
「組長你別這麼嚴肅嗎,我是幫別組的人問的,因為你那個朋友可是個大帥哥阿。」
聽完無愧用盡全力賣乖的解釋後,丹陽侯的臉色才緩和了點,原來這個八卦的重點不是他,反而是無辜的顥天玄宿被自己牽連了。
以顥天玄宿優秀的外表,會受到女性青睞並沒有甚麼好訝異的,丹陽侯將視線轉向同樣是女孩子的無愧,疑惑的問:「你自己呢,沒興趣?」
無愧是與自己親近的下屬,如果是她本人想認識顥天玄宿,丹陽侯願意破天荒的管一管閒事,替她邀顥天玄宿見個面。可無愧聽到他有這種想法卻露出驚慌的神色,立刻堅決的擺手。
「不不不,我膽子在大,也不敢碰組長的人!」
「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丹陽侯無語的瞪著無愧,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跟不上年輕人的腦迴路。
丹陽侯與顥天玄宿才認識了幾天而已,並沒有無愧誤以為的多麼深厚的交情,只不過是兩人結識的過程太過曲折離奇,他懶的解釋罷了。
見丹陽侯遲遲沒有回話,有任務在身的無愧忍不住心急起來:「拜託了組長,讓我問一件事就好,這樣我也好交代阿。你的朋友是單身嗎?」
無愧仗著自己對她寬容了些,纏人的本事竟與顥天玄宿有的一比。想不明白自己怎麼總是遇上這種人的丹陽侯不耐煩的說:「不知道,有機會在幫妳問。我有事要先走了。」
只要做出承諾就絕對不會食言,這是丹陽侯說一不二的行事標準,得到保證的無愧這下終於放心了,興高采烈地朝白了她一眼後趕著離去的丹陽侯喊道。
「組長你人最好了,謝謝組長!」
無愧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對他拍了一通馬屁後竟也不覺的害臊,丹陽侯簡直哭笑不得,隨意的揮了揮手向身後的無愧道別。

***

丹陽侯再一次見證了,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在職場蔓延開來。他實在不願意回想,剛才是如何當著無數眼神駭人的女同事及好奇張望的男同事面前坐進顥天玄宿的車,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他坐的位置不是副駕駛座,而是人人都搶爭奪的寶座。
不過身為被眾人覬覦的目標,顥天玄宿不知是毫無所覺還是沒有放心上,他心情愉悅的帶丹陽侯來到一間西式餐廳,並且在丹陽侯的同意下替他點了幾道自己推薦的料理,主餐選擇了松露野菇燉飯、無骨牛小排,至於前菜和飯後甜點的部分,顥天玄宿就照著自己的替丹陽侯也點了一份,還請服務生為他們開一瓶價格不斐的紅酒。
當擺盤精緻的料理一一送上桌時,顥天玄宿讓丹陽侯先試試看他點的燉飯,似乎很期待丹陽侯會有怎麼樣的評價。
「喜歡嗎?」顥天玄宿好奇的問道。
既然顥天玄宿那麼想知道他的看法,丹陽侯認真的嚐了一口,誠實的說道:「還可以,味道有點清淡。」
「是嗎,喜歡的口味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顥天玄宿感嘆地笑著,雖然丹陽侯婉拒他想要交換主餐的提議,但是顥天玄宿依然堅持將牛小排分給丹陽侯。
他們以前所拜入的星宗,是道域裡規矩最為森嚴的一門,為了讓弟子們潛心修練,不為外物所惑,弟子們從小就必須遵守嚴苛的規範,其中也包含了飲食的部分。他們每天吃的都素菜居多,味道也是寡淡無味,絕對稱不上是美味的食物,一年當中唯有節慶時才有機會將葷的菜餚端上桌。因此他們第一次見到刀宗之人大口吃肉,喝的不醉不歸時那豪氣千雲的模樣,都感到非常震撼。
現在想來,在星宗修練的生活實在不是常人能忍的艱辛,而就像顥天玄宿猜測的那樣,丹陽侯並非真的喜歡清淡的食物,只是習慣了。好在今時不同往日,以後他不用在有顧慮,可以盡情的帶丹陽侯去吃更多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顥天玄宿想起過往的回憶時,臉上總是不自覺得浮現懷念的笑容,彷彿他行走了千年的時光,見識過天下奇景,但刻骨銘心依然只有那段只剩自己擁有的記憶。
丹陽侯放下湯匙,認真的注視顥天玄宿,說:「你不打算告訴我前世的事情嗎?」
從來到這間餐廳,坐在顥天玄宿對面開始,丹陽侯就一直在等待,他本以為顥天玄宿會迫不及待向自己傾吐往事,說服自己能夠信任他們有過共同的回憶。可是從認識到現在,顥天玄宿只是與他天南地北的閒聊,反而應該最重要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卻遲遲沒有提起。
顥天玄宿用刀叉切下一塊大小適合的牛排放進丹陽侯面前的盤子裡,神色平淡地反問:「為什麼這麼想?」
丹陽侯不解的說道:「我以為你會希望我想起來。」
這是丹陽侯第一次主動問起兩人的過去,可顥天玄宿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冷淡。丹陽侯反而想問顥天玄宿,既然一直堅持他們以前是師兄弟,為什麼會認為他不會對自己的前世感到好奇。
在顥天玄宿沉默的時候,丹陽侯試想了很多種可能,也許他就是個騙子,因為沒有編好後續的謊言所以不敢說的更多,擔心自露馬腳。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
有些心事終究放得太久,也被藏得太深。顥天玄宿深深地凝視丹陽侯,憶起那道在墓前低聲哽咽的背影時,緩緩地搖頭。
「沒有必要,都過去了。」
如果忘卻是唯一能讓人從悲傷的往事中解脫的方法,那麼顥天玄宿會虔誠的祈禱,盼望丹陽侯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想起,即便自己曾經存在於那些回憶裡。
只有在這個當下,顥天玄宿才會打從心底認可,遺忘或許是神賜予人類的慈悲。可是對前世一無所知的丹陽侯,無法體會顥天玄宿惆悵的心情,只以為他們之間可能存在一些不愉快的過去,所以顥天玄宿不願提起。
但是丹陽侯不明白,如果真的如顥天玄宿自己所說,從前的事情就該連同流逝的時間一起埋沒在過去,那麼他為何要繼續帶著千年以前的記憶,在早已物是人非的世界裡輾轉,不自覺的在他面前露出寂寞的表情。
丹陽侯猶豫了一會,最後仍是將顥天玄宿為他切好的牛排放進嘴裡,細嚼慢嚥的品嘗。他沒有追問下去,也無意拆穿顥天玄宿的矛盾,大概是因為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想盡早結束這段莫名的關係,那麼與顥天玄宿的交集必須越少越好。
「如果沒有相同的記憶,我們以後要聊什麼?」
桌上的氛圍在方才短暫的沉默後變得有些凝滯,為了緩和氣氛,丹陽侯便隨口一提,想轉移顥天玄宿的注意力,實際上他並沒有很在乎這件事。不過顥天玄宿卻覺得丹陽侯說的不無道理,也認真思考起來。
顥天玄宿專注想事情的時候,那垂眸沉思的神情讓他的臉看起來更加俊美不凡,纖長的眼睫彷彿展翅的蝶翼,在他白皙的臉上落下一小片陰影。
丹陽侯不由自主地別開微微發熱的臉,不想承認自己好像也是個矛盾的人,理智上他希望和顥天玄宿劃清界線,因此一而再地用冷淡的態度拒絕對方,可心裡頭卻有一股無法克制的衝動,讓他忍不住想多看顥天玄宿一眼。
丹陽侯自詡是個鎮定自若的人,年輕時就算見到漂亮的女人,心裡也只有純粹的讚揚,沒有任何一點綺思,怎麼反而到了這個年紀竟然被一個男人給迷惑,稍一不注意,眼睛就無法從他身上移開半分。
丹陽侯心道他的直覺果然是對的,在自己因為顥天玄宿變得越加古怪之前,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
而就在丹陽侯暗自糾結時,顥天玄宿忽然想到了什麼,朝他綻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樣吧,每次約會的時候,我們互相問對方一個問題。」
「約、約會?」
不知是顥天玄宿的笑靨過於明亮,還是他剛才說的話太過驚人,讓丹陽侯的腦袋空白了一瞬。
原來顥天玄宿認為他們現在是約會?不過是一起吃頓飯,這樣也算約會嗎?
約會這兩個字放在自己與顥天玄宿身上,讓丹陽侯渾身上下都覺得彆扭,他本想提醒顥天玄宿別太自以為是,他們現在連朋友都稱不上。但是在看見顥天玄宿忘卻了方才的失落,漂亮的眼睛再度恢復神采,丹陽侯頓了一下,默默地將反駁的話語又原封不動的嚥回去。
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刻意提起反而顯得自己好像很在意。丹陽侯只好暫時不理會,說:「好,我剛好有事要問你。」
既然是顥天玄宿主動提起,那麼丹陽侯就順水推舟,替無愧問一問她的朋友想知道的事情。然而顥天玄宿似乎預見了他準備說出一些漫不經心的問題,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丹陽侯面前搖了搖,示意他別急著開口。
「確定想好了?一次只能問一個。」
顥天玄宿都特意強調了,如果自己還拋開心中的許多疑問,堅持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感覺好像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答應無愧的事情看來無法順利完成了,丹陽侯煩躁地看著顥天玄宿耐人尋味的笑容,說:「你先。」
如果只能問一個問題,那麼可得好好考慮才行,畢竟丹陽侯心裡有很多疑惑需要解答,反觀顥天玄宿倒是沒怎麼猶豫,彷彿他打從一開始就想要詢問丹陽侯。
「我發現你好像是一個人住,你有其他家人嗎?」
顥天玄宿問的是一個在尋常不過的問題,雖然丹陽侯覺得沒必要讓一個陌生人知道太多,但想了想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便如實回答。
「我一個人在外地工作,父母已經退休了,住在老家。我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
「那個孩子呢?你不是已經……」
顥天玄宿欲言又止的望著丹陽侯,口中的詢問遲遲沒有下文,丹陽侯一開始沒明白他怎麼突然用這麼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直到他在腦中複誦了孩子這兩個字,頓時反應過來顥天玄宿問的是出車禍那天,他本來要去接送的那個小孩。
這個誤會如果沒有解釋清楚,顥天玄宿該不會一直以為他是個妻離子散的可憐的單身父親吧,所以這陣子才一直想要關心自己嗎。
這世上大概只有顥天玄宿會天真的以為,有人能夠包容丹陽侯的壞脾氣吧,與誰交往這種事,連他的父母都已經不抱希望了,更何況是結婚。
丹陽侯對看起來莫名有點緊張的顥天玄宿說:「我沒有結婚,那是我姪子。我們住的近,他父母沒空時偶而會請我照看一下。」
發覺竟然是一場誤會,顥天玄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問:「這孩子應該與你很親近吧?」
丹陽侯想了想,說:「普通吧,不過我算是看著他長大的。」
「這樣啊,那就好。」顥天玄宿莞爾一笑,心裡覺得欣慰。
雖然丹陽侯是一個人獨居,但是父母健在,偶爾也有親戚的孩子陪伴,自己沒來的及找到他的這三十多年,想來也過得很好,這樣顥天玄宿就放心了。
丹陽侯這一世沒有再遭受與親人驟然死別的悲痛,能夠在有人愛護的環境中平安成長,顥天玄宿真心替他覺得高興,不過丹陽侯看見他的笑顏時卻愣了一下,不解顥天玄宿為甚麼看起來那麼開心,因為知道了他現在是單身?這是什麼惡趣味。
「問完了?那輪到我了。」
見顥天玄宿點頭,示意自己沒有其他問題後,丹陽侯才開口提出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
「你是怎麼活這麼久的?」
普通人類無一例外,都必須經歷生老病死,能活上百年已經算得上長壽了。那麼顥天玄宿是吃了靈丹妙藥還是運用了神奇的魔法,為甚麼他會有彷彿沒有盡頭的生命,就連臉都維持年輕的模樣。
為了不被世人發現自己長生的秘密,顥天玄宿在世界各地流浪,孤獨讓他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被歲月所遺忘,如果不是重逢的故人問起從前,顥天玄宿也以為自己早已不記得。
一晃眼,千年的光陰竟如白駒過隙,顥天玄宿沉吟:「那是遙遠以前的事了。」
顥天玄宿向丹陽侯娓娓道來,一個沒有被歷史所記載,卻悲涼壯闊的故事。
道域的龍虎天師在創建四宗之初,所期望的是建立一個無為而治,眾生平等的世界,然而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卻沒有如其所願,反而前仆後繼的渴求於至高無上的權力。道域四宗在他們師兄弟這一代不僅陷入長達十幾年的內亂,其後又遇上血神重生等無數災厄,可以說他們那時候所面對的,是道域最黑暗的年代。
所幸四宗在面臨存亡之際後終於齊心抗敵,並且在各界戰友的協助下一同保住了道域往後十幾年的和平,獲得一絲喘息的他們也開始重建家園,繼續栽培後人,他們承諾不再重蹈覆轍,讓道域面臨差點傾覆的命運。
只可惜好景不常,技成後便受心疾所苦的顥天玄宿,終於能將宗主的責任傳給可託付的弟子,並準備遠赴他鄉,尋一處山林歸隱時。一直以來不動聲色的仙島卻突然率領數萬軍隊大舉壓境,各方境界的領導人均反應不及,而道域更是首當其衝,即便想撤離也已經為時已晚。
為了保護道域的百姓及四宗尚未茁壯的幼苗,神君決定孤注一擲,與其他三宗的宗主撐開巨大的結界,重新封印道域與外界的出入口。
要完成如此強大的法術,不僅需要施術者全神貫注,還必須給予足夠的時間。顥天玄宿自知除了宗主之外,唯有曾被譽為道域百年來最強大之人的他能拖延敵軍步伐。為了替身後絕望的道域子民爭取僅存的希望,顥天玄宿佇立在桃源渡口之外,獨對萬千大軍,凜冽的狂風將他的披風吹得列列作響,當顥天玄宿將頭頂的幃帽掀落的那一刻,唯有以身殉道,不問歸途。
「怎麼會……」
丹陽侯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從沒有想過總是談笑從容的男人竟然有過如此悲壯的過去。丹陽侯甚至無法想像,當時孤立無援的顥天玄宿是用什麼心情迎戰鋪天蓋地的敵人,被無止無盡的殺戮逐漸淹沒。
當丹陽侯為顥天玄宿的經歷深受震撼時,他忽然想起甚麼,急切地問道:「你師弟呢?他為甚麼沒有幫你?」
就算他們師兄弟之間有過爭執,但是在如此緊要關頭,顥天玄宿的師弟難道棄他於不顧,眼睜睜的看著他戰死嗎?
丹陽侯自問,如果他的前世真的是顥天玄宿的師弟,他絕對會擋在顥天玄宿身前,不讓敵人有傷害他的機會。可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當時只有顥天玄宿一個人斷後。
對丹陽侯而言明明聽起來只是別人的故事,但是他著急的神情,令顥天玄宿無聲的紅了眼眶,因為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有人為他露出這種表情。
「丹陽……」顥天玄宿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勉強揚起一抹酸澀的笑容,說:「那時候你已經不在了。」
事情的真相以及顥天玄宿眼裡浮現的哀傷,是丹陽侯從沒有感受過的沉重,一時之間竟令他感到不知所措,而顥天玄宿也沒有期望一個失去前世記憶的人能對他說些甚麼。
顥天玄宿緩和情緒後,又接著說道:「我一個人戰至力竭,直到耗盡畢生修為,將心脈燃燒殆盡,終於等到其他境界的援軍趕來,不過那也是我對人世的最後一眼。」
當中原的武林盟主以及隸屬苗疆的鐵軍尉馬不停蹄的趕來時,所看見的畫面是顥天玄宿單膝跪再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長髮凌亂飄散,被難分敵我的鮮血,染紅一身淒艷。而他們的到來,也讓彌留之際的顥天玄宿在使出以性命為代價的絕學時,終於安心的闔上眼簾。
一道耀眼光柱瞬間掩蓋了顥天玄宿的身形,彷彿急速的流星般橫掃了半數敵軍,毀天滅地的氣勁所到之處,千里不留生息。而在煙塵散盡後,眾人眼前已經沒有顥天玄宿的身影,殘破的血衣與藍色星塵輕輕紛落,一陣風捲過,消逝於天地間。
「我本來應該如同所有死者,踏上前往黃泉的路,可是在虛無的幽冥中,我聽見一個聲音。祂說自己是主宰天地萬物的神靈,因我無私的奉獻,拯救了道域數以萬計的蒼生,獲救的萬民為悼念我的犧牲,在風波過後點燃河燈為我祈福。」
已經命殞的顥天玄宿並無緣得見,但是聽道域倖存的後人說,那些燈在水上飄了七天七夜,如一道人間星河,照徹長夜。
「神被世人的大義與真情所動容,因此願意帶我脫離輪迴,前往不再有人間七苦的地方。」
脫離紅塵苦海,是受盡風霜的靈魂所渴求的安息之地,唯有悟道者或是生前積德累善之人才能到達的彼岸。或許神原本也以為,這是諸善勤為的凡人最渴求的回報。
此時在看向坐在自己對面顥天玄宿,心境卻已經和剛才截然不同,丹陽侯喃喃的說道:「但是你沒有答應。」
「是,因為我向神祈求,顥天玄宿願以一生功德,換一個願望。」
而顥天玄宿此時坐在丹陽侯的面前,就是這個願望的結果。
可一個捨生取義的人,怎麼會貪戀人間繁華,丹陽侯覺得長生不老並不是顥天玄宿真正想要的,只是幫助他達成心願的方法。
當腦海裡浮現與顥天玄宿初見的那一天,丹陽侯忽地心有所感,他忐忑蜷起手指,問道:「你……是為了找我嗎?」
丹陽侯直到現在都能清晰無比地想起顥天玄宿泫然欲泣的面容。難道這就是真正的答案?他不惜拒絕永恆的寧靜,只為了尋找一個早就將他忘卻的人。
被深藏在光陰之後的秘密即將水落石出,可顥天玄宿卻笑而不答,為自己和丹陽侯的高腳杯倒入昂貴的紅酒。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留到下次吧。」
就像說故事的父母故意在孩子最意猶未盡的時候突然闔上了書本,看見顥天玄宿的眼神閃過一瞬狡詰,丹陽侯才猛然驚覺,自己好像踏進了這傢伙設下的圈套。
難怪有人說過,長得好看的男人一定要小心提防,明明有一張乾淨斯文的俊臉,沒想到心機卻這麼深沉。每次只能問一個問題,不就是故意吊人胃口,讓兩人的聯繫可以持續得久一點,這傢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發覺自己被擺了一道的丹陽侯原本想要發火,奈何他的情緒還沉浸在顥天玄宿方才說的故事裡,丹陽侯五味雜陳的瞪了他一會,終究隱忍下來,沒有選擇罵他一頓。
在還沒有氣消之前,丹陽侯暫時不想跟顥天玄宿說話,但是他才剛起了這個念頭,就聽見顥天玄宿用一種像是安撫一般的語氣對他輕喚。
「丹陽,謝謝你。」
「謝什麼?」
顥天玄宿沒來由的道謝讓人摸不著頭緒,丹陽侯疑惑的瞥了他一眼,只見顥天玄宿抿了一口酒,素來沉靜的臉上,情不自禁得流露出心底的喜悅。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來這間店了,可是今天與你在一起,卻覺得東西比以前更好吃,酒喝起來也特別有滋味。」
丹陽侯的出現讓他明白,不論擺在眼前的是清湯寡水還是美味佳餚,對顥天玄宿來說最重要的,從來都是坐在餐桌另一邊的人。原來即便是空虛的心和靈魂,也能再次感受到溫暖。
「你如果喜歡,我們下次還可以再來。」
丹陽侯理所當然的說道,大概是覺得一頓在普通不過的晚飯並沒有必要拒絕。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顥天玄宿心裡,丹陽侯只是願意待在自己身邊,甚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顥天玄宿最珍重的意義。
「恩,約好了。」

顥天玄宿舉杯,輕輕的與丹陽侯的碰了一下,讓玻璃杯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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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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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平凡無奇的生活,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在一棟社區大樓的大廳裡,來來往往的住戶以及管理員,今天都被一個手上拿著提袋的男人給吸引目光。
淺灰色的休閒西裝完美的襯托出他高挑修長的身形,微卷卻柔順的銀髮之下更有一張令人驚嘆的俊容,這個人看上去就像應該站在攝影棚裡,為時尚雜誌拍攝封面的明星,只不過他手上拿的不是精品包,而是一個平凡的印有商家標籤的紙袋。
總是不經意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這就是顥天玄宿想要儘量避免卻始終很難做到的日常。不過此時的他並不在乎這些瑣事,顥天玄宿站在丹陽侯住家大樓的大廳中望眼欲穿的等待,一想到等一下就能見到丹陽侯便滿心期待,甚至還有些無從道來的緊張。
顥天玄宿會這麼開心,是因為每次見到他看起來都不情願的丹陽侯,昨天竟然主動對自己提起,因為親戚忽然有工作脫不開身,請他幫忙照顧姪子,所以本來約定好假日一起出去的行程可能必須取消,但是如果顥天玄宿不介意,可以去他家裡坐一坐。
丹陽侯一向信守承諾,可能只是不想違反與自己約定,但顥天玄宿昨天晚上還是開心得差點睡不著,能讓本來是陌生人的自己進到家裡,是不是因為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丹陽侯已經漸漸熟悉他的存在,並且慢慢地對他敞開心扉。
前世的丹陽侯與自己十分親近,哪怕兩人起了衝突,他也從未在丹陽侯身上感受過冷漠與敵意。因此起初對上丹陽侯抗拒自己靠近的眼神時,如果說沒有一點挫折,那是不可能的。這讓顥天玄宿不禁懷疑,難道千年來獨守記憶的自己,真的只是一廂情願嗎。
「顥天玄宿,我在這。」
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來,彷彿穿越了漫長的時空在朝自己呼喚,顥天玄宿聞聲望去,看見剛走出電梯的丹陽侯對他揮了揮手。
丹陽侯只是站在那裡,一道暖意便如春水流淌而來,驅散了縈繞心中的落寞,顥天玄宿剎那綻開笑顏,尋尋覓覓的千年光陰,終化作此刻邁向丹陽侯的步伐。
第一次到丹陽侯家裡作客讓顥天玄宿感到十分新鮮,顥天玄宿隨丹陽侯搭高速電梯上樓時,將一路提來的印製精美的提袋遞給丹陽侯。
「這個給你,上次聊天時你提起的那間很有名的布朗尼。」
「喔,謝謝……」
既然是顥天玄宿前來做客的好意,丹陽侯也不好拒絕,只是接過禮物時他迷茫的在記憶裡梭巡一輪後,才恍然大悟的想起來的確有這回事,丹陽侯自己都忘了,沒想到顥天玄宿卻記得比本人還清楚。
丹陽侯也是偶然聽到無愧與其他同齡的女孩子聊天,才知道公司附近有一間很有名的甜點店,店裡的師傅是老闆特意從國外聘請回來,因此他們的甜點都是道地的口味,如果沒有提前預訂可是買不到的。因為當時剛好與顥天玄宿聊到相關話題,便順其自然的提了兩句,沒想到顥天玄宿聽過後竟然一直放在心上。
邀請顥天玄宿來家裡雖然是丹陽侯臨時起意,可這盒甜點絕不是心血來潮之下才能買到的禮物。
好像是自從在餐廳和顥天玄宿吃過一頓飯後,他便時常從閒談中觀察他的喜好,買一些好吃的美食點心送給自己,雖然丹陽侯有時會腹誹顥天玄宿為什麼總覺得他像是沒吃飽一樣,可是人總是很難拒絕他人真誠的關切,尤其那是對方用心為他準備的禮物。
丹陽侯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除了父母及認識多年的朋友,為什麼會有萍水相逢卻這麼關心自己,不求任何回報的人。
顥天玄宿在他身上看見故人的影子,就可以對原本是陌生人的他關懷備至。這讓丹陽侯感到好奇,他的師弟當初認識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顥天玄宿,是不是把他捧在手心裡,像守護世上最珍視的寶物。
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為他們的緣分設下盡頭,如果自己就如顥天玄宿所堅信的是他的師弟,那麼有朝一日,丹陽侯也會看見這樣的顥天玄宿嗎?
「你為什麼要送我這些……
你們擁有過什麼樣的過去,為什麼為了你的師弟,對我這麼好?
然而真正想問的話,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只要遇到與顥天玄宿有關的事,丹陽侯不知為何就會猶豫不決,陌生的自己連他也感到一股惱火,在顥天玄宿疑惑的望過來的目光下,他只好心煩意亂的隨便敷衍過去。
「你……是不是想害我變胖!」
糟了,為什麼腦袋裡第一個冒出的是這種抱怨,竟然不小心把無愧常掛在嘴邊的話給說出來了!
「你也會在意這個?」瞧見丹陽侯因為尷尬而微微泛紅的耳尖,顥天玄宿忍俊不禁:「如果真的吃不完就分給同事吧。」
「……哼。」
在只有兩人的電梯中,即便是一聲彆扭的輕哼也很難被忽略,就算知道身旁的人正打趣的看著自己,丹陽侯依然板著臉沒有應和顥天玄宿的提議,他是看在這盒甜點的名氣上以及不想再聽見無愧嚷嚷身材要走樣了才留下來的,跟送的人是顥天玄宿並沒有關係。
顥天玄宿還沒來的及在說幾句話調笑丹陽侯,高速電梯就已經將他們送到丹陽侯所住的樓層。第一次進到丹陽侯現在住的地方,顥天玄宿迫不及待地環顧裡頭的擺設,屋裡被打掃很乾淨,家具一應俱全,只是布置的很簡約,也沒有甚麼別出心裁的裝飾,是一間看起來就非常符合主人個性的房子。
不過顥天玄宿換上丹陽侯給他的室內拖鞋踏進客廳時,除了好奇的觀察屋裡的擺設,他一眼就注意到的還有在客廳後方的房間裡,一個目測約九歲左右的孩子時不時地探頭出來,好奇的偷看自己這個突然造訪的陌生人。
顥天玄宿朝那孩子和藹的笑了笑,對去到廚房為自己倒茶水的丹陽侯說:「那個小孩就是你的姪子吧。」
當時丹陽侯就是為了接這個年幼的孩子放學,才讓剛好也在那條路上的自己碰見了他。雖然不該這麼想,不過顥天玄宿心底對他十分感激,如果丹陽侯允許,而那孩子也願意的話,顥天玄宿真想抱一抱他,悄悄對他說聲謝謝。
聽見顥天玄宿的詢問,正在為他泡熱紅茶的丹陽侯從廚房走出來,他將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暫時放到客廳的桌上,朝害羞的望著他們的孩子招手:「他是我剛才跟你提到的顥天叔叔,過來打招呼。」
丹陽侯開口後,那孩子終於肯從房間裡走出來,他長得白淨乖巧,還有一雙水藍色的大眼睛,每個人見到這孩子,幾乎都會稱讚他長得十分水靈可愛,想來顥天玄宿也不會例外。
丹陽侯的姪子走到顥天玄宿面前,用稚嫩的聲音說道:「顥天叔叔好,我是蒼蒼。」
蒼蒼有禮貌的向叔叔的朋友打招呼,可是這位好看的叔叔在聽見他的名字時,臉上溫柔的表情忽然凝固,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自己。
這是蒼蒼第一次遇到這麼奇怪的大人,他歪著頭看了顥天玄宿一會,而後又對丹陽侯疑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問這位陌生的叔叔為什麼一直看著他卻又不說話。
顥天玄宿的沉默也引起丹陽侯的注意,他摟住湊到身旁抓住自己衣角的蒼蒼,打算先說些什麼安撫姪子的時候,顥天玄宿才恍然回過神。他看見丹陽侯探詢的目光,卻沒有對他解釋自己方才的反常,而是以能和蒼蒼對視的高度蹲下身子。
「你說你的名字叫蒼蒼呀,能告訴叔叔是哪一個字嗎?」
盡力將內心的忐忑收斂在彷彿平淡的微笑之下,顥天玄宿遞出手掌,示意蒼蒼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他手上。
這個年紀的孩子雖然會寫的字還不多,但至少已經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蒼蒼猶豫了一下,才在顥天玄宿寬大柔軟的掌心上,用指尖一筆一劃慢慢地寫下名字裡的「蒼」字。
「是蒼天的蒼。」擔心還在學寫字的蒼蒼寫得不夠清楚,丹陽侯替他補充一句。
『蒼蒼,你要記得,星宗以後就是你的家。』
『是,師尊!』
是誰童貞的笑顏深埋在久遠的記憶裡,被光陰模糊了輪廓,卻又在此刻被翻捲回顥天玄宿的腦海裡。
相似的容貌,相同的名字,連詫異的心情都和他尋回丹陽侯時那麼類似。顥天玄宿一直以為是未盡的緣分和自己苦尋多年的執著,讓他們冥冥之中得以重逢,然而奇蹟真的能再度出現嗎?又或者只是渺小的機率所引發的巧合。
就算擁有跋涉千年所累積下來的不凡閱歷,也無法為現下的情景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顥天玄宿收回有故人名字的掌心,兀自陷入沉思。不過蒼蒼並沒因為這個溫柔卻突然發呆的叔叔而受到影響,因為在回答顥天玄宿的問題後,蒼蒼睜著一雙任誰見了都會心軟的可愛大眼睛,撒嬌的握住丹陽侯的手左右晃了晃。
「丹陽叔叔,我的功課快寫完了,等一下可以吃布丁嗎?」
原來剛才不斷在房間裡探頭張望,是因為心心念念著冰箱裡丹陽侯為他準備的點心,如果不是因為有外人在,這孩子大概已經迫不及待了。丹陽侯揉了揉蒼蒼的頭髮,向來不苟言笑的面容在自己的姪子的面前也融化了片刻的柔軟。
「在冰箱裡,只能吃一個。」
得到丹陽侯的允許後,蒼蒼高興地說了聲謝謝叔叔,不須丹陽侯提醒便主動回到房間裡收拾自己的作業和文具。
等到蒼蒼歡快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後,丹陽侯側頭看向若有所思的顥天玄宿,印象中這好像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看見他失了平時的沉穩。
能讓顥天玄宿震驚的事情,可能跟他的過去有關。為了避免像上次一樣不小心觸碰顥天玄宿悲傷的回憶,丹陽侯小心翼翼的問道:「沒事吧?你在想什麼?」
丹陽侯放緩語氣的關切,將失神在往事裡的顥天玄宿重新帶回現實,他如夢初醒般看向丹陽侯,輕輕搖頭:「沒事,只是這孩子長的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人。」
顥天玄宿向丹陽侯說道,自己很久以前也認識一個叫做蒼蒼的孩子,他是自己收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徒弟。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換作黃泉幽冥也是一樣的。當顥天玄宿重回人世後,他所熟悉的世界早已是百年之前的謠傳,他只在偶然間耳聞後人評語,說起蒼蒼不到而立之年便接任紫微垣,是星宗歷任以來最年輕有為的宗主。
然而真相往往不如世人口耳相傳的那般光彩,事實是作為宗門支柱的星宗三垣在歷經道域的連番戰亂後,一人黃沙埋骨、一人傷重難行,至於顥天玄宿自己……心上舊疾沉痾,餘生未癒。
若非失去師長的庇護,何苦逼的一個原本年幼貪玩的孩子,年紀尚淺就必須背負守護星宗的重責。
在那個沒有相片的時代,記憶就如從指間流逝的細沙,越想挽留就越快失去。顥天玄宿終究只能無可奈何的看著人去樓空,時空變換,心中的牽掛從一座樓變成一片平地,從一個人變作一塊碑。
長大後的蒼蒼在接任大典上對顥天玄宿保證自己一定會將星宗的信念傳承下去的堅定神情,以及在他隻身迎戰數萬敵軍前趕來見他最後一面,強忍悲傷與自責卻又淚流不止的模樣,顥天玄宿都逐漸記不清了,反而記得這孩子十幾歲的時候,自己為他削了一枝木蜻蜓,收到禮物的蒼蒼當時開心不已,那張天真燦爛的笑顏也成了顥天玄宿如今僅存的回憶。
若要詳述這些過往,恐怕一天一夜也講不完,顥天玄宿只挑了些重要的部分,言簡意賅的說明自己見到蒼蒼後驚訝的原因。而聽了顥天玄宿的解釋後,丹陽侯同樣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沒有聽顥天玄宿提起,在他們相遇之前也有發現其他疑似與記憶中的舊影長的很像的人。
「所以你覺得蒼蒼是你徒弟的轉世嗎?」
「我不確定。」顥天玄宿喃喃的說道,眼神裡透出片刻的迷茫。
顥天玄宿沒有說出來的是,他的徒弟雖然乖巧善良,卻十分懼怕嚴厲非常的師叔,也就是他的師弟,前世的丹陽侯。
過高的期許及不斷加重的壓力,使他們兩人的關係就像一條繃緊的琴弦,直到經歷諸般變故後才有所緩和。因此顥天玄很難想像有這麼一天,竟然可以看見蒼蒼與丹陽侯相處的那麼親近和諧,甚至讓他懷疑自己剛才看見的畫面會不會是一場幻覺。
然而就在現實與記憶的差距使顥天玄宿備感衝擊的時候,他沒有察覺身旁有個人卻因為他的回答而錯愕的瞠目,直到忽然被一雙手用力扣住肩膀,隨後身體也被人強勢的轉向另一側,顥天玄宿才對上丹陽侯神色複雜的面容。
「顥天玄宿,你仔細看我的臉。」
丹陽侯語帶命令的口吻,摻雜顥天玄宿不能理解的急切。他依言凝視丹陽侯深邃的五官,即使皺著眉頭也不影響這張臉與生俱來的英氣,若不是這個人時常不苟言笑的板著臉,那麼毫無疑問的,這副俊容足以令人見之難忘。
尤其是前世還穿著繁複道袍的時候,繡有紫紋的寬大的袖襬與烏黑的長髮隨風飄揚,他手捻指訣,一甩拂塵捲起崖邊千堆雪,一招星宗的入門功夫離星掌,經由他的手卻使出較之旁人還要磅礡的氣勢,那颯爽的英姿,顥天玄宿至今難忘。
雖然現世已經無法再看到丹陽侯刻苦修練的身影,但是在顥天玄宿心裡,他的師弟今天依然朝氣蓬勃,容光煥發,絲毫不減前世風華。
「怎麼啦?你今天也很好看。」
只要回想起與丹陽侯有關的回憶,心情總是能疏闊不少,顥天玄宿微笑著偏頭,因為理所當然而不解丹陽侯這麼要求的用意。
「你……誰跟你說這個!」
見顥天玄宿完全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丹陽侯簡直氣急敗壞,卻又因為對方真誠而直白的稱讚莫名覺得臉頰一熱,這還是他第一次他從別人口中聽見長相兇惡之外的形容詞。
然而丹陽侯現在並沒有心思享受這份讚賞,他惱羞成怒的鬆開顥天玄宿,語氣也急迫了起來:「我說你……不會有一天才突然說自己認錯人了吧!你看清楚一點,我到底是不是你師弟?」
顥天玄宿之前總是信誓旦旦,堅信自己就是他的師弟的態度,讓丹陽侯誤以為他在這件事上有十足的把握。然而相同的情況出現在另一個人身上後,顥天玄宿竟然猶豫了。
如果從一開始就是個陰差陽錯的誤會,他根本不是顥天玄宿尋找的師弟,那麼丹陽侯應該用什麼心情去理解顥天玄宿這陣子的陪伴與照顧,他們甚至沒有繼續見面的理由。
丹陽侯將雙手交放在胸前,臉色鐵青的瞪著顥天玄宿,逼迫他立刻給出一個正確無誤的回答。頂替他人成為像是替代品一樣的存在,就算是為了報恩,丹陽侯的自尊也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然而丹陽侯厲聲的質問,卻突然讓顥天玄宿激動的睜大雙眼,就連心臟也因為倏忽高昂的情緒漏跳了一拍。
與尋常人渴求得到安撫的方式不同,心裡不安的時候,反而會用強硬的姿態來偽裝自己,他的師弟從以前就是如此倔強的一個人,與丹陽侯此刻的反應如出一轍。
「要是我真的認錯了呢?」顥天玄宿試探的問道,鉅細靡遺的觀察丹陽侯只會在一瞬間洩漏的表情。
如果後來證實他們的重逢是啼笑皆非的錯誤,顥天玄宿以為丹陽侯應該會因為終於能擺脫自己而鬆了一口氣,而不是在他面前故作鎮定,心神卻亂成一團。
終於……他終於等到了。
雖然比起前世尚且不及,但只有一點點也好,丹陽侯終於開始在乎他,有趣的是就連丹陽侯也沒有察覺,他已經接受了自己付出的心意。
一句沒有根據的假設,卻讓顥天玄宿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有那麼一刻他就快要忘了星宗所嚴格教導的禮節,想要開心地大笑出聲。但是丹陽侯的臉色可就不太好看了,因為這句話聽在他的耳裡,反而像顥天玄宿默認了自己可能認錯人的事實。
指著暫時放在桌面上的顥天玄宿剛才帶給他的那盒甜點,丹陽侯煩躁的說道:「把你帶來的東西拿回去,那不是給我的。」
被顥天玄宿擅自糾纏已經夠讓丹陽侯困擾了,沒想到他還得承受被錯認的難堪,丹陽侯越想越惱火,心裡還有幾分不願意承認的委屈與相識時短的遺憾,畢竟除了這次犯下了荒謬的錯誤之外,顥天玄宿並不是一個差勁的人,他們甚至原本有機會可以是普通的朋友。
丹陽侯現在心裡面五味雜陳,如果顥天玄宿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早就忍不住對戲耍自己這麼久的傢伙痛揍一拳。但是丹陽侯又接著想起,自己如果真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那麼顥天玄宿的確不該繼續在他身上浪費心思,一千年都過去了卻還是孤身一人……他還是趕緊去找自己真正的師弟吧。
無須顥天玄宿多說些表示歉疚的客套話,行動一向比說話還要快的丹陽侯已經從收納各種鑰匙的抽屜裡抓出門鎖的磁扣準備送客。雖然以後大概是不會再見面了,不過畢竟相識一場,等到丹陽侯氣消了,說不定也會幫顥天玄宿一起尋找他的師弟,雖然丹陽侯很難想像遇到另外一個長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會是什麼情景。
顥天玄宿送來的甜點,就像在暗示他根本不該接受這份不屬於自己的好意,丹陽侯正要走過去將他還給顥天玄宿然後順道將人趕回去時,顥天玄宿的身影卻不動如山的擋去了丹陽侯的去路。
顥天玄宿比丹陽侯高一些,當兩人站的很近時,那微末的差距就變得更加明顯。被迫抬頭注視對方,丹陽侯挑眉,用危險的眼神詢問顥天玄宿這是甚麼意思,難不成要將兩人的關係弄得更僵硬嗎?
誰知顥天玄宿也一改過往的溫和,他往前踏出一步,偉岸的身形與諱莫如深的目光自成一股壓迫感,竟讓丹陽侯出於本能的倒退了幾步,只差一點就被抵在牆上。
有那麼短暫的瞬間,丹陽侯覺得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一直以來所認識的那個溫雅的男人,而是顥天玄宿曾說過的,統領整個星宗的宗主,他傲然立足頂峰,任何人都必須臣服於他的威嚴。
然而當顥天玄宿寬大的掌心貼在丹陽侯側邊的頭髮輕柔摩挲時,他覺得自己並非只能屈膝瞻仰的信徒。因為顥天玄宿朝他遞出的,是一個孩子在追逐嬉戲時不小心跌倒後,將他牽起來溫柔安撫的手。
顥天玄宿說:「丹陽,我沒有認錯人。」
這一世他們已經不是師兄弟了,沒有一起長大的回憶,也沒有必須並肩同行的未來,但是丹陽侯依然會在他的面前展露最真實的模樣,不論是喜怒哀樂,還是絕不會說出口的失落。
這世上在沒有人能像顥天玄宿一樣,對關於丹陽侯的一切那麼肯定,就連轉世後的他也做不到。因此沒有盡頭的長生雖苦,顥天玄宿依然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
「你哪裡來的自信,明明沒有任何根據……」
顥天玄宿方才被質問的時候還很心虛,怎麼現在又語氣堅決地說自己沒有看走眼,這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態度轉變,讓丹陽侯又有一種被顥天玄宿牽著鼻子走的錯覺。
餘怒未消的丹陽侯想向前與顥天玄宿爭論,卻驀然從倒映著自己身影的銀灰色眼眸裡驚覺他們現在靠得太近了,只要其中一個人稍微不注意就會撞在一起。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忽然變了調,丹陽侯尷尬地想要重新拉開距離,卻因為太過著急,身形踉蹌了一下,雖然他很快就穩住自己重新站好,可顥天玄宿依然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沒來得及收束的力道無意間將丹陽侯往後推向後面的牆壁。
在丹陽侯身後的是一堵讓他無路可退的牆,而面前則是同樣不肯讓步的顥天玄宿,他們現在的距離比剛才更靠近了,只要再往前一步,丹陽侯說不定能透過相貼的胸膛,感受那顆帶著世人所不明白的執念,持續了一千年的心跳。
「要我說幾次都可以。」顥天玄宿說道,離開髮絲的指尖慢慢往下移,隔著空氣描摹丹陽侯的臉龐:「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
為了不讓自己在孤寂的生命裡活得太過煎熬,顥天玄宿將大部分的記憶都還給了歲月。為了不讓孩子在貧窮中跟著一起吃苦,所以自幼就將他送往星宗的父母,悉心教導並照顧他長大的師尊,曾在月下共飲一杯的朋友,視如己出的徒弟。他們的容貌及聲音,對自己說過的話,顥天玄宿都已經逐漸淡忘。
只有丹陽侯不同。
與丹陽侯重逢的那一天,顥天玄宿正巧就在附近的一座公園,周遭有許多年輕的學生各自對著眼前的景物寫生,有的人畫的是一處安靜的風景,有的人則選擇認真刻劃眼前的靜物。而坐在公園長椅上的顥天玄宿也握著鉛筆在素描本上專心作畫,然而花團錦簇的春光,歡聲笑語的人群恍若都不曾被那雙美麗卻滄桑的眼睛所凝眸,他只是低著頭,讓心跟隨著記憶,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一道懷念的身影。
不論行走到何處,不論是寒冬或者酷暑、晴天或是雨夜,顥天玄宿總會隨身攜帶紙筆,不知疲倦的重複描繪師弟在世時的容貌及各式各樣的神情,為了將他的存在深深刻進腦海深處,就算時光荏苒也不能褪色。因為這是顥天玄宿唯一能與流逝的時間對抗的方式,就算只是一顰一笑,也絕對不願讓丹陽侯如同其他人一樣,從他的記憶裡被奪去。
所以丹陽侯被甩出車外的那一瞬間,就只是一瞬間,從公園離開後準備開車回去的顥天玄宿立刻認出了他。思念千年的人彷彿走出回憶再度出現在眼前,顥天玄宿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不假思索的拋下手中的素描本,踏出許久沒有使出的輕功飛速朝丹陽侯而去。
這份虛幻無實卻支撐他走過無數寒暑枯榮的念想,這一次,顥天玄宿終於切切實實的接住了。
如今他刻骨銘記就人近在咫尺,顥天玄宿不自覺地模仿自己過去用畫筆描摹的記憶,用指尖輕輕地在這張面龐上勾勒線條。然而在丹陽侯眼中看來,顥天玄宿突然的舉動十分莫名,他覺得自己應該要閃躲顥天玄宿隨時可能的碰觸,然而此時的他卻愣住了,因為丹陽侯看見顥天玄宿凝視自己的眼神,與剛才他看著蒼蒼時完全不同,就像在無邊無際的的沙漠裡行走,卻沒有任何徬徨,堅決的令人感到震懾的眼神。
丹陽侯無法說服自己不去相信,顥天玄宿剛才說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雖然現在的他還不明白為什麼,但是顥天玄宿的師弟真的是他人生中永遠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是不可能混淆與被替代的存在。
「你真的是……」
丹陽侯憤恨地緊咬牙根,他想痛罵顥天玄宿一頓,可埋怨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又一句都講不出來。
如果他的師弟知道顥天玄宿在自己過世那麼多年後卻從未忘記他,應該會很感動吧,如果換作丹陽侯自己一定也會有相同的心情,雖然顥天玄宿總是憑藉記得所有事情就找機會捉弄他,時常讓丹陽侯氣得想對顥天玄宿的師弟抱怨,你知道你師兄真的很煩人嗎。
不過丹陽侯在心軟和斥責的念頭中左右徘徊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巧離開房間,歪著頭疑惑的看著自己的叔叔靠在牆上,讓另一個叔叔摸自己的臉。
「叔叔,你們在做甚麼?」
在蒼蒼的眼裡,不過是兩位叔叔好像感情很好,正緊靠著彼此說著悄悄話,然而思想已經不純潔的大人可就不這麼認為了。周遭的氣氛突然變得很微妙,丹陽侯慌張地看向蒼蒼,又瞪著幾乎與他貼著臉說話的顥天玄宿,那隻手依然搭在自己肩頭,臉上的肌膚能感受到彼此輕淺的氣息,就算丹陽侯想解釋這只是意外,可是他們現在的姿勢怎麼看都太過引人遐想。
「他……我……」
一向生人勿近的丹陽侯什麼時候遇過這種尷尬的場面,而且還是被自己的姪子撞見,用來思考的大腦當場就罷工了,丹陽侯羞愧的語無倫次,從臉頰到脖子蔓延成一片緋色,誰知罪魁禍首竟然還將手覆在他的額頭上,臉上的表情和蒼蒼一般天真無暇。
「丹陽,你的臉怎麼變得這麼紅,發燒了嗎?」
不過說了幾句話,丹陽侯的臉色突然變得不太正常。想起他的師弟以前就有未免他人擔憂就獨自隱忍的壞習慣,顥天玄宿忽然有些緊張,懷疑這會不會是生病的徵兆。
但是他感受完丹陽侯的額溫後又摸了摸自己的,卻覺得溫度差不多,應該沒有發燒才對。顥天玄宿正覺得疑惑,想關心丹陽侯是不是還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有人卻再也忍無可忍,他的耐心在顥天玄宿覺得是不是用手感受溫度不夠準確,竟然自己要貼上來與他碰額頭時終於就見了底。
丹陽侯氣急敗壞地將一臉無辜的顥天玄宿推開,不敢置信的罵道:「發什麼燒,都是你!幹嘛突然靠這麼近……」
剛才的場景要他怎麼跟一個小孩解釋!還有顥天玄宿為什麼總是這麼自然的對他做出過分親近的舉動,難道他跟自己的師弟就是這麼相處的嗎?
暫時將顥天玄宿是自己恩人的事實拋到九霄雲外,丹陽侯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跟顥天玄宿大吵一番,雖然他的不滿就像打進一團軟綿的棉花裡,因為顥天玄宿根本沒有陪他吵架的想法,就算不太明白丹陽侯生氣的原因,依然耐著性子好聲好氣的哄著,好像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至於不小心路過就讓自己的叔叔暴跳如雷的蒼蒼,他早就默默走進廚房,找冰箱裡的布丁去了,乖巧體貼地留下那兩個大人自己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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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2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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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丹陽侯不理解。
他記得自己一開始的任務,是替工作繁忙的親戚照看蒼蒼,只要確認蒼蒼完成作業,叔姪倆在找一些事情消磨時間,等到蒼蒼的父母來接他回家,丹陽侯的任務就圓滿結束了。
可是他現在卻莫名來到一間充斥高亢的歡笑及尖叫聲的兒童專屬遊樂園,望著不遠處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正興致勃勃在賣氣球的攤位前認真挑選。
或許並不是所有的前世緣分在散落輪迴後都渺茫難尋,明明才認識不到幾個小時,蒼蒼好像已經和顥天玄宿相處得很好,還主動伸出手讓顥天玄宿牽著,就像親近的家人一樣,而顥天玄宿的臉上也因為孩子的純真而洋溢相似的笑容。
「你想要哪一個?」
「恩……我喜歡鯨魚!」
猶豫許久的蒼蒼最後指著一個鯨魚形狀的氣球,一雙大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芒。顥天玄宿笑著說好,取出零錢向攤販買下了那顆氣球。他將繫在氣球上的棉繩放進蒼蒼的小手,和藹的囑咐要小心握好,別讓氣球飛走了。
「謝謝顥天叔叔。」
『謝謝師尊。』
從前喜歡高舉竹蜻蜓在庭院嬉戲的身影,在無數的歲月後,與眼前同樣笑容燦爛的孩子重疊在一起,顥天玄宿輕揉蒼蒼的頭頂,笑意淡淡。原以為親身走過紅塵千年,已然視來去皆為尋常,然而當他再次見到似曾相似的故人,才知道一顆嘗盡七情六慾的凡心,依然如舊。
思及此,顥天玄宿抬眼在人海裡梭巡一道人影,就像這千年以來他在午夜夢迴間依然期盼的那樣,看見替他們在休息區佔了一個位置的丹陽侯也望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四目相會的瞬間,彷彿一陣極其溫柔的微風拂過被凍結光陰的心湖,泛起陣陣漣漪。
「蒼蒼,猜猜看如果是丹陽叔叔,他會喜歡哪一個氣球。」
顥天玄宿將手附在蒼蒼耳邊,像是說著只有他們能分享的悄悄話一樣。然而這個問題可難倒蒼蒼了,對著五顏六色的造型氣球,腦中卻必須想著丹陽侯嚴肅的臉,就算是大人也會覺得很困擾的。
在造型各異的氣球中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後,實在毫無頭緒的蒼蒼只好勉為其難的猜測:「是……泰迪熊嗎?」
因為那隻身形巨大卻嘴角向下的泰迪熊,與丹陽侯平時不苟言笑的時候感覺有點像。
大概是從蒼蒼的表情讀懂了他會這麼猜測的理由,顥天玄宿不禁噗哧一聲,摟著蒼蒼笑了好一會,連不遠處的丹陽侯都狐疑地皺了皺眉,腹誹顥天玄宿又在搞什麼花樣。
等到顥天玄宿笑得差不多了,他才對蒼蒼搖頭,意味深長的說:「可是我覺得他喜歡蝴蝶。」
就如同當年被責罵玩心過重而委屈含淚的小徒弟,沒有看見那隻被面惡心善的師叔偷偷放走的蝴蝶。這一世的蒼蒼雖然與丹陽侯關係親近了些,卻還是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懷疑顥天玄宿是不是在捉弄小孩。
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怎麼說出連小孩子聽了都覺得無奈的話來,蒼蒼立即擺出小大人的表情,想告訴顥天玄宿,這句玩笑要是讓丹陽叔叔聽見了,可能會被挨罵的時候,就聽見丹陽侯朝他們呼喚的聲音。
「你們兩個快過來休息,太陽太大了。」
若不是顥天玄宿突然提議,蒼蒼聽聞後也露出非常期待的表情,丹陽侯是絕不可能選在這種艷陽高照的天氣帶孩子去戶外走動的。
顥天玄宿帶蒼蒼回來後,丹陽侯立刻取出手帕替蒼蒼擦乾額頭上的汗水,並且將水壺遞過去,命令他快點補充水分以免中暑。
為了不讓蒼蒼分心,丹陽侯忽視孩子依依不捨的眼神,暫時將他的氣球綁在椅子上,忙完一陣後才轉頭看向同樣出了一層薄汗的顥天玄宿。
丹陽侯問道:「你需要防曬乳嗎?還是想戴帽子?」
顥天玄宿似乎是天生膚白的人,如果在陽光底下曝曬太久,皮膚容易泛紅,可能還會曬傷。丹陽侯說話間,已經將手伸進出門前所準備的背包裡,翻找他剛才所說的物品,可這時他聽見顥天玄宿很輕的笑了一聲。
「你很會照顧人。」還是和從前的你那麼相似。
孟婆湯能洗去前世的記憶,但有些過於根深蒂固的性格或習慣,卻在無意間依然銘刻在靈魂之中。
不過丹陽侯以為顥天玄宿突然的感嘆,是因為他的外在形象,看起來不像那麼細心的人,事實上除了顥天玄宿以外,已經有不少人對這件事感到驚訝。
丹陽侯將防曬乳遞給顥天玄宿時,順道解釋:「我以前打球的時候曬傷過,當時被隔壁的鄰居妹妹念了一頓,之後就一直記得了。」
丹陽侯並沒有提過,但是他的童年時光其實和蒼蒼十分相像,他們的父母都因為忙於工作,能待在家裡陪伴孩子的時間少之又少。當時的丹陽侯便是在鄰居的幫忙看顧下長大的,自然也與鄰居家的孩子十分要好。
妹妹……
這兩個字沒來由地在唇齒間停留了許久,顥天玄宿方躊躇開口:「你們很常聯繫嗎?」
丹陽侯想了想,答道:「不算很常,她也在外地工作,只有偶爾路過的時候會過來打招呼。」
丹陽侯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提起自己有一個情同手足的妹妹時,顥天玄宿似乎有片刻的分神。雖然不明白顥天玄宿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不過丹陽侯的直覺告訴自己,不論他在思索些什麼,這都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好機會。
「你剛才問的算是一個問題吧?」
丹陽侯的語氣半是揶揄,半是對上次顥天玄宿捉弄他的行為回以報復而感到得意,顥天玄宿微微愣了一下,心裡無人可知的寂寥之情恍然消散,顥天玄宿忍俊不禁,心道他的師弟也學壞了。
不過丹陽侯大概不知道,說起唬弄人的道行,他的師兄才是真正望塵莫及的存在。
抬眼對上丹陽侯自認為勝券在握的眼神,顥天玄宿牽起嘴角,一派從容地反問:「那我們現在算是約會了?」
這猝不及防的一句反詰,噎的丹陽侯無言以對,臉色更是變幻莫測,一旁的蒼蒼偏在這時候湊熱鬧,十分好學的問道。
「叔叔,什麼是約會?」
「……」
為什麼話題又落到這種尷尬的情境裡,丹陽侯懊惱的迎視姪子單純的目光,苦思著該如何用小孩能理解的意思解釋這兩個語帶曖昧的字詞。或許是看出了丹陽侯的為難,顥天玄宿清了清嗓了,看來是準備接過話頭,像一位受人敬重的師長一般,語氣和藹的對年幼的孩子循循善誘,諄諄教誨。
丹陽侯雙手交放在胸前,正等著看顥天玄宿怎麼收拾自己口無遮攔的玩笑時,就聽見顥天玄宿一本正經地對蒼蒼解釋道。
「約會阿,就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顥天玄宿語罷,還擔心蒼蒼不明白似的,悄悄指了丹陽侯,又指向自己。
蒼蒼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喔……」
顥天叔叔的意思是丹陽叔叔正在和他約會,那就表示……丹陽叔叔喜歡顥天叔叔!
就像在考卷上信心十足的填上了正確的答案,豁然開朗的蒼蒼開心的說我知道了,他興奮地晃了晃雙腳,期待兩位叔叔誇獎他聰明的小腦袋,然而丹陽侯卻覺得自己快要被氣的七竅生煙,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
「你別亂教!」
丹陽侯情急之下,立刻伸手摀住顥天玄宿的嘴,深怕他等下又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誰知這個人一點也沒有反省的意思,還朝他挑了一下眉毛,就像在對丹陽侯表示,你明知道我說的沒錯。
丹陽侯現在臉色陰沉,如果將他的表情拍成照片貼在門上,說不定還有避邪的作用,然而顥天玄宿卻是完全感覺不到恐懼似的,細緻的眉眼彎成了漂亮的弧度,半張臉都被丹陽侯的手掌遮住了,卻笑得比往常都要明亮好看。
丹陽侯瞪了顥天玄宿一會,因為羞腦而升起的怒意,在那雙眼眸溫和含笑卻又誠摯珍重地凝視下,霎那間就滅去了大半的氣焰,丹陽侯收回蓋在顥天玄宿唇上的手,轉而扶著自己的額頭,無奈地想要仰天長嘆。
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將近四十年的人生裡,雖然不能說全然的順風順水,但從求學到出社會工作,他一向都是名列前茅,能力出眾,因為不肯服輸,所以比任何人都更加刻苦上進,否則又怎麼會養出這副高傲又固執的性格,可是在遇到顥天玄宿後,他第一次有了想要認輸的念頭。
這是丹陽候數不清第幾次的感嘆,他怎麼就招惹了這個人,嚇不走也不能罵,現在竟然還氣不起來了。
丹陽侯轉而看向天真無邪的蒼蒼,如他所願的拍了拍他的頭,卻是希望蒼蒼趕快把這件事忘掉,他一點也不想追問蒼蒼剛才說知道了究竟是指什麼。
好在孩子的注意力總是容易被新奇有趣的事物所轉移,休息了一會後,蒼蒼已經兩眼放光的看向另一處的遊樂設施,他拉著丹陽侯的手,迫不及待的想要過去玩,丹陽侯只好收拾東西起身跟著蒼蒼,不忘囑咐他走慢一點,而顥天玄宿自然也跟在他們身邊。
蒼蒼天生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雖然一開始有些害羞,但是很快就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塊。望著他們樂此不疲在大型溜滑梯上玩耍,興奮的聊著孩子之間的童言童語,在歡笑聲裡互相雋刻難忘的童年時光。
丹陽侯雖然沒有自己的孩子,無法肯定的說自己能體會為人父母的心情,然而孩子的快樂總是能讓大人跟著趕到純粹的喜悅,他偏頭望著顥天玄宿的側顏,也在他的側臉上看見了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顏也包含了懷念。
丹陽侯就這麼靜靜凝望顥天玄宿,直到顥天玄宿察覺他的視線,也偏頭過來看他。丹陽侯發現那雙陷入回憶的目光在看向自己時閃過了片刻的迷茫,似乎忘卻了今夕何夕,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選擇背棄光陰,還是被光陰所遺落。然而下一刻,他似乎漸漸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還看見了他隱隱起伏的胸口,感受到他平穩規律的氣息。
並非夢裡虛無飄渺的幻影,也不再是塵世中所折射的海市蜃樓,丹陽侯只是注視著自己,漂泊無依的靈魂彷彿才有了牽絆,帶著他回到這副蒼老的軀殼裡。
顥天玄宿一句話也沒有說,然而丹陽侯已經從那一閃而逝的情緒裡,感受到了在沉默中反倒更為清晰的一切。
丹陽侯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口,良久後才開口問道:「你跟你師弟應該年紀差不多吧?」
這個問題因為過於突然,竟顯得有點莫名,顥天玄宿正想問丹陽侯怎麼忽然對此感到好奇時,丹陽侯卻別開視線,轉而望向那群玩起你追我跑,笑容燦爛的孩子們。
丹陽侯說:「我覺得你們感情很好,非常好。」
顥天玄宿喜歡逗弄人的舉止,總是令丹陽侯覺得困擾,然而如果不是交情深厚,他們之間又怎麼會是這般毫無隔閡的親密,比起相敬如賓的師兄弟,更像是朋友、兄弟一般的存在,輩分的距離在他們之間顯得格外平淡。
丹陽侯意外認真的語氣,不像只是和平常一樣普通的閒聊,顥天玄宿垂眸凝視了他一會,正色回道:「其實我還是比他年長幾歲,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從小就在一起。」
他們在星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顥天玄宿十五歲,丹陽侯才九歲,為了照顧尚且年幼的師弟,他們的衣食住行都是在一起的,就連出任務時也是兩人一組,如果必須在戰場上將後背與性命交託給某個人,他們都是能讓彼此感到安心的存在。
顥天玄宿的師弟在世的時候對他尊敬有加,從沒有因為彼此的親近而踰越,然而在那分寸之間的親疏遠近,只有兩人對此心照不宣。
如果丹陽侯沒有問起,顥天玄宿已經許久沒有回想這些零碎的往事,他見丹陽侯聽得專注,像是希望自己多說一點,便繼續說起那些丹陽侯所忘卻的,屬於他們的前塵。
「長大後我雖然成了宗主,但身體也因為修練絕學的後遺症,沒有從前健朗,當時師弟也在星宗擔任要職,他主動替我分擔很多工作,因此我們依然形影不離,直到最後都是。」
凡人的一生也不過須臾百年,他們自年少相識,直到曲終人散,這一晃數年已然走過半生。
而後就是只屬於顥天玄宿的,跨越千年的孤寂。
然而比短暫的相聚更為漫長的餘生,顥天玄宿卻隻字未提,他沒有對丹陽侯傾訴自己這些年過得如何,因為此時在他腦海裡的,只有和師弟一起度過的既激盪卻也平凡的歲月。
「當然我們也會因為理念不合而吵架,有一次他還偷偷把我關起來,不讓任何人見我。」
細數這些有如珍寶的回憶,是顥天玄宿除了繪畫之外最喜歡的事情,然而丹陽侯聽到這裡卻驚訝的瞪大雙眼,神色古怪的看向提起這段往事後卻依然眉目柔和的顥天玄宿。
「等一下,你確定這不是造反嗎?」
因為理念不合就把自己的師兄,而且還是星宗的宗主關起來!
丹陽侯突然無法判斷,這對師兄弟的感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了。他不禁發自心底的感嘆,顥天玄宿的師弟可真是個作風強硬的人,但是顥天玄宿顯然更了不得,竟然能這麼心平靜和的提起自己曾經受到背叛的往事。
然而顥天玄宿卻像是真的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除了我和他以外,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這種事情在旁人聽來一定難以置信吧,就連當時的顥天玄宿也差點就這麼認為了。阻擋他前行的絆腳石自當迎來粉身碎骨的下場,然而收起掌勁的師弟卻揹起傷重的他,將他帶回了既是軟禁之所,卻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關押起來,一連數日都親自送來飲食與藥物,時常仔細地為他檢查傷勢。
就算顥天玄宿是個尚有利用價值的人質,可他的師弟卻不是陰險無情的陰謀者。
究竟該為了星宗顧守本分還是爭奪權力,兩人多年情分為此意見紛歧,屢屢爭執不休,最後到了不得不以武力解決紛爭的地步,然而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曾想過背離彼此。
歷經多年內戰的道域因為傷亡慘重,需耗費許多時間才得以回復,因此象徵道域神君的天師雲杖曾暫放在星宗一段時日。為了防止賊人爭奪,師弟時常親身巡邏,然而更多的時候他總是靜靜望著那把天師雲杖,眸光中有遺憾、期許和我心匪石的執拗流轉而過,卻唯獨沒有一絲貪慾。
然而那道凝望天師雲杖的背影,終究為歲月的狂風所吹散,一瞬之間渺無痕跡。顥天玄宿慨然的闔上眼,因為重生而康復的心脈,至今依然感覺到沉悶的痛楚。
「但他依然是我最信任的人,一直以來是我沒有顧慮到他的心情,讓他承擔的太多。」
如果說他的師弟背叛了自己,那麼顥天玄宿又何嘗不是辜負了他。
顥天玄宿習慣性地伸手按住心口的位置,無聲的隱忍綿長的鈍痛,丹陽侯見狀立刻關切的詢問他怎麼了,此情此景竟恍如前世,顥天玄宿頓了一下,一股衝動忽然湧上心頭,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盼望化為殷殷期盼的文字,霎那間脫口而出。
「丹陽,你有沒有想過,希望自己能有兄弟姊妹?」
顥天玄宿的語氣聽起來十分認真,不像是隨口一提,這讓丹陽侯更覺得匪夷所思。他反問:「這是你今天的問題?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會願意接受我作你的哥哥嗎?」
終於鼓足勇氣將這句話問出口後,顥天玄宿覺得自己緊張的差點喘不過氣,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焦灼的心情,然而更難熬的是等待對方的回應。顥天玄宿忐忑的觀察丹陽侯的反應,猜想自己的提議是不是讓他感到為難了,然而丹陽侯並沒有任何猶豫。
「不可能。」
這三個字宛如震耳欲聾的驚雷,在耳邊轟然回響,顥天玄宿頓時愣在原地,滿心的期望在一夕崩塌後而不知所措時,又聽到丹陽侯接著開口。
「以你的年紀,我能做你的曾曾曾孫子了,你竟然厚著臉皮讓我叫你哥哥!」
對於顥天玄宿突如其來的提議,丹陽侯無言以對的翻了一個白眼。就算顥天玄宿的臉皮真的比輪胎還厚,他也無法對誰叫出哥哥兩個字,真是太肉麻了。
想像自己喊顥天玄宿哥哥的畫面,丹陽侯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拒絕得更加堅定,可顥天玄宿卻是因此鬆了一口氣,還自嘲地笑了幾聲。
還以為丹陽是因為想要疏遠他才拒絕的,幸好……
經歷了一番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就連顥天玄宿都有些回復不過來,一聲悠悠的嘆息隱沒在孩子們歡快的笑聲裡,就像那早已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很快就消失無蹤。
「以前我為了顧全大局,無法好好照顧你,現在終於能依照自己的心意活著,卻已經不是你的師兄了。」
沒有血緣關係的鄰居妹妹都能如此尋常的關心丹陽侯,而他現在已經失去了理所當然照顧他的理由。
終於認知擺在眼前的現實後,顥天玄宿的神情無不透著落寞,然而丹陽侯卻悶聲問道:「我看起來很需要別人照顧嗎?」
小時候獨自看家的那些日子,他或許真的希望自己也有兄弟姊妹作伴,然而就算沒有,自己不也好好的活到現在了,生活沒有過得比誰還要糟糕,顥天玄宿何必這麼沮喪。
丹陽侯直率的語氣,雖然聽上去一點也不像安慰,但是顥天玄宿聽得出來他是想勸自己不要太過在意,可是除此之外,他的話也意外點醒了顥天玄宿。
是阿,他的師弟是一個很堅強的人,自從獨立以後,往往都是旁人受他照顧居多,但是發生了許多事情以後,顥天玄宿才發覺他始終很懷念,小時候的丹陽侯纏著自己陪他念書習武的時光。
「當然不是……」顥天玄宿輕輕搖頭:「是我希望你能多依賴我一點。」
坦承到這個地步,就算是顥天玄宿都有點難為情了,丹陽侯則是吃驚地望著他。能讓他自願放低自尊並且全心信賴,一定是對他而言無可取代的人。雖然知道他們師兄弟倆感情很好,可丹陽侯沒想到顥天玄宿真正想要的是這種更親暱的關係,難怪剛才會提出想要當他的哥哥這個奇怪的要求了。
不過對於顥天玄宿想要重拾前世師兄弟情誼的期望,丹陽侯還是不想答應,他已經習慣自己是獨子的事實,到了這個年紀也不必再多一個哥哥了,何況這世界上不也有其他同樣深刻的關係。
「不是只有親人才能互相照顧,朋友或者情……」
沒有完整說出口的話被丹陽侯警覺的憋了回去,他尷尬的瞥了顥天玄宿一眼,覺得這種關係應該不適用在他們兩人身上,他怎麼差點說錯話了。
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丹陽侯決定當作剛才什麼也沒說,繼續說:「總之……你不是在這裡了嗎。」
不管以前有多少遺憾,又在茫茫人海中錯過了幾個輪迴,他們如今已經相遇了,既然相遇就表示可以重新開始,顥天玄宿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在丹陽侯的寬慰下,消沉的心情釋懷了不少。
還有毫無疑問的,他也清楚地聽見了丹陽侯自知說錯比喻而想要遮掩的那兩個字是什麼,只是沒有道破罷了,因為他覺得丹陽侯心虛的表情有點可愛。
在被丹陽侯察覺自己一直在隱忍笑意之前,顥天玄宿主動提起別的話題:「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雖然他的提議被自己拒絕了,但顥天玄宿心情看起來還可以,今天竟然願意讓他多問一個問題,那麼丹陽侯也就不客氣了。
丹陽侯思索了片刻,終於在眾多疑問中選擇了一個現在最想從顥天玄宿身上得到答案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找我?」
顥天玄宿前世在犧牲自我以前既然能活到歸隱的年紀,想必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要長壽,早已體悟人世無常,時間如果可以沖淡人們的遺憾,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寧願在這世間孑然飄盪,而這份執念為何又與他有關。
並非只是出於單純的好奇,丹陽侯是真誠的想要了解顥天玄宿的過往,然而他從顥天玄宿口中得到的只是一句平淡。
「應該……是想向你道歉。」
「應該?」丹陽侯微微蹙眉。
能讓一個人在沒有止盡的歲月裡堅持一千年的執著,怎麼可能是這種模稜兩可的語氣,難道顥天玄宿是不想回答才這麼敷衍他的嗎。
見顥天玄宿遲遲沒有多做解釋,丹陽侯也瞭解了他的意思。回答對方一個問題,雖然是顥天玄宿之前自己提議的,但是他如果真的不願意回答,直說就是了,丹陽侯也不是會強迫對方的人。
「你等了這麼多年只是想說一句道歉,你以前到底做過什麼,難道我前世是被你害死的?」
冷冷的扔下一句酸言後,丹陽侯決定去找貪玩的蒼蒼,他們差不多該回去了,而今天與顥天玄宿的約會也可以結束了。其實丹陽侯並沒有真的很生氣,只是對一個有所隱瞞,不願意真誠相對的人,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今天就當他是多嘴了。
不過是聊了幾句,蒼蒼不知道已經和新認識的玩伴跑到哪去了,丹陽侯一邊呼喊蒼蒼,一邊邁步要去尋人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一個極其壓抑的聲音。
「算是吧。」
起初丹陽侯沒有理解顥天玄宿在說什麼,直到他疑惑的轉過身,才驚覺顥天玄宿的臉色蒼白如紙,丹陽侯就算自覺說錯話也來不及了。
丹陽侯的確猜到顥天玄宿的師弟死因並不單純,可是怎麼可能真的與他有關呢,他們的感情這麼深厚,就算有過理念上的分歧,也絕不可能傷害彼此,甚至是殺害……哪怕要顥天玄宿付出性命,他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這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丹陽侯想要繼續追問,可這時他發現顥天玄宿悄然的後退了幾步,彷彿下一秒就要轉動腳跟,倉皇的消失在丹陽侯的視線。
察覺他的意圖,丹陽侯這下是真的憤怒了,連這種嚴肅的問題,顥天玄宿也要這麼敷衍嗎,現在竟然還想逃避!
「顥天玄宿,認真回答我!」
丹陽侯慍怒的低吼,不止強勢的留下顥天玄宿本想離開的腳步,還順帶把一隻路過的野貓嚇的不輕,逃命似的跑了個沒影,如果不是他們距離遊戲區有一段距離,大概真的有孩子要被嚇哭了。
儘管丹陽侯不是有意的,可他總是無意間讓顥天玄宿想起傷心的往事。一開始他漫不經心,並無意與顥天玄宿深交,然而當他真的想要多了解顥天玄宿的時候,卻發覺自己所做的卻是不斷喚醒被顥天玄宿塵封的回憶,有時候是回味曾經的快樂,有時候卻再一次剖開陳年的傷疤。
丹陽侯捏緊拳頭,直直地盯著顥天玄宿神色複雜的面容,不許他也不許自己對彼此的情緒視而不見。他可以後退一步,裝作今天並沒有發生這樣的對話,可是顥天玄宿可以嗎?他能將他們的過去當作從未發生嗎?如果連自己也不肯面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還有誰能陪他一起承擔。
在丹陽侯的逼視下,顥天玄宿強忍著愈發激烈的心痛,半晌後顫聲啟口:「我們當時被人追殺,你是為了救我才……」
講述的話語嘎然而止,顥天玄宿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因為那些沉澱在時光中的回憶正狂烈的翻湧而來,他誤以為已經可以心如止水看待的,如同惡夢的曾經。
『我們……一起走……』
受人偷襲的內傷,疼痛的令顥天玄宿冷汗直流,可他仍緊緊握住師弟的手腕,第一次深切的體會何謂真正的恐懼。然而師弟卻近乎溫柔的鬆開他發冷的手指。
『丹陽可死,但星宗不能……』
師弟最後看向他的眼神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好像什麼也不必說了。
再然後,顥天玄宿從傷重的昏迷中猛然驚醒,他不顧旁人勸阻,跌跌撞撞的奔出房外,想要看見師弟如往常一般站在自己面前,見到他如此不莊重的模樣,板著一張臉認真的勸諫自己。
然而這一劫,不論是他還是顥天玄宿都沒能渡過去。那天顥天玄宿伸出雙手迎接的,是縈繞餘生的絕望。
在失態之前,顥天玄宿強制從回憶中抽離,艱難的調整呼吸。他不是沒有想過現在的丹陽侯會問起這件事,但是由他親口問起,還是比顥天玄宿預想的更讓人難受。
讓一個人撕開自己最脆弱的傷口,無疑會令他痛苦萬分,丹陽侯安靜的等待顥天玄宿心情平復,而他自己亦是百感交集。
丹陽侯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的沉吟:「所以你想要照顧我,是心裡覺得愧疚。」
原來能延長千年的不止深刻的愛恨情仇,還有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懊悔。雖然對顥天玄宿而言恐怕千分之一都不到,但是丹陽侯多少也能體會他想要彌補自己的心情了。
然而聽見丹陽侯的喃喃自語,顥天玄宿卻是瞳孔一縮。
「不是這樣,丹陽……」
是的,對於沒能保護好師弟,反而讓他為了替自己斷後而犧牲,這是顥天玄宿心裡一直過不去的坎。顥天玄宿想要道歉,但不是為了獲得丹陽侯的諒解或安慰,他只是有好多話想對他說,那些生前來不及說出口的,兩別後已然聽不見的……
顥天玄宿慌張的想要解釋,然而他還沒組織好語言,就被丹陽侯制止了。
看著顥天玄宿無所適從的模樣,丹陽侯內心一緊,語氣也跟著柔和下來:「我不知道你師弟當時是怎麼想的,但是我絕不可能為了不在乎的人犧牲自己。」
會想要得到一句抱歉,一定是那個人心懷怨懟,或者帶著不甘的心情含恨而終。如果顥天玄宿的師弟有半分這樣的念頭,又怎麼願意為了他決然赴死。
「你的道歉我就替你師弟拒絕了,否則他一定再把你關起來,讓你好好反省。」
凝望顥天玄宿微微泛紅的眼眶,丹陽侯猶豫了一下,依然伸手拍了拍顥天玄宿的肩頭,就像在告訴他,說出來就好,已經沒事了,這次一切都會過去的。
為了轉移顥天玄宿的心情,丹陽侯尋思著要不要開口讓顥天玄宿陪他一起去找蒼蒼的時候,收回的手腕卻猛然被用力扣住,丹陽侯正感吃驚,就被用力拉進一個堅實的懷抱中。
「喂!你幹什麼……」
顥天玄宿修長的手臂將丹陽侯切切實實的固定在身前,他的手勁出奇的大,丹陽侯竟然掙脫不開,反而被顥天玄宿按的更深,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們的胸膛緊緊相貼,互相感受彼此有如擂鼓的心跳。
顥天玄宿的氣息帶著宛若哽咽的顫音,拂過丹陽侯的耳畔:「你現在也可以把我關起來,這次不用打一架,我就直接跟你走。」
這種無趣的玩笑,卻被顥天玄宿用如此珍重的口吻說出來,丹陽侯愣了愣,良久後只吐出一句無可奈何的抱怨。
「很多人在看……」還有誰要把你關起來,我可沒這種奇怪的癖好。
兩個大男人如此緊密的抱在一塊,頓時吸引不少目瞪口呆的目光,連剛剛被嚇跑的貓都睜著圓圓的眼睛跟著一起圍觀。丹陽侯覺得自己的臉逐漸升起了害臊的熱度。
丹陽候嘗試提醒顥天玄宿,他們這樣會引人注目,說不定連蒼蒼都看見了,可是顥天玄宿卻一點也不在乎,環住丹陽侯的雙臂始終不願意鬆開,就像緊擁失而復得的珍貴之物。
既掙脫不動,對方也聽不進勸,丹陽侯真不知該拿這個人如何是好,然而他還是伸手回擁顥天玄宿,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背,無聲的陪伴他宣洩長久以來的孤寂。
兩人相擁的畫面成為了這個尋常的午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風景,有的人竊竊私語,有的人會心一笑,而在野貓懶懶地打了一個呵欠時,一個年輕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的唇角天生自然上揚,彷彿總是帶著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深紫色的瀏海下,有一雙清澈卻又深沉的眼眸。
他蹲下身示好的伸出手指,野貓嗅了嗅這個人類的味道後,便主動蹭著他的手背。得到貓咪熱切的回應,男人輕輕地笑了,他慢慢揉著貓咪的下巴,然而目光卻看向了不遠處的兩道身影。
「顥天玄宿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貓咪在男人的撫摸下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似乎很滿意他的手法。小動物的撒嬌總是很難讓人拒絕,男人的動作又溫柔了些,然而他的低語卻透著一股與他的外貌不相符的冷漠。
「好好珍惜吧,趁你還有時間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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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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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會議到這邊結束。」

