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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刀劍亂舞│源氏兄弟] 花色唄 [普](無實裝刀小烏有,膝丸一期中心,9/11更新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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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3 21:24:50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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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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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薄綠

  01



  大暑。

  太陽垂得異常低,簡直像要掉下來似的,又圓、又大、滾燙著,如燒紅的炭,應該要劈啪響,卻是無聲息,只是熱、只是悶,空氣稀薄的不像話,如凝滯了,停在那兒,無法動彈,包括膝丸。

  他蹲在農田裡,頭上戴著草帽,平時穿的運動外套已經脫掉,身著一件黑色軟衫,袖子已捲上了手肘處,還是不夠散熱。



  *



  不遠處的榕樹下疊著他的外套和午餐,那是今早臨出發時,燭台切光忠給他的,『是梅漬飯糰,另外放了一包鹽,沒味道的話就沾了吃吧。』說時,男人偏頭望著窗外天氣,唔了聲,突然囑咐他早點回來,別在外頭耽擱太久。

  『今天的天氣有點不妙啊──』燭台切的語氣很慎重,膝丸聽了蹙眉,不是很理解。

  順著男人的眼神往外望去,一片澄藍的天空和薄如棉絮的雲,一顆過於刺眼的太陽,還有徐徐吹來的微風,帶著點濕潤土壤的香氣(短刀們剛剛在外頭灑水,因為緣廊上掛了新風鈴,要讓風順著水而來),這是好天氣啊,至少他是這麼認為。

  不過燭台切並非杞人憂天類型,因此他的顧慮多少令人有些在意,況且也不像隨便說說。

  正準備開口詢問,從外頭傳來厚藤四郎的叫喊,燭台切霎時回過神,對膝丸露出略感抱歉的笑容,道:『啊、耽擱你了。』

  『不會,沒有這回事。』

  雖然這麼說,但他心裡升起的念頭是──錯過問話時機了。

  只好放棄那點好奇心,拉開門,偏頭道:『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哦。』燭台切揮手笑著說。



  來到掛有巨大注連繩的大首門,一期一振站在那兒,兩手提滿許多農用工具,身邊圍繞著秋田和後藤,兄弟嘻笑著,也不知說些什麼;一期一振臉上是淡淡細細的笑容,眼神溫煦的像裡頭開滿了許多花,膝丸在旁看著,莫名就感覺非常羨慕與寂寞。

  他沒有開口叫一期一振,是因為沒有力氣,在看到這個景象的瞬間,像身體所有精力被抽乾,只能看著、打從心底渴望著,沒有再多、不能更多。

  倒是對方先發現了他。

  『您來啦,膝丸殿。』一如既往的躬身問候,語氣輕柔,加上絕意不肯放棄的敬稱,嘴角掛著淺淺微笑,這就是粟田口的一期一振,全本丸上下沒人奈他何。

  見只有膝丸一人,一期一振竟疑惑起來,『請問有見到厚嗎?』

  『厚?』這人的弟弟太多了,膝丸經常無法立即辨別一期一振說的是哪一個,於是只能再問:『厚藤四郎嗎?』

  『是的。就是那位頭髮短短、有些鳳眼、稍微調皮不過其實是很善解人意的孩子。』

  似乎怕他想不起來,一期一振特地舉出那孩子的許多特徵,不過形容到最後已經像是自誇了,膝丸不由得發笑。

  『膝丸殿?』

  忍住笑意,膝丸咳了聲,才道:『⋯⋯剛剛是厚來叫我的。』

  『是,因為膝丸殿許久沒出現,我讓厚去看看。』

  膝丸點點頭,『但出門時就沒有見到他了。』

  『是嗎⋯⋯』

  男子偏頭沉思,貌似對此覺得頗無奈,但最終也只是微微嘆口氣,接著無不寵溺的道:『真是的,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別受傷了才好,那孩子總是冒冒失失的。』

  『一期哥擔心太多了啦,厚是很強的!』

  『是呀,厚哥很厲害的。』

  兩位弟弟忙著替那不知所蹤的人開脫,一期一振只能苦笑,偏頭望了望太陽的方位,他拍拍兩個孩子的背,擺起正經的表情,『好囉,該回去做今天的份內工作了,後藤不是要和太鼓鐘殿練習嗎?秋田也是,要和宗三殿一起曬棉被,小心不要跌倒哦。』

  『知道了!』

  『是的!』

  與秋田和後藤道別時,一期一振特地彎下腰低聲交代些事情,兩個孩子點頭應好後,便碰跳著往主宅奔去,臨經過膝丸身邊還不忘要停下來欠個身,『膝丸先生辛苦了。』後藤咧嘴笑,秋田也露出稍微害羞的淺淺笑容。

  『不會,你們也辛苦了。』膝丸回應。

  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跑遠了,膝丸才走向一期一振身邊,接過那人手裡的一些工具,他不禁開口:『你的弟弟們都很有禮貌。』想起較為隨性的今劍,膝丸偶而真的會被粟田口的孩子們嚇到,如他們的哥哥般,都過於拘謹了。

  『謝謝稱讚,不過身為弟弟的膝丸殿也很有禮貌啊,我與有榮焉呢。』一期一振語氣甚是平淡,膝丸卻怔愣停下腳步。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

  等他意會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時,一期一振已經走的有些遠了,雙肩還微微顫抖,顯然是很努力的忍耐笑意,膝丸頓時血氣上湧,羞紅了雙頰。

  『一期!』



  *



  本丸占地面積比想像中大,一切生活自給自足,除了遠征會買點生活用品外,基本上食物是自己耕種採收的。

  靠近東南邊的空地翻出兩大片田園,一片種蔬菜、一片種水果。

  今天膝丸負責蔬菜田。



  當時氣溫還算舒爽,儘管勞動也不覺難受,甚至出汗時還覺得萬分暢快,沉重的身體逐漸變得輕盈,然而隨時間越來越接近晌午,日頭暴烈,溫度攀升至一種讓人虛脫的高度,膝丸慢慢有了呼吸困難的錯覺。

  他馬上明白燭台切話裡的意思。

  真的不太妙啊⋯⋯

  在膝丸因為暑氣無力關注四周時,蟬鳴乍響,隨著溫度不斷向外擴張,那聲音彷彿要鑽進腦子裡似的,搞得他很是心浮氣躁。

  當發覺自己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熱,熱得像要枯竭。

  額頭不斷沁出汗水,沾濕了頭髮也順著太陽穴往下流淌,有些甚至從垂落的髮絲滴入眼裡,酸澀疼痛;而身體裡的水份似乎不斷蒸發,他很渴,總是在喘氣,張著嘴,吸入的空氣溫熱乾燥,還像挾帶著砂石,劃破他的喉嚨和舌頭,刺刺的,有點血味。

  膝丸舔舔嘴唇,半瞇著眼,思緒有些渾沌,通常這時候,他會開始胡思亂想,比如:為什麼要成為人類呢?

  這是他最常想的一件事情。

  尤其在煩躁不堪的時候,這種平常根本不會注意到的莫名想法,會突然『波』一聲,從腦海裡蹦出來。

  他偶而會不懂生而為人的意義,當刀子也挺好,為什麼非得顯化成人類不可?且如生為人是要這般過活,那堪稱沒有意義。

  脆弱、骯髒、異味、煩躁、不安⋯⋯擁有凡胎肉身後,心境上的各種感受被放大數十倍不止,什麼都很詭異、什麼都很抗拒,因為無論是什麼,都顯得可有可無。

  過去刀子模樣時,光是存在,便是一種安寧,因為自己就是自己,不需更多。

  但現在⋯⋯

  低頭看著沾滿泥土、草屑的雙手,他感覺自己在做著一件和本質毫無關係的事,說不上是浪費時間,但就是有點莫名其妙。

  合起手掌,雖然隔著棉布手套,膝丸還是能從細微的縫隙中感覺到那無法形容的觸感,有點空虛,卻是實體。

  想要更清楚。

  脫下手套,他光裸著手去抓了一把泥土,握在掌中,柔軟、濕涼、些許硬刺,那是細碎的石子,這些都是過去身為刀子不曾感受過的,膝丸始終覺得新奇,這是只有身為人類才會擁有的觸感。

  但他不是很能接受為了這丁點的慾望便需要成為人類,這理由的構成不夠強烈。

  他的本質是刀,追逐的是鮮血和殺戮,還有尊嚴。

  可是人類⋯⋯?

  膝丸看不清也摸不透,身為一名人類,該遵循的是什麼?他真的不懂。

  直到某一日,他無意在堂室間,看到一位藍色頭髮的孩子正努力用七彩鮮豔的絲線編織什麼,並聽那孩子用低沉卻稚嫩的聲音喃喃說道:『希望快點見到江雪兄,把這個送給他,江雪兄會高興吧?』

  『當然,江雪兄會很高興的,因為是小夜做的啊。』身邊一位粉色長髮的男人微笑著回應。

  膝丸當時還認不得他們是什麼人,後來才知道是左文字兄弟。

  也因為小夜的一席話,他竟有了豁然開朗之感。

  原來是為了相見嗎?

  為了與某人相見、為了那位的笨拙、為了討那位的開心,他必須先習慣這些生活才行,一開始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全都是為了等到那一刻的奉獻;最重要的是,唯有相見了,膝丸成為人類才有意義;而也正是因為成為了人類,才產生了這諸多想法。

  之後膝丸便很少為了成為人類這件事情煩惱,儘管還是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但他相信,等相逢了,一切就會好轉。

  ⋯⋯大概?

  膝丸握緊雙拳,沾了水原本冰涼濕潤的泥土逐漸變得溫熱,他不得不在這被暑氣稀釋理智的當下,反覆安慰自己──會變好的,只要與那人相見。



  *



  正當膝丸準備處理剛剛從蔬菜田園拔下的那成堆雜草時,一期一振來了,手裡抱著滿滿一竹藍的新鮮水果,俊秀的臉同樣被曬得紅僕僕,全是汗水。

  膝丸對於一期一振還穿著那件連帽外套,不禁蹙眉,但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加快整理的速度。

  「抱歉,請再等我一下。」或許是被熱的有些恍神,一期一振呆站在原處,並未回應,直到膝丸喊了聲,那人才恍然回神,露出疲備至極的勉強笑容,說:「沒關係,我也來幫忙。」

  「你去樹下休息吧?」

  「沒關係,兩個人動作比較快。」

  膝丸雖然想拒絕,但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個人,於是便放任了。

  一期一振走往那棵榕樹,放下竹籃時,見被竹葉包裹的飯糰依舊完整如初的擱在黑色運動外套上,不禁回頭,對著田園裡的人高聲問:「沒有吃午餐嗎?」

  停下手邊的動作,膝丸回過身去對著友人點頭,卻並未開口。

  一期一振也没再追問,只是捲起衣袖,走進田園裡,蹲下身,開始採收那一株株生長飽滿的蔬菜。

  二人埋頭苦幹,沒有交談,碩大田園裡唯有稀疏的衣物摩擦聲和掰折蔬菜的啪、啪,以及越來越響亮,簡直要逼瘋人的蟬鳴。



  等膝丸解決那成堆的雜草後,一期一振也差不多在收尾了,此時太陽早偏離中央,稍稍往西邊斜落。

  可光線依舊強烈,溫度絲毫沒有減緩現象。

  稍作整頓後,二人商議不休息直接回本丸,因為外頭實在太熱,就算乘坐樹蔭底下,也不覺能真正緩解疲勞,反而有更虛脫的無力感。

  收拾妥當,他們拿了工具與蔬果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路途中,一期一振突然用以一種語重心長、又如自言自語般,卻讓人聽得一清二楚的口氣,說:「人類不比刀子,是活生生的物體,會感到飢餓與虛弱,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倒下哦。」

  以那樣蒼白虛弱的語氣說出這番話實在很沒有說服力,不過膝丸不想反駁,他明白一期一振說的是什麼意思;多少也有感覺這不只說給他聽,大抵自我催眠成份居多,更清楚當這人如此直白的時候,他便沒有迴避的空間,於是膝丸半垂著眼,低聲道:「⋯⋯太熱了,沒有胃口。」

  「的確,今天真的很熱。」一期一振半抬頭,對著過於龐大的光線細瞇起眼,「⋯⋯很熱。」他重複,像無力的喃喃自語。

  半晌沉默後,一期一振偏頭對膝丸露出更加虛弱的微笑,叮囑道:「回到本丸後要好好解釋哦,否則燭台切殿會擔心的。」

  膝丸斜眼望向那人,嘴唇稍稍抿了起來,有些微微發怒。

  以目前狀況來看,自己絕對不是那個需要被擔心的人吧?雖然這麼想,膝丸仍舊沒有表達出來,畢竟他對眼前人也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只要開始逞強了,就不想被關心,一期一振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傢伙,而面對這人,膝丸出乎意料是沒轍的。

  對膝丸來說,這人是很特別甚至是奇異的存在,他倆同時來到本丸,在一片粉櫻飛漩中,膝丸第一眼見到這人,心裡便升起異樣的親近感,有點近似於見到今劍時的感受,卻又不全然相同。

  或許主上有意讓他倆同時提升戰力,很經常的,膝丸與一期一振會待在同個部隊出陣,二人的確因為長時間相處而友好起來,不過總還有些隔閡。

  問題不是出在一期一振身上,膝丸很清楚,是自己有問題,卻束手無策。

  他不知道怎麼了,只是不間斷的,有種疏離感,對本丸的誰都一樣。他像存在於此,同時也不存在,和任何人都能有禮的問候,卻再無下文;總感覺到很殘缺不全,胸口空蕩蕩的,希望能被什麼填滿,卻連需要的是什麼都不曉得,於是連生活都顯得支離破碎,難以負荷。

  直到有一日,膝丸站在庭院發呆,腦海裡第一次閃過『乾脆就這樣斷掉算了⋯⋯』的念頭,不知何時來了的一期一振喊了聲,打斷了膝丸的思緒,他轉過頭,愣愣望著那人。

  一期一振站在他身邊,無聲欣賞盛開的櫻花,也不看他,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開口,邀請膝丸一同品嚐弟弟們遠征帶回來的甜品。

  沒有勉強,只是等待,用以一種隨興的溫柔,安靜著、存在著、微笑著,然後偏頭,直直凝視他。

  回望那樣的笑臉與眼神,膝丸胸口登時酸酸澀澀的,甚至有些疼。

  那時還是櫻花燦放的季節,春櫻隨風飄落,整個本丸下著粉色的雪花,在那一片柔嫩的顏色裡,一期一振始終清淺微笑,而膝丸看著,說不出心裡千百交雜的情緒,只是鼻頭發酸,似有眼淚,但他不願落下。

