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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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崩壞:星穹鐵道│刃恆] 刃掉進海裡了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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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nzuo 發表於 2024-2-9 23:5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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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中國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 又名《你掉的人是左邊這個有魔陰身的,還是右邊這個沒魔陰身的》。

※ 老梗亂燉,原著背景,構思於2023年11月底,起筆於12中旬,有一些個人對角色的解讀,也有部分私設,歡愉命途,OOC都歸我。

※全文約為5.8萬字。

(一)

  刃掉進海裡了。

  這事發生的屬實有點突然,自從和列車組一同經歷了羅浮的那點事後,丹恆就常常把自己關在資料室裡,研究仙舟、研究羅浮、研究持明、還有更多的是,研究自己。研究主題不外乎就是經典人生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又該往何處去。

  幾天下來,再怎麼樂於思考、不厭倦獨處如丹恆,也著實被悶出了一點小情緒。他甚至找不到這個情緒的開口,就像他也理不清自己在這浩浩然宇宙洪荒中的定位一樣,一切都渺渺茫茫地,恍惚間,他決定外出走走。

  然後他就遇見了刃。

  也許是星核獵手的那女人對刃下過什麼心理暗示,又或是刃對列車上的其他人有所顧忌,導致刃再怎麼像個行動智慧丹恆探測儀,也不會主動殺上列車來找他「敘舊」。

  列車對丹恆而言就像一個安全的港灣,在安逸的環境中閒適久了,倒是讓他活生生忘了列車外還有一個跟他不共載天的仇人,會成天像個背後靈一樣追著他跑。

  於是乎,當丹恆在太真丹室附近不經意地撞上刃那銳利如刀的目光時,他都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那把利刃狠狠地刺穿似地,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哼,你可總算出來了,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龜縮在那輛破車裡呢。」只見刃靠上一旁的欄杆,雙手環胸,聲音冷冷地,眼底卻炙熱如火。

  「飲月。」

  他說。

  又來了,丹恆在心中汗顏,丹恆在心中嘆息,熟悉的開場白,熟悉的氛圍,這麼多日子過去了,他的這位「老朋友」怎麼就不肯換個口味,老是找他一起來上演這種戲碼,該說他不忘初心,堅持不懈的精神很是讓人感動嗎?可丹恆現在一點感動的心情都沒有,想哭的話,倒是有一些。

  接下來的事,就如同過去那上千個日子一般,他們開始了「我說過了,我不是那個人。」、「哼,還想逃避嗎?你怎麼不是他了,和我一起死吧,罪人!」、「就說了我不是他,你為何還如此執著!」、「哼哼哼,可笑,真是可笑,你以為這樣我們之間的罪孽就能一筆勾銷嗎?放棄掙扎吧,飲月,今天就是我們的死期!」、「等等,你冷靜一點!」的無限循環。

  這都是第幾次了,他都想去錄一個答錄機來代替自己回答了,至少可以省點嗓子。丹恆一邊這麼想,一邊熟練地揮舞著擊雲使出幾招連擊好抵禦刃接連不斷的攻勢,但刃的殺意騰騰,遠不是他這簡單幾招就能退卻的,只見刃一個反手,側過身子就揮著支離劍向他的頸脖處砍去—

  「匡噹—」

  電光火石間,支離劍與擊雲相互碰撞,拽出一道長長的火光,刃散落在額前的青墨色髮絲隨風揚起,揚起了他那經年被隱沒在瀏海背後的眼睛,火光如點點星芒閃爍,融進了他的眼底,一點一點地,他眼下那片燎原大火正在猛烈燃燒著,燃燒著無盡的恨意與執著,丹恆看向他,直覺就像是在面對一炬火把,而自己也正在這把火上煎熬地烤著。

  何以至此。

  「你冷靜一點!」

  雖知是徒勞,但面對那彷彿要將自己燒穿了的恨意,丹恆還是不忍心,「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這句話是真心的。

  如果有機會,丹恆一直很想要好好和對方談談,談談他那滿天的恨意,談談那些被他遺忘的事情,他們的前塵舊怨,又或是,談談他們的未來,有沒有什麼比這毫無意義的廝殺還更可以解決他們之間問題的方法。

  但很顯然,刃從來都不給他機會。

  面對丹恆的求和,刃置若罔聞,提著劍揮來又是一刀,對於這樣的發展丹恆再是熟悉不過,他嘆口氣,看來今天又是得打個雙方都遍體鱗傷才行。於是丹恆熟練地閃躲著刃的追擊,並盡可能地在不傷到要害的情況下持槍反擊,雖然他殺過刃不只一次了,也知道對方根本殺不死,但如果可以,他還是不想。

  就這樣幾乎採取著守備的戰鬥方式,丹恆很快地就被逼到了角落,身後古海的浪聲滔滔,丹恆明白,差不多該為這場鬧劇畫下句點了,於是他攥緊手中擊雲,看著眼前的刃一個助跑、跳躍、騰空、舉劍,盤算在刃準備一股作勢迎面劈下那剎,自己便用這把雲擊長槍突擊,往刃的左大腿刺去。雖然感覺很痛,但至少能保證讓他停止繼續今天的追逐遊戲,又不至於殺死他。

  他們已經交戰過不下上千回,刃的那些套路和招式,丹恆那怕是在夢裡也能過上幾招,幾乎都已經快要形成一種本能反應了。然而,意外往往發生在每個自以為的當下。下一秒,沒有預想中的刀光劍影,也沒有想像中的血漿迸現,沒有憤恨更來不及感傷,只有「咚」的一聲,刃掉進裡了海裡。

  只有「咚」的一聲,刃就這麼越過丹恆,掉到海裡了。

  不會吧?不會吧?

  丹恆剎那間還反應不過,瑟縮著身子往後看了眼,只見平靜的古海浪濤依舊,浪花一波接著一波地打上岸頭,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世界又重新回歸了寧靜、秩序與和平。

  「......」

    人都打沒了,可怎麼辦呢?

  丹恆此時凝望著古海的風平浪靜,於腦內正進行一場嚴肅又激烈的思考。是要救人?還是走人?儘管他理智上覺得應該可以走人了,但身體卻還是先一步地將他帶到了岸頭。

  最後,他站在沙灘上,選擇等人。

  他知道刃是會游泳的。還記得以前自己尚在宇宙間四處流浪那會,有一次到了一個充滿液體的星球,刃遙遙隔著水面與對岸的他相望,他原本想著就算是刃,隔著這麼一大片水域他也做不了什麼吧,哪知道下一秒對方就縱身跳入水中,不一會兒功夫,就又從水面上竄出兩隻手,像個水鬼似地抓住他雙腳,還不忘抬頭高喊「人有五名,代價有三!飲月,你是.....」

  罷了,罷了,丹恆搖搖頭,拒絕繼續回想這宛如水鬼般陰魂不散的回憶,只見他又默默地遠離了海岸的邊界線幾步,無聲地看著遼闊的古海潮起浪落。

  然後,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十分鐘過去了,海面上還是安靜地只餘下一些細碎的濤波絮語,連個泡影都沒有。再怎麼沉著冷靜如丹恆,見到此景也還是忍不住眉頭一皺,握緊擊雲,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想看看他這位「老朋友」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不會吧?跑了?今天就這麼安份地結束了?是因為覺得腳滑掉入海裡太丟人嗎?不至於啊,他要真會覺得丟人,上次就不會從廁所天花板上掉下來後,又繼續若無其事地在眾目睽睽中追著他跑了,還順便拆了人家一整間廁所。搞得丹恆都不好意思繼續待在那裡打工了,可惜他還挺喜歡那地方的。

  揣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回過神,丹恆才發現不遠處的海面上正密集地聚湧著泡泡,就像是有什麼巨大的、黑暗的東西在水面下沸騰,他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這個巨大的黑影就嘩地一下竄出海面,濺了他滿身海水。

  「嘿嘿,有趣,竟然能在這種地方遇見不朽之龍的後裔。」只見那黑影居高臨上地俯視著丹恆,看起來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就是你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哪裡有著一團黑色的什麼東西,但你又說不清你到底看見了啥玩意。

  宇宙之大,本就充斥著各種怪物亂神,身為列車上的無名客,阿基維利的追隨者,丹恆早就見怪不怪了,至少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坨怪東西「暫時」沒有敵意。

  「......」

  「......」

  於是他們相顧無語,空氣裡寫滿了沈默,黑影像是在等待丹恆說些什麼,或是至少做點被嚇到的反應,但丹恆就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盯著他,良久不發一語。

  「......」

  「......」
  
  「......所以...你是…呃…海神...?」丹恆最後還是開口了,其實他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他剛剛在腦海裡快速地過了一遍智庫資料,最後的檢索結果告訴他沒有任何數據可以用來闡述這是什麼東西,搞得自己也只好隨便說點什麼來充場,不然再繼續杵下去,尷尬的就只剩自己了。

  見到丹恆終於有所反應,黑影看起來像是滿意了,哈哈,只聽見他笑道。

  「海神,有趣。」這黑影看上去還挺快樂的,雖然見不著表情,「隨便你怎麼叫都行,名字是怎樣都可以。」,但聲音聽著很鬧騰,肯定是個樂子人。

  「只是我要恭喜你,今天的第888個幸運兒。」他拉長了身影又往丹恆的方向湊近幾分,丹恆本能地想往後躲,這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你剛剛在海裡掉東西了對吧?」他問。

  什麼?我?丹恆先是不解地皺眉,爾後又恍然大悟地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

  不是,那還能說是我掉的嗎?那分明是自己掉下去的!

  丹恆沒有回話,卻也只是一轉眼一瞬間,他的面前就又多出了兩道人影,只見他們浮在半空,低著頭,雙目緊閉且不發一語,看來是都暈了過去。

  左邊那個他認得,是剛剛腳滑掉進海裡的刃,現在渾身濕漉漉的,像隻落魄的狼犬,真想不到他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丹恆在心底感慨,至於右邊那位……

  「那麼,給你個機會,你剛剛掉的,是左邊這個,還是右邊這個呢?」

  至於右邊那位,一頭長髮雪白如霜,被一個別緻的枯木髮髻草草地盤在後頭,部分髮絲散亂地垂在耳鬢與額前,像是十二月漫天的飛雪,潔白、純淨卻又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冷冰。

  丹恆咽了咽口水,看著他,那人始終垂著首,五官就這樣消融在陰影與細細的雪絲後頭,但丹恆卻彷彿能透過這片紛飛的大雪看清他的臉,他相信,他有著一張和刃差不多的表情。

  他自是知道那人是誰,但這麼清晰卻還是第一次,關於前世種種,丹恆的記憶一直以來都是破碎的、模糊的。他在夢裡見過這人無數次,但就好似現在眼前的這個黑影一般,你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在那兒,但清醒時分腦海裡遺留下來的卻只剩清煙一縷,輕飄飄地,他長怎樣,他們說了些什麼,他都不記得了,就這樣輕飄飄地消散了。

  各種無以名狀的思緒踏著飛雪湧入丹恆心頭,導致他頓時忘了怎麼說話,也忘了那個黑影還在等他回答,只是乾瞪著眼,看著他,看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那黑影都等不及地湊上前頭,在距離他鼻尖五公分的地方大聲說道:

  「嘿!安安,還在嗎?別掉線了嘿,小哥。」

  丹恆這才猛然驚醒,聽見背後古海浪聲滔滔依舊。

  「真是的,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不朽一樣有大把光陰可以蹉跎。」只見那黑影又往後退去幾分,盤旋在他上頭,「快選吧!你在不選我可走人了啊。」

  選?選什麼?這還是需要選的問題嗎?丹恆的腦袋再度恢復正常運轉,很快地,他看了看左邊的刃一眼,又看了看右邊,呃,應該是叫做應星的人一眼,深吸口氣,眨了眨那雙清澈地泛著翠綠色光芒的眼睛,毫不遲疑地說道:

  「這兩個人,都不是我掉的。」他的語氣沉著冷靜,卻鏗鏘有力。

  「......」於是黑影沈默。
  
  「......」然後丹恆沈默。

  「認真?」最後黑影無語。

  說起丹恆這人,素來心思縝密,不會輕易妄下判斷,所有他做的決定,肯定都是在他心中經過仔細推敲、理順了邏輯後才會說出口的。因此,在剛剛那幾十秒的時間裡,他迅速地、理性地分析了下眼下的狀況,並得出以下結論:

  一、那傢伙是自己掉下去的,與他無關。

  二、他和刃之間沒有簽訂過任何主從契約,刃不是他的所有物,與他無關。

  由此得證:左邊那位濕漉漉的兇惡狼犬,雖然看上去有些可憐,但並不是他的,更不是他掉下去的。至於右邊那位,本就不應出現於此,他莫可奈何。

  於是,丹恆點點頭,他為人向來誠實,不喜欺瞞,不屬於他的東西,他自是一分都不會多拿。

  「哈哈哈!哈哈哈!」但丹恆沒想到的是,他的這番回答卻像是給對方打了一針興奮劑,只見那黑影看上去開心極了,簇擁著周遭粒子不斷迅速膨脹著,最後足足竄成了原本的三倍大!丹恆感知中的一切正在不斷震盪,就連那刺耳的笑聲也像是透過3D環繞音響播送出來般,從羅浮、乃至宇宙的四面八方傾洩而出,最後環盪在整個古海海畔。

  「有趣!太有趣了!你可真是讓我沒面子啊,沒面子啊,這位年輕的、不朽的後裔。」

  海面開始起風了,古海的寧靜就這麼脆弱地被打破,風颳颳地吹亂了丹恆的頭髮,海面下暗濤洶湧,黑影似乎又變大了幾分,看起來就像是要把一切,包括丹恆,都吞沒了般。

  丹恆望向黑影的眼神堅定依舊,但他的確開始覺得有些麻煩了,他在思考,要是他一個人把控不過來,是不是要抓緊時機,趁現在偷偷給列車組發個座標位置,讓他們前來支援才好。

  早知道就選擇走人了。

  但再下一秒,這一切就又都煙消雲散了。什麼黑影,什麼洶湧波濤,什麼天邊黑雲翻騰如潑墨,就連半空中浮著的那兩人,也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碧海、藍天、陽光、沙灘,和—

  「我很欣賞你,年輕的不朽後裔,所以決定給你一個小小的禮物當作獎勵,不必謝謝我,快樂本就是留給每個懂得搞事的人,我們後會有期吧,希望你會喜歡這個禮物。」

  和飄盪在空氣中像是恥笑他一般的回音,要不是這餘音環繞在他耳邊久久不去,丹恆還可以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當作是夢一場。

  大白天的活見鬼,希望後會沒有期了。丹恆整了整剛剛被風颳亂的頭髮和衣裳,冷靜些時間後,也不怎麼想等刃了,畢竟對方是個死不了的男人,無須替他擔心太多,再說他現在身邊也有自己的隊友,總會有人把他撈回去的。此刻丹恆只想趕快回到列車,整理智庫資料,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關於這個世界,還有關於自己,他終歸還是知道的太少,才會在一天內震驚無數次。

  這麼想著,才剛要離開,一轉頭,眼前的一幕就又讓他震驚了,只因他身後的沙灘上躺著一個男人,不是刃,也不是別人,而是—

  應星。

  他要收回剛剛的內心話,什麼希望後會沒有期,那黑嘛嘛的怪傢伙在哪裡,他現在就想Call out他,要他回來。

本文最後由 qinzuo 於 2024-2-10 00: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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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9 23:5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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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相信我,這真的不是什麼應星x丹恆,阿刃會出現的!只是不是現在。
 
  
   ※※※※※


  的確是不必謝謝了,丹恆可一點都不想謝謝他。

  丹恆站在沙灘上,楞是看著那位應該叫做應星的男人好一會,只見對方依舊雙眼緊閉,側躺在沙灘上頭,安靜,沈默,一動也不動。

  於是丹恆走上前,蹲下身,伸長手指探了探眼前人的鼻息,氣息勻稱,還好,是個活人,不必行什麼人工呼吸,看上去也並無大礙,應該一時半會就能起來。

  但他醒來後要怎麼辦?老實說,丹恆毫無頭緒,更準確地說,他開始感到有些害怕了。

  這些年來,特別是關在智庫裡足不出戶的前些日子,他蒐羅了很多關於仙舟、關於持明、還有關於雲上五驍的各種資訊,裡頭理所當然地記載了很多關於他的前世,還有,眼前這名男人的故事。

  他是知道的。

  知道眼前這名白髮男子理當喚做應星,知道他是個短生種,知道他師從朱明仙舟的懷炎師傅,知道他小小年紀就獲得了百冶的稱號,知道他是雲上五驍的一員,知道他的許多英雄事蹟,也知道這名昔日英雄最後卻淪為千古罪人。

  他知道,他是刃的曾經。

  他什麼都知道。

  但是他不知道。

  他知道史料上寫應星性格狂狷,但是他不知道他笑起來時是怎麼個狂狷的笑法,他會猖狂地仰天大笑嗎?還是只是傲視群物,泯然一笑?他知道史書上寫應星打造了四把神器,這四把神器撐起了整個雲上五驍,他甚至知道這四把神器具體的構造、材質、使用方法和鍛造方式,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造這四把神器送給他們,為什麼是他們四個,他們很要好嗎?怎麼個要好法?

  如果他們真的曾經那麼要好,那麼現在,他不知道,刃為什麼那麼恨他。

  他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他害怕,他知道的越多,他知道的就越少,疑問像投入蘇打水裡的曼陀珠,一旦你丟進去了,就會有數以百計的泡泡一湧而出,你甚至沒辦法阻止他們,他們終將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他終日埋首於書庫,他貪婪地想要填補這些疑問的空缺處,才好填補自己內心那一片片空落落的洞口,可那些空缺似乎永遠也填不滿,每填上一個,就會有新的無數個產生,就像現在,儘管他能背出應星的出生經歷、學術研究、他打造出的每一把武器,卻也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個—活生生的應星。

  丹恆有些茫然,他看著昏睡的應星,想著他的情報如果沒有差錯,對方此時還是個凡胎肉身,意思就是,會輕易死掉的那種,他不能將對方放在這裡置之不理,雖然人不是他帶來的,但他自覺自己還是得負點責任。

  於是他又開始思考,等等他醒了,他們見面第一句話應該要說些什麼才好。嗨,你好,你叫應星是吧,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你不小心穿越到了幾百年後的未來,我不知道你怎麼來的,也不知道怎麼送你回去,但請你別擔心,我想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我有朋友還認識一些天才,就算我們沒有辦法,他們也總會有辦法的,喔對了,忘了說,我叫丹恆,不是丹……

  「……丹楓?」

  不是丹楓。

  「丹楓?我們……怎麼在這?」

  不是丹……

  他這台詞都還沒順完呢!丹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五百公尺處的古海,他不敢低頭,他需要古海規律的浪潮聲來撫平內心中的一點什麼。

  「......」

  但他終究還是低頭了,特別僵硬的那種。

  於是他和應星四目交接,見他是真的醒了,看起來有些睏倦的眼裡卻還是炯炯有神地湛著紫紅色的光,原來應星的眼睛是這個顏色,資料上只寫了他一頭白髮,所以丹恆以前一直默認是和刃同款, 是艷血一般的腥紅,但眼下這人的眼睛卻是紫紅色的,像雨後斜陽下連天的雲,而瞳孔至深處又帶了點靛青色,於是是落日墜入了夜晚的星河,是夜幕即將低垂了。

  白天、黃昏、夜晚。丹恆的思緒開始飄散,他想起了先前在列車上度過的無數個日子,列車航行於宇宙間,宇宙天地皆是漆黑一片,沒有辦法感受到晝夜輪轉,於是一天被無限地拉長,白天與夜晚,似乎只是被寫在時鐘上的一個毫無意義的詞彙而已,要不是他今天早上出門時,姬子對他了句「也好,你好幾天沒出來了,出去走走也不錯。」,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關了「幾天」。對宇宙而言一天又是什麼呢?是宇宙的誕生與消逝嗎?那對一個不死一個不朽的人來說,一天又是什麼呢?

  「……不會吧?我不會又不小心睡著了吧?我也不過就兩天沒睡…… 現在幾點了?而且……我們怎麼在海邊?」

  丹恆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逐漸遠離,正當他覺得自己快要和宇宙洪荒的初始意識合而為一時,一連串的驚呼又將他狠狠地拽回了現實。現實終歸還是要面對的,只聽見對方一口氣丟出了好幾個疑問,前面幾句聽起來像是在自問自答,所以丹恆沒有回答,但是後面那兩個明顯是向著他問的,他卻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自覺腦子有些卡殼了,對啊,他剛剛原本想好的開場白是什麼?

  他…..

