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薄綠
01
大暑。
太陽垂得異常低,簡直像要掉下來似的,又圓、又大、滾燙著,如燒紅的炭,應該要劈啪響,卻是無聲息,只是熱、只是悶,空氣稀薄的不像話,如凝滯了,停在那兒,無法動彈,包括膝丸。
他蹲在農田裡,頭上戴著草帽,平時穿的運動外套已經脫掉,身著一件黑色軟衫,袖子已捲上了手肘處,還是不夠散熱。
*
不遠處的榕樹下疊著他的外套和午餐,那是今早臨出發時,燭台切光忠給他的,『是梅漬飯糰,另外放了一包鹽,沒味道的話就沾了吃吧。』說時,男人偏頭望著窗外天氣,唔了聲,突然囑咐他早點回來,別在外頭耽擱太久。
『今天的天氣有點不妙啊──』燭台切的語氣很慎重,膝丸聽了蹙眉,不是很理解。
順著男人的眼神往外望去,一片澄藍的天空和薄如棉絮的雲,一顆過於刺眼的太陽,還有徐徐吹來的微風,帶著點濕潤土壤的香氣(短刀們剛剛在外頭灑水,因為緣廊上掛了新風鈴,要讓風順著水而來),這是好天氣啊,至少他是這麼認為。
不過燭台切並非杞人憂天類型,因此他的顧慮多少令人有些在意,況且也不像隨便說說。
正準備開口詢問,從外頭傳來厚藤四郎的叫喊,燭台切霎時回過神,對膝丸露出略感抱歉的笑容,道:『啊、耽擱你了。』
『不會,沒有這回事。』
雖然這麼說,但他心裡升起的念頭是──錯過問話時機了。
只好放棄那點好奇心,拉開門,偏頭道:『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哦。』燭台切揮手笑著說。
來到掛有巨大注連繩的大首門,一期一振站在那兒,兩手提滿許多農用工具,身邊圍繞著秋田和後藤,兄弟嘻笑著,也不知說些什麼;一期一振臉上是淡淡細細的笑容,眼神溫煦的像裡頭開滿了許多花,膝丸在旁看著,莫名就感覺非常羨慕與寂寞。
他沒有開口叫一期一振,是因為沒有力氣,在看到這個景象的瞬間,像身體所有精力被抽乾,只能看著、打從心底渴望著,沒有再多、不能更多。
倒是對方先發現了他。
『您來啦,膝丸殿。』一如既往的躬身問候,語氣輕柔,加上絕意不肯放棄的敬稱,嘴角掛著淺淺微笑,這就是粟田口的一期一振,全本丸上下沒人奈他何。
見只有膝丸一人,一期一振竟疑惑起來,『請問有見到厚嗎?』
『厚?』這人的弟弟太多了,膝丸經常無法立即辨別一期一振說的是哪一個,於是只能再問:『厚藤四郎嗎?』
『是的。就是那位頭髮短短、有些鳳眼、稍微調皮不過其實是很善解人意的孩子。』
似乎怕他想不起來,一期一振特地舉出那孩子的許多特徵,不過形容到最後已經像是自誇了,膝丸不由得發笑。
『膝丸殿?』
忍住笑意,膝丸咳了聲,才道:『⋯⋯剛剛是厚來叫我的。』
『是,因為膝丸殿許久沒出現,我讓厚去看看。』
膝丸點點頭,『但出門時就沒有見到他了。』
『是嗎⋯⋯』
男子偏頭沉思,貌似對此覺得頗無奈,但最終也只是微微嘆口氣,接著無不寵溺的道:『真是的,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別受傷了才好,那孩子總是冒冒失失的。』
『一期哥擔心太多了啦,厚是很強的!』
『是呀,厚哥很厲害的。』
兩位弟弟忙著替那不知所蹤的人開脫,一期一振只能苦笑,偏頭望了望太陽的方位,他拍拍兩個孩子的背,擺起正經的表情,『好囉,該回去做今天的份內工作了,後藤不是要和太鼓鐘殿練習嗎?秋田也是,要和宗三殿一起曬棉被,小心不要跌倒哦。』
『知道了!』
『是的!』