由丹陽侯主導的組內會議就像本人雷厲風行的個性,迅速俐落的做下結尾。

在丹陽侯宣布會議結束後,下屬們各自拿起自己的文件逐一離開會議室,趕在下班前整理被交付的工作。然而在眾人都散場後,有一個人卻仍然坐在位置上,明顯是刻意留下來,有什麼話想單獨對丹陽侯說。

本來在收拾資料的丹陽侯甫一抬眼,便看見無愧對她眨了眨眼,眼神充滿期待的盯著自己,頓時無言以對。

「妳那是什麼表情。」

要是剛才開會的時候也那麼有精神就好了,別以為沒人看到她偷偷摀嘴,打了兩次呵欠。

「組長,你上次答應我的事……」

無愧剛提了開頭,丹陽侯便知道這鬼靈精怪的女孩子想問什麼,他並沒有忘記之前答應要替她詢問顥天玄宿的感情狀況。應該是顧及自己並不喜歡在工作場合談論私人話題,所以無愧才特意尋了四下無人的時機問他。

丹陽侯說:「他應該是單身,我沒有聽他提起自己有交往對象。」

雖然沒有向顥天玄宿證實,但是丹陽侯很篤定自己的觀察不會有錯。根據顥天玄宿的說法,因為他以前投資有成,所以現在就算不需要工作也有收入,也就是說他現在過的便是凡人的退休生活,擁有一整天屬於自己的時間。

經營感情需要付出許多時間與心力,然而顥天玄宿閒暇的時候,大多都在公園或一些景色優美的地方寫生,倦了便與長輩們下棋聊天,偶爾也會在年輕人的邀請下捲起袖子,陪他們打幾場籃球,日子過得既愜意又平順。

至於顥天玄宿不那麼閒暇的時候會做些什麼?自從丹陽侯漸漸放下戒備,默許只要自己有空,他們並不一定一星期只能有一天待在一起,丹陽侯便幾乎天天都能見到顥天玄宿,他們如普通人一樣一起吃飯、出遊,或者就只是聊聊日常的瑣事,如果顥天玄宿真的有戀人的話,自己的男友花那麼多時間在另一個人身上早就生氣了吧。

況且如果在他們相遇之前,已經有人陪在顥天玄宿身邊,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飄忽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自己陪顥天玄宿分擔漫長的孤寂與悲傷的那一天,當丹陽侯短暫的失神在顥天玄宿緊緊抱住他的那瞬間,無愧立即補上的追問卻打斷了他的回憶。

「那你有順便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嗎?」

現在沒有交往對象,不代表沒有心儀的人,或許是對某個人暗戀許久,也可能他有一個忘不掉的舊愛。

就算是新認識的朋友,這兩人也相處一段時間了,無愧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丹陽侯一定能知道與顥天玄宿有關的任何事情,然而後者聞言卻沉默了半晌,當臉上心虛的表情快被察覺之前,丹陽侯決定先發制人,理直氣壯地反駁。

「妳上次沒有說要問這麼仔細。」

丹陽侯略為尷尬地別開視線,因為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問過顥天玄宿關於感情方面的事情。都怪那人當初故意提出一次只能問一個問題的奇怪規定,這讓他怎麼開口。

沒想到丹陽侯打聽消息竟然只有打聽到一半,無愧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組長你真的沒問阿,難道你不好奇嗎?」

既然都開口聊起感情的話題了,勢必會順理成章的聊得更深入不是嗎?

然而無愧並不知道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卻惹的丹陽侯莫名心神一震,平日裡總是不苟言笑的面容在短短幾秒間閃過複雜的神色。

丹陽侯不知為何忽然想不起來,自己當初是怎麼用豪爽的心情答應無愧的請求,而且他為什麼要好奇顥天玄宿心裡有什麼人,難道他會在意這世上還有人與顥天玄宿的師弟一樣重要,或是顥天玄宿明明有喜歡的人卻從來沒對他說過嗎。

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

鬱悶的情緒如鋪散開來的網,層層攫住了胸口,丹陽侯的語氣透著自己也沒有察覺的不耐:「這次我不會幫妳,要問自己去問。」

為了強行結束與顥天玄宿有關的話題,丹陽侯迅速地收拾桌面,正要命令無愧隨自己趕緊回去工作的時候,卻見她先是疑惑的打量自己幾秒,而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物,嘴角竟然慢慢揚起不自然的弧度。

「真的?你要幫我安排跟那位大帥哥見面嗎?」

「……什麼?」

丹陽侯愣了片刻,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他剛才是這麼說的嗎?沒錯他好像是說了類似的話,但他不是這個意思……

不知在對誰賭氣而脫口而出的氣話,自然是不能當真,然而無愧耐人尋味的眼神,讓丹陽侯不服輸的性子偏在這時作祟,好像承認心裡頭存在著哪怕只有一點點想要拒絕的聲音,就是證明自己真的捨不得將顥天玄宿介紹給別人認識。

為了不在下屬面前失了面子和氣度,丹陽侯將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的解釋咽回肚子裡,擺出落落大方的姿態答道。

「這有什麼問題。」

是阿,如果有機會替正值年華的下屬與他所認可的朋友促成一段姻緣,這有什麼問題?

不……這問題可大了。

如果當時的丹陽侯如往常一樣精明冷靜的話,他就會發覺無愧表面上裝的乖順又感激,時則正因為計謀得逞而在內心竊笑,現在他不一定會坐在那兩人約好見面的咖啡店,扶著額頭獨自苦惱了。

為了遵守自己說出口的諾言,丹陽侯主動替沒有聯絡方式的兩人敲定見面的時間與地點,無愧興奮之餘倒是跟他保證過很多次,自己只是想要見見顥天玄宿,絕對沒有不該有的意圖,要他千萬放心。

先不說丹陽侯其實不確定無愧口中的意圖是指什麼,為什麼要像對天發誓一樣那麼認真,好像他當時的表情可怕到想要把她剝了層皮似的,不過這些一點都不重要,因為真正讓丹陽侯在意的其實是顥天玄宿的反應。

顥天玄宿曾說過,為了避免擁有長生的祕密被凡人察覺,他不能與旁人有太密切的交流,甚至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太長的時間,因此千年以來,他始終孤身一人於世界各地輾轉,直到與自己相遇後,漂泊的腳步才終於得以停駐。

因此丹陽侯本來以為顥天玄宿大概會因為相同的理由婉拒與他人見面,畢竟這世上不知是否還有人能夠像他一樣,就算認為荒誕又不真實,卻仍願意相信顥天玄宿訴說的過往,從那雙宛若星辰的眼眸,看見了悠遠的美與憂傷。

然而丹陽侯發現自己猜錯了。

硬著頭皮給予下屬承諾後的某一天,他們趁著休假日一起去參觀一間展覽眾多畫作的美術館,似乎是受到館內的創作氛圍所浸染,心血來潮的顥天玄宿拉著丹陽侯來到位在館後的庭院中心,那裡有一座設計頗有巧思的噴泉,當連排的噴頭一齊噴出清澈的水柱時,滾滾落下的水花形成了類似瀑布傾瀉的壯闊景象。

顥天玄宿讓丹陽侯坐在由石材所砌成的水池邊上,盡量維持相同的姿勢別動,自己則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專注的將眼前的人與景帶進畫中。

漫長的時光改變了許多事物,也將太多東西從顥天玄宿身邊帶走,丹陽侯理解這是顥天玄宿用來紀念過去的方式,雖然他心裡也有疑惑,如果想要永遠留存這段記憶,照相或錄影在現代應該是更加方便的選擇,可顥天玄宿卻很少這麼做,彷彿親手繪製回憶的意義對他而言不止於此。

可是做為一個模特,丹陽侯顯然並非適合的人選,長時間被注視本就令人彆扭,尤其當他抬眼望去,對上的是顥天玄宿停留在自己身上,誠摯的近似執著的目光,即便丹陽侯明白那只是他專心致志而無意間展現的情感,依然難以阻止為此而加快的心跳。

正沉浸在臨摹中的顥天玄宿似乎還不會那麼快結束,可丹陽侯已經坐立難安,為了轉移內心的焦躁,丹陽侯在倉促間提起了由他代為邀請的這場邀約,可是當他說出自己的下屬名叫無愧時,卻清楚的看見原先有些漫不經心的顥天玄宿忽然愣住了,他僵硬的停下手上的畫筆,對著自己不發一語。

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卻好像有一場風雨無聲襲來,一開始丹陽侯無法讀懂顥天玄宿的表情,還有些懊惱自己是不是利用兩人的交情,對他提出十分唐突的邀請,然而顥天玄宿很快又恢復成向來波瀾不驚的表情,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垂眸作畫。

丹陽侯本想告訴他,如果真的不願意便作罷,不需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勉強赴約,然而顥天玄宿卻在他開口之前主動問起有沒有無愧的照片,他想看看那個女孩長什麼模樣,似乎是要因此作為是否要答應的考量。

顥天玄宿尚無盡頭的此生早已看盡世態,本以為他不論對何人何事皆處之淡然,原來還是會對女孩子感興趣。丹陽侯神情微妙的瞥了顥天玄宿一眼,依言拿出手機從工作的通訊群組裡翻出去年組內聚餐的相簿,點出有無愧合影的照片遞給顥天玄宿。

無愧雖然並非美艷動人的類型,但也長的白淨秀麗,尤其笑起來的時候有著獨屬於年輕人的青春朝氣,在公司裡分外討人喜歡。

丹陽侯並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十分在意,然而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觀察顥天玄宿的反應,見他竟像是難以移開目光似的盯著相片裡的無愧許久,那極為專注的神情令丹陽侯漸漸蹙起眉頭。

原來顥天玄宿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嗎?

也是……他本就性格沉穩,又因為長年孤身生活,讓他身上總有一股清冷的氣息,若要溫暖一個冷寂的心扉,或許開朗活潑的人更為適合。

顥天玄宿會怎麼回答,大概已經不需再多問了。丹陽侯心情複雜的接過顥天玄宿遞還的手機,並在他點頭應允後嘗試接受這令人驚訝的事實。

哪怕平日裡是多麼沉靜內斂的一個人,在心儀的對象面前,想必也會露出有別以往的表情吧。顥天玄宿也是嗎?平靜的心湖會因為在意某個人的一舉一動而隨波蕩漾,英俊的臉龐會因為羞澀而浮現兩片緋紅,這樣的顥天玄宿或許就連他的師弟也不曾見過吧。

一想到這裡,丹陽侯忽然覺得像是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得知師弟在顥天玄宿心中是很重要的存在,卻不一定是唯一特別的那個人,沒來由的令他煩悶,如果他真的是顥天玄宿師弟的轉世,那這份心情究竟是屬於前世還是現在的自己。

理不清的頭緒與紛亂的心情,讓丹陽侯沒有耐性繼續做供畫家臨摹的模特,他冷淡的對顥天玄宿表示時間差不多了,自己想離開時,一道略為驚慌的目光卻驀然映入眼簾,彷彿他要去往的地方不是自己的住處,是天涯海角,是顥天玄宿找不到的地方。

丹陽侯這時才終於察覺,今天不只是自己,就連顥天玄宿也不太對勁。雖然他很擅長收拾情緒,不過一轉眼又拾回溫柔笑意,整理好物品後起身對他說我們走吧,可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卻已經在丹陽侯的腦海中揮散不去,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

蒼蒼的小手在顥天玄宿的掌心留下名字後,他抬頭對這位陌生的叔叔綻放出天真的微笑,期待能得到顥天玄宿溫暖慈愛的回應,可是先從那雙銀灰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卻是無聲地震驚與時過境遷的淒涼。

難不成這才是顥天玄宿答應與無愧見面的原因,與自己跟蒼蒼一樣,無愧或許也是……

但這怎麼可能呢,千年之間皆尋覓不得的故人,卻在此時接二連三的出現,而且顥天玄宿如果真的猜測無愧可能也是某個人的轉世,那麼他又為何緘默不提?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顥天玄宿的身上有太多自己所不知道的謎團,就算他們的交情一天比一天更密切,但有些隱藏在最深處的事物,他依然不願讓自己有碰觸的機會,這又是為什麼?

察覺莫名陷入沉思的丹陽侯仍然站在原地,沒有跟上自己,顥天玄宿隨即停下腳步,回過身疑惑的偏頭看他。他們明明只隔著幾步路的距離,可是丹陽侯卻恍然覺得,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若有似無的隔閡,因為顥天玄宿的沉默,因為自己對前塵的遺忘。

顥天玄宿那天反常的神態以及他與無愧之間究竟有什麼關連,丹陽侯曾試圖旁敲側擊,希望能打探到消息,可結果都被那個人輕描淡寫的擋下,就算顥天玄宿堪稱無懈可擊的笑顏足以弭平任何人的怒氣,可是他丹陽侯可不是能被隨意地安撫打發的人,彷彿不被信任的疏離感與不滿,令他本就為數不多的耐性終於逐漸告罄。

既然顥天玄宿不願意主動開口,那麼丹陽侯就只能靠自己想辦法。眼看兩人約定見面的日子越來越接近,最後他只能硬著頭皮出此下策。

丹陽侯心裡其實也很難接受,自己唯一想出的辦法竟然是偷偷跟來他們約定的咖啡店,藉由偷聽他們的對話內容來推測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正確。

如果他們當真只是如尋常男女一般進行尋常的約會,丹陽侯也能放心下來,當作從頭至尾都是自己胡思亂想,他會默默的離開將獨處的空間還給他們,並且兩人若是對彼此都有好感,丹陽侯一定會盡力促成這段緣分來彌補這件事。

為了不被那兩人認出來,平時讓自己看上去精明幹練而仔細梳到頭頂上的頭髮,今天則隨性的散在前額,遮住了習慣蹙起的眉宇後,銳利的五官線條也神奇的柔和了不少,而樣式簡單卻質感上佳的黑色上衣與修身的長褲則取代了中規中矩又老成的西裝,讓整個人的氣息更符合他原本的年紀。

雖然對丹陽侯而言不過是換了一身更為休閒輕便的穿著風格,但是像無愧這種只見過自己穿著正裝模樣的人來說,定然無法一眼認出來,至於顥天玄宿的話……就只能祈禱放下來的劉海能暫時擾亂他的視線一陣子

如果這場約會沒有臨時取消或是更改地點的話,再過不久兩人就該到了,丹陽侯瞥了眼腕上的手錶,心中的猜疑隨著鄰近的時間,越來越接近揭曉的時刻,明明自己並不是約會的主角之一,但心跳不知為何卻回應出他緊張的心情,在胸口緊促不安的跳動。

先到的人是顥天玄宿,他推開玻璃門踏進店內,優雅從容的身姿與俊雅不凡的容貌,頃刻間成為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坐在丹陽侯附近的兩位應該是大學生的女孩子遠遠瞧見,便發自心底的流露出讚美的嘆息,他好像還聽見他們小聲地談論著,那個耀眼的男人就像是從書本裡走出來的一樣。

有一人猜測他說不定是氣質尊貴的仕紳名流,然而那與匆忙的現世及自身年齡所不相符的淡泊穩重,卻讓他像是從上世紀穿越而來的。然而另一個人則高深莫測的搖頭笑道,這麼完美的男人定然來歷不凡,說不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呢。聽見女孩們的鶯鶯笑語,一旁的丹陽侯則是啼笑皆非,但是對於他們意外精準的眼光在心中表示肯定。


當女孩們的話題從英俊的不可攀的男人轉瞬變成店內的甜點之後,丹陽侯也將視線轉向已經坐在位置上的顥天玄宿,比起女孩們的歡樂氣氛,顥天玄宿那邊則顯得過於靜謐。

第一次以旁人的視角注視顥天玄宿後,丹陽侯才發現原來他獨處時,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周身縈繞一股如細雪般冰涼的淡漠,於是就算有許多人從他進門後就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卻沒有任何人敢真正向前搭訕。

因為他們與顥天玄宿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所置身的繁華,也不過是漫長人生中的又一段過眼雲煙。

顥天玄宿如此冷淡的一面,對丹陽侯而言也非常陌生,因為每次顥天玄宿與自己見面的時候,神情是多采多姿,時而笑著捉弄他,時而露出懷念的神色,就連悲傷也是那樣鮮明。

是不是過於光鮮亮麗的外在,反而讓人忽視了顥天玄宿與落雪同樣無聲的孤寂。丹陽侯內心一緊,不禁盼望不管是誰都好,有沒有誰能讓他牽起唇角,驅散其沉澱成傷痛的哀愁……

此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驀然打斷了丹陽侯飄散的思緒,當似曾相似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顥天玄宿雙目一亮,眼底的悵然也淡去不少。

這間咖啡店雖然只有一層樓,但店面空間遼闊,客人也不少,無愧本以為自己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人,然而顥天玄宿並不是那種因為平凡無奇而會被忽視的男人,所以無愧一眼就望見了顥天玄宿,並驚訝於本人比照片上的他還要精緻好看。

不過無愧雖然能認出顥天玄宿,卻不代表對方也能立刻認得自己。那個人是組長的朋友,初次見面可不能表現得太過失禮,無愧整理了一下自己棕色的長髮,確認自己妝容得宜,才興奮的走向那位傳遍了整個公司的丹陽侯的帥哥朋友。

「請問你就是顥天玄宿嗎?我是……」

『宗主,湯藥已經熬好了。師尊這次不知是從哪裡找的藥方,味道聞起來也太苦了……

身穿紫白相間制服的少女將還冒著熱煙的藥湯端到他的桌案上,對於師尊關心宗主的方式表示難以理解,然而不幸的是她的小聲嘀咕被恰巧過來盯他有沒有喝藥的師尊給聽見了,眼看師弟臉色不好,顥天玄宿趕緊一口氣喝下苦澀無比的湯藥,且好心的替委屈的少女說盡了好話,才讓她得已免去抄書的懲罰。


在少女被他的師尊命令回去複習功課,別打擾宗主休養之前,顥天玄宿看見她悄悄對自己做了一個感激宗主救命之恩的表情,那逗趣的反應激起了顥天玄宿的笑意,而機靈的少女則在師弟瞪過去之前早已跑了個沒影。

就像是從回憶中找回當初的自己,顥天玄宿也像那時候一樣,朝女孩輕輕莞爾:「我知道,你是無愧。」

「沒錯就是我,很高興認識你。」驚喜於顥天玄宿這麼快就認出自己,無愧也綻放出開朗的笑容。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顥天玄宿的親切沖散了無愧原本還有些拘謹的心情,放鬆下來的無愧高興的坐到顥天玄宿的對面,她有預感今天的會面一定會很愉快。

而同樣感到安心的還有始終在一旁觀望的丹陽侯,見他們似乎有個還算不錯的開始,而且自無愧出現後,顥天玄宿的神情也像融雪一般迅速恢復昔日的溫度,不再被孤獨感所圍繞,丹陽侯按下心中微弱的酸澀,真心替他感到欣慰。

在丹陽侯陷入自己的思緒間,那兩人已經向服務生點好了飲料,在服務生離開後,被好奇心所驅使的無愧更是迫不及待想與顥天玄宿展開話題。

「你看起來好像和組長年紀差不多,我叫你顥天哥可以嗎?」

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親近的稱呼是少不了的,雖然說出這些話讓無愧難得感到心虛,在心裡頭對丹陽侯說了好幾句抱歉。

如果單憑兩人的外貌打扮的確看起來歲數相當,都是男人最成熟穩重又極具魅力的年紀。但如果論起內在氣質……無愧其實不太明白,丹陽侯充其量也只會把他視作妹妹,可為甚麼顥天玄宿看著他的眼神卻充滿爺爺對孫子的疼惜與慈愛呢,該不會自己改口稱呼他顥天爺爺,他也會像現在這樣欣然點頭吧。

無愧思忖著她是該反省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還是懷疑顥天玄宿看待他人的眼光是不是有些特殊,可顥天玄宿卻無法隱藏自己的懷念,他不過是很高興還能見到無愧還像前世時那樣率真,以不同的身分陪在丹陽侯身邊。

顥天玄宿問道:「聽丹陽說你想見我?」

被顥天玄宿奇怪的目光所影響,無愧差點忘了自己今天的目的。想起丹陽侯說顥天玄宿答應赴約時,他當時的表情比下班前收到上司加派的工作還要煩悶,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只是對你有點好奇而已,因為組長沒什麼朋友嘛。」

無愧過於誠實的揶揄使顥天玄宿差點沒有忍住笑意,要是丹陽侯在場,一定會對他的反應感到不高興吧。然而顥天玄宿並不知道丹陽侯是真的看見了,並且如他所料不悅的板起臉,丹陽侯對這兩人的對話一直圍繞在他身上感到莫名其妙。

以約會為前提而見面的兩人來說,難道話題不是應該圍繞在認識彼此身上嗎,與他有什麼關係,再說自己也沒有無愧形容的這麼孤僻,他當然是有朋友的,但是普通朋友誰有顥天玄宿的悠閒,能天天與他待在一塊。

可惜丹陽侯一連串的抱怨,顥天玄宿並不會聽見,他緩了緩情緒後對無愧繼續問道:「大家還是很怕他嗎?」

……還是?
雖然明白顥天玄宿的意思,但這句話乍聽之下好像有點微妙,不過無愧並沒有太過糾結,或許這只是顥天玄宿誤用詞語的一點小意外。

將疑惑拋出腦海後,無愧認真回想自己與丹陽侯平時相處的細節,她說道:「組長工作的時候很嚴肅,也不愛笑,對他認識不深的人會覺得很可怕也沒辦法。」

不是無愧一直想要吐槽自己的上司,但就算是與丹陽侯互動最頻繁的她,見過他真正開心的露出笑容的次數,十隻手指就數得出來,更遑論是其他人了,恐怕見到丹陽侯的一個反應就是出於本能地想躲起來吧。

難得有機會聊起共同認識的人,顥天玄宿與無愧自然而然地熱絡起來,談話間服務生也送來了他們方才點的手沖咖啡和冰拿鐵,以及一塊顥天玄宿為無愧加點的水果派。

望著無愧看見精緻的水果派時雙眼發亮,在享用前忍不住用手機先拍了幾張照片,顥天玄宿笑了笑,繼續剛才未完的話題。

「但是你看起來不這麼覺得。」

「我一開始也有點擔心組長不好相處,但是實際一起工作後,他很照顧我們。」

將切下適合大小的水果派放入口中,酸甜可口的滋味讓無愧十分滿意,下次他要找自己的朋友一起來這間店,好好享受只屬於女孩們的下午茶時間。

無愧並不能算是心思細膩的人,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少不了發生一些失誤,本以為丹陽侯知道後一定會大發雷霆,狠狠的責罵她一頓,然而無愧見過丹陽侯最不高興的樣子,也不過是皺了皺眉,以組長的身分唸了幾句以後不要再犯相同的錯,然後認分的替犯錯的下屬善後。

聽說丹陽侯脾氣最火爆的那幾年,驚天動地的爭執也只發生在主管會議的辦公室裏頭,回到辦公室後的他雖然照舊冷著一張臉,但從沒有做出苛待下屬的事。漸漸了解丹陽侯的脾性只是因為認真嚴肅,而不是真的拒人千里後,無愧就不在害怕與丹陽侯相處,現在甚至能與他開幾句玩笑呢。

然而顥天玄宿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他優雅的啜了一口咖啡後說道:「我覺得他一定也對你特別好。」

「是嗎?」像是聽見了有趣的玩笑話,無愧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組長竟然真的願意幫我約你見面,老實說我有點意外。」

與其說是丹陽侯特別關照自己,更可能是作為前輩不得不顧慮面子問題吧,否則以丹陽侯那麼不情願的態度,說不定心裡其實很想找理由拒絕。

說場面話的語氣越是真誠,聽上去反而更加荒誕,無愧本來也想捧場,笑說顥天哥真是幽默,然而平時粗枝大葉的性子卻這時候敏銳起來,仔細回想顥天玄宿剛才說話的語氣後,無愧悚然發覺那句話好像意有所指。她小心翼翼的觀察顥天玄宿的表情,奈何他不像丹陽侯一樣,什麼心情都表現在臉上。

不管顥天玄宿是怎麼想的,求生本能已經凌駕了看好戲的樂趣,無愧在顥天玄宿可能誤會之前急忙澄清:「等等!顥天哥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們只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屬的關係,我保證我對組長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無愧激動地為自己辯白,不只讓顥天玄宿困惑地眨了眨眼,丹陽侯聽見了更是覺得額角抽痛,疲於面對現實般將臉埋進掌心裡。

無愧這傢伙……腦袋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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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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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在無愧一番驚天動地卻答非所問地解釋後,丹陽侯做了幾個深呼吸,以快要受到內傷的強大意志力,極力壓住想要發脾氣的衝動,托無愧的福,連他也開始佩服自己的涵養是越來越進步了。

他很想問問無愧這到處向人宣示清白的習慣都底是從哪裡學來,而且為什麼她要分別特意告訴自己和顥天玄宿,好像他們倆之間是甚麼特殊關係似的。

好在無愧突來的舉動沒有讓顥天玄宿感到太困擾,他只是客氣地笑了笑,對緊張的無愧解釋自己真正的意思。

「丹陽他阿……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習慣自己扛著,可是有心事的時候卻又不擅長向別人傾訴,把自己活得太壓抑了,所以他喜歡像你這種外向率直的個性。」

自己所沒有擁有的,會下意識地在別人身上找尋。無愧直爽樂觀,遵循自己本心的生活方式,是嚴以律己的丹陽侯一輩子都學不來的,而包容這樣的無愧,就像是讓他代替做不到的自己去過另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生。

當然顥天玄宿猜想也不只有這層原因,在只有自己知曉的前世記憶裡,無愧除了是丹陽侯的徒弟,也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有些不由自主的疼惜與關切,或許也不那麼需要理由。

不論是哪一世的無愧,都擁有丹陽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關懷,而顥天玄宿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竟由衷的感到羨慕又苦澀。

然而作為被顥天玄宿欣羨不已的人,看見他眼底泛起一絲曾經擁有過的事物卻消失不見的傷感,無愧愣了一會後,因為覺得太過不可思議而勾起一抹苦笑。

進入公司後的這幾年,無愧從很多人口中聽過關於丹陽侯的事蹟,有人說起他強勢的作風時仍然心有餘悸,也有人對他不留情面的剛正嚴厲表達不滿,卻從來沒有人用飽含不捨的語氣說,丹陽侯堅強的外表下,也有一棵會感到疲倦的心。

能看見一個人既脆弱又真實的一面,一定是他比任何人都更重視並且關心對方。無愧現在終於明白,丹陽侯為甚麼會無法自拔的在意這個人,只可惜有人還沒有發覺呢。

面對尚且曖昧不明的情感,縱使是聰明的人也難免遲鈍。無愧會心一笑,說:「顥天哥看起來跟我的個性一點也不像,可是組長還是很喜歡你,不是嗎?」

「他這麼說過?」

乍聞自己從未往那個方向想過的看法,顥天玄宿驀然睜大了雙眼。而同樣聽見的丹陽侯則震驚的手一滑,差點摔了手中的馬克杯,裏頭劇烈晃蕩的咖啡就像反映出他此刻激動的心情。

無愧竟然敢趁他不在就胡言亂語,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種事情,而且她說的喜歡是哪一種意思,要是顥天玄宿誤解了……他又會怎麼想?