  良久,膝丸緩緩吐出一口氣,像吐出千年萬年的哀愁,他的眼淚終究還是滑落,但一期一振彷彿未見,只是說了句:『會泡好茶等您的。』便轉身離開,膝丸伸手抹去淚水,突然覺得身體放鬆了些,吸吸鼻子,便向著一期一振的背影走去。

  從那刻開始,他就特別拿一期一振沒辦法。

  似乎是認輸了,在很多意義上,對那人、也對自己,徹底臣服。

  而在本丸得到的第一份友好情誼倒令今劍備感驚訝,不過那孩子模樣的故人也不過愕然半晌,最後泛著天真笑意,搖頭晃腦的,說:『既然來了,就好好相處。有除了髭切以外信賴的人,不是很好嗎?我們不比從前,不需要單打獨鬥了。』

  這話他理解,只是當時膝丸選擇不予置評。

  因為除了兄長,他什麼都不需要。

  雖然與其餘人相處的也算不錯,但真正重要的,他還是區分的很清楚,算是一種本能。

  畢竟對膝丸來說,打從被製造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於他,就不會有任何人事物能比髭切重要。

  就算是一期一振也一樣,於膝丸是難能可貴的友情,卻永遠不會成為膝丸最珍惜的存在。

  縱然殘忍,但他明白,這就是真相──是他們看似多情溫柔相處下的真相。

  只是對這人,除了親切,他總還有種熟悉感。

  彷彿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儘管荒謬,但膝丸只能這麼形容:似曾相識。

  他曾經將這個想法告知一期一振,並慎重而嚴肅的問:『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吧?』

  那時一期一振正在吃丸子,因為他的話差點被裸露的竹籤刺傷嘴唇。

  『您在說什麼啊?難道⋯⋯膝丸殿喝茶也會醉?』

  『我現在非常認真。或許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其他地方,我們應該見過面吧?可能我忘了,但你或許還記得。』

  一期一振笑著否決他的臆測,『我與膝丸殿,是在這個本丸才初次見面。』

  那人說的篤定,膝丸卻也不是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另外一個猜想,他不是特別喜歡。

  『那麼⋯⋯』開口前,他躊躇了起來。

  『膝丸殿?』

  深吸口氣,他平復心緒後,盡量穩住聲線,沉聲道:『那麼我⋯⋯是第二把膝丸嗎?」

  這個疑問或許來的唐突,因為一期一振顯然愣住,並未料到他會這麼問的模樣,而那神情竟是讓膝丸無端緊張起來。

  他以為一期一振會立即否認,但過了許久,那人卻毫無反應,彷彿陷入什麼思緒般的,整個人徹底的静了下來,如沉入水池,深深的埋了進去。

  面對這樣的一期一振,膝丸驚慌失措了。

  腦海裡開始冒出許多荒誕不堪,在當下卻又如此合情合理的諸多想像,比如──他已經是第無數把的膝丸了、又或者,早已與兄長相逢卻毫不自知、也可能是⋯⋯無論經過多漫長的歲月,他都沒有與兄長相見過。

  最後一個想法令膝丸不寒而慄,他嚥下唾液,不敢再想。

  但恐懼已經深植內心,因為他明白,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情。相逢不是理所當然的,拼命努力也不見得會有回報,如果只要許願就能成真,那麼不止自己,一期一振早與博多擁抱、今劍也不用日日掛念著岩融與三日月宗近,還有儘管不親近卻還是深深愛著的小狐丸。

  這些都是殘酷而真實的,身為刀劍時不自知,成為人類後才明白,原來不得相逢的痛楚如此龐大,簡直不堪負荷。

  或許是他想得太多太遠,大抵表情透露一切,一期一振不知何時回過神來,將手輕輕按在他肩上,臉上情緒是略顯苦澀,眼神卻異常堅定,那樣子令膝丸稍稍鎮定了。

  他吁口氣,接著反覆深呼吸,平靜下來後,望著一期一振,又問了次:『我是⋯⋯第二把膝丸嗎?』

  一期一振直直看著他許久,表情認真卻又淡漠,這是膝丸從未在一期一振臉上見過的神情,他又一次屏住呼吸。

  直到他以為一期一振不會回答了,那人才淡淡笑了開來,輕聲說:『膝丸殿就是膝丸殿啊。』按在他肩上的手稍微用了點力氣,於是膝丸不用再問,便了然於心了,憋在胸口的那鼓氣,也悠遠的吐了出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得知這個該說是愕然呢?或是早有預想的事實後,他出乎意料的沒有沮喪。

  只是莫名其妙的,原本想順其自然的事情,卻突然執拗的堅持起來。

  比如見到兄長這件事。

  本來對相逢,他雖然期望卻不執著,因為明白這不是想要就能實現的事,所以他盡量不想給自己太大壓力,出陣若有拾獲刀子,膝丸通常只會期待一下,很快就會要自己恢復平靜。

  畢竟期望越大、失落越大。

  他已經受夠初來本丸時,對於每把拾獲的刀子都認定是兄長,最後深深絕望的那種處境。

  膝丸厭煩了,他對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緒深惡痛絕。

  可是自從得知自己不是初代刀後,便有種莫名的焦躁與急迫感不斷滋生,甚至與日俱增。他想壓抑,卻無法,只有越來越難以按耐,偶而他甚至會有,要是下一秒再見不到兄長,他可能甘願折刀,也不要被思念逼瘋。

  或許他的情緒在面對故人時外露,今劍開始減少和他說起舊事或者思念誰的話題,除非膝丸主動提起,否則是一概閉嘴不談的。

  沒有兄長在身邊的膝丸很明白自己目前狀況,是各種意義上的心態與情緒都很不穩定,也相對任性。

  和人談論髭切,他不喜歡;不與任何人談論髭切,他又難受寂寞。

  於是久了,誰要是提起髭切,他不免張牙舞爪起來。

  因為與誰都不是太相熟,所以自己反覆不定的情緒實際上沒有在人際關係上帶來困擾,但他想過是否會令一期一振不耐;但一期一振始終沒有改變最初的模樣,不多問、不多說,只是不時的談起天氣、田園或是問候膝丸是否用餐,偶而也會談論博多,那個一期一振始終遇不到的弟弟。

  這人對與弟弟無法相逢一事毫不在意的模樣,反而使膝丸的焦躁莫名消退許多。

  雖然還是急迫,但不那麼暴烈了。

  他突然間便放鬆起來,毫無理由,只是無法再繃緊肩膀。

  身體慢慢柔軟、腰椎下沉、雙腳踏實的感受到土地,膝丸茫然的望著天空,一片片薄薄的白雲飄過,他微張嘴,很想說什麼,卻是無言無語。

  雖然得到平靜了,膝丸卻覺得更加落寞。

  學會安靜等待,像這個本丸裡的所有人一樣,自以為毫不在意(或是在意也沒用)的度過,日復一日,像逐漸腐朽的植物。

  本來以為是生活終於歸於中心,心境卻又逐漸回到與一期一振親近前的那段日子,覺得活著枯燥乏味,毫無意義。

  但這樣的心情膝丸並未告知一期一振,他不想讓那人擔心,也覺得沒有必要。其實日子不過如此,沒有髭切的生命,對膝丸來說,活著都還顯得太過奢侈,於是很多的什麼,他不想多說,也沒力氣。

  就像現在一樣,能這樣與友人相處,他已感到慶幸,沒什麼好抱怨。

  偏頭望著似乎逐漸恢復力氣的一期一振的側臉,那因陽光而被曬得泛起紅潮的皮膚,還有因為虛弱而顯得蒼白的嘴唇,膝丸嚥下唾液,突然產生了一股沒來由的飢餓感,是尖銳的牙齒有了搔癢般的刺痛,他止住腳步,深深吸氣,發覺咬緊牙根也無法忍耐那股騷動後,叫住一期一振,低聲道:「等等。」

  「什麼?」

  一期一振還因熱意而顯得有些恍神。

  伸手指著被放在成堆番茄上的竹葉包,膝丸別開眼,「我餓了。」



  一期一振愣住,先是狐疑的盯著膝丸,好半晌後彷彿明瞭什麼似的,嘆口氣,「⋯⋯真是受不了。」

  將竹葉包遞給他,一期一振率先走往前方的樹蔭下,跟在後方,他看著那人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對著兄長,自己也曾經如此。

  從體內最深處湧起的莫名飢餓感,還有燃燒的某種激烈衝動,此類無以名狀的情緒,幾乎要吞噬他的理智;牙齒不斷酸疼,往上蔓延到牙齦處,膝丸嘶了一聲,狠狠咬緊牙根。

  幾乎是說來就來,毫無預警,因此也無法防範。

  他不斷吸氣吐氣,試圖減緩疼痛,但顯然成效不是太大。

  因為當他走到一期一振面前時,那人臉上表情非常難以言喻,彷彿是理解什麼的,卻不是太明白,只是依靠某種本能,隱隱約約,意識到目前的膝丸,正處在某種邊緣當中。

  他們雙雙坐下,將竹籃、工具等物擺在一邊,一期一振閉上眼,解脫似的喘了口大氣,道:「剛好休息一下。」

  膝丸沒有理會他,逕自拆開竹葉,拿起飯糰,默默吃了起來。






本文最後由 瑪麗三 於 2023-9-11 20: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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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4 11: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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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由於與一期一振親近的關係,膝丸很經常參加粟田口短刀們的下午茶。

  聽那群孩子談論竹蜻蜓、甜點、主上給予的新奇玩具,偶而會談點戰場上的事,不過他們說最多的,還是關於一期一振。

  他其實很驚訝從短刀們口中聽見的一期一振實際上有點迷糊、有點調皮(喜歡捉弄長谷部),甚至心眼挺狹小,沒由來就會對一些小事情暗暗生氣,最好笑的是,他總以為沒人發現。

  『果然一期哥最可愛了!』雙手捧著臉頰,乱藤四郎顯得莫明興奮。

  其餘藤四郎們也參予討論,只有坐在膝丸身邊的信濃很安靜,頭向著他,滿臉驚奇。

  『怎麼了嗎?』膝丸問。

  『唔嗯、膝丸先生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呢。』話一說完,朝他更靠近了些。

  『不是錯覺,真的有香味!』

  信濃興奮的高聲嚷嚷,原本還在激烈爭辯是睡著時的一期哥可愛還是發呆時的一期哥可愛的藤四郎們,聽見信濃的話,立即中斷話題,唰一聲,紛紛圍了上來,像幼犬似的,一隻一隻在他身上拼命嗅。

  『真的耶,有沒聞過的香味──』

  『好、好香哦⋯⋯』

  『這應該是薰香,膝丸先生原來有如此雅好嗎?』

  藤四郎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越來越貼近,最後幾乎是黏在他身上了,膝丸對此有點哭笑不得。

  直到一期一振拿了點心回來,被此景嚇了一跳,慌忙阻止,藤四郎們才一哄而散。

  『真是!這樣很沒有規矩哦,會給膝丸殿添麻煩的。』

  『是──』

  『不過,那個味道真的很奇特,一期哥也聞聞看嘛!』

  『什、什麼?!』

  『快點嘛,一期哥!』不曉得是哪個藤四郎出聲,接著一群孩子們便對一期一振又推又擠,逼得那人只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眼裡其實有很濃厚的興趣),往他肩頭嗅了嗅。

  『嗯⋯⋯真的有股香味呢。』一期一振閉起眼,又聞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麼,但顯然最終是沒有答案的,因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問:『是什麼呢?猜不出來,可是真的好香。』

  兄長身上的味道才真的是香。

  雖然如此想,膝丸卻沒有說出口,他只是也順著自己身上的衣物嗅了嗅,然後回憶了一下,說:『應該是水沉香。』

  『是薰香的一種嗎?』藥研藤四郎問。

  膝丸點點頭,身邊的信濃馬上笑道:『原來是薰香啊,好適合膝丸先生呢!』

  『也很適合髭切先生啊,兩位身上都有獨特的香味呢。』

  沒有注意這句話是誰講的,不過膝丸卻在意識到某些事情後,愕然的睜大眼睛,對滿室的藤四郎短刀們突然感到陌生起來,他張嘴卻無聲,好半晌,才問道:『你們⋯⋯為什麼會知道我兄長身上也有薰香?』那聲音顯然是顫抖著,而此話一出瞬間,原本喧鬧著的,都靜下來,如聲音被抽取,丟了,寂靜。

  藤四郎們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是淡漠,眼神很遠、很深,閃著某種陰森森的光,膝丸頓時無法再問,只覺那是什麼不可碰觸之物,時機未到,而他離得太近了,因此驚恐。

  湊巧燭台切端了一盤豆大福來,對著滿堂滿室過於死寂的氣氛感到不解,『糟糕,我來的不是時候嗎?』

  『不,算的剛剛好哦。』接過燭台切手中的豆大福,藥研顯然鬆了口氣,『很完美的時機。』吆喝著其餘弟弟們來享用甜點,藤四郎們紛紛散開,膝丸的疑問就此不了了之,氣氛又瞬間鬆軟起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毫無頭緒,甚至以為自己瘋了,反應過度。

  膝丸端坐在位置上,頸脖沁滿冷汗,腦子一片混亂、頭疼欲裂,心裡閃過必須逃走的衝動,但他還是不動,只因身旁的一期一振露出安撫的微笑,暫時,膝丸可以認為剛剛那一瞬間都是白日夢境,醒了,就是結束。


  當晚,他真的作了個夢。

  夢裡他和兄長仍是源氏重寶,被安放在宅邸裡最通風透氣的房間。

  陽光細碎而柔軟,偶而自窗外隨風飄入幾瓣不知名花朵的花瓣,落在他們眼前,粉嫩透明;檀木做成的刀架,飄著溫煦的淡香,他與兄長安穩的擱置在上,下方擺有自身刀鞘,兄弟倆一左一右,沉靜得宛若時光靜止,不會改變。