  「丹楓!」

  還沒等丹恆想好怎麼開口,應星卻突然猝不及防地攥住他的手臂,手掌的熱度和勁實的力道透過薄薄的衣料著實地印在他纖細的手臂上頭,害丹恆剎那間覺得自己的手臂彷彿有上萬電流茲竄而過,「啪」地一聲,他甩開了應星的手。

  「我不是丹楓。」

  「你怎麼剪頭髮了?」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道。

  「……」

  「……」

  瞧這卡的,好一段開場白直接只卡出了最後一句。

  短暫的通電過後,丹恆好像稍稍可以正常思考了,他重新地、正式地、慎重地看向應星,而對方此時也正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眼底裡盡是訝異。

  「抱歉,剛剛是我失禮了。」丹恆的語氣恢復了往常的平靜,他開始嘗試向應星解釋道—

  但應星根本不等他解釋,就直接將身子湊了過來,距離他鼻尖十公分處,像是在打量一件工藝品,把他從頭到腳都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

  而丹恆此時也感受到對方的鼻息正輕輕吹上自己臉頰,有點癢,有些熱,他好像忘了怎麼呼吸,導致他現在腦子有些疼,他想推開對方,卻又覺得這樣好像有些失禮,於是他們彼此就這樣僵持著,僵持著,直到丹恆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的時候—

  「你的確不是丹楓。」

  他聽見他這麼說。

  應星最後的目光落在他右手的臂鞲上,他們都沒有說話,良久,應星像是對他失去興致般,別過眼,往後退了幾步,保持友好的社交距離,便開始自顧自地環視起四周。

  「這裡看著也不像是我原本待的羅浮。」說完,他用他那纖長的手指比了比遠處的丹爐,「我記得它,那是我去年三月才剛造了換上去的,但目測它現在的鏽化程度,已經放在那沒有維護超過百年了。」

  丹恆順著他手比劃的方向看去,那裏的確有個丹爐,爐身滿是被歲月浸染的痕跡。

  「真是的,工造司那些傢伙平常都在幹什麼。所以我才說長生種靠不住,對他們而言百年不過須臾一瞬,總是放著放著就不管了,但在我看來,那樣的東西早已不堪使用,丹爐還好,要是武器,長年疏於維護,真遇到敵人奇襲時,哪還有時間給他們慢慢臨陣磨槍,難不成要提個鍋柄去打仗嗎?」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向丹恆唸起他的工藝經,丹恆也只是聽,應星的聲音比他想像中溫和不少,不像刃那般銳利地彷彿隨時會割裂他的咽喉,導致他最後開口句句都像是嗆了血般地嘶啞難受。

  刃。他怎麼又想起刃了,丹恆感到有些遲疑,他發現自從見到應星的那刻起,他就無時不刻地把對方拿來和刃做對比,他原本以為對方會有著和刃差不多的神情,但這才發現他們眼睛顏色不一樣、神色、眉宇、每個舉手投足間的姿態也完全不一樣。

  他甚至都沒想過刃的那副嗓子竟然可以發出如此溫和的聲音。

  他知道應星是刃的過去,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是按照刃的模樣去形塑想像中的應星。但他想來,也許是他太不了解刃了,以至於他從來沒有想過刃,或者說,刃的過去,會是這番風景。

  他們之間究竟積累了多少誤會?又或是經歷了什麼?才會把眼前這位意氣風發、言談舉止間都透漏著自信與自若的天才匠人,鑄成了那炬在煉獄中燃燒的火把,在每個血月裡踏著屍骸向他歸來,嘔啞嘲哳地唱著一首名為死亡的歌?

  這僅僅是因為一個魔陰身?因為一場飲月之亂就能解釋的嗎?

  丹恆感覺此刻自己的內心正在動搖,無數記憶的碎片像一場細細的雪,他剛想伸手去接,六方晶系的雪花就在他的指尖融化了。

  總是這樣的,他總是記不得。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天才匠人繼續喃喃自語道。

  「你就是蛻生後的新一任龍尊,對吧?」

  「應該怎麼稱呼你呢?」

  恍惚間,丹恆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當他看見對方那一湖清澈的眼裡閃爍著堅定的光時,丹恆突然感到喉嚨深處湧出一股強烈的酸處。

  總是這樣的,他總是記不得,但每個參與過他過去的人都總是在期待著,期待著他能回憶起些什麼,他總是沒有辦法回應他們的期待,於是他轉身逃跑,逃跑,逃跑,直到跌入萬丈深淵之中,他依然會責問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忘記這些什麼,可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但這是第一次,有這麼一個深深參與過自己過去的人,問起他的名字。
  
  「丹恆。」丹恆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極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但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成功。

  「我叫丹恆,永恆的恆。」

  也許是失敗了,因為只見對方突然沈默地凝視著自己,像是在思考什麼。

  但旋即,他又咧嘴莞爾一笑,笑得依舊是那樣雲淡風清,像秋夜中的一彎新月。

  「我以為你們龍尊會討厭永恆這個詞呢。」他說,嗓音柔和照舊。

  是嗎,龍尊會討厭這樣的名字嗎?丹恆以為對不朽的龍來說,永恆不過就是另一種不朽的代名詞而已,賦予像他這樣不朽的後裔來說再是適合不過。

  喔,對,他的名字也是被賦予的,不知道從第幾代開始,龍師們就為接下來的每一任龍尊都訂好一套命名族譜,他們的名字都是按造族譜輪著來的,要是沒有「意外」的話。

  要是沒有「意外」的話,他的人生應該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早在數千年前就被人規劃得好好的。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應星說這句話時眼神裡閃過一絲落寞,就像擲石投湖般,這點神情很快地就消逝在他眼底,但敏銳如丹恆還是捕捉到那石子泛起的一片漣漪。

  「但我還是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應星,請多指教。」應星伸出手,懸在丹恆面前,修長的手指儘管佈上了層厚厚的繭,卻還是潔白無傷,沒有丹恆昔日貫見的累累傷疤,看得出來此時的應星十分愛惜自己的手。

  「丹恆。」於是丹恆也伸出手,交疊在對方掌心上頭,當掌心厚實的溫度透過溫度差傳遞到丹恆手裡時,他也感覺到海風颳颳地吹了些沙子進入他的眼睛。

  一時之間丹恆沒有睜開眼,任憑潮水捎來的鹹意壅塞在他鼻間。

  都說在海邊談天最是輕鬆愜意,但丹恆只覺得下次要聊天還是不要選海邊了,這海邊風太大,導致他後邊的話都有些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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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9 23:5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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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所幸應星是個聰明人,不消丹恆多解釋什麼,就已經把眼下的情況給理解個七七八八,剩下兩成只需丹恆簡單說明,他便點頭表示理解。

  他不只理解了,甚至還有些興奮。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能夠達成這樣的跨時空穿越實屬於宇宙天地間的一大創舉,如果能夠究明其原理,復刻其技術,那麼別說他們的名字將會千古流傳、萬世流芳,就是世上那些懸而未解、窒礙難行的問題與阻礙,也都能輕鬆地迎刃而解了。
 
  看到他如此興致勃勃,丹恆不免在心中吐槽,到底是他們天才的腦迴路和一般人不同,彷彿時空穿越這麼玄而又玄的事對他們而言都只是研究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而不是「能」與「不能」這種根本上的疑問。

  不過見應星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回不去,丹恆倒也是鬆了口氣,或許是受到對方眼裡滿溢著的熱情與希望影響,丹恆好像也覺得把應星送回去這事能成了,指不定他們還能在天才俱樂部裡領個號呢!

  只是,關於跨時空的偉大發明與研究先不提,更重要的是眼下他們首先應該怎麼辦才好?

  得找個地方好好商討接下來的對策才行,但很顯然地,持明古海海畔不是個拿來談話的好地方,雖因擊退幻朧有功這點讓丹恆除去了在仙舟的驅逐令,但鱗淵境裡暗伏的龍師們卻還是在垂涎覬覦著他身上的龍尊之力,更何況應星,一個早應在數百年前就死去的戴罪之人,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見了他還在羅浮仙舟裡活蹦亂跳,神采奕奕,怕不是要在羅浮中又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誰要羅浮人個個都如此長壽呢!當年飲月之亂的見證者有不少都還健在呢!

  「總之,先和我回去吧!詳細的我們之後再談。」想好了接下來的去路後,丹恆覺得這古海海畔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雖然他又心有不甘地瞥了海面一眼,只見這海面風平浪靜依舊,他期待的事終是沒有發生。

  唉,天不助我,我自助之。

  丹恆只好掏出手機,向列車組發了一串訊息後,便領著應星前去尋找最近的界域定錨。

  「等等,要去哪?」應星剛剛雖是同意了和丹恆一起回去,但看著丹恆帶他前往的方向,面色卻是顯得有些困惑。

  「抱歉,我想先帶你回去我住的地方。」丹恆略有遲疑地答道,「因為我......也沒別的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了......」。

  「回去你住的地方?」萬千不解的情緒在應星的眼眸裡流轉,「但你要回去的方向......不應該是那裡嗎?」應星轉頭,指了指身後不遠處,那水氣氤氳、雲霧繚繞中隱約可見的殘舊古城。

  是鱗淵境。
   
  也是,應星已經默認了他就是丹楓的蛻鱗轉世,默認了他就是新一代龍尊,也理應默認身後的鱗淵境就是他的歸處。

  可惜他早已不屬於那裡。

  一時半會,丹恆也答不上來,支支吾吾地在舌尖上拼湊著殘破的邏輯語句,拚了半天,最後也只拚出一句「我已經不住在那了。」。

  語畢,應星原本柔和的眉眼頓時銳利了起來,只見他紫燦燦的瞳孔此時正急遽收縮著,驚訝之情溢於言表,也許是因為和剛剛那副如沐春風、人畜無害的神情反差太大,丹恆愣是覺得應星此刻的臉色比刃魔陰身上身時還駭人。

  不會吧?難道對方有隱藏的魔陰身?他是不是說錯了什麼?丹恆咕咚地咽了口口水,卻又差點沒把自己嗆著。

  下一秒,應星唐突地打破了他們之間原本維持的友好社交距離,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勁實的力道在他的袖口處摺出好幾個皺子,只聽見他激動道:

  「難道說我們真的成功了?你不再被龍師們束縛著了?」

  哈?

  這聲哈是在疑惑著應星所言為何,也是在笑自己一無所知。
  
  仔細想想,丹恆的確在史料上看過飲月之亂是應星與飲月為了一些私人情願而捅出的大禍,但具體是怎樣的私人情願,有人說是為了復活他們的友人白珩,有人說是為了持明繁衍的實驗性成果,更有人說他們是為了藉化龍妙法之力摧毀建木卻不幸弄巧成拙,甚至,近期有不少翻案文學更指出-這可能是持明族內部長期因利益分配不均、權力鬥爭,最後積恨已久而有意釀成的大禍,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陰謀!

  於是各種謠言滿天飛散,真相早已被隱藏於這些紛紛擾擾之中。

  至於丹恆本人?關於這一切他的回憶自是一片空白,只有蛻生時就背負著的罪名得以讓他窺得一二,但被過於矯飾的人工罪名最後也只如霧裡探花,迷濛模糊之間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結果智庫裡有關飲月之亂的真相依舊一個歷史上懸而未解的大問號。
  
  他現在又該怎麼回答應星?他們成功了嗎?不,從結果上來看應該是失敗了吧,他和刃都成這樣了,但他又不忍告訴應星這前生今世種種,至少也不該是現在。
  
  於是丹恆皺眉,嘟起嘴正要擠出一個「我......」的音節時,應星卻猝不及防地用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他是想說我不知道的,但當應星纖長的手指抵上了他柔軟的唇瓣時,他腦裡的字句頓時變成了「我%$&@#!%&」。

  「停,別說。」應星絲毫不在意丹恆吻上了他的手指,手並沒有要放下的意思。

  「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問的,我不喜歡提前知道未來的事。」

  「那樣人生該多無趣啊!」

  丹恆脆弱的小小心臟終究還是承受不住如此親密的接觸,他伸出手,推開了應星抵在他唇瓣上的手指,應星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尷尬地將手放下。

  在日光和煦的照耀下,應星手指上剛剛被丹恆「吻」過的地方還閃著亮澤波光,丹恆見了,有些害臊地別過眼,臉上泛起一片薄紅。

  「好了!那我們一起回去你住的地方吧!」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應星的心情看上去愉悅不少,丹恆在心中暗自期許自己並沒有給他什麼對未來的錯誤期待。

  但見到應星這副神采飛揚、壯年得志又意氣風發的模樣,還有他笑起時嘴角揚起的弧度,丹恆還是在心裡暗暗下了一個感想。

  果然說書人所說之言不能盡信,都說應星為人自大狂狷,恃才驕縱,慣於用下巴看人,但眼前這個人完全看不出半點驕矜自大的樣子,倒是像隻友好親人的白色大狗狗,對初次見面就要把他拐回家的人竟毫不遲疑地交付真心,到底是因為他長得像丹楓?還是因為他是丹楓的轉世?但總之,看來雲上五驍曾是生死摯交這件事是毋庸置疑了,誰不想和這樣的人當朋友呢?

  喔,對了,丹恆想,也許他還該在應星的性格評論中加上一筆—是個討厭劇透的人。

  

※※※※※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啟發,臨走前,應星突然央求丹恆讓他在這片海域裡撿一些龍鱗玉石回去。那是持明古海海域的特產,由於持明一族代代出生、蛻鱗、轉世於這片汪洋大海中,海裡自是沉積了不少持明蛻鱗後留下的產物,經過歲月浪濤日月沖洗,各種礦物層層積累結晶,倒是也磨礪出了一顆顆熒熒如星、溫潤如玉的石礦,遂名曰為龍鱗玉石。

  丹恆不知道他撿這些石頭要拿來做什麼,但他總是心軟,見四下無人,又見那雙眼裡泛著炙熱波光,也只好點點頭,並跟著他在海邊也挑起石頭來。

  龍鱗玉石並不是什麼稀世珍寶,在這個海邊通常是要撿多少就有多少,但因為他們被仔細打磨拋光後的模樣甚是討喜,所以也有不少匠人喜歡拿它們來做一些配飾擺設,據丹恆所知,鱗淵境裡就擺著不少用龍鱗玉石雕成的飾品。

  望向手中沉甸甸的石頭,丹恆想,這些石頭或許曾經都是由某個持明身上蛻下的龍鱗所結成的,承載了那名持明轉生前的一切悲歡離合,而如今那位持明也不知是否還建在,倒是這石頭卻代替了他,亙古地在宇宙間留存著。

  於是丹恆又轉身望向鱗淵境,想起了裡頭的擺設們,這之中又有多少人已經離開鱗淵境,離開羅浮仙舟了,但曾經他們身上的一部分就這麼長久地留存在這,成為了鱗淵境的一部份。

  「嘿!丹恆,你看這個。」還正在這暗自感傷白駒過隙、白雲蒼狗呢,思緒卻被應星唐突地打斷,當丹恆回首看向應星時,只見他手中拿著一塊類三角錐形狀的玉石,正興高采烈地向他問道「你說這個,像不像一隻小鳥?」

  嚯,這麼一說確實挺像的,丹恆點點頭,應星遂得意地滿足一笑,然後喃喃自語道:「如果把這雕成一隻雲雀送給景元,他一定會特別高興,他前些天才跟我嚷嚷道之前做給他的那隻機巧雲雀壞了。」
  
  原來是在這裡幫朋友選禮物嗎?和應星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時辰,但面對雲五的友情,丹恆已經從最初的滿腹質疑,到深信不疑,再到羨煞不已了。

  於是丹恆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沉甸甸的石塊,開始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也要雕個垃圾桶或是小兔子之類的東西,雖然他一點也不懂雕刻。



  經歷了一番波折後,他們回到列車時,都已經過了晚飯時間。

  所幸帕姆向來都是個貼心又盡職的列車長,早已把他們的份備妥放進冰箱。

  儘管回來前丹恆就已經寫過短訊向姬子還有瓦爾特簡單報告過事情經過,但當他們親眼見到應星步入列車的那剎,卻還是雙雙「唰—」地一下倏然站起身,眼裡寫滿了狐疑與不確信。

  這也是正常,誰要應星頂著一張和星核獵手阿刃一模一樣的臉呢,是那個天天沉著一張臉,時不時魔陰身上身,喊著「和我一起去死吧!」的刃啊!所以對於姬子和瓦爾特此時胸中那複雜萬千的思緒,丹恆表示非常能感同身受。

  倒是列車長還是一如既往地傻呼呼地,正在熱情地招待著眼前這名來自「數百年前的過去」的客人。

  至於開拓者和三月七?好在他們這會都被招待去參加貝洛伯格的煦日節了,暫且不在,不然天曉得他們如果現在在場,看到應星又會是個什麼反應,光是想到他們可能會鬧出的動靜,丹恆就頭疼。

  最後,丹恆要帕姆先帶應星去淋浴間梳洗掉這一身舟車勞頓,自己則得趁著這空檔,和姬子還有瓦爾特開個「列車組—常識人小分隊」的會議。

  「我知會過星核獵手了,卡芙卡那女人說是現在有任務抽不開身,要明早才能過來把刃領回去,在那之前要我們自己先想辦法照應照應。」姬子無奈地嘆口氣。

  「他現在叫應星了。」丹恆糾正道。

  「他們對於這樣的時空穿越現象也表現出十足的興趣,推測也許你遇到的是星神也說不定,搞不好這次的『意外』能夠逼迫艾利歐也不得不出面,好修改他的『劇本』。」瓦爾特翻閱手中冊子,裡面密密麻麻地紀錄著他這個下午做的筆記和推敲的資訊。

  「如果真是和星神有關,屆時黑塔定會興奮地過來把你那位,呃,朋友?給搶去做研究的。」姬子扶額,「不會到時候星核獵手和天才俱樂部要圍繞著一個人來一場搶奪大戰吧,我可不想管。」

  「我想,在事情有個明確的方向前,就先別驚擾天才俱樂部的諸位了。」丹恆有些抱歉他這一下午的「偶遇」竟讓姬子和瓦爾特如此煞費苦心。

  雖然他那時也有過「早知道就選擇走人了」的想法,但如今,丹恆卻又有那麼一點點感激那鬼東西贈與他的「大禮」。

  當然,這都得是建立在確保應星能被送回去的前提下。

  「也對,請神容易送神難。但最重要的是......」姬子一改嚴肅的神情,溫柔地擲起丹恆的手,將其包覆在掌心中,「丹恆,你真的沒問題嗎?你至少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得和他在一起。」

  「要真是不行,今晚就讓他睡我那吧。」瓦爾特也用著關切的眼神注視丹恆。

  「沒事的。」丹恆堅決地搖搖頭,「他是個好人,我能感覺出來。」
 
  「而且他現在沒有魔陰身。」這很重要,所以丹恆特別放慢了語速說。

  「我想,這也許是個好機會,也許我也能和他......」

  「做朋友。」丹恆先是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鼓足了氣開口說出這三個字,語畢,他還點了點頭,像是在給自己的決定做肯定。

  於是,在姬子和瓦爾特互換了個眼神後,便不再多說什麼,全力支持丹恆做的決定。

  「丹恆乘客,你要吃飯了嗎?帕姆這就去給你們熱飯帕。」後來他們又就著下午的事討論了一些細節,講著講著,列車長卻已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前,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望著他。
  
  而應星此時也正好來到了大廳通往客房的自動門前,頸上掛著一條毛巾,眼神時不時地朝丹恆身上飄來。

  原來他們已經聊了這麼久了?於是丹恆倉促地應了聲「好。」後,便起身走向餐廳。

  然而就在他要轉身離開之際,身後的瓦爾特也一併站起,只聽他的枴杖在地上敲出「咚」的一聲響,丹恆便感受到瓦爾特輕柔地將手放上自己肩頭。

  「要是有什麼事,隨時都可以叫我們。」

  「我們一直都在。」

  聞言,丹恆回首,見姬子也正笑吟吟地望向他,遂也輕聲微笑應和道:

  「好。」

  

※※※※※



  「哇!原來你所謂的回來,是指回到這航行於浩瀚宇宙間的開拓列車上嗎?」

  「雖然我已猜想到你是個自由身,但沒想到你這也太自由了!」
 
  今天的晚餐是果木炙烤夏塔恩恐鳥翅根佐煙燻霜紋鮭與麵包,另外還配上一碗用哞哞鮮奶熬製成的乳香蕈菇野菜濃湯。夏塔恩恐鳥翅根是因為考慮到應星是個仙舟人而特別加菜的,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完美地復刻出「故鄉味」,但眼見鮮美肉汁沿著烤到恰到好處的酥脆外皮緩緩滴落,其表面上嶄露出的水靈光澤,都足以看見他們的列車長有多麼努力。

  但比起眼前這看了就令人食指大動的可口佳餚,應星顯然對窗外那熒熒閃爍的璀璨星河更有興趣,只見他正趴在窗戶上頭,一池子的星斗盡數落入他眼中。

  博學多聞的應星也自是聽過開拓星神阿基維利與他的星穹列車的故事。但那對於身為雲上五驍的他們來說,都過於遙遠,他們還有要務在身,還有羅浮仙舟的云云眾生在尋求他們庇護,受人景仰的同時是萬鈞責任壓身,這種事向來都是平等的,每個落下的掌聲都是由不為人知的血淚所鑄成。

  偶爾,在某些傳杯弄盞的清閒夜裡,他們會一起喝著小酒,然後抬頭看向萬里星河如曝調侃道,「要是哪天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就開著星槎在宇宙間來趟真正自由的旅行吧!」

  要是哪天一切都結束了。  

  應星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辦法等到那天了。

  「哪有那麼誇張。」丹恆搬了張椅子示意不安份的應星聽話在他對面坐下。

  不過是居無歸所,輾轉流浪間被列車好心收留罷,當然,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他不想壞了應星此刻的好興致。

  「我以前常常想,要是有機會帶著......朋友,一起像這樣來趟星際旅行就好了。」應星總算是願意乖乖坐下了,丹恆雖然覺得他那句「朋友」講得有些曖昧,但又不好意思細細深究。

  「可惜你也知道的,我是個短生種,想做的想學的、要做的要學的,都太多太多了,根本沒有時間蹉跎。」

  「那麼......」丹恆拿起餐刀,於鳥翅的外皮輕輕劃下,鮮美的肉汁沿著刀尖滴落。

  「你可曾懊惱過自己不是長生種?」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這句話的,不帶任何個人情感,就像是當你聽見別人說「因為啊—」,就會不自覺地接句「所以呢?」那樣自然。

  但話一出口,丹恆就覺得自己完了,他肯定是餓昏了,才會說出那麼失禮的話。

  他忐忑地抬頭望向應星,只見對方紫紅色的眼在黃澄澄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哈哈,你猜。」應星用叉子叉起一片煙燻霜紋鮭就放進嘴裡。

  應星想起了丹楓。

  丹楓也曾經問過他差不多的問題。

  那時他因為短生種的身份在工造司慘遭排擠,丹楓既為他生氣,也為他心疼。

  「短生種與長生種之間的爭論,本來就是糾結了羅浮幾千年也未得解決的問題。」丹楓看著他,翠綠色的眼裡盡是憂傷,「應星......你可曾懊惱過......自己不是個長生種?」

  「我有想過。」應星嚥下了那口鮭魚片,又叉起了另一塊。

  「但後來想想,壽命從來都不是問題所在。」

  「今天就是給了我一千年壽命,要是我真滿腹才華無法在這一千年內盡情揮灑,想必死時也是會遺憾地想,何不再給我一千年。」

  「但要是今天我已黔驢技窮,憋屈著無法再想出更多更好的發明了,那剩下的日子裡我肯定會抑鬱寡歡,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活在這世界上的價值與意義。」

  「所以我很能理解為何長生種最後都會墮入魔陰身。」聽到魔陰身三個字,丹恆冷不防地抖了一下,他彷彿能看見刃正站在應星身後,用一雙腥紅的眼咒視著他。

  再也找不到任何活著的意義嗎......

