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無法許諾的未來
結束兩天的會議終於回到兵舍,離清晨只剩下幾個小時。漢吉累得分不清倒底是剛痊癒不久的傷口,還是過度操勞的大腦在隱隱作痛。同行的約翰已經先一步回到男兵宿舍,剩漢吉一個人在走廊上猶豫要不要先去里維的辦公室放好生日禮物。
那天漢吉原本想親手把禮物交給對方,但他自顧自地單方冷戰了這麼久,真要跟過去一樣交談時反而彆扭了起來,甚至萌生逃避的念頭,躊躇再三最後還是在早餐時臨陣脫逃。算準里維被拒絕後不會馬上追上來,偷偷把禮物放到對方房裡。
第二個禮物因為議程延長也託阿爾敏轉交了,漢吉抱著僥倖的心情想著最後一個乾脆也默默送出去。里維收了東西肯定不會悶不吭聲,但在他找來前還能有些喘息的時間。體力跟精神都所剩無幾,漢吉決定把煩惱丟給到時候的自己。打定主意,他提著燈走向辦公室。
路上漢吉反省起事情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回想過去的相處,他們也不是沒有過爭執,會讓里維生氣的大多是他糟蹋自己的身體,像是連日熬夜寫計畫書或者日夜不休的進行實驗。他則會氣里維管太多、堅持自己在做正確的事,畢竟那些事對他來說都迫在眉睫,容不下休息的空間。
這種情況放軟態度的向來是里維,端到桌邊的飲品會默默換成咖啡,漢吉不小心睡著後醒來會乾乾淨淨地躺在床上。里維的溫柔在漢吉眼裡十分好懂——容任他們成為自己,教伊莎貝爾使用立體機動裝置,放迷路的鳥兒自由時如此;任漢吉熬夜,在需要時默默伸出援手也是。
漢吉想艾爾文這次上戰場應該是一樣的道理。兩個人在出發前已經討論過,他們都認為艾爾文的傷就算痊癒也不適合上前線。派里維遊說後,隔天卻看到艾爾文也跟著兵團整裝待發,漢吉急忙轉頭找里維,得到的答案卻是平淡的一句「如果不親自上場的話就不像那傢伙了」。現在想想,要是自己也能有里維對他的半分溫柔,或許他們早就和好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辦公室門前,漢吉回過神輕手輕腳地轉動門把,雖然現在辦公室附近照理來說沒有人在,漢吉還是不自覺像做賊般小心翼翼推開門。夜路走多果然會遇到鬼,看到辦公室裡俯在案上的里維,漢吉嚇得差點摔上門板。忍住拔腿逃跑的衝動,他踏進門慢慢走到桌前,睡著的里維手裡還握著筆,手臂下壓著攤開的書籍和筆記本,看來是累到睡著了。
眼前的景象讓漢吉回憶起兩人第一次接吻也是相似的場景,在酒精催化下他頭暈腦脹,盯著對方放鬆下來的睡顏心裡突然迸出「要是只有我能看到就好了」的念頭。直到有次清晨他難得比里維早醒,看著安睡在身旁的人,漢吉才發現這股佔有慾和衝動與酒精毫不相干,而是本於內心的慾望和情感。
從左胸前的內袋掏出某樣物品放在桌上的茶罐旁,眼前沉睡的側臉讓漢吉掙扎著該把人扛到沙發上還是直接走掉。前者一定會吵醒對方,和他原本來辦公室的目的相違,後者對一個來送生日禮物的人來說又過於無情。考慮了一會兒,漢吉放下提燈,脫掉身上的軍大衣披到里維肩上,動作輕柔又全神貫注。
大功告成後漢吉拿起提燈轉身離開,剛碰到門把背後就傳來里維低沉的嗓音。
「又要逃?」
漢吉登時僵在原地不敢亂動。見門口的人愣住不動,里維嘆口氣道:「要走也可以,我當沒看到,早上再說吧。」
「抱歉,吵醒你啦。」漢吉僵硬地強撐著笑,轉過身面對自己閃躲了好幾週的人。
類似的對話以前好像也有過,但肯定不是這麼微妙的氛圍,里維打算以不變應萬變:「要喝茶嗎?」
長痛不如短痛,漢吉沒有糾結太久就點頭應好。
過了一會兒里維就沖好茶,兩個人坐在辦公室的沙發兩端,沈默在夜色裡蔓延,連漢吉向剛進兵團的里維搭話時氣氛都沒這麼僵過。這陣子故意忽視對方的愧疚感嚙咬著漢吉,讓他如坐針氈,好在里維先挑了安全的話題開頭:「茶跟以前不一樣。」