  那是段回想起來都會感到無比幸福的日子。

  源氏人生活在一種慢悠悠的時光裡,好風雅,喜薰香,宅邸的空氣裡總是浮有一種香味,不濃不膩,淺淡而遠長,那味道沾染上宅邸的每一樣物品與每一個人,自然包括髭切與膝丸。

  彼時他們的名字都還不是現在這一個,但那是太過遙遠的事了,總有些模糊。

  在某些夢境的片段間,膝丸發現自己經常是被擁抱著的狀態,而擁抱他的人無一不是髭切。修長的雙臂輕輕摟著他,髭切喜歡用臉頰摩娑他的頭髮,然後在耳邊發出呵呵的笑聲。

  兄長微張的嘴,外露的尖牙偶而會觸到膝丸耳廓,自那瞬間的接觸,他胸口升起一股奇異的搔癢。

  夢境裡,膝丸可以聞到兄長身上的香味,一種與自己不同,更加顯得濃郁妖異的味道。

  唔、是白麝香。

  那在當時是很名貴的薰香,從遙遠的西方渡海而來,源氏人稱作『黃蘗』,和某種藥材同名,但顯然會這麼稱呼的原因,和其功效無關,而是因為那香粉呈現一種極淡的黃色,如若透明似的,卻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膝丸與髭切從未將薰香當作一種風雅,而是一種洗滌。

  依照習俗,見血的刀必須經過淨化才能回到刀架上。

  薰香自古以來便經常使用在各式各樣的護身、安宅與淨化,無論對人對物,都有其相對功效。尤以對沾了血的刀而言,刀身穢氣太重,容易汙損刀靈,刀靈若毀,整把刀就毫無意義,與廢鐵並無不同;所以給予經常上陣的刀劍佐以各式薰香,除了淨化外,另有一說是安撫刀氣,令狂躁的氣歸於平靜,避免無端傷人。

  他與兄長就是在那漫長的歲月中,讓那煙霧似的香氣洗去刀身上的血戾,從無法控制的躁動緩慢回歸中心,沉靜下來,如若磐石。

  久而久之,那香味如他們兄弟與生俱來似的,竟是散不去了,始終繚繞。

  而膝丸很清楚記得兄長身上的香味,他喜歡那味道。

  雖然稍顯濃郁了,但他認為世上僅有兄長勘配這名貴奇香。說出這番話時,膝丸知道自己很認真,可髭切聽了僅是微笑,偏頭又在他髮上嗅了嗅,然後笑瞇了眼,用以一種不知道是認真還是隨意的語氣,說:『弟弟身上的水沉香,我也很喜歡哦。』

  『唔⋯⋯』

  具體的真實情況膝丸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在夢境裡重新聽了一次,他還是難為情的無法言語。與兄長比較什麼的、被兄長喜歡什麼的⋯⋯只要膝丸仔細想了,便是腦子一片空白,因為那是以他自身而言太超過的範圍,根本無法想像。

  閉上眼,膝丸要自己冷靜點。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要全心全意感受兄長的擁抱與呼吸就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

  儘管這只是夢境的一部分。

  很不容易他終於緩和內心過於激昂的情緒,正準備開心的抱緊兄長,一滴又一滴的液體卻不知從何處滴落,沾上了臉,濕濕黏黏的,有種熟悉的噁心感。

  什麼東西?膝丸睜開眼,摸摸臉,手指的觸感是黏稠而溫熱,他更加疑惑,不禁抬頭,卻見髭切臉上流滿了血,一大片,水流似的,從眼鼻口中,傾洩而出。

  『啊、啊⋯⋯』

  膝丸嚇壞了,他沒料到會看見這種景象。什麼也沒辦法想,只是很本能的,伸手想抹去髭切臉上的血,但怎麼抹,那血也沒有停止的現象,反而越流越多,逐漸染紅了膝丸的頭髮和皮膚,有些甚至滴入嘴裡,他嚐到了類似鐵鏽的味道。

  『兄長!兄長!』他不明白髭切是沒有感覺或者不在意,但顯然兄長對那些血是無動於衷的,只是一直微笑望著膝丸,嘴裡甚至輕輕喊著:『弟弟、弟弟⋯⋯』

  膝丸張嘴無聲,慌張恐懼的甚至快要落淚,他還在抹那些血。倏地,髭切抓住他的手,臉上表情一改,溫柔散去,森冷一層一層的覆蓋臉容,那雙多情的眼睛此刻只餘涼薄。

  『兄長?』他低低輕喚,那人卻是沒有回應,只盯著膝丸,周身氣息越來越冷。

  髭切的模樣令膝丸打從心裡深深害怕,只因他知道兄長的這個表情代表什麼。

  那是動怒了,或者對自身以外的一切事物,冷眼相看的模樣。

  兄長只一次這樣看過他,而那次是因為⋯⋯

  膝丸來不及想起任何片段,便見髭切壓低身子,二人額頭相抵,他甚至能清楚看見兄長眼裡某種如凍結河流般的,無以名狀的東西,堅硬且尖銳。

  『兄長?』膝丸又喚了一次,髭切依舊沒有回應,只是瞬也不瞬的盯著他。

  半晌,髭切綻開笑意,氣息又溫柔起來,『弟弟⋯⋯』他溫柔喊著,嘴唇擦過膝丸鼻尖,順著臉頰吻過鬢角,來到耳邊,膝丸緊緊閉上眼,莫名緊張起來。

  他以為兄長會像過去那樣呵呵笑,說剛才的一切都是開玩笑。但過了良久,髭切只是冷冷的低聲說:『為了那個傢伙,你要殺了我嗎?』

  ⋯⋯什麼?

  膝丸連呼吸都忘記。

  他張嘴想否認,卻見眼前的髭切扭曲起來,而那血還在流,流了髭切滿身,最後整個人竟是完全融化了,只餘一灘鮮紅色的血液。那血液不斷擴大擴大,最後如海嘯似的吞蝕了膝丸,他被淹沒,被兄長的血灌滿口鼻,耳邊咕嚕咕嚕,隱約還能聽見髭切的聲音,他依舊問著:『你要殺了我嗎?』


  「我沒有!」

  膝丸幾乎是吼著驚醒,眼前是一期一振帶著擔憂的表情。

  四周蟬鳴仍未停歇,刺耳的響,但膝丸半時半刻卻分不清現實夢境。他緊抓著雙臂衣袖,大口大口喘氣,明明樹蔭底下非常涼爽,膝丸卻滿身是汗,甚至有點冷意。

  「膝丸,還好嗎?」一期一振在旁顯得憂心忡忡。

  膝丸搖頭,伸手抵住額,反覆吸氣吐氣幾次後,才沙啞著聲,問:「⋯⋯我不小心睡著了?」

  「嗯,吃完東西後您說想休息一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得很熟,我想著也不趕,就決定別太早叫醒您。可是⋯⋯」一期一振停頓,最終沒有繼續說下去,膝丸斜眼望他,含糊的嗯了一聲。

  二人安靜了一陣,四周蟬鳴逐漸減弱,膝丸拿起水瓶,這才想起是空的,他皺眉,又將水瓶放回竹藍上。

  一期一振見狀,將自己的水瓶給他,「不嫌棄就喝吧。」

  「謝謝。」

  他仰頭一口將水飲盡,覺得稍微解渴了,半顯茫然的望著遠處山林,還有本丸墨黑色的磚瓦屋頂,膝丸低聲道:「⋯⋯我夢見兄長了。」

  一期一振聽了怔住,似乎不曉得要說什麼,好半晌才吐了句:「是嗎。」便再無聲息。




  *


  回到本丸時,已是日落時分了。

  前來迎接的大和守安定接過他們手中的竹籃,逐一報告今日他們錯過的一些本丸重點,並說他們只比出陣部隊晚幾分鐘歸來。

  「沒第一時間看到有點可惜,畢竟帶回來不得了的人物呢!」安定顯然很興奮,整張臉紅僕僕的。

  膝丸與一期一振互看一眼,誰都想不出來會是何許人也來報到。

  直到後藤藤四郎抓著那一臉白淨模樣的男孩出現,蹦蹦跳跳的來到他們面前,大喊:「一期哥,是物吉哦!物吉貞宗!」

  原本都會笑意盈盈的回應弟弟們說的每句話的人,此刻卻是過份安靜,膝丸偏頭望向一期一振,發現那人早已臉色大變,嘴唇抿的很緊、眼神原本驚懼,一瞬間卻又變得非常陰冷,甚至帶著些微憤怒。

  這人此刻的表情是不會輕易險露出來的,只有在戰場上,一期一振才會有瘋了似的、全部爆發出來的陰狠模樣,如今卻在弟弟面前⋯⋯膝丸回頭看向前方的物吉貞宗,某部份理解到,是因為這個人才讓一期一振失控至此,而當事人竟是毫無自覺的。

  一期一振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彷彿極欲忍耐什麼似的。

  後藤顯然也發覺事態不對勁,拉著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天真浪漫笑著的物吉後退,怯怯叫了聲:「一期哥?」

  那人這才回過神,露出一個誰也看得出來是勉強的笑容,語帶抱歉的說:「對不起,後藤。我今天有點累了,有事明天再說好嗎?」

  「哦、嗯⋯⋯」

  後藤點點頭,又把物吉往身後拉了些,側過身讓一期一振離開。

  膝丸盯著那人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後藤身邊顯然還是不在狀況中的物吉,接著與一邊明確被剛剛怪異氣氛嚇到的安定面面相覷,終究是沒有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儘管他們都明白是因為誰,卻選擇閉嘴不言。


  直到某一天,膝丸感覺頭有點暈眩,找了藥研藤四郎,隨口一問,才知道那二人曾相互對戰過,而一期一振是戰敗的那一方。

  「他們某種程度算是冤家吧。」正替膝丸量血壓的藥研用以一種意外輕鬆的語氣說道。

  「可是戰場上的兵家勝負⋯⋯」

  「今天請多攝取糖份與水份,膝丸先生。」藥研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讓膝丸止住話語,他點點頭,拉下衣袖,看少年提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不禁問:「是生病嗎?」

  「不是的,只是有點低血糖,膝丸先生最近吃得很少對吧。」

  「可能太熱了,有點食慾不振。」

  「不行哦,經常出陣的人若不攝取大量食物補充營養,很容易體力不支的。」藥研半瞇起眼,「低血糖只是個前兆,不多加注意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哦。」又提筆在紙上寫了東西,少年最終做出結論:「膝丸先生要好好關心自己的身體啊。」

  「是⋯⋯」

  似是得到滿意的回答,藥研將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張收進資料夾,放回書架上後,才偏頭對著膝丸苦笑,說:「別看一期哥那個樣子,其實很鑽牛角尖又固執,雖然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但終究是放不下吧。」

  想起一期一振當時的模樣,膝丸大抵能理解藥研的意思,可還是皺起眉頭,輕聲說:「但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不就是如此嗎?他一直耿耿於懷⋯⋯」

  沒有任何意義啊。

  這句話膝丸嚥了回去,但顯然藥研是明白的,他聳聳肩,臉上表情甚是無奈。

  「嘛⋯⋯或許吧。」

  藥研的模樣讓膝丸想起這個本丸的四季更迭,總是轉瞬間就改變,但無論怎麼替換,很多事情與情感,似乎都無法讓時間消彌,就比如一期一振的執著,還有自己的妄念。

  膝丸抿起唇,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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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4 11:19:18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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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他最近總是作相同的夢。

  與兄長分開後,隨著新主人來到遙遠又溫暖的南方,那裏經常開滿許多花草,樹木也總是茂盛而高大,有非常古老的靈氣。他偶而能聽見那些樹木的低語,稱讚他是一把漂亮的刀,優雅、薄透、如深遠的青山,可以窺視很多很多。

  但他不認為自己有多美麗,那是因為那些樹木沒有見過兄長,他不厭其煩的解釋,如若有一天,祂們能見到兄長的話,便會明白他的美不過尋常,真正美麗強大的一把刀子,是不需稱讚,而是光看著,便望而生畏,打從心底,會有股道不盡的尊敬。

  可是無論他怎麼形容,祂們都沒有辦法理解兄長的美麗,只是一昧的輕輕晃動,發出低低的呵笑,像那些充滿智慧的老者,不輕易說出什麼。直到有一天,樹木們說,有一把純淨美麗的刀子將要來到這遙遠古老的南方,為的是與他相見。

  他不解的問是誰?祂們只說,是他的手足。

  有那麼一刻,他簡直滿懷喜悅。

  如是手足,就只能是兄長了吧?於是他開始殷切等待,等待與兄長重逢的瞬間。

  啊啊⋯⋯終於能見面了。

  相隔如此遙遠的距離,千山萬水間,他的兄長即將踏過日月而來,為的是與他相見。只要想到這件事,他便激動的無法自處,甚至好幾次不小心劃傷主上,見血了,刀氣瞬間收斂,卻還是難以抑制那股喜悅,顫動著。

  直到春天過去、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也過去⋯⋯又迎來另一個春天後,某個煦光燦爛的早晨,主上難得嚴肅的取來山泉水給予他做淨身儀式,用乾淨嶄新的棉布,沾點水,一吋一吋、小心翼翼的擦拭他的刀身,直到光潔了、鋒利了,才又將他放入鞘中。

  自始自終主上都不發一語,他以為這是岀陣前的準備,卻沒料到主上捧著他來到待客的堂室,一拉開門,他便見到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刀子正在等待,那人有著與他相同的身型與容貌,卻唯有雙眼與髮色是不同的。

  那人的頭髮像閃爍星光的夜色,而眼睛泛著一種如玻璃般透明似的細微亮光,隱約閃爍著一點淡淡粉嫩的櫻花色。

  那人對著他笑,越笑越溫柔,他沒有心臟的胸口卻開始隱隱作痛。


  夢境總是到這裡停止,膝丸會自動清醒過來。

  今天也是如此,他呆愣的躺在床上,些許陽光透過紙門照射在身上,不知不覺已經夏末,進入有些寒意的季節了。太陽逐漸轉成一種裝飾品,僅僅是照亮世界,很難再感受到溫暖,更遑論大暑時的那種酷熱。

  膝丸百般不願的坐起身來,掀開棉被時還因為那個夢境而茫然著。他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夢的還是自己,一個除了眼睛外沒有一處與自己不同的⋯⋯自己?