輕輕的一句話,卻在兩人心中各自捲起一陣劇烈的狂風,而對此渾然不知的無愧用手指撐著下巴,調皮地對坐立難安的顥天玄宿笑了笑。

「沒有,我猜的。你相信女人的直覺嗎?」

「這………」

女人的直覺?那恐怕是自己參透一生也無法領悟的範疇了。

直覺只是一種可能性,或許能在渺茫中猜對方向,也可能一切都只是心中的幻想。顥天玄宿輕嘆了一聲,對直言自己只是猜測卻莫名胸有成竹的無愧,回以習以為常的無奈的微笑。

比起直覺,我更相信你就是無愧的轉世……

顥天玄宿今天來到這裡與無愧見面,目的就是為了確定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其中一位故人,而他現在終於肯定,自己在無數的歲月後,再次有幸重逢一段昔日的緣分。

顥天玄宿應該要感到高興的,然而一股與之截然相反的情緒卻沉重的壓在胸口,顥天玄宿有預感這是一個警示,因為他一生中已經遇到過太多次了,每當不可違抗的宿命,無情的降臨在他的眼前。

「那顥天哥是怎麼看待組長呢?」

『你終於發現了?』

一個陌生的男性聲音與無愧的問語一同響起,顥天玄宿愕然的瞠目,靈魂深處竟久違的感受到了類似於恐懼的顫慄,他很確定那個聲音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它字句清晰,就像對方刻意將這句話送進他的耳中,就為了確保顥天玄宿能將每一個字都聽的真切。

命運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將顥天玄宿拉進早已為他搭建好的舞台上,茫然無措間,自己方才視為難以捉摸,然而此時卻重擊在心上的直覺,讓他下意識地做出反應。倉皇的目光循著內心的指引投向鄰近街道的一整面落地窗,此時一組坐在窗邊的客人恰巧結束了談話,他們拿起隨身的物品起身離開座位後,一個似曾相似的身影久候多時般,立刻出現在顥天玄宿的視野。

那是一個有著深紫髮色的男人,他穿著像是學生的休閒裝扮,乾淨白皙的膚色與線條柔和的五官,讓他具有一股天生的親切感,可顥天玄宿知曉那不過是一層不真實的表象,因為那人此時臉上的神情,透徹地令他背脊發涼。

沒錯,顥天玄宿可以篤定的說,那個人是為自己而來,因為他隔著透明的窗戶,緩慢地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微笑,就像對他此刻心中的驚疑與警惕瞭若指掌。然而下一刻,這個突如其來出現的人又像風一般,轉瞬消失無蹤。

「顥天哥?」

兩人的對話遲遲沒有下文,顥天玄宿還不知何故一直失神的看著空無一人的窗外街景,無愧在顥天玄宿眼前揮了揮手,想喚回他的注意力。怎料顥天玄宿回神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心急如焚的站起身,匆忙間只來得及對無愧留下一句歉疚。

「抱歉,我有急事必須先走。」

「怎麼了……顥天哥!」

忐忑不安的心跳聲掩去了周遭的任何聲音,連無愧關心的詢問都無法傳進耳裡,顥天玄宿倉促離去的身影在咖啡店的門板闔上後一下就消失了,正當困惑非常的無愧嘗試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時,一道有點眼熟的背影在顥天玄宿離開沒多久後忽然跟著移動身形,以她來不及細看的速度一同奔出了咖啡店,她只隱約瞧見那人身形高挑,濃黑的細髮自然地散在額頭上。無愧不禁愣了一下,雖然覺得似曾相似,卻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見過這個人。

無愧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冷顫,這不祥的預兆讓他決定不要再追究下去比較好。而顥天玄宿這邊,當他急忙追出去時,休假日的人潮已經淹沒了那名少年的蹤跡,但是他並沒有放棄。顥天玄宿毫不猶豫地擠進人群中,如獵鷹般銳利的眼神來回梭巡,執著地尋找方才那人的身影,縱使一滴冷汗自他光滑的額角無聲滴落下來。

絕不能帶有半點僥倖,顥天玄宿必須找到他,並從他口中得到如己所想的印證,因為那人或許是一切的起始與終末,是萬世輪迴與因果的盡頭。

當顥天玄宿的視線穿越茫茫人海,再度看見那人的身影時,少年好像刻意回頭看了他一眼,但是緊接著又消失在對面路口的轉角。


好不容易抓住的機會,絕不能再錯過。沒有餘裕等待號誌燈變換顏色,顥天玄宿反方向跑進一條鮮有人行走的防火巷,用來逃生的巷道本不該放置任何雜物,但依然有零星幾戶人家貪圖方便,暫時將一些等待報廢的舊物堆放在防火巷裡。

顥天玄宿邊跑邊飛快的觀察這條狹隘的巷道,當目光鎖定在距離二十公尺遠的一張可以用來當作支撐點的廢棄書桌時,顥天玄宿立即灌注全身的力量驟然躍起,一腳踏上木製書桌,當木質材料承受不住過於猛烈的力量而從中間硬生生斷成兩截前,跳躍的反作用力與運使的輕功,助顥天玄宿一鼓作氣地登上四層樓高的頂層天台。

高處開闊的視野,讓地面上的任何身影都無所遁形,當顥天玄宿鎖定那人所在的位置後立刻追了上去,穿梭於各棟建築的頂樓與地面上的人展開競分奪秒的追逐,然而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顥天玄宿的目的,他興味的輕挑眉毛,在顥天玄宿已經追上來,並且準備從高處躍下一舉擋去他的前路時,那人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下一秒竟閃現在顥天玄宿眼前,逼得顥天玄宿隨即退後數步,戒備的與他拉開距離。

「看到老朋友就這麼迫不及待追來了?」

方才既然已經做出絕非凡人的行為,那人似乎也無意隱瞞身分了,他隨興的將手插進口袋,輕鬆的姿態與戒心濃重的顥天玄宿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是誰?」顥天玄宿神色凝重地問道。

「你莫不是年紀大,記憶力也變差了,這張臉你認不出來嗎。」那人調笑著說道,刻意在顥天玄宿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就如對方所說,其實從四目相望的第一眼,顥天玄宿就已經認出了他的長相,然而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

顥天玄宿神色一凜,說:「我知道這是寄鯤鵬的臉,但這個身分與容貌只是當年鱗族師相的偽裝,世上並不存在這個人。」

中土九界存在過的痕跡都沒能成為歷史供後人銘記的這個現代社會,更不可能還有人知曉這些名號,除了自己以外,顥天玄宿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和自己一樣游離在時間的縫隙之外,不屬於六道輪迴的存在。

有些事情無論說與不說,彼此都心照不宣,雙方交換了一個各具深意的眼神後,那人不置可否地說道:「我既然用了他的長相,那麼你也暫時用這個名字稱呼我吧。」

寄鯤鵬……

無論是這個名字或是它背後代表的涵義,都像是別有用心的選擇,顥天玄宿心情複雜的注視自稱叫寄鯤鵬的少年。

「這麼多年了,這是你第一次出現。」

「我這不是來關心你嗎。」寄鯤鵬從容走到顥天玄宿身側,如一個相識已久的老熟人般輕拍他的肩頭:「看你一心沉浸在與故人團聚的美夢,連我們的賭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有不安的猜想都隨著寄鯤鵬的坦然成為無可逃避的現實,顥天玄宿蜷起輕顫的指尖,說:「他們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我眼前,果然不是巧合。」

「是阿,我特地為你安排的。」

與丹陽侯的重逢是顥天玄宿這千年來所殷切祈求的奇蹟,然而他深知真正的奇蹟是不可能如此慷慨的成全他的心願,除了蒼蒼和無愧,也許之後還會有更多人陸續出現在他眼前,然而物是人非後的重逢,究竟是為了撫平埋藏心中的沉疴,或是將自以為癒合的傷口再次撕裂。

「我就是想讓你看看,一碗孟婆湯就能讓人們的愛恨情仇煙消雲散。他們早就有了新的人生,只有你還停留在原地,你的執念對丹陽侯來說,不過是一段陌生的回憶。顥天玄宿,你還要固執下去嗎?」

提起丹陽侯的名字時,寄鯤鵬微微側頭,冷眼望著表情凝固的顥天玄宿。

潺潺忘川水長年映照著離世之人無法放下前塵的徬徨與掙扎,但遺忘不是懲罰,死亡也並非終點,而是千瘡百孔的靈魂能夠脫開桎梏,邁進下一世新生的機會。

可顥天玄宿卻什麼也不是,既非生,也非死,如同一尊如空守舊時光的古器,只要出現細微的裂痕,早已脆弱空虛的軀殼馬上就會被歲月所風化,碎成比塵埃更渺茫的虛無。

將殘酷的真相攤開在眼前,顥天玄宿是否就會認清,與丹陽侯的重逢並不等同於尋回前世的緣分,而是為了糾正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扣住顥天玄宿肩膀的手暗中施加了力道,寄鯤鵬耐心的等待著,等待顥天玄宿在難以面對的痛苦中逼迫自己坦承,他一直以來所惦念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現在的丹陽侯不是他的師弟,也不會將他當作兄長看待,他們如今的關係只是有過交集的陌生人罷了,只要顥天玄宿願意承認自己這千年來的渴望都只是凡人虛妄的執念,他們之間的賭注就不用走向那唯一的結局。

人生無法回頭,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第二次的選擇,可顥天玄宿抬眸回望寄鯤鵬時,隻身走過無數歲月的堅定,仍在他的眼眸裡流轉。

「賭注是我與你之間的事,別驚擾他們。」

言下之意,是要他別現身在丹陽侯面前嗎?這就是你思慮過後的回答?

明知自己與在乎的他們已經是兩世人,卻仍是執迷不悟,愚昧的朝上幽暗的絕境繼續前行。

即使嘗盡事過境遷後被遺忘與拋下的悲涼,還是沒能讓顥天玄宿動搖半分。寄鯤鵬微微瞇起漂亮的眼睛,如輕蔑卻又似惋惜的搖了搖頭。

「都已經這種時候了……玄宿阿玄宿,你當真是無藥可救。」

寄鯤鵬的話語方落下,四周的景象忽然像是遭逢一股沉重的壓力在顥天玄宿眼前扭曲變形,陡然降臨的危機感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戰鬥本能,顥天玄宿迅速出手隔擋,奈何對方的速度比他更快,當顥天玄宿驚覺不好的時候,人已經被寄鯤鵬揪住衣領帶到雙眼已經無法看清腳下的人流與車潮的高空,而寄鯤鵬俯身下來,用危險的眼神凝視著屏住呼吸的顥天玄宿。

「你……」

「我最後提醒你一次,如果輸了,這就是你的下場。」

沒有任何預警的,寄鯤鵬冷漠的鬆開了手。

顥天玄宿難以置信望著寄鯤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下一秒,他就像被拋入萬丈深淵,如奔向地表的流星般飛速下墜。

失去平衡的身體在空中不斷翻滾,難以抵抗的重力與不斷加深絕望的速度,使顥天玄宿再難保持冷靜,他嘗試使出全身的力量抵抗,然而從堪比山巔的高度落下,即使是當年自己最強盛的時候同樣無計可施,等待他的將是粉身碎骨的一刻。

不可能……寄鯤鵬不會這麼做的,至少不是現在……

理智不停地說服自己,有曼陀羅鮮豔綻放的紅色花海,絕非自己現在就要去往的地方,然而當耳邊開始能聽見地面上的聲響,全身上下的細胞紛紛憶起曾支離破碎的恐懼,瀕臨死亡的絕境讓顥天玄宿終究無法承受的吶喊出聲,而從前的回憶也在此時如失控的跑馬燈,混亂的在他的腦海裡閃爍。

荒蕪黃泉路上,舉目所望只有不見盡頭的漫漫黃沙和漆黑如墨的長夜,而顥天玄宿遺忘時間般佇立其中,冰冷刺骨的寒風穿透了他一身白衣,直到幽暗的長空被一陣緩緩降臨的溫暖光芒所驅散,黯淡的四野霎時亮如白晝,而耀眼的光暈裏頭,顥天玄宿聽見一個溫厚的聲音對自己說話。

『彼岸之門已為你而開,為何仍在此處徘徊?』

『樂土祥和,非我所求。』

『可無涯苦海,不再有你的紅塵。』

既身死魂歸,前塵往事便散如雲煙,回首處也不見飄零的故人,然顥天玄宿仍是屈下單膝,鄭重地抱拳垂首。

『我願散盡此生功德……』

『天道輪迴不可輕易違逆,你欲求私念,必得付出代價。』

凡人逆天的覺悟,不過是生前所遺留的一縷執念,哪怕無緣脫苦海,生生世世後終要放下。然而受到萬人祈福,可於此世便脫離輪迴之苦的人,卻偏生不肯回心轉意。

『縱使灰飛煙滅,顥天玄宿無悔。』

一句無懼且堅定的無悔,於幽冥空谷響徹迴盪,靜默了黃泉的風聲,而顥天玄宿已經聽不見,天地間傳來的憐憫嘆息。

而此時在顥天玄宿耳畔的,依然只有宿命般呼嘯而過的狂風,即使豁出全力也無法停止下墜的他,在無能為力的感受中漸漸停止了掙扎。

自從重回人間,顥天玄宿許久不曾回憶起死亡的感受,那是骨頭與血肉寸寸斷離崩毀的劇痛,是鮮血乾涸後的空虛寒冷,也是意識消散前最後在唇齒間呢喃的名字。


寄鯤鵬還是沒有理解,對他最嚴酷的懲罰,從來不是消逝。

在被黑暗的深淵所吞噬之前,顥天玄宿失神的抬起指尖,伸向記憶中那道唯一刻骨銘心的幻影。

「丹陽……」

你當時也看見過我嗎?在只餘寒風拂過的戰場,在短暫彌留的意識裡。

顥天玄宿輕聲的呼喚,被無形無跡的流風帶至遠方,而遠在地面的另一處,因失去顥天玄宿的蹤跡正感焦慮的丹陽侯倏忽停下匆忙尋找的腳步,因為他覺得有人在喚他,以一種彷彿即將永別的語調。

「顥天玄宿?」

丹陽侯下意識地回應,可環顧四周,哪裡都沒有顥天玄宿的身影。

從目睹顥天玄宿倉促離開咖啡店後,累積多時的憂慮和恐慌感,此刻再也無法壓抑,丹陽侯的心臟狂跳不止,強烈的不安就快要將他逼到絕處時,一股力量忽然推搡他的後背,似要他立刻奔跑起來。

等踉蹌了幾步的丹陽侯重新站穩時,才發覺自己的腳尖在無意中轉向另一個方向,是難以描述的直覺還是有什麼未知的力量刻意提醒自己,丹陽侯此時都已經無暇顧及,他邁開腳步開始狂奔,就算不清楚有什麼等在面前,卻知道自己連一分一秒都不能停下。

然而奔馳的腳步是否能追上正在失速墜落的身影?當回憶中人的幻影隨著黯淡的跑馬燈一同消失的剎那,顥天玄宿收回了還想捉住什麼的掌心,近乎絕望的闔上了眼簾。而在他準備好迎接殞落的結局時,一陣強風由遠而近忽地吹拂而來,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掌輕輕托住了顥天玄宿的身體,減緩了下墜的速度。

突如其來的轉折令顥天玄宿詫異的睜開雙眼,然而不等他回過神來,那陣古怪的風已經圍繞著他形成一股強勁而巨大的漩流,被捲入其中的顥天玄宿在空中瘋狂打轉,直到暈頭轉向的他被那陣來去無痕的氣流朝一片人煙稀少的城市角落扔下去。

顥天玄宿最後是從約莫三層樓高的高度掉落下來,他先是撞向矗立在道路邊上的行道樹,那棵樹雖然看上去高大繁茂,可它的樹枝並沒有強韌到足以承受一個人類的重量,於是顥天玄宿的後背硬生生撞斷了盤根錯節的根枝,斷裂飛舞的碎片劃破了他的衣服,在肌膚上留下無數細長的傷痕後,他終究以十分狼狽的姿態狠狠摔下。

撞向堅硬路面的剎那,顥天玄宿忍不住發出痛苦的悶哼,昏脹的腦袋甚至無法為脫離險境的自己感到任何心情,身體的器官也在方才劇烈的衝擊下像被移了位置似的,渾身劇痛難忍。若非這具習武身體還算強韌,顥天玄宿全身上下的骨頭不知會斷裂幾根,更可能連命也保不住。

然而能夠感嘆這些碎小的瑣事,正是自己還活著的證明,顥天玄宿無奈的沉浸於劫後餘生的恍惚感時,卻突然聽見因為受到驚嚇而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這是顥天玄宿最不願面對的情況,但不湊巧的還是被路人撞見了,不知他是目睹自己從空中被拋下的過程,還是只看見自己躺在路邊動彈不得的淒慘模樣。顥天玄宿疲憊的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目前還沒有恢復起身的力氣,在想好說詞解釋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只能微微扭頭看一眼。

一個用力呼出沉重的喘息,彷彿剛經歷全速衝刺的身影躍入眼底,雖然有垂落的瀏海微微遮擋,但依然是一張顥天玄宿在熟悉不過的面容,是自己即將命絕前只會想起的那個人。顥天玄宿迷茫的發出疑問的聲音,就要懷疑自己該不會真的死了,否則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丹陽侯的時候,那個人終於跨過最後的距離,急切不已的奔向了他。

「顥天玄宿!」

丹陽侯用激動後怕的聲音呼喊著,空氣隨著劇烈的喘息在胸口衝撞,帶來了沉悶的痛楚,然而他已經顧不上這些。

當他發現顥天玄宿如一個斷了線的風箏,急速的往下墜落時,曾經的擔憂在丹陽侯面前殘忍的成為了現實,而身為凡人的他卻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見顥天玄宿重重的摔下來,一動也不動的躺倒在地。

難以置信的景象將丹陽侯震懾在原地,第一次清晰的體會何謂打從心底的恐懼。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去察看顥天玄宿的傷勢,不論是否為時已晚。然而丹陽侯卻是一步也不敢向前,深怕看見艷紅的血泊緩緩蔓延,將顥天玄宿的銀髮染上艷紅的血色,而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也自此失去了生前的神采。

直到顥天玄宿輕輕地動了一下,持續起伏的胸膛破除了丹陽侯悲觀的猜想,壓在心頭的沉重巨石頓時碎裂,丹陽侯這才從彷彿被扼住脖子的窒息感中恢復呼吸。

確認顥天玄宿還活著,丹陽侯立刻蹲在他身邊關心他的情況,然而此時卻輪到顥天玄宿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忽然出現在身邊的丹陽侯。

「你怎麼在這?」

「你為什麼會摔下來?你受傷了嗎?」

丹陽侯憂心忡忡的問道,看起來好像不欲理會顥天玄宿在此刻情境下顯得並不重要的疑惑。

沒想到不只是這副沾滿葉片與枯枝的狼狽姿態,就連自己墜落的過程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但這個人是認識自己的丹陽侯,應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沒事,你別擔心……」

「你能不能動,我送你去醫院。」

說到一半的話語被丹陽侯驟然截斷,好像他完全沒有聽見自己的回答。隱約察覺有異的顥天玄宿認真觀察起丹陽侯的神態,這時他才驚覺那人竟然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因為丹陽侯替自己拿掉身上葉片的手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顫抖。

「不,你不要動……我現在就叫救護車。」

看著丹陽侯故作鎮定的拿出手機,可驚慌失措的他連螢幕按鍵都無法順利按出想要的數字,顥天玄宿咬牙忍住身體的不適,奮力地為了丹陽侯撐起身體。

「你先冷靜……丹陽、丹陽侯!」

在丹陽侯撥出求助電話之前,顥天玄宿用力扣住他的手腕,逼迫那雙慌亂的眼眸注視自己。

「我掉下來的時候有護著自己,都只是皮肉傷。」

顥天玄宿以承諾般鄭重的口吻說道,想要先平復丹陽侯的情緒,然而他的安撫並沒有達成效果,反而得到對方氣急敗壞的咆哮。

「你不要逞強!」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怎麼可能毫髮無傷。

丹陽侯的怒火融合著心底的擔憂,直接撲向了毫無防備的顥天玄宿,讓他呆住了好半晌,因為有那麼一瞬間他其實覺得有點好笑,或許真的應了那句老話,活得久了甚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誰會知曉這句話有一天竟是從丹陽侯口中說出來,用來責怪自己的不珍重。

明明是傷患卻又遭到挨罵,顥天玄宿應該要替自己覺得委屈,然而當他看見丹陽侯用微微泛紅的雙眼瞪著自己,彷彿也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的後怕,顥天玄宿放輕了手中的力道,碰觸丹陽侯的地方從手腕慢慢移到了他略為發冷的手心。

「好,我不逞強。但是我身分特殊,不適合去醫院,可以先扶我回去嗎?」

顥天玄宿耐心的寬慰與提醒,以及一閃而逝的滄桑眼神,使丹陽侯在愧疚中幡然醒悟。

早在自己遇到顥天玄宿之前,他出生的國度已經消失了,親友也亡故多時,連轉世都不一定還有機會相遇,因此他的雙腳雖然踏足過地球上的每一塊陸地,可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口資料都不會有他的名字,也沒有他的歸屬,如果讓人知道他像是一縷執念未散的亡魂流連於世,不過是增添困擾。

在顥天玄宿的勸告下,丹陽侯終於慢慢恢復了理智,能夠平靜地與顥天玄宿視線相對。若是尋常人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就如丹陽侯原本猜想的一樣,恐怕當場就重傷難治。但顥天玄宿並不是普通人,雖然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虛弱,但看起來沒有生命危險,意識也很清楚,還能攬過他的肩頭輕拍後背,溫柔的說著安撫的話語。

雖然仍是關心顥天玄宿的傷勢,但丹陽侯不再堅持要帶他去醫院。本來想打通救護車的手機改成了計程車,在等待車子的期間,丹陽侯將顥天玄宿的手繞過自己的肩膀,另一手扶著顥天玄宿的後背幫助他站起來,在顥天玄宿因為尚未減弱的疼痛而站不穩時,丹陽侯獨力支撐著他身體的重量,讓顥天玄宿可以放心的依靠自己。

可身體被用力重摔的頓痛開始蔓延至四肢百骸,顥天玄宿的臉色越發慘白,不安穩的氣息輕輕劃過丹陽侯的頸側。感受到顥天玄宿隱忍痛楚的喘息,丹陽侯心急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盼著車子能快點到來,讓他能盡快帶顥天玄宿回到舒適的地方休息。

好在幾分鐘後,丹陽侯終於如願看見計程車的車影,而顥天玄宿也說他的住處剛好離這個地方並不遠。丹陽侯趕緊扶著顥天玄宿上車,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顥天玄宿的住處。

當計程車根據顥天玄宿提供的地址停在了一間位處清幽的獨棟別墅前時,平實卻不失精緻的建築讓司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丹陽侯也是第一次來到顥天玄宿住的地方,不過此時的他並無心欣賞這棟美麗非常的房屋。用空出的一隻手將車門闔上後,他小心的托著顥天玄宿的腰,慢慢將人攙扶進屋裡。

可是當丹陽侯踏進屋裡的時候,任憑他有多麼無動於衷,被打理的十分舒適整潔的環境還是略為吸引了他的目光。家具擺設在配色及材質的選擇上看的出來都經過精心設計,就連做為裝飾品的風景掛畫也十足的高貴優雅,足以顯示主人閱歷不凡的眼光及品味,想來是顥天玄宿就算離群索居,也盡力在使人枯竭的等待中過好每一天,否則丹陽侯難以想像他是怎麼捱過如此漫長而寂寞的歲月。

丹陽侯將顥天玄宿扶到灰色系的皮革沙發上,替他撐著受傷最重的後背,緩慢的靠在柔軟的椅背。他讓顥天玄宿先獨自緩一口氣,自己在陌生的環境中找到廚房的位置,替顥天玄宿倒了一杯水,而休息了一段時間後,顥天玄宿的狀態也比剛才好了些,逐漸輕緩的痛覺平順了凌亂的呼吸,他開口道謝邊接過丹陽侯遞來的水杯。

「你坐好,我幫你看看。」

在顥天玄宿將飲盡的玻璃杯放回桌上後,丹陽侯立刻檢查他的傷勢,而就如顥天玄宿自己所形容的那樣,除了一些被樹枝割傷的細長傷痕以及分散在背部和四肢的挫傷以外,的確沒有在更嚴重的傷勢了,否則哪怕顥天玄宿在不願意,也必須被送進醫院急救。

雖然已經親眼證實顥天玄宿並無大礙,可是回想起他在自己眼前倒下的畫面,丹陽侯仍是不敢鬆懈,深怕一時的輕忽會演變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在丹陽侯數不清是第幾次向自己確認是否真的沒有其他地方受傷後,顥天玄宿無奈的用指尖點了丹陽侯的額頭,安慰道:「我沒騙你,以前……修練的時候也經常受傷,已經習慣了。」

大概是身體仍被傷痛所折磨,受傷後的顥天玄宿連口才都不像之前那樣流利了,話鋒一轉的停頓,一聽就知道並不是真話。顥天玄宿原本想說的應該是經歷過戰亂不止年代,他早已面臨許多次出生入死的大小戰場,只要沒有失去性命,這點傷都不足為提。

顥天玄宿臉上心虛的表情就與他方才的失誤一樣明顯,但是丹陽侯只是瞪了他一眼,沒有拆穿他善意的謊言,因為他知道顥天玄宿只是不願加深自己的憂慮。然而對於傷害他的人,丹陽侯卻吞不下這口氣。

「剛才是誰把你推下來?他根本是要你的命,一定要報警!」

以顥天玄宿恬淡的個性,丹陽侯絕不相信他會與誰結下深仇大恨的過節,那個膽敢傷害顥天玄宿的人絕非善類。

丹陽侯難掩氣憤地為顥天玄宿感到不平,然而話一說出口,他立刻就懊悔自己的衝動,為了避免凡人對自己的來歷起疑,即便受傷了都不能前往醫院,更何況是一定會調查身分的警察局。

可是顥天玄宿被人所害,卻只能任由兇手逍遙法外嗎?丹陽侯不甘心的握緊拳頭,臉色陰沉的可怕。

見丹陽侯替自己擔憂而動怒,下一秒又因為尊重他而選擇隱忍,得知丹陽侯是如此關心並在乎自己,顥天玄宿感到心頭一暖,暫時忘卻了自己剛才所遭受的險境。

「你確定要問?這也算一個問題。」

為了撫平丹陽侯眉間堆疊起來的摺痕,顥天玄宿嘗試說些打趣的話語,讓丹陽侯輕鬆的笑一笑,也暫時忘卻這些不愉快的事情。

然而顥天玄宿的笑語並沒能讓丹陽侯重拾笑容,當兩人初相識時所提的條件被顥天玄宿以開玩笑的口吻提及,丹陽侯沉默的望過去,臉上的神情寫滿了無從道來的失落。


「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嗎?」說不上是指責還是失望的質問,使顥天玄宿臉上的微笑也跟著消失了。他驚訝地看見丹陽侯黯然的垂下視線,繼續說道:「就算沒有這個約定,你想問什麼我都願意告訴你,可是你呢?你當時提出這個條件,是不是因為有些事情你從來不想讓我知道。」

無論是前世的回憶還是轉世的故人,甚至他剛才究竟發生了甚麼,為甚麼突然跌落,顥天玄宿到現在仍是隻字未提,丹陽侯原本也想體諒他的選擇,畢竟每個人都有不願再回想的往事,可是顥天玄宿現在已經遇上了危及生命的事情,為何還是不願意對他透露半分?

丹陽侯想試著和上次一樣,如果自己嘗試主動往前踏一步,讓顥天玄宿知道有人願意陪他一起背負,不必藏在四下無人之時獨自舔舐傷口,他是否就能再次對自己敞開心扉。

然而面對丹陽侯的質疑,顥天玄宿卻是微微一笑,心情平靜地反問:「那你先回答我,為什麼你剛好出現在附近?」

與顥天玄宿在言語間的針鋒相對,丹陽侯大概註定無法討得半分便宜,顥天玄宿這猝不及防的一招,讓丹陽侯瞬間被噎的無話可說,雖然每當談到重要的事情時顥天玄宿就會轉移話題的行徑讓丹陽侯氣惱不已,可是他絕對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很在意那兩人的關係才暗中跟去,因為這絕對會產生一些說不清楚的誤會。

在顥天玄宿意味深長地凝視及一陣尷尬的沉默後,丹陽侯的臉色一陣紅又一陣白,臉皮終究不夠厚實的他決定硬著頭皮裝傻到底。

「路、路過!」


丹陽侯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著最荒謬的藉口,雖然成功閃過顥天玄宿的追問,但他也知道今天沒有立場繼續逼問了,因為顥天玄宿此時也露出善解人意的眼神,對丹陽侯無法說出真相的糾結表示寬容,畢竟他已經猜出一二了。

秘密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他們都有暫時無法坦誠的理由,只是顥天玄宿的隱瞞是因為無法為外人道的無奈,還是丹陽侯並不是能被他全心信賴的人,只有本人才清楚了。

明白顥天玄宿的意思後,丹陽侯不再追問下去,然而無法得到信任的沮喪神情卻令顥天玄宿愣了片刻,在兩人產生誤會之前,顥天玄宿緊張的握住丹陽侯的手,他所做的一切從來不是為了將丹陽侯推遠。

在沉默中斟酌許久後,顥天玄宿盡其所能地找出目前可以向丹陽侯坦誠的部分:「最近我必須思考一些事,在理出頭緒前,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寄鯤鵬的真實身分以及他現身的目的,若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顥天玄宿並不願意讓丹陽侯知曉他的存在。比起讓丹陽侯為他擔憂,顥天玄宿更希望得到他的信任,相信自己會努力讓他們的重逢不會只是曇花一現的虛幻。

顥天玄宿雖然仍舊沒有回答丹陽侯的疑問,但在他誠心的解釋下,丹陽侯終於稍微舒展了眉眼,顥天玄宿的掌心彷彿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丹陽侯竟捨不得太快將手抽離這溫暖的包覆。

「我沒什麼耐心,等不了太久。」

雖然丹陽侯的表情看上去仍是不情願,可顥天玄宿知道他這是同意了,丹陽侯願意等待自己做好準備,直到能向他坦白的那一天,只是對於顥天玄宿的隱瞞,丹陽侯暫時還做不到全然不在乎。

為了化解丹陽侯心底的苦悶,顥天玄宿鬆開手,從桌底下的抽屜翻出學習人們習慣準備在家裡,可實際上他從沒用過的醫藥箱,從裡面翻出用來塗抹傷口的藥膏。

「你如果不急著回去,能幫我擦藥嗎?」

「不是說自己沒事,這點傷不算什麼。」

丹陽侯沒好氣的說著涼薄的嘲諷,然而在顥天玄宿將藥膏塞進他手中,用依賴的眼神請求他的時候,丹陽侯終究心軟了,他認命地從醫藥箱中抽出幾枝棉棒,擠上乳白色的藥膏替顥天玄宿擦在露出血絲的傷口上。

在顥天玄宿斑駁卻從未褪色的記憶深處,曾經也有一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著嚴厲的責備,可手上的動作卻輕的生怕弄疼了他。

當時只看作尋常的平凡點滴,如今卻是顥天玄宿畢生的懷念。

「丹陽,替我跟無愧道歉,我不是故意提早離開的。」在丹陽侯低頭專注的敷抹傷痕時,顥天玄宿對他說道。

「別擔心,我會替你轉達。」

丹陽侯向顥天玄宿保證一定會傳達他的歉意,不過他認為以無愧不拘小節的性格,知道顥天玄宿是遇到突發狀況才會臨時離開,就算不用他開口應該也會諒解的。

既然提到了無愧,除了對她感到抱歉以外,顥天玄宿也忽然想起了什麼,喃喃自語的說:「對了,她今天好像問我……」

『那顥天哥是怎麼看待組長呢?』

這原本不應該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丹陽侯是他的師弟,是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卻最為重要的親人。然而在無愧看似出於好奇卻耐人尋味的眼神下,顥天玄宿竟生出了幾分遲疑,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連自己也捉摸不透的迷茫,可當顥天玄宿想認真思索這個問題時,腦中卻又浮現寄鯤鵬冷肅的低語。

『他們早就有了新的人生,只有你還停留在原地,你的執念對丹陽侯來說,不過是一段陌生的回憶。』

命運尖銳的提問終究擺在了顥天玄宿面前,寄鯤鵬欲警醒他的話語並非只是威嚇,或許這就是他從來不敢細想的理由。

作為惟一走過前世今生的人,這些複雜的心事終究只能由自己去面對,顥天玄宿最後只是淡淡地搖頭。

「沒什麼。」

「話別只說一半,故意吊人胃口。」

顥天玄宿欲言又止的反應讓丹陽本來平復下去的心情又煩躁起來,他可是還在氣頭上,顥天玄宿是不是故意要試探他的底線,看自己能為了他忍耐到什麼程度。

若是對待其他人,以丹陽侯的脾氣早就發作了,無奈他眼前的人是顥天玄宿,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剋星,無法不去縱容的軟肋。