如果只是關於禮物的話題,漢吉覺得自己還能接得上:「很明顯對吧,是我加工過的。」
「加工?」
「一開始想說如果不分季節都能喝到喜歡的茶葉就好了。」看到里維探究的眼神,漢吉也稍微放鬆下來說起他的實驗過程,「原本想培育新品種,但那太耗時間肯定來不及,後來發現從製作過程下手比較有機會,就稍微研究了茶葉製程⋯⋯。」
剛才喝下里維沏的茶紓解了大半疲憊,漢吉說起測試的過程不自覺地眉飛色舞,太久沒看到對方這樣純粹投入研究的神情,里維盯得入迷恍了神。
「⋯⋯試了好幾次才找到正確的加熱火候跟時間。里維?你還在聽嗎?」
抓住關鍵字,里維應答如流:「難怪多了木頭跟碳香味,那甜味是怎麼來的?」
「這個我也搞不清楚,會變甜真是太神奇了,明明沒有加任何東西進去。」漢吉說著眼裡閃過單純的好奇。
「羽毛呢?這個季節應該已經找不到候鳥了。」里維問。
「趁春天搜集好先做成標本。」
聽到對方早在數個月前就開始構思他年底的生日,里維幾不可查地變得有些柔和。
「那這條項鍊?」里維舉起纏在手上的鏈條,底下墜著小小的橢圓寶石,暗紅色的寶石在昏暗的書房裡閃著光,和對方的眼睛有幾分相像。
這條項鍊里維早在幫忙清理漢吉的時候就看過幾次,他總是在漢吉左胸前的口袋裡發現它,但項鍊從沒在里維替漢吉收拾房間或辦公室時出現過,是漢吉隨身攜帶的物品。話雖如此,他卻一次也沒見過對方戴上。
「你看下面的底托。」
翻到墜飾另一面,里維把項鍊湊近燭台,橢圓形底托下半部磨損陳舊的刻痕刻著「ZOE」,上半部則有嶄新的鐫刻——「Dedicate my」。
里維看向漢吉等著解釋,對方向後縮進沙發裡陷入短暫的回憶。
「這是當初加入兵團的時候媽媽塞給我的。說是家裡傳給長女的項鍊,知道我要離開家就找了間工作坊把姓氏刻在項鍊上,算是給我的護身符。」
「我不能收。」雖然里維有過家庭的時間非常短暫,但他知道家傳的物品就算只是幾張破破爛爛的紙都彌足珍貴,更遑論這樣有守護寓意的項鍊。他和漢吉名義上只是同袍和上下屬,他沒有資格收下。
「回答得真快,不再考慮一下嗎?我為了送給里維還特地找工匠刻了新的字上去。」
「獻上我的佐耶⋯⋯什麼意思?」里維挑眉問。
漢吉雙頰的紅暈漫到耳尖,要解釋理由果然還是有點羞恥,他尷尬得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喉嚨開口:「佐耶在古語裡據說是『生命』的意思。作為士兵我已經為人類獻上心臟了,我能給里維的只剩這個。」
獻上生命予你——禮物裡藏著告白。來不及參與的過去、想好好把握的現在,還有沒辦法許諾的未來,漢吉用禮物迂迴地說出無法輕易脫口而出的話語。里維胸口的鼓譟聲大得震響耳膜,愣了幾秒他才粗聲道:「臭眼鏡,命你自己收著就好沒必要給我,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了。」粗魯的語氣下藏著彆扭的關心,里維眼裡盈滿只有漢吉才能解讀的好心情。
「既然如此,這個替代品我就收下了。」
他們從來沒有餘裕談論承諾,里維當然也不可能真的佔有漢吉的生命,能以這種形式收下漢吉的心意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把項鍊收進左胸前的口袋,里維拿走漢吉捧在手裡的茶杯慢慢靠近對方。逼得漢吉不得不看向他,直到鼻尖對著鼻尖,他輕聲問:「可以嗎?」
漢吉點了頭但幅度極小,里維眨個眼都可能錯過那微弱的信號。撫上對方後頸,他小心避開眼鏡輕貼上漢吉的唇,那是非常純潔的吻。那瞬間漢吉腦袋裡的一切乎都到了極限,淚水不受控地滑落臉頰。
里維瞪大眼,立刻鬆手退回沙發另一邊,「喂——」
突然氾濫的眼淚不小心嚇到對方,漢吉帶著一絲鼻音澄清自己沒事。
主動向里維靠去,把頭埋在對方頸窩,漢吉貪婪地深吸口氣,汲取對方身上的香味和體溫,「只是有點想念每天泡好喝紅茶給我的里維。」
「我們每天都會見到。」里維不解。