  而他還記得那些樹木們說的話──那是他的手足。

  但他的手足應該只有髭切才是。

  所有思緒一旦到這裡就會硬生斷裂,他再也無法繼續細想,不是沒有頭緒,而是記憶上的一個斷層。在到南方去之前的事情膝丸都記得清楚,甚至之後遇見岩融與今劍的那些歲月也沒忘記,就是那個春天的記憶,彷彿被切割,沒了,只有那個片段,是一整片空白。

  他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只是就算硬要回想也沒辦法,因為沒有開頭,便什麼也無法開始。膝丸嘆口氣,試著不要再想,卻聽見走廊傳來碰碰碰的聲音,他停止解開寢衣束帶的動作,正回頭,臥室房門便被拉開,站在那兒的是今劍,臉上泛著興奮的紅潮。

  「薄綠!」今劍幾乎是尖叫,他能感受到故人有著想撲上來的衝動,於是他走上前,歪著頭,問:「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興奮?」

  「看看誰來了!」伸手一把將膝丸拉出臥室,今劍忙指著前方走廊,陽光正巧刺在他眼瞼,於是視線白茫茫的,他並不能清楚看見,「是誰啊?」膝丸問,偏頭想避開光線。

  今劍卻只是不斷重複:是他啊!是他啊!這類簡直語無倫次的話語,膝丸嘆口氣,壓低身子,終於看見那抹高大的紫色身影,不由得驚呼:「岩融?!」

  只見今劍放聲尖叫,拉著膝丸便穿過庭院往廊前奔去,似乎剛到本丸的岩融原本還迷糊的四處張望,見到故人,也是一陣大喊,跳下走廊,伸開雙臂,一把將今劍與膝丸抱了個滿懷。

  「薄綠!今劍!」岩融生得高、力氣也大,一隻手就能抱起膝丸,今劍已經被他扛在肩上,「好久不見了!」

  「呃⋯⋯是啊,好久不見。」還穿著入睡時的寢衣又赤裸雙腳,膝丸很想先回房整理,不過顯然岩融和今劍正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他又被抱得很緊,一時半刻動不了,只能無奈發笑。

  後來是加州清光頂著一張受不了的表情在廊上大喊:「岩融,主上要見你哦。」岩融才放開膝丸,被今劍拉著離開。

  膝丸站在庭院裡,身上寢衣皺巴巴的,雙腳也沾滿泥土細石,模樣有些狼狽,但卻懶得動,心裡盡是想著──連岩融都來啦⋯⋯

  「唉⋯⋯」

  抬頭望著天空,是澄澈如鏡的藍色。

  一陣冷風吹來,膝丸稍微瑟縮,半晌後,他便回房做清理。


  *


  據說岩融是隨著夜戰們的短刀回來的,幾個孩子們扛著一把大刀,滿身泥濘傷口的歸來,似乎把在門口迎接的一期一振嚇得不輕。

  但那傢伙本來就是遇到弟弟們會變得有點神經質的人,所以聽到這件事情時,膝丸也沒多大驚訝,只是有點意外在通常只會拾獲到短刀的夜戰場得到岩融,連長谷部都嘖嘖稱奇。

  之後頒布出陣命令,膝丸與岩融分配同一部隊,同時還有和泉守兼定、太郎太刀、鶴丸國永、燭台切光忠,去的是阿津賀志山。

  不是新奇的戰場,為的也是讓岩融盡速提升戰等。畢竟他的攻擊範圍廣,一旦升級到某程度,便能成為穩定戰力。

  眾人浩浩蕩蕩出發時,膝丸與岩融走在最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其實主要是膝丸在解釋目前的生活狀況與即將對付的敵人狀態。

  岩融有聽沒聽似的,偶而應個一聲,之後又像郊遊般,對什麼都感好奇新鮮的到處張望。

  「喂、你有注意聽嗎?」

  一陣子後,膝丸終於有點受不了,免不得開口質問:「是不是根本沒在聽啊。」

  「不不,有在聽。」岩融收回眺望遠山的視線,偏低頭凝望膝丸,突然收起笑容,異常專注的盯著他,上下打量似的,弄得人感到有點備受冒犯,膝丸皺起眉,嚷聲道:「你幹嘛?」

  岩融沒回應,只是轉過頭,看著前方打鬧的幾人,安靜半晌後,才開口:「只有你來嗎?」

  「⋯⋯啊?沒頭沒尾的說什麼。」

  「我是說,」斜眼望著膝丸,岩融道:「只有你來嗎?髭切呢?」

  氣氛頓時凝固,膝丸繃緊了肩膀,像被挑釁的獸,眼神陰狠起來。他沒有回答岩融,甚至沒有看他,只是專注瞪著地面,嘴唇咬得死緊。

  今天誰問這件事情,膝丸都不會有這麼大反應,他大抵只會稍微落寞的說:「嗯啊,兄長還沒來。」然後話題就此了結,再無下文。但唯有岩融不能問,因為這人一旦問出口,便是已經將他摸得清清楚楚,他再沒有藏匿的餘地,是掰開傷口,見血見骨的。

  他不喜歡被看透,尤其是岩融。

  膝丸有時候很討厭岩融,因為不比今劍,這人對很多事情都看得太明白,只消一個眼神,他偶而就無法招架。

  身邊傳來輕微嘆氣聲,膝丸握緊雙拳,正想衝著岩融發怒,前方燭台切大喊著敵襲,他迅速拔出刀,全神貫注周遭狀況,暫且便將這件事情拋諸腦後。



  *


  滿身是血的回到本丸後,燭台切夥同太郎一塊去向主上報告戰況,而其餘人等則準備沐浴淨身,膝丸卻獨自離開打算先行回房,無視岩融的叫喊,他腳步虛浮的走在迴廊,累的眼睛都要睜不開。

  搖搖晃晃的,終於回到臥室,一拉開門,他幾乎直接倒地,面朝下,鼻樑被榻榻米撞得有些疼。不過膝丸也不在意,因為實在太累了,連呻吟都沒力氣。

  今次的戰鬥算是有些吃力,除了護衛自己外還要顧全岩融,縱管膝丸已經習慣出陣,戰力在本丸算得上數一數二,幾場仗下來,仍是有些受不住。身上加加減減受了點傷,不是太嚴重,就是有些若有似無的綿密刺痛,沒必要去手入室,等會兒自己包紮就行。

  反正房裡不時備著許多藥品紗布,因為兄長出陣歸來後總是先回臥室,抱著刀,靜靜坐在房裡最陰暗的角落,那時誰都不能接近他,包括膝丸。

  兄長是一旦見血便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冷靜下來的人,他不喜歡控制殺氣,也很喜歡切開皮肉的觸感,膝丸知道那是身為刀劍的本能,自己也有過失控的時候,所以剛開始並不在意兄長幾近瘋狂回到本丸的模樣。

  倒是某次兄長的殺氣實在過於強烈,竟然將幾把短刀嚇的動彈不得,膝丸才稍微意識到事態有些超出想像的嚴重。

  於是婉轉和兄長談了一下,達成共識後,便形成髭切只要出陣歸來就必須單獨待在房裡,直到沸騰的殺意緩解前,盡量不要與人接觸,尤其是短刀們。

  時間久了,大抵兄長熟悉了人類的血肉之軀,逐漸能收斂刀氣與殺意,雖然不用再刻意避開孩子們,卻養成回來後一定要先回房休息的習慣。

  儘管有時身上傷痕累累,也還是改不掉,就是抱著刀,坐在那兒,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近似發呆,卻總是在膝丸捧著藥箱出現後,綻開一絲滿足的笑意。

  他就是在那時候學會替兄長處理一些淺傷,脫下那全被暗綠色黏稠液體沾濕的外衣,兄長精瘦結實的身體意外有著許多淡淡的疤痕;嫩嫩的、凸起的肉色硬塊,與新傷交疊,遍佈在兄長白皙的背部、手臂、腰間、胸膛、腹肚,幾乎各處都有,膝丸看了總是非常心疼。

  雖然自己身上也是大大小小傷痕不斷,但怎麼說呢,自身像是無所謂的,卻不能忍受兄長身上有一絲一毫的受損。他曾經在抹藥時,因為太心疼了,眉頭皺得非常緊,嘴唇也死死抿著,最後整個人往兄長背上貼了去,想抱著,像小孩撒嬌一樣。

  兄長當時只是呵呵笑,伸手拍拍他的頭,沒有特別說什麼,膝丸卻像被理解了,不用開口,也得到救贖,竟然是非常想哭的。

  他迷迷糊糊想起這個片段,懷念起了兄長厚實的掌心,想多加回味時,卻突然整個人彈跳起來,在一片空蕩寂靜的臥室裡,有了莫名的毛骨悚然。

  那些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並沒有經歷過,可是為什麼像不久前才發生的一樣?

  張望著無人的臥室,腦海裡的虛影淺淺薄薄的立體起來,投射在眼前晃動。

  靠著牆角打盹的兄長、忙著整理洗好衣物的自己,還有一個縮在不遠處,怯弱望著他們的⋯⋯

  很奇怪,只有那個身影是模糊不清的,像蒙上一層灰,一團一團,知道存在,卻無法明白其模樣。

  膝丸細瞇起眼,想更仔細的看,外頭悶悶的碰一聲讓本來就不真實的虛影如灰散滅,他啊了聲,發覺臥室又回歸原本的樣子(或是本來就不曾改變過),搔搔頭,癱下肩膀,膝丸茫然著,意識到如今滿室昏暗,往窗外一瞄才知道天已經很黑了,他可能半夢半醒的睡了好陣子卻毫無自覺,還以為只過了一會兒呢。

  用力的伸了懶腰,膝丸一鼓碌站起身,稍微睡了會兒便有些精神了,有了精神後就開始覺得自己滿身臭味,還黏黏的。伸起手一看,才發現衣服上頭盡是噁心的綠色黏液,某部分甚至已經乾掉發硬。

  他嫌惡的脫下外衣,邊解開扣子讓頸脖處不那麼緊繃,正思考這時間浴堂還有沒有熱水,外頭又傳來悶響,有東西撞上牆似的,膝丸蹙眉,稍微起了些警戒。

  他的臥室被安排在本丸的東北處,因為是不吉利的方位,平常鮮少會有誰經過,此刻頻繁出現的聲響著實令人起疑。

  小心翼翼拉開門,膝丸盡量放輕腳步,背貼牆,緩緩朝聲響處前進。

  因為今日雲層稍厚,掩住不少月色,無法看得很清楚,但確實不遠處的牆角,有兩道灰灰的影子。

  不出聲,他只是更接近,細瞇起眼,將自己隱身在陰影裡,關注那兩團糾纏的灰影。

  沒過多久,天上雲層散去,細微月光朦朦朧朧的照在那灰影上,一切清朗了,水藍色的頭髮沾滿鮮血、衣裝也四處破損,那是不用辨認的一個人,膝丸放淺了呼吸。

  眼前是一期一振壓著物吉貞宗,雙手狠狠掐著那少年的脖子,卻似乎無法用力,只是也放不開。

  他臉上充斥膝丸不知如何形容的神情,又驚又懼、又羞又憤,恨著愛著無論如何緊緊攥著,像是如果可以,就直接吞下去,從嘴裡一口一口撕裂咬爛,接著溶進骨血裡,分毫都不可放過,但又噁心,強烈的噁心,打從心裡的某個地方無法接受,但怎麼辦?放不開,不能放啊!

  於是那眼神陰鬱而悲哀,還有一種茫然無措,深深、深深的對這樣的自己,似乎憐憫又嫌惡。

  那是膝丸沒有見過的一期一振,簡直要毀了,像破碎的什麼,再拼湊不全。

  他靜靜站在那兒,沒有出聲,只是看,看友人為著一個清晰的噩夢瀕臨崩解。

  相對比將要瘋狂的一期一振,被掐著的物吉顯得異常鎮定,更像說,他彷彿不是此處這個人,而是更遠的旁觀者。

  他一直睜著那雙清澈渾圓的大眼睛,定定望著一期一振,稚嫩的臉上帶著十足困惑的表情,他似乎不明白目前狀況,甚至無法決定是否該抓住眼前這個人,但完全清楚的是,物吉知道一期一振是即將溺斃的。

  溺斃在一個他以為過去、結束、再不復還的噩夢如今硬生生的出現眼前,甚至那人無關緊要,只有他還被糾纏,無法擺脫,這讓一期一振怎能不抓狂?

  膝丸不太清楚友人究竟對物吉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只是在那位少年伸出手準備撫摸一期一振的臉頰,而友人竟露出無比驚慌的表情時,膝丸出聲了。

  「不好意思。」

  他從陰影處現身。

  聞聲回應的是物吉,少年困難的偏頭,望著他眨眨眼,接著露出淺淺笑意。

  「唔。」物吉伸手指指脖子,那時一期一振的手早就微微鬆開了,但少年顯然沒有要掙脫的意思,只是維持原樣,不動;膝丸順勢望向一期一振,發現友人似乎還處在一個無比驚恐的狀態中,無法回神,但已是面色慘白,雙手顫抖。

  膝丸走上前,拉開一期一振,對著物吉說:「後藤似乎在找你。」那少年摸著脖子,依舊望著一期一振,膝丸作勢咳了聲,物吉才彷彿意識到膝丸這個人,「唔、謝謝你呢⋯⋯呃?」

  「膝丸。」

  「是,謝謝你呢,膝丸先生。」物吉露出和早上相同的笑臉,天真、無辜、置身事外,膝丸沒由來的蹙起眉頭。「快走吧,後藤似乎很急。」他說。

  「好哦,那我先告辭了。」

  離開前,物吉瞥了眼一期一振,模樣不似戀戀不捨,倒如觀望一個陌生卻新鮮的事物,大抵意識到自己的眼神過於露骨,物吉垂目,似思考,又像突然想起什麼般,對膝丸笑了;那笑令人不喜歡,很似別有深意,但那少年依舊天真浪漫的模樣,很難形容其中的落差感,對此膝丸抿起唇,將一期一振拉得離自己近了些,是有戒備了。

  直到物吉走遠,粉色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後,膝丸才轉身對著一期一振問:「要不要來喝杯茶?你的臉色很糟。」

  一期一振單手遮住半邊臉,額上冒出薄薄一層汗,沉默良久,才搖搖頭,「⋯⋯我想回房了。」

  「不淨身嗎?我記得⋯⋯你很受不了這樣。」

  他知道友人稍微有些潔癖,在外露宿無所謂,但回到本丸若是沒有將自己打理得整齊乾淨,就無法好好靜下心來。

  一期一振沒有回應卻面露難色,膝丸登時明白他忍耐的原因。

  目前所有藤四郎們都參與夜戰還未歸來,估計要等到天亮。

  眼前又模模糊糊出現那片怵目驚心的傷痕。

  膝丸不由得想嘆氣。



  *



  在本丸裡,粟田口一起洗澡是慣例,膝丸剛開始以為那是兄弟感情甚好的緣故,後來一次半夜在浴堂撞見單獨淨身的一期一振才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友人的背部有一片很大的燒燙傷,幾乎佈滿整個背甚至蔓延到腰邊,當時他看傻了,一時半刻不曉得怎麼辦。該迴避嗎?還是當作沒事?楞楞站在門邊,無法動彈。