撕開簡易的防水繃帶貼覆在面積較大的傷口上後,丹陽侯掀起眼簾,正好對上了顥天玄宿同樣深深望著他的目光。

「只是覺得暫時保持這樣就好。」

隔世的緣分也難留易逝的春光,在繁花落盡之前,能再次與丹陽侯相遇,他已經心滿意足。

顥天玄宿對丹陽侯展開一個溫柔又惆悵的笑顏,朦朧的感情也融在這無聲之中,被鎖在心底最珍惜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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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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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和煦的秋風漫捲枯黃的葉片,帶來了清爽的涼意,在某個秋意漸濃的午後,星宗宗主與太微垣難得一同下了山,現身於熙攘的長街。
「師兄。」將沾黏在拂塵上的葉片捏起後再輕輕放掉,丹陽侯繼續說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凡事不可過於勞心費神,適時的休養生息方能長遠。」
看來丹陽侯也自知近日將太多心力放在宗務上,既要為門生傳道授業,又要抽出時間修練,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他的徒弟們擔心他太過勞累勸了許多回,最後還是得由宗主出面才肯停下匆忙的腳步。
顥天玄宿欣慰的頷首:「恩,你明白師兄的心意便好。」
「不,恕丹陽不能明白。」
當一對男女挽著彼此經過眼前,旁若無人的交換彼此眼中的寵溺與愛意時,丹陽侯的表情越發生硬,彷彿生怕別人看不出他的格格不入。
一年當中有這麼多的日子,他的師兄為何偏偏要選擇這一天出門散心,還要拉上他一起,真的不是故意捉弄他嗎。
「七夕也屬佳節,偶爾與眾人一起同樂不是挺有趣嗎。」
是阿,他們倆一身清心寡慾的素衣道袍,還真是襯得這些有情人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濃情密意。
七夕雖然不如上元節張燈結綵這般熱鬧,但世人欣羨牛郎織女的情深,因此會趁著這一天祈求姻緣,願與所愛之人長相廝守。
顥天玄宿假裝沒看到丹陽侯投來無奈的眼神,他努力憋住笑意,望向不遠處在攤販前陪妻子挑選首飾的丈夫。
男人在琳瑯滿目的首飾中取了花勝別在妻子烏黑的髮裡,彷若人面桃花相映紅,兩人談笑間盡顯多年恩愛。山下的人間煙火有著不同於山巔之處的溫柔暖意,除了眺望夜空裡的寂靜繁星,顥天玄宿希望丹陽侯也能時常踏入紅塵,品味人間獨有的繁華。
況且如果沒有讓丹陽侯出門,弟子們這一天怕也只能待在清冷的山上,豈不辜負這如夢佳期。
「既然都來了,我們也四處走走吧。」顥天玄宿拍了拍丹陽侯的肩頭,示意他跟著自己走進人群中。
七夕這一天,道域的各處城鎮也有類似於元宵節的市集,然而放眼望去,攤位上多是玉珮或釵環等用作定情之物的物件,並沒有什麼特別。丹陽侯覺得有些無趣之際,更是忍不住偷偷瞥向身旁的顥天玄宿,不明白他怎麼做到如此淡定自若,明明周遭有許多正值華年的女子看見他之後都微微羞紅了臉,擦身而過後又忍不住回頭,盼得郎君一顧。
然而顥天玄宿卻像是感受不到女子們灼熱的視線,幃帽的紗簾之下,一雙銀灰色的雙眸專注尋找什麼,直到他們停在了一間販賣各式絲帶的店鋪前,顥天玄宿的眼眸瞬間亮如星辰,那樣絢爛綻開的喜悅也觸動了身旁的人。
所謂紅塵,也莫過於眼前之人的一顰一笑。丹陽侯失神於剎那的驚艷,還沒反應過來顥天玄宿為何突然這麼高興,便見他已經與老闆結好帳,毫不猶豫地拉住自己的手。
飄揚的輕紗擋去了女子們挽留不住的遺憾神情,顥天玄宿帶著丹陽慢慢離開了人潮稠密的市集,往偏遠之處行去,丹陽侯正疑惑顥天玄宿要帶自己去哪裡的時候,一棵掛滿許多紅絲帶的桃樹在顥天玄宿鬆開手後驀然映入眼簾。
微風吹過時,滿樹的絲帶隨風輕揚,像極了溫柔起伏的紅色波浪。眼前唯美的景象讓丹陽侯也不禁嘆為觀止,而顥天玄宿從袖袍裡拿出剛才買下的鮮紅絲帶,將其中一條放進了丹陽侯的手中。
「這是……」
「是祈願絲帶,聽說虔誠許願後將絲帶掛上這棵桃樹,或能心想事成。」
將紅絲帶綁到樹枝上祈福許願的習俗,丹陽侯幼時便有耳聞,卻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傳言中的祈願樹。他垂眸凝視手中的絲帶,祈願絲帶大部分是鮮紅色的素面,偶爾也會繡上一些吉利的字句,然而顥天玄宿送給自己的這一條,在尾端處頗有巧思的縫上一小段紫色串珠,當絲帶被風吹起時,依稀能聽見串珠清亮的敲響聲在風中迴盪。
難道師兄興致勃勃地約自己下山,就是想看看這棵樹?然而祈願樹寓意雖好,卻終究是飄渺之說,若有真心想求之物,就該靠自己去爭取,丹陽侯不信天意,只信自己的所作所為。
「丹陽惟願星宗強盛,助師兄成為神君,帶領道域再開盛世。」
哪怕沒有這棵祈願樹,丹陽侯也會拚盡全力將他們的夢想付諸實現。
對丹陽侯而言,這是他自年少時打從心底的盼望,不管是誰都不會質疑這份決心,可顥天玄宿卻微微一笑,在紅絲帶飄揚的樹下認真地凝視丹陽侯。
「除此之外呢?」
在丹陽侯的內心深處,會不會也有一些在重整山河之前,不敢坦承也不能企盼,但始終縈繞心頭,歲月也難以將其湮滅的願望。
他們互相凝望著彼此,人間喧囂忽遠,只聽得見樹葉摩娑,珠玉脆響,恍惚中似有迷茫與悸動的感情自丹陽侯的面容上交錯而過,然後又在他微微疊皺的眉宇下歸於沉靜。
丹陽侯沒有回答,顥天玄宿也沒有追問下去,這幾年師弟一心為了星宗的長遠而奔忙,或許並沒有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
顥天玄宿握著自己手中那條掛著白玉吊墜的絲帶,笑著說道:「既然你將心願都許給了星宗,那師兄就幫你許一個吧。」
顥天玄宿對著祈願樹闔上雙眼,虔誠的神色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上,莊嚴而美麗的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惟願吾弟……無憂歲月安,長與花為期。」
在世間萬事已無從回頭之前,他曾經如此真誠地相信過,這份願望能隨著紛飛的絲帶傳達天地,盼蒼天能護佑此人餘生安穩。
然顥天玄宿再次睜開雙眼後,美如畫卷的祈願樹早已消失於歲月之後,他一個人坐在家裡的書桌前,半掩的窗簾遮擋了屋外的光芒,而畫到一半的素描本仍是靜靜的躺在桌面上。
顥天玄宿重新拿起鉛筆,想繼續將丹陽侯在桃樹綁上祈願絲帶的記憶復刻於畫紙,然而與那人有關回憶卻變的老舊而斑駁,他怎麼也無法想起那一天的丹陽侯是甚麼模樣,曾用何種表情看著自己。
懸而不決的畫筆在缺憾的痛苦中終究被緩緩鬆開,顥天玄宿望著難以成形的描線,心底萬般淒涼,無從訴說。
而命運的答覆早已教會了他,祈願樹終究只是虛無飄渺的寄託,風中飄揚的絲帶所乘載的不過是人們的妄念罷了
***
所謂的時間,不只用來紀錄一天的流逝,也清楚的分割開人們的生活。當工作時間到了尾聲,年輕人已經迫不及待連絡朋友,或滿懷期待與另一半約會,為人父母的則匆忙地趕著去接孩子放學,所有人無不轉換心情迎接自己生活中的另一種面貌、另一個身分。
而每一次下班都無比準時的無愧也早已準備背上側背包,因為他今天晚上與同事約好下班後要去燒烤店吃晚飯。在歡快地去赴約前,他轉頭想與丹陽侯揮手告別,卻發現他仍一動也不動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望著桌上的行事曆失神。
儘管平時總是堅毅的令人望而生畏,可在無人注意的片刻,生活上的波折還是會讓他不小心露出一絲落寞,至於原因……無愧應該可以猜到一二。
無愧來到丹陽侯身邊,在對方注意到他的到來而回神後關切地問道:「組長,顥天哥今天還是沒來嗎?」
自從顥天玄宿上次在咖啡店神色匆忙的離開後,無愧就沒有再看見他出現在公司外接送丹陽侯的身影,雖然丹陽侯解釋他只是突然有私事需要處理,讓她不必多想,然而那張連日來都心事重重的面容,怎麼看都無法讓人放心。
因為無愧前來搭話,丹陽侯才注意到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平常這個時候為了不讓顥天玄宿等太久,他也變得和無愧一樣每天都準時離開公司,也不再將工作帶回家裡,因為他下班後的生活因為顥天玄宿的出現變的忙碌起來,再加上偶爾要幫忙照看蒼蒼,他們似乎總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做,因此丹陽侯有時候會忘記顥天玄宿並不是平凡人,無盡的壽命以及無人知曉的前塵,讓他彷彿始終覆蓋一層捉摸不透的面紗。
丹陽侯明白顥天玄宿已經足夠坦承,他承認的確隱瞞了一些事情,也在思考該怎麼告訴自己,然而在他心中出現答案之前,顥天玄宿卻表示希望能夠獨處一段時間。
丹陽侯到現在依然記得顥天玄宿想將車鑰匙遞給自己,然而他果斷拒絕時的心情。他放任自己躺進椅背,不斷回憶起最後一次面見時,顥天玄宿轉身前欲言又止的神情。
「恩,有一陣子沒見到他。」
丹陽侯透過玻璃窗望向戶外的街景,街道上逐漸湧現下班的人潮,他本該也積極的投入其中,如從前那般獨來獨往,從不覺得沒人等待也會是一種寂寞。
始終保持沉默的手機,依然沒有替任何人傳來訊息,夕陽的餘暉落在丹陽侯的側顏上,留下了半邊寂寥的陰影。
今天大概又是一個心有掛念卻只能與自己獨處的夜晚,在丹陽侯已經明瞭回家的路上只有天邊的星月作伴時,無愧卻親暱的輕拍他的肩膀,露出一貫調皮的笑容。
「你今天難得沒有被顥天哥佔走,不如跟我們一起去聚餐吧。」
雖然聽上去像是開玩笑的口吻,但無愧覺得自己說的也沒有錯,如果顥天玄宿在的話,一定不願意把丹陽侯分享給別人的。
「你確定我去了,其他人吃得下去嗎?」丹陽侯忍俊不禁的挑眉,似乎能預見到時候場面會有多尷尬。
「那你要多笑阿,而且愛笑的人會有好運喔。」
像是要給丹陽侯先做個示範,無愧立刻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然而丹陽侯卻被她這股用力過頭的滑稽模樣給逗笑了。
看來這陣子他太沉浸在擔憂顥天玄宿的情緒裡,竟然還讓晚輩主動安慰自己,丹陽侯做了一個深呼吸後重新打起精神,他關上電腦,整理好手提包與自己的心情後對無愧說了句走吧。
為了無愧的朋友們著想,丹陽侯就不加入他們的聚會了,否則這些年輕人一看到他的臉,說不定酒還沒喝就開始胃痛。至於他還是會和往常一樣擠進壅塞的月台,漫長的通勤車程雖然辛苦又無趣,但如果想起那個人,想著他正在做甚麼,是不是又回憶起了往事,是開心還是難過,不知道為甚麼時間就會過得特別快。
他們走出公司時,夕陽只剩下遠邊的餘暉了,分別前丹陽侯低頭囑咐無愧別喝太多酒,明天還要上班,然而這時候一台通體漆黑且十分醒目的重型機車不知從何處飛速竄出,又猝不及防的停在他們面前,引擎聲的巨大的低鳴震動著耳膜與心跳,那人刻意將他們攔下的意圖十分明顯,丹陽侯擰起眉頭,抬手將有些不安的無愧護到身後。
這位身分不明的騎士穿著時髦的黑色夾克,合身的長褲襯的他雙腿勻稱且修長,腳下踩著一雙咖啡色的馬丁靴,他熄火後俐落地跨下高大的重型機車,站直身體時的身高目測比丹陽侯還要高一些。
在尋常的辦公大樓前莫名出現一位個人風格如此強烈的男子已經足夠新奇,然而更令人意外的是當他拿下全罩式安全帽後,底下竟是一張白皙而英俊瀟灑的面容,他撥了一下深褐色的單邊瀏海,全身上下散發著迷人的魅力。而在看清楚他的容貌後,無愧注意到丹陽侯因防備而繃緊的身體瞬間放鬆了下來。
「我說你啊,這麼久都不與我聯絡會不會太過分了。」
當這位打扮酷炫的男子直直地朝他們走來,不偏不倚的停在丹陽侯面前時,無愧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來找的人是丹陽侯,只是這位帥哥看起來放蕩不羈,很難想像他竟然是一本正經的丹陽侯所認識的人。
「你怎麼在這?」
比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的無愧,丹陽侯看到對方後只是疑惑的問了一句,可這平淡反應似乎讓對方覺得不甚滿意,他驀然伸出手指捏住丹陽侯的下頷,十分放肆地將自己的俊顏湊近丹陽侯眼前。
「我都出現在你面前了,你覺得還能是為了什麼?」比起搭人滿為患的捷運回去,坐他的機車怎麼看都更舒服吧。
男子突如其來的舉動終於讓丹陽侯詫異地睜大雙眼,而一旁的無愧看見如此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差點在大庭廣眾下發出激動的尖叫聲。
這個人竟然敢這麼直接的挑逗全公司都不敢招惹的丹陽侯,而丹陽侯竟然也沒有反抗,他們之間難道是……親密的能夠隨意碰觸彼此身體的關係!
但是興奮過後,無愧終於察覺好像有哪裡不對,她立即緊張的問道:「組長,你該不會……顥天哥知道嗎?」
「為什麼突然提到他?」
在揮開那隻在自己臉上作亂的手之前,無愧彷彿認定他對顥天玄宿做了什麼虧心事的質疑讓丹陽侯莫名覺得不滿,然而無愧的腦袋裡已經自動上演了一場關於三個人情感糾葛、愛恨交織的情節,她看向明顯位於漩渦中央的丹陽侯,不敢置信的退後了兩步。
「組長,想不到你是這種人!」明明已經有顥天哥了,怎麼可以因為他不在就讓人有機可趁!
無愧痛心疾首的語氣,聽上去就像在指責他是一個害別人傷心的混蛋,丹陽侯頓時額冒青筋,立刻轉頭想要質問無愧是甚麼意思的時候,上天大概是覺得此時的場面還不夠混亂,丹陽侯還不夠煩躁似的,一個所有人都以為今天不會出現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沉默的佇立在旁。
當丹陽侯注意到他的時候,顥天玄宿像是遭遇某種巨大的衝擊,全身僵硬的幾乎無法動彈,看著自己的眼神透著前所未有的茫然與凌亂,丹陽侯見狀也不禁愣住,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沒來由地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甚麼。
明明他只是像平常一樣下班打卡,非常普通的走出公司大樓準備去捷運站,事情究竟是怎麼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下連本欲發脾氣的丹陽侯也啞口無言。
「停住,不准胡言亂語!還有你,別動手動腳!」
最終打破凝滯氛圍的人是最無可奈何的丹陽侯,他先是嚴厲的制止了無愧繼續發揮她過於豐富的想像力,並且立刻拍開了罪魁禍首的手,又毫不留情地往那人的腹部揍上一拳,在對方吃痛的表情扭曲時,不滿地回了一聲冷哼。
「看你這麼有精神,真是讓人……放心阿……」這一拳竟然出了三分力,對朋友還真是凶殘。
無視摀著腹部的男子一臉被他突擊的哀怨,丹陽侯逕自走到顥天玄宿面前,不輕不重的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顥天玄宿才猛然回過神來,並且意外的察覺丹陽侯推他的力道裡,隱約暗藏隱忍多時的埋怨。
「你呢?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不是剛好遇到熟人被攔了腳步,他這個時候可能已經在前往車站的路上了。
丹陽侯明白顥天玄宿心裡有事,也一直忍耐著不想給他壓力,但一想到顥天玄宿竟然真的這麼多天音訊全無,好不容易現身了卻又無聲無息,放任兩人差點錯過,他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會擔心!
若不是還有最後一絲理智勉強拉住內心的衝動,丹陽侯真想不顧一切的拉住顥天玄宿的衣領,讓這個早已習慣孤獨的人好好看清楚,這世上還有個人在乎他,然而丹陽侯現在卻無法確定,這份關心對顥天玄宿意味著甚麼,甚至感到了一點自作多情的難堪。
「我……」
在兇惡的口吻,也因為焦急又委屈的神情而失了厲色,顥天玄宿吃驚的望著丹陽侯,正要開口說些甚麼的時候,卻看見一隻手忽然勾住了丹陽侯的肩膀,放鬆而親密地的垂落在他的胸前。丹陽侯側頭望過去時,方才被他揍了一拳的那個人已經自動靠過來,似乎是察覺朋友心情低落,便輕輕勾住脖子將他拉近自己身旁,半是關心半是嘲笑的欣賞丹陽侯鬱悶的表情。
憑藉著屬於兩人之間的默契,那人大概很懂得這時候怎麼安慰一個倔強的人,他一邊比著丹陽侯的眉心一邊打趣地說,要是你在繼續皺眉,臉可是會老的更快,丹陽侯一聽見他的調侃,火爆的脾氣一下就被點燃,立刻回嘴你年紀跟我一樣大,才沒資格這麼說。
方才失落的心情果然很快就被朋友的玩笑所轉移,但丹陽侯一時過於專注在與熟人鬥嘴上,沒有察覺顥天玄宿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神,在看見他默許他人親密的與自己勾肩搭背時忽然閃過一瞬冷冽的寒光。
而唯一察覺顥天玄宿異樣的人只有默默又退後了一步的無愧,她原本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比生氣的丹陽侯更可怕了,然而聽說平時看上去脾氣越好的人,生氣的時候反而會像猛然噴發的火山一樣,怒火波及方圓百里無一倖免。就在她考慮是要立刻走為上策還是出手拯救身在暴風圈裡卻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的丹陽侯時,所幸那兩人終於停止了熟人間的打鬧。
「這個人是你朋友?」
那位男子用手臂晃了晃丹陽侯的肩膀,提醒他該替兩人互相介紹,並一邊好奇地打量顥天玄宿。
因為工作類型是需要接待客人的緣故,他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氣質這麼與眾不同的人卻還是生平僅見。即使容貌俊逸,沒有一點老態,可是從他的身上能隱約感受到一種經歲月加諸的滄桑,這個世界或花團錦簇,或燈火輝煌,在他心裡都只是一片平淡枯槁的風景,唯有在凝視丹陽侯的時候,他眼睛像是在漆黑天幕下更加閃耀的星星,綻放耀眼的神彩。
然而他也察覺這個人的眼神轉向自己的時候,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古怪,彷彿他們曾經在哪裡見過,可能認識卻又不太熟悉,但是他很篤定自己應該是第一次與這個人見面,看來丹陽侯認識的這位新朋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生活中本來互相不相識的兩個人,在這天因為自己而產生交集,丹陽侯下意識地觀察顥天玄宿的神色,用眼神詢問他是否介意自己將他介紹給朋友認識,畢竟顥天玄宿身上藏有秘密,並不方便對他人透漏。
然而顥天玄宿卻沒有感應到丹陽侯的眼神,他失神的望著眼前交情甚好的兩個人,思緒驀然動盪,強行將他拉進了某個封閉已久的記憶裡,恍惚中他似乎瞥見有棕色披風隨著用力轉身的動作被一陣風揚起,有個人不顧一切的推開旁人的阻攔,接著是激烈的爭執聲隔著漸行漸遠的距離傳進耳中,那是在顥天玄宿崩解的世界中和淚水一起落了滿地的心碎聲裡,唯一震耳欲聾的怒喊。
『我要替丹陽侯報仇,別攔我!』
昔日因為立場殊異而拔刀相向,也曾在只餘黃沙飛揚的戰場上,不甘地握緊成拳的那隻手,幾度春秋過後,已經自然的搭在丹陽侯肩上,那是他們從前未曾有過的親暱。
時間在逐漸凝固的空氣中持續流逝,前塵與今朝彷彿再次相觸,又因為光陰與輪迴而漠然相錯,人事全非的衝擊令顥天玄宿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始終等不到對方回應的丹陽侯在朋友的催促下,只好當他是默許了,斟酌著給出最簡潔的回答。
「他……就是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在車禍的時候救了你的人!」
一直都只是從丹陽侯口中聽說過救命恩人,竟這麼湊巧的遇上了,那人知道顥天玄宿的身分後立刻鬆開丹陽侯,他一改方才的隨興輕鬆,正色走到顥天玄宿面前,誠懇地朝他遞出友好的掌心。
「我叫千金少,是丹陽侯的朋友,謝謝你當時救了他。」
丹陽侯當時出車禍的時候,千金少剛好人在國外,朋友出了這麼大的事故,自己卻隔了好幾天後才知道,這讓一向好脾氣的千金少第一次體會到被激怒的七竅生煙是什麼感覺,若不是丹陽侯解釋除了車損之外,自己並沒有甚麼大礙,因此才沒有特意聯絡,千金少回國後第一件事定是找這個腦袋頑固的人好好訓斥一番。
無論是誰都不會願意接到朋友出事的惡耗,因此千金少是衷心感謝顥天玄宿,讓他不必體悟這樣沉重的心情。
只是千金少並不知曉他的名字會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挑開了被塵封的過往,也刺穿了好不容易癒合的傷疤。心臟像是被劃傷了一般隱隱作痛,顥天玄宿壓下複雜的心情,經過一番努力後才回握住千金少的手。
「不用謝……我才是被救的那個人。」
外人眼中所見,是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丹陽侯的性命,可在顥天玄宿心裡,一直是丹陽侯拯救了他在歲月的風化下變得千瘡百孔的心。
微蹙的眉梢下,隱忍多少不為人知的痛楚,顥天玄宿的目光穿過世間熙攘,只深深地注視愣住的丹陽侯,嘴角噙著的淺笑既動人又透著淡淡的悵惘,只一瞬便擾亂了丹陽侯的心。
若不是親耳聽見,丹陽侯從不知自己顥天玄宿心中具有這麼重要的意義,可如果就像顥天玄宿說的一樣,與自己的相遇拯救了一顆漂泊無依的心,那為甚麼顥天玄宿至今依然會露出像是一無所有般,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還要孤單的表情。
胸口的悶痛逐漸清晰的讓人無法忽視,丹陽侯從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那麼想為一個人做些甚麼,竭盡所能的將他帶離心中的傷悲。他不由自主向前兩步,如同將手伸向遙遠的夜空,想抓住星辰若隱若現的微光時,有兩道驚訝的目光卻在這時緊緊盯著自己。
被上下打量已經讓人感到不快,還選在他最心煩意亂的時候,丹陽侯不滿的瞪了回去,想警告那兩人別在這時煩他,然而從一開始的不耐煩到看出千金少和無愧臉上微妙又意味深長的神情是什麼意思時,丹陽侯頓時如鯁在喉,在尷尬的氣氛中微微羞紅了臉。
因為不知道顥天玄宿對他的重視是源自於他們前世是師兄弟的關係,於是他們好像理所當然地誤認為,顥天玄宿剛才說的那句話像是一種隱晦的表白……
「不是……我……」
明明只要好好解釋就能解開的誤會,卻因為忽然變得急促的心跳,沒辦法完整的說出一句辯解。丹陽侯支支吾吾了一會,終於不甘心的看向了一直在憋笑的千金少。
有生之年竟然能讓丹陽侯因為太過難為情而朝自己求助,一定是他上輩子做了許多善事的緣故,在心裡這麼肯定自己的千金少先是得意的享受了一下難得的虛榮感,隨後在丹陽侯壓迫的視線下立即切換成爽朗的笑臉,他從隨身攜帶的名片夾裡掏出兩張名片,分別遞給了除了丹陽侯以外的另外兩人。
接過名片的顥天玄宿並沒有什麼表情變化,而無愧則難掩看好戲的興奮,認真端詳這張名片,這是一張以深棕色為底並配上簡單線條為裝飾的十分簡潔的名片,上面附有地址和電話,以及頗有藝術感的三個字『嘯刃峯』。
「朋友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這是我千金少的準則,所以我還是要鄭重的感謝你。嘯刃峯是我開的酒吧,今天不營業了,專程招待你。」
丹陽侯只希望自己幫忙解圍,可沒要求要選什麼樣的台階,千金少無視丹陽侯瞪大的雙眼,接著又邀請了無愧:「這位小姐要一起嗎?」
原來嘯刃峯是一間酒吧的店名,而千金少就是這間店的老闆,不過這隨興的營業方式讓無愧覺得很有趣,丹陽侯似乎已經習慣他跳脫的性格,無語的搖了搖頭。
「叫我無愧就好,我也很想去,不過我已經和朋友有約了。」
時機太不湊巧,與朋友約定在先的她無法跟著一起湊熱鬧,無愧難過的低著頭,臉上寫滿無法參與的惋惜,而千金少對於她的遺憾也表示感同身受,畢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能大方打探丹陽侯八卦的機會阿。
「真是可惜,那就改天等你過來坐坐。」千金少語罷,快速的朝無愧眨了眨眼。
與丹陽侯熟識的人不多,他們難得相遇一場,有丹陽侯的趣事自然要一起分享,而且趁本人不在的時候才聊得更起興。
「當然!我一定會去!」
本就機伶的無愧自然不會遺漏千金少的暗示,他頓時心花怒放,感動得彷彿下一刻就要認千金少當結義大哥時,丹陽侯刻意咳了兩聲,沒好氣地打斷他們。
「喂,他沒答應你。」
這兩人倒是旁若無人的玩鬧起來,但是被邀請的顥天玄宿根本一句話都沒說。
在丹陽侯的提醒後,千金少才看向了始終不發一語的顥天玄宿,那雙銀灰色的雙眼方才凝視丹陽侯時,比春水還要溫軟柔和,可是一但與自己視線相觸,一江春水瞬間又變回冷冽的寒冰,風雪中還藏有尖銳剔透的冰稜。
千金少輕笑了一聲,他好像漸漸明白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就像是守護多年的心愛之物快要被別人奪走,緊張、掙扎還有微不可察的一絲……惶恐。
千金少不能斷定顥天玄宿想不想來他的店,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顥天玄宿很在意丹陽侯與他單獨待在一起,那事情不就簡單了。
「我把你綁去,他應該就會來了吧。」千金少偏頭甩了一下劉海,示意自己騎來的那台重型機車,後座還有個空位。他將雙手插進口袋裡,故意擺出最撩人心扉的神情對丹陽侯問道:「要不要上車?」
千金少騎的這種重型機車如果需要載乘客,那坐在後座的人必須將雙手環在騎車的人腰上,如果沒有其他遮擋物,兩人必然前胸貼著後背,以毫無縫隙的姿勢靠在一起,這都是為了雙方安全著想,但身體的距離同時也象徵著彼此親密的程度。
當千金少對丹陽侯提出邀請後,他毫不意外的看見顥天玄宿瞬間擰起眉宇,他正拭目以待顥天玄宿會做出什麼樣的回應,誰知有人已經先忍耐不住的介入了針鋒相對的氛圍。
「顥天玄宿沒去過你的店,我幫他帶路。」
顥天玄宿打破沉默之前,反倒是丹陽侯先做出了選擇,千金少審視的對象頓時從顥天玄宿變成了自己認識二十多年的朋友,心裡感慨道一塊頑固的木頭,有朝一日竟然也能開出花。
既然丹陽侯這麼說了,千金少也沒有堅持要帶他一程。他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那就待會見。」
瀟灑的轉過身後,千金少俐落的跨上他的重型機車,戴上全罩式安全帽並啟動引擎後,飛速的融入車陣當中,很快就看不見了。隨著天色漸晚,無愧低頭看了腕上的手錶,發覺自己快要遲到後也匆忙的跟他們揮手道別。
吵吵鬧鬧的人都離開後,夕陽也跟著安靜的落下,街邊的燈逐一亮起,而丹陽侯和顥天玄宿仍是站在原地,有些涼意的晚風輕柔的撫過他們的髮梢。
「不好意思,千金少的個性從以前就是這樣,我待會跟他說一聲……
丹陽侯望著佇立在陰影之中的顥天玄宿,替千金少方才的擅作主張向他道歉。
因為千金少是他的朋友,顥天玄宿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對方的好意,但是丹陽侯認為他心裡定然不想赴約,畢竟他也注意到顥天玄宿對千金少的態度的確不太尋常,大概是覺得千金少太聒噪了吧。
可就在丹陽侯以為顥天玄宿要轉身回去時,他卻輕輕搖頭,說了一句:走吧。
顥天玄宿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只需要五分鐘就能走到,然而對於兩個並肩而行卻沉默的人來說,這短暫的幾分鐘卻漫長的令人煎熬。當丹陽侯終於坐上副駕駛座的時候,顥天玄宿正在將名片上的地址輸入導航系統,思索著怎麼走才能避開壅塞的路段。
丹陽侯望著決定好路線後,便踩下油門將車子開出一段距離的顥天玄宿,想起了他們每一次出門時,顥天玄宿的穩重妥貼其實從不吝於自己,幫忙照看蒼蒼時也總是很讓人放心。千金少或許是被他敷衍過去了,但是丹陽侯很清楚自己說要為顥天玄宿指路不過是藉口,在他們相遇之前,顥天玄宿一直獨自生活,就算每夜只能擁著寂寞入眠,但是他依然活得很好。
夜晚的城市綻放著絢麗的燈火,如同溫暖又一瞬即逝的火光,不知是否能照亮人心中最黯淡的角落,丹陽侯在幾度流逝的光影中,終於下定了決心。
「你來找我,是最近考慮的事情有進展了嗎?」
丹陽侯不願意逼迫一個人揭露自己的傷疤,但是他需要知道,顥天玄宿是否出於信任或是其他感情,願意將他所隱藏的秘密,經歷的痛苦與珍惜的過去,毫無保留的對自己敞開。
黑夜中的燈光穿過了車窗,在顥天玄宿的臉上分割出半邊的陰影。半晌後,丹陽侯才聽見他帶著歉意回道:「抱歉,我還沒有頭緒,剛才只是碰巧路過這裡。」
路過……
丹陽侯在心裡喃喃重複這兩個字,在驚訝過後,心裡忽然感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屈辱。
顥天玄宿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他而來,原來還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
「所以在你想明白之前,依然不打算與我聯繫。」
這句話幾乎不算是一個問句,而就像是要印證丹陽侯心中猜測,回應他的是更漫長的沉默。
或許並不是因為顥天玄宿仍在猶豫不決,而是沉默就是他的答覆。丹陽侯深吸了一口氣後,盡他所能的維持平靜的口吻,對顥天玄宿說道:「你能把車停到路邊嗎?」
不論是感到憤怒還是因為筋疲力竭,丹陽侯都不願意再去思考了,當車子停下來的瞬間,他會頭也不回的打開車門,踩著惱怒卻又迷茫的腳步將自己隱身進人群裡,放任周圍的喧囂填滿自己胸膛裡的空洞。
出了那場車禍之前,丹陽侯曾經有過目前人生中最暢快的生活,他不曾覺得身旁的空缺是一種遺憾,也不會因為擔心甚麼人而魂不守舍,更不可能在得知自己付出的真心只是一場空以後,體會了什麼是心灰意冷。
有那麼一刻,丹陽侯是真的很想重新回到孤身一人卻自在的生活,可是當車子在路邊停下來後,猜到他要負氣下車的顥天玄宿搶先一步緊緊握住了丹陽侯的手。
丹陽侯此時正在氣頭上,二話不說就要甩開顥天玄宿的禁錮,然而任憑他用力掙扎,顥天玄宿始終無意放手。
「我剛才是真的路過,但一想到也許能見到你,就忍不住過來看一眼。」
將真心話脫口而出的霎那,兩人俱是一愣,所有焦灼的、不安的情緒都慢慢的沉澱在彼此眼底。
顥天玄宿說的是事實,他今天帶著寫生畫本出了一趟門,在回程的時候碰巧經過丹陽侯的公司附近,或許這段時間接送丹陽侯下班在讓他在潛移默化中養成了習慣,察覺正好鄰近下班時間後就不自覺地停下來。
確認恢復冷靜的丹陽侯沒有離開的念頭後,顥天玄宿才小心翼翼的鬆開手,憔悴的倦容在丹陽侯面前一覽無遺。
「丹陽你要明白,我不是想冷落你。」
他們沒有見面的這段日子,顥天玄宿其實每晚都會夢見前世的丹陽侯,在花葉繽紛的桃樹下,他喚他師兄,足尖輕點,將緋紅的祈願帶綁在了最高的樹枝上,可不管自己怎麼問,師弟都不肯透露許了什麼願望。
而顥天玄宿直到現在才領悟,為何有人說真正想實現的願望,只能放在心裡面。所以他不能說,除非他已無能為力更改天意,承認這段塵緣只是一縷亡魂未消的執念。
顥天玄宿並不想讓丹陽侯擔心,他只是希望他能等待自己,然而現實是丹陽侯並不能諒解他的選擇。
「可是你認為我什麼都幫不了。」
丹陽侯直白了當的質問,讓顥天玄宿一時答不上話。
如果丹陽侯仍是丹陽侯,是與他死生不棄的師弟,那為甚麼失去了前世的記憶後,有關於他的過去就像是被鎖進記憶的箱子裡,顥天玄宿不肯輕易多提,那麼忘卻一切的自己又該怎麼做才好。
顥天玄宿雖然現在不肯坦白,但他所隱瞞的事情必然和自己有關,丹陽侯一直認為一定有什麼是自己能幫忙的,但就算他逼問到這種程度,顥天玄宿也只是伸出手指,揉開了他慣性皺起的眉頭。
「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顥天玄宿對自己唯一的期待,簡單的令人詫異又心生不捨,丹陽侯無奈的看了他一眼,終是敗給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心軟。
「不方便見面,至少可以傳訊息吧。」
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做到事情,顥天玄宿總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覺得困擾吧。一想起顥天玄宿擅自失聯了這麼多天,丹陽侯哼了一聲,又自顧的生起悶氣。
「否則我有天終於受不了,決定跑到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你說不定都不會發現。」
如果繼續陷入回憶裡而疏忽了丹陽侯的心情,以他倔強的個性,這種事還真是不無可能。顥天玄宿這時才驚覺自己好像真的犯了錯,就算丹陽侯剛才不過是隨口抱怨兩句,仍是讓他驚魂未定。
顥天玄宿疲憊的扶著額角,第一次在丹陽侯面前表現出認輸的姿態:「算我求你了,千萬別這麼對我。」
自己苦尋了一千年的人若再次消失不見,顥天玄宿只是想像就覺得快瘋了。
被丹陽侯的兩句話這麼一嚇後,顥天玄宿的臉色似乎更慘澹了,丹陽侯頓時有些心虛,不知該怎麼挽救自己不知輕重的玩笑時,方才在公司裡與無愧的對話忽然躍進了腦海。
丹陽侯猶豫了一會,而後他認真扳過顥天玄宿的肩膀,在他疑惑的看向自己時,伸出兩指抵在顥天玄宿兩側的嘴角,輕輕往上撐起一個笑臉。
「你要多笑一點,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如果愛笑的人運氣會比較好,丹陽侯忽然覺得,顥天玄宿過去雖然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但一定很少發自心底的笑過,否則為甚麼錯過了這麼多光陰才找到自己。
不過好在此時此地,重新牽起的緣分讓他們終於相聚在一起,他們四目相望了一會,隨後不約而同地笑了,滿佈於心的愁緒也隨著真心的笑容暫時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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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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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千金少所經營的『嘯刃峯』是一間隱藏在市區巷弄內,由老屋重新裝潢過的小酒吧,雖然燈具和櫥櫃的皆換成了現代風格,但店裡仍保留一些老物件或古董作為裝飾品,為酒吧融合了一種復古的神祕感。不過除了吧檯區之外,其餘的座位並不算多,因此客人大多是熟人或是老顧客。
然而去嘯刃峯有一件比較令人苦惱的事,是市區的停車位總是一位難求,丹陽侯與顥天玄宿在附近繞了一會才終於等到有人恰巧離開,空出一個停車位來。當他們停好車走進嘯刃峯時,千金少已經久候多時,他換上工作用的圍裙,招呼他們隨意在吧檯邊選個位置入座。
為今晚的顧客調酒之前,千金少先從送餐窗口端出預先準備好的輕食點心,有淡淡花生香氣的炸豬排三明治以及淋上青醬的鮭魚起司餅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千金少的店原本只有提供酒飲,直到最近有一位大學生來到他的店裡打工,菜單上才多了一些酒食的選擇,不過丹陽侯今天沒看到那位年輕人的身影,大概是因為千金少說晚上只招待自己的朋友,所以讓他提早回家了。
丹陽侯用叉子取了一塊切成方塊形狀的豬排三明治放進嘴裡品嘗,外皮酥脆的豬肉油炸的恰到好處,加上微甜的花生粉粒豐富了食物的口感。可惜那位打工的孩子並不在這裡,否則他就能當面得到鮮少誇讚人的丹陽侯對他廚藝的肯定。
丹陽侯連著盤子將豬排三明治往顥天玄宿的方向推過去一點,讓他也嚐看看,而顥天玄宿恰好將鮭魚起司餅也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他叉起一片送到丹陽侯嘴邊,丹陽侯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耳尖,香嫩的鮭魚就算在他嘴裡化開鮮甜的滋味,大概無法專心品嘗了。而在他們享用簡單的晚餐時,千金少已經在吧檯裡忙碌起來,他沒有問他們想喝什麼,應該是打算憑感覺為兩人調酒。
丹陽侯從認識千金少開始,他便是一個喜好品酒的人,每當他專注於調酒的時候,就像是一位藝術家將全身心都投入於創作之中,認真的男人自有一股成熟的魅力,再加上他身形高挑修長,俐落又充滿自信的動作不知令多少人見之入迷,每一次欣賞千金少調酒,丹陽侯都必須不甘願地承認,他工作的時候的確是一個非常帥氣的男人。
不過丹陽侯對老朋友的讚賞,在千金少將一杯酒色粉嫩的調酒送到他眼前後又被冷漠的收回,丹陽侯面無表情的盯著眼前這杯過於夢幻甜美,怎麼看都與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十分合理的懷疑千金少是不是又故意捉弄他,可是千金少只是嘻皮笑臉的說了一句讓他好好享用,這酸甜的滋味很適合你,便將另一杯琥珀色的調酒放到顥天玄宿面前。
既然是朋友免費招待,丹陽侯也不好抱怨甚麼,他輕輕搖晃粉紅色的酒液,心情複雜的品嘗千金少所形容那股酸甜。顥天玄宿也拿起刻花玻璃杯,淺酌了一口千金少為他特製的調酒,厚重的酒體承載著辛辣的味道,大膽的衝擊著飲者的味蕾,可嚥下後卻又變成一種苦澀的韻調在唇齒間蔓延,這是一杯風味十分獨特的調酒,顥天玄宿真誠的向千金少表達了自己的驚奇。
千金少總是樂於接受顧客的稱讚,不過當顥天玄宿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後,他能敏銳地感覺出來,接受招待並不是顥天玄宿坐在這裡的目的,他應該是有其他話想對自己說吧。
「你……和丹陽認識很多年了?」
顥天玄宿語帶遲疑,似乎這對他是一個很艱難的問題,可千金少聞言只是愣了一下,隨即轉頭向丹陽侯抱怨自己的不滿。
「你沒跟他提過我?也太不夠朋友了。」
他們已經有十多年的交情,應該也算彼此人生中重要的朋友之一了,丹陽侯竟然完全沒和顥天玄宿提過自己的名字,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千金少刻意在丹陽侯面前無奈地嘆息,感慨自己怎麼會結交這麼冷漠無情的朋友,不過丹陽侯才不隨他起舞。除了一開始因為不熟悉而感到抗拒之外,之後與顥天玄宿見面時,丹陽侯想的都是該怎麼更深入的了解他,而他的努力到現在都還沒有收穫,怎麼可能還有多餘的時間聊到千金少。
再說丹陽侯還在鬱悶千金少剛才調製給他的那杯酒,雖然酸甜不嗆辣又具有水果香氣的調酒十分順口,但是丹陽侯左思右想,還是認為千金少果然是在調侃自己沒錯。與太過熟悉的人碰面就是有這種麻煩,即使是本人沒有察覺或想裝作不在意,然而那些微小的變化在熟人眼裡還是無處可藏。
先前千金少在自己與顥天玄宿之間來回梭巡的眼神,丹陽侯回想起來仍然感到彆扭以及無從道來的緊張。他在心裡默默說服自己不要多想,並藉著回答顥天玄宿的疑問來轉移注意力。
「我和千金少是大學同學,剛認識的時候覺得他很煩人。」
「啊?你這張嘴才討厭吧。」被丹陽侯數落的千金少立刻不服輸的回嘴。
不過說了兩句話,這兩人又開始互相嫌棄的鬥嘴,只是這般吵著吵著,他們也當了這麼多年的朋友。
其實說是大學同學也不太準確,他們就讀的是同一間大學的不同系所,因為剛好選上同一門選修,以及位置坐得很近而被劃分為同一組,才有了認識的契機。
千金少天生性情豁達,不拘小節,丹陽侯則固執嚴肅,行事有條不紊,別說一起做期末報告了,這兩個人只要待在一起簡直是水火不容,若不是還有其他同學居中調和,這堂課絕對只有被當的命運了。
好不容易熬到學期結束,互看不順眼的兩人終於能夠擺脫彼此,丹陽侯下課後冷著臉離開了教室,千金少則不屑的別過臉,心想這種難以相處的人,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再遇見了。
不過上天總是喜歡開玩笑,系所大樓不在同一棟的他們本來沒什麼機會狹路相逢,但是一個月以後千金少又遇見了丹陽侯,只不過見面的方式似乎都不在他們的預料中。
那時千金少的朋友相約放學後一起去打籃球,學校的籃球場位在另一個校區,想去的話必須跨過兩個路口。千金少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正想著順路到超商幫朋友帶些飲料過去的時候,一個尖叫聲驀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包含千金少在內的路人都因為不知發生了甚麼而面面相覷時,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倉皇從超商裡飛奔而出,而他的身後追著一個女孩子,氣憤又驚慌地喊著有人搶劫。
後來千金少聽超商店員轉述,那個男人是一個竊犯,趁著女孩與朋友說話而不注意時想偷取皮夾,怎料女孩子很警覺,他的犯行一下就敗露了,女孩們氣得說要報警,竊犯眼見情況不對,竟強行搶走了女孩的皮包奪門而出。
然而就算沒有這些事後了解,眼前的情景一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周圍已經有人協助撥通警察局的電話,眼看嫌犯越跑越遠,因為穿著高跟鞋而逐漸跟不上的女孩著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有一個人毫不猶豫地代替她追了上去。
千金少自小便有一個天賦,那就是他個高腿長卻跑得飛快,若不是本人無心於此,曾有田徑教練非常積極的想將他培養成為專業的體育選手。
當天生具有運動天賦的千金少與為了逃命而狂奔的嫌犯在路上展開飛速的追逐,所有人無不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他們的速度太快了,若是不小心迎面撞上可是會出事的。可就在千金少只差一點就能追上犯人時,有個倒楣至極的人卻在這種關鍵時刻從一旁的店家走了出來,恰好擋住了犯人的去路。
沒有人知道一個被逼到絕路的人會為了求生而做出甚麼,千金少立刻朝他大喊快點躲開,結果那人聞聲望過來時,過於眼熟的臉害的千金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們還真是冤家路窄阿,連這種追趕犯人的場合還能遇到對方……
而剛踏出書局的丹陽侯顯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抬頭時只看見有個遮住面容的男人拽著不像是本人會使用的皮包沒命的衝刺,見自己擋了他的路後大罵了幾句髒話,似乎沒有打算繞過他,反而失去理智的想將他用力撞開,而一直在後面嚷著這人是小偷,要他快點閃開的人,十分具有標誌性的單邊瀏海讓丹陽侯很快就想起來,他不就是之前在選修課與他吵了一個學期的千金少嗎。
巧遇一個和自己合不來的人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丹陽侯的臉色一下就變得十分難看,但是當他看向邊叫囂邊橫衝直撞的男人,眼神卻堅定的沒有一絲膽怯。
千金少似乎忘記他之所以那麼討厭丹陽侯,就是因為這個人太過固執己見,尤其最不喜歡聽憑別人的指教差遣,千金少明明要他閃避以免受傷,可丹陽侯竟十分大膽的挺身攔住犯人。眨眼間,一個粗暴的過肩摔瞬間將偷東西的男子給摔得頭昏眼花,旁人看見丹陽侯兇惡的模樣,差點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壞人。
為了控制住還想掙扎的嫌犯,丹陽侯和他在地上滾成一團,千金少也趕緊摘下自己的髮繩協助綁住男子的雙手。見嫌犯被他們壓制住,周遭的路人也立刻圍上來幫忙,偷東西的男人最終在他們合力下被成功捉住。而等待警察和女孩到來前,滿頭大汗的千金少與衣服在地上蹭了一層灰的丹陽侯彆扭的互相看了一眼。
「他偷了你的東西?」可是那個皮包明明看起來不像是他的,為什麼要奮不顧身的一路追捕犯人。
「他跟你有仇啊?」竟然冒著危險幫忙阻止犯人脫逃,還有剛才那個過肩摔也太兇殘了。
他們同時開口,詢問的話語與心裡所想的明明不同,但這一次他們的腦電波似乎終於對上,讀懂了彼此言外之意的關切。他們又尷尬地陷入沉默,可這一次的心情卻有些微不同。
能夠一起見義勇為的抓捕犯人,這樣的革命情感怎麼能不交個朋友,如果放下過去的成見和不愉快,對方或許沒有那麼討厭也說不定。
至於該怎麼重新認識彼此,千金少比臉皮薄的丹陽侯更快踏出第一步,他笑嘻嘻的用手肘碰了丹陽侯一下,而丹陽侯看上去雖然有點不耐煩,但身體比他的表情誠實多了,當他也伸手朝千金少撞回去時,他們從這一天開始建立了男人間的友誼。
而就在他們嘗試敞開心扉後,也漸漸發現了彼此不同的一面。千金少表面上看起來輕浮,但其實是一個重情重義,能使人放心依靠的朋友。而丹陽侯的個性雖然還是不討喜,但真正了解這個人之後,就會發覺他剛硬的性格下也不失細心柔軟。
總之這就是兩人從一開始的互看不順眼到變成朋友的過程,很多人都對個性天差地遠的他們能成為朋友感到好奇,但是丹陽侯並不喜歡提及這段往事,幫忙抓住嫌犯只是盡力而為,也不是他一個人功勞,他不想讓別人誤會自己想藉這件事情炫耀。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總之……現在是朋友。」
丹陽侯的解釋總是千篇一律的言簡意賅,讓千金少啼笑皆非,還好他對於這樣的丹陽侯已經習慣了
,誰叫這人執拗的脾氣一點都沒改。
「你就承認吧,我是你屈指可數的朋友,而且是長的最帥的。」
「這種話你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來。」
雖然他好像沒什麼理由能辯駁千金少說的不對,但是丹陽侯對這個人過於充沛的自信依然感到無語。
當丹陽侯又開始與千金少吵鬧起來的時候,一直在旁默默注視他們的顥天玄宿卻在不知不覺間逐漸陷進了遙遠的記憶,有那麼短暫的片刻,他終於在他們身上捕捉到前世的影子,當時他們為了天師雲杖的歸屬也時常爭論不休,然而顥天玄宿是了解丹陽侯的,現在的他雖然還是會和千金少爭執,但心裡其實很重視這個朋友。
比起年紀還小的蒼蒼與近幾年才成為下屬的無愧,丹陽侯與千金少在珍貴的青春歲月中成為要好的朋友,交情自然更加深厚。當時還年輕的千金少或許硬拉著不甘願的丹陽侯做過許多愚蠢卻好玩的事情,而孤傲的丹陽侯也曾走在斜陽向晚的海岸邊,嘮叨千金少別總是醉生夢死,應該仔細思考對未來的理想。
在每個人心裡,燦爛耀眼的年少時光大多是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回憶,對顥天玄宿而言也是一樣,他曾經也有過一段單純美好的歲月,只是那個在澄澈的星空下和自己對飲的黑髮少年已經……
「好,往事的部分就到此為止。」
雙掌拍擊的聲音驀然驚醒了懷舊的思緒,千金少對走神的顥天玄宿笑了笑,說:「現在來聊聊你吧。」
千金少今晚邀顥天玄宿來店裡作客除了是想表達謝意之外,當然也是好奇他是什麼樣的人。
如果顥天玄宿真的了解丹陽侯,就應該知道他天生防備心重,不可能輕易與人坦誠相對,千金少當時花了許多時間才抓準丹陽侯的脾性,慢慢找出適合彼此的相處方式。然而剛才在丹陽侯的公司外面時,他們望著彼此的那種眼神,讓千金少很難相信丹陽侯與顥天玄宿才認識了短短幾個月。
「我的事情,丹陽跟你說了多少?」
顥天玄宿面上溫和從容,但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卻十分犀利,千金少微微歛目,以他看人的經驗來判斷,顥天玄宿也是個不容易被突破心防的人。如果堅持與他來回試探,不知得用掉多少腦細胞,於是千金少痛快地放棄了這個念頭,決定誠實相告。
「放心,他沒有說太多,只說了你們以前好像認識,但是他不記得你了。」
「差不多吧。」顥天玄宿很輕的笑了一聲,任由苦澀蔓延心間。
除了前世因緣以及長生不老這兩個難以使常人信服的秘密,丹陽侯能告訴的千金少的幾乎都說了,他是真的將他視若知己般這樣信任著。
如同舉杯消愁一般,顥天玄宿沉默的將酒水盡數咽入腹中,氣氛在他不再隱藏的消沉中變得有些沉重。他終究要面對,消失在丹陽侯的記憶裡是多麼讓他深感無奈和悲涼,而更殘酷的是顥天玄宿無能為力改變這個事實。
原本只是想從顥天玄宿身上挖掘他與丹陽侯之間一些有趣的話題,沒想到卻意外勾出了他心中的哀愁,千金少心虛地抓了一下頭髮,開始有點同情顥天玄宿的遭遇。
「被忘記的感覺一定很不好吧。」如果今天立場調換,被重要的人所遺忘的他應該也很難釋懷。這麼想的千金少將責備的目光瞥向自己的朋友,忍不住替顥天玄宿抱不平:「都怪丹陽侯,一定是因為他的腦容量都被工作塞滿,所以重要的事情才想不起來。」
「又不是我願意的……」而且這跟他的工作有甚麼關係。
無奈的人並不只有顥天玄宿,這份記憶的存滅從來不是由自己做主。而為了避免事情太複雜,丹陽侯也無法詳細對千金少解釋,只能鬱悶的瞪了他一眼,老實接受這份指責,不過顥天玄宿卻堅定地替他搖頭。
「這不是他的錯。」
孟婆湯替丹陽侯洗去前世的記憶是必然的,只有拋下過去的一切,才能還他一個長樂未央的人生。
顥天玄宿原本也以為重逢後便皆大歡喜,自己可以全然接受的重新來過,然而現在的他卻無法那麼肯定了。
「抱歉,我有事情必須先離開。」
顥天玄宿忽然起身,他朝千金少示意的點了個頭,感謝他今天的招待。
而顥天玄宿離開前,他停頓了一下腳步,似乎想回頭看一眼身後的人,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又被放棄了,顥天玄宿終究背對那道茫然的目光推門離去,隻身投向疏星的長夜,獨留丹陽侯呆坐在原位。
伸出一半的手與卡在喉嚨裡的聲音,是他試圖挽留那人背影的證明,當丹陽侯黯然失神的望著被掩上的門板時,千金少立即伸手過來用力搖晃他的肩膀。
「你還坐著幹嘛,快追上去啊!」
「可是……」
丹陽侯剛才在車上才答應過會包容和信任顥天玄宿,而且他也不確定這時的顥天玄宿需要的是自己的關心還是獨處的空間,然而千金少看見他猶豫不決,立即恨鐵不成鋼的大嘆了一口氣,腹誹丹陽侯在感情這方面真是遲鈍的令人著急。
千金少說:「我得提醒你,他剛才把風月無邊一口氣乾了。」
風月無邊可是千金少店裡的獨門招牌,只要飲下這杯酒,不論是誰都能痛痛快快得大醉一場,因為就算是酒量好的人,也不一定撐得住風月無邊強烈的後勁。這種烈酒的喝法通常都是淺酌品嘗,可顥天玄宿剛才竟是渾然不覺的一口飲盡。
如果不是這個人的酒量出奇的好,那就是他淺嚐第一口時就已經有些醉了,而且醉的失去了判斷事情的能力,現在看來顥天玄宿應該是屬於後者,而他剛才竟然還獨自一個人離開,丹陽侯這下終於急了。
「你為甚麼給他這麼烈的酒!」
「我覺得他好像有心事,想說讓他趁喝醉時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啊。」
誰知道顥天玄宿竟是這麼心煩意亂,一個不注意就將烈酒當茶喝了。
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於事無補,顥天玄宿剛才醉得太快,丹陽侯也沒有立刻發現他的反常,他懊惱地立刻追了出去,連外套都來不及拿。