「啊⋯⋯真討厭,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漢吉悶悶的聲音從胸前傳來。
「還在生我的氣?」里維問。
漢吉毫不留情,「這要等你告訴我你跟艾爾文私下談過什麼再決定。」
「為什麼是三份禮物?」里維不想接下話題,如果等等要起爭執的話,他想趁現在多感受點久違的溫暖。
靜默幾秒漢吉才回答:「還記得我提過的聖誕節嗎?」
漢吉靠在頸窩的說話聲震得里維心癢癢的,不知道漢吉在聽他說話時是不是能感受到同樣的悸動,里維有些心猿意馬的回應道:「嗯,某個民族的偉人生日。」
「他們有時會花整個月倒數聖誕節,倒數的時候每天都會得到一份家人準備的小禮物。」
「還真麻煩。」里維的儀式感有選擇性,他總慎而重之地摘下每個逝去同伴的臂章,唯獨對自己的生命不痛不癢,慶祝誕生這種事情除了謝庫爾外,漢吉是唯一一個主動為他這麼做的人。
「他們很重視呢——這個節日。今天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天,所以有點能理解他們數著日子期待節日到來的心情。不過二十四天有點太長,我就擅自縮短成三天了。」
「生日快樂,里維。」漢吉側過臉貼在里維的胸膛上聽著對方胸口的鼓動,低語聲安撫了里維躁動不安的心:「謝謝你今年也平安度過了一年。」
往年漢吉總下意識認為人類最強在調查中生還是理所當然,反觀自己才是更容易丟掉小命的那個,但今年發生了太多事讓他不禁感嘆兩個人都活了下來真是奇蹟。
不等里維回應,漢吉就壓下翻湧而上的思念和渴望,向後退開斂起笑容正色道:「好,禮物話題結束,該跟我說說艾爾文的事了。」
里維對漢吉無視氣氛強硬切換話題的行為十分無語,但也知道這件事再不處理只會一直橫亙在兩人之間。他認命地配合,跟漢吉說起沒寫在奪還戰報告裡,他和艾爾文在商討對策時的完整對談——
「⋯⋯把他拖回這個地獄裡,就連對惡魔來說也太殘忍了。」
氣氛從說明開始起就十分凝重,漢吉盯著虛空陷入沉思。里維懷揣著忐忑的心情等對方說些什麼,緊張得手心滲出一層薄汗。
苦思半晌漢吉把臉埋進手掌裡,長長嘆了口氣:「辛苦你了,里維。真是艱難的選擇⋯⋯不過我果然還是不能認同你的決定。」
「就跟那天說的一樣,把針劑跟決定權交給你的是艾爾文,我會接受這個結果。」放下手打直背脊,他環住雙臂繼續說道:「儘管如此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肩上擔著沉重責任前進卻看不到盡頭的痛苦——艾爾文從這裡面解脫了呢。」漢吉垂下的眼裡映出的疲憊像是能感同身受,至於共感的對象是里維還是艾爾文,連他本人都沒有結論。
「不能贊同也沒關係。」漢吉能理解他的選擇,這樣的結果對里維來說已經足夠。
「這麼說我們算是和好了?」漢吉伸出手想握手言和。
「臭四眼,再無視我的話就踢你。」里維嘴裡叨念著不會實現的威脅,閃過漢吉的手緊緊擁住對方,髮絲柔軟地蹭在漢吉臉側。被有力的手臂箍在原地,漢吉也伸出手摟上里維寬闊的背,嘴裡不忘揶揄對方:「會這樣撒嬌還真難得。」
「抱歉讓你等這麼久。」後面這句話輕得像藏在嘆息裡。里維聽了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收緊環著對方腰際的手臂。
胸膛緊挨著胸膛,兩人維持相擁的姿勢良久,像是想彌補這兩個多月遺失的時間。聽著漢吉心臟強而有力的鼓動,里維原本急促的心跳也慢了下來,逐漸配合上漢吉沉穩的節奏,兩人的心音慢慢趨於一致。最終是里維的聲音劃開這份親暱的靜謐——
「明年你的生日⋯⋯。」
「當然也要一起過。」漢吉不假思索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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