  「於是後來我認命了,只有100年的壽命又怎樣,寧如飛螢赴火,不作樗木長春。我只要在這100年內把我的才華給盡數揮灑出來就可以不留任何遺憾了。人的才華畢竟是有限的,鐵礦再怎麼鑄也不會成為黃金。」

  「有再多的壽命也不過是把自己的才華給均等份成符合年歲的份數罷了,我要讓所有仙舟人知道,應星剎那的一生比他們漫長無用的壽數更有價值。」

  「至少目前看來,我的想法是正確的,君不見工造司的那些百年老頭哪個能比我厲害,哼。」

  「只是......」應星突然語帶停頓。

  只是我遺憾我不能活得和你們一樣久。

  遺憾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

  應星記得那會,最後,他也是和丹楓這樣說的。
  
  「?」

  但面對對面那年輕小青龍充滿疑問的眼神,應星卻也只是莞爾一笑道。

  「只是我遺憾我不能再多活幾年,看到丹楓的轉世竟然如此單純可愛。」

  「!?」丹恆這下是真的被嚇到了,還沒噎下去的鳥肉就這樣哽在他喉嚨,嗆得他連咳了好幾聲。

  「哈哈,你沒事吧!我就是逗你玩的。」應星見狀,便站起身,走到丹恆身旁笑著拍了拍他的背,「不過那句話還真不假,要是丹楓剛剛聽到我這樣說,肯定只會冷冷地瞪我一眼嫌我無聊,才不會有你這麼可愛的反應。」

  這人是逗人逗上癮了,還不忘處處補刀是吧?丹恆連忙伸手摀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一陣鬧騰過後,應星遂也轉身走到冰箱,想著拿些什麼解渴的東西給丹恆順順喉,剛好見到角落裡擺著幾瓶來自薩克托星的西尼里果果汁,他甚是欣喜,他記得丹楓喜歡這個,總是會要求白珩有機會時記得幫他捎上幾瓶來。

  「丹恆,喝果汁嗎?」於是他拿起了果汁在手上晃啊晃。

  沒想到丹恆卻是連忙揮手拒絕道,「不了,我討厭那個,那是三月,呃,我的夥伴喜歡的。我喝水就好。」  
 
  然後丹恆便順勢講起了他以前在薩克托星打工的那段過往。他的工作內容就是採收西尼里果,由於雇主生性節儉,俗稱小氣,總是物盡其用,用西尼里果製作三餐供應他們,於是丹恆天天吃也西尼里果,喝也西尼里果,直到最後受不了離開那星球時,他都在心中暗自發誓此生再也不碰西尼里果。

  應星對於這樣的星際小故事聽得很是入迷,便開口央求丹恆再多分享一些,最後,丹恆乾脆把刃的事也說了,當然,他妥當地把刃包裝成了「某個熱烈追求他的友人」,由於這位「友人」追求他追求得過於熱烈,最後雇主要他去修整枝幹時,他都帶著這位「友人」去,他站哪,那位友人就砍哪,修剪效率賊好,雇主看了都讚不絕口。

  只是偶爾砍上頭了,也會有些副作用,他最後被迫離職的理由就是因為「砍倒了一整片果林」,但也好,他總算可以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西尼里果地獄了。

  「哈哈,你的這位『朋友』說不清到底是恐怖還是有趣啊!」應星哈哈大笑道。

  可不是。丹恆喝了口水,心想,大概還是恐怖的時候比較多吧。



※※※※※



  是夜,由於列車上暫時沒有多的客房了,只好委屈應星跟自己擠一塊,好在對方也沒有意見,正在把玩著他掛於槍架上的擊雲長槍。

  「想不到你也還留著這個。」應星將擊雲揣在手中反反覆覆地翻著看,好似要把它看穿。

  「嗯,從我出生時就拿著了。」

  「是我蛻生時帶來的。」還有他手上的臂鞲也是,他想,就算不用說應星也應該知道吧,畢竟這些都是他做的。

  「想不到丹楓竟然是那麼念舊的人嗎......竟然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也要把這些帶著轉世。」應星看向擊雲的目光就像是看向故人,眸子裡兜兜轉轉的情感都是思念。

  「信念?」丹恆遲疑道,心中有些念頭忽閃而過,恐怕這些東西也不是丹楓執意帶著轉生的吧,就他所知,丹楓最後是在獄中被凌遲蛻鱗而死的,這些東西,怕不是只是他在死前也要緊緊揣在懷裡的東西罷了。

  思及此,丹恆忍不住蹙起眉頭,彷彿那些被凌遲的回憶也被深深地雋刻在他的靈魂之中。

  「啊,抱歉,你恐怕不喜歡聽我提起我丹楓吧。」應星看著他,清澈的眼裡倒映著丹恆的身影。

  怎麼會呢?丹恆搖搖頭。

  「你果然還是更可愛一些。」應星笑道,「丹楓他啊,不喜歡人家在他面前提及以前的龍尊,他會說那都不是他。」

  原來丹楓也是這麼想的嗎?聞言,丹恆感到自己靈魂的某處正在顫抖,像陣雨過後葉面上的水珠,一陣風吹過,水珠滴滴灑落,大珠小珠地,每個破散的水晶裡都倒映著無數張臉孔,有丹楓、有雨別、有所有的歷代龍尊。
 
  當然也有丹恆自己。

  「他說,如果哪天他要蛻生了,他一定什麼都不要帶,他不要給未來的龍尊徒留下對以前的眷戀。那樣對新生的龍尊,還有對被他留下的那些人來說,都不好。」

  「所以我也挺訝異他會帶著這些......」應星垂下眼,纖長的手指依依不捨地摩娑著擊雲的槍柄,那裡,模模糊糊地刻著丹楓的名字,卻已經被歲月斑駁地視不清。

  只是我遺憾我不能活得和你們一樣久。

  遺憾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

  他說,所以我的確也曾經懊惱過,要是我能是個長生種就好了。

  我也懊惱過,要是我們不要相愛就好了,我捨不得你,捨不得把你留下。

  「哪裡的話。」丹楓伸手摀住他的嘴,「瞧你現在這表情,和早上那同工造司放話的人還是同一個嗎?」

  「不會的,你不會把我留下。」
 
  「只要我一直記得你,你就會一直在這裡。」丹楓拉著他的手摸上自己胸膛,胸膛下,不朽龍尊的心臟正在平穩地、規律地跳動著。

  「要是哪天我要蛻生了,我就把這些東西都丟棄。」

  「這樣我們就能一起死去了。」

  但你終究還是把這些東西都留下了。

  應星嘆口氣,放下擊雲,再度抬眼望向丹恆,他開口,話語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抱歉,希望這些東西不會打擾到你。」

  「持明是這樣的,雖然都說輪迴後的人和前世不是同一個,但相同的樣貌,相同的性格,甚至相同的愛好,都讓世人難以分清他們之間的區別,尤其在這個長生種比持明還長壽許多的羅浮仙舟上,這樣的問題就更是嚴重。」

  「於是持明生來就有原罪,那些認識『他』的人都會在他身上尋找『他』的身影,每個持明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困擾,於是很多持明離開了,離開了長壽的羅浮,或許對他們來說,能和比自己短命的物種交朋友才是一種生命上的真正解脫吧。」
 
  「所以丹楓討厭這樣,他同樣也想解救無數持明於這痛苦的輪迴之中,我們做了很多的嘗試,雖然目前也只是實驗階段,但也許有一天,我們能讓『不朽』真正完整地朽去。」

  「有始、有終,才是一個完整的一。一天會過去,一生會結束,就是一個宇宙,也會有坍縮消失之時。因為有了終點,我們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才能愛上另一個完整的人。」

  任何沒有終點的東西都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不懊惱我是一個短生種。

  「因此,我希望,這些東西不會打擾到你,因為我知道帶著信物輪迴,會加強持明對前世的記憶,特別是你們龍尊,你們本來就和前世更糾葛不清。」

  丹恆啞然,他楞是沒想過能從應星口中聽到曾經的丹楓的想法,他也真是沒想到,原來丹楓也會為這種事困擾,會困擾著那些看向自己的眼光並不屬於「自己」,會想要過上一個完完整整地,空空白白的屬於「自己」的人生。

  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丹恆感覺到自己在哭,汩汩淚水正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妝花了他那眼角的一抹紅,應星像是嚇到了,急忙地跑來抱住自己,嘴裡不斷喃喃念著「好了好了,抱歉抱歉,我不說了,我不該說的......」

  「不是這樣的,我夢到了......」丹恆在應星懷裡猛然搖頭,隨後便推開了應星。

  「他說我在逃避,逃避我的過去。」

  「他說星海雖大,但與我無關。我是龍尊,我應永世傳承龍尊之力,如古海之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不能逃...... 」丹恆又想起了那個夢,雨清清冷冷地落在他身上,那個人拿著槍尖抵著他,他數次想要提槍與之一戰,揮別「他」的過往,但總是會每個寂寥的午夜時分又挾著夢魘捲土重來。

  他一直以為,那就是丹楓對他的想法。

  他也一直以為,那是刃對他的想法。

  因為他也總是嚷嚷著他在逃避。

  「原來你也夢到了?」應星詫異,單手捧起了丹恆的臉,用指腹替他擦去淚水,丹恆已經不哭了。

  「我也?」丹恆有些不解。

  「哈哈。」應星突然睥睨地笑道,「那不是丹楓,也不是過往的任何一個龍尊。」

  「那是不朽之龍,他假借龍尊的形象出現在你夢裡,因為這樣祂就能更好的操縱你。」
 
  「丹楓也曾經為此痛苦過,他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有錯,於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細細盤查,才發現原來這都是不朽之龍的意旨。」

  「祂需要有人信仰祂,祂需要有人傳承祂,不然祂談何不朽?」

  「但毋須在意那些聲音,因為他是錯的。」

  「我和丹楓就是想證明這一切。」應星輕笑,神情中展現出十足的不屑。

  「你既然已經逃出了牢籠,就別想著要回頭。」應星抱住他,將頭靠上他的肩膀,丹恆本能地想抗拒,但微微掙扎了幾下後卻還是安靜地選擇服從。

  「別理會那些聲音,相信我,丹楓要是知道你現在身為阿基維利的追隨者,是開拓列車的一員,正航行於宇宙之間,他一定會很高興。」

  丹恆沒有回答,他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感受應星的溫暖正透過他的軀體傳散開來,他想,他終究還是給了應星對未來的錯誤期待,他並沒有真正地逃離牢籠,只是換了種方式「被迫」離開罷了。

  有始、有終,才是一個完整的一。

  也許有一天他能真正地、完整地死去,但刃呢?他的仇恨會有完整結束的一天嗎?

  現在的應星又能想像未來的他會是怎樣光景嗎?沒有死亡,沒有生活的意義,無止無休地。

  眼前這個友善、溫暖、對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歲月鑄成一把殺人的刃。

  命運怎能如此殘忍。

  「沒有終點、沒有死亡,一個人如果墮入了魔陰,又會怎樣呢?」丹恆低聲自語道,他不小心把內心所想給盤了出來。

  良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恍惚間,丹恆覺得自己其實可能也沒有說出來,那就真的只是句心裡話而已。

  但應星還是回答了,他拉開了與丹恆的距離,雙手搭上丹恆的肩,眼神裡盡是誠懇。

  「這不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事嗎?打倒豐饒!根除建木!解救羅浮蒼生於永生的詛咒中!」從應星一本正經的神情裡聽到這句土味精神標語,丹恆倒是有些想笑。

  「我不知道墮入魔陰時應該要怎麼辦,畢竟我是個短生種,但就算是長生種,我想面對這種問題,他們也是莫可奈何,不然就不需要這麼痛苦了。」應星雙手一攤。

  「不過總會結束的。」

  「一切都會結束的,再怎麼厲害的星神,也會迎來殞落的一天。」

  「所以在那之前,我們只管努力向前跑就好了,不要管前方盡頭是什麼。」語畢,應星又大力地拍了拍丹恆的肩,搞的丹恆這纖細的小身板一震一震的。

  「要是哪天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就開著星槎在宇宙間來趟真正自由的旅行吧!」不知為何,應星又想起了那天清風明月夜,他和夥伴們曾經舉杯立下的誓言。

  他抬頭看向資料室牆壁上雋刻著的寰宇地圖,想著,是啊,要是哪一天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就一起去旅行吧。



※※※※※



  後來,為了轉換轉換這詭異又尷尬的氣氛,應星提議不如來雕刻雕刻下今天撿的龍鱗玉石吧!他表示,打小他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刻些東西,刻東西時專注的精神可以讓他暫時忘記那些不愉快,而刻完東西後的成就感又可以讓他完全忘記那些不愉快。

  但那也要是刻得好才能擁有成就感啊!丹恆在心中吐槽,像他一點也不懂雕刻,他才不相信自己刻完會獲得什麼成就感,沒有挫敗感就不錯了。

  於是應星半教學半碎念地絮絮叨叨著雕完了一個石像,那是一個人坐在楓樹下看書的模樣,人像的面貌和丹恆有幾分相似,卻又多了幾分清冷高雅,丹恆自是知道這像所雕為何人。

  「你們感情可還真好。」丹恆小心翼翼地把玩著手中石像,做工精緻,不只石像人的神韻雕得唯妙唯肖,就連楓葉上的葉面紋路也都一一細心刻畫了,很難想像這種程度的石像竟然只用了四個小時!到底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百冶大人,丹恆今天總算是領略到了。

  「你和夥伴的感情不也很好嗎?我剛剛都看到了。」想來是指剛剛瓦爾特和姬子對他投以的關切,沒想到他還看的那麼仔細,丹恆點點頭。

  「你不刻點什麼送給他們嗎?趁我這個天才百冶大人還在,可以教你幾手。」應星挑起一邊眉毛,志得意滿地看向丹恆。

  也是,他下午時的確是有想過要刻個垃圾桶還小兔子啥的,但現在比起這些,他腦中更是浮現出另一個身影—

  一隻濕漉漉的落魄狼犬!

  當他把這想法說出口時,他看到應星正用一種「什麼玩意?」的玩味神情注視著他。

  「就當是紀念我們的相遇吧。」丹恆不假思索道。

  「什麼?我在你眼中難道就是隻濕漉漉的落魄狼犬?狼犬還可以理解,溼漉漉的和落魄又是怎麼回事?」應星不可置信,他覺得自己怎樣都不至於和落魄沾上邊,不過就是在海邊睡著而已,哪裡落魄了!?

  「誰說是你了。」丹恆挑來挑去,總算挑了顆他覺得看起來比較合適的石頭,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遂頓了下,「呃。」。

  「嗯,也不能完全說是你。」

  應星自是沒品味出他這話背後所藏何意,只是想著時間也不早了,趕快刻完趕快睡覺吧,明天據說還有一堆事要商量呢。

  於是應星勞作老師帶領著丹恆同學的第一次手作雕刻課便開始了。

  一個半小時後,丹恆同學總算勉勉強強地雕刻出一個成品來,沒有半點狼犬的樣子,也沒有半點濕漉漉的樣子,落魄的狗,嗯,樣子倒是有了。

  「還可以吧,以第一次來說,算不錯了。」應星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嘴角止不住地抽動。

  果然丹恆就從來不指望自己能從雕刻上獲得什麼成就感。

  看了看那隻落魄的狗,丹恆自己也是覺得好氣又好笑。遂拿出手機拍了照就想傳給—

  他是下意識地想傳給刃的,畢竟這刻的也是他,但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刃的手機號碼,他們本來就不是需要依靠手機號碼聯繫的關係,就算沒有手機號碼,刃也是總能在丹恆不想被他找到的地方找到他。

  「該睡覺了吧。」應星理所當然地在丹恆的被褥旁又鋪上了帕姆剛剛為他準備的客用被褥,絲毫沒有詢問過丹恆的意見,彷彿挨著丹恆睡覺是天經地義的事。

  只是丹恆這會還在折騰著手上的手機呢!自是沒有多理會應星在幹嘛。

  此時的丹恆正在思索著要不要發個訊息給開拓者問問刃的手機號碼,但又覺得不妥,以他先前和刃的關係,不是適合問手機號碼的關係。
  
  怕到時候開拓者只會傳一堆「!!!!!!」、「丹恆你怎麼了!!你是不是被綁架了!!」的訊息過來。

  說起來,刃也不知道回去了沒,從卡芙卡的話聽起來,刃像是也沒回到星核獵手的基地去。

  他不會真的就這樣憑空消失在宇宙中了吧!丹恆突然後知後覺地開始擔憂起來,或許他們這一下午想的都太天真了,要是刃真的消失了,要是應星真的回不去,他們又該怎麼辦。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鋪上的應星,只見對方似乎已經進入了半彌留狀態,他也就懶得叫對方起身睡去門邊了,遂關上燈,拉起自己的被舖便鑽了進去。

  我們只管努力地向前跑就好了。

  事情總會有結束的一天的。

  應星方才的話又於丹恆的腦中嗡嗡作響,真的只要努力就好了嗎?可是應星那麼努力,最後等待著他的卻只有血海深仇。

  「應星。」黑暗中,丹恆又張口輕聲喚道。

  見對方沒有任何回應,也許是真的睡著了,但他還是不死心地又試探了句。

  「你是真的不想知道,你們的未來,發生了什麼嗎?」

  話一出口,只見那他以為睡著了的人兒,又扭動了動,在黑夜裡綻出一道湛紫的光。

  「真不想。」他說得毫不猶豫。

  「體諒體諒我吧,我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要是知道自己努力了那麼久卻還一無所獲,肯定會想現在就躺平了,就讓我多對未來懷抱一點希望吧。」應星眨了眨眼,眼神裡流露出他的楚楚可憐。其實他是知道的,應星垂眸,鱗淵境還在,持明的輪迴還在,丹鼎爐還在,就表示他們的革命並未結束。

  而丹楓不在了,自己也不在了,其他人呢?他自是不敢再多想下去。

  「像我現在就有點後悔我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嗯?」丹恆輕聲問,他在想,要是他能正確指正出化龍妙法到底是哪一步出錯就好了,可惜這事除了應星和丹楓兩人,無人知曉。

  但就算真的指出了錯誤,又怎麼知道下一步就不會出錯呢?丹恆揉了揉自己眉間,他們會變成這樣,也許真的是命中註定。

  「我就後悔啊,後悔我現在認識了你,等到回去後再看到丹楓,肯定會覺得他怎麼少了那麼點可愛。」

  聞言,丹恆無語,在被褥裡踹了應星一腳,應星呵呵笑了兩聲後,就再無答應。

  丹楓是他的過去,他是丹楓的未來。

  他是丹楓,他也不是丹楓。

  應星是刃的過去,刃是應星的未來。

  他是應星,他也不是應星。

  丹恆在黑夜中伸長了手,感受到宇宙間無數粒子正在自己的掌中凝聚消散。

  應星和丹楓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就算結束的坎坷曲折,但就是對他,或是對世人來說,那都是結束了。

  只剩下刃,要是他也能放下這些仇恨就好了。只有他能夠放下,他們才能真正重新開始。

  唉,還是先想想能不能找到他再說吧。

  丹恆閉眼,在意識逐漸彌留恍惚之際,他想—

  要是他真能說服刃放下,他倒也是不介意跟著他一起,去KO豐饒藥師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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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龍鱗玉石和薩克托星和西尼里果都是我掰的,原作中並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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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10 00: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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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應星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蒼茫的雜草叢堆中。


  他能感受到無數的疼痛正沿著自己的四肢向軀幹爬昇,卻還是勉強地支楞起身,看眼前一片野草連天蔓燒著無盡晚霞,原來已是夕陽時分。

  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此時,比起身上傷口傳來的痛處,他更是覺得頭疼難耐,整個腦袋暈呼呼地,好像剛剛有人強壓著他的頭灌進了糨糊似地,沉甸甸地讓他不能思考。

  不對,他不應該在這,好像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然後他聽見遠方戰鼓雷鳴響起,營中號角嗚嗚地吹,是戰爭開始的訊號。

  是的,他想起來了,這是第六次步離人驅逐計畫,為了阻止步離人突破星艦北面的星群大舉進攻羅浮,由雲騎驍衛景元領精兵做前鋒,丹楓、鏡流各率一支隊伍埋伏於側,待景元引兵誘敵入星艦,丹楓與鏡流就從左右兩面包夾他們,主打一個出其不意、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而他?他此時應該要坐在白珩的星槎上,載著增援的上百台金人與其他裝甲,上前線支援備戰才是,怎麼就躺在這了?