與秋田和後藤道別時,一期一振特地彎下腰低聲交代些事情,兩個孩子點頭應好後,便碰跳著往主宅奔去,臨經過膝丸身邊還不忘要停下來欠個身,『膝丸先生辛苦了。』後藤咧嘴笑,秋田也露出稍微害羞的淺淺笑容。
『不會,你們也辛苦了。』膝丸回應。
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跑遠了,膝丸才走向一期一振身邊,接過那人手裡的一些工具,他不禁開口:『你的弟弟們都很有禮貌。』想起較為隨性的今劍,膝丸偶而真的會被粟田口的孩子們嚇到,如他們的哥哥般,都過於拘謹了。
『謝謝稱讚,不過身為弟弟的膝丸殿也很有禮貌啊,我與有榮焉呢。』一期一振語氣甚是平淡,膝丸卻怔愣停下腳步。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
等他意會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時,一期一振已經走的有些遠了,雙肩還微微顫抖,顯然是很努力的忍耐笑意,膝丸頓時血氣上湧,羞紅了雙頰。
『一期!』
*
本丸占地面積比想像中大,一切生活自給自足,除了遠征會買點生活用品外,基本上食物是自己耕種採收的。
靠近東南邊的空地翻出兩大片田園,一片種蔬菜、一片種水果。
今天膝丸負責蔬菜田。
當時氣溫還算舒爽,儘管勞動也不覺難受,甚至出汗時還覺得萬分暢快,沉重的身體逐漸變得輕盈,然而隨時間越來越接近晌午,日頭暴烈,溫度攀升至一種讓人虛脫的高度,膝丸慢慢有了呼吸困難的錯覺。
他馬上明白燭台切話裡的意思。
真的不太妙啊⋯⋯
在膝丸因為暑氣無力關注四周時,蟬鳴乍響,隨著溫度不斷向外擴張,那聲音彷彿要鑽進腦子裡似的,搞得他很是心浮氣躁。
當發覺自己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熱,熱得像要枯竭。
額頭不斷沁出汗水,沾濕了頭髮也順著太陽穴往下流淌,有些甚至從垂落的髮絲滴入眼裡,酸澀疼痛;而身體裡的水份似乎不斷蒸發,他很渴,總是在喘氣,張著嘴,吸入的空氣溫熱乾燥,還像挾帶著砂石,劃破他的喉嚨和舌頭,刺刺的,有點血味。
膝丸舔舔嘴唇,半瞇著眼,思緒有些渾沌,通常這時候,他會開始胡思亂想,比如:為什麼要成為人類呢?
這是他最常想的一件事情。
尤其在煩躁不堪的時候,這種平常根本不會注意到的莫名想法,會突然『波』一聲,從腦海裡蹦出來。
他偶而會不懂生而為人的意義,當刀子也挺好,為什麼非得顯化成人類不可?且如生為人是要這般過活,那堪稱沒有意義。
脆弱、骯髒、異味、煩躁、不安⋯⋯擁有凡胎肉身後,心境上的各種感受被放大數十倍不止,什麼都很詭異、什麼都很抗拒,因為無論是什麼,都顯得可有可無。
過去刀子模樣時,光是存在,便是一種安寧,因為自己就是自己,不需更多。
但現在⋯⋯
低頭看著沾滿泥土、草屑的雙手,他感覺自己在做著一件和本質毫無關係的事,說不上是浪費時間,但就是有點莫名其妙。
合起手掌,雖然隔著棉布手套,膝丸還是能從細微的縫隙中感覺到那無法形容的觸感,有點空虛,卻是實體。
想要更清楚。
脫下手套,他光裸著手去抓了一把泥土,握在掌中,柔軟、濕涼、些許硬刺,那是細碎的石子,這些都是過去身為刀子不曾感受過的,膝丸始終覺得新奇,這是只有身為人類才會擁有的觸感。
但他不是很能接受為了這丁點的慾望便需要成為人類,這理由的構成不夠強烈。
他的本質是刀,追逐的是鮮血和殺戮,還有尊嚴。
可是人類⋯⋯?