  一期一振顯然也因為突如其來的人而愣住,站在水池裡,有些僵硬,卻沒有動作,頭微微垂了下去,讓水沾濕而結成一束一束的髮絲或多或少遮住了他部份的神情,膝丸看著,有想轉身的衝動。

  他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幸虧一期一振終於露出不在乎的淺笑,將身子埋入池水中,招呼著他快點下水否則夜風一吹容易著涼,膝丸這才鬆了口氣。

  畢竟很多事情,儘管是好友,也還是有難以啟齒的。

  一期一振背部的傷就是如此。

  那時候二人幾乎沒有交談,膝丸單方面的感到空氣沉重,他雖然很想提些什麼話題來閒聊,卻無論如何集中不了精神,只一直想起那片燒傷,思緒逐漸變得濃濁。

  雖然他這麼的在意,身邊一期一振卻很氣定神閒的模樣,閉著雙眼,半分不開口,只是那樣待著,就無端令膝丸莫名著急起來。

  他有時對這樣的一期一振很煩悶。

  他知道友人內心是翻騰的,故作冷靜的姿態不過是隱忍的假象,使人看了很是焦躁。但他卻不能怎麼樣,因為這是一期一振最後的防線,要是踏過去,某些什麼就會破碎,而那應該是他所不樂見的。

  膝丸獨自煩惱到連頭都開始有些被熱氣蒸暈後,乱藤四郎出現了,那近似女孩的聲音隔著淺綠色的布簾不甚確定的喊著:『一期哥,你在裡面嗎?』

  一期一振睜開眼,提高聲音回應:『是的,乱也要進來嗎?膝丸殿也在呢。』

  他很確定聽見了乱的驚呼聲,腦子已經糊成一團,膝丸立刻起身,他不想再糾纏下去。

  『我先離開了。』

  一期一振沒有挽留他,只是半抬著頭,直直盯著他許久,最後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說不上是悲傷還是自憐,總歸是令人不忍再看的。

  膝丸無奈地嘆了口氣,終究沒有說什麼,出了水池,快步走向門邊,掀開布簾便撞見半裸著身體的乱,那孩子一看見他臉色就暗了下去,咬起嘴唇,水藍色的渾圓眼睛裡有著些許猜忌和貌似按耐不住的責怪。

  至於責怪的對象是誰,膝丸猜不出來,因為乱很快的脫下衣服,進入浴堂前又轉頭看了他一眼,那時那雙眼睛裡已經平靜無波,卻還是藏匿著濃厚的,類似⋯⋯懇求?

  他選擇無視,繼續用毛巾擦乾身體,乱也未多說什麼,撩開布簾便進去了,膝丸能聽見那孩子用異常黏膩的聲音喊著一期哥。鈴鈴噹噹的潑水聲中,隱約有些細碎的交談,但聽不清,他也無心去聽,那不是他可以知道的事情,傷痕已經是極限,他不小心知道得太多了。

  門外傳來嘹亮的閒談聲,許多藤四郎們湧了進來,在見到膝丸時紛紛愣了一下,隨後又像不在意似的打招呼,眼神卻是無盡打量。

  膝丸連最細微的笑容都擺不出來,只能微微點頭,視線始終在腰間那已經綁好的束帶上。

  等藤四郎們──進入浴堂後,膝丸才捧著木盆離開,並順勢在外門邊掛上滿堂的牌子,而在毫無防備之下突然知道了一件從頭到尾根本無意明白的,幾乎可以說是祕密的事情,他頓時有了壓力。

  胸口悶悶的,或許理智上明白這應該不需要大驚小怪,情感上,卻終究不可能當作沒事般,一期一振背上的那片泛著鐵鏽色、到處突起不平堪稱噁心紋路的燒燙傷,瞬間成為膝丸心中灰色黏稠的陰影。


  *



  從當時冷靜自持的一期一振那過於冰涼的側臉,對比到如今因為物吉貞宗而近乎全盤崩毀的模樣,膝丸發現自己沒辦法實際上做些什麼來減輕友人的痛楚,他縱管心疼,最終仍舊只能皺起眉頭,拍拍一期一振的肩膀,而那人竟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似的,低下頭,就這麼將身體靠在膝丸身上,很安靜,也很透明。

  他沒有抱住一期一振,只是抬頭,看見薄雲逐漸飄遠,露出皎潔的月亮,那月光意外的竟有些扎刺,膝丸微微瞇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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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4 11:20:50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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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時序漸進,物吉貞宗的到來令膝丸有種那少年加速季節變動的感覺,似乎回過神來的當下,冬季的白雪就已覆滿整個本丸,大夥竟是在準備過年了,而他渾然不覺。

  自從那個薄月涼秋的夜晚,一期一振無聲無息的被往事磨損到彷彿再撐不下去,終於示弱的選擇依靠,他以為友人會消沉好一陣子,意料外是很快就振作起來,只是對那粉嫩色的少年防備得更嚴重,見到物吉,那眼神是越發陰狠凌厲了。

  他曾經擔心一期一振終有天會忍耐不住的對物吉做出什麼事,但轉念一想,如此忍耐自持的人,大抵那個夜晚的爆發就已經是極限,那人大概再難做出什麼,他這是多餘的擔心。

  於是膝丸只能暗自祈禱,一期一振不要碎掉才好,除此外他別無所求。

  而友人雖然是那個模樣,膝丸就是再擔憂卻也沒多餘心力去關心,畢竟他如今也有些自身難保。

  被凌亂的噩夢糾纏,已經快要令他消受不了。

  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著看似相同卻每一日都稍有改變的詭異夢境。

  夢裡,四周都是黑暗的,而兄長佇立中央,歪著頭,面露輕笑,像過去每個時刻般,兄長伸出雙手,想要擁抱他,但當他走上前依偎在兄長懷裡時,鮮紅色的血便像雨滴般,不停止的,染紅膝丸的瞳孔。

  而那血,都是從破碎的髭切的臉孔和眼睛、嘴巴、鼻孔裡流出,兄長會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喊膝丸的名字,然後瞬間轉變,眼神森冷語氣薄涼,一再地重複:『為了那個傢伙,你要殺了我嗎?』

  接著兄長會像冰雪般融化,融化在自己流出的那灘血裡,化作更多黏稠鮮紅的血液,如海嘯般將膝丸吞噬;在那些血中,還能不時聽見兄長的聲音,混淆在咕嚕聲中,依舊是充滿不解而又憤怒的問句。

  『為了那個傢伙,你要殺了我嗎?』

  總是這麼問,但膝丸根本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怎麼可能、怎麼能有辦法,對兄長刀劍相向?這是不被允許也不能想像的。但夢境卻因為膝丸的這個疑惑逐漸有了改變,被兄長的血液溺斃前,他開始能從那一片鮮紅中,看見兄長的身影。

  兄長似乎是躺著,而有人騎在兄長身上,雙手掐住兄長的脖子。

  細看,膝丸發現那是自己,卻又有那麼絲毫不同,那個與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頭髮是漆黑如墨的,而眼珠子,半透明,有著血般的顏色。

  他以為那些是幻影,所以不會發現他的存在。但顯然並非如此,當膝丸因為看見兄長被掐住而發出小小的驚呼聲時,那個神似他的人,用以一種疑似破損而停頓的緩慢僵硬動作,慢慢地、一頓一頓的,回過頭看向膝丸。

  他嚇了一跳,卻不敢移開視線,只見那人咧嘴而笑,模樣很是恐怖。

  隨後,那個人的頭髮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如有了生命般,竟然化作人形,又是另外一個膝丸,但那個膝丸的頭髮是淺淺的綠色,還有一雙茶色的眼睛,和自己真的沒有半分相異。

  那個膝丸從腰間抽出刀,緩慢地指向騎在兄長身上的膝丸,接著一把從背後刺了進去,刀尖穿過胸口,血珠沿著泛銀光的刀身慢慢滴落在兄長雪白的衣服上。

  膝丸鬆了口氣,想著兄長不會受到傷害,但眼前景象突然扭曲,他再看清,竟是自己手裡握著刀子,而被刀尖穿過胸口的人,怎地成了髭切?!

  兄長騎在一位模糊的人影上,雙手掐著那人的脖子,滴著血的鋒利刀尖正抵在那人咽喉前,膝丸嚇壞了,他不曉得該不該把刀子抽出,只是怔愣的看兄長慢慢地回過頭來,嘴角淌著血,露出幾近瘋狂的笑容,冷冷的、輕輕的,問:『為了那個傢伙,你要殺了我嗎?』


  幾乎每一次,膝丸都是被自己的驚吼聲嚇醒。

  呆呆望著天花板,他的手伸得老高,是在夢境裡握著刀的姿勢,鬆開手指,掌心裡全是冷汗,接觸到冷空氣,哆嗦著。

  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境,而日日夜夜因為這個夢,膝丸是不堪負荷了,無論心理亦或身理。

  他無法徹底休息,卻依舊要出陣,食慾一天比一天更差,吃得越來越少,總是多塞一口飯,胃裡就湧出一股噁心,隨時都能吐出來似的,根本無法吞嚥。

  或許他的臉色非常糟糕,連平時沒說上幾句話的蜻蛉切,在某一次的出陣前,都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問他是否身體不適?膝丸答不上來,只能勉強一笑,說沒睡好,沒事的。

  那天蜻蛉切一直在掩護他,受了不少傷,膝丸很內疚,當晚請燭台切泡了安神的茶,喝了滿滿一杯,維持了三天的無夢睡眠,補足不少精神,卻在莫約三個星期前,噩夢復還,他又開始睡不好了,而且無可奈何。

  拖著僵硬酸疼的身體起身,膝丸揉揉肩膀、用拳頭侧肉處搥打發硬的大腿,外頭依舊昏昏暗暗的,空氣又冷又凍,穿過膝丸裸露的皮膚,他顫抖,深吸一口氣,稍微驅趕了本來就所剩不多的睡意。

  膝丸連忙脫下寢衣,抓起床頭的衣褲利索套上身。

  得打足精神才行。

  拉起外套的拉鍊時,他這麼在心裏想。



  *



  今日輪到他做早餐,同夥的是到達廚房才發現已經在切白蘿蔔絲的乱藤四郎。

  膝丸道了聲早,乱偏過頭,晃著手上閃閃發亮的菜刀,甜笑著回應。「早安啊,膝丸先生。」又回頭繼續切蘿蔔絲,乱頭也不抬的說:「可以幫我從冰箱拿豆腐出來嗎?」

  「知道了。」

  膝丸挽起衣袖,走到冰箱前,看見上頭貼了一張黃色的便條紙,上面是長谷部工整刻畫的字跡,寫著:『布丁是主上的。偷吃者,斬!』他挑眉,拉開冰箱門,放在蔬菜旁邊的是一整排布丁,足足有十來個不止,膝丸認為,就算有人偷吃一個,應該也不會被發現。

  不過他大抵還是能猜到有某幾個人一定會無視那張便條紙,偷吃布丁後,過了幾日被長谷部發現,到時整個本丸又要鬧得天翻地覆。

  膝丸光想,就覺得頭疼。

  越過那嚇人的甜食,從最後方拿出一盤用保鮮膜包著的新鮮板豆腐,掀開那層透明的膜後,淡淡的豆香從豆腐粗糙的表皮飄了出來。

  「要切塊嗎?」端著豆腐回到流理台前,膝丸問。

  「嗯嗯,可是我來切就好。」乱將最後一把蘿蔔絲用菜刀平面捧著放入前方已經推成一小堆蘿蔔絲山的陶盤中,「麻煩膝丸先生洗米好嗎?剛剛想著要煮湯,一時間就忘了。」

  把豆腐放在蘿蔔絲旁,膝丸嗯了聲,便捧著大鐵碗往角落的米甕走去。

  勺米的時候,乱顯然已經開始切豆腐,因為原本菜刀落在木沾板上的咚咚聲消失,安靜起來;而鐵鍋裡的水滾了,噗嚕噗嚕,膝丸裝了十合米,轉身便見乱正一把把將蘿蔔絲丟入鍋裡,而豆腐在沾板上從中間被劃開,仔仔細細成了小小的方塊狀。

  捧著裝滿米的鐵碗來到流理台,扭開水龍頭,涼透刺骨的冰水唰的沖在米上,濺起了一些米粒,他慌忙用手壓住,並把水量轉小。

  用手指在米推裡畫圈,原本清澈的水逐漸變成乳白色,看不見水底的米後,便將水倒掉,再加入乾淨的水,如此重複。

  膝丸記得,洗米的方法是乱教的,當時也是這樣的清晨,初來乍到的他對於馬上要準備伙食這點其實有些驚慌,畢竟他什麼都不會,可是這位看似孩子的藤四郎卻很有耐心。

  溫柔的、一點一點的教會膝丸廚房裡的工作,雖然那天他煮的飯焦了、乱燉的筑前煮也糊了,最後是燭台切看不下去處理了一切,不過對膝丸來說,卻也是個特別的經驗,很難忘。

  儘管之後他和乱藤四郎並非特別熟稔親近,可待在同一個空間相處,倒也是靜謐。(浴堂那次,是他們之間的某種極限)

  將洗淨的米倒進煮飯用的大鐵鍋裡,膝丸沒由來想起了眼前的這位,已經是這個本丸裡的第三把乱藤四郎了。往灶裡添加薪柴,他疑惑,同樣不是初期刀的乱,也會被噩夢所困擾嗎?