  難道他們被敵人奇襲了?白珩呢?星槎呢?

  思及此,應星慌忙地站起身,眼見之處卻只是雜草一片,別說那麼大一艘星槎了,就是連個金人的零件碎片都沒有落下,一陣晚風吹來,草叢窸窣作響,不遠處樹林高大的身影在夕陽斜照下灑了一地錯落有致的濃蔭,應星恰有一半的身子就這樣悄然無息地埋沒於陰影之中。

  遠方號角依舊在嗚嗚地吹,但此時應星感到這天地雖大卻彷彿只餘自己一人,其餘人都死透了。

  「找到了!他在這裡!」不知道是誰在樹林中高聲喊道。

  也許是真的死透了。

  前日東線的探子才來報,說是數十萬雲騎精兵依然不敵倏忽人馬,潰堤於前線,豐饒聯軍所到之處皆是屍骸遍野,恐再不消多日,敵軍就會大舉入侵羅浮中樞,直逼將軍所鎮之地—也是這艘星際巨艦的核心「建木」。

  一旦讓豐饒軍兵觸碰到建木,屆時,豐饒之力將會恣意生長,就是這艘承載了萬餘年歷史的星際巨艦,也會同他的故鄉一般,殞落為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他又安能容忍事態發展至此。

  只見彼時的騰驍將軍似乎也和他心有靈犀,按耐不住心中那把怒火,提了兵器就想上前線親征,卻又被周遭的文武百官給壓了回去,說是王帥不能這麼輕易地落入賊計,要是將軍不在中樞坐鎮,敵軍卻來個攻其不備,到時才真是壞了羅浮大事。

  騰驍將軍最終還是被說服了,但東線兵力短缺一事依舊是燃眉之急,只見在眾卿議論紛紛之際,龍尊丹楓卻突然幽幽地開口道:

  「我去吧。」

  聞言,在座的應星先是倏地一愣,其他人也倏地一愣,空氣中就是一片鴉雀無聲。

  眼下,景元與鏡流正分別坐鎮於南面與西面,就是白珩也領著一隊星槎穿梭於其間打游擊戰,戰力吃緊之際,本應跟將軍一樣留守於中樞的最後王牌—龍尊丹楓似乎正是最適合救火的水,於是就在一片你看我我看你的注視下,騰驍將軍最後命丹楓明早便領數萬軍兵上東線迎戰。

  而他們則爭取在這段時間內向其他聯盟發出求救訊號,盼能尋得一線生機。

  「我也一起去吧。」是夜,丹楓依舊挑燈整理著明朝出征的一切大小事,由於事出突然,只見他從早忙到現在就是一刻也不停歇,傳了這個人話又傳了那個人話的,總算在夜半時分被應星逮到了個他單獨的時刻,抓著他的手問。

  「不行。」丹楓冷冷地說,「能操縱那萬千機兵的人只有你,能適時變幻府中各路通道機關阻擋敵人前進的人也只有你,如今我不在這了,只有你能伴將軍左右,羅浮存亡危急之際,你我又怎能只念及私人情長,棄大局於不顧?」

  「更何況,我不會那麼輕易就死去。怎麼?你信不過?」丹楓的語氣雖冷,卻能聽見一絲溫情,應星知道,他正在極力安撫自己的情緒。

  「我比你能打多了。」丹楓輕笑道,伸手摸上他的臉,為他擦去頷下的一滴淚。

  換作是以前,他自是不會那麼擔心丹楓,他太厲害了,他們太厲害了,他們總是戰無不勝,勢不可擋,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次應星覺得不一樣,從他們開始活躍於羅浮的那時起,羅浮就從來沒有打得這麼吃緊過。

  「我知道了......」良久的沉默後,應星最後還是鬆開了緊握著丹楓的手,卻又不經意地瞧見他右手上的遊龍臂鞲,思考片刻後,他做出一個決定。

  那臂鞲是他以前特別給丹楓造的,正確來說是給他們造的,他左邊一隻,丹楓右邊一隻,還是應星特別向持明巧匠討要的製造技巧。記得景元第一次見到他們帶著成對的臂鞲出現時,還仰天大喊道「你們這對情侶有需要這樣傷害我的眼睛嗎!」。

  要是時間能多停留在那會就好了。於是,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於臂鞲上加了定位與感應的功能,這樣,就算丹楓不在自己身旁,自己也能隨時確認他的安危。

  「透過這個,我能隨時感受到你的狀態,不論有多遠,我都能收到。」當他重新把這臂鞲綁上丹楓手上時,已是清晨時分,天空正泛起一抹魚肚白。

  「只要你一有危險,不論你在多遠的地方,我都會立刻趕過去。」

  「好了好了,用不著你這麼瞎操心。」臂鞲綁好後,丹楓認真地舉起手臂端詳了一陣,平日看起來清心寡慾的標致臉蛋上難得地揚起一彎滿足的笑。

  「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捷報吧。」

  最後,他看著他揮手消失在旭日東昇的第一道光芒中。


  「找到了!找到了!」樹林中身影幢幢如鬼魅,一個、兩個、三個、到底還有多少怪物呢?此時應星正侷促不安地扶著他左手的臂鞲。

  是豐饒軍,他們會出現在這,就說明了一件事。

  那一點一點的不安終如潑墨般在應星心頭上渲染開來,他們都死透了,前線的人都死透了,豐饒軍才會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兒,出現在羅浮仙舟的中樞,四下沒有任何援軍,他們都死透了,將軍死透了,鏡流死透了,白珩死透了,景元死透了,丹楓......。

  丹楓。他慌忙地調整臂鞲,卻是怎麼也收不到另一半的訊號了,明明那是特製的訊號波段,就算隔了幾千光年,就算天各一方,也不會讓他找不到他。

  但他就是找不到。

  除非......

  豐饒軍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他看著他們一個個餓如豺狼般的眼瞳,他看著他們尖銳的爪子肆意揮舞,他們的口水貪婪止不盡地滴落,一滴一滴地、又一滴一滴地垂涎在那醜陋的臉龐上頭,應星頓時覺得噁心得想吐。他又想起了小時候步離人肆虐他故鄉時的情景,所有人都在他眼前死去,只有他父母把他藏了起來,藏在一艘小型的逃生用太空艙內,最後他的父母也在他眼前被步離人撕裂成兩半死去,只有他一個人被藏了起來,藏在群星璀璨的宇宙之中。

  「應星?」是誰在喊他。

  而他是最後一個了,他們找到他了。

  去死吧。

  「小心點,別太靠近他!」
 
  去死吧。  

  他們都死了,自己就是要死,也要拉一個是一個都一起下去陪葬。

  應星隨手抄起掉落在一旁的武器就向前揮去,刀光劍影中血花滴滴濺落,他竟一時也分不清楚這血究竟是來自於誰,他只見他雙手佈滿繃帶,淋漓鮮血止不盡地從繃帶縫隙裡一湧而出,他傷得這麼重了嗎?

  但敵軍也不等他時間思考,應星便感到身旁又是一個人影晃過,他遂伸長手臂,猛地扣住對方脖子就朝自己方向拉來。

  「住手啊!百冶大人!是我啊!你認不得我了嗎?」

  認得?就是你這張臉殺了丹楓?

  那就去死吧。應星高舉著持劍的手,揮下,頓時一場腥風血雨澆蓋他一身,他手裡緊握著對方被他斬斷的半截手臂,看著對方拖著長長血跡掙扎著向前爬去。

  不夠,不夠,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殺死豐饒,必須更精準地,更精準地......

  「我的天!那真的是應星小老弟嗎?他怎麼變這樣了?」

  「白珩!你別過去!我來!」

  白珩。白珩怎麼會在這?白珩不是死了嗎?應星倏地一愣,他舉起了他的左手,卻赫然發現自己手裡攥著的哪裡是手臂,而是一塊血淋淋的頭皮!上面黏著一戳本應是淡紫色的頭髮,卻早已被血色浸染,凝成一大塊暗紅的血塊。

  原來白珩是被他殺死的。

  「哼。」他冷笑一聲,甩開頭皮丟到一旁的草叢去。

  對,原來如此,所以鏡流是來殺我報仇的,他老早就想死了,如今能死在昔日劍首的刀鋒下,也算不枉此生了。

  必須更精準地、更精準地......

  應星徒手握住了鏡流朝他刺探而來的劍身,支離劍鋒利的刀刃劃破他手掌,刀身深深地嵌入他的掌心中,血滴答滴答地流,在地上盛放出一盞盞鮮紅的花朵,他握緊刀身,就要往自己的心臟刺去。

  不夠、還不夠。

  必須更精準地刺向這裡,他們才能真正的死去。

  「起來。」

  「記住死亡的感覺,帶給他們。」

  沒錯。應星感受到支離劍銳利的刀尖正在刺穿自己的骨頭,胸前肋骨發出「喀喀喀」的幾聲響,精緻的骨質結構正在破碎,從皮、到血、到筋、再到骨,乃至他的靈魂都被擠壓穿刺碎裂成一片片,他感受到死亡正從自己的胸腔呼之欲出,他大口地喘著氣,嗆出的鮮血尾韻竟帶著一絲鮮甜。
  
  「阿刃,聽我說。」

  「別露出這種表情了,阿刃,在達到一切故事的結局後,艾利歐會實現他對你的承諾。」

   沒錯。這才是艾利歐允諾他的,真正的死亡。
  
  「師傅!你不會真的想殺了他吧!」鏡流手裡的支離劍深深地沒入了刃左邊的臂膀,原本應該是向著心臟去了,但鏡流借力使力,使劍偏離了原本的路徑,最後插在肩膀上。

  「飲月……」刃低吟著,怎麼就要死了呢?可是他還不能夠死在這裡啊!他們還在等著他送那上百台金人過去呢!白珩呢?星槎呢?他記得他剛剛還坐在星槎上啊!

  刃又徒手拔出了插在他肩上的支離劍,傷口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地癒合著,他聽見周遭人的聲聲驚喊,驚訝什麼,他可是個天才,區區工造司那幾個小人故意製造給他的難題又算什麼,哪怕是一堆破銅爛鐵,他也能造出一頭栩栩如生的機巧獅子。

  瞧瞧那幾個小人現在咬牙切齒的模樣,他心裡是樂得慌。
  
  「是豐饒賜福......魔陰身......!」不知道是誰倒抽了一口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癲狂的笑囈自刃的嘴邊撒落,只見他揮舞著那把破碎的刀,踩著破碎的步伐在黃土中捲起一簾漫散的沙,他在一淌混沌的血腥氣中兀自猖狂。

  是啊,魔陰身,所以你怕了嗎?飲月,這就是你避而不見我的理由嗎?你不是說要一直記著我嗎?我們不是約定好要一起奮戰到最後嗎?你怎麼可以就忘了?

  「這難道是豐饒軍變出的新把戲?是一種幻法?」

  「恐怕眼前的人也不是應星吧......應星哪能是這樣,更何況,應星也不可能有豐饒祝福跟魔陰身啊!」

  你在害怕什麼?害怕我不過是自你夜裡夢魘中爬出來的一個亡魂罷了?可惜啊,飲月,我不是幻影,更不是亡魂,我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如果你還執意要忘記,那我便是讓你想起來罷!」
  
  那我就切切實實地讓你感受到,這刀刃刺進胸骨的痛處!

  「師傅!小心!」白髮的少年郎大聲喊道,執劍的女人卻也不是等閒人物,刃幾乎是捨身執劍撲騰著向她奔去,卻也是這種不要命的做戰方法惹得他全身上下皆是破綻,銀髮女人當機立斷,舞著另一把支離就朝那破綻刺去,在刃的右胸前又綻出一盞艷麗的花。

  這是第幾次了,應星數不清了,他迎向女人那毫無生氣的眼,她手中的劍在一次次的揮砍下破碎龜裂,然後他在河中看見自己破碎的臉,他是誰?他不記得了,他要記得什麼?對,他要記得報仇,他要記得報仇,他將在女人的劍下再度死去,但他記得他要記得報仇。
  
  「景元!你繞到後邊去與我應和,並將此人於此地捉下!」

  「知道了,師傅。」

  「我這就去把丹楓喊來,他還帶著幾個持明在別邊找人呢!」

  兩把支離在空中交互碰撞,鏗鏘頓挫間,女人好幾次都要將對方拿下,但對方總能置死地而後生,抽搐著掙扎著又從地府中爬起。

  「必要的時候......」

  「可以先將他殺死無妨。」看著一次又一次爬起的不死怪物,女人擰起眉頭,像是下定了十足決心。

  「......」白髮少年郎默而不語,吆喝著揮舞著振刀又向前削去。

  劍影刀光在逐漸黯淡的天色下畫出一道又一道凜冽的圓,夕陽即將沉沒於天邊,劍鋒的寒光在益發濃厚的暮色下卻不減其冷冽,反倒更是顯得白是刀光赤是血。

  「妖物!乖乖束手就擒吧!否則休要怪我無情!」終於,喀噔地一聲響,刃被一個反手壓倒在地,他兩眼無焦,模糊地掙扎地注視著眼前人影,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持劍相抵,稍有施力便能將他的頸勃貫穿。

  飲月看向他的眼神滿是恐懼,像一個初入世俗而不識人間險惡的孩子,他還沒學會怎麼殺人,他握緊槍柄的手在猶豫,可是怎麼能?他們明明殺過那麼多人,他忘了,他卻沒有忘,他還記得他要報仇,他自己也是那仇的一部分。

  「你終於......下定決心要把我給殺了嗎......」

  「就這樣,對準我的喉嚨,一槍刺下去吧!」面對對方的威脅,刃卻表現得毫不畏懼,他開始笑,每笑一聲,血珠就從他的齒縫與嘴角邊迸落而下,他開始笑,笑得森寒淒冽,像寒漠裡的一隻昏鴉。

  「瘋子。」女人持刀的手又向他逼進幾分,支離的刀尖在他的喉結處劃出一道微小裂縫,她能感受到整支支離此時正隨著他的每一聲笑囈而顫抖,彷彿能與之共鳴。

  下一秒,像是要催促女人下定決心似,刃猝不及防地伸出左手就想抓住支離劍身,狠狠朝自己咽喉刺去。

  可刃舉起的手卻又唐突地停在半空,他沒有動作,他看見自己的手臂正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興許是斷了吧,但唯有那臂鞲,依舊直挺挺地綁在他手上,鑲邊的珊瑚金在暮色的照耀下閃著晃眼的光。

  「你就等著我勝利的捷報吧。」他記得那天早上,伊人向他揮手告別時,手上的臂鞲也在晨光照耀下閃著晃眼的光。

  他從未如此忐忑地、期待地等著一個人。

  可他等來的,卻是滿目的白骨露於野,是烏鳶啄人腸,是士卒塗草莽。

  當他徒手從斷垣殘壁中撈出丹楓時,他額上堅實的龍角都裂了一個口。

  他抑鬱著臉,他靠在他的胸膛,他開始哭,他哭了好久好久,他從未見過他們驕傲的龍尊如此難堪過。他說,好多人都在他眼前死去,他無能為力,他一時之間都模糊了戰爭究竟是為了保衛家園,還是只是為了目送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離去。

  「當然是為了保衛家園,保衛自己的信念,每個人都在自己僅有的一次生命裡做出抉擇,他們的抉擇是偉大的,他們的犧牲也很偉大,因為有你們,所以後面才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準備增援......」

  他記得他自己開始說些很堂而皇之的話,他為每個生命的離去都找到個豁達的藉口,心底卻又慶幸,他還活著,他還能找到他。

  在生命的命題前,他們從來都沒自己想像的那麼豁達。

  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呢?

  鮮血、屍體、腐敗的氣味、撕裂的旌旗、一把把他曾經自豪的武器正殘破地、歪曲地橫倒在地,地面上騰空而起的巨木,巨木枝芽上結著的一張張熟識臉孔,他們開始謳歌著生命的美好,不要屈服於死亡,應該投奔向豐饒的懷抱。

  是啊,在僅有一次的生命裡,他們為什麼不能選擇和愛人一起活下去呢?