膝丸看不清也摸不透,身為一名人類,該遵循的是什麼?他真的不懂。
直到某一日,他無意在堂室間,看到一位藍色頭髮的孩子正努力用七彩鮮豔的絲線編織什麼,並聽那孩子用低沉卻稚嫩的聲音喃喃說道:『希望快點見到江雪兄,把這個送給他,江雪兄會高興吧?』
『當然,江雪兄會很高興的,因為是小夜做的啊。』身邊一位粉色長髮的男人微笑著回應。
膝丸當時還認不得他們是什麼人,後來才知道是左文字兄弟。
也因為小夜的一席話,他竟有了豁然開朗之感。
原來是為了相見嗎?
為了與某人相見、為了那位的笨拙、為了討那位的開心,他必須先習慣這些生活才行,一開始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全都是為了等到那一刻的奉獻;最重要的是,唯有相見了,膝丸成為人類才有意義;而也正是因為成為了人類,才產生了這諸多想法。
之後膝丸便很少為了成為人類這件事情煩惱,儘管還是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但他相信,等相逢了,一切就會好轉。
⋯⋯大概?
膝丸握緊雙拳,沾了水原本冰涼濕潤的泥土逐漸變得溫熱,他不得不在這被暑氣稀釋理智的當下,反覆安慰自己──會變好的,只要與那人相見。
*
正當膝丸準備處理剛剛從蔬菜田園拔下的那成堆雜草時,一期一振來了,手裡抱著滿滿一竹藍的新鮮水果,俊秀的臉同樣被曬得紅僕僕,全是汗水。
膝丸對於一期一振還穿著那件連帽外套,不禁蹙眉,但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加快整理的速度。
「抱歉,請再等我一下。」或許是被熱的有些恍神,一期一振呆站在原處,並未回應,直到膝丸喊了聲,那人才恍然回神,露出疲備至極的勉強笑容,說:「沒關係,我也來幫忙。」
「你去樹下休息吧?」
「沒關係,兩個人動作比較快。」
膝丸雖然想拒絕,但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個人,於是便放任了。
一期一振走往那棵榕樹,放下竹籃時,見被竹葉包裹的飯糰依舊完整如初的擱在黑色運動外套上,不禁回頭,對著田園裡的人高聲問:「沒有吃午餐嗎?」
停下手邊的動作,膝丸回過身去對著友人點頭,卻並未開口。
一期一振也没再追問,只是捲起衣袖,走進田園裡,蹲下身,開始採收那一株株生長飽滿的蔬菜。
二人埋頭苦幹,沒有交談,碩大田園裡唯有稀疏的衣物摩擦聲和掰折蔬菜的啪、啪,以及越來越響亮,簡直要逼瘋人的蟬鳴。
等膝丸解決那成堆的雜草後,一期一振也差不多在收尾了,此時太陽早偏離中央,稍稍往西邊斜落。
可光線依舊強烈,溫度絲毫沒有減緩現象。
稍作整頓後,二人商議不休息直接回本丸,因為外頭實在太熱,就算乘坐樹蔭底下,也不覺能真正緩解疲勞,反而有更虛脫的無力感。
收拾妥當,他們拿了工具與蔬果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路途中,一期一振突然用以一種語重心長、又如自言自語般,卻讓人聽得一清二楚的口氣,說:「人類不比刀子,是活生生的物體,會感到飢餓與虛弱,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倒下哦。」
以那樣蒼白虛弱的語氣說出這番話實在很沒有說服力,不過膝丸不想反駁,他明白一期一振說的是什麼意思;多少也有感覺這不只說給他聽,大抵自我催眠成份居多,更清楚當這人如此直白的時候,他便沒有迴避的空間,於是膝丸半垂著眼,低聲道:「⋯⋯太熱了,沒有胃口。」