  或是⋯⋯

  等意識到時,自己早已喊出聲,而那孩子正眨著大眼,一臉等待而又不解的模樣。

  「膝丸先生?」乱開口,「怎麼了嗎?」

  「呃⋯⋯那個、就是⋯⋯」

  沒料到會真的開口,膝丸一時間手足無措,反而不知道怎麼提問才好,一句話講得結結巴巴,最後是乱呵呵的笑起來,他才稍微冷靜些,用以一種貌似淡定但其實僵硬的口氣,問:「你也會⋯⋯我的意思是,乱會記得從前的事情嗎?」

  「從前的事情?」乱偏頭,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我不是很明白膝丸先生的意思。」

  「就是⋯⋯前兩把乱的事情,你會記得嗎?」

  他想委婉地探問,可是無法。

  或許語氣過於直接了,乱先是愣住,嘴唇稍微抿緊,原本明亮的表情突然像被冰封,凍結在某個當下,顯得僵硬而疏離,整個人也單薄起來。

  看見乱的模樣,膝丸瞭解是冒犯了,正想開口道歉,那孩子卻低低的嚷了一聲,聽不清是什麼,但隨後,乱注視著膝丸很久很久,似是打量、似是懷念、似是憐愛,乱的眼睛裡有著彷彿千言萬語的東西;他以為會聽見什麼,但最終乱是什麼也沒講,只是垂下雙眼,靜默了會兒,便又抬眼望著他,露出一絲淺淺淡淡,很像一期一振的笑容。

  「那些事情,多少會記得一點,但也不是全部,零碎片段的,有時候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乱開口,語氣輕輕的,很薄很遠,還有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感傷,「其實我認為有些事情⋯⋯不要記得比較好。」話說完,又是那樣直直地盯著膝丸,接著補了一句:「真的。」便不再言語,專注著鍋裡的熱湯。

  膝丸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茫然無措。



  *


  兩日後的除夕夜,近侍鶴丸國永在眾人鬧哄哄的忙著佈置本丸,準備迎接新的一年時,幾乎是用扯的拉開紙拉門,站在那兒似有話說又說不出口,臉上表情難以言喻,搞得燭台切以為發生什麼大事很是緊張,周遭人也放下手邊的工作開始議論紛紛,原本歡愉的氣氛驟然停止,將要轉變成擔憂肅穆時,鶴丸才以指尖搔著臉頰,吞吞吐吐的,說:「那個⋯⋯好像鍛到不得了的東西了。」

  一側身,越過鶴丸走進兩位新面孔,滿堂室的人看了瞬間沉寂,連動作都停止了,只是怔愣愣地看著來人,膝丸發現,長谷部甚至連嘴巴都闔不起來。

  「三条的三日月宗近和小狐丸,報到。」

  鶴丸幫著介紹,但眾人顯然還無法回神,好多雙眼睛就那樣瞬也不瞬盯著面上帶笑和滿不在乎的那二人看。直到今劍爆出一聲尖叫、石切丸也從短刀們裡站起身,岩融則是坐在角落用力揮舞雙手,堂室的聲音才又回歸,大夥紛紛嘻鬧起來,幾位比較好奇的藤四郎也結伴靠了上去,在那二人間用以好奇的眼神觀望。

  原本已經很滿意年菜準備的燭台切突然說這樣不行,還得再弄幾道菜出來當作慶祝,不然太無趣了,拉著滿臉不情願的大俱利離開。

  而原本正按照吩咐正泡茶的膝丸,一時間被要多泡幾杯、還是直接端酒這兩個想法弄得稍微有些左右為難。

  後來想想,大概也不用這麼費工夫,這些人是有茶就喝,至於酒嘛,過段時間準備好滿意的大量年菜後燭台切應該會一起備上,莫是輪不到他擔心。

  如此他便放鬆了,端坐在桌前,遙望被人群團團圍住的三日月和小狐丸,膝丸心底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懷念感。

  他不是沒見過他們,甚至某方面來說可能算是故友,畢竟誕生的年代並非相差太遠,只是每每看到三日月,都不禁要感嘆一下,真正是把非常美麗的刀,與兄長不同的美與強大。

  三日月是含蓄而內斂的,有種沉靜,彷彿不起波瀾的水面,帶著淡淡的溫煦;兄長則是冷冽妖嬈的,有著揮之不去的陰森涼薄,像夏夜裡的月光,輕柔卻令人發顫,因為是不吉祥的徵兆。

  他靜靜看著,腦海裡逐漸描繪出兄長的輪廓相貌,不經意間,三日月往這裡望了過來,他們視線相對,那男子也如見到有趣懷念的故人般,先是微微一怔,而後露出淡淡的笑意。

  膝丸莫名的感覺雙頰發熱,於是迅速的低下頭,又深覺這樣是不禮貌的,但再抬頭,三日月已經蹲下身和短刀們說話,被一群一群的孩子們遮住身影。

  他暗自鬆了口氣,卻無端惆悵起來。

  難受的原因是什麼他很清楚,但是在除夕這樣的日子裡,他不想去細究,太難熬了。

  以手用力拍打臉頰幾下後,他站起身,走入正打算將主上佈置的豪華門松搬去大首門的長槍們之中,雖然在一群壯漢裡他顯然幫不上什麼忙,但撐個傘還是行的,(儘管最後擋雪的也只有自己,長槍們彷彿不在意滿頭雪花這件事)可在那個當下,膝丸真心不想待在有三日月宗近的空間裡。

  真的真的,太難熬了──以各種方面來說。



  *


  將近九點時,燭台切才終於端來自認準備完美豪華的年菜回到堂室,身後的大俱利已經臉色如土,隨後出現的歌仙倒是整臉滿足笑意。

  大夥多少便明瞭那位少年在廚房裡應該是被使喚得很徹底,而且筋疲力竭了,有幾位不是很給面子的哈哈大笑起來。

  因為是團圓的日子,基本上刀派們會圍成一桌,一期一振很早就邀請膝丸一塊兒坐,但他看著龐大的粟田口家族委婉謝絕了,轉而和今劍、岩融坐一桌,此時他們正因為三条的團圓而開懷大笑。

  其實平日裡大家並不是特別在乎刀派這件事,相熟的便會處在一起,只是除夕怎麼說,好像就特別是那麼回事兒,相依相偎的,內心都有不用開口的默契。

  整個堂室也不過擺了四個大桌子,膝丸坐的這桌除了有三条還有真撰組一行人、國廣兄弟、虎徹兄弟,外加獅子王以及歌仙。

  說是奇妙的組合嗎?倒也不,就是膝丸莫名覺得自己很格格不入。

  身邊的人全都笑得開懷而滿足,尤其是今劍,很久很久沒見今劍這樣張嘴大笑了,雙眼閃著晶亮的光芒,臉頰一直浮著淡淡的粉色,見到故人如此,膝丸也是開心的,卻很難真的對今劍的喜悅感同身受。

  他只能在今劍偶然轉過臉望著他時給予微笑,然後相互斟酒,溫過的白雪莫名有著過去感受不到的甜味,在下雪的夜晚淺飲,非常順口。接著今劍便又轉向三条的家人,或許不談話,但始終呵呵笑著,而膝丸便被排除在外了。

  不是被今劍,而是被當下的氛圍,緩慢卻俐落的,切割開來。

  於是他只能適時將注意力轉往其餘人身上,比方歌仙──這位從剛剛開始就很忙碌,一直不停歇地將年菜分裝在小盤子上給所有人;有些人已經喝開了,眼神迷茫,臉上的笑容卻異常大,大到像要撐破身體,無法停歇似的,有腫脹癱軟的詭異感。

  有些人則是邊吃邊聊,一小盤菜很快就吃完了,歌仙則會很迅速地又將盤子填滿,而且頗具心思,按照顏色分門別類,在雪白色的瓷盤上,擺得像朵盛開的花,鮮豔莫名。

  每個人都很幸福啊,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吃了一口漬黑豆,膝丸不禁這麼想。他其實也覺得開心,有種忙碌一整年,終於在今天可以稍微放肆點,明明也是照常過日子的,怎麼就是感覺今天特別不同。

  或許莫名想通了,也可能本來就不是會影響情緒太久的心思,膝丸喝口酒,頓覺輕鬆起來,完全揮別方才產生的小小陰霾。

  又吃了口燉煮物,在回應已經醉到開始胡言亂語的和泉守所說的完全聽不懂的話後,膝丸一抬眼便見著對面的三日月正舉杯飲酒,那人有著月亮光華的眼神越過酒盞邊緣,直直望著他,不避諱、不露情緒,只是看著他,似乎有所顧慮,卻不動聲色。

  怎麼回事?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異常的、莫名的,感知到什麼卻難以言喻。

  輕輕蹙起眉頭,膝丸也直直望著三日月,等著那人有所表示,兩人對視僅有幾秒,三日月很快便移開視線,宛若沒事般,對著身邊的小狐丸低聲呵笑,並吃起歌仙遞來的烤魚。

  膝丸對三日月的舉動雖然疑惑卻不打算多問,儘管內心不大舒服,但古老的刀總是比較奇怪,行徑上或是思緒上都很捉摸不透,這點他已經從兄長身上理解甚多了。

  於是他繼續吃菜喝酒,偶而與獅子王閒聊,或是回應今劍莫名的尖叫,至於和泉守已經開始纏著虎徹兄弟,在這一片吵鬧聲中,膝丸端坐著,被這片氣氛感染,漸漸的也興奮起來。

  他突然想起曾經過往,與義經公和其妻也在這樣的寒冷雪夜中,待在破舊的小茅屋裡,圍著一團火堆,弁慶在溪邊鑿冰釣上的幾條纖瘦冰凍的魚彎曲的插在削尖的竹根上,繞著火堆邊烤;雖然是那樣落魄狼狽,但義經公仍舊怡然自得的樣子,甚至從懷中掏出一片不知打哪來的年糕,遞給了靜御前,夫婦倆一同捧著那片年糕,相視而笑。

  當時膝丸與今劍、岩融隨侍在側,望著這番景象,他是覺得溫暖的,因為倆相陪伴,便不覺有什麼難關。由於憶起舊事,膝丸轉過頭,想問問今劍是否還記得那些夜晚,卻發現故人是背對他的。

  嬌小的身軀、單薄的背,今劍忙著和石切丸不曉得說些什麼,但三条的所有人全都專注的聽,嘴邊眼裡全是淡淡的笑意。

  膝丸想著不要打擾他們好了,便又轉向另一邊,獅子王和山伏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划起酒拳來,非常激動非常投入,簡直陷入某種旁人無法插手的境界;而另一邊,堀川忙著提醒山姥切不要讓食物沾到布上,還得分心照顧已經醉到要發瘋的和泉守,根本自顧不暇;真撰組的幾位似乎對某個話題聊得非常投入,歌仙在一邊聽著也很認真,但手一樣沒停過,始終在替大家填滿食物。

  這當下,膝丸愕然發現,自己竟是無人可談的。

  在七彩明亮的氛圍中,他悄聲無息地被切開,方方正正,明明端坐在此,卻如空白無物。

  某些細細密密的東西從背脊間竄起,緩慢的爬升,並逐漸纏繞他的身體,最後扭緊了膝丸的心臟,微微抽痛起來。

  手上還拿著喝了一半的溫酒,臉上也留著露出一半的笑意,但這些全都在胸口那陣酸疼的痛楚中凝固了,變得僵硬,不得移動分毫。

  下一秒,膝丸彷若窒息。

  那是突如其來就冒出的恐懼,彷彿這裡不是家,真正的家在遠方,但遠方的家在何處,卻又是不知曉的。只是茫然、只是恐懼,所有已知的全都成未知、所有熟悉的全都變作陌生,他如初來乍到,卻比當初更加茫然無措。

  發現只有單獨的一個人,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腦海裡無法有別的思緒,只能不斷重複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吶喊,可怕到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只能細微的,淺淺吸入一小口氣息。

  全世界只餘自己一個人,再沒有親密的任何關係,不是寂寞,而是孤獨。

  寂寞尚且可以忍受,因為對自身還有愛;但孤獨卻是驚悚,是連自己都萬分厭惡且害怕的。

  他倏地驚恐起來,不是對周遭,而是對自己、對將來、對生命。

  翻攪的噁心感從胃部深處往喉頭竄起,他猛力摀住嘴,站起身越過重重人群往室外走去,途中或許有幾個人慰問,但他無暇回應,只是加快腳步,並用力扯開拉門,到走廊時膝丸幾乎想用跑的,盡快的、迅速的遠離這個地方,彷彿什麼追趕著他,而且無比恐怖。

  今夜飄著薄雪,月光朦朦朧朧的,石燈沒有點火,燈油也因為溫度早就凝結成冰,整個本丸非常陰暗,四周卻閃爍著點點青光,像幽魂,一縷一縷的,經過他身邊、甚或纏住他。

  膝丸毫無反應,只是冷眼相看,直到不遠處出現兩抹影子,他細瞇起眼,定神一看,才終於有了自己徹底瘋了的覺悟,不禁低聲呵笑,甚是絕望。

  原本在夢裡的殘影在這個荒謬驚恐的夜晚,藉著月色、挾著雪花,竟然成了真切的模樣,站立在他眼前。

  流著血的兄長、糊成一團灰色的片段人形、還有那把沾了血的刀,他們全都向膝丸伸出手,指尖滴著鮮紅色的血,他不知道這些人要幹嘛,也不懂為什麼夢境變成現實,只知道想吐的感覺越來越無法忍受,而身後閃著亮光的地方仍舊吵吵鬧鬧,他獨自站在如陰間般安靜無聲的陰影處,幽魂纏身,狼狽不堪。

  回頭看,膝丸更加深切的理解到,原來自己與這個地方的莫名疏離,不是一時半刻產生,是早就根深蒂固的埋藏在心裡,直到今日,才如瘋了般的爆炸開來。

  他乾嘔幾聲,打算回房,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

  正邁開步伐時,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剎那間四周幽魂消散,膝丸又回到人世間,還是那個眾人喧擾嬉鬧的本丸。

  「⋯⋯身體不舒服嗎?」是一期一振,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還低沉,膝丸閉上雙眼,不自覺低歎。

  他想,這人終究是追出來,沒有放過、也不願放下他。

  對此膝丸滿懷感恩,卻不能、也沒有辦法再更多。

  如今他已沒力氣給予友人任何回應,只能疲累的搖頭,並啞著嗓子,道:「──抱歉。」

  膝丸始終沒有回頭看向一期一振,他是害怕看到早已能描繪出來的友人的那副神情──憂心忡忡至令人不捨,如把他放在內心最柔軟、最呵護的地方。

  他是不能看到的,擔心承受不了。

  走到這個境地,安慰人或者是被安慰,他都無法接受。

  於是只能像逃跑似的加快腳步離開,不管一期一振有沒有出聲,他全當聽不見。

  是逃跑了,只能逃跑了。

  因為一切都將灰飛煙滅,他知道,那是盡頭。

  膝丸的胸口終於無聲無息地流出血來,只是誰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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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4 11:22:29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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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月光透過紙門映在膝丸臉上,他悠悠轉醒,腦子渾噩,一片茫然。