  不,你必須死去,因為你要記得,把死亡的感覺帶給他們。

  「......!?」刃又放棄了遲疑,恢復動作,他扭曲骨折的雙手正在復原,傷口也正在痊癒。鏡流敏銳地抽手想奪回支離的控制權,但刃的力量更是蠻橫與暴力,他毫不猶疑地就要用這把利刃狠狠切下,將自己的頭顱一刀了斷。

  你教過我的,鏡流,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真正死去。

  「慢!」但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如期造訪,沒有無盡的寧靜與黑暗,他的思緒還在活躍,他還能感受,他感受到一股冰涼洪灌在他眼前,他感受到一股水流緩緩地流淌在他與刀身之間,他知道這股水流正將自己緩緩包裹,就像一個未出生的嬰兒仰倘於生命之水中。

  他感受到潮水清清冷冷地,滴落在他臉龐,他睜開眼,他看到一隻巨大的孽龍正盤踞於上,牠咆哮著,捲著古海之潮就向鱗淵境襲來,無數的人們在尖叫,他感受到潮水清清冷冷地,滴落在他臉龐。

  「讓我來吧。」 

  「丹楓……慢著,這個人可不是……」

  「我會了結這一切。」丹楓站在他面前,熟練地駕御著重淵珠,無數水滴自虛空而起,凝鍊成了一條巨大水龍,水龍暗伏於波濤之內,而後又飛騰於雲霧之上,他們直面著羅浮的勁敵—倏忽,而眼下已毫無退路,只能放手一搏。

  應星眼睜睜地看著丹楓使著巨龍向倏忽奔去,下一秒,天洪奔湧,雲吟術捲起的水花使勁地撞上刃的胸膛,刃咳了一聲血,他看見飲月蒼翠的瞳眸在初昇的夜裡綻放出一道冷冽的光。
 
  「只有將他殺了,我們才能結束這一切。」他的傷口濺出鮮血,原先駕馭的金人在倏忽的穿刺下爆炸,是丹楓搶先了一步在爆炸前救出他,隔著臂鞲,他能感受到對方此時的心臟正在激烈地跳動。

  但很快地,這份跳動又回歸於寧靜,他很快地就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而正是這份寧靜將他推入了無盡深淵。

  他跌坐在一片泥濘中,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在幽囚獄裡,在苦難中,恍惚間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但他知道他的確是死了,因為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頭已了無生氣。

  「潛鱗已現......」

  可他明明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洞天隱月......」

  可他明明還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我不知道你是何許人物,但竟然今天事態已危及到羅浮,我便只能用這種手段讓你暫時安份些了。」

  就連他急忙否認時那遲疑的語氣與措詞,都是如此熟悉。

  「罪人丹楓,擁賊犯禁,貪取不死,造作兵禍。」

  如果貪取不死是你我的罪過,那麼只有讓我們都死去,才能讓一切都重新回歸於秩序之中。

  刃咬牙從泥濘裡再度撐起身,月色如勾,倒映在飲月眼裡,竟揉做成一把冷冽的劍。
  
  而在那冷冽的目光裡,再也沒有任何遲疑與恐懼,他看向他的眼神中,終於沒有了陌生與狐疑。

  「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我都會找到你。」

  「罪人飲月,今天就是你和我一起死去的日子。」

  他感受到自己手上的臂鞲正在鼓動。 

  刃滿足地彎起了嘴角的一勾笑,再度握緊支離,猖狂地笑著就要往伊人的胸口刺去。

  「蒼龍濁世,破!」

  我找到你了。



※※※※※



  淅淅瀝瀝地,窗外正下著大雨。

  卡芙卡親切地關心他外面下雨,撐把傘吧,小心著涼,但刃只是接過傘,並沒有要撐開的意思,便一個人推開門獨自走入大雨中。

  雨很快地便浸濕了他的衣服和頭髮,他的髮絲在雨水的澆灌下順成一片片,厚重地蓋在他眼前,卻依然不妨礙他看清眼前人的臉。

  只見眼前人站在一家餐館的屋簷下,似乎正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而憂愁。

  刃不知道自己一開始為何要這麼執著於找他,但他記得當自己第一次從左手的臂鞲感受到心臟跳動的溫度時,他心中那股壓抑不住的衝動便驅使著他前往。

  他甚至不知道他要尋找的是什麼,對象是不是一個人,但當他駐足在幽囚獄前時,他的記憶隨著那東西的心跳撲通撲通地斷成了一截截。

  最後他只記得他從基地的床上醒來,卡芙卡微笑著叮嚀他不要再跑去那種地方。

  可他依舊無法抑制自己,而每次衝動的副作用就是一次次地失去記憶,他又無數次地前往,無數次地被扛回來,有好幾次他都想把那臂鞲給丟了,但夢醒時分那東西卻又好端端地綁在他手上。

  是什麼呢?後來,那平穩的心跳成了伴隨他在無盡黑暗中的唯一指針,他總是用這個來判斷時間流逝,偶爾,當他能夠思考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像,也許臂鞲的另一端是另一個自己,一個曾經完好的自己,也許等他找到他了,他就能夠將兩個對半的靈魂重新拼成一個完好的圓。

  而今天,也許就是他們即將見面的日子。卡芙卡後來禁止他上那艘星船,因為他給他們帶來了太多麻煩,他無法違抗女人的任何命令,只能沉默地抱著臂鞲繼續細數時間,然而,就在今天,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端竟然離開了星船。

  今天就是他們即將見面的日子。

  他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期待著,期待伴隨著臂鞲的律動而成長,卻在他見到那人的臉龐時煙消雲散。

  「飲月。」

  仔細想想,那的確不是一場很好的初次會面。

  後來的事他依舊是記得斷斷續續,他只記得那人的眼神從驚訝、疑惑、驚恐再到害怕。

  他明明期待的是見到完好的自己,卻發現臂鞲的另一端一樣是一個殘缺破碎的靈魂,甚至連破碎的地方都一模一樣,他們都在回憶孽龍肆虐鱗淵境時的情景,他記得丹楓那時的眼裡一樣是從驚訝、疑惑、驚恐再到害怕,就像現在一樣。

  但那明明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每當他隔著臂鞲感受到心臟跳動的同時,心裡漾起的一股異樣溫暖,他甚至無法追溯這份溫暖的源頭,但他那時候鐵了心相信只要找到臂鞲的另一端,他就能找到他失去的那份溫暖。

  他記得,那人最後使著擊雲長槍貫穿他胸膛時,他聽見那人閃著淚光說了句「對不起。」

  於是他又想起了,當他們兩人雙雙被銬上手銬,押至幽囚獄時,臨別前,丹楓也向他說了句「對不起。」
 
  雨淅淅瀝瀝地,刃仰躺在地,感受到自己胸口淌出的鮮血正與雨水混為一灘汙濁。

  雨淅淅瀝瀝地,刃感受到雨水正滋潤著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漸漸地不再那麼痛了。

  他已經感受不到痛了。

  他睜開眼,看見那熟悉的臉龐正坐在自己身邊,眼下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那人正熟練地駕馭著雨水,替他洗去身上的一切傷痕。
 
  「......」刃有些遲疑地看著對方,腦中那股沉甸甸的感覺已然消失,他難得地感受到自己清醒,而且是在卡芙卡不在的時候,甚至是在他面對這張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那麼平靜,讓他想起了曾經他抱著臂鞲沉思那會。

  那個臂鞲已經不會再帶給他任何希望了,更多的是伴隨那個臂鞲油然而生的焦躁與衝動。

  「還好嗎?」那人沉靜地問了句,不慌也不亂,讓刃一時間很不適應。

  「......」刃沒有回話,依舊是看著他,這張臉他曾經認為如此熟悉,現在看著卻又覺得有些許陌生,也許是太平靜了、太沉穩了,他的眼神裡有些刃不習慣的銳利,刺的刃覺得自己有些不自在。

  「你在工造司裡鬧出那麼大事,雖然暫時是壓下來了,但難免有些風聲已經傳出去,他們都說應星被魔著了身......」

  那人銳利的目光掃過刃全身,刃頓時感覺自己正在被人用刀狠狠地由上至下刮了遍。

  「我問你,你真的是應星嗎?」

  應星。刃冷不防地覺得自己腦裡又有著什麼在甦醒,卻又被這場淅淅瀝瀝的雨給擋在了水幕後頭。

  他搖了搖頭,下意識地。

  「想來也是,你身上的症狀是很典型的魔陰身,就算是應星著了魔,被歲陽付了身,也不可能墮入魔陰身。」

  「所以,應星在哪裡?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在哪裡?刃皺起眉頭,他所有屬於應星的回憶都是混亂的,在魔陰身發作時也許能片片斷斷地回想起一些,但清醒時分卻又都被卡芙卡給清理得一乾二淨,這導致他的記憶更加斷片,這些年來,魔陰身發作以外的時刻,他關於以前的記憶大多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於是他又搖了搖頭。

  「不記得。」

  「是因為受到魔陰身的影響嗎......」

  「我會盡量幫你治療魔陰身,雖然不能讓你完全好,但希望至少能讓你恢復些記憶。」那人皺起眉頭,握起他的一隻手,正細心地幫他把脈。

  冰涼的水流順著刃的右手一捲而上,刃迎著水流的方向望向那人的側臉,不知為何,他將眼前人的身影和當年他在雨中見到的那少年相重合,突然覺得那少年第一次有了完整的樣貌。

  不再是破碎殘缺的,而是一個完整的圓,好像他原本就應該長這樣。

  然後他看見了他手上的臂鞲,刃突然一個衝動地開口喊道:

  「飲月。」

  「嗯?」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該回應的。

  刃動了動左手,他明明感受到左手的臂鞲是一片死寂,沒有規律的跳動,沒有任何訊號告訴他他在哪裡,哪怕那人坐在他面前。

  不該是這樣的。

  「飲月。」他不死心,又喊了聲。

  「......」

  「你要是累了,就先躺下吧。對治療你的病情也有幫助。」他聽見對方長嘆道。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落著,他感覺自己又躺回了那片泥濘中,任憑雨水沿著自己的臉龐滴落。

  原來這臂鞲的另一端從來都只能是一個破碎的靈魂,如今那個人完整了,破碎的只剩自己了,他雖然曾經對臂鞲的另一端也是殘缺的靈魂而感到不滿,而且缺少的還是同一塊,他雖然每每思及此就焦躁地想要給對方一刀痛快,雖然他覺得世界上不需要兩個一樣殘缺的靈魂,但如今另一邊完整了,那麼破碎的就只剩自己了。

  他感受到臂鞲的另一端依舊是一片死寂,他再也沒有辦法期待這成對之物能夠為他帶來正確的另一塊碎片了,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他真正回歸完整,但他偏偏又不能死亡。

  「飲月。」

  刃閉上眼,他感受到有隻手正摸上他的臉龐,替他擦去了臉上的雨水。

  「沒事,我在。」

  不,你倒是離開了。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落著,恍惚間,刃看到了飲月在用擊雲貫穿他後,那倉皇逃去的步伐,他整個人也浸沒在雨水中,搖晃著踉蹌著離去。

  他總是離開得如此匆忙。
  
  早知道,就把卡芙卡的那把傘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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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希望大家能看懂我的魔陰身敘事,我寫這章其實也快寫到魔陰身發作了...... (深切反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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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10 0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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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有一些我個人對飲月之亂的解讀,可能不完全等同於官方,請見諒。

  雨清清冷冷地,恍惚間,丹恆又做了那個夢。

  他又夢見自己駐足在古海岸頭,遠邊天際陰雲漠漠,忽地一陣風,海面掀起的滔天巨浪困圍住了他的四面八方,他已無路可躲。

  「又見面了。」而在一切風暴的中央,正高懸著一個人,只見古海的波濤怒嘯著翻卷成一條蛟龍,而那人正腳踏水龍,居高臨下,手持重淵珠,神情傲然地藐視著他。

  他們之間相隔了一個雨別的雕像,雕像在驟雨的沖刷下模糊了面孔,三個人,三張臉,本應是如此相像,卻在重重水幕中顯得不盡相同。

  是丹楓,不,更正確地說,是那日日夜夜困擾著他的心魔。

  「你還打算逃到什麼時候?」他的眼神清冷俐落,語調冰封如霜,每一開口,每個從嘴邊落下的字符,都像是結了凍的冰雹,狠狠地扎進丹恆心中。

  如果是以前,他也許會害怕,會遲疑,會猶豫他的每一次轉身離去與苦苦掙扎是否都終將鑄成大錯,他生來就有罪,他在罪名的灌溉中成長,哪怕被賜予了得來不易的自由,他也依舊覺得自己靈魂某處還是被牢牢地鎖在了幽囚獄那深不見光的牢籠之中。

  「你毋須在意那些聲音,既然你已經獲得了自由,就不要回頭。」但這一次,他終於可以不再猶疑地注視著對方那冷冽的目光,他想要賭一把,應星彼時的話語猶盪在他耳旁,他攥緊手中擊雲,掌中的溫度透過槍桿子擴散著,驅走了雨點帶來的陣陣寒意。

  「不,我不打算逃。」話語擲地,鏗鏘有聲,一股凜然正氣正凝聚於丹恆的眉間與擊雲的槍柄之中。

  「我是來直面你的。」  

  「面對我?」雲上之人面露疑色,海風颳颳地吹,他一頭墨青色的長髮正張狂地散亂在浪濤聲中。

  「面對你,了解你,然後放下你。就因為我從未真正開始理解過你,我就永遠都無法離開你!」這是丹恆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害怕這總在午夜夢裡向他席捲而來的森森寒意了。

  「了解我?你還想了解我什麼?我唯一要你做的,就是回到仙舟,回到鱗淵境去,去盡一個持明龍尊應該盡的本份!你別妄想你們捏造出來的那個娃娃能真的代替你!」只見那幻影袖手一揮,海面上就又呼嘯著盪起了幾層驚濤怒浪,如萬軍千馬壓境,沉重地壓迫著丹恆。

  「我說過了,那不是我『丹恆』應該要回去的地方,也不應該是束縛著任何一個龍尊的地方。」但面對敵人的浩蕩之勢,丹恆卻不顯其畏懼。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一聲令下,萬千水柱齊齊迸發,一時間天地洪波滾雪,白浪掀天,如天崩地裂。

  於是,丹恆也只好持起長槍,俐落地向前就要使出幾道連擊,如星芒乍現,如流星劃過,槍尖的點點寒光流利地切出幾道長弧,將朝著他撲騰而來的巨浪給碎成了朵朵破碎的浪花,無數被切割得破碎的海面正映照出無數張臉,每一張臉都像是他自己,也每一張臉都不是。

  他看到他自己緊握著擊雲長槍的手,他看到長槍槍尖所指的水面上映照出應星和丹楓。

  「你也想要一把武器?」畫面裡,應星的表情有些遲疑,他停下了正在繪製工程圖的手,一臉玩味地看著丹楓。

  「是,我想要一把長槍,像雨別那樣的。」

  「你怎麼突然想玩起長槍了?我還以為你們龍尊有雲吟術就夠打了。」此話不假,雲吟術素有呼風喚雨之力,小則清泉潺流,大則暴雨狂風,都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持明龍尊所捲起的浪潮足以淹沒掉一整個羅浮樞紐。

  「你也知道的,我不想太仰賴龍尊的力量。」丹楓揣起手,坐在應星身旁。

  「一句話,做還是不做?」
 
  「做,當然做,龍尊下令,怎敢不從。」應星啞然失笑。

  「別一直喊我龍尊龍尊的。」丹楓明顯有些不悅地別過眼。

  「那麼......」應星遂伸手將他的臉給又轉了回來,「我親愛的丹楓大人下令,我又怎敢不從。」

  「啪。」丹楓一把甩開他的手,開上去是更不高興了,眼底裡盡是鄙夷。自己造孽自己當,應星也只好尷尬地笑著在草稿紙上畫上幾筆,最後喃喃自語道:

  「只是這下不給他們其他三人也做一把武器不行了啊,不然到時候他們又要嚷嚷著我偏心。」

  丹楓沒有回應,只是挑起了一邊眉毛看著他。

  「新的武器就叫擊雲如何?」一眨眼的工夫,應星已經把長槍的概念圖給畫好了,只能說天才到底是天才,專業水準無庸置疑。

  「擊雲?」

  「本來想叫降龍的,但取這種名字肯定又要被你們那囉哩叭唆的龍師給嫌棄,所以最後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叫擊雲了。」

  「你不是一直想把那在你夢裡高高在上,跩個二五八萬的不朽之龍的幻影給拉下來暴揍一頓嗎?但願這把擊雲可以幫助你實現這個願望。」

  浪花破碎了。

  緊接著迎向丹恆的是無數個用海水凝鍊成的長槍,每個槍尖都對準了他的要害,但卻又被丹恆精準的用擊雲一一劃破。

  最後,擊雲的槍尖停在了那幻影眼前十公分之處,只見幻影又是信手一揮,強勁的水流便從海面中飛騰躍起,旋轉著捆住了槍桿,使勁地拽著擊雲令它不得再向前一步。

  「別做無謂的掙扎,我說過了,你無路可逃。」

  「你如我之倒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持明龍尊,如古海之恆,萬代不移,應永世傳承。」

  「你也無法游離於這個不朽的法則之外,丹恆。」

  「胡說!」見急取強攻不行,丹恆便以退為進,跳躍著向後騰出一大步,宏大的水簾在他們之間拉起一道布幕,「就是不朽星神,也早已殞落了!他所遺留下的東西,又談何不朽?又談何應當永世傳承?」

  「哼,無禮小兒,罪孽深重,你也不過是被不朽龍尊之力所眷顧的泛泛之輩罷了,安敢在此口出狂言!」遠處天邊驚雷聲響起,一道巨雷劈下,蒼龍出世,正站在幻影身後齜牙裂嘴地怒目瞪視著丹恆。

  「你也不過是被不朽星神所遺落下的碎片罷了,當你在這裡高唱著龍尊如古海之恆,應當永世傳承的同時,就曝露了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不朽!」

  是的,他想起來了,在面對著瞋目切齒的蒼龍的同時,散亂的記憶如流沙,一點一點地匯集於他胸中,一些零碎的記憶湧上心頭。

  「今天我們工造司的那個持明小伙向我提請辭了,說是要離開仙舟,去周遊群星。」又是一個春江花月夜,應星和丹楓兩人閒坐在古海海畔的涼亭一隅,酌以幾壺好酒,一盤瓜子,正閒適地欣賞著海上明月共潮生。

  「可惜了,我還覺得他是個好苗子的。」應星給自己倒了一樽酒,也給丹楓斟了些。

  「怎麼這麼突然?還是以前的那些事困擾著他嗎?」丹楓皺起眉頭,抿了一口酒。

  「是啊,也不突然了。他退鱗轉世後,前世的情人依舊對他念念不忘,成天追著新生的他跑,但以他的話來說,就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後來他前世的情人不服,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廣眾下罵他忘恩負義,你也知道的,羅浮人大抵也都不懂持明轉生的那些規矩,在他們看來,一樣的基因,一樣的人,喜歡上一樣的對象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可能你前世喜歡他今生就不喜歡他呢?那怕是前世也沒多喜歡罷。」

  「確實,持明人和長生種的戀愛大多都以這樣的悲劇收場,要不是持明轉生後不喜歡對方了,就是對方厭煩了持明一次次轉生後忘記,又要一次次重來的過程。」丹楓頷首,他每天處理的公務中,最多就屬於這一類情感糾紛之事,所以他再是理解不過。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要是我是長生種,要是哪天你轉生了,我看到一個人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也很難不把他拿來和你做比較。」

  丹楓沒有回話,只是自顧自地喝起酒來,看著明月皎潔的倒影破碎在浪潮之中。

  見到丹楓悶不吭聲,應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連忙打圓場道「所以這種時候我又會慶幸自己是個短生種了,雖然對你不公平就是。」

  「……」

  「是說,要是我真是個長生種,你當年還會答應我的告白嗎?」要是換作幾年前,應星肯定是不敢和丹楓提起這種話題,不過這幾年相處下來,他們之間什麼害臊的事都做過了,就是問起這種敏感的問題,也絲毫不覺得尷尬。

  「我在你眼裡就有那麼膚淺?難不成我看上你,就只是因為你是個短生種?」丹楓白了應星一眼,兩情相悅之事,又豈是短生種、長生種這種單純的事就能決定的。

  「不過確實,如果你是個長生種,我要顧慮的事就又更多了。」想來自古龍尊有談戀愛的案例就十分稀少,一來是受到不朽龍心的影響,他們先天就比常人還來的寡欲淡漠,因為從不朽宏觀的角度看來,萬物不過都是塵埃,短短幾十年、幾百年的小情小愛更是如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二來是龍尊和其他持明不一樣,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帶著些前世的記憶轉生的,特別是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總是會在夜半時分,挾著夢魘襲來,丹楓就十分厭惡這點。

  「他們」總是會提醒他,不要試圖逃離不朽的牢籠,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永恆的真理。

  所以「他」曾經愛過短生種,最後卻苦其生命短暫而不敢再愛;所以「他」曾經愛過長生種,最後卻愧疚於對魔陰身束手無策而不願再談;所以「他」也曾經愛過持明族,然後也是切身體會到了「應是相同人,卻道不同事」的物是人非感。

  於是最後,這些被層層回憶困擾著的持明龍尊們都放棄了去愛,他們職守本份,過著遠離俗世的日子,唯有這樣日復一日過著規律的生活,才能讓他們避免因為生命中的「變化」而受到傷害。

  可是這樣哪能算是活著,打丹楓有意識以來就是這樣想,他或許真如養育他的龍師們所說的先天就有些叛逆的因子吧,在遇到雲五、遇到應星後,他更是這樣確信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答應應星,他其實也非常清楚和短生種談戀愛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他們龍尊大抵都有一種本能,看到一個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其結局,故事翻開了第一頁就能猜到其終章。所以人們總是認為龍尊高傲冷漠,但那無非是活了太久的後遺症罷了,因為他們對於無可奈何的事從一開始就會選擇袖手旁觀。

  所以他很羨慕他們其他雲四,特別是應星,他面對未知的未來總是能有源源不絕的衝勁,一個能夠打破壽命論的限制而拿到百冶稱號的天才,讓丹楓第一次有了因猜不透結局而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悸動。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們,甚至如果是我們,也許真的能夠解放持明於這亙古不變的牢籠之中,讓每個持明擺脫從一出生就被銬在身上的屬於前世的偏見,讓每個龍尊能夠擺脫累世的記憶從零開始過上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

  「不過不管你是長生種還是短生種,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你。」

  「只要你還一直抱持著追求革新的理念活下去,我就會一直喜歡你。」

  「就是你哪天死了……」丹楓執起了應星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中,「我也會帶著你的這份理念一起活下去。」
  
  回憶唐突地結束了,丹恆一個愣神,驟雨夾帶著水劍又朝他迎面撲來,他連忙急著閃躲,被擊雲擊碎的水花濺得他一身狼狽,明明知道這是夢,他不會真的在這裡受到什麽實質傷害,但他還是不甘心敗下陣來。

  「那麼你說,真正的不朽的是什麼?」天邊滾滾黑雲翻攪著雷電,蒼龍飛騰於空,目空一切,傲視群物。

  「真正的不朽,就是沒有不朽,沒有亙古不變的東西。」

  「萬物終有其結束之時,就是一個宇宙,也有其消逝的時後。所以不朽星神最後領悟了這個道理,其自身選擇了殞落,只有與道玄同,將自身也投入這宇宙運行之道中,才能與道一同臻至永恆。」

  正可謂唯有改變才是永恆的不變,所以將自己化入星辰,適應萬變,死亡帶來新生,恰如不朽的殞落孕育了繁育星神,而新生又走向死亡,繁育殞落,又再誕生諸位星神,如此周而復始,不朽的理念已允然和宇宙之道同謀而合,他不存在卻又存在,至此,才能真正抵達永恆。

  換作是以前,丹恆也沒想過自己能領悟出這些道理,他曾經苦於自己是否不該逃避「不朽」的命途,是否應該承接下持明龍尊的責任,就像所有人期待的一樣,星河雖大,卻與他無關,開拓的命途是否本身就與不朽為背,他應該獨守著他的「不變」,而不是做為一個開拓者去試圖「改變」。

  然而,應星的一席話與那些零碎的回憶卻如當頭棒喝,他終於知道,這些日夜糾纏著他的夢魘不過是他的心魔,他從小就被灌輸「飲月之亂」是因為丹楓意圖破壞不朽的「不變」而鑄成的大禍,他被嚴厲地教育應該要走在體制內,他不能逃走。而龍師們也拿「飲月之亂」做為範本教育所有的持明,不要貪圖改變,你看,改變為我們帶來了這麼多痛苦。

  但現在終於知道,雖然飲月之亂從結果看來是失敗的,但它背後的理念是偉大的,丹楓沒有背叛不朽的命途,他恰巧是最理解不朽的那位,於是,面對眼前這位「冒牌貨」,丹恆終於不再感到害怕。

  然而,眼前的這位不朽之龍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放肆!」只見蒼龍自鼻孔中噴出了三呎水氣,「這不過都是你拿來逃避罪名的藉口!那你說,你又要拿來什麼來賠償那些在飲月之亂中逝去的人們!因為你們的改變而造成的失敗你還視而不見嗎?你還想要再捲土重來嗎?還有多少人要和你一起陪葬!」
  
  下一秒,蒼龍又捲著巨浪自萬呎高空俯衝而下,丹恆一個躲避不著,被撞個滿懷,被撞入了幾呎海面之下,海水頓時充斥著他的所有感官,他嗆了一大口水,咕嚕咕嚕地,他感覺自己整個肺都被浸泡在海水之中。

  明明知道這是夢,但窒息感卻還是如此清晰,明明知道只要動用意念就能醒來,但他還是不想在這裡功虧一簣。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他掙扎地划著手臂向上游去,繫於右手上的遊龍臂鞲在波光的折射下閃爍著奇異的珊瑚金。

  「只要有這個,無論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

  「應星,你說,我們選擇戰爭,究竟是為了守護家園,還是只是為了目送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離去。」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選擇讓更多人......讓她也活下去—持明有自己的解救之道,我們也許可以試試。」

  「你卻要被那些虛名所困,自甘墮落,與那些仙舟人,甚至短生種為伍。」

  「罪人丹楓,擁賊犯禁,貪取不死,造作兵禍,當受永罰。」

  「對不起。」

  一連串破碎不連貫的回憶隨著他鼻口嗆出的泡沫一同湧出,他無法回答,每次嘗試開口,鹹澀的海水就會充塞在他的唇齒之間,他無法回答,那些逝去的面孔,或鮮明,或模糊地出現在他面前,如果選擇改變的結果是會導致無數人死去,那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選擇改變會比較好?