「的確,今天真的很熱。」一期一振半抬頭,對著過於龐大的光線細瞇起眼,「⋯⋯很熱。」他重複,像無力的喃喃自語。
半晌沉默後,一期一振偏頭對膝丸露出更加虛弱的微笑,叮囑道:「回到本丸後要好好解釋哦,否則燭台切殿會擔心的。」
膝丸斜眼望向那人,嘴唇稍稍抿了起來,有些微微發怒。
以目前狀況來看,自己絕對不是那個需要被擔心的人吧?雖然這麼想,膝丸仍舊沒有表達出來,畢竟他對眼前人也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只要開始逞強了,就不想被關心,一期一振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傢伙,而面對這人,膝丸出乎意料是沒轍的。
對膝丸來說,這人是很特別甚至是奇異的存在,他倆同時來到本丸,在一片粉櫻飛漩中,膝丸第一眼見到這人,心裡便升起異樣的親近感,有點近似於見到今劍時的感受,卻又不全然相同。
或許主上有意讓他倆同時提升戰力,很經常的,膝丸與一期一振會待在同個部隊出陣,二人的確因為長時間相處而友好起來,不過總還有些隔閡。
問題不是出在一期一振身上,膝丸很清楚,是自己有問題,卻束手無策。
他不知道怎麼了,只是不間斷的,有種疏離感,對本丸的誰都一樣。他像存在於此,同時也不存在,和任何人都能有禮的問候,卻再無下文;總感覺到很殘缺不全,胸口空蕩蕩的,希望能被什麼填滿,卻連需要的是什麼都不曉得,於是連生活都顯得支離破碎,難以負荷。
直到有一日,膝丸站在庭院發呆,腦海裡第一次閃過『乾脆就這樣斷掉算了⋯⋯』的念頭,不知何時來了的一期一振喊了聲,打斷了膝丸的思緒,他轉過頭,愣愣望著那人。
一期一振站在他身邊,無聲欣賞盛開的櫻花,也不看他,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開口,邀請膝丸一同品嚐弟弟們遠征帶回來的甜品。
沒有勉強,只是等待,用以一種隨興的溫柔,安靜著、存在著、微笑著,然後偏頭,直直凝視他。
回望那樣的笑臉與眼神,膝丸胸口登時酸酸澀澀的,甚至有些疼。
那時還是櫻花燦放的季節,春櫻隨風飄落,整個本丸下著粉色的雪花,在那一片柔嫩的顏色裡,一期一振始終清淺微笑,而膝丸看著,說不出心裡千百交雜的情緒,只是鼻頭發酸,似有眼淚,但他不願落下。
良久,膝丸緩緩吐出一口氣,像吐出千年萬年的哀愁,他的眼淚終究還是滑落,但一期一振彷彿未見,只是說了句:『會泡好茶等您的。』便轉身離開,膝丸伸手抹去淚水,突然覺得身體放鬆了些,吸吸鼻子,便向著一期一振的背影走去。
從那刻開始,他就特別拿一期一振沒辦法。
似乎是認輸了,在很多意義上,對那人、也對自己,徹底臣服。
而在本丸得到的第一份友好情誼倒令今劍備感驚訝,不過那孩子模樣的故人也不過愕然半晌,最後泛著天真笑意,搖頭晃腦的,說:『既然來了,就好好相處。有除了髭切以外信賴的人,不是很好嗎?我們不比從前,不需要單打獨鬥了。』
這話他理解,只是當時膝丸選擇不予置評。
因為除了兄長,他什麼都不需要。
雖然與其餘人相處的也算不錯,但真正重要的,他還是區分的很清楚,算是一種本能。
畢竟對膝丸來說,打從被製造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於他,就不會有任何人事物能比髭切重要。
就算是一期一振也一樣,於膝丸是難能可貴的友情,卻永遠不會成為膝丸最珍惜的存在。
縱然殘忍,但他明白,這就是真相──是他們看似多情溫柔相處下的真相。
只是對這人,除了親切,他總還有種熟悉感。