還好奔出門的丹陽侯很快就發現顥天玄宿並沒有走遠,酒醉的暈眩感迫使他停下腳步,他此時正身體歪斜的靠在牆壁強,感覺隨時都會倒下去。
丹陽侯趕緊向前攙扶,擔憂地對顥天玄宿問道:「你還好嗎?
丹陽侯仔細觀察顥天玄宿的表情,想分辨他是否還能維持意識,然而從渙散的視野中認出他來的顥天玄宿卻是驀然一震,眼底閃過一抹陰鷙。
「千金少……為什麼偏偏是他……在我沒找到你之前,竟然是他一直在你身邊。」
「你在說什麼?」
顥天玄宿模糊不清的醉語,讓人聽了一頭霧水,丹陽侯只當這是喝醉後的囈語,然而顥天玄宿接下來的話卻讓丹陽侯微微一顫。
「是阿,你當時如果拜入刀宗成為千金少的師弟,人生一定會不一樣吧。」
千金少擔任刀宗宗主的時候,一輩子都無愧於心,只要長刀在手便會拚盡全力護住他想要守護的人,哪怕要與天下為敵。
可是他呢,背負星宗眾人期許的他做到了嗎?
驀然回首,顥天玄宿竟逐漸看不清支撐他走到現在的究竟是什麼,他在無以復加的沉痛中喃喃自語,沒有注意到丹陽侯震驚的神情。
「千金少?他也……」難道這就是顥天玄宿看著他的眼神會這麼複雜的原因。
而且千金少已經是第三個人了,如果先前只是懷疑,那麼現在丹陽侯可以肯定這絕對不可能是巧合,冥冥之中似乎是命運刻意讓他們重新聚在一起,基於某種他現在還不知道的目的,現身於顥天玄宿眼前。
然而從丹陽侯口中聽見千金少的名字,莫名刺激了顥天玄宿的神經,他反手抓住丹陽侯,一個轉身將他用力壓向堅硬冰冷的牆壁,在只有稀薄的月光能照進的巷子裡,一股狂躁而危險的氣息朝丹陽侯撲面而來,他緊張的注視著顥天玄宿將近瘋狂的癲色,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喝醉酒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徑,有時候甚至可能做出傷人的舉動,被顥天玄宿抵在牆上的瞬間,丹陽侯已經本能的將手放在顥天玄宿的胸膛上,隨時做好準備將人推開,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卻遲遲下不去手。因為在盛怒退去後,顥天玄宿將額頭輕輕靠在丹陽侯的肩上,濃烈的酒精麻木了他多年來的理性,失去防線的他終於將自己的脆弱徹底傾倒而出。
「你心裡一直在怨我……」時間彷彿又回到許久以前,那個在墓前崩潰的夜晚,顥天玄宿蒼涼的笑了起來,痛徹心扉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你明明是為了保護我才死的,可我作為你的師兄卻甚麼也沒有做,只有千金少堅持報仇,要替你討回公道。」
當年的道域內憂外患,幾番征戰過後四宗皆傷亡慘重,已然容不得半點差池,若是再走錯一步,道域將迎來覆滅之危。所以顥天玄宿不能任性妄為,作為星宗宗主以及代理神君,他清楚地知道怎麼取捨才是對的,即便道域自此流傳起評判他無私但涼薄的非議,顥天玄宿也必須負重而行,餘生的十幾載,他總是一遍遍的這麼說服自己。
但是當時的他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一千年以後承受椎心刺骨的代價。
「為什麼……」能夠將他傷的最深的,從來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顥天玄宿緩緩抬起臉,望著丹陽侯的眼眸裡浸滿了悲意。「這是他的安排,還是你的選擇?」
生前沒有辦法實現的,顥天玄宿死後再也不願放手,在死寂的黃泉等到回音的霎那,他以為自己真的博取到一絲機會能夠彌補缺憾。然而他於塵世間追尋故人的身影時,丹陽侯卻已經在無數次的轉世輪迴後忘卻了他們的曾今,如今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年少時相伴歡笑的人都另有其人,不再是他的師兄。
難道這就是寄鯤鵬想讓他看清的現實,就算帶著滿腹的思念站在丹陽侯面前,可宛若不相識的自己在他心裡又算什麼呢。
顥天玄宿發自肺腑的傾訴自己的心事,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在丹陽侯心底,可他一下子說了許多,過於複雜的訊息量讓丹陽侯愣了半晌,一時難以整理思緒。
原來他們前世時與千金少也有一段過往,他應該不是壞人,卻無意間在顥天玄宿心裡埋下一個陰影,但歸根結柢,讓他悲慟欲絕的人依然是自己。而且顥天玄宿剛才還提到一個人,『他』是誰,他的安排又是什麼意思?
太多還需要釐清的疑惑讓丹陽侯不知該怎麼反應,但現在的他也沒有餘裕思考了。當顥天玄宿顫抖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藉著原本想將他推開的手心傳達到心裡時,丹陽侯於心不忍的蹙眉,他不能看著顥天玄宿逐漸被自己心中的深淵所吞噬。
「你先冷靜,你醉了。」
丹陽侯溫聲說道,竭盡了自己畢生的溫柔,想要先安撫顥天玄宿的情緒,可沉浸在傷痛之中的顥天玄宿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不,我從來沒那麼清醒過!」那麼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失去了如此重要的東西。
「我相信你當時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就算不了解當年事情的全貌,丹陽侯也不會懷疑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情誼。他真誠的注視顥天玄宿,想讓他知道這不只是一句寬慰。然而看見丹陽侯對自己沒有一絲猶疑的信任,顥天玄宿再也忍不住的哽咽出聲。
「那又如何,我終究辜負了你……我竟然還不敢承認,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師兄。」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當時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吶喊著要為星宗逝去的性命復仇,可是顥天玄宿力排眾議時,他已經在門派與情義之間做出了選擇。
他是師弟最敬愛的師兄,他陪他唸過書,歷經各種難關,然而丹陽侯為護他而死以後,他為他所做的只是每一年清明時節燃一柱香,燒一份黃紙……
「顥天玄宿……」
這世上最嚴厲的苛責,是終其一生都不肯原諒自己。凝望著顥天玄宿的雙眸漸漸泛起水霧,丹陽侯不捨地搖頭,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然而他的心疼看在顥天玄宿眼裡,卻像一支利劍猛然穿心而過,徹底擊潰了顥天玄宿搖搖欲墜的心靈。
月光下,一道淚光無聲流淌。
「哈……看你現在的眼神,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丹陽侯的眼裡沒有受到背叛的憤恨,也沒有無言以對的心冷,恩怨是非都已消散在了遙遠的從前,早已忘卻一切的他彷彿只是在同情著一個陌生的可憐人罷了。
淒涼的微笑仍掛在嘴角,可顥天玄宿已然心如死灰的闔上濕潤的眼睫:「我還寧願你恨我……」至少這代表丹陽侯是在乎他的。
輝煌的高樓不過一捧風沙,昔日榮辱終成虛話,時代早已翻篇而過,在這千年的光陰裡,只有他仍背負著愧疚踽踽獨行,期盼旅途的終點,會有似曾相識的人與自己久別重逢。
然而當朝思暮想的人已經近在眼前,喚醒的卻是故事裡的痛與悔,令顥天玄宿悲不自勝。
「顥天玄宿,你看著我。」
丹陽侯輕輕捧起顥天玄宿的臉龐,帶著暖意的指尖替他拭去了淚水,耐心的等待顥天玄宿鼓起勇氣再度面對自己。
「千金少的個性如果還和你記憶中的一樣,那我可以跟你打賭,他絕不會來找我。他喜歡熱鬧,要他一個人孤單的活著根本不可能。」
有些人注定要過一場快意恩仇的人生,蕭蕭江湖路,千里不留行。千金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揮刀斬下仇人的頭顱,並帶上一壺酒來到墓前,傾杯為祭,悼念亡魂,恩仇不留身後。
可是所有人都離開後,當年的故事再也無人可知,如果不是顥天玄宿的堅持,丹陽侯也沒有機會知道,原來他們曾經擁有一份深厚的羈絆。
「丹陽……」
顥天玄宿驚訝的看著自己被拉近一個溫暖的擁抱裡,丹陽侯輕拍他的後背,說出了遲到太久的安慰:「你為了拯救道域犧牲自己,如果換作是我也會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我不會恨你,你也要不責怪自己。」
就算帶著虧欠而活是他對自己的懲罰,這麼多年也已經夠了。
被擦乾的臉龐,又一次被滑落的淚水所沾濕,顥天玄宿無法自己的低泣,他加重了力道,深深回擁住丹陽侯。
「師弟,別走……」他真的無法再忍受第二次的失去。
沒有任何怨懟的諒解,安撫了久病成疾的靈魂,宛若走過一路風雪的遊子,找到了唯一想安歇之處。緊繃的心神鬆懈下來後,顥天玄宿的身體很快就支撐不住,顥天玄宿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只依稀記得丹陽侯似乎對他說了一句話。
「就算你不是我的師兄,我也不會離開你。」
丹陽侯扶著癱軟的靠在自己身上的顥天玄宿,那句微顫的輕語,不知究竟是說給誰聽。
而在嘯刃峯裡等待他們回來的千金少此時正百無聊賴的托著下巴,心想丹陽侯怎麼去了這麼久,自己是否要跟過去看一眼時,店門終於傳來被推開的聲響,丹陽侯正艱難的托著早已站不住的顥天玄宿,呼喚千金少趕緊過來幫忙。
「他沒事吧?」千金少繞過吧檯,幫忙扶住顥天玄宿的另一側。
「快暈過去了,借你的房間讓他躺一下。」
顥天玄宿面色潮紅,喘息也越來越沉重,接下來應該有好一段時間都會醉得不省人事。雖然仍是不敵風月無邊的酒力,但沒有醉到嘔吐不止,千金少已經對顥天玄宿由衷感到佩服。
在千金少的指引下,他們攙扶著顥天玄宿到隱藏在座位區後方的一間休息室。這個房間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才準備的,千金少自己也不常使用,所以裏頭的配置很簡單,只有一個小茶几和一張單人床,連棉被也沒有。
小心翼翼的將顥天玄宿安頓在床上後,丹陽侯又轉身拿上自己的西裝外套為顥天玄宿蓋上,並且替他散下髮髻,避免等會睡得不安穩。
丹陽侯正忙著照料喝醉的顥天玄宿,可另一邊卻有人閒散的倚著門框,饒有趣味的盯著顥天玄宿泛紅的眼眶。
千金少咂舌,悠悠的說道:「一點防備也沒有的美男子,真是讓人把持不住。」
從顥天玄宿紅腫的雙眼不難看出他剛才應該哭過,一般人若是情緒激動的痛哭一場,臉色難免會變得憔悴而暗淡,可顥天玄宿偏有一張惹人忌妒的俊臉,眼角幾滴未乾的淚光,反而將他襯得楚楚可憐。
聽見千金少一副預謀不軌的發言,丹陽侯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這句話該我問你,好好把握。」
「……」
千金少給了丹陽侯一個要他加油的眼神後便轉身回到前台,非常好心地給他們留下獨處空間,而丹陽侯心裡一時五味雜陳,懷疑自己看起來像是想要趁人之危嗎?
雖然顥天玄宿現在只能任人擺布,眼神迷離又溫順的模樣,的確讓人忍不住心猿意馬,但丹陽侯可沒有千金少那麼厚臉皮,如果真的要他把握機會做些甚麼……丹陽侯想了想,有些問題如果趁著顥天玄宿喝醉時問的話,應該可以得到誠實的回答吧。
丹陽侯在床上留出空位的地方坐下,輕輕搖了一下迷糊的顥天玄宿,說:「顥天玄宿,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為了確定顥天玄宿現在還有幾分清醒,丹陽侯先試探的問了一句。他見顥天玄宿迷茫的回望了他一會,而後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反應雖然有點遲鈍,但應該還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雖然趁人喝醉的時候套話不太好,但千金少說的沒錯,這是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否則等顥天玄宿清醒後,他可能又甚麼都不願意說了。
「無愧……也是你以前認識的人嗎?」
趁顥天玄宿還沒睡著之前,丹陽侯立刻接著問道,他還是有一點在意無愧前世的身分,就一點點。而如他所料,醉醺醺的顥天玄宿完全放下了防備,十分坦然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恩,無愧是你的徒弟,從小就跟著你。」
「喔……那你為什麼不說?」悄悄鬆了一口氣後,丹陽侯隨即感到疑惑。
師徒並不是難以啟齒的關係,何況如果是從小扶養,可能還有點類似父女的情分。雖然有這麼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兒,丹陽侯會有點頭痛就是了。
「你以前有很多徒弟,可是最後只剩下無愧……我怕你難過。」
顥天玄宿說到一半,眼神便暗了下去,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傷心的往事。對於他的默然無語,丹陽侯終於開始認真反省自己前輩子是不是活得太過悽慘,才讓顥天玄宿甚麼都不敢說。
前世的自己與徒弟們應該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但丹陽侯此時並不急著知道那些過去。
「把以前的事情都告訴我吧,不管好的壞的,我都想要知道。就算我們以前吵過架,這麼多年過去我也氣消了,你擔心什麼?」
為了讓顥天玄宿從傷感的情緒中抽離,丹陽侯用玩笑般的口吻想逗他一笑,然而想重拾過往的心意卻是認真的。顥天玄宿從丹陽侯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股堅毅的力量。
「以前的事我可能記不起來了,但我想了解你。那不只是你的回憶,也是我的。」
知道前世發生過的事情,丹陽侯才能體會顥天玄宿的心情,替他分擔記憶的沉重。不論自己的前世有多麼不堪回首,那都是他與顥天玄宿一起走過的路,不是嗎?
或許他們的重逢,並不是一個人鍥而不捨的尋覓,而是我終於踏出了前塵,而你在來生等我。
時光曾經無情地留下傷痕,卻也溫柔的撫開了心結,顥天玄宿終於釋然的點頭,在丹陽侯的守候下安穩的接納了睡意。
熟悉的觸感輕柔的撫過額頭,也沒能吵醒他的夢境,確認顥天玄宿熟睡以後,丹陽侯才依依不捨地收回手指,放輕步伐離開了房間。他轉身回到吧檯時,見千金少已經為自己到了一杯酒,用眼神叫他快點過來坐。
有些事情看來是瞞不住了,當丹陽侯認命一樣自動走到千金少隔壁的位置坐下,便聽見他似笑非笑的說:「真難得見你照顧人。」
「別說的我好像沒伺候過你。」雖然聽出了千金少言外之意的調侃,丹陽侯仍是不滿的回嘴。
千金少還在讀大學的時候,不只自己喜歡貪杯,也時常找他的學弟一起拚酒,兩個人誓要分出高下一樣,每次都喝的不醉不休,最後總是丹陽侯主動把醉的分不清天南地北的千金少給帶回來,他們才肯罷休。
千金少從回憶裡梭巡了一圈,印象中似乎真的有這件事,不過他才不會被丹陽侯轉移話題。千金少玩味的用手中的玻璃酒杯輕敲了一下自己剛才為丹陽侯準備的調酒,淡粉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輕輕搖晃,像極了愛意湧現時那不安又甜美的觸動。
「承認吧,你對他不一樣,別跟我說你只是為了報恩。」什麼時候丹陽侯也學會了顧左右而言他,不會是害羞了吧。
而且千金少剛剛想起來,他以前是有在外面喝醉而勞煩過丹陽侯幾次,但丹陽侯充其量只是把自己送回家然後扔到床上,才不像剛才照顧顥天玄宿時那麼無微不至,還靜靜地守在他床邊直到入睡。
千金少記得顥天玄宿和丹陽侯剛才碰面時,彼此之間還有些不知該怎麼拿捏分寸,想接近卻又躊躇不前,不過人與人之間,有時只需要一杯打開心房的酒。
報恩這件事,這個時候都已經無所謂了,顥天玄宿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
丹陽侯沒有回應千金少,而是拿起被他所嫌棄的那杯粉紅調酒,這一次他終於認真的品嘗獨屬於它的香氣,接受烙印在心間的酸甜與苦澀。
可千金少笑著問丹陽侯需不需再來一杯時,身後忽然傳來了有人開門走進店裡的聲音。千金少記得自己剛才應該有放上今日謝絕訪客的牌子才對,他疑惑的側頭望去,與他對上視線的是一個看起來很稚嫩的少年,微長的紫色髮絲輕巧的散落在額前。
「抱歉,本店今天沒有營業,而且你成年了嗎?」
千金少雖然一向隨和,任何人都可以是一起喝酒的朋友,但做生意不能沒有底線,他是堅決不放任何未成年的孩子進來酒吧的。
「我只是看起來很年輕而已,說不定年紀比你還大。」面對千金少的查問,那人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隨後像是不經意般看了丹陽侯一眼:「這裡不是還有其他客人,真的不能順便讓我坐一下?」
「你如果真的一把年紀就別撒嬌了,今天只招待朋友,不好意思啦。」
而且不論千金少怎麼看,他還是認為這個少年頂多只是個高中生,若是他的歲數真的比他和丹陽侯還要多,千金少可能要懷疑他不是個普通人類了。
既然已經被千金少婉拒,少年也不再堅持,只是在離開前,他有意無意地對視線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丹陽侯問道:「你一直看著我,是覺得我有點眼熟?」
「恩,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明目張膽的打量陌生人的確有點失禮,但是丹陽侯一直覺得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給他一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
「誰知道呢,人類的記憶一向都不可靠。」輕快的語調巧妙的掩飾了字裡行間的深意,少年調皮地聳了聳肩,說:「既然今天沒有營業,那我只好回去了。」
然而在少年轉身的霎那,一個畫面驀然竄進了丹陽侯的腦海。在播放著古典樂的咖啡店裡,顥天玄宿驚慌地站起身,毫無預兆的奪門而出之前,丹陽侯見過他一次,只是少年那時候沒有察覺丹陽侯的視線,因為他隔著玻璃窗所注視的人……是顥天玄宿!
「等一下……是你!」難道那天讓顥天玄宿失態的人就是這個少年。
當丹陽侯猛然回神時,眼前已經沒有了少年的身影,千金少見他突然這麼激動,也關心的詢問到底發生了甚麼,難道他們真的認識,可丹陽侯現在沒有時間跟解釋了,他讓千金少替他守著顥天玄宿,自己立刻動身去攔住少年,就像顥天玄宿那天做的一樣。
嘯刃峯門前是一條直線型的巷子,出口的一邊通向街道,另一邊則是安靜的住宅區。憶起少年那天被顥天玄宿追蹤時也是將自己隱身在人群中,丹陽侯二話不說便朝街道的方向奔去。
顥天玄宿的異樣都是從他見過那位少年後開始的,丹陽侯一定要找那人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線索。可當他追出巷口時,一個強烈的燈光忽然照在了他的臉上,丹陽侯下意識的用手遮住被刺痛的雙眼,然而快速逼近的引擎聲卻讓他驚覺不對。
他已經有過類似的經驗,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因為閃避不及而被汽車迎面撞上的前一秒,那種甚麼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事情發生的茫然……
當時的車禍意外彷彿又要重演,而顥天玄宿此時正在熟睡,絕不可能再從天而降救他一次。等到求生本能發狂的刺激心跳,警告丹陽侯該閃避的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了。而在千鈞一髮之際,丹陽侯感覺有個人用力拉住了他的後領,在危急的時刻將他往後一拖,以毫釐之差與車體擦身而過,驚險的躲過了這場災劫。
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往後方的丹陽侯頓時重心不穩,踉蹌的與身後的人撞在一起,狂亂的心跳還沒從歷經生死一瞬的狀態恢復平靜,丹陽侯餘悸猶存的回過頭,意外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臉龐。
「小心一點,生命是很寶貴的。」少年一字一句的說道,凌厲的注視竟無端的令人生畏。
剛才在危急的時刻救了自己的人,竟然就是丹陽侯正要尋找的那名少年。才剛脫離險境的他本想先慢慢地平復情緒,並且感謝少年的幫忙,讓他死裡逃生一回。可是當丹陽侯回過神的時候,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顥天玄宿的名字。
現在不是慶幸自己安好無缺的時候,為了防止少年再次消失,丹陽侯扣住了他的手腕,無所畏懼的迎視少年冷峻的眉眼。
「你是誰?你認識顥天玄宿嗎?」
「我叫寄鯤鵬,與顥天玄宿算老熟人吧。」
大概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表情太過嚴肅,少年重新整理了一個親切的表情,想讓自己看上去符合這個外表的年紀。然而當他說出自己與顥天玄宿認識許久時,丹陽侯立刻心生戒備,因為能讓見多識廣的顥天玄宿都感到不安的人絕不尋常。
丹陽侯接著問道:「顥天玄宿最近的反常是不是與你有關?」
「注意你的說法,我沒有害他,當初是顥天玄宿自願與我打賭。」
打賭這種事,本來就是在雙方有共識的前提下才能成立,顥天玄宿因為這場賭局而心力交瘁也是他當初的選擇,寄鯤鵬不會接受這份指控。
既然他不是罪魁禍首,甚至剛才也救了丹陽侯一命,丹陽侯像對待犯人一樣扣著他不放是不是太不可理喻了,寄鯤鵬不悅地看向丹陽侯,直到對方沉默的鬆開手。
寄鯤鵬轉動自己被握出一圈紅印的手腕,嘀咕著丹陽侯簡直粗暴的令人髮指,然而丹陽侯此時正在飛速的思考,並沒有聽進去他的抱怨。
顥天玄宿從來沒有說他與別人有一個賭約,難道這就是他想隱瞞的事情?可他不只為了這件事心神不寧,甚至還提出暫時不要碰見的請求,種種疑點讓丹陽侯不得不懷疑,顥天玄宿的顧慮該不會是因為……這個賭注的內容與自己有關。
思緒逐漸清晰,可丹陽侯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他握緊雙手,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你們的賭注是什麼?」
本來因為自己被這麼失禮的對待而有點鬧脾氣的寄鯤鵬,在聽到丹陽強硬的質問後,輕鬆的神色很快從那張面容上退去,露出了深藏底下的一抹晦澀。
就算洗淨了靈魂並將其放入一具平凡的軀殼,可在某些時刻還是無法避免的浮現舊時的影子。丹陽侯依然是個聰明的人,立刻就分辨出甚麼是最關鍵的問題,然而與聰明的人對話,不見得比較輕鬆,因為他們太過敏銳。
寄鯤鵬將手負在身後,一邊斟酌著如何描述,一邊圍繞丹陽侯緩步而走。
「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有一天卻忽然不記得了,像是被人強行抹去,一點痕跡都找不回來。」
比起忘卻一切後的茫然無知,獨獨丟失了一段記憶的痛楚,並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去。相反的,強烈的缺失感會時時提醒自己,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意識到心中的空洞可能永遠無法被填補時,那時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是感到空虛、無措還是……悔不當初?
「替我轉告顥天玄宿,不論要選擇哪一條路,該放下就放下吧。」
寄鯤鵬的聲音最後消失在了他的背後,當丹陽侯轉過身時已經沒有了少年的身影,只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消逝在寒涼的晚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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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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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春去秋來,花葉枯敗,抬眼所見無不是人間蕭瑟處。
祈願樹下,但見一肅穆的身影沉默佇立,細碎的光影落在其深色的帽冠與衣袍,又被掩入更深的陰影之中。
繁花勝景終抵擋不住朔風寒涼,早已紛紛凋謝,只餘人們掛上的絲帶仍緊緊纏繞枯枝,猶如灼然烈火,似要將人們留下的願望燃燒殆盡。
當道域已然滿目瘡痍之後,大概不再有人會繼續相信,這細軟的紅絲能讓眾生求得上蒼垂憐,遭遇不幸的人們真正需要的是天道輪迴與因果報應,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這種心情,所以絕不會怯於正視自己的命運。
負罪的心意已定,當他將太微幻拱手交還的那一刻,便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生前身後事,人生走到這一步,縱非無憾卻也應當無所牽掛了才是,可自己為何仍然不由自主地重回這個地方?
他微微側頭,想像記憶中那道銀髮白衣的人出現在身畔,誠摯的閉目祈禱,其溫柔的低語即便沒有上達天聽,也已經雋刻在了他的心裡,就因為這一瞬的動容,他曾經覺得自己能夠原諒了,原諒上蒼給予苦厄和悲愴的同時,也不忘為他捎上一絲溫暖。
於是他輕輕笑了,笑自己終究也難逃世俗,貪戀過這短暫的虛妄。
或許總有一天,人們會逐漸忘記哀傷,又一次帶上鮮紅的絲帶前來,重新許下不同的願望,可有的人卻再也看不見來年花開。
人間喜樂,原來並非自己此生所有,一句無人聽聞的嗟嘆,留在了永不見春暖的長冬。
而在那人轉身後,嶙峋枯樹上,只餘一條拖曳紫色珠串的絲帶在風裡飄盪,留下細微孤寂的殘響。
而史料書卷被塵封千年之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丹陽侯透過故人的言語再度翻開了本該消失在時光長河中的故事
前世的丹陽侯出生在道域的一座小城鎮,因母親早亡,從小與父親和幼妹相依為命。他天生悟性過人,根骨上佳,注定有著不同於凡夫俗子的人生。於是九歲那年他被當時的宗主收為徒弟,也是在同一天,他與顥天玄宿於星宗初見,少年師兄容貌清俊,眸光清澈,即便當時的他正捧著厚重的書冊,依然空出一隻手溫柔的揉了揉小師弟的頭髮。
那是一段自在無憂的年少時光,在眾多師兄弟裡,丹陽侯似乎最常與顥天師兄待在一塊,小時候纏著他一起讀書,長大了便拉著他陪自己練武。同門師兄弟都曾經疑惑的問過顥天玄宿,為何丹陽侯只與他特別親近,可顥天玄宿卻笑而不答,只有他們的師尊看出來,能融化心中冰雪的恰是一顆赤子之心和一張只為一人漾開的純真笑容。
然時光飛逝,春光難留,道域四宗因權位之爭日漸生出積怨,並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終是爆發了一場傷亡慘重的內戰。從修真院慘案開始,無止無休的殺戮逐漸壟罩了道域,宗門之間因舊恨新愁相互殺紅了眼,到後來甚至開始波及無辜百姓。
不過只是晚了一步,就只差了那麼一步。
丹陽侯失魂落魄的抱著父親傷重而冰冷的遺軀,無法接受眼前慘狀的大腦只能不斷重複這一句話。而他的身後,從小喚他兄長的少女被綁在木樁上,凌亂的長髮和衣裙飄盪在寒冷的風中。
丹陽侯始終不敢回頭,直到顥天玄宿鬆開繩索,解下自己的披風覆在了少女身上,憐憫的為其遮掩生前的折磨與不復甦醒的眉眼,丹陽侯終於渾身顫抖的痛哭失聲,那一天,他流光了自己一生的眼淚,也埋葬了自己餘生的喜樂。
當丹陽侯違抗師命尋到兇手,並用鮮血和死前恐懼的叫喊為遭遇死劫的家人祭奠時,他已經想到了自己將來的結局,可是當顥天玄宿為他抵擋師尊的滔天震怒以及無情落下的杖刑,他才看清了未來的道路。
自此以後,昔日天真心善的少年消失在眾人的記憶中,星宗門徒只認得行事嚴厲狠絕的太微垣,他不只掌戒律刑罰,更執意帶著星宗立足頂峰,要世人皆仰望如皓月般高潔無私、正直端方的顥天玄宿,因為丹陽侯堅信只有品質高尚的師兄有資格成為道域的希望,能夠滌蕩黑暗,還給世人一個公道正義的世界。
為了達成理想,他不惜引發第二次內戰,生離死別再度重演,可歷史的註記往往是冷漠而殘酷的。
關於那一年的戰事,真實的記載是無數外敵趁著道域內戰時也發起了襲擊,致使傷亡擴大,差點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而丹陽侯至死前都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他的徒弟們除了無愧以外都因他而死,同門不諒解的目光,百姓憤恨質問的聲音,不論晝夜都時刻擊毀著他的心防,鑽進內心深處叫他隱隱作痛,而顥天玄宿沉默的背過身去的姿態更是烙印在他的腦海裡,一生都無法揮去。
丹陽侯從至親死後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慈鳴道裡一道隨風而遠的青煙,或是立於幻海的一塊石碑,早該是他的歸宿。
於是沒有任何猶豫或惋惜,他推開了顥天玄宿還想拉住他的手,交出了太微幻,也交出了自己的性命,剎那間漫天血雨傾盆而下,這樣是否就能贖清這滿身罪孽,解脫一生的淒涼。
這延續半生的恩怨情仇,至此終於塵埃落定,然而丹陽侯雖然沒有看錯此生宿命,卻也沒有察覺自己還是沒能了卻一段因緣,煙消雲散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死化成了深夜裡的夢魘,永留在生者的心上。他為他換得的人間雖和平繁榮卻已黯然失色,而斗轉星移,花開花落,時序除了為他增添蒼老與哀愁,也不再有任何意義。
因此多年後,顥天玄宿在殉道之前,回頭看了漸漸封閉於結界裡的道域最後一眼,內心已然無悲無喜。師尊的託付、宗門的延續以及守護的職責,他從不曾辜負,也終於可以放下了,從此以後他可以將自己珍重之人放在心中的第一位。
他真的好想再次看見那人喚自己師兄時,乾淨純真未染一絲滄桑的笑顏……
孤獨的靈魂與世長辭前,最後看見的幻象會是心中難捨的牽掛,抑或是此生長憾,兩個飽受風霜的人在相隔的歲月裡各自闔眸,寂然的化作天地間最渺小的塵埃。
前世的故事到此一曲終了,可人們的執念並沒有隨著殞滅的軀體一同消逝,世代輪轉,山河非昨,離散的兩人在遙遠以後的時空再次相逢。
人群的殘影彷彿流動不止的光陰,不停從他們周圍交錯而後,唯有顥天玄宿與丹陽侯不為所動的並肩而立,一同望向保存在玻璃箱中的一座古樸的銅製星象儀。
他們此時所在的地方是一座收藏眾多文物的博物館,其中館內藏品以上個世代的著名畫家所繪製的神像畫作最為聞名,大多數人也都是為一睹真跡前來朝聖,可欣賞名畫並非顥天玄宿與丹陽侯今天來到這裡的目的。
星象儀下方的簡介對於這件文物並沒有太多描述,這是一件出產年代不詳的古物,然而其表面老舊的細紋刻痕足以證明他曾經歷過凡人所無法遙望的蒼茫歲月。
丹陽侯問:「這個星象儀是星宗的嗎?」
顥天玄宿搖頭:「是由後人所造,但長的很像。」
觀星的技術與學識經由數代人的傳授而得以保存,然而星宗存在的痕跡早已被滄海桑田所湮沒,如今知曉並親身經歷當年過往的人只剩顥天玄宿了,他是這段歷史的延續,也將會是前塵的終結。
在顥天玄宿回答後,丹陽侯沉默了許久,就像顥天玄宿用平淡卻滄涼的語調述說從前的故事時,他也是這麼專注且安靜的聆聽,感受如同漣漪般在胸膛裡散開的惆悵。
剛認識顥天玄宿的時候,丹陽侯對這個人走過的人生雖有感觸卻做不到感同身受,更是將他的師弟視為一個虛幻的影子,只存在於顥天玄宿的素描本上,以及早已覆滅的世界裡。他們活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不論是親朋好友還是人生軌跡都截然不同,丹陽侯始終認為自己與那個人縱然擁有同一個魂魄,也不再是相同的人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夠證明他們之間尚存千絲萬縷的連繫,是丹陽候即使覺得陌生卻依然嘗試與前世的自己再次共鳴的理由,那麼就只剩下此刻在他身旁的人。
可惜這段悲壯淒楚而徒留嗟嘆的過往,在無數次的輪迴洗淨後,即便是感慨的心情也已經所剩不多,如今以第三人的視角看待自己曾一意孤行的人生,丹陽侯心裡更多的是惋惜。
「你當時其實可以阻止我。」
當丹陽侯的聲音響起,顥天玄宿才像是終於從古老的記憶裡回過神來,宛如凝固的視線從天象儀上移開,緩緩與丹陽侯相望。
如果當初被重傷囚禁的人是丹陽侯自己,甚至不須等到他自裁,顥天玄宿便以宗主的身分率先做出處置,收回太微垣的名位,縱使一生回歸庸常,他們至少不會面臨生離死別,更沒有後來顥天玄宿無止盡的漫漫漂泊。
「如果我真的阻止了,你會怎麼做?」
丹陽侯想了想,說:「應該是離開星宗吧。」
宗主親自責罰,星宗自然沒有留他的餘地,縱使顥天玄宿無意將師弟除名,想給予他將功折罪的機會,丹陽侯的自尊與驕傲也不容許自己恬不知恥的留下來。
幾經數次輪迴,好像也無法洗去丹陽侯骨子裡的傲性,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到顥天玄宿瞭然而無奈的神情時,丹陽侯頓時無言以對,因為他一下就讀懂了顥天玄宿沉默背後的苦澀。
對師弟無數次的包容和原諒,並非全是因為顥天玄宿修養了得或是念及同門情誼,而是不想要回頭時卻看見身旁空無一人,萬籟俱寂的孤獨才最是令他難以忍受。
丹陽侯忽覺內心一陣悸動,性情如同山岳一樣沉穩持重,對人對事都淡泊無爭的顥天玄宿,卻唯獨對自己的師弟發愁,既放不下也捨不得,他說不定心裡還想嘆息過,年幼貪玩的弟子都比較讓他放心。
丹陽侯反省自己從前固執己見,似乎欠處處為他周旋的顥天玄宿一句道歉,但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想笑。顥天玄宿生前因為舊情而屢次相護,沒想到死後還不肯解脫,執意在這紅塵中尋回記憶全失的自己,他們之間究竟是誰比較固執,又是誰更叫人煩惱。
「我當時讓你很為難吧。」雖然對他來說,現在的顥天玄宿也不惶多讓。
「不全是你的錯,我也有責任……不過現在回頭去看,好像也不算什麼了。」顥天玄宿神色平靜的說道。
無論是如何沉重不堪的過往,似乎都要在說出口的一霎那,才能被流水般的時光緩慢而溫柔的沖淡,許多壓抑在心底的徬徨、委屈和疲憊,也因為終於有了能接納的人,如冰雪消融,不復執念。
苦行之人歷經坎坷,終於迎來撥雲見日的一點光芒,顥天玄宿雖然覺得身體與精神疲倦非常,心情卻輕鬆許多。
雖然知曉過往並不代表憶起共度的悲歡,但是丹陽侯如今就站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顥天玄宿對此已經感到很欣慰,即使曾經留下的傷疤永遠都不會消失。
「你決定回來找我的時候,有想過我可能已經放下過去的事情嗎?」
雖然丹陽侯語氣如常,可顥天玄宿還是察覺了他用字遣詞裡的委婉,因為對於一個早已轉世的人而言,過往無從放下,只有遺忘。雖然是丹陽侯堅持想要知道前世發生過的事情,可顥天玄宿其實一直都明白,真正抱著過去不放的人是自己。
顥天玄宿輕嘆一聲,閉目沉吟:「我明白,但我想要再見你一面。」
想要再次相見……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嗎?
就為了這麼單純的願望,顥天玄宿不惜跋涉千里,浪跡天涯,直到世間萬物於他如流動的浮雲,凋謝的落花,不再為他所留,從此以後他擁有的只剩下孤獨和心中的執念。
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棄嗎?
人類都有無窮無盡的願望,而顥天玄宿的為何會那麼癡愚卻又溫暖動人,親身走過了阡陌紅塵都沒有令他看淡。丹陽侯抿唇無語,感受自己的心湖被名為顥天玄宿的微風吹拂般隨波蕩漾。
丹陽侯曾經想問顥天玄宿,為甚麼當初執意要選擇這條孤獨的道路,可如今他真正想知道的,已經不再是同一個疑問。
「如果那天為你斷後的人不是我,你也會這麼做嗎?」
認真注視著顥天玄宿的側臉,丹陽侯從他詫異睜開的雙眼中,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迷茫,彷彿亙古的歲月裡,顥天玄宿竟不曾細想過這個問題。
然而茫然過後,率先攀上俊秀眉宇的卻是沉痛悲意。顥天玄宿低聲說道:「比起這個,我更希望那天走的人是我。」
將丹陽侯的詢問沉入心間,經過反覆的自問和確認後卻莫名感到一陣頓痛,無法繼續探查內心的聲音,顥天玄宿不得不坦承,現在的他無法回答丹陽侯。
若非丹陽侯提起,顥天玄宿或許都不曾發現,自己一直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的機會,因為命懸一線之際,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能力、也願意捨生護他周全。顥天玄宿至今都無法遺忘丹陽侯當時毅然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深切的體會到宛若宿命般的絕望,只要活下來的人是他,與丹陽侯生死相隔的結局就注定不可能改變。
所以丹陽侯的問題,顥天玄宿現在並無法給出答案。因為這些年來若非有職責和信念的牽引,勉強將他的魂魄釘在這副身體,顥天玄宿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會變成甚麼模樣。
「別說傻話了。」丹陽侯皺眉,不悅的打斷了顥天玄宿消沉的話語。
丹陽侯可以不在意顥天玄宿迴避他的問題,卻氣惱他不該有這種想法。
別說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改變,就算真的重新來過,丹陽侯也會將這條絕路走到底,救不了至親已經是他畢生憾事,怎麼能讓顥天玄宿也在他面前死去,這種事情丹陽侯根本無法想像。
「你啊,就是個性這麼倔強才讓我為難。」
彷彿從丹陽侯的身上再次看見前世的殘影,一抹苦笑一如既往的浮現在顥天玄宿的面容上。
不過能夠與丹陽侯重逢,重溫前塵悲歡,顥天玄宿已經覺得自己何其有幸。素描本上用思念一筆一畫所描繪的回憶,讓無竭的孤寂似乎都變成一種恩賜。
「顥天玄宿,我知道要你回想痛苦的往事很不容易,所以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過去的事情。」
知曉前世的自己竟然擁有坎坷非常的一生後,丹陽侯也明白了顥天玄宿為甚麼寧可自己連同他一併遺忘也不要再想起,而親眼看著自己從踏上歧路到魂飛魄散的顥天玄宿又何嘗不傷心呢。
丹陽侯踟躕一會,而後伸手輕握顥天玄宿的手腕,無聲地傳達屬於自己的關心:「我沒辦法改變過去,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安慰你,但是我們現在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顥天玄宿喃喃的重複丹陽侯的話。
「關於未來……你沒有什麼打算嗎?」
丹陽侯開口時,神情隱隱有些緊張,可陷入沉思的顥天玄宿並沒有發現。
顥天玄宿最初的盼望是想再和丹陽侯見一面,並且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下,終於慢慢讓丹陽侯放下戒心,再度拉近彼此的距離。素描本上原本一身重色道袍的人,丰神俊朗依舊卻減短了頭髮,換上不同時代的衣裝,顧盼流轉的雙眸較之記憶裡的更有鮮活的神采。
那麼之後呢?又翻開新的一頁空白後,顥天玄宿會畫上什麼色彩接續這段故事。
一陣無聲後,丹陽侯看見顥天玄宿眉目低垂,對自己溫柔莞爾:「我很想一直陪伴你,看著你平順安穩的走完這一生,彌補前生的遺憾。」
比自己年幼的師弟,卻要由顥天玄宿白髮人送黑髮人,為他蓋棺入殮,刻碑立墳,這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顥天玄宿已經不想再承受第二次這種痛心的訣別。
而顥天玄宿這番話也提醒了丹陽侯此前忽視的問題,他猛地內心顫動,脫口問道:「那我不在了之後你要怎麼辦,要繼續找我嗎?」
當這一世的故人也不在了以後,無論今昔都再無可追,重回孤寂的顥天玄宿會不會心生懊悔,長生已非神的賜福,而像是一種懲罰。難道他們之間只能如同前世一樣留下顥天玄宿一個人徘徊嗎。
「這些年我找你找的太辛苦了,這一次我要考慮看看。」
不像丹陽侯為數十年後仍要面臨的結果感到憂心,顥天玄宿輕鬆的說著笑語,逗弄丹陽侯的神態竟有一絲撒嬌的孩子氣。
過盡千帆的人也許最渴望的是能安定下來的落腳處,丹陽侯愣了一下,隨後露出平靜的微笑:「不然這次我過奈何橋之前不喝孟婆湯了,我一定會記得你,下輩子換我去找你。」
就算輪迴的路在漫長,只要心志足夠堅定,就不必懼怕命運的波折,這是顥天玄宿用自己一路千年親自教會他的。
「如果……我已經累的走不動了呢?」顥天玄宿忽然又接著問道。
顥天玄宿這番話說的有幾分任性,儼然是對自己最親密的人耍賴,可丹陽侯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世人怯於面對生離死別的痛苦,因此習慣避談死亡,可是丹陽侯沒有拒絕顥天玄宿內心的脆弱與期盼,他深深地直視顥天玄宿,心中雖有不捨,卻沒有哀傷的遺憾。
「那……在我的墓地旁邊給你留個位置?」
就算來生他們的緣分已盡,成為擦肩不識的陌生人,但這一世長眠於地底的骸骨會一起化為齏粉回歸天地,也算是彼此相遇過的證明吧。
這一世無論未來如何,他們都會珍惜現在擁有的時光,丹陽侯的允諾讓顥天玄宿一直以來緊繃的心神逐漸鬆動,終於展開酸澀卻喜悅的笑顏。
「好啊。」顥天玄宿動容的朝丹陽侯頷首。
與丹陽侯重逢的日子就像一場夢一樣,若能擁有更多是自己有幸,如果命薄緣淺,顥天玄宿也會釋然。
「想這個問題還太早了,現代人的壽命比以前的人還要長。」
丹陽侯沒好氣地拍了顥天玄宿的肩膀兩下,驅散彼此之間惆悵的氛圍。
有賴於現在醫療技術的進步,只要丹陽侯努力維持身體健康,而顥天玄宿也決定停留的話,他們還有數十年可以在一起度過平凡的日子。
可是人往往都只能活在當下,無法預料人生的際遇會在什麼時候出現變化,就算是心念固執如磐石一般的丹陽侯,又有誰能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在丹陽侯身邊的會是甚麼人。
顥天玄宿百感交集的將目光從丹陽侯身上移開,忽然轉口說道:「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吧。」
丹陽侯看了眼腕上的手錶,說:「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他們今天約在博物館見面,除了睹物思情,為丹陽侯講述他們前世的經歷以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目的。距離這座博物館大約兩公里外,有一個幾乎連結了各個城市的高速鐵路車站,作為重要的交通樞紐,每一天都聚集了許多南來北往的旅客。而一起離開博物館的顥天玄宿和丹陽侯準備要去車站接一個很重要的人。
如果顥天玄宿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寄鯤鵬安排的最後一位故人,也是對自己最終的詰問。
往來繁忙的車站大廳,一如眾生相聚離散的縮影,顥天玄宿在匆匆行人之中,終於等到一抹似曾相似的倩影穿過熙攘人群,拉著一個行李箱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她穿著紫羅蘭色的連身長裙,不在以面紗遮掩的面容文靜秀美,正是顥天玄宿記憶裡與丹陽侯同樣喚自己師兄的女孩。
女孩來到他們面前後先和丹陽侯寒暄了兩句,他們許久未見,因此丹陽侯見到女孩後也發自心底感到開心,連說話的語氣都柔和了許多,他二話不說的接過她的行李揹到身上,對方也沒有拒絕丹陽侯的好意,笑意盈盈的道謝。
他們噓寒問暖一陣後,女孩方轉向顥天玄宿,溫和有禮的說道:「你好,我是舒遠心。你就是丹陽哥說的那個人吧。」
『掌門師兄,我固守桃源渡口的這段日子,大家都還好嗎?』
輕柔的嗓音恍然如初,如清風拂開了壟住記憶的輕紗,望著亭亭玉立的師妹再次站在自己眼前,不再因傷重的雙腿而寸步難行,顥天玄宿由衷感到欣慰。
「我就知道會是妳,好久不見了,遠心。」
今天應該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但顥天玄宿倍感親切的語氣,不知為何也微微撥動了舒遠心的心弦,好似他們真的認識了許久,有著無形卻深厚的牽絆,相互扶持走過一段艱澀的歲月。
既然是顥天玄宿親口證實,那麼舒遠心的身分自然不會有錯了,丹陽侯和顥天玄宿一齊望向雖然有些懵懂,但依然面帶微笑的舒遠心,而她其實是丹陽侯曾和顥天玄宿提過的,因為住在隔壁所以從小就認識的鄰居妹妹。
因為工作地點不在同個城市的緣故,丹陽侯與舒遠心已經有一陣子沒見面了,可這一次主動約她過來的人並不是丹陽侯,而是從未與舒遠心打過照面的顥天玄宿。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後,丹陽侯對於舒遠心前世也與自己有過交集的這件事已經不會太過吃驚,因為他也和顥天玄宿一樣漸漸發覺,前世與他們有關聯的人似乎現都圍繞在自己身邊,與丹陽侯交情深的人並不多,顥天玄宿還沒見過的恰好只剩下舒遠心。
恍惚中,丹陽侯的腦海又浮現了神祕莫測的寄鯤鵬以及他最後留下的令人不解的話,陸續出現在顥天玄宿和自己周圍的種種反常跡象,似乎都跟那個人有關,可是那雙如同深潭無法看透的眼神,讓丹陽侯隱隱覺得不安,以至於他仍在猶豫是否要將自己意外碰見寄鯤鵬的事情告訴顥天玄宿。
這些紛雜的事情一時半會也無法理出頭緒,丹陽侯只好暫時將思緒清空,決定先陪顥天玄宿重新認識現在的舒遠心。
「有什麼話待會再說吧,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車站大廳都是出入的人流,不止擁擠也十分吵雜,並不是適合深談的地方,現在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丹陽侯正要詢問他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的時候,顥天玄宿忽然對他溫雅一笑。
「丹陽,你先幫遠心看一下行李。」
「……」
顥天玄宿的意思該不會是……現在也要像他和無愧獨處的那天一樣,又要將自己排除在外!究竟是什麼話非得避開他才能說?
任憑顥天玄宿的笑容有多迷人,對於心裡不是滋味的丹陽侯也起不到太多作用,他驚愕的瞪著雙眼,不理解顥天玄宿為甚麼每次都剛好需要跟女生單獨說話,如果不是顥天玄宿這次已經提早解釋,認為舒遠心可能是他們前世的師妹,細微的酸意以及覺得自己像是被排擠的丹陽侯可忍不下這口氣。
兩人僵持了一會後,在誰更加固執的較量中竟然居於下風的丹陽侯最後還是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鬱悶的別開視線,臉色如同烏雲密布一般陰沉的可怕。
「先找地方坐,我很快就回來。」
看出丹陽侯正憋著一股無處發洩的怒火,顥天玄宿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後頸,又安撫的說了幾句話,丹陽侯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而這轉瞬之間的變化都被舒遠心看在眼中。
舒遠心和丹陽侯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他們不只是鄰居,從國小到高中也是在同一間學校念書,還是學生的丹陽侯因為個性孤傲冷僻,時常被看他不順眼的同學挑釁,如果不是舒遠心從旁拉住,丹陽侯少不了跟別人起衝突。因為有過這段不愉快的經歷,也間接讓他的個性變得堅硬疏離,總是令旁人望而生畏。可顥天玄宿並不害怕丹陽侯不自覺散發的駭人氣息,反而雲淡風輕的笑了笑,就像在安慰一個生悶氣的弟弟罷了。
第一次看見丹陽侯迅速退下慍怒,露出不甘願但還是說服自己妥協的表情,舒遠心不禁有些失神,直到耳邊傳來顥天玄宿溫柔的提醒,他們需要換個安靜一點的地方談話,她回頭看了丹陽侯一眼,在對方頷首並且給了她一個不必擔心的眼神後,才跟著顥天玄宿一起離開。
如果要在這個熱鬧的車站尋到一處人煙較少的地方,放眼梭巡了一圈後,應該只剩下車站二樓所延伸出去的半圓型觀景台,這是鐵路公司為了讓旅客們在候車的空檔能走到戶外欣賞城市景色而特意設計的。因此顥天玄宿帶著舒遠心推開觀景台的玻璃門,不過兩人並沒有走得太遠,只要丹陽侯稍微抬頭張望依然能看見他們站在矮牆邊的身影。
昔日故交再見,什麼樣的句子才適合作為開場白,一腔婉轉心緒又該如何重提。
垂眼凝望耐心等他啟口的舒遠心,顥天玄宿良久後才說道:「丹陽將所有與我有關的事都告訴妳了嗎?」
「恩,雖然難以置信,但我相信丹陽哥。」
從丹陽侯與顥天玄宿初遇,在到得知隔世光陰之中,他們師兄妹三人一起在風雨飄搖中撐持師門,並為此鞠躬盡瘁,直到生命與緣分一一枯竭。這些波瀾壯闊的記述,舒遠心都已經透過丹陽侯有所耳聞了。
如果今天換做其他人對自己描述這種虛實難辨的事情,舒遠心應該只會覺得對方是在編故事,可丹陽侯並不是會開這種無趣玩笑的人。有些人認為輪迴轉世是虛無飄渺之說,所以舒遠心一開始也擔心丹陽侯是不是被別人迷惑,怎麼會相信這種不知真假的說詞,可後來她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丹陽侯一向心志堅定,或許其中真的有凡人無法勘破的玄妙吧。
所以當丹陽侯替顥天玄宿轉述希望她能與自己見一面的時候,舒遠心一口就答應了,或許她也想親眼看看,能讓丹陽侯深信不疑的顥天玄宿會是什麼樣的人,他現在又為何要約自己單獨一見。
「丹陽前世有一個從小就疼愛有加的妹妹,可惜她被捲入戰爭連,很年輕就過世了,那是丹陽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創傷。」
沒有想到顥天玄宿先對自己提起的竟是有關於丹陽侯的沉重過往,望向表情略微驚訝的舒遠心,顥天玄宿意味深長的接著說道。
「所以我一直覺得他應該很希望有兄弟姊妹才對,但是我說自己願意還像以前一樣當他哥哥的時候,卻被丹陽拒絕了。」
「會不會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一個人?。」
舒遠心不愧是從小與丹陽侯一起長大,因為非常熟悉丹陽侯的個性,猜測的思路與丹陽侯當時的回答也相差無幾,可顥天玄宿卻對著她輕輕搖頭。