  「飲月君,我們的果報何時來臨?我們欠下的債何時償還?」

  他......

  「咚-!」就在丹恆感覺自己快要從這噩夢中醒來之際,他聽到有什麼東西也跟著墜入海裡,他還來不及確認那是什麼,就感到一股勁實的力道拽住了自己右手手臂。

  「嘩啦--」下一秒,他就被那東西拉上海面,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


  
※※※※※



  雨清清冷冷地,恍惚間,刃做了個夢。

  他很少做夢,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他的日常除了任務以外,就是抱著支離劍坐在屬於他的角落發呆,就連發呆的時候,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

  他已經很久沒做過這麼清晰的夢,也很久沒能夠這麼長時間地進行如此正經的思考,卡芙卡說過,他必須要遠離能夠刺激他的人事物或回憶,才能保有神智的清醒。

  可這哪有遠離能刺激他的人事物,只見他左邊站著一個「飲月君」,右邊也站著一個「飲月君」,中間還佇立著一個「飲月君」的雕像。

  左右兩個飲月似乎是在對峙著什麼,但共通點就是他們都看不到他,只見他們在海面上打得火熱,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就站在他們的戰火中央。

  如果說這是夢,那麼一切奇怪的事也都不奇怪了,老實說,刃不清楚這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畢竟今天的一切都是如此奇怪。

  「別做無謂的掙扎,我說過了,你無路可逃。」

  眼見右邊的飲月君在指責左邊的飲月君,說的還是刃平常會說的那套台詞,一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然後是天邊一道驚雷劈下,蒼龍出世,他看著不朽巨龍盤踞於滾滾黑雲之中,昔日孽龍肆虐鱗淵境的噩夢又再度於刃的腦海中捲土重來。

  孽龍。豐饒。倏忽。飲月之亂。白珩。鏡流。化龍妙法。飲月。應星。

  這些亂七八糟的詞彙頓時充塞在刃的腦海裡,把他的腦子攪得一團亂,他摀著胸口深吸了一口氣,他能聽見遠處人們在高聲呼救,他能聽見他身旁的人在呢喃著「不可能」,他感覺又有什麼抑制不住的情感要從他的腦子擴散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左手的臂鞲,但臂鞲並沒有回應他的任何期待。

  雨依舊下著。

  「雖然大家都認為持明龍尊像大海、像流水,但有時候我覺得,比起海,持明更像山。」某日午後,應星難得偷得半日閒,側躺在丹楓書房的竹椅上,和他一起看著陣雨的雨滴落在窗上流淌成一道細小水流。

  「喔,丹楓大人怎麼突然有此感悟?」應星饒富趣味地坐起身來,看向丹楓。

  「不像嗎?亙古不移,獨守著一方建木,無法繁育,也永遠無法為這族群帶來一點新的活水,就像高山,雖然受人敬仰,卻也只能永遠地駐守在原地,任憑雨水沖刷,日曬風化,長年累月,終將被夷為一方平地。」

  「可生命不該是這樣的,他應該像流水,以雨滴為起始,以大海為終點,最後蒸散的海水會重新回歸於天上等待下一次落下成為甘霖,如此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才是生命的本意。」

  語畢,丹楓起身走向窗前,推開窗,伸出手接下這天賜的甘霖,雨水在他掌心間聚成了一泓輕淺的泉。

  「......」應星沒有回話,他知道持明族輪迴與繁衍的問題,就像魔陰身之於長生種,是個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他們卻又不得其解的難題。
    
  他再怎樣是個天才工匠,在面對生命的課題上,他也束手無策,他無法無中生有造出一條生命來,也沒有辦法修復生命於終將毀壞的命途之中。

  「你聽過這個傳說嗎?」

  「在很久很久以前,持明一族具有形塑生命的能力,他們能夠改變一切生命的形體,就像小孩子捏泥巴一樣簡單,可是有一天,不知為何,我們不再擁有這種力量。」

  「但事實上,這力量也不是完全消失了。我一直在猜測,我所掌握的化龍妙法,是不是就是這種力量的一個變形體。」

  「化龍妙法?」應星不解。

  「只要在異族的身體裡溶入持明龍尊的血,就有辦法將異族也變為持明。」丹楓解釋道,但隨後他又嘆了口氣「理論上是這樣,但老實說,這數千年來,就沒人真正成功過。如傳言所說,這個力量的根本失傳了,我也只能掌握到其模糊的輪廓,至於細節,還得研究。」

  「要是能成功,不要說是解決持明繁衍的問題,要是真能做到形塑生命、改變一切生命的形體,那就是困擾著羅浮仙舟數千年的豐饒建木問題,也能迎刃而解了。」

  別忘了,建木與豐饒軍也是一種生命。

  領悟到丹楓話外之意的應星,已經驚訝到連嘴都合不上了。

  「那就做吧!」半晌過後,他總算回過神來,興奮地從竹椅上跳起,雙手搭上丹楓的肩,「這世上,只要是還能研究的東西,都還有救!」

  「......」

  「化龍妙法......」刃扶著額頭低聲呢喃,腦裡一片嗡然作響,化龍妙法,化龍妙法後來怎樣了?明明按照他們當時的理論,化龍妙法不應該失敗才是,難道理論的美好終究無法敵過現實的骨感嗎?他不知道,他忘記了。

  頭疼的感覺愈發激烈,像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地鑿進他的腦袋裡,如果這種疼痛能夠具現化,他很肯定自己的頭蓋骨早已被刺了個對穿。他幾近忍受不住地喘息著倚靠在雨別的雕像旁,雨水順著雕像的衣襬流下,形成一道水流,悉數澆灌在刃的腦門上頭。

  要是換做從前,他恐怕早已深陷於魔陰身的身不由己中,但這雨水淅淅瀝瀝地澆在他頭上,卻又在恍惚間為他撫平了什麼,他感覺自己靈魂裡猖狂的那一部分被隔絕在這層層水幕後頭。

  是受到雲吟術的影響嗎?他想起了上一個夢境裡的飲月君,為他治療時,水流輕緩撫上他的傷口,他也有著一樣的微妙感受。

  於是他抬頭,看兩個飲月君在天邊打得火熱依舊,一個頂著他不甚熟悉的清冷面孔,一個卻還是當年記憶中那個雨中狼狽的少年。

  哼,真是可笑,刃忽然在心裡笑起了自己,明明那個清冷的飲月君嘴裡重複的話語與他別無二致,明明他那咄咄逼人、招招致命的姿態與他如出一徹,但當他身為一個旁觀者目睹這一切時,卻又覺得那個少年何辜之有。

  何辜之有。

  於是刃搖了搖頭,閉上雙眼,任憑雨水和海潮的呼嘯聲自他的耳邊擦身而過。他想起了那一天,他們在那之後的第一次相遇,他左手拎著卡芙卡給他的傘,在餐館前,在驟雨中,他看著另一個臂鞲的主人正憂愁地站在屋簷下頭。

  「飲月。」

  於是他叫住了他,下意識地,或許是因為他還在期盼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左手上的那蓬勃的心跳仍然在牽引著他情緒上的所有波動,他那時和現在一樣保持著少有的冷靜,他還記得他或許不應該稱呼他為「丹楓」。

  「?」但當他看到少年回頭,轉身望向他的眼神裡寫滿了困惑的當下,有什麼東西便「啪擦」地一聲在他心中被截斷了,像是搭在弦上的箭,當弓弦應聲斷裂後,箭矢便不受控制地歪斜著向前射去,他理智上知道他是無辜的,持明轉世後不應該將對方視為同一人,但他依舊不理智地讓他成為了箭矢之的,因為他怎麼可以把他們的事情都忘記。

  在每次與情感的對峙中,他總是輸得一塌糊塗。

  和那時一模一樣。

  「那麼你說,真正的不朽的是什麼?」蒼龍高聲喝叱,他聽見不朽之龍的聲音環盪在這夢境的四面八方,刃再度睜開眼,看著天邊又一道巨雷劈下,蒼龍怒不可遏的神情在光影明滅中顯得更是懾人。

  「真正的不朽,就是沒有不朽,沒有亙古不變的東西。」
  
  然而少年的這番回答,卻遠比蒼龍的雷霆之怒來得更震撼刃心,刃感覺自己心跳的節拍在剎那間被打亂,他抬頭望向少年,少年的姿態依舊在風雨中凌亂,但眉宇間堅決不疑的氣魄卻已不見當年的狼狽模樣。

  是啊,真正的不朽,就是萬物都會朽去,有始、有終,才是一個完整的一,因為有了終點,我們才能是一個完整的人。刃想起來了,那是他們「曾經」領悟出的答案。

  但也是他們最終背棄的答案。

  他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他」把丹楓從斷垣殘壁中撈出來的那個夜晚,丹楓瑟縮著身子在他懷裡哭泣。

  他想起了「他」再怎麼試圖說服丹楓那些戰士的死去都是有意義的同時,也無法說服自己抱著他的雙手正止不住地顫抖,他無法說服自己有多麼害怕失去他。

  在生命的命題前,他們從來都沒自己想像的那麼豁達。

  於是乎,當丹楓陷於龍狂差點死於倏忽手中時,當白珩在他們面前被黑色太陽炸得粉碎時,那根搭著弓箭的弦終於斷了。

  「倏忽死了,我們贏了......。可是我們還能再贏幾次,我們還能接受多少人死去?為什麼只有豐饒孽物......可以一遍一遍重來......」

  這不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

  「正常情況下,化龍妙法的對象都是鮮活的生命體,對著死者的遺骸施以化龍妙法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我所知並沒有人幹過,就是我們在還沒有完全失去這股力量前,應該也沒有人做過......」

  「但我想,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是從什麼開始,他們背離了初衷,成了斷弦後被倉皇射出的歪斜的箭,就是以前的他,恐怕也是記不得了,戰爭帶來了太多東西,也帶走了太多東西。

  他們理智上知道這違背了他們當年悟出的生命的常理,但他們仍然不理智地選擇了哪怕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機率。

  只是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種不理智會招致何等後果。

  「對不起。」他又想起了丹楓在轉身被押進幽囚獄前,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他」與「丹楓」的最後一場對話。

  而當年種下的那份果報時至今日也依舊在鞭斥著他們,鞭斥著兩個殘缺不全的靈魂。

  「那不過都是你拿來逃避罪名的藉口!那你說,你又要拿來什麼來賠償那些在飲月之亂中逝去的人們!因為你們的改變而造成的失敗你還視而不見嗎?你還想要再捲土重來嗎?還有多少人要和你一起陪葬!」

  就如同眼前的少年,面對巨龍的斥責,他卻也無法反駁,剛剛凝聚於少年眉眼間的凜然正氣又正一點一點地消逝,他看出了少年再度感到迷惑,他僵持著身子駐足在原地,是什麼又絆住了他繼續向前?

  此時刃感覺很奇妙,這明明是飲月與他心魔之間的對峙,他只是個碰巧路過的局外人,而且從結果上來看,他更應該要站在不朽之龍那邊才是,因為他們同樣訴諸的是償還罪孽,但面對少年此時在對方緊緊逼迫下顯得惶惶無措的模樣,他卻又暗自希望少年可以從心魔的困擾中真正解脫。

  少年與他心魔之間的對峙就像是他與少年之間的上千場交戰一般,但只有當他跳脫了他與少年的對峙之外,他才能看清,他們之間有多麼相似。只是在面對前塵舊怨種種,他選擇了付諸魔陰身,讓所有的苦痛與情感得以粉碎在每個發病的當下,而少年則是選擇了一次次轉身離去,試圖讓自己遠離這一切喧囂聲中。

  可難得這次,少年沒有選擇離去,可難得這次,在面對這麼多「刺激」之下,他沒有被束縛於魔陰身的枷鎖。

  又怎能在此功虧一簣。

  於是他看著巨龍奔騰著撲向少年,他看著少年墜入海中,他看著海面上濺起的點點浪花如紛飛大雪,他感受到有什麼情感正從自己靈魂中甦醒。

  在面對生命不可逆的運行中,他們理智上知道要順應潮流,接受死亡,但他們在情感上卻選擇了放手一搏。

  在面對生命不可逆的運行中,他理智上知道要接受「丹楓」的死去,接受「應星」的死去,接受「丹恆」的重生,但他們死去的回憶卻如倩影般時時刻刻地盤踞在他腦海,所以他在情感上選擇了相信「丹恆」依舊能是「丹楓」。

  在與情感的對峙中,他總是輸得一蹋糊塗。但沒有情感地活著,又怎麼能說是活著。他又想起了魔陰身病犯後的每個空白的四季,他失去了生命的意義,所求唯有一死,才可以讓他回歸真正的空白。

  他同時也想起了那抱著臂鞲細數時間的無數日夜輪轉,只有妄想找到臂鞲的另一半,期待能拚成一個完整的自己,他才能不那麼渴望死亡。

  怦通,此刻,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正從他的靈魂裡甦醒,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也好久沒有感受到左手手臂傳來的勁實心跳聲。

  但願這次,他付諸於情感的選擇會是正確的。

  他縱身跳入海中。


※※※※※


  刃掉進海裡了。

  這事發生的屬實有點突然,他明明應該在自己的夢裡,這個人卻唐突地出現了,還一把抓起他的手,把他拉上海面。

  「噗哈——!」好不容易接觸到海面上的新鮮空氣,丹恆深吸口氣,嗆出幾口水,在夢裡還可以險些被溺死,也算是少有的體驗。

  「......」然後他一臉困惑地轉身望向刃,開始懷疑自己的淺意識裡到底是有多想見到他,這都直接投射到自己夢裡來了。

  「哼,這不是當年擁護丹楓造作罪孽的另個小人嗎?怎麼,你也打算為你們的罪行辯護嗎?還真是罪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啊。」蒼龍嗤鼻一笑,語氣裡盡是不屑。

  「不打算辯護,但也不代表你就是對的。」刃的聲音低沈依舊,像一塊鐵,冰冷且不帶任何情感。丹恆倒是有些詫地眨了眨眼,注視著刃的目光未曾移開。

  「大膽!」蒼龍的尾巴一把拍在海面上頭,一陣波濤掀起,差點沒把他們又給捲入了浪潮之中,只見刃的左手緊緊地扣著丹恆的右臂,他們一齊掙扎地游向岸頭。

  「吾,何錯之有?」但不朽之龍並沒有打算放過他們,海平面正在急速地高漲,海岸線又向後退了幾分。

  「哼哼,好笑。」刃回頭看向巨龍的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勾起一彎冷笑,丹恆卻彷彿能看見他的眼裡正搖曳著一株火苗,「你明明知道當年化龍妙法為何會失敗,卻還故意顛倒是非,將一切的罪過都只扣在『改變』上。」

  「飲月,要打敗這個傢伙,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刃舉起支離,劍指龍頭,「用雲吟術把我托上去,我打龍頭,你藉機打龍身。只有我們兩個聯手,才有辦法擊退這個囉嗦的老妖怪。」

  到底是夢傻了,刃竟然開口向他發出組隊邀請,齊心協力共同擊敗關卡Boss!丹恆抹了自己一把臉,開始尋思自己的淺意識真是不簡單,這什麼奇葩的劇情也能夢出來。

  「可是我......」如果可以,他其實並不想借助「飲月君」的力量,這也是為什麼他打到現在都還是只憑藉著一把擊雲長槍。

  然而,已經掛上嘴邊的話語在見到刃的眼神後卻又盡數吞下。他一直認為刃的眼神像一把火炬,燃燒著無盡的恨意與執著,燃燒著他與他自己。可這一次,他的眼神依然是一把火炬,但他卻在火苗中看出了不同以往的情感,是怒不可遏卻只對著不朽一龍,是誅殺巨龍、勢在必得的狂妄,以及相信終能改變一切的希望。

  他眼裡的火光炙熱依舊,卻不再灼燒著他們兩人。

  是在經歷了一次次燃燒、冷卻、燃燒、冷卻的過程後,最終淬鍊而成的一把利刃。

  「好,我知道了。」於是丹恆點頭,深吸口氣,將所有的精力都聚集在自己的龍心上頭,歷代龍尊的身影又在他眼前如走馬燈一般忽閃而過,是啊,他的確不必再感到害怕了,他們確實都已經徹底地死去,但在他們死去的殘骸上又孕育了他丹恆這個人,這是生命流轉正常的過程,他不必再拒絕承認自己生於這片遺骸之中,害怕承認了這股力量就等於承認他們還活著。

  他們的確死去,而他的確是丹恆,他可以運用這股力量,但不必受制於他們的回憶之中,因為只有他還活著,只有他還可以「改變」。

  一身「常人」的偽裝退去,丹恆恢復了持明的本像。

  「神蛟騰雲,起!」然後是一道水柱擎天,托著刃飛騰於幾哩高空之上。

  「瘋狂,真是瘋狂!」蒼龍仰天咆嘯,雷電交加,幾道閃電從刃的身旁擦過,但丹恆卻很好地控制著水柱的方向不讓這些雷電傷及刃半毛,「你們以為你們就能擺脫你們永生的罪過了嗎?」

  「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們吧!你要拿什麼賠償他們!」

  「哼,那些人,那些罪過,我可一刻都沒有忘記。」刃冷哼一聲,高舉支離,從水柱上一躍而下,支離在閃電的照耀中閃爍著詭譎的暗紅色的光,「就是他,也不可能忘記。」

  「如果他忘記了,我就會提醒,直到我們的罪孽都清償為止,我對他的苛責不會停下。」劍鋒劈下,蒼龍焦急地想閃躲,卻被丹恆用雲吟術狠狠地捆住龍身,動彈不得。
  
  「我就是他此世必須償還的代價,這樣就足夠了。」

  「你們會後悔的!改變從來都不會帶來好結果,你們會後悔的!」巨龍沒有放棄掙扎,暴怒之下他甩著龍尾又迎面拍來,朝著丹恆的腰間擊去。

  「那也是我們的事,用不著你這老妖來說三道四,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然後又是一道水柱騰空,丹恆把自己甩上空中,高舉著擊雲長槍,一股宏大的力量正在槍尖集聚。

  「洞天幻化,長夢一覺…破!」一聲巨響,支離劍鋒與擊雲槍尖雙雙對著龍頭與龍尾揮去,龍頭在支離劍下斷成兩截,龍尾則是被刺了個對穿,本就是由海水塑成的龍身頓時間崩裂瓦解,數以萬計的水滴從幾呎高空傾洩而下,如一場陣雨降臨。