  發覺自己捲縮在以前兄長經常抱刀假寐的角落,他試著回想究竟發生什麼事,記憶卻一如以往,有著非常巨大的斷層,橫亙在清醒的現實面前,他什麼也記不得,只是束手無措。

  不記得怎麼回到房間、也不記得怎麼睡著,只發現自己像個異常無助的孩子,把身體縮得很小很小,然後臉上盡是未乾的淚痕。

  他呆滯地望著紙拉門,無法有任何反應,只是確切感受到一種銜接不起來的空虛,然後覺得萬分可笑。

  四周安靜,靜到連雪花飄落的聲音都彷彿可以聽見。

  膝丸維持原本的姿勢不動,儘管四肢都僵硬疼痛了,他還是不想起來。

  身體很沉重、很懶,隨著意識逐漸清醒,他慢慢想起剛才還一片模糊的事件的零碎片段──關於在剎那間自己便感受到現實的全數崩毀,並再無法繼續忍耐的那種絕望境地,他是毫無預警的一腳便踏了進去,然後直直往下墜落。

  其實到現在也還是沒墜到底,他有思緒心神都還飄著的感覺,很微妙。

  從身體最深處被掏空的感覺越來越大,他經常無法體會一天的開始與結束,總是回過神來,又如在夢中,似醒非醒,卻沒有反應。

  基本是無法反應了,就如上一秒體認到的一樣,他好像已經不會有反應這個動作,只是麻木,對一切都麻木無感。

  當然自身的痛楚還是有,比如因為久未沾水而腫大的舌頭和已經乾燥到刺痛的喉嚨,膝丸對自己還能感知到這些不適有著適度的欣慰。

  伸手去拿矮櫃上的水壺,發覺是空的,不免嘆氣。

  拎起早空了不知多久的壺,膝丸站起身,四肢背部全都劇烈酸痛,他倒抽一口氣,暫時停止動作,直到那陣酸麻褪去,才抬手。

  拉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夾雜雪花的冷風,膝丸縮縮肩膀,正要離開,隱約夜色中有什麼在晃動,他止住腳步,以為是樹影,觀察了會兒發現不是,便伸長脖子,細瞇起眼,想看清楚。

  但被厚雲遮擋住的夜色實在過於濃濁,他不得已只能走下緣廊,靠得近些,再藉雪地的反光,才看清,那在深夜中搖晃的影子竟是身著寢衣、卻赤裸雙腳的五虎退。

  平時形影不離的老虎不在身邊,只有那孩子一人,而五虎退稚嫩透明的臉上,顯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如凝視遠方卻又淡淡微笑,朦朧無神的雙眼中卻泛著閃閃淚光。

  膝丸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搖醒那孩子,卻被人一把往後拉,甚至嘴也被捂住。

  「噓⋯⋯」

  一縷輕微的熱氣隨著氣音在膝丸耳邊響起。

  他沒有感受到殺氣或其餘任何氣息,因此沒有擺出防衛姿態,只是斜眼一望,看見的是三日月清秀的側臉,頓時愕然。

  他想撥開那手說些什麼,三日月卻捂得更緊,輕聲道:「別說話。」

  男人眼神沒有看向膝丸,而是望著前方的五虎退,他宛如理解了些什麼,順勢點頭,不再出聲。

  只見三日月宗近偏頭對他笑了笑後,越過膝丸,緩步朝五虎退走去。

  在不知何時清明起來的月光下,三日月嘴裡哼著膝丸沒聽過的音調,似喃念又如低吟,並輕輕揮動藍色衣袍,像把什麼不知名也看不清的存在驅離。

  來到五虎退身邊,喃念還在繼續,男人用衣袍將孩子罩在懷中,並彎腰在五虎退耳邊說了些話,隨後把人抱起,開始輕輕搖晃。

  月光清清亮亮的灑在銀色的雪地上,閃爍起了種近似半透明的光輝,那光輝飄浮在空中,甚至逐漸包圍住三日月和五虎退,形成一圈薄薄的膜,那二人在裡頭,竟也閃閃發亮起來。

  膝丸不知何時退回緣廊,站在廊下看,只見三日月懷中的五虎退開始咽咽啜泣,應是還沒恢復知覺,只是本能地哭著。

  「噓⋯⋯沒事了。」他隱約能聽見三日月柔聲說著這樣的話,並在停止喃念後往孩子眉間輕輕吻了下去。

  五虎退還是哭,沒有停止,男人也不急,只是伸手,在孩子白金色的髮絲間摸索,逐漸往下探去,直摸到纖瘦的頸脖,三日月彷彿觸到什麼,歛去笑意,緩慢的抽出手,掌中依稀抓有一團朦朧的灰色物體。

  幾乎在三日月抽出手的瞬間,孩子的神情就改變了,不再遙遠不可碰觸,有了點血色與熟悉,原本睜得大大的雙眼卻逐漸閉上,不知是否睡沉了抑或昏了過去,孩子再無聲息,只是淚水依舊淌了滿臉。

  三日月將掌中那團不明物體放置嘴前,輕輕一吹,那東西便消散,如粉塵般化在雪地裡。

  一切都像夢境,似真似假的。

  膝丸嚥下唾液,靜靜看三日月抱著孩子走回廊邊,來到他面前,歪著頭,笑問:「能交給你嗎?」

  「咦?」膝丸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直到三日月皺起眉頭,用類似驚訝的口氣說:「難道不行嗎?」

  膝丸仍舊無法反應,只直覺的想到──怎麼能行,太隨興了吧!

  他左右為難,認為自己無法妥善照顧孩子、想著應該去叫醒一期一振,此時原本熟睡的五虎退卻貌似難受的呻吟了聲,打斷膝丸紛亂的思緒,他望著孩子,即刻便有了動作。

  放下手中的水壺,從三日月懷中接過五虎退,抱進臥室中,讓孩子暫且睡在臨時從櫥櫃拉出來的凌亂墊褥上,並用棉被包得緊緊的,不讓冷風從縫隙中灌入。

  撩開那孩子被雪花和眼淚沾濕的髮絲,膝丸用衣袖擦去那淚痕,並探探鼻息,確定五虎退還有細微的呼吸後,才踏出臥房,悄聲關上門。

  轉身,只見三日月已經端身坐在廊下,仰著頭,不知凝望夜空什麼,但臉上笑意溫柔,有種薄霧般的透明感。

  膝丸走上前,彎身撈起水壺,不自覺抿起唇。

  他其實沒想過會和這位單獨相處,宴席間的一些混濁情緒又重新湧上心頭,他皺起眉,呼吸沉重起來。

  他想掉頭就走,卻怎麼也辦不到,於是思量許久,只能開口問:「您要⋯⋯喝杯茶嗎?」

  膝丸想不到別的了,這句問候已是極限。

  所幸三日月聽了搖搖頭,回絕邀約,讓膝丸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想在天亮前小睡一會兒,老骨頭禁不起折騰。」嘿咻一聲站挺了身子,三日月偏身望向膝丸,笑道:「改天再聚吧。」

  「唔、喔⋯⋯好的⋯⋯」

  膝丸點頭,試著也露出微笑,卻感覺很尷尬。

  但那男人彷若不在意,只是對著他輕聲呵笑,像對待孩子般的,極有耐性。

  膝丸有些難為情,還想說些什麼,在令人措手不及間,三日月卻突然收起全部笑意,臉上面無表情,眼神淡漠遙遠,裡頭倒掛著的月牙似乎閃著奇異的光,三日月在剎那間如變成另外一人。

  那人陌生且沉默,沒有別的,只是沉默。

  然後定定望著他。

  又是這個眼神。

  膝丸記起席間的這個既視感,心裡頭不舒服起來。

  他想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看他?三日月卻如不給他發問的機會,逕自又微笑起來,像剛才的模樣不曾存在過,笑容依舊、相處依舊、氣氛依舊,只是膝丸恍神了,以為自己錯看了什麼。

  「您⋯⋯」

  「這方位的氣對某些短刀來說太汙濁了,他們還沒有足夠強勁的刀靈,所以容易被魔障。」

  這人在迴避,三日月知道他想問什麼,但顯然不想回答。

  膝丸嚥下滿腹疑問,抿起唇,隨後不大情願地開口:「⋯⋯畢竟這裡是鬼門。」

  所以他和兄長的居所才會被安排在這裡。

  東北方。

  鬼門位。

  清秀的男人以衣袖掩嘴,似是什麼都明白,意味深遠的笑起來。

  膝丸別開眼,不去看三日月的笑臉,情緒頓時煩躁起來。

  試著要轉移注意力,卻無論再怎麼想,只能想到剛才五虎退的模樣,還有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一些事。

  其實那孩子也不是第一個被魔障的短刀,出陣歸來多多少少也會沾上不好的氣息,有些孩子受得住、有些捱不了,只是先前因為有石切丸和青江的幫助,他並未直接面對過這樣的事,靠著本丸內的訊息交流,膝丸多少耳聞,但從來不覺得是太過糟糕的事。

  由於今劍本身的潔淨力就很強,所以儘管他居住鬼門位,經常來此蹦跳的故人也從未被魔障這事困擾過,直到有一回,秋田在傍晚時分端著一期一振準備好的甜點來,待了也不是很久,二人簡短的聊了會兒,但晚上就出事了。

  那時膝丸才真正感受到,魔障對於清澈的短刀,是很嚴重的一件大事。



  *



  記得是剛過午夜不久,睡得很沉的膝丸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在低喊。

  但他很累,咽嗚幾聲後又翻身睡去,直到被推醒,他才清楚聽見兄長的聲音。

  『弟弟。』

  『唔?』

  他揉著眼睛,意識還不是很清晰,房裡暗得看不清任何東西,卻唯獨兄長那雙眼睛閃著莫名的青色光芒。

  『兄長?』

  他茫然地喊,髭切卻已掀開棉被起身,出了臥室,沒有要回應。

  『兄長!』

  膝丸趕忙爬起也跟上去,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隨著髭切在本丸裡蜿蜒的廊道上走。

  夏夜的晚風有著淡淡熱氣,吹在身上很不舒服,空氣中的草味也很濃厚,聞著些許刺鼻。

  他一直處在種茫然狀態,甚至一度以為兄長大概是肚子餓之類的,畢竟髭切很經常在大半夜叫醒他,為的只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膝丸以為這次也是如此,直到靠近竹林邊的轉角,他才藉著月色看見已經水淹及肩的秋田那頭粉色的頭髮,正在養著蓮花的水池裡搖搖晃晃。

  他被驚嚇到了,本能的一個箭步想衝上前,卻又一度止住腳步,因為膝丸直覺的感受到某些不容靠近的氛圍,那不是敵人的氣息,但也非我族類。於是膝丸偏頭望向髭切,兄長的臉容陰冷肅穆,眼神極端令人驚懼,那不是殺人的眼神,也不是普通的眼神,是一種,望著無機質物,正猶豫著該怎麼處理,其實可以放著不管,卻很難無視,因為那東西光存在就令人煩躁。

  膝丸最是害怕兄長如此模樣,沒有沸騰、沒有冷卻,毫無所謂。儘管他非常擔心秋田的狀況,但在髭切沒有任何動作下,膝丸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在一種毫無根據的理解下,他很清楚明白這件事情不是自己可以處理的。

  如果他行,兄長就不會跟著來,甚至兄長會當作不知道。

  髭切本來就不是善於圓融處理很多事情的人,尤其事關他人,兄長根本毫不在意。而今髭切會出現在這裡,膝丸理解,多半是因為他和粟田口交好,否則⋯⋯他簡直不敢再想。

  二人就一直待在緣廊,看秋田毫無自覺的直直走往水池最深處,膝丸越發感到緊張害怕,但那池邊有著某種他無法輕易靠近的東西,膝丸能看見的,只有薄薄黑色的一層類似薄膜的東西,卻僅只如此,無法再看得更清楚。

  『兄長⋯⋯!』

  直到池水已經淹沒秋田的口鼻,膝丸才扯著髭切的衣袖,求救似的喊。

  而原本無動於衷的髭切在偏頭望了他一眼後,不合時宜的露出微笑,並伸手拍拍膝丸的頭,說:『在這裡等著,不要靠近。』

  接著將他推往後方,便赤腳踏上泥地,往那潭彷彿變得黏稠的水池走去,甚至進入池中。

  膝丸親眼見到髭切越過那層灰黑混濁的薄膜,甚至像那層薄膜根本不存在似的毫不在意,只是露出有點麻煩的表情,一步一步靠近秋田,卻在半途中就停下腳步,甚至還回頭對著膝丸揮揮手,臉上笑意更甚。

  他不明所以的也舉起手,卻只想著秋田會不會有危險?兄長呢,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只見髭切又轉過身去,然後彎下腰,將一隻手探入池中,似乎在撈什麼,好一會兒膝丸聽見兄長哎呀一聲,咻的迅速抽出手,他不用靠近都能看見髭切手中那團堪稱噁心的黏稠黑色生物。

  而在那一瞬間,彷彿兄長抓住的是秋田抽離的魂魄一般,那孩子像昏了過去似的,撲通的倒往水中。

  膝丸才正要抬腳奔上前,兄長如有感應,回過頭,臉上表情陰冷淡漠,雙眼閃著出陣時才有的紅色光芒,沒有講話、沒有任何聲音,他卻是不敢再動的。只能下意識地往後退,額間則是浮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或許見到他如此模樣兄長是滿意了,又露出平常的那般笑容,轉過身,對著手裡那團掙扎扭動的物體,先是煩惱的左看右看,接著彷彿下定決心,突然周身散發不比平時的殺氣,那是連待得稍遠的膝丸都會寒毛直豎的,無法忤逆與抵擋的一種天生讓人驚懼的氣息。

  只見兄長笑了起來,露出那雙尖利的牙,幾近瘋狂的,彷彿手中那團物體不是敵人,而是欲拆骨入腹的血肉精糧。膝丸屏氣凝神,看著髭切周身逐漸浮出黑色的粒子,緩慢而確實的,開始吞噬原本籠罩水池邊的黑色薄膜,一口一口,慢慢的,變成自己的東西。

  原本還只是癱軟不動的被髭切抓在掌中的東西,突然開始劇烈掙扎起來,膝丸似乎都能聽見那無聲的尖叫。但兄長只是冷冷看著,偶而還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吞噬還在繼續,那不明生物扭曲膨脹的更加誇張,急著想逃脫般,卻被狠狠抓住。

  兄長歪著頭,凝視著,彷彿還嘆了口氣,而那東西毫無預警便整個炸開來,一坨一坨的黑色液體,黏稠噁心的,如雨般灑落在池中、草地、甚至沾滿了秋田和髭切一身。

  原本圍繞在水池邊的緊繃氣息消失,膝丸也不再覺得無法靠近,於是便快步跑上前,而兄長先是望著手中的黏液許久,臉上笑容褪去,神情是意猶未盡的失望,直到膝丸撲通地跳下水池,兄長才甩甩手,走近面部浸水已久的秋田身邊,將之抱起,三人濕淋淋的離開水池。

  後來他們叫醒一期一振,那人看見弟弟的模樣整個驚慌失措,整張臉唰的慘白,一直反覆問著:『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膝丸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只能拍拍他的肩,安慰著已經沒事,兄長都處理好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髭切做了什麼事,甚至當一期一振問著:『為什麼髭切殿會知道秋田⋯⋯變這樣,而我卻不知道?』

  兄長莫不在乎的眨眨眼,說:『你本來就不可能會知道,不要輕易地和源氏重寶相提並論。』

  那口氣理所當然卻又帶著些微笑意說著膝丸無可反駁卻令一期一振當場更加臉色慘白的話,他其實知道是什麼意思,卻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和友人說明清楚。

  這類東西對一期一振來說是太過遙遠古老甚至可能沒有聽過,類似像神話般卻貨真價實的存在著。友人可能知道魔障,卻絕對無法感應到。

  石切丸和青江也一樣,大概是本能上的直覺,如膝丸方才般,他能知道眼前有著什麼不可靠近、對他來說是危害的東西,卻絕對無法像兄長一樣,越過、甚至吞噬、清理,那得是非常非常古老的器物或是人才有辦法辦到的。

  一期一振無法了解,他也無法說明,於是當晚他們有點不歡而散。

  鄰近清晨時,他們才準備回房,在已經有了涼意露氣的緣廊間,膝丸不自覺脫口而出:『兄長,為何我無法祓除瘴氣呢?但是                就行?』

  咦?