「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但是見到妳之後我就明白,原來是他已經將妳當作自己的妹妹,雖然妳並不願意。」
可能要隨自己沉默一生的秘密,卻被顥天玄宿一眼洞悉,代替自己說出口,舒遠心愣住半晌後,露出一個嘆息般苦澀無比的笑容。
「你看出來了……你比丹陽哥還了解他自己。」
顥天玄宿今天不過第一次見到她,便已經看出自己對丹陽侯的心意,可她真心喜歡的人這麼多年來卻從沒有發現,兩人之間的感情一直停滯在最初,而舒遠心也因為這份無始無終的愛戀,蹉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
舒遠心沒有問顥天玄宿是怎麼發現的,而顥天玄宿也沒有說,那是因為她看向丹陽侯時,眼波中隱隱流轉的眷戀與失落也觸動了自己,好像他曾經體會過類似的心情。
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必定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擁有就算是後來在遇到的人也無法相比的感情,有些人會順勢走到一起成為伴侶,有些則成為一輩子的知交好友。可丹陽侯卻說舒遠心畢業以後就因為工作而搬到外地,她回來的次數很少,雖然還是會透過手機連絡問候,卻不常與自己見面。
如果不是兩個人之間有過嫌隙,那麼就是其中一人為情所困,不知該如何面對彼此的關係而選擇逃避。
「妳從來沒有告訴他嗎?」
丹楓落霞雖美,奈何一腔情深逐水而逝,當初徒留寂寞的楓葉渡,如今好像依然沒能彌補遺憾。
顥天玄宿沉默地望向遠方,體貼的為舒遠心留下悲傷的空間,待到她用力眨了眨酸澀的雙眼,忍住了差點凝成的淚光後,舒遠心也說出了一直被自己深藏,以後也不會再對第二個人啟口的感情。
「我們是青梅竹馬,所以我以為丹陽哥總有一天也會喜歡我,就像我從小就暗戀他一樣。可是就像你說的,我後來才發現,原來在他心裡更希望我是他的妹妹。」
自從明白了什麼愛情之後,兩小無猜的時光就再也無法倒回。舒遠心曾經無數次的暗示過丹陽侯,坐在腳踏車後座時害羞地拉著他的制服衣襬,或是丹陽侯去外地讀大學時在車站不捨的相送,舒遠心都期待丹陽侯回首時,能察覺自己就快要從胸膛滿溢而出的愛慕,可丹陽侯每一次都只是輕撫她的頭髮,眼中的關愛純粹無暇,襯的她心中悵然若失,漸漸心灰意冷。
這麼多年過去了,舒遠心還是無法放下注定沒有結果的單戀。兩人一時無話,直到一縷微風輕柔的拂過飄逸裙襬,也吹乾了眼角的淚痕,啼聲清脆的鳥兒乘風飛過藍天,她慢慢舒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隨著這片閒適的風光一起雲淡風輕。
「這件事情讓我難過了很久,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明明他很照顧我,對我比其他任何人都還要好,可在他心裡最特別的人一直不是我。直到剛才聽你這麼說,我好像終於可以釋懷了。」
比起可遇不可求的愛情,親情總是更為細水長流,或許丹陽侯的潛意識裡,更需要自己成為能夠彌補他前生空缺的人,讓這道遺留在靈魂裡的傷痕有癒合的機會吧。
「遠心,妳是他的親人,妳在他心裡是無可取代的。」
走過兩世蒼茫,將前塵點滴盡數銘記在心,沒有人比顥天玄宿更理解丹陽侯,而聽到他的安慰後,舒遠心也重拾笑顏,徹底鬆開了心酸而寂寞的執著。
「我從前是他的妹妹,以後也依然是。」
等到自己重新整理好心情,她會再回來的,到時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如丹陽侯希望的一樣,雖然沒有血緣卻依然能成為互相珍惜彼此的親人。
而確定舒遠心能夠放下心結,以後會像蒼蒼一樣偶爾陪伴丹陽侯後,顥天玄宿也悄然放下一塊心中的大石,他真心為他們能夠再續兄妹的情分感到高興,然而在他心神一鬆時,卻聽見舒遠心猶豫的喚了他一聲。
「顥天哥……我這輩子只能當他的家人,但你不一樣。」抬眸與微愣的顥天玄宿四目相望,舒遠心語重心長的說:「以前已經留下太多傷心的故事了,這一次你們不要再重蹈覆轍了,好嗎?」
舒遠心前生作為星宗三垣之一的天市垣,肩負守護天市鏡的職責,而天市鏡乃是星宗重要的法器,能夠照見人心,破除魔障。而顥天玄宿此時望著目光通透的舒遠心,竟生出一股在天市鏡的映照下,所有凡心私欲都無所遁形的錯覺。
今天約舒遠心見面的目的,竟然被依然心思細膩的她察覺了,顥天玄宿微微彎起唇角,感慨的說道:「遠心,妳還是像從前一樣,那麼聰明又溫柔。」
今天必須面對內心真實的聲音,並且做出改變和取捨的人並不只有舒遠心,可她沒有戳破顥天玄宿的心事,因為她相信他們所做的任何選擇,都是為了同一個人著想。
舒遠心說:「我已經決定放下這段感情了,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們可以有不一樣的未來。」
舒遠心從小到大都擁有丹陽侯的疼惜與照顧,卻從不曾看見他像剛才一樣,對另外一個人表現出那麼豐富多彩的情緒。如果他們之間注定有緣無分,那麼舒遠心願意祝福丹陽侯,當思念的種子生根發芽,他心中的人永遠能站在他深情遙望的地方。
有些心情無需多言,各有一番體悟,顥天玄宿沒有回答舒遠心,只是與她沉默地望向遠方,感懷天地遼闊,愛恨渺小,可人們往往無法看破也不願看破。
當他們終於離開觀景台回到車站大廳後,就看見有人因為久候多時,以他為中心的幾公尺之外自動形成一道無人靠近的結界。丹陽侯沒有聽顥天玄宿的話找個位置休息,而是一直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臉上交織陰晴不定的神情,因為散發的威壓太過強烈,嚇的路人都紛紛繞著他走。
好在顥天玄宿他們的迴轉,終於瓦解了這層無形的銅牆鐵壁,見到他們終於回來後,丹陽侯焦躁的心情很快就平復下來,然後一看見兩人談笑風生的模樣,又莫名覺得胸口煩悶,說話的語氣冷的像是結凍的寒冰。
「笑得這麼開心,你們背著我說了什麼?」
丹陽侯冷淡的看著顥天玄宿,一副還沒消氣的樣子。
不過剛才顥天玄宿既然已經故意避開他,想當然也不會將剛才的談話內容誠實告訴自己了,自認無趣的丹陽侯也就是隨口抱怨一句,想要抒發自己的不滿,可是舒遠心看見丹陽侯鬧彆扭的表情反倒覺得新奇,在顥天玄宿說話之前先一步對丹陽侯笑得燦爛如花。
「沒什麼,只是我決定要認顥天玄宿當我的乾哥。」
「為甚麼!」怎麼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他們就發展到這種親密的程度了。
丹陽侯忍不住激動地大吼,他氣急敗壞的用眼神質問顥天玄宿,要他說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可顥天玄宿好像默認了舒遠心的提議,讓她理所當然的挽住自己的手臂,就像真正的親兄妹一樣。
「因為我們前世是師兄妹阿。」
「我也是你的師兄阿,你為什麼只認他?」
丹陽侯心情複雜的梭巡兩人,不知究竟是在氣顥天玄宿搶了他的妹妹,還是焦急舒遠心有其他想和顥天玄宿更加親近的理由。
然而聽見丹陽侯不服氣的反問,舒遠心卻沉默了一瞬,對他揚起一抹看不出情緒的微笑。
「這個嘛……就跟你之前不想當他的弟弟差不多吧。」
舒遠心的話聽上去像是意有所指,就連顥天玄宿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一種異樣但不確定的感覺緩緩浮現心頭,不過丹陽侯沒來的及思考這句話的深意,又被舒遠心悅耳的笑聲轉移注意力,讓他想起舒遠心五六歲時喜歡趴在自己的背上,那時的她也是笑的這般明亮。
「走吧,肚子餓了。乾哥說要請我吃飯,順便找你一起。」
「我是順便!」丹陽侯指著自己,一臉不敢置信。
明明自己才是促成他們認識的人,結果現在他們相認後竟然過河拆橋,要翻臉不認人了。
丹陽侯這個人太過正經,總是經不起捉弄,大概現在已經氣的快要冒青筋了,顥天玄宿見狀趕緊憋著笑意出聲安撫。
「丹陽,想吃什麼?」
顥天玄宿非常熟練用其沉穩的嗓音讓人恢復平靜,而這個能力用在丹陽侯身上更是無往不利,特別具有成效。在顥天玄宿深切的凝望下,丹陽侯全身冒出的無形尖刺紛紛縮回身體裡,羞澀的視線落在自己腳尖,這忽然變的溫馴的氣息與剛才的他判若兩人,舒遠心見了也不禁掩唇輕笑。
「顥天哥,你應該要先問我才對,不可以偏心。」
舒遠心的調侃的口吻將顥天玄宿逗笑了,他忍俊不禁的對舒遠心應允頷首,又側身看向雖然還有些不高興,卻已經默默走到自己身側的丹陽侯。這一瞬間,時光彷彿真的倒回了從前,星宗三垣並立於山巔之上,長袍獵獵翻飛,共看山川萬里。
能得到時光的饋贈,讓當初因生死而分離的人們再度相聚,依依不捨的從回憶中脫離的顥天玄宿差點就用力抱住他們喜極而泣,在這紅塵流離一生後,幸好還有一絲感動留在心間,為一片枯槁種下綠意。
「我一直很公平的,你丹陽哥比較偏心」
「我也這麼覺得。」
「別亂說,我才沒有!」
前世與今生雖糾纏難解,可續寫的緣分終不在落空成寂,他們三人在歡聲笑語裡往車站出口的方向緩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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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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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
殘月朦朧,孤塚淒測,似聞有人聲淚俱下,如泣如訴的悲聲不忍細聽。
顥天玄宿循著陣陣悲悽的顫音,推開了一扇陳舊的門扉,一束淡薄的月光透過沒關緊的窗戶流入屋內,照進了在滿室沉寂的漆黑中最為絕望的存在。他依稀看見了一道孤獨的人影渾身輕顫,那人髮絲散亂,白袍染塵,蜷縮著身體跪落在已然覆上一層薄灰的地面,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宛如承受了撕心裂肺的劇痛般啞聲慟哭。
天地間最濃重的悲傷,此刻彷彿都凝聚在這一人身上。顥天玄宿沒有繼續向前,他安靜地站在陰影中,望著再也經不住悲愴的那人終於失力暈厥的那一刻,同感悲涼的閉上雙目。
原來……我曾經那麼傷心至極的哭泣過嗎?
一張佈滿淚痕的面容顯露在蒼白的月色下,顥天玄宿聽著過去的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口中仍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然而這世上再也無人知曉他的傷悲源自何來。
顥天玄宿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越過從前的自己,碰觸什麼重要的事物,可一陣熟悉的風力吹拂而至,吹散了模糊不定的記憶,眼前的場景在扭曲的畫面中殘破的片片碎裂。
當顥天玄宿緩慢的睜開雙眼時,他已經不在那間幽暗的屋子裡,而寄鯤鵬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面前,與坐在長椅上的自己沉默對視,額前的細髮隨著沒有收束完全的餘勁輕柔飄動。
這明明該是一張尚且不識愁滋味的年輕臉龐,可他的表情此刻卻沉靜嚴峻,似乎還能從中瞥見一抹垂憐。
比起上回碰面時激烈動搖的心境,那些焦灼和不安似乎已經平息下來,從顥天玄宿的神情上褪去,他對寄鯤鵬平淡一笑。
「你來了,是我的時間快到了嗎?」
「我想知道你現在的想法。」
無須多餘的解釋,其實顥天玄宿也能明白自己現身的目的不是嗎。
寄鯤鵬向前走了幾步,主動在顥天玄宿旁邊的空位坐下,一人耐心等待,一人沉默深思,當真像是認識已久的故友。
此時的季節正值初夏,微涼的清風徐來,樹影搖曳間,溫和的陽光穿過了葉片間隙,顥天玄宿微微仰頭,讓細碎的光影灑落在自己的面龐。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後,寄鯤鵬才在如浪的葉濤聲中聽見了顥天玄宿悵然的低語。
「所有人都已經有不同的人生,我明白你一直想提醒我,我不該再為了一己之私打擾他們。」
從蒼蒼、無愧、千金少再到舒遠心,寄鯤鵬將顥天玄宿所懷念的人們藉由丹陽侯巧妙的安排到他的周圍,或許有些人還帶有前世遺留的影子能讓顥天玄宿有所念想,然而時間終究改變了所有的人事物,就連丹陽侯也不可能還是他最初認識的師弟了,而顥天玄宿自己是否又真的堅定如初?
從始至終這都是一場賭局,賭人心匪石,是否真的能敵過世事變遷,歲月無常。
這段時間的境遇似乎讓顥天玄宿逐漸澈悟了自己的苦心,然而寄鯤鵬臉上並不見欣慰之情,因為顥天玄宿此時雲淡風輕的神情,已經昭示了自己的結局。
「那你呢?當年一意孤行的留下來,盼望的結果與現在一樣嗎?」
聽見寄鯤鵬所問,顥天玄宿側眼看了過去,那雙銀灰色眼眸裡所隱含的情緒那麼深沉,寄鯤鵬一時竟也無法完全透徹。
「這個問題,我想你可能比我還要清楚。」
顥天玄宿說罷,不禁自嘲的勾唇輕笑,因為他知道此時注視著自己的寄鯤鵬正在想甚麼。
是阿,他違逆天道穿過了紅塵千年,好不容易在時間盡頭與思念的人久別重逢後,最終所給的依舊只有這種答案。
寄鯤鵬靜默了半晌,說道:「這次你沒有選擇的機會了,你應該要覺得後悔。」
千萬為他所救之人的祝禱,皆是祈願他脫離肉身苦痛,遠赴不再有人間疾苦的安樂之地,然眾人心意雖好,卻不知深植的執念方是顥天玄宿一生的劫。
「你去黃泉見我的時候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嗎,我不會。」
顥天玄宿目光坦然,最後那三個字彷彿擲地有聲,從一而終的不願悔悟。
***
繁忙的車站大廳裡,提醒車班資訊的廣播此起彼伏,彷彿正在聲聲催促著人間的聚散。
很多年前舒遠心也是在這個車站忍淚目送丹陽侯離開的背影,而如今身分對調,她也成了那個遠走的人,可釋懷的心情卻已經不同往日。
現在時間還早,丹陽侯本想在她要搭乘的列車到來之前多陪她一會,可舒遠心婉拒了他的好意,短暫的相聚後,他們終歸要過自己的人生。
從丹陽侯手中取回自己的行李後,舒遠心說道:「丹陽哥,送到這裡就好。」
今天是舒遠心準備返程的日子,其實顥天玄宿也來了,可惜車站每逢假日便人山人海,停車場更是一位難求,顥天玄宿只能讓丹陽侯替自己為舒遠心送別,而他則將車繞到遠一點的地方等丹陽侯回來。
既然舒遠心這麼說了,丹陽侯也沒有繼續堅持。他不忘叮囑道:「路上小心,到家了傳個訊息。」
有一個比自己的父母還愛操心的哥哥,似乎讓遠走他鄉的心情沒有以往那麼寂寞,舒遠心笑著頷首,朝丹陽侯揮手告別後本要轉身往驗票口的方向走去,然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停下了腳步。
望向露出疑問神情的丹陽侯,舒遠心說:「雖然時間還沒到,不過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舒遠心這次回來的時間並不湊巧,如果再晚一個星期,就能遇上丹陽侯生日的那一天了。只不過觀察對方的反應,他大概又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日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丹陽侯先是愣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恩……謝謝。」
出社會以後大家雖然各自忙碌,可是舒遠心每一年都會記得丹陽侯的生日,也總是第一個給予他祝福的人,不過這個位置之後或許該讓給別人了。
舒遠心玩味的眨了眨眼,說:「該想一想生日那天要和顥天哥去哪裡慶祝了吧。」
「我、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他過生日……」
面對舒遠心別有深意的笑臉,一片薄紅很快的就浮現在丹陽侯的臉龐,他嘴上仍在說著彆扭的話語,可是他的反應卻瞞不了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妹妹。
舒遠心知道丹陽侯一向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他本就不喜人多紛雜,工作忙碌起來甚至會忘得一乾二淨。以前的丹陽侯肯定一點都不在乎這個日子,可是現在身邊有了另一個人後,很多事情從此以後就有了值得珍惜的意義。
「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伯父伯母以外,他一定是最高興的。」舒遠心微微蜷起指尖,思忖的說道:「顥天哥他……是很好的人。」
如果真心能夠以等待的時間來秤量,那麼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比的上顥天玄宿對丹陽侯的付出了。舒遠心想像不出他是怎麼為了追尋一個渺茫的希望,如此艱難的熬過那段孑然一身的光陰。
而顥天玄宿虔心所求,終於在這一世迎來了柳暗花明,他的一顰一笑和朝夕相處的陪伴,都化為了千絲萬縷的情意,融成了丹陽侯心中最深刻的眷戀。
回望耐心等待自己回答的舒遠心,丹陽侯在一番踟躕後終於羞澀的點頭:「恩,他真的很好。」
或許是因為在舒遠心的面前,丹陽侯終於卸下層層心防,用平淡卻深情的詞彙承認了自己冷寂多年的心,因為顥天玄宿這四個字而溫熱起來。
丹陽侯已經不是對於情愛還懵懂無知的少年了,從不知所起的在意,到後來每一次的怦然心動,他都更加確認自己的心意。初見的時候,是顥天玄宿用他的雙手接住了自己,將遙遠的回憶再次帶到他的身邊,而丹陽侯現在也想用自己的雙手擁抱他,希望顥天玄宿看見自己身後風息雨停,晨光明媚,延伸至遠方的是歲月靜好的未來。
「那你必須快點告訴他呀。」舒遠心誠摯的鼓勵著丹陽侯。
就算心裡都有彼此,但是不說出來,對方怎麼明瞭自己的心意呢。
「可是……」
愈想珍惜的感情便愈是猶豫不決,就連丹陽侯也無法避免這樣的心情,因為他不確定顥天玄宿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丹陽侯感覺得出來自己對顥天玄宿別具意義,但是如果他想找回的只是自己過去的師弟呢?那麼對他的感情已經越過界線的自己又該何所適從。
人們面臨愛情時的無措和迷茫似乎總是相似的,同樣感受過這份心情的舒遠心也明白丹陽侯內心的膽怯,然而她深知丹陽侯與自己終究不同,因為他所期盼的那個人是為了他能勇敢的扛住漫長年歲的顥天玄宿。
「我以前喜歡過一個人,但是我錯過了告訴他的機會,雖然這個心情在多年以後會逐漸淡忘,但是……」
舒遠心脈脈無語的凝望著丹陽侯,腦海裡忍不住回放起兩人共同度過的美好回憶,隨後她又釋然一笑,把深藏的愛慕也放進青春記憶的盒子裡,從此往後雖然懷念卻不再傷感。
「就當作我私心希望你能幫我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吧。」
「遠心……」
丹陽侯忽有所感的輕喚她的名字,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而舒遠心已經為他做出了選擇。
「快去啊,他一定等了你很久。」
伸手搭著丹陽侯的肩膀,將他轉向了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舒遠心輕輕一推,用自己溫柔而堅定的力量,幫助丹陽侯下定決心追尋自己的幸福。
推動著自己向前的力道,究竟是舒遠心對他的祝福,還是盡在不言中的因緣相連,回頭看了朝自己頷首的舒遠心最後一眼後,丹陽侯不再躊躇,立刻往顥天玄宿所在的地方趕去。
丹陽侯現在如此迫切的想要告訴顥天玄宿,這份感情已經再也不能壓抑。
顥天玄宿費盡千辛萬苦,是為了找回進入輪迴後與自己失散的師弟,可是就如舒遠心說的一樣,丹陽侯已經無法如他所願。
腳步匆忙間,就連不小心與路人擦撞也沒能讓丹陽侯停下,一句道歉匆匆地落在了後頭,丹陽侯重新站穩後繼續逆著人潮前進,直到奔出車站的剎那,耀眼的陽光傾洩而下,彷彿為他照亮了通往前方的道路,命運即將牽引著他迎向未知,可丹陽侯卻無所畏懼,臉上甚至漾開一抹豁然開朗的笑容。
主動了解被遺忘的過去,接納前世今生的喜樂憂傷,並非是因為體內的靈魂仍帶著前世的遺憾,想要彌補他們曾經的過錯,而是因為這個人是顥天玄宿,他明澈的雙眸和柔情的笑意,在點滴的相處中已經成了丹陽侯人生中想要緊緊握住的一部分。
顥天玄宿總是喜歡執起畫筆在白紙上描摹自己的身影,想盡辦法的留下彼此相遇過的痕跡,可他是否發覺,丹陽侯早已自願走進他的畫中。如果重逢並非偶然,而是為將這份感情續寫上圓滿的結尾,能不能往後餘生他們都願為彼此入畫。
充盈的情感透過急促的心跳,震盪著丹陽侯的胸口,在人生已經快過了一半的時候卻初嘗動情的滋味,雖是陌生卻又感到無比暢懷,忍住微微揚起的嘴角後,丹陽侯繼續邁開步伐,去往等待自己良久的人身邊。
然而正當有人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心意,亟欲回轉的同時,另一邊卻即將迎來對違背天道之人遲來的討伐。
顥天玄宿和寄鯤鵬頭頂上方,原本豔陽高照的天空逐漸被聚集而來的烏雲壟罩,暗沉詭譎的天色下,顥天玄宿聽見了寄鯤鵬凜然而不在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宛若一個鐵面無私的行刑者最後的告誡。
「你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厚重的雲層之後,依稀能看見雷電閃動著蒼白的光芒,彷彿在預告積蓄已久的因果已經到了該了結的時刻,顥天玄宿虛弱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
「當時就說好的,願賭服輸。」
在黃泉河畔所發下的誓言,如今依然歷歷在目,不曾有一日忘卻,留下這句話後,顥天玄宿已然無話可說。
寄鯤鵬看著顥天玄宿像是當真看淡了此生的執念,選擇對天意臣服。他面無表情的說道:「既然結果顯而易見,又何必多等幾天,不如趁丹陽侯不在,我提前帶你走吧。」
寄鯤鵬冷然的話語剛落下,掌心瞬間就用光芒匯集成一個如銳器般尖銳的形體,不給微微瞠目的顥天玄宿做出反應的機會,抬掌就要往顥天玄宿的心口按去。寄鯤鵬動手的速度快的只在眨眼之間,在感受到撕裂的疼痛之前,他的力量就會切斷靈魂與這具軀殼的連結,這是他所能為顥天玄宿想到的最快解脫的方式。
然而就在手中的光線即將觸碰到顥天玄宿的毫釐之間,一個人影倏忽從另一側衝了出來,他展臂抱住顥天玄宿的肩背,帶著人失速的翻滾在地,勉強躲過了寄鯤鵬的攻勢。
事情只發生在一瞬之間,思緒尚未回攏的顥天玄宿還沒從突來的變故中緩過來,就看見在寄鯤鵬下手前將他推開的人已經起身護在了他的前方,用力捏緊的拳頭正顯示了他狂躁的震怒。
「寄鯤鵬,你要對他做什麼!」
若是再晚到一步,說不定就會看著不可挽回的後果發生在眼前。丹陽侯怒視著悠然起身的寄鯤鵬,內心已經篤定顥天玄宿上回從高空墜落絕對也是寄鯤鵬所為,一想到顥天玄宿受傷的事情可能再度重演,丹陽侯頓時悔怒交加,就算目睹寄鯤鵬方才絕非常人的舉動竟也無法令他冷靜半分。
「你們……」
聽見了無比熟悉的聲音後,顥天玄宿迅速回復了理智,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時候,丹陽侯竟然已經見過了寄鯤鵬。比起自己剛才差點身陷險境,顥天玄宿此刻已經甚麼也顧不上,他著急地爬起來想要攔住寄鯤鵬,然而一陣暈眩感卻在此時襲來,令他頃刻間痛苦難當,他被一心想保護自己的丹陽侯又往後一推,終究錯失了阻止的機會。
「都已經轉世了,怎麼一碰到與顥天玄宿有關的事情還是這麼衝動,孟婆湯要是對你沒效,我可要考慮親手幫你了。」
「離顥天玄宿遠一點,我絕不會讓你動他。」
挑釁的言語和對峙的氛圍一觸即發,就在丹陽侯隨時做好準備阻止寄鯤鵬做出傷害顥天玄宿的企圖時,卻見寄鯤鵬刻意舒出一聲嘆息,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個懵懂無知的可憐之人。
「那可不行,他的時間快到了,我是來履行約定的。」
「什麼約定?」一股不好的預感透過血液在身體裡開始瘋狂流竄,丹陽侯神情緊繃的望向身後的顥天玄宿,愕然問道:「什麼時間?」
如果丹陽侯理解的沒錯,恐怕寄鯤鵬所說的就是顥天玄宿一直以來隱瞞自己的事情。
透過別人揭穿顥天玄宿的秘密,這是丹陽侯最不願面對的情況,他用請求的目光望著不發一語的顥天玄宿,希望他能開口說些什麼,然而最終回答丹陽侯的人是對他發出一聲輕嘲的寄鯤鵬。
「顥天玄宿還沒告訴你嗎,他當年功德深厚卻不願前往極樂,寧願捨盡一生福報與神下一個賭注,如果他贏了,神就會完成他的願望。」
說話的同時,丹陽侯依稀看見寄鯤鵬周身微微散發著一層暈開的光芒,他在電光火石之間陡然明白了為何自己總是在寄鯤鵬身上感受到一種油然而生的威嚴,那是受千萬人所虔誠瞻仰的神力,而眼前的人類軀殼正是神降落凡間的化身。
發生在丹陽侯眼前的是神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超然現實,可是寄鯤鵬驚為天人的身分卻比不上顥天玄宿對自己的隱瞞更讓丹陽侯驚愕不已。
丹陽侯凝視著顥天玄宿,想從他的表情中尋找任何一點難言之隱的痕跡,然而顥天玄宿卻是默認般低下頭,避開了丹陽侯受挫的眼神。
原來從一開始,顥天玄宿就沒有對他說實話,或者該說他無意坦承完整的事實。顥天玄宿有所保留,沒有對自己完全交付信任雖然令丹陽侯失落,可他此刻已無心關切內心的瘡痍。
丹陽侯轉向寄鯤鵬,急切的追問:「要是他輸了呢?」
「神給予他漫長的生命,自然也能收回。神不僅心懷慈悲,更須平等對待眾生。他的靈魂不會有來生,也不會化風化雨,生命的輪迴沒有他的一席之地,這是他承諾過願意承受的代價。」
隨著寄鯤鵬道出殘酷的話語,一道雷聲轟然落下,是狂風驟雨來襲前的徵兆。
本以為往後的人生中永遠都會相伴身側的人,竟然即將徹底消失在輪迴的盡頭,一股六神無主的恐懼令丹陽侯全身發冷,他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後才能逼著自己發出聲音。
「你們賭了什麼?」
顥天玄宿當年究竟是為了什麼,竟然義無反顧的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
「你不應該問我,否則賭約就沒有意義了。」
寄鯤鵬抬頭看了一眼黯沉無光的天空,豆大的雨滴已經開始落下,宛如蒼天對不得所求的凡人哀憐的悲意。。
寄鯤鵬沉默了片刻,放緩了語氣對丹陽侯說道:「總之你只有兩個選擇,讓顥天玄宿贏我,否則就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在雨勢變大之前,寄鯤鵬隨風隱去了身形,將內心深受撼動的人留在了淒涼的雨幕之後。
這陣大雨出現的讓人們措手不及,路上的行人紛紛抬手遮擋越發急促的雨絲,無不小跑著躲進建築物裡,顥天玄宿也想拉著丹陽侯先去避雨,可是丹陽侯卻後退了兩步,任顥天玄宿的手掌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顥天玄宿,你還剩下多少時間?」
兩人的頭髮和衣服皆在這場大雨裡濕的透徹,夾帶濕氣的冷風入骨生寒,卻沒有眼前之人的沉默更讓丹陽侯心冷,他沒有想過分別竟會這麼猝不及防,像一柄深深插入心口的刀,痛的他就快要喘不過氣。
「將你們賭注的內容告訴我,讓我幫你。」
「丹陽,別問了。」
顥天玄宿將手放回身側,他的拒絕是一種溫柔,可對於抱著期待的心情跑來見他的丹陽侯來說,卻是冷酷的將他逼進了精神的斷崖邊緣。
「你為了我回到世界上,現在又要因我而死,你難道還想說與我無關?」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快說阿!」
丹陽侯痛心的悲吼穿過了淅瀝的雨聲,刺痛了顥天玄宿的耳膜。
前世縱然歷經誤會爭執與生離死別,可丹陽侯活著的時候,顥天玄宿從沒有讓他因為自己露出這種心碎的表情。
顥天玄宿怎麼能容許……一心一意想要守護的心,到頭來卻讓丹陽侯那麼傷心欲絕。
淒涼的雨水順著顥天玄宿的臉龐不停滑落,這場雨好像也下在了他的心裡,儘管伸手去擦也無可奈何。
顥天玄宿隱忍著沉痛的嘆息,顫聲說道:「我不記得了。」
「你說什麼?」丹陽侯怔然反問,什麼叫做不記得了。
「復活的那天,寄鯤鵬就取走了我的記憶,我們真正的賭約是我能不能想起來我到底向他求了什麼,為什麼想要再見你一面。」
人的一生宛如幻夢一場,縱然生前有萬般喜怒愛恨,也會在投入輪迴後消散成空,這是神靈對於苦海中浮沉的世人最無情的慈悲,可顥天玄宿卻賭上了自己的一切,想向天道證明人間至情並非各個都是過眼雲煙,他將會帶著這份執念走過百年山河、千歲流光,只為了一賭茫茫人海中是否有故人的回眸。
「我本以為是為了求得你的諒解,但看來並不是,你真的沒有恨我。」
這場與神歷經千年的證道,顥天玄宿雖然輸了,卻敗的無怨尤,因為丹陽侯在昏暗的窄巷中給予自己的擁抱,已經值得他迎接消逝的結局時終於不再留下悲傷。
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沾上眼睫的雨水遮掩了視線,丹陽侯恍然間覺得自己快要看不清顥天玄宿的面容,被滂沱雨聲所隔絕的世界,在這一刻好像只剩下悲痛相望的兩個人。
「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心中微弱的希望已經撐不住這場大雨的侵襲,快要將丹陽侯推下悲傷的深淵,可顥天玄宿卻朝他莞爾一笑,像是此生已了無牽掛。
「想不起來也沒關係,知道你這一世平安順遂,身邊有人陪伴,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顥天玄宿並不是沒有努力過,與丹陽侯分開的那段時間,他鉅細靡遺地回想前塵,無數次的推敲當時在黃泉河畔屈膝一跪的決心,顥天玄宿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擲絕非衝動,一定有什麼理由驅使著他必須回到這個世上尋找丹陽侯。
然而那段缺失的記憶似乎真的完完全全從他的大腦裡消失了,曾經意志堅定許下的心願,終究流失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如今顥天玄宿對那一天最深刻的印象只剩下神冷眼旁觀的靜默。他多希望自己是千萬人之中的那個例外,可惜與神對弈的終局將近,顥天玄宿不只辜負了自己,也讓丹陽侯失望了,現在他只希望丹陽侯以後好好生活,這樣他才能安心的走。
「不可能,一定還有辦法。」
丹陽侯喃喃自語的搖頭,藉由雨水的冰冷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雖然時間可能所剩不多,但只要顥天玄宿人還在,這場賭局就不算分出勝負。
他還沒有失去顥天玄宿,他不會失去的……
「寄鯤鵬呢?我要找他談。」
像是忘了寄鯤鵬早已消失在這場風雨之前,丹陽侯失魂落魄的梭巡四周,可是除了傷心欲絕的人之外,還有誰會任由傾盆的大雨淋了一身淒涼,
「出來……你給我出來!」
丹陽侯朝著無人的虛空叫喊,可諾大的天地間卻沒有人回應他的祈求,在丹陽侯快要情緒失控之前,顥天玄宿立刻從後方用力抱住了他不斷顫抖的身體。許是生命將盡,顥天玄宿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將心神崩塌的丹陽侯摟緊在懷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後,滑過丹陽侯目光凝滯的面龐。
「丹陽,你別這樣,我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在了。」顥天玄宿哽咽說著痛徹心扉的悲嘆。
黃泉歸來所得到的永生雖然助他重鑄身軀,但生命其實仍停留在死亡前的狀態,當停滯的時間繼續流轉,他終將回到自己原本的結局,只是靈魂不能重入輪迴,而是魂飛魄散,化作渺渺煙塵。這千年來的每一天既然是他多得的,顥天玄宿自然應該歸還,可是丹陽侯的悲愴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而顥天玄宿對此卻無能為力。
將下巴依偎的放在丹陽侯的肩膀上,同樣因為太過悲痛而失神在這場雨中的顥天玄宿輕聲的呢喃著。
「以前是我用這雙手為你封棺下葬,現在換你送師兄離開,好不好?」
無法逃脫的因果循環,相反過來的一場送別,一過經年,傷心的人卻仍是相同。
「不對,不該變成這樣……」
丹陽侯奮力掙扎起來,不接受顥天玄宿擅自將他的遺願託付給自己,更不許顥天玄宿強迫自己接受他就快要離開的事實,然而顥天玄宿依然在他耳邊訴說著令兩人心痛的低語。
「你答應我的,讓我長眠在你身邊。」
曾經在毫無所知的情況下所應允的承諾,反過來成了最尖銳的利器,丹陽侯猛然睜大雙眼,忽然之間明白了顥天玄宿當時為甚麼露出像是快要哭出來的笑容。
如果自己是將顥天玄宿這艘孤舟繫在這個世界上的繩索,那麼他對顥天玄宿的允諾就像是主動切斷了相連的繩子,既然知曉死亡依然能讓他獲得寧靜和永恆的陪伴,那麼顥天玄宿已不須再強求生者的喜悅和幸福了。
無邊無盡的悔恨頃刻如狂潮襲來,壓垮了丹陽侯筆直的脊梁,他霎時痛苦的彎下腰,再也攔不住自己徹底潰堤的情緒。
「我不要!」
丹陽侯激動大喊,不顧一切的從顥天玄宿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踉蹌了幾步後回身望向聽見自己的拒絕而愣住的顥天玄宿,痛入骨隨的悲慟,讓丹陽侯無法諒解顥天玄宿怎麼能對自己提出這麼殘忍的要求。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真相……」
即便抬手也遮不住泫然欲泣的面容,氾濫成災的悲傷佔據了丹陽侯破碎的心。
他該怎麼接受讓顥天玄宿的生命步向終結就是他們重逢的意義,如果他們的緣分早在前世就已經結束了,那麼這段時間和顥天玄宿相處的時光是為了什麼,而自己心中來不及傾訴的依戀又該如是好。
「丹陽……」
顥天玄宿下意識地輕喚,安慰的話語卻如鯁在喉,無力挽回丹陽侯轉身逃進滂沱雨中的身影。顥天玄宿孤單的身影被遺留在原地,徒留寂寞的雨水一點一滴匯聚成腳邊的小河,蜿蜒流向遠方。
***
一場驟雨傾倒而下後,浮動的流雲遮蔽了殘餘的光芒。暮靄沉沉的天色下,一輛黑色重機在筆直的道路上馳騁,如急速的流星劃過途中的繁華或荒涼。直到兩側的景色逐漸從建築物變成了泛著波光的河面,騎士漸漸放緩了速度,停在一座人煙稀少的橋樑上。
「你說有事要我幫忙,就是讓我帶你來這裡?」
當後座的人率先下車後,千金少也取下全罩式安全帽,偏頭甩了甩遮住視線的劉海,四顧觀察他們身處的地方,潺潺的水聲清晰的從他們腳下流過。
雖然千金少不曾到過此處,但他猜測這裡是應該是橫跨城市與港口的一條運河,而他們正站在連接兩邊陸地所建起的橋梁。從橋上往下看去,距離河面似乎有三到五公尺高,開闊的風景襯著遠方隱約的霓彩餘暉,自然而然的形成一幅優美的畫面。
可主動說要來到此處的丹陽侯在下車後始終一言不發的站在護欄邊,即使運河景色風光秀麗,也無法觸動如死水般寂然的內心。
回想起剛才見到丹陽侯的時候,他魂不守舍的模樣一度讓千金少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這個彷彿被坍塌的內心世界所壓垮的人,真的是他所熟識的丹陽侯嗎?究竟是遭遇多麼令人絕望的變故,能讓一個原本比誰都要堅毅的人變的如此脆弱。
陷入消沉情緒裡的丹陽侯雖然令千金少憂心忡忡,但他全然不知丹陽侯發生何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只能期盼眼前這遼闊的景色能幫助丹陽侯先平復紊亂的心情。
為了陪伴失意的朋友,千金少決定傳訊息給在他店裡打工的大學生,說今天嘯刃峯臨時休息,讓他別多跑一趟了。將工作的事情交代清楚後,千金少試著將滿心的憂慮轉換成謹慎的關切,思考著該怎麼做才能讓丹陽侯傾吐心事,然而就在他收起手機抬起頭的時候,眼前難以置信的一幕卻將他嚇的大驚失色。
在自己一時不注意的時候,丹陽侯竟然爬上了碎石所沏成的護欄,從河面吹來的風吹拂著襯衫外套的衣襬,他看起來就像即將展翅飛走的鳥兒,然而等待他的不是自由的天空,而是下方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流。
「你在幹什麼,太危險了快點下來!」
千金少悚然的喊道,著急的想要攔住丹陽侯,然而當他靠近的時候,丹陽侯又接著跨出護欄,只要重心不穩就會直直的掉落到河水裡。
沒想到丹陽侯來到這個地方的真實目的竟是為了跳河,千金少頓時不敢再繼續靠近,怕自己衝動之下反而會刺激丹陽侯做出可怕的事情。他現在腦子裡亂成一團,想不明白丹陽侯為甚麼要這麼做,他甚至崩潰的認為丹陽侯是不是瘋了,他明明不是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為什要突然之間不想活了。
似乎是感應到千金少驚慌失措的困惑,丹陽侯回頭看去,神色竟異常平靜:「我知道我要做什麼,我想得很清楚。」
「你聽我說,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都有辦法可以解決的,千萬別想不開阿!你、你先下來,跟我說究竟怎麼了。」
千金少覺得心臟已經緊張得快要跳出胸口,他放緩語氣循循善誘,嘗試和丹陽侯多說幾句話讓他放棄自尋短見的念頭或是先拖延時間,然而丹陽侯的下一句話卻毫無同情心的扯斷了千金少的理智線。
望著腳下奔流不止的河水,心意已決的丹陽侯攥緊了拳頭,說:「千金少,如果我出事了,別告訴他。」
「你開什麼玩笑!你出事了顥天玄宿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拜託你冷靜一點!」
千金少大概覺得自己也快被丹陽侯逼瘋了,這個人為什麼連自己的生死大事也這麼固執,而且顥天玄宿聽聞噩耗後會是什麼心情,難道丹陽侯真的沒考慮過嗎。
然而還沒等千金少憤然表達自己的抗議,丹陽侯已經義無反顧地往前跨出一步,竟真的在千金少面前縱身而下。
「丹陽侯!」
千金少驚恐的吶喊被阻隔在呼嘯風聲之外,失去控制的身體正快速地往下墜落,而河底的深淵像是早已迫不及待地迎接迷途之人,在被未知的恐懼和濺起的水花淹沒的前一刻,丹陽侯緊緊閉上了眼睛。
霎那間,他感覺自己落入一個奪去了所有感官的世界,在沒有任何光線的水底,丹陽侯甚麼也看不清,也聽不到任何呼喚他的聲音,唯一鮮明突出的感受是宛如穿透了四肢百骸的疼痛,應該是剛才摔在水面時傷到了骨骼關節,受傷的身體讓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就算是水性再好的人也難以在忍受這樣強烈的痛楚之下,還能靠自己游回河面,因此從丹陽侯奮不顧身躍下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依靠自己生還的可能。
很快的,口中的空氣就要被消耗殆盡了,窒息感與受傷的疼痛同時折磨著丹陽侯,他們正想盡辦法將他的希望蠶食鯨吞,等待著他終於受不住死亡的恐懼而狼狽的掙扎,悔恨的哭喊,這是對於輕視自己性命的人最無情的懲罰。
可是丹陽侯卻什麼也沒有做,甚至抵抗著求生的本能,放任自己的身體緩慢下沉。
因為他在等,同時也在賭,就像顥天玄宿當年為他做的一樣。
而在丹陽侯的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之前,一股帶著暖意的力量立即出現,嚴絲合縫的包裹住他冰涼的身體,丹陽侯感覺到自己被那股無形的力量向上抬起,恍惚中看見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出現在水面之外。
被那股力量帶出水面的瞬間,丹陽侯立刻趴伏在岸邊劇烈咳嗽,他渾身劇痛難忍,卻仍逞強的抬眼望向神情嚴厲的寄鯤鵬。
「你這是在做甚麼,之前提醒你的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雖然已經將丹陽侯從水底救出,可寄鯤鵬在他額前伸出的兩指並未移開,淡紫色光芒的神力仍舊圍繞在丹陽侯周身,他正豁力治癒這具重傷的凡人身軀。
人的歲數每到逢九的那一年便有逢兇之兆,有些關隘就連神也無法化解,輕則運途衰落,重則可能遇上危及性命的災劫,這是生來就已經註定的。
然而丹陽侯剛才自傷的舉動絕非天意所為,當手指在神力的恢復下已經能移動分毫後,丹陽侯立刻趁寄鯤鵬為了治療自己尚不能動彈時扣住他的手腕,他的面容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亮的驚人,像是終於在黑暗中捕捉到一絲稍縱即逝的火光。
「我果然猜對了,你不能讓我死。」
丹陽侯摀著悶痛的胸口沉重喘息,可望著寄鯤鵬的眼神卻無比篤定。
寄鯤鵬的現身證實了他的猜測,不論是顥天玄宿還是寄鯤鵬,他們現身的時機恰好都是在自己差點發生意外的時候出手相救,當丹陽侯懷疑這件事或許也並非偶然,他強烈的感受到了宿命給予的顫慄,但也從中閃過了一瞬能夠改變一切的機會。
本來是自己與顥天玄宿賭注,竟迫使丹陽侯做出以死相逼的覺悟,面對似曾相似的執拗,寄鯤鵬目光凜然的問道:「你想說什麼?」
「你們的賭約一定與我有關,如果我出事,這個賭約就無法進行了,我說的沒錯吧。」
即將入夜的寒風將早在之前就受凍的身體吹拂的愈加孱弱,遠處的橋上傳來了救護車刺耳的鳴笛,應該是接到千金少的求助而趕來的,可丹陽侯卻像是毫無所聞,虛弱的身體與其強硬的眼神形成強烈的對比,人類強勁的意志若也能化作光芒,是否會比寄鯤鵬此時手中的更加熠熠生輝。
默然收手停下輸注的力量,寄鯤鵬在丹陽侯承受不住傷疲而昏過去之際扶住他不支倒下的身體。
「你要是這麼做,顥天玄宿會傷心的。」
寄鯤鵬感慨的說道,可一意孤行的人縱然清醒也什麼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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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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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救護車響亮的鳴笛聲來來回回的從一牆之外傳來,外頭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了,而醫護人員仍舊來去匆忙。此時其中一張急診室的病床上,丹陽侯正躺在上面安分吊著點滴,其實他覺得自己不該占用一張床位的,但回想剛才被警察和醫護人員關切的場景,讓他恍然有一種時空倒流的錯覺,就連這些人寫在臉上的匪夷所思都那麼似曾相似,無處安放的心虛讓他啞口無言。
一個不明原因跳河的人,竟在警消人員趕來之前奇蹟似的被救了起來,除了有些失溫外,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到其他嚴重的傷勢,甚至連嗆水的反應也沒有。丹陽侯那時雖然昏過去了,但他能想像當時趕到河邊的急救人員發現他可能毫髮無傷的時候,說不定默默抬頭看了一眼那座高度足足有一層樓以上的橋,見證奇蹟還是見了鬼的念頭在他腦中搖擺不定。
當然讓丹陽侯這麼乖順的留在醫院的理由還有一個,他側頭瞥向坐在一旁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陰晴不定的千金少,第一次自覺理虧,忍住了所有辯駁的說詞,以免千金少被他氣過了頭,又要麻煩醫院為他們騰出一張病床。
「你就沒什麼話想說嗎?」
丹陽侯的點滴就快輸完了,臉色也比送到醫院前好了許多,得知他安然無恙的千金少本該如釋重負的鬆一口氣,可丹陽侯的沉默卻讓他勉強回升的心情又沉了下去。上回丹陽侯出車禍卻隻字未提的時候,千金少已經非常不悅,而現在事情就發生在他眼前,丹陽侯又是這種反應,對朋友的擔憂像是被無視了一樣,此刻在氣頭上的千金少都有了想和這個人絕交的衝動了。
大概是注意到千金少晦暗不明的臉色漸漸有點嚇人了,丹陽侯定定地望著他半晌,悶聲道:「抱歉。」
「除了這個呢?」
如果人的耐性就像是裝在容器裡的水,那麼千金少的可能已經快要見底,被灼熱的怒意所燒的一把火給蒸發了。
在朋友之間一向被形容是寬容大方的千金少很少有這麼生氣的時候,自己這次是真的把他惹惱了,可丹陽侯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剛才的事,你沒跟他說吧。」
這個人是不是忘記自己剛才差點葬身水底,現在竟然還有心情在意這件事?千金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他微微歪著頭,一抹厲色從眼底一閃而過。
「你猜顥天玄宿要是知道了,他能像我現在一樣這麼冷靜地坐在這裡聽你解釋嗎?」
雖然千金少與顥天玄宿的交集並不多,然而他眼神中對丹陽侯的執著,就算只見過一次也很難忘記。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自己,若是引出一個素來謙和文靜之人的雷霆震怒,那將會是一場無人能承受的災難。
循著千金少所描述的場景想像顥天玄宿出現在這裡的畫面,丹陽侯不得不為此猶豫了一下,他如此反覆確認,就是因為他的確不敢想像顥天玄宿得知自己做了這種事情後會是甚麼反應,丹陽侯是該感謝千金少的冷靜讓他免於陷入風暴之中。
然而聽見顥天玄宿的名字時,丹陽侯微微僵住的表情並沒有逃過千金少敏銳的審視,萬千思緒在腦中流轉一遍後似是想通了什麼,千金少無力的瞪了丹陽侯一眼,終是按下了自己的怒氣。
千金少並不是真的毫無所覺,其實回國後他曾經瞞著丹陽侯,嘗試去找那台損壞嚴重而被報廢的車。用慘不忍睹可能都不足以形容那台車的慘狀,車門板金受到巨大的衝擊幾乎被折成了兩半,前後的擋風玻璃都碎裂的徹底,千金少無法想像有人竟然能在這種情況下逃出生天,就算當時丹陽侯真的因為受到撞擊的作用力而被拋飛至車外,在落地前這麼短的瞬間,顥天玄宿又是如何將他救下的。
還有剛才那件事,千金少是親眼看著丹陽侯跨出護欄朝河面躍下,從這麼高的距離落水,如果姿勢不正確絕對會受傷,有些人可能會直接暈過去,在這種情形下就算是會游泳的人也很難自救。但是當千金少趕去岸邊時就看到丹陽侯已經躺在岸上,可四周卻不見相救之人的身影。
似乎從顥天玄宿出現開始,丹陽侯之後所遇到的一連串事件,以及他身上產生的變化,已經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範疇。不論丹陽侯閉口不談的原因是因為擔心他人的質疑,或是有什麼不能明說的難言之隱,站在他的立場,千金少並不是不能諒解丹陽侯的選擇,而且發洩自己的不滿也無助於現在的情況。
這似乎是一個左右為難的難題,千金少還是不清楚丹陽侯究竟遇到了甚麼事情,而丹陽侯也無法回應他的追問,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幫他。千金少深感無奈地長嘆,好像丹陽侯是一顆天底下最冥頑不靈的石頭,縱然使出全力也無法移動半分。
而丹陽侯發現千金少突然陷入沉默,看上去一點也沒有消氣的跡象,終於反省自己應該對被他拖下水的千金少抱有愧疚的丹陽侯思忖著重新開口。
「其實因為有你在,我才敢放心地跳下去。」
如果一個人真的想不開,怎麼可能對朋友透漏半分呢,結果證明隨後趕來的救護車還有自己能被順利送來醫院,都是因為有千金少及時替他求助,否則寄鯤鵬若是沒有出現,自己可能真的會性命垂危。
丹陽侯的意思是,他並不是毫無計畫的做出以身犯險的事,正是因為他信任自己的朋友,因此才大膽的將安危託付在千金少身上。
不過從千金少此時瞠目結舌的表情看來,丹陽侯覺得自己的解釋好像讓他更生氣了。
「你這個……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氣死我!」
阻止髒話失控的從自己嘴裡蹦出來差點讓他血壓飆升,已經氣得不知該說些甚麼的千金少心想,丹陽侯該不會覺得這算是安慰吧,他知不知道這種話聽起來,反倒讓自己成了讓丹陽侯無後顧之憂地拿性命去冒險的罪魁禍首一樣。
丹陽侯在自己眼前墜落的畫面,已經把千金少這輩子受到驚嚇的額度都快耗盡了,他欲言又止的瞪視丹陽侯,既氣他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利用自己,又擔心如果自己一氣之下撒手不管,到時候丹陽侯真的出事該怎麼辦。
在心裡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後,千金少終究敗給了自己的心軟,當他對上丹陽侯的眼睛時,那隱約像是遭遇了打擊而變得有些脆弱的目光,令千金少無法狠下心拒絕丹陽侯,更何況以他的個性,如果不是真的遇到難以解決的難關,丹陽侯不會向任何人求助。
「你說自己是想清楚才這麼做的,我就信你一次,但是這種事情不准在有下一次了,你懂得我意思吧。」
千金少做了一個撥電話的手勢,意思是下一次丹陽侯要是在這麼不顧安危,可別怨他認不站在朋友這邊,千金少絕對會通知顥天玄宿過來好好教訓他。
千金少這話聽起來像是明擺的威脅,因為像丹陽侯自尊心這麼高的人最受不了他人挑釁,在以前一定可以激的丹陽侯與他爭論一番,算是略為報復丹陽侯今天對他的驚嚇。
可丹陽侯此時仍是平靜的躺在病床上,不知是因為身體上的疲累還是心境上發生甚麼轉變,千金少覺得自己好像還在他臉上見到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謝謝你。」丹陽侯說道,朋友的關心在這樣的時刻讓他感到些許安慰。
從丹陽侯口中第一次聽見他這麼認真的對自己道謝,千金少驚訝又尷尬地放下交叉的手,看上去有點無所適從,而丹陽侯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卻像在看他笑話一樣,千金少此時此刻真的很想揍他一拳,然而他握拳的手終究只是與丹陽侯放在床鋪上的輕輕碰了一下,就像朋友間默契的約定。
「別以為道謝就能蒙混過去,事情結束後必須將原委告訴我,這是我幫你隱瞞的條件。」
「好……我保證。」
心臟因為千金少的話而驀然抽痛,如同纖細的針尖穿梭於胸口,丹陽侯勉強朝他點了點頭。
這不是千金少的錯,因為他並不知道殘酷的真相正逐漸摧毀丹陽侯對於未來的想像,如果一切因緣真的畫上句點,便再也沒有明亮的陽光為他照耀前路,這縈繞餘生的孤獨就是顥天玄宿曾經體會過的人生嗎。
時間隨著點滴液體的落下逐漸流逝,再過不久鐵架上就會只剩乾扁的空袋子,千金少起身先去找醫護人員了,而丹陽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微微疊皺的眉頭下藏著深切的憂愁。
***
雖然從河底被撈出來的時候,寄鯤鵬已經動用了神力替丹陽侯治癒沉重的傷勢,然而歷經傷殘又被強行修復的身體就像從破碎的狀態被黏合回去的瓷器,沒能這麼快就恢復如初,為了避免顥天玄宿透過自己憔悴的臉色察覺端倪,丹陽侯休息了兩天後才動身前去赴約。