  「......」

  「......」

  然後濃霧散去,海面上只餘下丹恆與刃兩人,古海一片風平浪靜,只有綿綿陰雨還在下著,而尷尬的兩人正相顧無語。

  「刃,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我說過了,我不是丹楓!我與你們的過去毫無......」半晌過後,丹恆回過神來,張嘴向刃抗議,抗議那段「我就是他此世必須償還的代價」。

  「我知道。」但沒想到刃卻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語,他原本還預想刃會再對他說些「你還想逃避嗎?」、「你以為這樣我們之間的罪孽就能一筆勾銷嗎?」之類的話,但這一句「我知道」,是丹恆從沒想過的,他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了,他覺得他的淺意識肯定也想不出這麼驚世駭俗的台詞。

  「但難道你滿足於現在持明族的現況嗎?」刃的聲音依舊淡漠,他轉身望向古海,細碎的雨點在海面上激起了陣陣漣漪。

  「......」於是丹恆也跟著刃的視線轉而望向古海,一時語塞,他確實可以只是丹恆,但卻還是得承認自己繼承了大半的龍尊之力,他張開手,感覺這股力量正凝聚在自己手中,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也確實逃不掉的枷鎖。

  要想打破這道枷鎖,還是得靠他自己才行。

  況且他也沒有遺忘還有另一個年輕持明代替了他,被關在鱗淵境中飽嚐不自由之苦。的確,沒有任何一個持明應該被當成「龍尊」對待,然後被永生永世地關在那裏,他們必須改變。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著要改變,但又要怎麼改變呢?丹恆了無頭緒。

  「關於化龍妙法,你還記得多少?」刃見他不發一語,遂追問道。

  「幾乎不記得了。」丹恆搖了搖頭,「那你呢?」。

  「關鍵的部份也忘得一乾二淨。」刃啞然失笑。

  「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不要妄想用化龍妙法讓死物復生。」

  「白珩就是個失敗的例子。」

  白珩,這個單詞著實讓丹恆抖了一下,這可是個百分百觸發刃魔陰身的高危險單詞,如今竟然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從刃的口中道出,眼前這個刃怕不是個替身吧。

  「不過也好,死去的就讓他們死去吧。」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丹恆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他的淺意識肯定是出了什麼重大的錯誤,是因為接觸了應星所以重新行塑了刃在他腦海裡的形象嗎?往常就是在夢裡,刃也絕對說不出這麼豁達的台詞。

  「你在幹嘛?」見到丹恆的行動詭異,刃瞥了他一眼。

  「沒什麼。」丹恆連忙搖頭,好掩飾自己的心虛,但是當他對上刃的目光時,看見刃那原本飄逸的長髮在雨水的澆灌下坍塌成片,正乖順地貼在耳旁,這副窘迫樣倒是讓他想起了那天掉進海裡的刃,當他被那鬼東西給撿起時,也是這副落魄模樣。

  思及此,丹恆的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你又在笑什麼?」然而刃並沒有打算放過丹恆臉上的任何一個微小變化。

  「笑我們的樣子看來是挺狼狽的。」本來是想說笑你看起來挺狼狽的,但仔細一想,自己恐怕是也差不到哪裡去。

  「.......」刃懶得搭理他,轉而抬頭望向天邊陰雲漠漠,他伸手接住了這綿綿細雨,想起了他與「丹恆」初次見面那會,也是個雨天。

  「傘......」於是他又想起了卡芙卡給他的那把傘,想起了他在最後一刻才懊惱著沒有把傘遞給那在雨中倉皇逃跑的人。

  「還要傘做什麼?我們已經夠狼狽了。」丹恆笑道,遂也學習刃把手伸出去,雨水在他的掌心裡聚成一潭清淺的泉,一股奇妙的感覺自丹恆的心裡油然而生,他想,這海水才剛剛被巨龍捲了上去,如今巨龍解體,又落下成為雨,回歸海中。

  「而且,偶爾像這樣淋淋雨也不錯。」

  雨淅淅瀝瀝地落在他們兩人上頭,刃望向丹恆,見對方明明一身狼狽卻還是含笑看著雨點從天而降,他想——

  也許吧,已經不需要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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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關於持明曾經有能力形塑一切生命體的描述來自於星鐵文獻《某持明少年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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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10 0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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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完)

※ 系列文的最後一篇!感謝大家,我終於寫完它啦!
※ 有一些我個人對角色心境的解讀,OOC都歸我。
※ 祝大家新年快樂,龍年吉祥~

  
  ※※※※※


  同時間,列車裡,姬子和瓦爾特正站在車門前,屏氣凝神,嚴陣以待,只有帕姆還天真地像個孩子,正唱著歌、澆著花,絲毫沒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哎呀,抱歉。讓你們久等了,路途上因為一些小事耽擱了,沒等很久吧。」然而來人的身影並沒有如他們預期般地從車門顯現,只見卡芙卡踩著高跟,自他們身後探出頭來。

  「你們好啊。」銀狼也緊隨在後,正專注地打著他手上的遊戲機,眼神連抬都沒抬起
  「能不能麻煩你們下次走正門進來......」姬子皺眉,看向這列車上的不速之客。

  「原來這列車上還有所謂的正門嗎?抱歉,你也知道,我們向來這不怎麼在意這種小事。」卡芙卡雙手一攤,「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答應你,下次一定。」

  「......唉。」姬子嘆了口氣。

  「好了,別老是愁眉苦臉了。」卡芙卡伸手拍了拍大衣上的污漬,不知道在上列車前,他們又經歷了什麼。

  「我們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我們家阿刃在哪裡?又或者說,阿刃的前身在哪裡?」然後她瞇起眼,語氣雖然聽著友善,但神情裡卻別有意涵。

  「對於這件事,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瓦爾特搶在姬子回答前發問。

  「怎麼打算......」卡芙卡玩味似地掰弄著手指,「先看到人在決定囉?」

  「我倒好奇大叔以前長得如何。」銀狼「喀」地一聲闔上遊戲機,眼神裡閃爍著些許期待。

  
  「......」

  「知道了,跟我來吧。」於是由瓦爾特帶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資料室門前,瓦爾特伸出手,輕輕敲了敲資料室的木製拉門。

  「丹恆,你醒了嗎?星核獵手他們來了,要來把刃......把你那位朋友給領回去。」

  但木門後頭沒有任何回應。

  「丹恆?」瓦爾特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門,他知道丹恆這個孩子素來敏感且淺眠,這麼點騷動肯定早就驚醒了他。

  但木門後頭依舊是一片死寂。

  「不會是出事了吧?丹恆?」見狀,姬子也心急地跟上前敲門,但門後依舊毫無反應,她有些後悔果然不該讓丹恆與那男人共處一室。

  於是在和瓦爾特交換了個眼神後,他們便逕自拉開了資料室的門,事實上資料室的門一直都沒鎖,只是尊重丹恆的個人隱私,丹恆在房裡時,他們都不會直接開門叨擾。

  「丹恆,你沒事吧?」嘩啦—地一聲木門被拉開了,姬子和瓦爾特正焦急地出聲詢問,然而映入他們眼簾的卻是一派祥和的畫面。

  只見丹恆依舊躺在他原本的床位上熟睡,但身旁卻緊挨著另個人,不是昨天那位一頭白髮的男子,而是刃,分毫不差,就是星核獵手的那個阿刃。

  「啊啦,這不還是阿刃嗎?」卡芙卡探頭,確定了躺在那裏的人是他們的阿刃無誤後,便露出了一抹滿是玩味的笑容。
 
  「而且竟然睡得這麼好,真是稀奇。他就是在我們基地裡也幾乎不睡覺呢。」此言不假,卡芙卡看向刃緊閉的雙眼,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樣子,她都有些懷疑這個年輕持明到底是有什麼神奇魔力,竟然可以讓刃卸下一切防備,睡得如此安穩。

  「太好了,好險我有跟來,這個畫面可不得了。」銀狼則是拿出手機,一連拍了好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

  「......」

  「麻煩不要拍這種照片,會對丹恆照成困擾的。」可惜她的一舉一動都盡數收入瓦爾特眼底,只見他一把拿走銀狼的手機,就要把照片刪掉。

  「喂!等等,我又不會把照片外流,只是想拿這照片威脅大叔陪我玩遊戲而已。」銀狼氣得跺腳,正鬧騰著要從瓦爾特手裡把手機搶回來時,卡芙卡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

  「噓,安靜點——」

  「既然看起來沒什麼事,那就讓他們再多睡會吧!」



  ※※※※※



  迷濛模糊間,丹恆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在半夢半醒之際,他感覺自己正被環抱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於是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然後他就看見了刃,此時刃也正睜著一雙腥紅的雙眼注視著他,而他則側躺在刃的胸懷前。

  「嚇!」這一眼倒是讓丹恆嚇得瞬間都清醒了,只見他被嚇出一身汗,急著捲起被褥就向後退去,情急下他也忘了這一方寸地本就狹小,現在更是擠了兩個大男人,他身後沒有多少空間讓他折騰,於是他「碰」地一聲撞上了後頭的欄杆。

  「疼......」丹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希望沒有被撞出一個包來。

  而刃則是默默地注視著他這一番操作,表情依舊平淡無波。

  他怎麼了?怎麼就跟這個男人睡在一塊了?丹恆繼續揉著自己的後腦杓,如此清晰的痛處至少讓他確定了這不是個夢中夢,反倒是昨日的記憶如潮水般地從他腦海深處席捲而來。

  好險,至少從已知的情報來判斷,他和這男人之間應該還是清清白白的。

  「你怎麼會在這裡?應星呢?換回去了?」丹恆不假思索地問道。

  然而刃卻只是繼續乾瞪著眼看著他,表情裡讀不出一絲起伏。

  不好,這下讓丹恆很是不安,雖然他才剛和刃在夢裡達成大和解,但夢畢竟是夢,夢裡什麼都有,夢外一無所有。從應星到夢境,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錯覺」眼前的刃還是那個可以和他和顏悅色交談的刃,可這分明不是,他望著對方腥紅眼裡搖曳著的星星之火,下意識地將手往身旁伸去,想抓住擊雲,卻撈了空。

  該死,於是他轉頭看了眼門旁的槍架,明明平常他都是擊雲不離身的,但昨天應星揣著他的擊雲左瞧右看,最後隨手掛上槍架他卻也沒有特別在意。

  到底還是大意了。此時的丹恆只好屏氣凝神,慢慢地坐起身,一邊注視著刃迎向他的目光,一邊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屁股向台階的方向退去,這簡直比他在夢裡墜海那會還窒息。就在他感覺台階近在幾呎,他恨不得趕快站起身往門邊奔去的時候,刃開口了--

  「你......」

  這一聲呼喊如巨石投湖,在丹恆心裡激裡的水花可不只是一點可以形容。他差點沒拿起散亂在一旁的書就往刃的方向砸去。

  「沒事吧?」

  沒事吧?沒事吧?這是刃在問自己嗎?丹恆抓著書本的手突兀地停頓在半空,他看了一眼書的封面,上面正用斗大的字寫著「待人處事的原則:如何友善地應對難相處的人」。

  「......」

  「......難道我又在什麼奇怪的夢裡了?」只見刃撐著額頭坐起身,一改剛剛波瀾無驚的表情,神色裡盡是困惑與疲倦。

  「夢......?」丹恆啪噠地一聲又把書放回了原處,要不是灼熱的疼痛感還黏在後腦杓上頭,他也很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他從刃的口裡聽聞過最多的問句是「你還想要逃避嗎?」,次多的也是「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洗清我們的罪孽嗎?」,還有很多很多諸如此類的問句族繁不及備載,但「你沒事吧?」絕對是頭一遭。

  光是這句「你沒事吧?」,就可以讓丹恆的心裡不再是「沒事」。

  「夢到很多很多,夢到我和飲月君在打架,夢到飲月君為我治療,夢到......」然後刃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裡的感情丹恆一時之間竟也無法解讀,他只好皺起眉頭道--

  「我說過了,我不是你記憶裡的那個飲月君,我不是丹楓--」

  你無法從我身上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但他話還沒說完,刃就接著開口了。

  「我知道。」  

  「轟--」如果說剛剛那句「你沒事吧?」如巨石投湖,那麼這句「我知道」就已經是魚雷投海了,轟轟烈烈地將丹恆腦內的CPU炸個屍骨無存。

  只見丹恆石化在原地,半晌過後,他抱著自己的被褥深吸了一口氣,都說人在睡夢中是沒有嗅覺的,可這被子安心的氣味卻還是著實地通過鼻閥向自己的肺裡湧入。

  他這都是夢了什麼可以夢醒後完全變個人?難道說夢裡的飲月君如此神力,連對方的魔陰身都治好了?丹恆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被子。

  「你說你知道什麼?」

  「我夢到我與你在海中與不朽之龍戰鬥。」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道。

  這下可好。丹恆乾脆將整個人埋入了被子中,想著,就這樣悶著自己看能不能乾脆把自己悶醒算了。

  可丹恆終究還是沒能從第二層夢境中醒來,或許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著什麼夢中夢,那只是他美好的期許罷了,於是當他從被褥中抬起來頭來時,刃還是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

  再這麼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丹恆嘆口氣,見對方似乎也沒敵意,想著也許真是老天開了眼,讓他們在夢裡達成大和解,這樣也好,打鐵要趁熱,不如就趁現在把他們之間的那點前塵舊怨給了結了結。

  他本是這麼想的,哪知道他才正準備和刃說些什麼的時候,刃反倒先張口了。

  「我知道你是丹恆。」

  丹恆險些沒有從台階上滑下去。





      ※※※※※




  僅僅一瞬間,丹恆一個踉蹌,踩空了身後的台階,就要摔下去。

  也僅僅是一瞬間,刃反射性地拽住了對方的手,就要把他拉回來。

  然而似乎是用力過猛,本應向後倒去的丹恆,換了個方向,改朝刃的身上撲去。

  隨後世界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丹恆已經以一個很詭異地姿勢壓在他上頭。

  怦通怦通地,刃一時間也很難分辨出這劇烈的心跳聲究竟是由自己的心臟發出的,還是由自己左手的臂鞲發出的,又或者是--由壓在他胸膛上頭只隔了幾層薄薄衣料的丹恆的胸口發出的。

  他能感受到他們彼此之間有股微妙的情感,正透過此起彼落的心跳聲與胸口呼吸時的微弱起伏交流著。

  今天發生的一切的確都詭異得可以,從他那些凌亂破碎的夢開始,到今天早上他睜開眼發現這人竟然側躺在他身旁為止,刃都覺得這一切事情離奇到就算他今天能徹底死去也不足為奇。

  但難得眼下的他認為現在還不是想死的時機。

  取而代之的是他甚至有股詭異的衝動,想要緊緊地抱住正壓在他身上的人,想要狠狠地揉一把對方看起蓬鬆散亂的短髮,甚至是捧起他的臉好好端詳。

  於是刃想起了前面兩段夢境,那個暮色下面色清冷的飲月君,那個溫柔執起他的手腕為他治療的飲月君,會回應他「飲月君」稱號的他,雖然看起來是那麼完美,完美到幾乎和他破碎的執念裡的形象完全一致,但卻也是刃第一次感受到何謂狠狠地失望,比他第一次見到丹恆時還失望,失望飲月君變得如此完整,失望他完整地彷彿要將破碎的自己獨自留下後離去。

  所以當他看到第二個夢境裡的飲月君那依舊在風雨中狼狽的模樣,他感受到了有什麼情感自他的靈魂中甦醒,那是獨屬於「刃」的情感,而不是由任何一個記憶碎片所映照出的殘缺畫面,他自私地希望他能夠就這樣和這個飲月君糾纏下去,曾幾何時,他已經成為了「刃」唯一能夠感受到「活著」的憑藉。

  但後來當他們一起劍指蒼龍的時候,他的想法又變了,也許他可以不再只是自私地希望透過這樣的糾纏來滿足自己無謂的寂寞,也許他們可以肩並肩,就像擊倒蒼龍那會一樣,也許他們可以一起改變,雖然兩個破碎的靈魂終究拚不成一個圓,但也許他們可以一起找回殘缺的那部份。

  就算找不回也無所謂,至少他已不再是他原先以為的「獨自一人」。

  但無論如何,眼下的他只是不想再放他離去,不想再看到他轉身後的背影。

  於是他伸出了被壓在下面的雙手,輕輕地環抱住了丹恆,並將自己的臉埋在丹恆肩上,他感受到丹恆後腦杓的髮絲有些扎在自己的臉旁,髮質比他想像的來得柔軟許多。

  他感受到對方剛開始有著些微掙扎,但沒過多久,就又完全平靜下,只剩下兩人微弱的呼吸聲與心跳聲此起彼伏。

  「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麼,刃覺得自己似乎欠對方一句道歉。

  良久,他們之間又是一陣沉默,彷彿整個世界安靜地只餘下他們兩人。

  然後,刃感受到一隻纖細的手拂上自己的頭,細長的手指嵌入了他青藍的髮絲中,隨後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

  「好了,沒事了。」

  「沒事了。」
  


※※※※※



  後來他們又這樣無聲無息地抱了一會,最後在一陣拉扯中,尷尬的兩人最終還是走出門外,迎向姬子和瓦爾特憂心忡忡的目光。

  「卡芙卡他們剛剛來過,但看......感覺起來沒什麼大事後,就又走了,說是刃能自己乖乖回去。」姬子蹙眉道,看起對卡芙卡又將這爛攤子丟給他們的決定很是不滿。

  「不過你們真的沒事嗎?」瓦爾特的眼神來回游移在他倆之間。

  「沒......沒事。就如你們看到的,我們現在很好。」丹恆有些心虛地閃過了姬子和瓦爾特對他投以的關切目光,而刃依舊是扳著臉不發一語,但好在他表現得還算安份,總算讓他被免去了懷疑。

  想著他們還需要一點時間來討論他們的「未來」,於是丹恆向帕姆要了兩份早餐後,便拎著刃單獨地走進了列車的餐廳中。

  早餐是簡單的一份吐司和一杯哞哞鮮奶,餐桌上擺著琳琅滿目的果醬供他們自行取用。

  丹恆隨手拿了眼前的「莓莓果醬」就往自己的吐司上抹,卻只見刃拿著另一瓶果醬端詳,遲遲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你在幹嘛?」丹恆狐疑地問道。

  「這個。」刃將果醬的標籤面轉了過來,上面斗大地用著他們看得懂的文字寫上「西尼里果」。

  「喔,那個。」丹恆啞然失笑道,「那是三月喜歡的。」

  「你還記得那個?」只見刃聽完他的說明後沉默地點了點頭,丹恆又隨口補問了一句。

  「嗯。」刃放下了手中的西尼里果果醬,改拿起另一瓶,「記得一些,還記得你討厭這個。」他那時候討厭到甚至會拿著西尼里果做成的料理遞給刃,問他要不要吃點。刃偶爾心情沒那麼糟的時候會默默收下,但大多時候都只是被他打翻然後弄得一團亂。

  「想想那時候也是挺荒唐的。」

  「我還想著我們是不是要一直這樣荒唐下去。」丹恆仰頭看向刃,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如此平靜地和對方共進早餐,甚至能如此平靜地緬懷起兩人曾經擁有過的「回憶」。

  「......對不起。」沉默了一陣後,刃用自己低沉的嗓音只說出這麼一句。他最後沒有在吐司上抹上任何果醬,只是單純地吃著白吐司。

  丹恆看著他的模樣,倒覺得他現在看起來有點像是一隻受盡了餐風露宿之苦的流浪狗,正拉聳著耳朵,委屈巴巴地啃著好心人賜予他的一點乾糧。

  「我說了沒事的。」於是丹恆勾起了嘴角的一彎笑,輕聲說道。倒也不是他有多大度,只是面對對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實在也狠心不下去責罵他,甚至又想伸出手拍拍他的頭,所幸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對刃的情感一直以來都很複雜,雖然刃對自己的追殺無窮無盡,他也曾覺得自己何辜之有,但那卻遠達不到憎恨或是厭惡的程度,多少還夾雜著點自己對往事毫無記憶、無能為力的愧疚。他也曾想過,要是自己能多記起一點事,能多分擔一點他肩上那份罪孽沉沉的重量,是否就能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痛苦。

  而如今如果雙方都能放下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種種,那自是再好不過。

  他們需要一個全新的開始,丹恆想。

  「你的魔陰身.....在『夢裡』被治好了?」然而面對刃這一整天的「平靜無波」,丹恆倒是有些不適應,想想這兩天發生的一系列怪事,就是刃的魔陰身能在「夢裡」被治好,他也不覺得稀奇了。

  「沒有。」刃搖了搖頭,他還能感受到豐饒賜福在他體內騷動,只是不知為何在面對「飲月君」的時候,這份騷動不會再被他的情緒給激得氣焰激昂。

  或許是因為他真正放下了對「飲月君」的執著,才能達到卡芙卡所說的「遠離一切能刺激他的人事物」。

  眼前的丹恆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是那個「故人」的殘影了,而是丹恆本身,而他與丹恆,本就該無冤無仇。

  但刃並沒有把他的這份推測說出口,只是自顧自地啃起吐司,半晌過後,他才像是想起了什麼,開口說道:

  「關於魔陰身,關於豐饒建木,我也許有一些想法。」
 
  丹恆雙手環胸,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是從夢裡得到的靈感。」

  然後刃將自己在夢裡回想起的關於化龍妙法的一切都告訴了丹恆,包含不能妄想將死物復活那段。

  「原來如此。」難怪刃在夢的最後會問他還記不記得化龍妙法,可惜他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雖然我也不記得化龍妙法的細節了,不過沒關係,只要是還能研究的事,都還有救。」只見丹恆興致高昂地拿起了他收在懷裡的筆記本和筆,正抄抄寫寫地謄些什麼上去,全程過於專注,導致他都沒注意到刃盯著他看的眼神裡有些詫異。

  「對了......」丹恆整理著「夢境」的資訊整理到一半,突然抬起頭,神情尷尬地看著刃,「說到夢,我也在奇怪的夢裡回憶起一些奇怪的事。」

  他並沒有把和刃做了同一個夢的事告訴刃,再怎麼說,同床同夢這種事,對於現在的他們倆人來說還是太尷尬了。

  「難道你一直以來,都是靠這東西在找我?」丹恆舉起了右手的遊龍臂鞲,臂鞲的珊瑚金鑲邊在列車黃澄澄的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他一直以來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論他逃到哪個角落,刃都能追殺他到天涯海角,甚至他把身上所有的3C產品都給丟了也還是能找到他,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最終解答就是把這種奇事推託給大概是靈魂上的心有靈犀吧。

  然而這次他可好不容易在夢裡回憶起了這臂鞲的來歷,雖然他還是不知道這臂鞲具體怎麼使用,但很明顯地,刃應該還記著這件事。

  只見刃眨了眨眼睛望向他,良久,他才答了句「嗯。」

  「我以為你也知道。」
  要是能知道,他指不定老早就把這東西給扔了。

  「能不能請求你,以後不要再靠這種東西找我了。」丹恆嘆口氣。

  「不如我們換個手機號碼吧,以後你要是真想找我......」

  「可以事先和我說。」丹恆不想再於某些不經意的角落,瞥見這個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了,遲早有一天會把他嚇死。

  「嗯,我盡量。」刃乖乖地拿出自己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手機,思考了半晌後,點點頭。

  「不過也就是說......」交換完手機號碼後,丹恆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青澀的臉上驀地刷上一層薄紅。

  「你老早就知道應星和丹楓是......」是情侶,但後面兩個字丹恆實在沒勇氣繼續說下去,他一直以為他們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哪知道......