彷彿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儘管荒謬,但膝丸只能這麼形容:似曾相識。
他曾經將這個想法告知一期一振,並慎重而嚴肅的問:『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吧?』
那時一期一振正在吃丸子,因為他的話差點被裸露的竹籤刺傷嘴唇。
『您在說什麼啊?難道⋯⋯膝丸殿喝茶也會醉?』
『我現在非常認真。或許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其他地方,我們應該見過面吧?可能我忘了,但你或許還記得。』
一期一振笑著否決他的臆測,『我與膝丸殿,是在這個本丸才初次見面。』
那人說的篤定,膝丸卻也不是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另外一個猜想,他不是特別喜歡。
『那麼⋯⋯』開口前,他躊躇了起來。
『膝丸殿?』
深吸口氣,他平復心緒後,盡量穩住聲線,沉聲道:『那麼我⋯⋯是第二把膝丸嗎?」
這個疑問或許來的唐突,因為一期一振顯然愣住,並未料到他會這麼問的模樣,而那神情竟是讓膝丸無端緊張起來。
他以為一期一振會立即否認,但過了許久,那人卻毫無反應,彷彿陷入什麼思緒般的,整個人徹底的静了下來,如沉入水池,深深的埋了進去。
面對這樣的一期一振,膝丸驚慌失措了。
腦海裡開始冒出許多荒誕不堪,在當下卻又如此合情合理的諸多想像,比如──他已經是第無數把的膝丸了、又或者,早已與兄長相逢卻毫不自知、也可能是⋯⋯無論經過多漫長的歲月,他都沒有與兄長相見過。
最後一個想法令膝丸不寒而慄,他嚥下唾液,不敢再想。
但恐懼已經深植內心,因為他明白,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情。相逢不是理所當然的,拼命努力也不見得會有回報,如果只要許願就能成真,那麼不止自己,一期一振早與博多擁抱、今劍也不用日日掛念著岩融與三日月宗近,還有儘管不親近卻還是深深愛著的小狐丸。
這些都是殘酷而真實的,身為刀劍時不自知,成為人類後才明白,原來不得相逢的痛楚如此龐大,簡直不堪負荷。
或許是他想得太多太遠,大抵表情透露一切,一期一振不知何時回過神來,將手輕輕按在他肩上,臉上情緒是略顯苦澀,眼神卻異常堅定,那樣子令膝丸稍稍鎮定了。
他吁口氣,接著反覆深呼吸,平靜下來後,望著一期一振,又問了次:『我是⋯⋯第二把膝丸嗎?』
一期一振直直看著他許久,表情認真卻又淡漠,這是膝丸從未在一期一振臉上見過的神情,他又一次屏住呼吸。
直到他以為一期一振不會回答了,那人才淡淡笑了開來,輕聲說:『膝丸殿就是膝丸殿啊。』按在他肩上的手稍微用了點力氣,於是膝丸不用再問,便了然於心了,憋在胸口的那鼓氣,也悠遠的吐了出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得知這個該說是愕然呢?或是早有預想的事實後,他出乎意料的沒有沮喪。
只是莫名其妙的,原本想順其自然的事情,卻突然執拗的堅持起來。
比如見到兄長這件事。
本來對相逢,他雖然期望卻不執著,因為明白這不是想要就能實現的事,所以他盡量不想給自己太大壓力,出陣若有拾獲刀子,膝丸通常只會期待一下,很快就會要自己恢復平靜。
畢竟期望越大、失落越大。
他已經受夠初來本丸時,對於每把拾獲的刀子都認定是兄長,最後深深絕望的那種處境。
膝丸厭煩了,他對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緒深惡痛絕。