與顥天玄宿在車站分別後的隔一天,丹陽侯在心力交瘁的睏倦中快要闔上沉重的眼皮時收到他傳來的訊息,裡面附有一個座標,顥天玄宿在訊息中表示希望他們能在這個地方見一面。
丹陽侯根據座標地址查到那裡原來是一座郊山,前幾年當地政府設置了數條登山步道,供人們能夠來到這裡閱覽自然風光,不過可能是因為這座山位處偏遠,周圍又沒有開發出熱鬧的商店街,真正前去爬山的遊客並不多,是一座即使被設定成觀光景點,但大部分的時候仍保留世外氛圍的靜謐山林。
雖然沉重的心情仍停留在分別的那一天,但丹陽侯還是答應了顥天玄宿,並且當他抵達山腳下時,就見穿著白色長風衣的顥天玄宿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像是早已等候他多時。
如果是對於真相仍一無所知的自己,一定會抱著期待的心情走到顥天玄宿的身側,不厭倦的重複屬於兩人之間的平凡時光,他們會像往常一樣閒聊生活中的瑣事,偶爾顥天玄宿會用懷念的口吻將回憶融入溫馨的文字裡,為他講述兩人的緣分是如何歷經險阻卻依然聯繫在一起。
當顥天玄宿用那雙彷彿沉澱著星光的眼眸凝望自己時,丹陽侯或許會鼓起勇氣牽起他的手,他想讓顥天玄宿好好地注視站在他面前的自己,雖然已經遺忘過去,但比從前更想要長久陪伴他的現在的自己。任由愛意在心田滋長是一種賭注,或許顥天玄宿會委婉地回覆他一個歉疚的笑容,但也可能他會朝自己張開雙手,丹陽侯會從他的懷抱中感受到比師兄弟之間更要雋刻入骨的深情。
然而這些美好的嚮往在那場大雨過後,都只能止於他一個人的幻想了。
就和丹陽侯所預想的理由相同,顥天玄宿約自己過來是因為這座山對他有著不同凡響的意義,他說自己也是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考究,才終於確認這座山應該就是已然湮滅的星宗舊址,也是顥天玄宿口中的他們曾經一起生活了數十年的家。
丹陽侯安靜地走在顥天玄宿身側,在隱約從某處傳來的瀑布流水聲作為背景下,聽他細碎的說起他們住在星宗的往事,這都是一些類似柴米油鹽般,尋常的無法以壯闊來形容的渺小回憶,是偶爾回想起來會讓人會心一笑的小事罷了,可顥天玄宿如今說起這些卻不像是為了懷念。
路至中途,顥天玄宿在其中一段平坦的山路上停下來了,丹陽侯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眼前只有與方才來時路大同小異的林葉植景,但顥天玄宿卻像在虛空中看見了前世遺留的殘影,地面上一層柔軟的茵茵綠草隱藏了石碑矗立過的痕跡,然六尺黃土下,至今彷彿依然埋葬著一套褪色的舊衣與從未消失的一段長憾。
「好像還沒跟你提過,星宗自創建以來有一個流傳已久的規定,亡不設靈,牌位無字。」顥天玄宿伸出的手在空氣中虛浮的比劃了一下,像是出於多年的習慣輕撫著甚麼。他在丹陽侯略為驚訝的眼神中接著說:「年輕時我曾質疑這麼做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但經歷這麼多事情後,我逐漸懂了先人的深意。」
自古以來亡故之人會交由還在世的親人收殮,讓他們能夠入土為安,可透過觀天象而徹悟世事的星宗長老並未遵循俗世的傳統,而是建了一座莊嚴的慈鳴道,裡面放置一面無字的牌位,無論是英靈還是亡魂,凡有所念者皆可祭拜於前。
輕輕捏住空無一物的掌心,顥天玄宿眉目滄桑地說道:「凡有形之物皆不能長久,緬懷故人舊事重在心意。」
顥天玄宿前世還活著的時候,是除丹陽侯以外第二個主動打破這條規定的人,當時的他希冀這麼做能夠安慰自己同樣破碎的靈魂,然而一百年、兩百年過去以後,縫補靈魂的傷疤依然泛著痛楚,親手刻下的石碑卻早已不復存在。
因此顥天玄宿終於明白,能為已逝之人和無法追回的時光留下曾經存在過的證明的,只有一顆用餘生長記的心,而他相信不只是自己,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歷經相似的體悟。
然而丹陽侯微微抬臉看向他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並沒有接受和理解命運的無奈,相反的,那股不願屈服的倔強讓顥天玄宿不由愣怔。
「你帶我來這裡是想勸我放下?你不覺得自己這麼做很矛盾嗎。」
如果顥天玄宿當時也能看淡師弟的驟逝,那麼他為何仍然帶著沉重的過往出現在這裡。
丹陽侯此刻說話的神情,就像代替命運對自己發出嚴厲的拷問,顥天玄宿僵硬的避開丹陽侯投向自己的眼神,沉默了良久。
「丹陽阿……」顥天玄宿緩緩開口:「我直到現在都沒有後悔當初的決定,但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樣。」
因遍尋不得而持續整整千年的孤寂,以及被無法治癒的傷口日夜折磨的痛苦,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煎熬,就因為他走過這段顛簸,所以才不希望有人重蹈他所經歷過的。
「你自己做不到卻反過要求我,這不公平。」
本該言詞銳利的辯駁,隱約中卻含有幾分不甘和委屈,顥天玄宿自嘲的搖了搖頭,在內心承認自己身為丹陽侯的師兄,卻做了一個最不好的示範,這些勸戒經由他的口變得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顥天玄宿微微側身凝望著丹陽侯輪廓清晰的面容,即便緊鎖的眉頭壓抑著臨別的愁緒,但是這一眼、這一面,這恍然如夢的一刻,或許已經足夠彌補無法長久陪伴的遺憾了。
「我相信你,你比自己認為的還要堅強。」顥天玄宿微微地彎起唇角,親切的笑語讓丹陽侯想起曾經一起度過的平靜時光。「而且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忍心讓我帶著愧疚離開嗎?」
這是顥天玄宿第二次面對人生的盡頭,並且再也沒有可期待的來世了,讓即將長眠之人心安本該是生者的責任,可是丹陽侯迴避了顥天玄宿懇切的請求。
「顥天玄宿,你不能……
輕微的閃身拒絕顥天玄宿想搭上肩頭安慰自己的手掌,丹陽侯還想說些甚麼,可這時一陣笑聲隨著穿梭林間的風而來,丹陽侯與顥天玄宿下意識的抬頭,在茂密的樹林中,很快就看見有一個人正坐在橫向的枝幹上居高臨下的觀察他們,嘴角噙著深不可測的笑意。
「既然知道沒剩多少時間,你們兩個怎麼還有心力吵架。」
揶揄的同時,寄鯤鵬抬腳一躍,以十分輕巧的姿勢落在了兩人面前。
「真是個令人懷念的地方,不是嗎?」
寄鯤鵬抬眼環顧四周一圈後,視線仍是落到了顥天玄宿的方向,顯然他也認出了他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早已不存於世間的星宗故地。
百年以後,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帶著複雜的心情重回故里,寄鯤鵬彷彿真誠的感慨著人事全非,可顥天玄宿像是看透了他言詞中的漫不經心。事情或許將要發生難以預測的轉變,這才是寄鯤鵬每次現身的真正目的。
而賭局的勝負已經昭然若揭,他們之間唯一的變數只剩下丹陽侯,顥天玄宿警惕的歛起雙目。
「不用試著刺激我,你選擇用這個形貌來見我們,已經夠嘲諷了。」
顥天玄宿向前走了幾步,用偉岸的身形擋在丹陽侯的面前,這是假設對方心懷不軌而做出的保護動作。
寄鯤鵬見狀並沒有說什麼,臉上的笑意似有若無:「你錯了,我從來沒想過要諷刺你,神用何種形象和性格出現,是取決於人們內心的投射,有時候是象徵希望,有時候是為了讓人直面心結。」
說到最後那幾個字時,寄鯤鵬特意加重了音量,他伸出指尖隔空點了點自己的臉,對神情逐漸沉重的顥天玄宿說道。
「你始終忘不了那一年吧,隨著擁有這張面容的人出現,很多事情都改變了,雖然戰亂無法避免,所幸也往好的方向進行改革。然而正當你以為所有不好的事情終於暫時告一個段落,你的師弟偏偏在道域最和平安定的時候……」
寄鯤鵬講述從前的聲音戛然而止,而顥天玄宿警覺的目光也在同一時間轉向了身後,丹陽侯愕然間,眼角餘光瞥見寄鯤鵬竟毫無預警的出現在他的後方,一手捏住丹陽侯的下頷,另一隻手則五指併攏做出如刀鋒的手勢,當著顥天玄宿的面往他的脖頸上輕輕劃過。
肌膚相觸的觸感並沒有帶來任何痛覺,這樣的舉動頂多是令人斥之以鼻的惡劣玩笑,可丹陽侯卻目睹顥天玄宿的眼神陡然震怒發狂,像是瞬間被至極的悲憤和痛楚佔據了理智,失去沉穩的他猛然出手攻向箝制自己的寄鯤鵬,在這短暫的瞬間,丹陽侯第一次見識到顥天玄宿眼中毫無掩藏的殺氣,而他也在顥天玄宿攔腰將自己從寄鯤鵬手中奪回時赫然意識到了甚麼。
有沒有可能……寄鯤鵬剛才做的動作並不全然是挑釁,那是顥天玄宿即使向他坦白了過往卻仍舊有所保留,而自己也從未細問的部分。
前世的自己走到人生盡頭後,究竟是以甚麼模樣回到星宗的,怎麼會讓顥天玄宿至今都開不了口,連回想都像是一種凌遲。
許是受到寄鯤鵬那番沒有結尾的話語所影響,被他用手指划過的地方竟真的浮現某種異樣的感覺,丹陽侯為此分神之際,一聲憤然怒吼卻打斷了他的思緒。
「夠了!你到底想說甚麼!」
顥天玄宿手上依然用力攬著丹陽侯的腰,可氣急攻心的他忽然身形不穩的跪倒在地,連帶著丹陽侯一起傾下身去,一種彷彿快要窒息的感受令顥天玄宿張著口急促喘息,而從容的後退幾步的寄鯤鵬依然是那副悠然的近似無情的模樣。
「你欠丹陽侯的救命之恩和兄弟之情還沒有還清,你難道忘了?」
冷淡的注視被勾起創傷而情緒失控的人,寄鯤鵬隨後又將眼神轉向了一旁憂心忡忡的丹陽侯,毫不意外的得到了這個人不敢置信的責備。
「你做的太過份了!」
僅僅是掀開了一塊零散的記憶拼圖,就已經讓顥天玄宿快要痛不欲生,那麼事情發生的那天他究竟是怎麼度過的。
丹陽侯慌張的擁住顥天玄宿止不住輕顫的身軀,持續安撫他放緩呼吸速度,否則就算是不死之軀也會承受不住的。
丹陽侯用眼神暗示寄鯤鵬別再說了,先給顥天玄宿一點喘息的時間,可寄鯤鵬卻選擇了無視並繼續對顥天玄宿說道。
「你必須承認自己的存在並非無關緊要,這世上還有人必須面對你的消失對他們的衝擊,這是我的疏忽,所以我必須做出彌補。」
神必須公平對待世人,這是永遠都不能打破的真理,逝者的靈魂應得到撫慰與牽引,而生者的悲痛也不該棄之不顧。
從紊亂的氣息裡逐漸緩過來後,顥天玄宿神情複雜的望向寄鯤鵬,似乎在思考他剛才所說的話,而丹陽侯摟著顥天玄宿肩頭的手則不自覺的用力握緊。
寄鯤鵬也不再多費唇舌,終於解釋自己前來的用意:「你若是現在就進入輪回,我可以當作這個賭約不存在,你們以後說不定還能相遇。」
寄鯤鵬伸手來回指向他們二人,他的意思很清楚,這世上會經歷生老病死的每個人類都一樣,只要靈魂不滅,天地尚存,前世的緣分依然有重聚的可能。
在迎接生離死別的宿命來臨之前,神靈竟慷慨的給予了他們另外一個雖然還是無法避免分別卻隱含希望的選擇,顥天玄宿驚訝的睜著眼,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一時有些失神,可丹陽侯已經將他轉向自己,琥珀色眼眸閃動著一股強烈的意志。
「顥天玄宿,你答應吧。」
丹陽侯認真地說道,沒有任何猶豫的口吻讓顥天玄宿茫然地睜大眼睛。
他真的理解寄鯤鵬的提議代表什麼嗎?
顥天玄宿這一世能找到丹陽侯是因為他還保有前世記憶,可是一旦重入輪迴,這些記憶碎片和悲歡喜怒都將隨著重生的靈魂被徹底消除,即便轉世後的面容還是以前的模樣,可是在茫茫人海中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們真的會為了一個陌生人回頭嗎?
「你現在就必須想清楚,神的恩賜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寄鯤鵬響起的聲音催促著顥天玄宿,如果他此時無法給出答覆,那麼縱使他隔日反悔,寄鯤鵬也無法再為他破例一回,顥天玄宿只能順著約定過的承諾,慢慢體會生命如沙漏般流逝直到最後一刻。
究竟該為了一睹渺小的可能性而轉身投入輪迴,抑或是執拗的擁抱過去的回憶化為塵埃。顥天玄宿百感交集地抬眼望向寄鯤鵬,想知曉神的慈悲是否一定要伴隨艱苦的考驗時,一隻手溫柔的覆上了他的臉頰。
似要將顥天玄宿心底的猶豫一一驅散,丹陽侯許下真誠的誓言:「我們一定還會相見的,我保證。」
在許諾將此身同葬之前,顥天玄宿是不是忘了,丹陽侯也曾答應過要是還有下輩子,他也會如同顥天玄宿為自己所做的那樣,循著前塵遺留的痕跡去找尋他。雖然顥天玄宿離開後可能會讓這件事變得比較困難,但是他是達成目標前絕不輕言放棄的人,顥天玄宿一定比誰都瞭解不是嗎?
當寄鯤鵬為顥天玄宿開啟轉世的入口,今天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面了。丹陽侯深深的凝視顥天玄宿的面容,想起了他們邂逅的那天,顥天玄宿從天而降的出現在他的生命裡,而那時丹陽侯一定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對這個人如此眷戀不捨,感傷餘生將要迎來的寂寞。
然而如今放手才是對顥天玄宿最好的選擇,丹陽侯落寞地垂下視線,指尖幾度停留後仍是離開了那張他已經開始思念的臉龐,他想攙扶顥天玄宿起身,送他跟著寄鯤鵬一起離開,可顥天玄宿沒有接受丹陽侯欲扶他的手,他撐著膝蓋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一道微風輕輕拂過垂在頰邊的那縷捲髮,顥天玄宿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抉擇。
「不,我不答應。」
天與地在霎那間彷彿都靜止了,凡人什麼也聽不見,可寄鯤鵬知道自九泉之下傳出的悲鳴又再次響徹萬里,如同一身潔白如雪的顥天玄宿將膝頭跪進黃泉河畔的那一天。
而同樣因為顥天玄宿的答案而深受顫動的還有丹陽侯,他按耐不住心慌,急切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拒絕?」
不會讓他萬劫不復的道路已經擺在眼前,丹陽侯想要質問顥天玄宿為何還要猶豫,可看見顥天玄宿倏忽變的清醒而冷冽的目光時,丹陽侯神情一僵,驀然失去了聲音。
「這世上不可能有不用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東西,你老實告訴我,你提了什麼條件才讓寄鯤鵬答應這個要求。」
沒錯,神必須公平對待萬物,然而縱使對生者心存悲憫,也不可能毫無緣由的展現神蹟。而丹陽侯很快就順從的反應就像是他早已知曉寄鯤鵬為何而來,甚至順水推舟的想讓自己接受另一個選擇,或許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
每個人都有不能被跨越的底線,就連顥天玄宿也一樣,丹陽侯神色驚慌的沉默加深了顥天玄宿最不願意證實的猜測,他正壓抑著即將滔天襲來的震怒。
「回答我,丹陽!」
顥天玄宿低沉的冷喝能讓魂魄都跟著震顫不止,丹陽侯心底立刻生出一股焦灼不安,那是感知到危機將近時的本能反應。
雖然顥天玄宿不會做出傷人的舉動,但丹陽侯也從未見識過被憤怒所侵蝕的他,尤其自己還是那個讓顥天玄宿失去理智的人。就在丹陽侯對於未知的情況不知所措時,一直沒說話的寄鯤鵬飛速移動身形擋在了他與顥天玄宿之間,周身隱隱散發的神力嘗試穩住顥天玄宿激烈的情緒。
「罷了,枉費我剛才表演了這麼長一段,結果還是無法瞞過你。」
雖然是刻意讓顥天玄宿在激動的情緒下失去往常的判斷,好讓丹陽侯能說服他跟自己離開,但是將顥天玄宿激怒至此,寄鯤鵬自知也有責任。
「我替丹陽侯說吧,畢竟我是看在他的一片誠心才答應的。」
寄鯤鵬回頭瞥了丹陽侯一眼,回想起這個弱小的人類為了想守護的人決然被河水吞噬的那一天。
從醫院離開的丹陽侯回到家時,就看見寄鯤鵬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知道寄鯤鵬是來給自己的警告的。
『我提醒你最後一次,別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干涉顥天玄宿與我的賭約,如果再有下回我不會救你,你就狠心的讓顥天玄宿顛沛流離的再找你一千年、一萬年。』
對顥天玄宿來說這顯然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懲罰,就算是神靈都沒有能力將顥天玄宿傷害到這種程度,可他最珍視的人竟一點也不憐惜。
然而丹陽侯否認了寄鯤鵬對自己的看法,說:『剛才冒險是為了證實我的推測,我不會再這麼做。』
那麼丹陽侯是另有所求了,瞭然的寄鯤鵬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勸道:『你何必做到這種地步。』
寄鯤鵬往後靠在柔軟的椅背裡,而丹陽侯則坐到了他身旁,兩人安靜了坐了一會後,丹陽侯才又開口
『你其實也不希望顥天玄宿真的消失吧,否則你只需要在賭約結束的那一天出現就好了。』
雖然寄鯤鵬屢次出現都像在刻意為難顥天玄宿,但如果不是他的干涉,或許丹陽侯會永遠被蒙在鼓裡,而寄鯤鵬將這件事透漏給丹陽侯的理由只有一個,他希望丹陽侯能夠改變顥天玄宿的想法。
丹陽侯能透徹這些心思倒是讓他意外了,寄鯤鵬坦然地回道:『我很喜歡顥天玄宿這孩子,可惜他太過執迷不悟。』
『我也不希望他死,所以能不能讓我……』
猜到丹陽侯可能又要說些任性的請求,寄鯤鵬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顥天玄宿散盡一生功德才換取長生和我的承諾,你又要拿什麼來與我換?且不說你這一世不過是個凡人,當年你本來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去造福蒼生,可偏偏你的胸襟狹隘的只容得下一個人。』
他們前世所發生的悲劇,丹陽侯也責無旁貸,他們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改寫這樣破碎不堪的結局,然而最先執迷不悟的人不就是丹陽侯嗎,這就是連神靈都無法完全斬斷的因果。
寄鯤鵬警告丹陽侯,讓他別生出這些荒謬的心思,在博愛的神靈也不能任由人們允取允求,可丹陽侯卻仍舊沒有打退堂鼓。
望向一點也不想與他對上視線的寄鯤鵬,糾結的眉頭卻疏闊了不少,丹陽侯說:『你阻止我,是因為已經知道我想要怎麼做了吧。』
丹陽侯不是那麼自大妄為的人,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平凡的人類,而沒有虔誠的心意或任何付出便妄圖神的恩惠更是癡心妄想。而就如丹陽侯所說的那樣,他一開口,寄鯤鵬就已經知道他即將做出什麼決定,可惜勸戒始終無用。
『如果不是為了和顥天玄宿的約定,我不該再讓他見你,其實我一直試圖阻擋你們相遇,希望這一千年間他能主動放棄這個念頭,可是結果你也看見了。』
即便走過一路山川雨雪,顥天玄宿就是不肯放棄,就和現在的丹陽侯一模一樣,彷彿要執拗至天地的盡頭。
寄鯤鵬嘆道:『我承認這件事我做的不夠公平,你不該受到牽連的。』
如果沒有與顥天玄宿相遇,丹陽侯本來可以度過平順的一生,無須了解那些早已成雲煙的愛恨情仇,也不用承受與顥天玄宿被命運拆散的心痛。但是丹陽侯並不這麼想,這的確是他們的賭局,但只要他是丹陽侯就註定不會,也不想置身事外,更何況……
『我心甘情願。』
丹陽侯這麼說道,寄鯤鵬還都記得他講這句話的表情,那麼的恬淡又義無反顧。
從前幾日的回憶中抽回思緒,寄鯤鵬面向神情緊繃的顥天玄宿,語帶惋惜的道出丹陽侯與他的交換條件。
「他拿了二十年的壽命換你重入輪迴的機會。」
寄鯤鵬說完後慢慢走出了他們的視線,將相處的空間還給兩人。丹陽侯忐忑地抬起眼簾,心想若是顥天玄宿仍是一臉怒容的話該怎麼辦才好,然而真正映入眼眸中的人卻是面色慘白,渙散的目光中好像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
而丹陽侯對顥天玄宿的反應感到驚訝的時候,默默走到一邊的寄鯤鵬仰臉望向廣袤的藍天,他微微張口,像是嘆息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
「玄宿,我是真的想給你一個機會,人世變幻無常,而你的存在於我們而言,畢竟是這漫長歲月裡的一點陪伴。」
本該看淡世間離合的神靈,原來也會在亙古的歲月裡想要有所寄託,寄鯤鵬很輕的笑了,這一路走來他們各自都已經盡力,或許這就是最適合的結局。
「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吧。」
寄鯤鵬留下最後一句叮囑後,一陣風穿梭於他的手指間,那是他即將乘風離去的徵兆,可丹陽侯無法接受事情又回到原點,立即著急的大喊讓他等等。
「你再考慮一下,現在的人很長壽,二十年真的不算什麼。」
丹陽侯握住顥天玄宿的手臂,希望在寄鯤鵬離去前能讓他回心轉意。以現代醫療科技的水準,活到八十或是九十歲都大有人在,就算減去二十年的壽命也不見得自己馬上就會面臨死亡。丹陽侯明白顥天玄宿一時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作法,可是這是他唯一能跟寄鯤鵬交換的條件了。
丹陽侯以為顥天玄宿能夠諒解的,可他卻用令丹陽侯覺得陌生的語氣冷聲反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當然是為了……」難道顥天玄宿一點都不介意自己連殘魂都不剩的消失在世界上嗎。
「你想說什麼,是為了我好?」
彷彿聽見了這世上最荒謬的解釋,積攢的怒火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顥天玄宿神色一寒,猛然單手攥住了丹陽侯的衣領,他出手的力道太大,甚至將丹陽侯微微抬離地面,被迫仰頭直視顥天玄宿因悲憤交織而狂亂的神態。
「已經一千年了,你還是這句話嗎?你明明知道我心裡有多懊悔,還要用相同的理由再傷害我一次,強迫我接受你的犧牲。」
人世經歷數代更迭,黃泉迎來又送走了千萬個魂魄,可有些事情竟然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顥天玄宿忽然笑了起來,將漫長的痛苦和絕望都傾注在心碎的笑聲裡,他記得自己也這麼瘋狂的笑過,就在丹陽侯的墓前,笑的那般哀痛欲絕,無法負荷沉傷的心臟隨時都像是快停止了一樣,顥天玄宿或許真的這麼想過,如果這顆羸弱的心終於不再跳動,那催心裂肺的悲傷是否也能到此為止。
但是顥天玄宿沒有這麼做,他選擇豁出所有,想再給自己和丹陽侯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如果不再相逢於身不由己的亂世,他們只是天地間最為平凡的兩個人,一切宿命的改寫都是為了彌補前世留下的遺憾,這是顥天玄宿第二次的人生裡唯一的意義。
然而正當顥天玄宿以為自己此生已經達到了力所能及的圓滿時,丹陽侯卻輕而易舉地將他推回了混合著血淚與罪業的深淵之中,顥天玄宿在黑暗中難以置信的向下沉淪。
原來一切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嗎?
就算到了不同的時代,擁有了嶄新的生活,他們兩個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丹陽侯總是用獻身自我的方式,尖刻的指責顥天玄宿兩世的愚鈍和錯誤,所謂的重頭來過,不過是再經歷一遍早已注定的結局。
「一次又一次……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殘忍?究竟還要讓我多痛苦你才會甘心!」
昔日的沉穩早已被內心的絕望所侵蝕,顥天玄宿對丹陽侯發出陳年已久的怒吼,而他悲憤的控訴以及拉扯衣領的動作,無論哪一個都讓丹陽侯感到近似窒息的難受,他同樣失去冷靜地朝顥天玄宿喝道。
「顥天玄宿,我已經不是你的師弟!」
有時候讓一個心志堅毅的人崩潰,只需要一句話,如受凌遲。
顥天玄宿的精神像是忽然被這句話擊垮了,他神魂俱顫的鬆開手,下意識地想哀求丹陽侯將這句話收回去,可脫出桎梏的丹陽侯卻將他用力推開,從眼中溢出的失望竟不比自己的要少。
「我沒有做過虧欠你的事情,可是你呢?想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有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
丹陽侯原本與前塵種種再無關聯了,可是他依然選擇接受了另一個自己的存在,包容他曾經有過的痛與悔,愛與罪,丹陽侯這麼做都是為了顥天玄宿,他希望顥天玄宿透過相似的容貌緬懷過往時,也能看見現在的自己,願意一同留下新的回憶。
可如今顥天玄宿把從前的故事扔給自己後便要一走了之,憑什麼早已轉世的他還要孤單的與這些不堪的往事共度餘生,憑什麼他承受的悲傷就要被視而不見,而他想要拯救顥天玄宿的心情卻遭到如此嚴厲的質問。
在無可挽回的衝動下,丹陽侯將壓抑多日的情緒盡數脫口而出,他摀著胸口劇烈喘息,而顥天玄宿六神無主的佇立在原地,人世間的悲歡一如既往,情深不壽,無從逃脫。
在片刻空寂的靜默後,顥天玄宿終於在劇痛中恢復了冷靜,可丹陽侯卻覺得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深不見底的哀傷。
顥天玄宿抹了一把臉,做了一個深呼吸,為了能將殘忍的囑託說的更為平靜。
「我明白了,我走的那天,我會請寄鯤鵬消除你這段時間的記憶。」
絕情的話語覆水難收,丹陽侯在顥天玄宿陌生而冷酷的凝視下倒吸一口氣,連始終站在一側旁觀他們爭執的寄鯤鵬都略為吃驚,顥天玄宿這是打算不留餘地了,既然要隨風而散,那麼就該走的乾乾淨淨,連丹陽侯的悲傷都一起帶走。
被丹陽遺忘本來是他的痛,可現在他卻只能要讓丹陽忘了自己。
「你敢……」
丹陽侯艱難的從喉嚨裡逼出了這兩個字,他的神情看上去像被激怒了,可早已泛紅的眼眶裡全都是朦朧的水光,在水珠凝成淚滑落之前,顥天玄宿不忍的轉身,就像不顧一切的往自己選擇的終點而去,他離開了丹陽侯。
「顥天玄宿!」
丹陽侯大聲地呼喊著,可他的聲音已經無法傳進顥天玄宿心裡,顥天玄宿沒有停下腳步,依然被留下的丹陽侯萬念俱灰的望著那道遠走的背影,沒有發現淚水已經沾濕了他的臉龐。
而前幾日與寄鯤鵬的對話也在丹陽侯最為痛苦萬分的時侯,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
『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最後一天是什麼時候。』
寄鯤鵬從他家離開前,這是丹陽侯詢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因為顥天玄宿直到最後都不敢說出真相,他怕傷了丹陽侯的心,可天底下有什麼樣的離別是不教人心痛的。
『下星期。』寄鯤鵬同情的對丹陽侯說:『那天……是你的生日。』
昔日舊土滿覆植披,此情也已不堪回首,於今時往日又一次蒼涼的訣別。丹陽侯悲痛的望著沉默不語的寄鯤鵬,他緩緩搖頭,細微的哽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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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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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當遙遠的天空從深沉的漆黑慢慢轉變為天亮前的深藍色,曾在夜晚深處閃耀的星光也隨之黯淡了,丹陽侯在晨光於天際蔓延,每一日準時迎來嶄新的清晨時關閉了手機電源。
一夜無眠的倦色在他臉上盡覽無疑,即便他在盥洗時試圖用冰涼的清水讓自己恢復精神,可惜效果甚微。丹陽侯遲鈍的看著鏡面反射出的人影,有那麼一瞬間竟然懷疑這個滄桑許多的人真的是自己嗎。
都說成長和老去、相聚與別離乃是循環不止的人生常態,也並非不曾感嘆過人世間的緣分匆忙,有些人交淺卻可言深,彷彿彼此相遇前就已經認識了好久,可有時人與人之間卻又情深緣淺,重逢只為了這一次能好好告別。
每個人的生命都像為一齣出生時就譜寫好的劇本,如同這世上以人類的悲歡愛恨撰寫的故事,直到身處其中,才發覺放下和放手並沒有比憎恨自己還要容易。
彷彿是覺得這張消沉的面容不堪卒睹,丹陽侯關緊水龍頭,隨手抹去臉上多餘的水珠後轉身離開了浴室。
丹陽侯家裡的客廳有一扇連接陽台的落地窗,前一陣子照看蒼蒼時為了避免他趁自己不注意偷跑去那裡玩,丹陽侯索性將窗戶上鎖,反正他也沒有在家養一些盆栽或是有閒來去陽台上看風景的興趣。
可今天他卻主動打開落地窗,迎著早晨的微風,抬腳跨進陽台,閑散的將手搭在欄杆上,垂眸凝望與傾耳傾聽周遭的人間煙火。疑似睡過頭的上班族正匆忙得騎上摩托車往公司的方向揚長而去,還不懂得收束音量的孩子用高亢又軟糯的音調,興奮的與父母分享今天即將參加的學校活動,有剛慢跑回來的長輩與這家人擦身而過時巧遇了鄰居,兩個人索性停下腳步閒聊彼此的養生秘訣,而在更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幾聲犬吠,應該是哪戶人家帶出門的寵物犬在散步時遇到了自己的同伴,非常高興的在互相打招呼吧。
就像朝陽總是一如既往地升起,旁人的生活也依然各自紛繁與平凡,丹陽侯之前也是這樣尋常景色裡的其中一員,但是在不停向前轉動的人生中,他第一次選擇停滯不前,為了看看這些從前他沒有仔細留心的人和風景,他終究要承認猝不及防的離別改變了一部分的自己,雖然丹陽侯自認已經足夠珍惜與顥天玄宿相知相識的時光。
丹陽侯在家裡的書桌上也擺放了一個桌曆,以前的他並沒有這個習慣,是與顥天玄宿熟識以後才有了應該將公事與生活區分開來的想法。前天深夜時,一整夜都困於回憶而無法入睡的他起身來到書房,打開了暖黃光線的檯燈,將月曆翻回到三個月前,而後他從筆筒中抽出一隻藍筆,記憶猶新的在自己與顥天玄宿邂逅的那天補上了一個圈。
對很多人來說這並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不過是日復一日,習以為常的一天罷了,然而丹陽侯深知自己將永遠無法忘卻,它就像一個銘刻在生命裡的紀念日,往後的每一年他都會在這天反覆地想起有個人穿過時光的曠野,曾經回到他身邊。他擁有一雙丹陽侯見過得最漂亮的銀灰色眼眸,他翩然路過,餽贈過自己許多珍貴的禮物,就連刻骨銘心的哀傷也包含其中。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丹陽侯都會記得有關顥天玄宿的一切,然而一年之中有這麼一天,他卻永遠也不想記起。
丹陽侯傾身將額頭靠在手臂上,寄鯤鵬失去蹤影前留下的一句話,始終漂浮在他疲憊的思緒裡。
『你就尊重他的意願吧,上輩子你連這件事都做的不好。』
前世的顥天玄宿望見師弟為他斷後的背影時,也與自己有著相同的心情嗎?
他願意不惜性命的挽回那個人,然而落空的指尖映襯了他此生的無能為力,而最殘忍的是對方也不肯給自己選擇的機會。
是報應還是因果相繞?是償還或是命中注定?渺小的凡人該如何從橫跨千年的哀愁尋找這一場緣分起落的意義。
而顥天玄宿打從心底真正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丹陽侯蜷起五指,心中的疑問無人可答,唯有暖意的天光灑落在他身上,溫柔的靜謐無聲。
***
夜幕降臨,遠離塵囂的一棟別墅孤立在萬籟俱寂之中,緊掩的窗簾後沒有透出燈火的光亮,影影綽綽中只瞥見一道人影將自己也融進這片安靜的黑暗裡。
直到門鈴清亮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如星的眼眸也隨之亮起,顥天玄宿起身望向門口的方向,惴惴不安的心終於安穩地落回胸口。
穿過客廳走至玄關,顥天玄宿做了一個深呼吸,確認自己表現出如同心如止水一般的平靜後才敢將門打開。
一點也不令人意外的是,此時站在屋外的人只會是丹陽侯,不遠處的路燈微微照亮了他的臉。幾日不見他像是瘦了許多,與生命逐漸乾涸的顥天玄宿站在一起,竟然看上去同樣憔悴羸弱。
顥天玄宿微愣,複雜的心緒百轉千迴的流淌而過,他張開口,似乎想說些甚麼,可愧於說出口的關心終究被一抹酸澀的淺笑所取代。
「你終於來了。」顥天玄宿對丹陽侯說道。
當千年的尋覓抵達了盡頭,結果卻是反過來,換自己苦苦等候他的到來。
猶記童真時在星宗山澗嬉戲遊玩的細心呵護,也如同某個不知該如何坦率說出的願想,在丹陽侯顫動的注視下,顥天玄宿小心翼翼地牽起他的手,一步一步引領他隨自己走進屋子裡。
此時昏暗的天色早已是沒有照明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可房裡卻沒有打開任何一盞燈的電源。丹陽侯像是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能感受到的唯有顥天玄宿微涼的手溫與讓他小心腳下的溫聲提醒。
他們走了一小段距離,直到顥天玄宿替他拉開椅子,讓丹陽侯穩穩地坐下來才放開了手。聽顥天玄宿離開後所發出的聲響,丹陽侯猜他應該是走到了對面的位置,而後又聞一聲短促的輕響,一小簇火光忽然照亮了眼前。
暖黃的熱源驅散了彼此之間的幽暗,丹陽侯在光亮中終於清楚的看見顥天玄宿多日不見的開心神情與一個尺寸精緻,鋪上一層巧克力粉的圓形生日蛋糕,而顥天玄宿正拿著打火機點燃插在蛋糕上的蠟燭。
「給我的?」
丹陽侯下意識地問道,但實際上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顥天玄宿朝他笑了笑,那個表情就像在說當然了,這可是我能與你重逢的最重要的日子。
人們總是透過自己的感情為重要的日子賦予意義,因此顥天玄宿希望丹陽侯以後也能認為這一天的意義是思念一段重拾的前緣,而非是為了悼念而存在。
慶祝生日的方式隨著時代變化也會有所不同,曾經的顥天玄宿只能隱在芸芸眾生之間,如一縷迷途的遊魂,羨慕的看著人們在溫暖的房子裡,期待心愛的親友或伴侶端出插上蠟燭的蛋糕,為他們獻上真摯的祝福。
幸如今,他終於也能一償所願。
顥天玄宿開心的說:「丹陽,生日快樂。」
明明魂魄將散,卻無比鮮明的覺得這一天比起清冷的往昔都要活得踏實而絢爛。顥天玄宿為此露出了滿足的笑靨,可丹陽侯卻無法控制地感到眼眶酸澀,他知道顥天玄宿是想在這一天為自己留下愉快的回憶,然而這微弱而短暫的喜悅,真的能治癒即將烙印心上的創傷嗎。
「不許願嗎?」
見丹陽侯依然難以釋然的沉默著,顥天玄宿柔聲的提醒,又像是一句委婉寬慰。丹陽侯這才緩緩抬眸,他凝望著顥天玄宿的雙眼,真切的說出此生最後的祈禱。
「如果是我的請求,你願意去輪回嗎?」
午夜十二點到來之前,若是顥天玄宿回心轉意,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可顥天玄宿仍是沒有回答,他的答案始終沒有因為對丹陽侯的不捨而有所改變。
相識的時光就像是一場短暫的夢,而他至今為止的癡心妄想更是徒增傷感,丹陽侯自嘲的笑了一下,垂下視線掩去了眼底的黯然。
「那就不用了,反正也不會實現。」
丹陽侯說罷便低頭吹熄了蠟燭,而心裡的最後一點希望也跟著那微弱的火光一起熄滅。
失去僅有的光亮後,周圍再次重歸黯淡,有那麼一瞬間丹陽侯真的想將自己置身在這片黑暗裡,兀自沉淪於深沉而憂傷的心湖,可逐漸習慣昏暗視野的眼睛漸漸地能看到物品模糊的輪廓。
丹陽侯隱約中看見顥天玄宿站起身,暫時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隨後頭頂上方的燈如同剛才點亮的燭火,陡然照亮了整個空間,丹陽侯眨了眨眼睛,重新適應亮度改變的環境時,一隻漂亮的銀色叉子忽然遞到了眼前。
顥天玄宿剛才離開應該是要開燈和去廚房一趟,他坐到丹陽侯旁邊的空位,在丹陽侯接過他手裡的銀叉後,將蛋糕移到離丹陽侯近一點的位置。
「試試看嗎,我幫你選了咖啡的口味,店員說不會太甜。」
因為自己不嗜甜食,顥天玄宿應該花了不少心力才挑選出最符合他喜好的口味吧。可生命苦澀,至少要為自己留下一點的甜,丹陽侯雖然意興闌珊,但為了不辜負顥天玄宿這份心意,還是勉為其難的挖起蛋糕的一小角送進嘴裡。
咖啡的苦味與奶油的甜意在入口的剎那一同在舌頭上融化開來,形成一種豐富多變的滋味,如同人生百態,有喜有悲,有苦有樂。而在丹陽侯沉浸在唇舌上與人生中的苦甜時,耳邊傳來了顥天玄宿帶著一點傷感卻又溫柔的低喃。
「丹陽,沒有你的日子,我已經活得夠久了。」
從丹陽侯離開自己的第一年開始,天地間縱然遼闊,卻在顥天玄宿的眼裡失去了顏色,那些良辰美景都比不上此刻能靜靜望著丹陽侯在自己身邊吃蛋糕的模樣。
「如果要放棄與你的記憶,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了,失去來生沒有比失去你更可怕。」
終於敞開心扉讓丹陽侯窺見自己真實的脆弱,顥天玄宿露出一個很淡的苦笑,他固然氣惱丹陽侯總是衝動地做出犧牲自我的決定,但這才是他拒絕寄鯤鵬的真正理由,流浪了太久的人怯於在承受更多、更難的離別和寂寞了。
「可是我還沒準備好……」丹陽侯說道,顥天玄宿的坦然也難以撫平他心裡的失落。
漫長的生命讓顥天玄宿看待世情自有一番通透,他或許真的看淡了生死,但是丹陽侯做不到,與輪迴中相互錯過的歲月相比,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他真的很不甘心,命運既然讓他們相遇,為甚麼又要逼迫自己放手。
店員介紹的沒錯,這果然是一塊並不甜膩的蛋糕,當糕體與奶油被吞嚥下肚後,殘留在口中的只剩下綿長的苦韻,丹陽侯放下了手裡的叉子,這種苦澀的滋味他已經嚐得夠多了。
被留下的人有悲傷的權利,顥天玄宿恍然從丹陽侯身上看見了當初的自己。因此丹陽侯的錯愕、悲憤、拚盡全力的挽回和只能接受現實的頹然,顥天玄宿全部都能體會,要說有什麼出乎他的意料,大概是他沒想到這幾個月的感情,竟然在丹陽侯心裡留下這麼重的分量。
明明自己是讓丹陽侯留下傷心回憶的罪人,可顥天玄宿卻覺得有些欣慰,他帶著前世的遺憾而來,卻並非空手而去。
顥天玄宿輕輕拉了一下丹陽侯的手,像是想要轉移他低落的心情,指著周圍說道:「幾天前我已經立好遺囑,我的東西全部都會留給你。」
聽到遺囑兩個字,丹陽侯擰著眉頭,不悅地回道:「我要這些做什麼。」
丹陽侯知道顥天玄宿存有餘生都不愁吃穿的積蓄、一棟擁有庭院的別墅以及兩台質感上乘的轎車。擁有這些資產,他或許可以過上更舒適的生活,可顥天玄宿曾經生活在這裡的記憶會隨著無法帶走的東西一起留下,物是人非,丹陽侯終究和這幢失去主人的房子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顥天玄宿遺留在世界上的其中一個回憶而已。
丹陽侯鬱悶的別開臉,一點也不想聽顥天玄宿說這些像是交代後事的話,然而除了他以外,又有誰是能讓顥天玄宿真心託付的呢。
「你不明白,能在遺囑裡填上你的名字,對我這種人來說是一種幸福。」
迷路的孤魂只有在聽到牽掛之人的呼喚時才能找到回去的地方,縱使能他最後還是沒能回到思念之處,闔眼前所看見的海市蜃樓也已經滿足了他的心願。
「還有那些素描本也是,你如果願意就收下吧。」
循著顥天玄宿的視線看去,丹陽侯看見客廳裡擺放了一個與天花板差不多高的木製書櫃,從透明的櫃門看進去,依稀能看見裡面各個夾層都擺滿了畫冊,丹陽侯回頭看了顥天玄宿一眼,得到對方的頷首同意後,他起身來到那座書櫃前,在顥天玄宿也跟過來站在他身邊時,丹陽侯伸手開啟了封存的時光。
從年代久遠到時至今日,這些畫冊乘載著顥天玄宿的思念堆滿了整個書櫃,丹陽侯驚嘆的上下梭巡一會後,在離自己最近的那格櫃子裡隨手抽出其中一本,從有些泛黃卻不陳舊的紙張可以看出,顥天玄宿盡力的將他們保存的很好,丹陽侯小心翼翼地翻開顥天玄宿所存放其中的記憶碎片。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丹陽侯就像是看見了另一個時空的自己,難怪顥天玄宿一直篤定自己絕對沒有認錯人,除了身上的裝扮和那頭及腰的長髮之外,他與顥天玄宿親筆所繪的這個人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連不經意蹙眉的習慣都那麼相似。
而在這幅畫裡,顥天玄宿的師弟手持拂塵,面容剛毅肅穆,可是有一朵桃花落在他衣飾繁複的肩頭,反而讓畫面變得有幾分春風拂過的溫情。
再翻開下一頁,背景從戶外景色轉移到了室內,那個地方的擺設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閣,從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可以觀察到因位高權重而帶來的忙碌,然畫中人的神情卻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他坐姿端正,低頭專注的在書頁上批註。
又往後翻開一頁,在滿天星斗的深夜裡,本已經卸冠就寢的他卻舉著一盞燭火出現在廊下,將自己禦寒的外衣披到了一個低頭抹淚的孩子身上。聽顥天玄宿說過,星宗當時在戰後收留了一些孤苦無依的孩子,並且最終不論資質,太微垣都將他們收為了弟子。
再然後,每一張、每一年和每一個時代,從純真稚童、青蔥年少再到中年聽雨,畫冊裡的全都是同一個人,落筆的深情厚意匯集如星海,成為顥天玄宿走過的時空長河。
「這都是……」
丹陽侯難以置信地捧著畫冊,忽感靈魂深處悸動不已,在自己忘卻前塵一無所知的時候,顥天玄宿已經等了他這麼久。
「最開始也有畫過別人,不過之後全都是你了。」
看著丹陽侯親自撫過自己的筆觸,顥天玄宿此刻的心情同樣動容。人的記憶難逃歲月的沖刷與侵蝕,而他願意做出取捨,留下對自己最重要的那個人和那份感情。
贈與房產是為了照顧他的生活,而留下這些畫冊則是用於紀念,顥天玄宿一定更希望自己能收下它們,可丹陽侯抬頭望向顥天玄宿,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
「你能再送一張畫給我嗎?」
丹陽侯的意思聽起來,像是希望自己現在能為他臨摹一張素描。以丹陽侯為畫早已是顥天玄宿的習慣,即使閉著眼也能維妙維肖的勾勒出他的身形輪廓。因此顥天玄宿欣然答應,他翻出一本還沒使用過的畫冊,思考著該為丹陽侯選擇什麼樣的構圖時,讀出他在想什麼的丹陽侯及時按住了他拿起畫筆的手。
丹陽侯說:「我想看你以前的樣子。」
以前的……自己?
顥天玄宿忍不住發出疑惑的聲音,丹陽侯怎麼突然有這個想法,是因為看到古代的裝扮而心生好奇嗎?
雖然他的容貌因長生不老的緣故與從前並無二致,但是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自畫像。顥天玄宿原本有些猶豫,復刻古老的記憶並不容易,但如果這算是丹陽侯的生日願望的話,自己怎麼能不替他實現呢。
對丹陽侯保證自己會盡力後,顥天玄宿坐到沙發上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而丹陽侯安靜的坐到他身旁,看著筆尖在紙張上方停留了一會後,顥天玄宿開始憑著印象嘗試勾畫幾筆。
顥天玄宿畫的不快,有時候需要停下來思考一下才能繼續下筆,儼然不太熟悉該怎麼畫出丹陽侯以外的人,即便那個人是他自己,然而在雕琢細節的過程中,許多記憶也如溫柔的浪潮慢慢回流至他的腦海。
練武房裡斑駁滿佈的木人樁,秋天到來時漫山的楓紅,寂靜廣袤的天上銀河以及屋簷下一盞照亮歸途的燈籠。在這些景色中,也曾有一襲白衣駐足於此,帷帽的輕紗底下,是一張歷經風霜卻猶勝謫仙的俊容。
雜亂的線條逐漸成形,清晰了前世的身影,丹陽侯好奇的靠過來,與顥天玄宿肩並著肩。
「你還戴過這種帽子。」
帽簷的紗簾微微遮住了臉龐,卻襯的這個人更加風姿卓絕,丹陽侯那麼驚奇的語氣使得顥天玄宿忍俊不禁。
「修練星宗絕學會留下心疾,但是我又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山頂觀星,你擔心我生病所以要求我戴上的。」
原來顥天玄宿戴上幃帽並不是別有心裁的裝扮,而是用來遮擋寒風的,這麼務實的想法確很符合自己的個性。
丹陽侯調笑的對顥天玄宿說:「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去吹風,你以前一定是很不聽話的人。」
丹陽侯懷疑前世的自己會這麼勞心費神,顥天玄宿一定也脫不了關係,都作一宗之主了怎麼連照顧自己這種事情都還讓師弟操心。而丹陽侯的調侃也勾起了顥天玄宿的回憶,那兩字熟悉非常的用語讓他跟著一起笑了起來,明明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吧。
「我們兩個是半斤八兩。」
他們一直是性格和想法都截然不同,原本是最不適合走到一起的人,可儘管歷經許多誤會和爭執,守護彼此的心意依然如一而終、義無反顧。
為插在髮髻裡的木釵添上最後幾筆飄逸的流蘇後,顥天玄宿彷彿也和從前的自己隔世再見,雖然不像畫丹陽侯時那麼精細,但穿著和神韻差不多也有了七八分,他將畫冊朝丹陽侯的方向遞過去,讓他可以看著更仔細一些。
原來這就是顥天玄宿以前的模樣,穿著古代衣服的他依然令人一眼難忘。
捧著畫冊的丹陽侯似乎看得入迷,連分毫都捨不得移開眼,顥天玄宿見狀不禁失笑。
「你很喜歡嗎?」
像是對待最珍貴的禮物一般輕撫著畫裡的人,丹陽侯微笑著點頭:「恩,終於見到真正的你。」
丹陽侯忽然明白為什麼顥天玄宿至今一直堅持用作畫的方式銘記自己的懷念,雖然現代的攝影技術能夠為人們留下更鮮豔和鮮活的影像,可每一張畫所蘊含的情感卻是獨一無二的,而且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人還能憑著真實的回憶畫出已然消逝的當年了。
一想到這裡,丹陽侯又感到心頭一陣酸楚,比起其他身外之物,或許這幅畫才是顥天玄宿留給他的最珍貴的東西。
用眼睛估量這張畫的大小,丹陽侯想要將它裱框起來,或許可以放在臥室的床頭櫃上,以後每天醒來和入睡之前都能眷戀的在他看一眼。在僅剩自己留在世上的感傷蔓延開前,丹陽侯咬住下唇忍了下來,不想將情緒表現在臉上,因此他沒注意到顥天玄宿不知何時忽然陷入了沉思。
丹陽是這麼認為的嗎?即便自己就在他的身邊,相依的身體隱隱傳遞彼此的體溫,他卻覺得畫裡的那個人才是更真實的自己。就算換上符合當代的服飾,可從始至終他一直留在那個已經覆滅的時代嗎?
心電流轉間,澄澈的思緒豁然開朗,一股暖流也隨之充盈在他的胸口。顥天玄宿瞭然的笑了一下,朝丹陽侯伸出手想將畫冊先拿回來,說還要補畫一些東西。
這幅畫在丹陽侯看來已經很美好了,應該不用再多加修改了才對,丹陽侯雖不明就理,但還是依言將畫冊還給顥天玄宿,看著他在畫冊上為自己身側的空白處落筆。
那是一個和顥天玄宿全然不同的人,他穿著深色襯衫和合身的長褲,鞋子是皮製的休閒鞋,腕上的手錶兼具了裝飾與實用性,削短的黑髮俐落有型,細軟的劉海則恰好為他剛毅的臉部輪廓多添一絲柔和。
是兩種不並存的時空,是光陰荏苒的歲月相隔,可浮於紙上的那個人依然親暱的走在顥天玄宿身側,微微張闔的唇瓣似乎在說些只有彼此知曉的笑語。
在畫冊上看見現在的自己與顥天玄宿走在一起,丹陽侯詫異地說:「這樣不會很奇怪嗎,我以為……
最適合與顥天玄宿並肩而行的人,難道不是他的師弟,同樣穿著古代衣袍的那個自己嗎?
猜到丹陽侯想說什麼,顥天玄宿莞爾一笑,說:「怎麼會,現在的你也是你。」
其實上次他們爭吵時丹陽侯說的沒錯,他們的身分已經不是師兄弟了,一直以來是他沒有正視這個事實。那麼多沉重的記憶和情感,本來沒有人能承受他的寄托的,可丹陽侯還是擁抱了自己破碎的心,因為在最接近靈魂深處的部分,他依然是他。
「真心話?」顥天玄宿溫柔的話語令丹陽侯驀然間目光顫動,也擊潰了他勉強修補的心防,丹陽侯從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想得到顥天玄宿的諒解。「我什麼都沒想起來,我已經跟你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再輾轉無眠的夜裡,丹陽侯無數次的懊惱過會不會是因為自己脫口而出的氣話,讓顥天玄宿認清自己終究並非他前世熟悉的師弟了,因此才執意要棄他而去。
可此時顥天玄宿用指尖輕揉他後腦的頭髮,眼底除了憐惜,再無其他。
「你已經向前走了,是我來不及追上你,對不起。」
好不容易能再次相見,可惜故事沒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尾,唯有淒美的遺憾永留心間。
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屆時雙耳再不聞昔日風雪聲,他將邁開步伐迎向晨光,握住丹陽侯想帶他一起去往未來的手。
顥天玄宿遲來的道歉,終於讓一直隱忍悲傷的人再也壓抑不住,丹陽侯用手背摀住眼睛,肩膀因為啜泣而上下顫抖著。顥天玄宿不忍的摟住他的肩膀,想將人拉進懷裡輕聲安撫,奈何無情的時間轉輪沒有為他們停下來,顥天玄宿忽然如斷了線的風箏,虛弱的倒在了丹陽侯身上,有著兩人身影的畫冊也孤單地掉在了地板。
「你怎麼了?」
察覺顥天玄宿的異狀,丹陽侯立刻將他扶起,然而在碰觸到對方肌膚的時候,轉瞬之間變得太過冰涼的體溫讓丹陽侯頓感驚慌失措,而後他聽見顥天玄宿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時間……
丹陽侯猛然抬頭環顧左右,在其中一面牆上找到了顥天玄宿家裡的掛鐘,距離午夜到來的時間已經剩不到十分鐘,也就是說在自己生日的這一天結束後,顥天玄宿的生命也將迎來盡頭。
不願面對的時刻終將到來,不容他繼續逃避,聽著指針一分一秒倒數顥天玄宿剩下的時間,丹陽侯恍惚間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尖銳的痛楚同時襲向了胸口,才喚回他幾近崩潰的心神。最後能和顥天玄宿在一起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清醒過來的丹陽侯趕緊扶著顥天玄宿慢慢在沙發上躺下,自己則在坐在空出來的位置上。
「丹陽……」
一種生命盡頭將臨之前的寒冷緩慢的壟罩了全身,顥天玄宿下意識的呼喚著自己最親近的人,僵硬的手指動了幾下,像是想要握住什麼。這不是他一次經歷死亡,但對於孤單死去的惶恐是人之常情,就連顥天玄宿也無法例外。
「沒事,我在這,我會一直陪你。」
丹陽侯如顥天玄宿所願,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聲細語的與他說話,雖然訣別的悲切早已吞噬了自己,但丹陽侯盡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悲痛,以免顥天玄宿沒辦法安心的走。
這是他們最後的時光,兩人安靜的陪伴彼此,假裝永別只是一場平靜的沉睡,夢裡的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可是在安息之前,顥天玄宿反手回握丹陽侯溫暖的手掌,深深地凝視那雙被悲傷浸濕的琥珀色眼眸。
「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顥天玄宿努力震動孱弱的聲帶,說:「你上次在博物館問我的問題,我已經有答案了。」
或許是因為連日的悲愁讓丹陽侯心力交瘁,他的反應慢了許多,才想起顥天玄宿說的是什麼。