  如果他們真的是情侶,而刃也記得這些事,那麼刃這些年來對自己的怨懟,好像也是情有可原了。

  丹恆越想越是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他索性摀著臉將雙手撐在膝上。

  「嗯,我知道。」刃倒是回答得雲淡風輕,「但我也大概猜到了你不知道。」

  他看了眼丹恆,只見對方的耳根子都紅成一個番茄樣了,雖然丹恆並沒有把後面那兩個字說完,但看他那副窘迫的模樣刃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只是此時他看向丹恆低頭懸在自己面前的小小髮璇,倒是有個想試試手感的衝動,雖然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不過沒事,都過去了。」於是他一口氣喝完了擺在他面前的哞哞鮮奶,好掩飾自己其實也很尷尬的事實。



※※※※※


  
  最後,刃這個「不速之客」的來訪,終在一片你尷尬,我尷尬,但只要我們互不說破,就也沒那麼尷尬了的氛圍下劃下句點。

  「你自己回去真的沒問題嗎?」在送走刃前,丹恆語帶關心地問了句。

  但他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擔心刃能不能自己一個人回去,畢竟一直以來對方都是這樣獨來獨往。更多的是,丹恆覺得他們現在的關係不再適合之前那種不告而別的方式了,但他又不知道怎麼和對方告別,只好選擇了一種最通用的問句。

  「嗯,沒事的,一直以來都這樣。」刃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丹恆認真覺得,這人不魔陰身發作的時候都還是挺可愛的,像一隻大狗狗。

  「而且基地的位置必須保密,所以我也不能帶上你。」
  
  「下次要是真的有事,記得用手機聯絡我就好,你要是再靠這個找我,小心我就把這個扔了。」臨走前,丹恆還是不忘提醒一句,順勢舉起自己的右手臂。

  「別、別扔!」沒想到,他這個無心的舉動倒是惹得刃一陣心慌,只見他一把抓住了丹恆的右手臂,搞得丹恆倏地一愣。

  「?」

  然後刃才意識到丹恆雖然已經知道這東西是拿來定位用的,但肯定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怎麼用,也不知道這東西具體能夠感受到「什麼」,一陣思考後,他放開了自己緊緊握著丹恆手臂的手,尷尬的氛圍又迴盪於他們兩人之間。

  刃能透過臂鞲感受到丹恆此時的心跳愈發劇烈,他也開始覺得四周的空氣漸漸黏膩了起來。

  「我是想說,我盡量。但你也知道,我有時候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刃開始有些懷念以前不告而別的日子,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這下更不會說話了。

  「嗯。」而丹恆剛好也是這麼想的。他沒想過跟一個「老朋友」重修舊好的過程竟然會是如此艱辛。

  「總之,你自己多保重。」此時丹恆恨不得對方趕快離開,倒也不是不歡迎對方,只是無法整頓自己的心情,他甚至不敢想像自己此刻會是什麼表情。

  「嗯。」瞧,他們已經開始互相句點對方了。

  「再見。」最後,他們只好揮手相別於這浩瀚星河之中。



※※※※※



  在那之後又過了些日子,過到三月七和開拓者都從雅利洛-Ⅵ回來繼續嘈嘈雜雜地分享著他們在宇宙間的所見所聞時,丹恆覺得自己總算整頓好心情,有辦法再回去整理整理那些「夢境」的後續。

  於是他又開始了埋首於智庫的日子,他一邊蒐集有關妙龍化法的一切資訊,一邊重新謄寫他那天在夢裡回憶起的零碎「過去」。

  當然,他也不忘要重新編撰關於應星的個人傳記。

  只是寫到了丹楓與應星的關係這段,丹恆倏地刷紅了臉,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在他左思右想之際,不經意地瞥到了那日被他置於架上的龍鱗玉石雕像。

  那是他那天以刃為形象下去雕的,一隻濕漉漉的落魄狼犬。

  「......」冷靜些時日後再來看,這東西的確是被他雕得蠻醜的,他苦笑著。於是他又想起了刃,那天他原本是想拍照傳給刃來著,但苦於沒有刃的手機號碼。

  現在號碼有了,他卻也不知道怎麼開頭比較好。事實上,自他和刃交換了號碼後,已二十有一天矣,但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互動,於是交換號碼等於交換了個寂寞。

  此時丹恆手機螢幕的畫面正停留在與刃的聊天室上,只見他字打了又打,刪了又刪,十分鐘後螢幕上還是一片空白。

  然後又這樣周而復始地折騰了二十分鐘,丹恆總算是把訊息跟照片發出去了。

  「前些日子,我做了這個。」

  「(丹恆傳送了一張照片)」

  「嘿—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個興趣。」但沒想到對方回復訊息回復得那麼快,幾乎是他訊息發出去的下一秒,回復就傳來了。當手機喇叭傳出了提示音的「噔燈」兩聲響時,丹恆嚇得差點沒把手機甩出去。

  「話說那是狗嗎?還是熊?」但他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而且你們兩人什麼時候加了手機號碼?真稀奇,在這之前,從來不會有星核獵手以外的人傳訊息給大叔。」

  「喔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銀狼。」

  「(表情符號:銀狼吹泡泡)」

  「......」果然怪怪的,他就知道,這怎麼看都不是那個陰沉臉大叔會發的訊息。
 
  「(丹恆收回了一張照片)」他怎麼就沒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此時丹恆感到自己無地自容,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就在丹恆沉浸在自我消沉的小宇宙中時,手機又傳來了「噔燈」兩聲響。

  「?」心如死灰的丹恆瞥了眼螢幕上的提示,只見上頭寫了個斗大的問號。

  「我沒看到。」

  「抱歉,我手機平常時候都是借給銀狼玩的。」看來經過一番波折後,這手機最終還是物歸了原主。

  「這些日子我對化龍妙法的研究有些進展,詳細的我們約出來談吧。」然而丹恆已經失去了一切對虛擬世界的信心,拒絕網路交友,由他做起。

  況且,他說有些化龍妙法的研究心得想告訴刃也是事實。

  然後他看見聊天室上跳出個氣泡窗,正不斷地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訊息......)」、「(對方正在輸入訊息......)」。

  五分鐘過去了,對方還在輸入訊息,正當丹恆尋思著他到底打了多長一串訊息時,映入眼簾的卻只有斗大的一個字。

  「好。」



※※※※※


  「丹恆,出門嗎?」列車車門前,丹恆正在調整界域定錨的定錨點,開拓者就鬼鬼祟祟地自他身後探出一顆頭來。

  「嗯,去鱗淵境辦點事。你們有想要什麼嗎?回來的時候順路給你們買些吧。」

  「聽說金人巷最近推出了限定口味的貘饃卷,三月前些日子還吵著要吃那個呢。」開拓者看向丹恆道,「我倒是什麼都好,不過你沒問題嗎?又要一個人回去羅浮.....剛好我現在也沒事,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沒事的。」丹恆只是笑笑,「我不過是去蒐集一些資料罷了,還有......」

  「順便見見一位朋友。」

  「喔?」聽到這句話,開拓者倒是有些來興致了,「難得聽到你說回羅浮是為了見朋友。」

  「你不是不喜歡那些故人舊事嗎?丹恆,我覺得你應該更果決地做自己,不要再被以前的那些事所困。」他有些擔心丹恆是否在逞強,雖然他不清楚丹恆具體和羅浮有過什麼糾葛,但關於持明蛻鱗轉生一事,他還是略知一二。

  「謝謝你,不過這次所為的不是故人舊事,就......當是我新交到的朋友吧。」

  「等我回來後,再來和你們說說我和他之間的事。」丹恆笑著拍了拍開拓者的肩,見他臉上的神情一派自在柔和,開拓者便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也很好奇丹恆究竟交到了什麼「新朋友」。

  於是丹恆轉身,拉開車門,界域定錨便將他傳送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片風光明媚、海風和煦,恰有一絲春分意。

  而海灘的盡頭,正站著另個人影,只見那人背對他,面向大海,一頭墨青帶點薄紅的長髮飄逸在海風中。

  當丹恆一腳踩上沙灘的同時,那人正好回過頭,一雙殷紅的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熠熠火光,卻已不再灼燒著任何人。

  於是他們相視而笑。

  「好久不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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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qinzuo 發表於 2024-2-10 00:10:58
只看該作者

番外+後記

同場加贈,一些亂七八糟的小小番外:


(一)

  後來,他們又一次相約來鱗淵境探望白露,順便帶點那個小丫頭喜歡的羅浮點心,只見那小丫頭樂得一蹦一蹦的,一瞬間,丹恆和刃覺得這才是屬於一個女孩應該擁有的快樂童年,而不是被持明族的規戒給束縛在這狹小的一方寸地,甚至連三餐都只能依照持明規矩吃些清茶淡飯,沒有點心。

  於是他們和女孩約定,除了會多來看看他以外,他們也終會找到方法解救她於這繁瑣的規矩中,只是在那之前要協助他們保密,聞言,女孩便自信地拍拍胸脯說道「放心吧!我這嘴可嚴了!」一邊不忘拉著他們說說她最近在鱗淵境的新發現,以及龍師們又在鬼鬼祟祟地打著什麼歪主意。

  最後,刃接了個星核獵手的緊急電話,出緊急任務去了。留下丹恆還捨不得那麼快離開這裡,一個人獨自坐在古海海畔看著海浪潮起潮落,一邊出神地想著,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要不是那天他恰好來到鱗淵境,要不是那天刃剛好追他追到鱗淵境來,要不是刃剛好掉到海裡,要不是他剛好遇到那個鬼東西,說不定他和刃現在的關係還是一如既往地維持著「老樣子」。

  這樣想來,那個黑嘛嘛的鬼東西,果然是神派來拯救他的吧!雖然丹恆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但不得不說當自己真遇上了這麼邪門的事,就會開始相信所有一切似乎都有「冥冥之中」在牽引。

  不管如何,現在的他很感激與那鬼東西相遇,甚至都還有些想念它了。

  「嘩啦--!」然後就是一道巨大的黑色身影從海面中竄起,濺了丹恆整身海水。
 
  「......」成串的水滴自丹恆的瀏海流下,又回到了當初的落魄模樣。

  雖然說是有點想它了,但也只是「有點」而已,倒是也不必這麼積極,沒關係。丹恆抹了抹自己的臉。

  「聽說有人想我了,你好啊,年輕的不朽龍尊的後裔,我們又見面了。」

  下次要出現之前可以預告一下嗎.......。丹恆在心裡吐槽。

  「預告了就不有趣了,我就是討厭你們不朽死板無趣這點。」彷彿是讀通了他的內心話,黑影依舊樂呵呵地盤踞在他上頭。

  「你果然是哪位星神吧。可以做到時空穿越,又可以讀通別人的小心思......」丹恆在心裡暗自決定等等回到列車後,一定要狠狠地在智庫中記上這傢伙的模樣一筆。

  「我說過了,隨便你怎麼叫都可以,我可以是『星神』、可以是『造物者』、可以是『宇宙意識』、也可以是『作者的意志』。」

  「什麼作者的意志?所指為何?」丹恆皺眉,「算了,比起那個,那天最後,你應該有妥善地把應星送回去了對吧?」

  「當然。」黑影回答得乾脆,「那天看到你和你的小夥伴在幻境裡痛毆不朽之龍的其中一個分支後,覺得特別解氣,於是好人幫到底,把他們又換回去了。」

  「特別解氣?」丹恆捕捉到了對方話語裡的一絲不尋常。

  「是呢,見到你那天早上我又被不朽的意志給訓斥了,說我太不安份,會給這宇宙秩序帶來困擾,可他那老頭子哪裡懂呢!?每天活得那麼沒意思,甚至把自己活都活死了,就只是為了迎合宇宙的那點破秩序,於是我不服氣,和他大吵一架,誰也沒吵贏誰,最後出來散心時碰巧路過這裡看到你這個小持明,就起了點惡作劇的心......」

  「.......等等,所以你把應星換過來就只是為了讓我幫你揍不朽之龍曾經的幻影......?」

  「不,我一開始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只是純粹覺得有趣想把他們兩個給交換看看,然後觀察你的反應而已。」

  「不過結局出乎我意料之外,又特別爽快,我一時心情好,就又把他們換回去啦!」

  「......」丹恆一時無語。

  「......所以你重頭到尾都不是為了幫助我和刃和好才搞這一齣的嗎......」

  「......」

  「......原來你們吵架了?」

  白感動了。丹恆扶額,原來重頭到尾都沒有什麼「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更沒有什麼神明的幫助,只有自作多情的自己。

  「好了,知道了,謝謝你。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丹恆揮一揮衣袖,不想帶走關於這個黑影的任何一片雲彩。

  「那可不好說。」黑影開心地在天上轉了個圈,「等到哪天宇宙洪荒意識又覺得無趣了,沒梗了,肯定又會再驅使我去幹一些『有趣事』的。」

  「那時候,我們肯定就又會見面了。」

  「所以在那之前要好好保重啊,年輕的、不朽龍尊的後裔。」

  「祝你好運。」


(二)


  鱗淵境,持明龍尊的房內。

  「你可總算醒了,身體感覺還好吧?」應星睜眼,就看到丹楓正扳著一張嚴肅的臉孔看著他。

  「丹楓?我怎麼......怎麼躺在這裡......?」應星環視了周遭一圈,發現自己正躺在丹楓御用的床上頭。

  「工造司的人說你兩天兩夜沒睡覺,最後累倒在爐前,要不是他們發現的早,在那麼熱的爐子面前,指不定你會因為脫水而出大事。」丹楓難得沒有收起他的尾巴,只見他的尾巴正不悅地一拍一拍地打在地上。

  「你不知道工造司那班小伙發現你倒在地上時有多慌張,你們領班聽到消息時甚至一個手抖,把自己的手掌都切飛了,好險他還是個長生種,手斷了還能長回來,要是換做別人......」丹楓沒有再說下去。

  「......」應星自知理虧,遂低下頭不敢再直視丹楓,一陣沉默後,他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閃爍著眼睛抬起臉。

  「是說我睡著的這段期間,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夢。」

  丹楓沒有答應,只是冷著一張臉看著他。

  「我夢到我遇見了一個年輕的持明龍尊,看上去比你還年輕,和所有的歷代龍尊都不一樣,他竟然留著短髮!」

  「而且特別青澀,我稍微逗他一下他就會害羞,雖然我記不得具體內容了,但就覺得他那副矜持中帶點純真的模樣,就特別像......」

  應星停頓了會,就像在思索著要用什麼詞彙來形容。

  「就特別像我們兩個會生出來的孩子的模樣!」

  「啪!」丹楓的尾巴一把甩上了應星的腰間,冰冷又刺痛的感覺伴隨而生,應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看你果然是腦子燒壞了吧!再躺回去多休息會!」


  
 
後記:
       ※全文最早連載於噗浪中,於是多少參雜了些對連載的心得在其中。
我終於我把這篇寫完啦!說來慚愧,我大概有13年沒寫過破萬字的文了(論我這13年來都在幹嘛),所以這篇從很多層面上來說,都算是我最近人生中的一大突破吧。

  其實這篇文原本是搞笑向的,只是單純寫個刃掉到海裡,然後被海神撿走的故事(最一開始的確有過刃和應星都併存的大綱),結果寫著寫著就變這樣了,現在回頭看來,翻車的地方很多,不滿意的地方也很多,但就這樣了吧,人人都得有個黑歷史以供日後的自己訕笑(欸)。

  最後說說我個人在寫這故事中所體會的感悟吧,眾所皆知,我在四五章的時候卡了很久,除了三次元是真的忙以外(嗚嗚嗚老闆不要再催我案件進度了嗚嗚嗚),也是因為在揣摩當年應星和丹楓為何會發動飲月之亂的過程中,我的想法產生了很多變化。

  最初的想法是「當年應星和丹楓是為了研究持明族的繁衍,才研究的化龍妙法,但之前一直都是實驗階段,真正要運行時卻不幸失敗了。」這種「好可惜啊,他們做足了那麼多努力,最後還是因為各種外在因素與運氣不好失敗了」的遺憾感。

  但後來在反覆咀嚼各種遊戲文本和宣傳短片後,我得出了另一個「也許化龍妙法並沒有錯,錯的是他們嘗試令死人復活,而且恐怕他們當初也隱約覺得這是不對的。」(腦中開始播放鋼鍊主題曲),這個靈感來自於鏡流同行的那堆話,以及刃一直希望的是「償還罪孽」,還有刃叫丹恆的時候,也一直是都是叫「飲月君」而不是「丹楓」,表示他理智上某部分還是知道他們並不一樣。而如果真的只是因為實驗失敗了,雖然愧疚感和憾恨肯定還是會有,但我總感覺又不至於那麼恨,畢竟世上沒有任何事是能100%保證的,雖然造出了孽龍的確是罪過,但白露的誕生卻又能證明他們的實驗並不是完全錯誤,他們的確給了持明族另一種希望,那就不能說他們完全是「罪人」。

  但後來我又陷入了另一種猶豫,因為這樣好像顯得他們的行為好小家子氣,一種你們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私人情願而把整個鱗淵境搞得天翻地覆,怎麼可以因為刃的一廂情願而反覆把丹恆逼入絕境,這樣寫感覺有點毀了刃或是丹楓或是應星的人設啊!於是開始了我卡文的日子。不過我最後想開了,縱觀現實世界的歷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是因為自己的一些個人情感而壞了大事的例子多不勝數,我們作為局外人在看這一切時,總是會遺憾地、氣憤地想著「為什麼他們這麼蠢啊!!」,但又覺得像這樣站在上帝視角去審視他們的行為很不公平,因為人是有情感的動物,而正是有了情感才無法造就完人,我很難說當我把自己投射成這些人物時,我是否能做出比他們更明智的選擇。這或許正是一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最佳寫照吧。

  因此沒錯,飲月之亂在我的解讀裡的確是因為應星和丹楓的一意孤行所致,刃會執意苦苦追殺著丹恆也是因為他不理智地不想承認「逝者已逝」,但透過劇情橋段的安排,我希望能表達出,他們徹底地知道且承認自己的過去與一切所作所為後,卻又能不再被過去所困,他們已經是新生的雨水,他們有他們應該要奔赴的結局。

  這是每個人只有一次且不能再回頭的人生,所以不要再駐足不前了,刃與丹恆,向前奔跑吧!你們的生命不該是一灘死水。

  最後也很感謝看到這裡的大家,不管你是喜歡還是討厭這個故事,都感謝你至少你看到這行字了,也歡迎留言告訴我哪裡需要改進,我是真的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在反省自己到底寫這什麼小垃圾了。

  那麼期待我們下篇故事見,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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