可是自從得知自己不是初代刀後,便有種莫名的焦躁與急迫感不斷滋生,甚至與日俱增。他想壓抑,卻無法,只有越來越難以按耐,偶而他甚至會有,要是下一秒再見不到兄長,他可能甘願折刀,也不要被思念逼瘋。
或許他的情緒在面對故人時外露,今劍開始減少和他說起舊事或者思念誰的話題,除非膝丸主動提起,否則是一概閉嘴不談的。
沒有兄長在身邊的膝丸很明白自己目前狀況,是各種意義上的心態與情緒都很不穩定,也相對任性。
和人談論髭切,他不喜歡;不與任何人談論髭切,他又難受寂寞。
於是久了,誰要是提起髭切,他不免張牙舞爪起來。
因為與誰都不是太相熟,所以自己反覆不定的情緒實際上沒有在人際關係上帶來困擾,但他想過是否會令一期一振不耐;但一期一振始終沒有改變最初的模樣,不多問、不多說,只是不時的談起天氣、田園或是問候膝丸是否用餐,偶而也會談論博多,那個一期一振始終遇不到的弟弟。
這人對與弟弟無法相逢一事毫不在意的模樣,反而使膝丸的焦躁莫名消退許多。
雖然還是急迫,但不那麼暴烈了。
他突然間便放鬆起來,毫無理由,只是無法再繃緊肩膀。
身體慢慢柔軟、腰椎下沉、雙腳踏實的感受到土地,膝丸茫然的望著天空,一片片薄薄的白雲飄過,他微張嘴,很想說什麼,卻是無言無語。
雖然得到平靜了,膝丸卻覺得更加落寞。
學會安靜等待,像這個本丸裡的所有人一樣,自以為毫不在意(或是在意也沒用)的度過,日復一日,像逐漸腐朽的植物。
本來以為是生活終於歸於中心,心境卻又逐漸回到與一期一振親近前的那段日子,覺得活著枯燥乏味,毫無意義。
但這樣的心情膝丸並未告知一期一振,他不想讓那人擔心,也覺得沒有必要。其實日子不過如此,沒有髭切的生命,對膝丸來說,活著都還顯得太過奢侈,於是很多的什麼,他不想多說,也沒力氣。
就像現在一樣,能這樣與友人相處,他已感到慶幸,沒什麼好抱怨。
偏頭望著似乎逐漸恢復力氣的一期一振的側臉,那因陽光而被曬得泛起紅潮的皮膚,還有因為虛弱而顯得蒼白的嘴唇,膝丸嚥下唾液,突然產生了一股沒來由的飢餓感,是尖銳的牙齒有了搔癢般的刺痛,他止住腳步,深深吸氣,發覺咬緊牙根也無法忍耐那股騷動後,叫住一期一振,低聲道:「等等。」
「什麼?」
一期一振還因熱意而顯得有些恍神。
伸手指著被放在成堆番茄上的竹葉包,膝丸別開眼,「我餓了。」
一期一振愣住,先是狐疑的盯著膝丸,好半晌後彷彿明瞭什麼似的,嘆口氣,「⋯⋯真是受不了。」
將竹葉包遞給他,一期一振率先走往前方的樹蔭下,跟在後方,他看著那人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對著兄長,自己也曾經如此。
從體內最深處湧起的莫名飢餓感,還有燃燒的某種激烈衝動,此類無以名狀的情緒,幾乎要吞噬他的理智;牙齒不斷酸疼,往上蔓延到牙齦處,膝丸嘶了一聲,狠狠咬緊牙根。
幾乎是說來就來,毫無預警,因此也無法防範。
他不斷吸氣吐氣,試圖減緩疼痛,但顯然成效不是太大。
因為當他走到一期一振面前時,那人臉上表情非常難以言喻,彷彿是理解什麼的,卻不是太明白,只是依靠某種本能,隱隱約約,意識到目前的膝丸,正處在某種邊緣當中。
他們雙雙坐下,將竹籃、工具等物擺在一邊,一期一振閉上眼,解脫似的喘了口大氣,道:「剛好休息一下。」
膝丸沒有理會他,逕自拆開竹葉,拿起飯糰,默默吃了起來。
本文最後由 瑪麗三 於 2023-9-11 20: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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