『如果那天為你斷後的人不是我,你也會這麼做嗎?』
當時的疑問並沒能得到顥天玄宿確切的回答,而此時的丹陽侯驚訝的看見顥天玄宿緩慢卻堅定地搖頭,他的意思是:不會。
如果是其他人為自己而死,顥天玄宿會用餘生感念他的恩義,並替他完成沒能實現的心願及照顧對方在世的親人,盡自己所能的回報此人的付出。
可是丹陽侯不一樣,在顥天玄宿心裡他從來都是與眾不同的。
「為什麼?」丹陽侯失神的問道。
因為我是你師弟?你覺得對我有虧欠?
「是因為你……」
顥天玄宿頓了一下,千年的回憶如絢爛的跑馬燈飛速而過,當畫面停在一棵於春意料峭時再度綻放粉色花瓣的桃樹,他揚起唇角,對內心的答案再無任何徬徨。
「因為,我愛你。」
是從在祈願樹下真誠許下願望的那天,或者是更早之前你我初識的時候,我已經深愛著你,並且愛著你很久、很久了。而這份感情究竟親人、知己,抑或是相許一生的摯愛,也沒有分明的必要了,因為顥天玄宿已經用了兩世證明,自己由始至終只讓一個人住進心裡,為他橫越山海,也為他捨生忘死。
抬眼注視丹陽侯深受撼動的面容,顥天玄宿深情的說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師弟,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就算你不是我的師兄,我也不會離開你。』
原來在酒意燻醉的氣息中於暗巷相擁的那天,他喃喃自語的真心,顥天玄宿當時聽見了。
原以為再也無望的念想,卻在離別到來前的最後一刻,親耳聽見了顥天玄宿剖心的表白,感覺到胸口的空洞忽然被真摯的感情一一填滿,過於動容的丹陽侯一時之間竟忘了怎麼言語,而顥天玄宿看見他愣怔的神情時卻誤會了沉默的理由,緊促不安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你很失望嗎?我其實對你抱著這種感情。」
古時候對倫理道德的規範是森嚴而不可踰越的,顥天玄宿是師兄,丹陽侯也將他視如親兄長,他不該對自己的師弟心生戀慕,可到底情難自抑,一往而深,如今人之將死,他也不願回頭了。
對方的沉默不語猶如判刑之前的寧靜,當顥天玄宿的希冀如他眼中的眸光即將黯淡之際,丹陽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是阿,我很生氣。為什麼重要的事情你都在最後一刻才告訴我。」
口中說著故作生氣的怨懟,可丹陽侯卻主動傾身,拉起顥天玄宿的手,將側臉親暱的埋進他寬厚的掌心裡。
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再到發覺深埋的愛戀如願以償,丹陽侯的回應讓顥天玄宿笑逐顏開,彷彿此生再無遺憾。
用指腹摩娑思念偌久的面容,顥天玄宿竟有些迷茫的問著:「丹陽,這是一場夢嗎?」
夢裡的前生,夢外的今世,都如同朦朧的鏡花水月,顥天玄宿多麼深怕一切都是自己死前的幻想,是丹陽侯出於同情的安慰。
然而人如果會因為太過幸福而懷疑這是一場虛幻的美夢,那麼悲傷也是嗎?親眼看著愛人逝去的痛苦,難道還不能印證他們之間淒涼的感情嗎。
「不是,我喜歡你……就算只剩一天,我也喜歡你。」
丹陽侯心碎的哽咽,在淚水奪眶而出之前,他俯身親吻顥天玄宿失色的唇瓣。
柔軟溫熱的觸感,如蝶翼般顫動的眼睫,隔著胸口為他跳動不停的心,原來……這就是他的畢生所求。
在丹陽侯深沉無悔的愛意裡,顥天玄宿緩緩闔上雙眼,一滴眼淚安靜地從眼角滑落。
「玄宿……」
丹陽依依不捨的起身時,顥天玄宿像是還沉醉在心意相通那個吻裡,依然閉著雙眼,於是丹陽侯溫聲的輕喚著,可那張祥和平靜的面容卻像是睡著了一樣,他沒有醒來。
「師兄?」
丹陽侯又喚了一聲,用了顥天玄宿應該會很喜歡的稱呼,希望能在看見那張溫柔的笑靨,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無聲的孤寂,牆壁的時鐘上,指針和時針重疊到了一起。
顥天玄宿走了,這個為了思念而踏遍天涯海角,歷經永恆與永劫的人,在一個平凡的夜晚裡,在愛人的陪伴下,在人生最圓滿的時刻,魂魄碎如星塵。
離別終究來到了眼前,彷彿是同一個魂魄卻承受了兩個人的悲慟,丹陽侯摀著自己疼痛不已的心口,如一個脆弱的孩子般失聲痛哭,失去了那顆屬於自己的星光後,他的世界陷入了永遠的暗夜。
而在丹陽侯痛苦的承受生離死別的悲傷時,一道光影順著傾瀉的月光穿過窗戶,化為人形,悄然地走到他們身邊。
垂眸望著顥天玄宿沉靜的面容,寄鯤鵬將手輕輕覆上顥天玄宿的髮頂,如一位慈愛的長者。
「孩子,別難過。這段時間是他最幸福的日子。」
這句話是對淚流不止的丹陽侯說的,寄鯤鵬抬頭望去,能夠洞悉世間萬物的雙眼,看見丹陽侯的生命因為顥天玄宿的離去,從此多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缺口。讓顥天玄宿體會了幸福的時光,卻也在往後成為丹陽侯畢生的痛楚,世事無常,人間的悲傷已經太多了。
一縷神輝在他的手掌上憑空冒出,寄鯤鵬面向渾身僵住的丹陽侯,嘆息著說:「這是我對他的承諾。」
『我走的那天,我會請寄鯤鵬消除你這段時間的記憶。』
顥天玄宿那句哀傷又殘忍的話語驀然在腦中迴響起來,丹陽侯難以置信地搖頭,淒涼的淚水再次湧出眼眶。
「住手,拜託你……」
就像顥天玄宿寧死也不願遺忘有關自己的記憶,雖然餘生都只能在悲傷的回憶裡度過,丹陽侯也想保留顥天玄宿留給自己的一切,他已經無法挽留顥天玄宿的生命了,為什麼連緬懷都不能被允許。
丹陽侯近乎崩潰的請求著,可寄鯤鵬淡漠的神情,宣告了他難以阻止的絕望。
「也是,神的慈悲。」
寄鯤鵬說罷,泛著紫光的神輝忽然照亮整個空間,不容拒絕的朝他們的方向蔓延,丹陽侯只能無助的緊緊抱住顥天玄宿,聲淚俱下地吶喊。
「我不要忘記他!」
丹陽侯悲痛欲絕的伏在顥天玄宿的胸膛上,神力的光芒無情地襲來,終究掩蓋了兩人最後相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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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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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春去秋來,漫山的丹楓如火層林盡染,象徵著又帶來了一年的秋意。
淡聲笑語依稀從窗外傳來,讓視線原本停留在書冊上的天雨如晴不禁抬起頭。循聲望去,看見陽光溫煦,樹影搖曳,有兩三名弟子緩步穿過迴廊,他們朝遠方走去的身影,像是重疊了某段舊時光,一雙於回首時鐫刻在心的堅毅眉眼,驀然從深埋的記憶裡浮現。
這似曾相似的景象,彷彿年少時尚且不解愁的一場舊夢,令天雨如晴不禁失了神。
回憶如同紛飛的葉片,無意間落進了平靜多年的心湖,可縱使伸出指尖,也觸及不到一點被陣陣漣漪所暈開的那個輪廓。
什麼也無法握住的手,落寞的放回了胸前,天雨如晴微微低頭,唇角微揚,心卻如秋風蕭瑟。
直到身後響起了門扉被推開的聲音,天雨如晴才從緬懷舊日的思緒中回過神。她微微偏頭,看見無愧剛好捧著一疊卷宗踏進書房。
說不清是殘酷還是溫柔的歲月,為從前那個正直善良卻有些衝動的女孩撫平了年少的稜角,天雨如晴有時會覺得,現在的無愧或許比她師尊當年還要沉穩些。
似乎是從她臉上瞧見一抹稍縱即逝的愁緒,無愧愣了一下,有些不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然而這一點疑惑很快就在天雨如晴溫柔的笑顏下消散無蹤。
「今天是什麼日子,眾人好像很開心?」
即便是少有人踏足叨擾的幽靜書房,好像也無法阻擋從紅塵捎來的氣息,無愧聞言笑了一下,答道:「師叔,是七夕。」
無愧一邊將卷宗放在天雨如晴習慣拿取的位置,一邊回憶著說道:「星宗好久沒有這麼歡快的氛圍了,師尊以前可不讓大家下山的,說我們只是藉故去貪玩,荒廢課業。」
人世間物換星移,門派弟子代代傳承下來,如今還能夠以自然又熟悉的口吻提及丹陽侯的,漸漸地只剩下無愧了,而她也不愧是那人親自照顧養大的弟子,兩三句話就把丹陽侯從前訓誡弟子們的形象描述的維妙維肖,想像著那人剛正嚴肅的表情,天雨如晴也忍俊不禁。
「他是對自己太嚴厲了。」
可就因為他這般刻苦勤勉,丹陽侯才能得到師長們的肯定,承擔太微垣之責,並且與天資過人的掌門師兄在道域齊名,他們師兄弟二人在道域的漫漫歷史中注定會留下驚鴻一筆。
然而如今再提起也都是些往事了。
衣冠悲故里,魂魄歸煙塵。不知不覺間,丹陽侯也離開他們八年了。
「師叔、無愧師姐!」
忽然一個激動的聲音伴隨著奔跑的喘息,由遠至近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被第二次推開的門扉後,是紫白相間的衣袍未變,人卻已是青年模樣的蒼蒼。
自從體悟到作為宗主首徒的自己揹負著什麼樣的期許與責任後,他比從前更加賣力的投入修練,心性也隨著年紀漸長而愈發成熟,曾經年幼天真的影子在他身上已不復見了,因此現在還能夠讓蒼蒼露出孩子般興奮的事情唯有……
「師尊出關了!」
蒼蒼開懷的宣布這個好消息,臉上盡是掩藏不住的喜悅。
聽聞此事,天雨如晴與無愧也同樣欣喜,歷經一輪四季更迭後,終於等到宗主歸來,他們本想前去迎接,然而一襲白衣已然先一步踏履而至。
「掌門師兄……」
再次相見,顥天玄宿猶然是謫仙般清俊的身姿,可浸透滄桑的淡薄雙眸,又像是已經恍如隔世,天雨如晴不知為何,心底驀然感到一陣酸澀。
「我閉關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如晴。」
幸而許久沒有聽見的溫和嗓音,依然帶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聽見顥天玄宿的關懷,天雨如晴很快便重拾笑容。
「這是應當的,師兄你的身體可有好些?」
「讓你們擔心了。」
顥天玄宿微微一笑,輕描淡寫的謝過師妹的關心,天雨如晴自從傷重後便不良於行,卻還為了星宗忙苦多年,實不該讓她如此操勞辛苦了。
天雨如晴欲言又止的神情,顥天玄宿似是看見了,但他仍是將目光轉向站在她身後的無愧,問起了自己閉關期間,道域可有何要事需要商討。
傳承之於門派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顥天玄宿很早便與天雨如晴商量過,逐漸將支撐星宗的職責轉交給年輕弟子們,一方面是為了使他們盡快成長至獨當一面,另一方面……
世事無常,沒有人能永遠受到師長的庇護,這一點他們應該再清楚不過。
所幸星宗的情況還是比其他宗門好一些,畢竟他和天雨如晴還在,能多給這些孩子一點時間,而無愧一向聰慧能幹,武學也有所長進,再過不了幾年,那把在高塔靜待已久的太微幻就該有新的承接之人了。
此處是天雨如晴在星宗的居所,為了不打擾師妹休息,顥天玄宿決定移步到浩星神宮,在接著聽無愧報告這段期間的要事,然而蒼蒼這時向前邁了一步,朝顥天玄宿搖了搖頭。
「師尊您剛出關不久,先回房裡歇息吧,宗內的事有我和師姐處理照看,您放心。」
對星宗而言,宗主的身體狀況便是最重要的,可是師尊卻常常忽略了這件事。為顥天玄宿更關心自己的責任落到了肩上後,偶爾回想起師叔眉頭鬱結的神情,蒼蒼才多少明白了他當年的苦心。
蒼蒼主動開口後,無愧也跟著附和,讓顥天玄宿不必憂心。宗主閉關的這一年間,星宗弟子們皆是勤懇修練,互相照拂,道域境內近期也無任何變故,即使他多休息幾日也無妨。
想來是前幾年百廢待興,顥天玄宿獨自一人框扶歷經驟變的星宗本就艱難,偏偏總還有些人管不住口舌,那些議論他絕情偽善的聲音傳進星宗裡,眾人皆是忿忿不平,也始終擔心宗主太過勉強自己,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們已經能為師長分憂解勞,自然不願讓他再繼續辛苦。
弟子們積極勸說的模樣,天雨如晴見了忍不住掩嘴輕笑,連顥天玄宿也一時啞然,怎麼自己好不容易出來了,眾人卻都希望他能空閒下來,最好每日喝茶賞花,莫要在管那些凡塵俗事。
不過被人用如此執拗的方式關懷,令顥天玄宿久違的感受到一種懷念的心情,他望著已經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徒弟,真心感慨著時間的流逝。
「蒼蒼,你長大了。」
習慣性輕揉髮頂的手改而放到了肩上,顥天玄宿欣慰的莞爾。一雙沉著的雙眼似乎預見了未來的數十年,他們可以安心地將星宗的穹頂傳接給下一代的年輕人。
既然是弟子的心意,顥天玄宿也不好推辭,便應允了這倆孩子,自己就多歇息一日。
只是顥天玄宿閉關日久,現在又要回到房間一個人待著,難免有些沉悶,於是他回屋換了一套衣服,拿上許久未戴的幃帽,悄無聲息的下山一趟。
往日他離開星宗,多是為了前去赴四宗會議,或者巡視轄地,關心道域百姓的民生。如今天這般漫無目的閒賞風光,倒是許久不曾了。
又是一年的七夕佳節,街上的市集還是和往年一樣熱鬧,四處可見有情人相伴同行,許諾著天長地久,因此這阡陌紅塵即便有苦,卻也令人眷戀。
能夠與所愛之人終老一生,不受戰亂所苦的繁華和平的世道,這是你曾經所期盼看見的景象嗎?
顥天玄宿一個人走著,人群川流不息的與自己擦身而過,這心中的疑問,自然也無人應答。
而就在顥天玄宿思緒飄忽之際,街道上忽然有個人似是認出了他,那人手提酒囊,一把長刀揹在身後,主動走到了顥天玄宿面前。
「顥天玄宿,真難得在外面碰到你。」
這幾年除非有重大要事,否則顥天玄宿甚少在外露面,因此今天在街上巧遇,千金少臉上的神情不無吃驚,而顥天玄宿認得他後也頷首示意,回敬對方友好的問候。
只是許久未見,顥天玄宿距離上次見面好像又清瘦了些,素雅的白衣襯其蒼白的膚色,更添了幾分蕭索。
猶豫了一會,千金少還是忍不住問道:「聽聞你這次閉關是因為心疾復發,星宗還是沒有找到治療方法嗎?」
千金少並非是好管閒事的性子,這句話好像也不該由他來問,可顥天玄宿的情況確實比他預想的還要不好。當初千金少收到星宗宗主倒下的消息而前去關切時,顥天玄宿已經閉關了,但是他記得當時天雨如晴滿面愁容,加上今日親自一見,千金少心底也猜到了一二。
以前還有星宗的重擔壓在肩上,迫使顥天玄宿無論如何都必須振作起來,可或許是知曉後繼有人了,這心裡頭的掛念一輕,人反而撐不住了。
其實不只是千金少,眾人聽聞此事都替星宗感到憂慮,不過身為當事人的顥天玄宿只是淡淡地回道。
「修練絕學本就會承受代價,你也明白。」
四宗的絕學或禁招,往往都是超出人體極限的強大招式,凡修練者皆無可避免會對身體造成損傷,這在道域並不是秘密。千金少明白顥天玄宿說的有理,可這從容的有些冷漠的態度,不知是太了解自己的身體,還是早已接此生受藥石罔顧,不怎麼在乎了。
若是他的師弟還在,聽見顥天玄宿是這般口吻,指不定會怎麼暴跳如雷,責問顥天玄宿怎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此漠視。
一想到此處,千金少心情複雜地看了顥天玄宿一眼,逝者無法做到的事,還活著的人總該盡力替其周全才行,他是道域最後一任神君,這件事他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其實你若是需要,天師雲杖可以暫留星宗。」丹陽侯也會這麼希望的吧。
那人當初汲汲營營,寧可掀起道域內戰也要將天師雲杖繼續留在星宗,除了是要替顥天玄宿坐上神君之位鋪路以外,也是因為天師雲杖能夠緩解顥天玄宿的心疾之苦。
道域現下為太平之世,天師雲杖也不再作為統治道域的象徵,而是每十年由四宗輪流保管,如果天師雲杖之力真的能夠穩定顥天玄宿的心疾,千金少自然願意幫這個忙,而且平日裡顥天玄宿待人和善,對各家的孩子也多有照拂,他想其他宗派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千金少絕不是以輕率的態度向顥天玄宿做出保證,既然開了這個口,便一定會盡力替他促成這件事。星宗求藥多年無果,天師雲仗或許是顥天玄宿脫離心疾之苦的唯一解方了。
可顥天玄宿誠摯的拱手作揖,謝絕了千金少的好意。
「我心領了,多謝。」
若世人都有如千金少這般磊落寬廣的胸懷,那道域又何來歷經三代人的禍亂呢。
雖說當年是因為適逢戰亂,天師雲杖方留在星宗很長一段時間,可今日若是打破四宗輪流保管的約定,讓星宗再次取得天師雲杖,難免引起有心人的臆測,道域的和平得之不易,顥天玄宿實不願看見道域因為自己再起風波了。
即便千金少似乎想再勸他,人生還長,毋須輕言放棄,然顥天玄宿抬手婉拒,笑嘆人各有命,自己抑是心意已決。
兩人的對話最終結束於顥天玄宿的主動告別,千金少無可奈何的看著他從自己身側走過,尋思著自己還是找一天前去星宗與天雨如晴商討,讓他們試著在勸一勸,既然並非毫無解方,便沒有道理輕易放棄阿。
然而此時一陣透骨寒風,夾帶蕭瑟秋意捲落了漫天枯葉,幃帽的紗簾飄飛間,一雙索然沉鬱的眼眸意外映入千金少眼底。
千金少雖自覺已見過了人生百態,卻仍是為了那沉痛的一瞥而愣了半晌,等他回過神來,轉身去找那道孤寂的背影時,顥天玄宿已經緩緩走出這片喧囂又蒼涼的紅塵。
此心無藥可醫,此痛一生難癒,自那人走後,於顥天玄宿從來是另一種意思。
頓悟的霎那,千金少忽而覺得他方才對顥天玄宿的勸言,這一生都無法再說出口了。
千金少慨然的摸向掛在腰間的酒囊,人間悲歡不堪說,但求一醉解愁,一夢忘憂。依著自己原先的方向,千金少邊聞著酒香,與顥天玄宿終究背對著各自走向長街的盡頭。
任憑年歲老去,故墳新草綠,鬢髮又添霜;輕嘆世事多愁,桃花飄零落,魂夢也離索。
闊別多年,重回故地,已是一身滄桑的人再次站在了曾經和師弟一起留下願望的那棵桃樹下,滿樹飄帶仍溫柔的搖曳在風裡,只可惜人事已非。
戰亂平息後的這麼多年,曾經有人一起扛著的擔子,如今沉沉的落到了他的肩上,可顥天玄宿並不覺得苦。不分晝夜的籌謀道域的未來,不讓上一代的悲劇再度延續,是他每天睜開眼最重要的意義。
他是如此殫精竭慮,因此無暇顧及身後的流言蜚語,也沒有時間傷懷過往,除了每年的清明時節,他很少去到幻海,更別說是緬懷此處。
人們的記憶應當隨著歲月荏苒而斑駁老舊,曾經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會在多年後被塵封,剩餘一聲無人聽見的釋然長嘆,天底下每個懷揣傷痛的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他並不會是例外。
在顥天玄宿因為猛然襲上心頭的痛楚而暈過去之前,他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為昔日的傷痕已然被時間所癒合。
直到外界的一切紛擾終於被屏除在了九天銀河的水聲之外,不去想未竟的諾言,也暫時放下被託付的職責後,天地間忽而寂寥,此生也彷彿一無所有,然而在這片虛無之處,有一個身影卻反覆的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明明是那麼遙遠的回憶,是離開了那麼久的人,可年復一年,丹陽侯的面容依然不曾被時光所模糊。
只要回頭就能看見,只需輕喚便有回響,顥天玄宿記得與丹陽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記得有一年七夕,丹陽侯隨他沾染紅塵煙火,相伴於秋日的長街上,也記得他握住丹陽侯的手時,彼此掌心相貼的溫度。
任由記憶如同涓涓細流,將思念與痛楚帶回心裡,顥天玄宿不住輕蹙眉心,揚起自嘲而傷感的微笑。
為了這一刻,顥天玄宿用了整整一年做足了心裡準備,可當他獨自循著過往前來,終究是感悟人事已非,觸景傷情。
哪怕眾人憂他傷心入骨,已經許久沒在自己面前提起丹陽侯的名字,可溫柔的時光依然沒能撫平他此生最深的遺憾。
顥天玄宿仰頭,蒼涼的目光投向了多年後依然隨風飛舞的鮮紅絲帶,無論苦樂悲歡,逝去的人和事漸漸的會被遺忘,等有一天自己也不在了以後,或許只有這棵祈願樹還記得他們曾經來過。
而透過舊物思懷過往,也是他這個被獨留在世上的人,餘生所剩的念想了。滿樹紅帶如同垂柳,離人卻難留,然而在其中梭巡良久後,顥天玄宿的表情漸漸地流露出不安。
他們師兄弟在星宗修練多年,武學修為早已不似凡人,只要輕鬆躍起便能將祈願絲帶繫在最高處,顥天玄宿還記得當初是丹陽侯說,他選的這兩條絲帶太過別緻,應該綁在最高的地方,免得被見之新奇的人給拿了去。
顥天玄宿雖然覺得丹陽侯想多了,卻還是依他所言,一起將絲帶繫在了最接近天空的那根樹枝,盼兩人的願望能因虔誠的心意得到上蒼庇佑。
可是現在顥天玄宿不論怎麼找,都只看到尾端懸著紫色珠串的紅絲帶孤零零的留在原來那根枝枒上,而他自己親自掛上去的竟是不見蹤影。
「不見了……怎麼會……」
顥天玄宿茫然地喃喃自語,多年來古井無波的心,一夕之間再起波瀾。
不論是經歷幾番道域內亂還是外敵來犯,顥天玄宿記得戰亂都沒有波及此處才對,即便真的在戰火中遺失,那麼也該是整樹俱毀,怎麼想都不該是顥天玄宿眼前所見的情景。
怎麼可能只有他的呢?那條祈願絲帶可是他為師弟許過願望的阿……
『我瞧你方才許願的神情很認真,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但願吧。』
一段被歲月久埋,當初並未細想的回憶,驀然浮現在顥天玄宿腦海裡,令他魂魄如受震盪。
丹陽侯在星宗為掌罰之職,加上本身性格嚴肅,即便相貌端正,卻也因不常展顏讓許多人心生疏離之感。
可那一天,丹陽侯說完這句話後,嘴角卻浮現一抹很淡的笑意。
那個微笑稍縱即逝,以至於顥天玄宿竟然沒有察覺暗藏其中的深意,更因為師弟屈指可數的笑容而失了神。
可丹陽侯已經說過,他從不信天命飄渺之說,人若有所求,便該靠自己去爭、去守護。
而師弟究竟在祈願樹下許了什麼願望?當顥天玄宿此生最後一眼所見,是他堅決而沉默的背影時,丹陽侯已經用無悔的訣別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他為師弟所求的那條祈願絲帶,又去了哪裡?
死劫臨身,終無可避,當時在丹陽侯身後的,一個是肩負宗門重責的宗主,一個是前途無量的門徒幼子,不管是以何種身分,都是丹陽侯負起斷後之責的因由,可顥天玄宿此刻卻恍然生出一個忐忑的念頭。
『丹陽可死,但星宗不能……
丹陽侯當初決心犧牲,真的只是為了星宗嗎?那句話戛然而止的後半段,丹陽侯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本來快要被漫長的時間所隱蓋的謎底,頃刻間呼之欲出,顥天玄宿的心徹底亂了,他慌張地化光離開,以此生快的速度返回星宗,幾乎是徒手毀壞自己為保逝者安寧而設的結界,踉蹌地衝向幻海裡唯一的一幢房屋。
結界被破的波動也引來了星宗的警戒大響,蒼蒼與無愧一聽聞動靜,立刻放下手中事務趕去幻海,擔心來者不善的他們,甚至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幻海可是宗主最珍惜的地方,寧可將其塵封也不允許有人擅動一分一毫,千萬不能有所閃失。
素來清寂的幻海,今日卻註定有這麼一場痛徹心扉。
遭人闖入後沒被闔上的門扉被風吹的晃動不止,發出乾啞刺耳的輕響,屋裡頭也隱約傳出許多混亂的聲音,無愧跟蒼蒼對視一眼後,一前一後走進裡頭,然而原本全神貫注的戒備,卻被屋裡的景象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顥天玄宿此時正狀似癲狂的四處翻箱倒櫃,昔日的沉穩從容,在他鬢髮散亂的面容上已然不復見。他似乎在尋找什麼丟失之物,卻因為時間太久而遍尋不得,那樣的焦灼不安、六神無主。
蒼蒼自從拜顥天玄宿為師以後,就只有一次看過他的師尊無法自持的顯露自己的脆弱,也是在這個人去樓空的地方,為了同一個失約未回的人。
壓抑許久的傷口不曾痊癒,終究還是鮮血淋漓的澆淋著殘生,讓一個最清明恬淡的人,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師尊,你在找什麼?我們幫你一起找好一好……你別這樣。」
「宗主……」
無法看著顥天玄宿繼續折磨自己,蒼蒼雙膝跪地,無法控制的哽咽了聲音。而從顥天玄宿幾欲潰堤的眼神中,無愧似乎領悟了什麼,她愣然地低下頭去,不忍再看顥天玄宿淒惻的身影。
徒弟語重心長的呼喚,奈何始終傳不到顥天玄宿耳裡,他只是自顧的翻找著,在那人生活過地方,從過往言不盡意的對話裡。直到終於在書櫃後方摸到一處暗格,顥天玄宿忽而動作一頓,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此處就是答案了,說不定有著會讓他悲痛欲絕到後悔知曉的真相。
可此時的顥天玄宿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他毅然決然地打開那處暗格,果然自己苦尋多時的那條祈願絲帶正安靜的躺在裡頭,不知人間更迭,不明人心悲愁。
「哈……哈哈哈……」
聞之淒涼的笑聲,幽幽地從溢出朱紅的嘴角傳來,顥天玄宿指尖微顫的拿出那條垂掛著一塊白玉的絲帶,至慟無淚,至悲無聲。
究竟是為了什麼,丹陽侯選擇悄悄重回祈願樹下,將師兄為他許下願望的那條祈願絲帶珍藏於幻海?
長眠地底的丹陽侯已經無法回答,可是看到這條絲帶的瞬間,顥天玄宿卻什麼都懂了,師弟說不出口的真正願望、因情深而動搖的眼神和到最終不欲留給他憾恨的緘默,頃刻間都歷歷在目。
丹陽侯生前強求過許多事,他要星宗壯大,要門徒修身勤苦,要道域接受顥天玄宿的引領,有朝一日令四宗臣服。可所慕之人的情意,他卻連半分都不敢奢望,桃花樹下的那段回憶,彷彿便足以慰藉此生。
可惜這一切都太遲了,丹陽侯生前不肯說,至於顥天玄宿……卻是太晚才明白自己的心。
情不知所起,而他永遠都沒機會讓丹陽侯聽見自己的回答。
顥天玄宿緊緊握著手中已然褪了色的絲帶,為道域強撐的脊梁在這一刻,終究被沉重而無望的悲傷所壓垮,他身形不穩的倒下,跌臥在這空餘寂寞的人間裡,顥天玄宿恍惚中想再輕喚那個名字,然而張開口卻只聞聲聲悲泣。
浮生長恨,幻海一夢,奈何平生所求,偏偏最是留不住。
而同一時刻,九丈黃泉深處,有一人似乎對這瀰漫天地的悲愴有所感應,迷茫的朝人間的方向遙望,可除了成千上萬的幽魂和盛開於奈何橋兩岸的火紅花海,與現世已然陰陽兩隔的人又能看見什麼,唯獨此心神傷,無人可說。
「你還在等人嗎?」
身後傳來一個婦人蒼老的聲音,丹陽侯回頭望去,看見是送萬千魂魄投入輪迴的孟婆捧著一碗湯,望著他眼神竟好似有幾分垂憐。
自從此人來到黃泉,人世早已不知過了多少寒暑,可他依然在奈何橋頭前枯守著,來來往往的孤魂中,的確也有不少人如同他一般,應該想在喝下遺忘前世的湯之前,與牽掛之人再見一面,含淚訴說生前沒能說完的話。
可丹陽侯沉思了一會後卻緩緩搖頭,答道:「沒有。」
他不希望看見惦念的人如他一般這麼早就離世,與自己在黃泉相遇。
可人若是真的毫無執念,對於生前諸事又有何不能忘卻的,孟婆平靜地注視著丹陽侯,良久後,終等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只是有點後悔,不該留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為了補償自己犯下的過錯,丹陽侯早已決定以此身性命贖罪,而他終究是個凡人,也眷戀這段曲折難行的人生裡,寥寥可數的一點美好,重回祈願樹下,是他允給自己的最後一次放縱。
然而誰料命運無常,他最後竟是意外死於外敵之手,死劫臨近的過於突然,讓他毫無妥善處理遺物的時間,就這麼成了一縷亡魂落進黃泉。
在這寂寞的幽冥之中,萬千孤魂來了又往,可丹陽侯依然困在昨日前塵,日復一日的思索,若是自己藏在書櫃暗格的那條絲帶被發現的話,顥天玄宿會怎麼想?他會感到厭惡、疑惑還是覺得難過。
因為丹陽侯無法忘卻,自己拚盡全力將他們送離戰場的那一刻,顥天玄宿喊他名字的聲音是這麼心碎,如受千刀萬剮的凌遲。
師兄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丹陽侯心中或許也有過猜想,然而這份暗藏多年的情愫,顥天玄宿知與不知其實都不重要了,因為這一世緣分已盡,他們都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喝了湯,渡了橋,你與那人才有機會再相見。」既已錯過,在多的留戀不捨抑是惘然,看著澈悟的丹陽侯終於接過自己手裡的湯,孟婆語重心長的說道:「紅塵種種皆有因果,緣起緣滅不在輪迴,而是人心。」
此生沒能圓滿的遺憾,何妨寄望來世,然丹陽侯聞言卻但笑不語。對於每一個徘徊於橋邊的人,孟婆或許都是這麼寬慰的吧,可他十分清楚這一走,往昔便在無跡可循,只能相忘。
決然將苦澀的湯水吞入腹中後,未免亡者傷懷,生前的記憶很快就開始變的模糊不清,丹陽侯將湯碗還回給了孟婆,轉身踏上了投入輪迴必經的奈何橋,每走一步,遺忘的事物就越來越多,三千世界,紅塵阡陌,所經歷的歡欣或磨難,彷彿都只是一場短暫的夢境。
而到了夢境的最深處,顥天玄宿的身影也即將從記憶中完全消散之前,丹陽侯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首一望。
「師兄,你會來尋我嗎?」
丹陽侯對著遠在人間的顥天玄宿低聲問著,可隨後又搖頭輕嘆。
「不論你來與不來,我都不會記得了。」
這一世風雨如晦,幸與君相識,堪慰此生霜雪。此別後難有重逢之日,惟願君餘生安然,勿牽念。
師兄,這次是真正的告別了。
丹陽侯落寞的身影最終還是消失在了輪迴的盡頭,此後茫茫歲月裡,生生世世與故人長絕。而就在他離開的第十年,一襲白衣踏足而至,驚動了黃泉萬里蒼茫,因此人竟拒絕了彼岸為他開啟的入口,執意重返人世。
「我願散盡此生功德,但求與故人重逢。」
閱盡滄桑幾十載,終了卻紅塵事,再無所牽絆的顥天玄宿對著化光而至的神靈深深一揖。
「你因何執念至此?」
「我有一句話和一顆心想要交與他。」
為了不讓守護半生的道域再度生靈塗炭,顥天玄宿無懼生死,隻身踏上了桃源渡口,然而真正陪伴自己血戰至最後一刻的,唯有此念,矢志不渝。
「既已遺忘前塵,昔日的舊情可能是劫非緣,於你更是如此,你真的要孤注一擲嗎?」
擅動因果,扭轉天意,需付出的代價非凡人所能承受,顥天玄宿生前歷經諸多苦楚,實不必因為一念之差又重渡苦海。
然顥天玄宿卻是心念篤定,寧可去走那艱難的前路,也不願再辜負往日所錯過的一腔情深。
「我想再見他一面,這個念頭支撐了我餘生的十八年,也會繼續支撐我走得更久。」
縱然前方是萬丈深淵,顥天玄宿卻依然在想起思念的身影時,流露出溫柔似水的笑容。
道域被封印進消失的歷史之前,獨自步向此生終點的顥天玄宿,沒有回望守護一生的山河,也沒有帶走任何身外之物,只將丹陽侯所取走的那條祈願絲帶重新掛回了桃枝上。
人雖失約,可此願未改,便許來年盛開的芳華替他見證此心,彼岸雖好,也不比有那人在的地方,令他心之嚮往。
「那就如你所願吧,去體會孑然長生之寂,人世變換之苦,相見不識之痛。」
世間劫數千萬,可嘆情之一字最是勘不破,神慨然低語,這份執念究竟是凡人的癡妄,或是人間至情可鑒天地,不如就讓顥天玄宿替世人作答吧。
人與神博弈千年的局,以情為注,落子無悔。
一道熾盛的光芒由上至下,照亮了無懼無悔的面龐。顥天玄宿誠摯的闔上雙眼,坦然迎向自己所選的命運,而神靈最後的話語也漸漸消散在他的耳畔。
「若你歷經種種磨難,仍能憶起初心……」
滿目幽暗的輪迴盡處,無數記憶碎片在這個萬物泯滅的世界裡匯集成一條橫亙時空的銀河,由古到今的點點星光,引領著化為塵埃的魂魄聚攏成一隻散發微光的銀蝶,循著遠方落下的一束光,展翅飛過生與死的邊界。
溫柔的晨光輕輕灑落在臉上,顥天玄宿緩慢掀開眼簾,宛如從一場橫越千年的夢境中蘇醒。
歷經兩次的死亡與重生,交錯的夢境與記憶,讓顥天玄宿還處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裡,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半晌後才注意到家裡的單人沙發上,寄鯤鵬不知是從什麼時候坐在那裡,見他終於從渾沌中轉醒,少見的露出無奈卻又欣慰的笑容。
「回來了。」
本該萬劫不復的靈魂,卻因為人間的思念而破繭重生,或許這世上真的有些因果,是視情愛為淡薄的神靈也無法參透的。
千年前的那場賭約,他們終於在今天見證了結果,歷劫歸來的顥天玄宿感觸萬千,也有些話想要對寄鯤鵬說,可此時的他更在意的是那個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顥天玄宿抬手搭上丹陽侯的肩膀,很輕的呼喚他的名字,可丹陽侯就像是陷入無人可知的夢魘,除了臉頰上的淚痕乾了又濕,對於顥天玄宿的聲音沒有任何回應。
丹陽侯彷彿不省人事的模樣,讓顥天玄宿終於從魂魄剛歸位的迷茫中驚醒,他立刻坐起身,將昏迷的丹陽侯摟進懷裡,或許是一個晚上都待在客廳的緣故,他的肌膚變冰涼徹骨,不知所措的顥天玄宿只能將人抱的更緊一點,用自己溫暖丹陽侯輕微失溫的身體。
而在顥天玄宿焦急地開口詢問之前,寄鯤鵬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讓他不必擔心
「丹陽侯情緒太激動了,我讓他睡一下。」
一剎那之間經歷大喜大悲,大部分的人都承受不住這驟然的情緒動盪,縱然寄鯤鵬也肯定丹陽侯的心志在凡人之中已經屬於非常堅毅,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柔軟而脆弱的地方,而現在的顥天玄宿應該最清楚,是誰溫暖了丹陽侯的心房卻也最令他傷心。
伸出指尖擦拭掛在丹陽侯眼睫上的淚滴,顥天玄宿愧疚的低喃:「我想起來了……」
隨著靈魂重返,被抹去的記憶也一併回到了顥天玄宿的腦中,想起怯弱的自己多年後重回祈願樹,才發覺在世事的蹉跎中丟失了師弟貴重的真心,此後一過經年至死而復生,顥天玄宿以無盡的思念深愛著他,卻誤以為這是對自己的懲罰。
寄鯤鵬嘆道:「你啊,是終於面對自己。」
如果期限到來前的最後一刻,顥天玄宿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意,他們這一世便又在沒能將感情說出口的遺憾中錯過了。
不滅的生命給予了他尋找舊人的時間,也令顥天玄宿這一路飽嚐孤獨,可神靈其實一直都默默注視著他,自從取走顥天玄宿人生中最重要的記憶後,失去了堅持的信念,歲月的侵蝕很快就會讓凡人明白,無論曾經有多麼執著,終有一日都會和日漸模糊的回憶一起煙消雲散,等到有一天回頭去看自己當初做下的決定,才會在魂飛魄散的懊悔中,發覺這一切不過是庸人自擾。
這是神從執迷不悟的凡人身上,原本所預見的結局,因此祂曾經真切地想要阻止顥天玄宿繼續沉淪,無論是刻意讓轉世的丹陽侯變換不同容貌,延緩他們相認的時間,還是讓丹陽侯介入這場宿命的博弈,逼的顥天玄宿幾度憤然。畢竟人心易改,世人善忘,有多少人能不迷失自己,堅持初衷的走到最後。
而就如同神靈所料,其實顥天玄宿到最後都沒有回想起自己被取走的那段記憶,只不過在無止無盡的寂寞年歲裡,潛藏在顥天玄宿內心深處的那份眷戀竟一直都存在,沒有被無情的時間消磨過一分一毫,即便是超脫凡俗的神,也為這份雋永的情意感到動容。
神靈心懷慈悲,不忍有情人兩世離散,可顥天玄宿若是耐不住長生的孤苦,有過一絲放棄的念頭,他與丹陽侯也不可能有再續前緣的機會。所以這場勝負雖然不完全符合當初的賭約,但念在兩人感情深厚,就算是顥天玄宿贏了吧,畢竟那句話、那顆心,他的確好好地傳達給丹陽侯了。
「這一世,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只是想要回歸平凡,與所愛之人平淡相守,這一路走來卻是那麼漫長,幾經訣別與生死。顥天玄宿面向寄鯤鵬,百感交集的心緒難以言表,都融在了一句平淡卻珍重的承諾裡。
可惜丹陽侯現在失去意識,否則看見顥天玄宿為他敢於向神立誓的神情,應該會很感動吧。寄鯤鵬笑了一下,但回望顥天玄宿的眼神卻隱含深意。
「你現在看見這張臉好像很平靜了,我可以理解為你放下過去了嗎?」
因為念念不忘,才能在擦肩了數百年後擁有重逢的機會,可一昧耽於過往的人,是無法望見未來的。
雖然顥天玄宿得償所願,終於恢復凡身能夠和丹陽侯在一起,可前塵皆已是過眼雲煙,那些美好或是遺憾,依然只是他一個人的。
寄鯤鵬善意的提醒或者說是顧慮,顥天玄宿自然也明白,也不會有人比他更理解獨自空守回憶的心情。
當時看見神靈刻意以寄鯤鵬的容貌現身時,顥天玄宿的確被勾起許多前塵往事,而緊迫的期限也令他心神不寧,還因此和丹陽侯有了一些爭執,但這些因為時空的錯落而產生的不安,都在丹陽侯說喜歡他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
顥天玄宿輕輕搖頭,此刻與丹陽侯互相依偎的他,內心已經沒有任何徬徨。
「恩,只要丹陽在我身邊就夠了。」
丹陽侯不記得他們一起在星宗拜師學藝的前世,就像顥天玄宿也沒來得及參與丹陽侯前十幾年的人生。人活一世,原本就不可能事事順遂,不留半分遺憾。
因此過往的回憶,顥天玄宿會永遠珍藏於心,繼續替故去的師弟記得,而當年在桃花樹下許過的願望便在這一世實現吧,這一次,他們在也不會分離。
困於寂寞的長生而凝結在其眉間的冰霜,似乎終於從顥天玄宿臉上完全剝落,寄鯤鵬看見他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時,就明白這兩人已經不需要擔心了。
寄鯤鵬最後望向躺在顥天玄宿胸前,憔悴的連他也有些認不得的丹陽侯,語重心長地對顥天玄宿叮囑:「好好照顧丹陽侯吧,他為了你受了不少苦。」
回想起全身濕透的丹陽侯在河岸緊緊抓著自己的模樣,寄鯤鵬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雖然個性迥異,可只要是關乎對方的事,就如出一轍的固執。
而不論哪一世的丹陽侯,都是寧可咬牙將委屈和悲傷往肚子裡吞,也絕不輕易示弱的個性,可這短短幾天,他不知道已經為顥天玄宿掉過幾次淚了。希望待會醒來後,顥天玄宿能好好地安慰,別讓他留下什麼創傷。
為了讓丹陽侯能舒服一點,顥天玄宿將昏迷的他打橫抱起,準備將人送去二樓的臥室休息,而寄鯤鵬也跟著站起身,像是準備離開了,如果顥天玄宿想的沒錯,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像是為了在看一眼這紅塵百態,有情有苦,悲歡交織的人間,寄鯤鵬踱步至窗邊,凡人型態的身軀在晨曦的微光下逐漸變的透明,而在他即將回復成一道光芒消散之前,顥天玄宿誠摯的朝他頷首。
「這千年來,多謝你的照拂和成全。」
神的考驗雖然嚴苛,但能夠重新尋回和丹陽侯的感情,讓顥天玄宿發自心底的感激,這場漂泊無依的旅途終於抵達了他所盼望的終點。
當顥天玄宿在抬起頭時,眼前已經沒有了寄鯤鵬的身影,只依稀聽見似有若無的一聲笑,在空氣中飄盪消散。
溫柔的晨曦帶來象徵希望的光芒,照亮了夜幕褪去後的天色,重獲新生的顥天玄宿也忍不住想要留戀這屬於人間的溫暖。只不過現在是入秋的季節,清晨的溫度有些寒涼,見丹陽侯的臉色在這一夜下來變得有些蒼白,顥天玄宿頓感不捨,立即抱著他轉身走向二樓的臥室。
然而顥天玄宿剛把丹陽侯放到床上,要替他掖好被角時,原本就睡不安穩的人似乎夢見了什麼可怕的畫面,丹陽侯忽然擰著眉頭,顫抖著聲音驚醒過來。
「顥天玄宿!」
胡亂伸出的手著急地想要挽留什麼,顥天玄宿見狀立刻握住丹陽侯的手貼在自己胸前,柔聲地安撫驚魂未定的丹陽侯。
「我在、我在。」
顥天玄宿憐惜的摩娑丹陽侯的臉龐,耐心地重複一樣的話語,直到丹陽侯終於從熟悉的語調以及透過肌膚傳遞到指尖的心跳,相信眼前的人是真正的顥天玄宿,他迷茫從床上坐起來,試探的去觸碰顥天玄宿恢復血色的嘴唇。
「你、你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看著你……
回想起顥天玄宿在自己眼前失去生命的那一刻,心如刀割的悲傷又一次回到丹陽侯心上,哭紅的雙眼再度盈滿淚光。不忍丹陽侯繼續為自己心痛,顥天玄宿將他的手指貼上唇瓣,虔誠的落下一個輕吻。
「知道你還愛我,我捨不得走。」
現在的丹陽侯思緒混亂,一時半會無法想不明白為何顥天玄宿會活過來,千年前被寄鯤鵬取走的那段記憶究竟是什麼,然而這些事情暫時都無所謂了。
「別以為說這些好聽話我就會原諒你,我真的很生氣……」
明明內心想的是只要顥天玄宿還在身邊就已經夠了,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要將那麼鑽心蝕骨的傷痛留給自己,丹陽侯又無法不氣惱這個人的狠心。
失而復得的喜悅、無法停下的淚水和氣得想揍上一拳,伸出的手卻偏偏成了一個埋進顥天玄宿胸前的擁抱。
悲喜交織的情緒不斷衝擊著丹陽侯的精神,若不想辦法安撫下來,顥天玄宿憂心日後怕是真的會在他心裡留下陰影。當時因為自覺時日不多所以沒有更體諒丹陽侯的心情,顥天玄宿自知這是他的錯,但好在他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彌補。
顥天玄宿環住丹陽侯的腰,將仍在低聲啜泣的人放倒在床上,用不在代表離別的吻止住丹陽侯的悲傷。
「不急,我們還有一輩子。」
他們感受著貼近的氣息,唇舌纏綿的吻了一陣子,可顥天玄宿知道這還遠遠不夠讓丹陽侯忘卻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於是顥天玄宿離開丹陽侯微微低喘的唇瓣後一路往下,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另兩人之間無須言語,丹陽侯順從地閉上雙眼,放鬆身體去感受顥天玄宿溫柔的愛意。
自雲層中完全升起的朝陽,從沒有完全拉上的窗簾照進房間裡,丹陽侯就是在這片明亮中接納了顥天玄宿的全部,即使依然會感到疼痛,眼淚在洶湧的情潮中更是沒有停止過,可是他的心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因為顥天玄宿盡其所能的讓丹陽侯什麼都別去思考,他只需知道是顥天玄宿抱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傾訴對他的愛戀。
當兩人的情慾在對彼此的索求中漸漸堆上了最高處,顥天玄宿又快又深的頂入,讓丹陽侯終於承受不住,他摟著顥天玄宿發出痛苦又歡愉的呻吟,直到被令人崩潰的快感所瞬間淹沒。
高潮的餘韻讓丹陽侯眼前變成一片虛幻的白茫,好向下一秒就會昏睡過去,而就在他意識渙散的時候,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一棵在春天裡盛開的桃花樹,有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樹下,袍袖翻飛,衣白如雪,手中似乎握著一條鮮紅的絲帶。
丹陽侯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覺那人似乎在對自己微笑,他下意識地開口想對那人說些什麼,可眼睛一張一闔之間,映入眼簾的是顥天玄宿縱情過後帶著一層薄汗的面容。
「你還好嗎?」見丹陽侯有些發愣,顥天玄宿關心的詢問。
激烈的貪歡雖然壓制住了丹陽侯雜亂無章的情緒,讓他的神智回復了清醒,可顥天玄宿也憂心自己方才會不會做得太過,因為丹陽侯好像累壞了,看上去有些失神。
顥天玄宿想先從丹陽侯溫熱的體內退出來,察看他的身體狀況,可丹陽侯卻拉住了顥天玄宿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我只是忽然想告訴你……」凝望顥天玄宿亮如星辰的雙眸,丹陽侯笑著說道:「我等了你好久。」
丹陽侯並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想對顥天玄宿這麼說,然而顥天玄宿聽見這句話後卻驀然紅了眼眶,丹陽侯雖然渾身上下都覺得疲憊,卻還是起身摟住泫然欲泣的顥天玄宿,一下一下輕拍他的後背,直到顥天玄宿將他抱到自己身上,繼續填滿為彼此空缺的身心。
不論是哪個世代,人們都慣於將對於幸福的想像和期許傾訴於心願,縱然天意渺渺,人生無常,可只要此心赤誠,此情不移,凡人或許也能跨越山海兩茫,再次牽起重逢的緣分。
這一天,丹陽侯在顥天玄宿溫存的擁抱中知曉,自己四十歲的生日願望,或者是更久以前某個以紅絲寄託於桃樹上的心願,終於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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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5mt980057 發表於 2024-2-14 22:3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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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在城市的夜晚裡小有名氣的酒吧嘯刃峯,今日卻再次掛上了謝絕訪客的牌子,可能會讓不少撲空的顧客感到惋惜,雖然員工偶爾會對老闆如此隨意的營業方式感到憂心,但是聽見從吧檯傳來千金少聊著今天要招待的那位朋友的事情,在一旁聽著也是別有趣味。
「丹陽侯竟然在我面前跳河,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怎麼敢做出這種事。」
終於有人可以聽自己對丹陽侯累積已久的抱怨,千金少真是恨不得從學生時代開始講起丹陽侯這人有多麼固執到令人髮指。雖然距離這件事情已經過了許久,可千金少只要提起便依然耿耿於懷,一般人見色忘友也就罷了,丹陽侯竟然讓自己的朋友看著他為愛賭命,千金少簡直不知道該說他甚麼才好。
然而比起千金少的不滿,無愧支著下巴,倒是用敬佩的語氣感嘆道:「看不出來組長也有這樣的一面,難怪他那時候請了三天的假。」
雖然千金少對於丹陽侯衝動的行徑感到無法認同,可無愧卻覺得丹陽侯與顥天玄宿的感情反而因此特別轟轟烈烈,尤其從他們口中聽見兩人的緣分是從前世就開始的,更深深覺得這可是比偶像劇的劇本還要浪漫的故事阿。
當然無愧也記得丹陽侯回來上班時,身形明顯看上去消瘦了一點,有點令人擔心,不過幸好他還是很有精神的,而且自那以後便時常能從丹陽侯臉上看見淺淺的笑容,人也變得容易親近多了。
只不過公司裡出了名的大老虎忽然變得那麼溫馴,反而引起眾人議論紛紛,連上司都暗暗關切丹陽侯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無愧聽聞這件事後真是哭笑不得。
「這個人阿,我是拿他沒辦法了。」
既然誤交損友,看來也只能認栽了,千金少苦笑著抿了一口自己最愛的風月無邊。
丹陽侯來見自己的那一天,應該是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丹陽侯遵照當初對朋友的承諾,將顥天玄宿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千金少,也談到了自己與無愧都在前世和他們有過相識的緣分。
不論千金少有多信任自己的朋友,可這彷若編造般的經歷還是很難令人信服,千金少也像當初的丹陽侯一樣,內心有許多質疑,然而望向丹陽侯每次提到顥天玄宿時就變得柔和的目光,他感到驚訝的同時也漸漸地打消了疑慮。
真正的愛情能夠改變一個人的眼神,至少這是千金少親眼從丹陽侯身上看見的轉變,因此他也願意祝福丹陽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而就在無愧與千金少又要接著交換丹陽侯在公司與大學時期的各種趣聞時,成為閒談話題的那兩個人時終於來到了嘯刃峯。
顥天玄宿和丹陽侯是牽著手走進來的,覺得情侶間的光芒太過刺眼的千金少扯了扯嘴角,一時間竟忘了質問明明約好了聚會時間,他們怎麼會姍姍來遲,然而眼尖的無愧立刻就發現不尋常的地方,因為兩人的無名指上出現一對樣式十分類似的戒指,無愧記得上次在公司見到丹陽侯時,他的手指上還沒有任何飾品的。
看來有人是想昭告天下,自己心有所屬了。
一想到隔天上班,丹陽侯一定會成為全公司最熱門的話題,無愧就忍不住發出興奮的尖叫聲。千金少原本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無愧不斷向丹陽侯追問什麼日期和地點,他才注意到他們為彼此戴上了象徵愛情誓約的對戒,鑲在中間的那顆鑽石在光線的折射下,像是一顆閃亮的星星。
「不好意思,臨時收到店員通知,就先去拿戒指了。」
顥天玄宿微笑著表達他與丹陽侯遲到的歉意,不過親近的朋友們自然不會在意,反而由衷替他們高興才對。
「這麼快就認定了嗎?」
千金少半是揶揄半是真心的對丹陽侯問道,從顥天玄宿救下他以後不過短短半年,雖然中間發生了許多事情,不過丹陽侯已經確定一輩子只想和這個人再一起嗎?
「其實我覺得有點太晚了。」
這句話丹陽侯是注視著顥天玄宿說的,雖然是在回答千金少的問題,然而藏在字裡行間的隱諱表白,令顥天玄宿羞澀的紅了耳尖。
雖然已經不在有長生不老的身體,但顥天玄宿的存在依然必須謹慎的保密,所以無愧剛才兩眼放光所追問的和婚禮有關的事情,事實上他們都沒有這個打算,也並不在意這些形式,能夠長久的陪伴彼此身邊,對經歷過失去的他們來說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一次不只是千金少,連無愧都被情侶無意識間散發的甜膩氛圍所波及,她動作誇張地摀住雙眼,千金少則是無言以對,考慮是否要調一杯風月無邊把這兩人灌醉時,注意到外面從剛才就吵鬧不休的工讀生終於好奇地從廚房裡走出來。
「哥,這兩位就是你們剛才聊到的人嗎?」
一個與千金少一樣留著褐色長髮,並在後腦勺綁了一個馬尾的年輕男生捧著托盤走到他們面前,熟練的將招待的餐點逐一放在桌面上。
他應該就是在千金少之前提起過,在他店裡打工的那位大學生,清秀白淨的模樣看起來很乖巧,然而還沒等千金少開口介紹,有個人卻早一步喊出他的名字。
「戚寒雨?」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名叫戚寒雨的大學生疑惑的微微偏頭,因為被不認識的人唸出姓名而感到意外。
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油然而生,所有人的視線同時看向了脫口而出的顥天玄宿,並在他默認的微笑中倒吸了一口氣。
「他也是?」
千金少和無愧異口同聲地喊道,覺得這世上的巧合已經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顥天玄宿忽然說他們身邊的誰其實也是他前世認識的人,可能也不需要覺得意外。
只有可憐的戚寒雨仍然不清楚這些人究竟在說什麼,就茫然無助地被千金少抓過來,興奮地向顥天玄宿詢問更多細節。
而丹陽侯就在一旁微笑的看著顥天玄宿露出欣然的表情,娓娓道來他們與這孩子前世的回憶。
前塵雖遠,所幸故人仍在,顥天玄宿再也不會感到孤單。
而有愛人相伴的世界,無論天晴雨雪,都是如此的燦爛而美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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