  他止住腳步,又問了一次。

  可是最重要的那幾個字卻如被消音或是塗抹,是一片空白的,什麼也聽不清,而兄長置若未聞。膝丸又喊了一聲,髭切才轉過身,臉上毫無表情,眼神淡漠,他感到害怕,還想說什麼,頭卻劇烈的痛了起來。

  膝丸痛到腿軟,跪了下去,眼前景象化作塊狀,一塊一塊開始分割,逐漸往四周消散,他的腦海裡有另外的畫面要蹦出來,是如雪般的白色,還有一輪暈黃色的勾月,膝丸突然無法分清今夕何夕,只覺所有一切混攪當中,毀了。

  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是幻象?

  他想抓住眼前不斷被拆解的髭切,卻只能撲空,他試了幾次發現毫無辦法,將要放棄,從那些色塊中猛然伸出一隻手將他拉扯向前,於一瞬間讓膝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仍舊置身寂靜冬夜的本丸中的人,卻是早就不復於他記憶中的三日月宗近。

  膝丸睜著眼,發現汗水已經浸濕衣裳,而自己的手被三日月抓著,他微喘氣,又是搞不清楚狀況,唯一能記得的是,他本來在回憶往事,而那往事詭譎的是膝丸本當沒有經歷過的,卻如身歷其境,真實的不可思議。

  他簡直像遊走幻象,用著清醒到不能再清醒的神智,進入一場不知是真是假的情景中。

  膝丸撫著額,沒由來覺得自己又離瘋狂更進一步。

  他根本無法控制這一切。

  無論是回憶、夢境、清醒、現實,全都被切成片段,然後毫無根據與理智的被隨意縫合在一起,他只能接受,然後混淆,最後瘋掉。

  他認為這就是自己最後的下場。

  第一把被逼瘋到毫無神智的刀子。

  「這個障太大了。」

  毫無防備之下,三日月伸手抬起膝丸的臉,輕聲說道。

  「⋯⋯咦?」

  這人在說什麼?障?他的身上有障?他被魔障了?許多思緒轟的一聲炸開在膝丸腦子裡,或許他的表情太過茫然,也有可能是眼神透露出不解,只見三日月撥開他的瀏海,微微蹙起眉頭,臉上神色是些微的憐愛與遺憾。

  「你的身上也有障,是比剛剛那孩子還大還深的障。」

  膝丸本能的立即反問:「您能幫我拿起來嗎?」

  「抱歉。」三日月搖搖頭,「這種障無法被消除,你只能自己醒來。否則,它會跟你無盡輪迴,直到你憶起的那一刻,方才消失。」

  語畢,三日月望了眼逐漸泛白的遙遠天空,喃喃說了句:「⋯⋯你得自己醒來才行。」

  膝丸握緊雙手,根本無法回應,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清醒還是昏睡,只曉得一切荒謬可笑,而他竟置身其中,動彈不得。

  兩人沉默著,忽地前方傳來長谷部的叫喊,他們雙雙轉頭,只見長谷部說了一長串令人聽不清的話後,最後喊了句:「膝丸,準備出陣了!」

  他這才站起身,點頭,長谷部看了便轉身離去,似還要去通知其他人,不斷看著手中一張幾乎被捏皺的紙。

  嘆口氣,膝丸儘管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回神,出陣命令一下,他也是不得不從的。

  想著對三日月道聲謝就準備回房作整理,卻不料男人臉上的表情嚴肅無奈到令他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這樣看我?」

  他終於問出口。

  只見三日月沉默半晌,似是猶豫,最後仍是輕聲道:「原本是怕掀起無端驚懼選擇沉默,但念在我們也算故人一場,我奉勸你一句,今天不要出陣。」

  「為什麼?」

  三日月垂下雙目,沒有立即回答,再抬眼,那眼中的勾月竟是消失不見的,只餘一片漆黑,男人淡淡的說:

  「因為你面露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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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4 21:32:01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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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三日月說那話的用意何在,應該是某種預言,那人只是提醒,膝丸也放在心上了。這次出陣格外小心,用盡所有注意力,身體繃得很緊,連敵方的血液濺入眼裡也不敢閉上,死死睜著,就怕看漏什麼,直到踏上本丸土地的那一刻,膝丸才放鬆下來,吁出一口長長的氣。

  他的左眼終於可以閉上,酸酸刺刺的,也不敢揉,就是閉著,走路有些無法聚焦,不小心撞上好幾個人。尤其在走廊轉角差點撞翻抱著一大籃待洗衣物的堀川國廣後,膝丸決定要讓身體靠著牆壁走,盡量縮往角落,於是當他回到寢室,眼前是一期一振露出像看到什麼怪異生物的無言表情後,他馬上站挺身子,咳了聲,刻意裝做什麼事也沒有。

  「有、有事嗎?」

  膝丸很艱難才問出這句話,一期一振還是用富饒興味的眼神望他,也不回應,就是直直看著,直到膝丸受不了,正想大聲嚷嚷,倒是友人搶白開口:「雖然不曉得膝丸殿在玩什麼新遊戲,但您開心就好,改天務必讓我弟弟們參與,他們應該會喜歡。」似是還覺不夠,末了又補了句:「膝丸殿果然很有當弟弟的天份。」

  「一期!」

  膝丸伸手要去抓人,卻因為只有睜開一隻眼,空間感抓不準,不但撲了個空,腳步還歪了,整個人趴在一期一振身上。

  友人緊緊扶住他,笑聲隨之洩出。

  「膝丸殿,小心點。」待膝丸站穩後,一期一振疑惑問:「為什麼不直接去浴堂呢?很狼狽呢。」

  「只是回來休息一下,差不多傍晚又要出陣。」

  「⋯⋯主上最近很依賴您呢。」

  這話令膝丸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只能抿起嘴沉默。

  因為他們都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卻沒有更好、更迂迴的說法。

  一期一振見狀露出無奈的笑意,拍拍他的肩頭,柔聲道:「先進房吧,我去拿點熱水給您。」

  「不用了,我自己⋯⋯」

  「進去。」推了膝丸一把,清秀的男人笑瞇了眼,「膝丸殿,有人和您說過,其實我挺沒耐心的嗎?」

  膝丸嘆了口氣,拉開紙門。

  「⋯⋯知道了。」



  *


  等待一期一振回來的那段時間,膝丸脫下外套時,又想起凌晨三日月說的話,說他面露死相。

  當時他著實被嚇了一跳,怔愣的望著三日月很久很久,隨後才吐出一句:『所以我要死了嗎?』這是疑問,但現在想來自己的語氣裡卻有不容忽視的期待,似乎他已等待許久,願望終於實現。

  可能三日月也感受到那其中的詭譎,輕輕蹙起眉,眼神冷了幾分。

  『很多事情若不明白箇中關鍵,輪迴幾世,都還是要重蹈覆轍。』男人的嗓音很輕,口吻卻很嚴厲,『源氏幼弟,死亡不會是解脫。』

  語畢,三日月便轉身離去,沒有道別、沒有其餘奉勸,留下膝丸站在原地,感覺自己非常愚蠢。

  關於死亡,他其實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獨自一人,太過寂寞。

  寂寞到生命已經失去其原本意義,剩下的是荒涼還有麻木,膝丸其實別無所求,他只要一個人,只要那個人出現了,他便完滿,死了也是可以。

  但最荒誕遺憾的,就是無論生死,他們都不復相見。

  想到這點,膝丸打了個冷顫。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思及此種可能,他便覺得恐怖,非常恐怖。閉眼,膝丸不自覺嘆氣,邊解開襯衫釦子,就聽見有人拉開紙門,他沒有回頭,一期一振的聲音就傳進耳裡。

  「快點把髒衣服脫掉,血都要沾到榻榻米了。」

  「唔!」

  光顧著發楞,他沒注意到這件事,手忙腳亂地把襯衫脫下,丟進角落的竹籃裡後,膝丸轉身面向友人,只見一期一振已跪坐在地,正擰乾毛巾,隨後對他招手,「過來,我幫您擦乾淨。」

  「我自己⋯⋯」膝丸有些彆扭,但看到一期一振不容拒絕的笑臉後,又只能不甘願地走過去,咕噥:「還真的以為我是你弟弟嗎?真是⋯⋯」

  「如果膝丸殿真的是我弟弟,那其實也不錯啊,我會很開心。」先是用毛巾擦掉沾黏在膝丸臉頰上與髮絲間的乾血,乾淨了後,一期一振又將毛巾放入水盆裡,搓揉,卻忍不住低聲道:「⋯⋯但您應該不會覺得幸福。」

  膝丸定定看著友人,真切地無法回應這句話,因為很多事情,他們都心知肚明。

  於是他倆沉默。

  一期一振重複的用熱毛巾替膝丸擦乾頸脖與背後的血跡,最後直接用手沾了些水,抹去他眼皮上的血痕,但膝丸的左眼還是酸刺到睜不開。

  「麻煩了呀。」一期一振嘆道,丟下毛巾,表情認真起來,「稍微請您忍耐點了,膝丸殿。」

  他還來不及開口,一期一振便一手捧起他的臉,另一手用指尖稍微撐開他的左眼,然後低下頭,伸出舌頭,輕輕地在他的眼瞼內部舔了起來。

  那是種溫暖濕熱的感覺,某種軟軟的物體,來回舔拭他的眼瞼,雖然還是酸刺,但較先前比起來,確實舒適許多。

  膝丸甚至能從微睜的左眼隱約看見一期一振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茫然表情,他為此屏住呼吸,最後竟是專注看起友人那張異常清秀的臉。

  有點女孩子氣,卻仍舊不脫男性的菱角,一期一振的動作很溫柔,小心翼翼的,雖非不適,但頭一次被這樣對待,膝丸還是受到不小驚嚇。

  是過於親密了,他想。

  於是在一期一振開口前,膝丸是動也不敢動。

  花了好段時間,大概終於將血塊處理乾淨,友人開始用毛巾一點一點的沾著剛剛舔拭過的地方,睫毛、眼瞼、眼皮內側,很輕很輕,幾乎沒有用力。

  直到一期一振說了聲:「沒問題了。」膝丸才鬆了一口氣,放軟了身體,甚至沒注意到,他的左眼已經完全睜開,絲毫不再覺得酸刺。

  「勞煩了。」

  對著正在用清水漱口的友人,膝丸誠心道謝,倒是一期一振笑說:「這沒什麼,弟弟們偶而眼睛裡也會跑進髒血,用毛巾直接擦的話容易傷到眼睛,所以只好用舔的。」

  「唔喔。」

  膝丸恍然大悟。

  端起水盆,一期一振囑咐他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先睡一下,膝丸應著,走向衣櫃,想起什麼似的,偏頭道:「聽說到時候平野也會一起出陣。」

  「啊、因為那孩子剛做完修行回來,是極短刀了呢。」

  說這話時,一期一振露出驕傲卻有些落寞的神情,膝丸看了,也只能無奈苦笑。

  這位啊,有時候對那成群的弟弟們,就是過於上心了,誰也沒辦法。

  途中,他們沒再交談,各自處理自己的事。

  膝丸穿上衣服後又走回一期一振面前,那人已經收拾妥當,他直送到門邊,離去前,一期一振才用稍顯欣慰的表情說:「看到膝丸殿這麼有精神,我放心多了。畢竟您之前⋯⋯很令人擔心。」

  他笑笑,終究不知道要回應什麼,一期一振也不多問,道聲晚點見,就離去。



  *


  太陽融成了橘子般的顏色後,逐漸往西邊下沉,暈染了整個天際的霞色,整裝待出發的膝丸望著留守本丸內的某些人,開始內內外外的跑,意識到已經是一天的結束,在做休息準備了。

  而他和其餘的,卻是正要開始過這算得上是後半生的一天。

  等一期一振與平野出現時,他的愕然只維持一瞬,他以為友人下午說的晚點見是指他歸來,料不到原來二人要久違的一同出陣。

  「這還真稀奇。」同樣難得出陣的蜂須賀虎徹瞥了眼落單在後的粟田口兄弟,輕笑著,而在旁的膝丸卻是認同到不行,以主上來說,會讓等級已經滿等的一期一振再出陣,算少見。

  於是腦子浮現了一些算是莫名其妙的聯想,他放慢腳步,來到友人身邊,「你──」

  「是的?」

  來回望了一下似乎蓄勢待發的平野,膝丸搖搖頭,「沒事。」

  「您很奇怪哦,膝丸殿。」一期一振細瞇起眼,平野輕笑幾聲後便跑開,跟上了前方的岩融,友人此時才收起笑意,斜眼望著膝丸,「有話不妨直說。」

  「不、也沒什麼,只是想⋯⋯該不會是因為平野,你才跟來的?」

  「啊?」一期一振噗哧一笑,推了他一把,「怎麼可能,膝丸殿,您未免想太多了。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現在已經強悍到,沒有我在身邊也無所謂了。」

  友人又露出那種寂寞的神情,膝丸伸手,想要撫摸一期一振的臉頰以做安慰,卻在指尖即將碰觸到時,一股凌厲的殺氣由上方直射而來,他用力推開一期一振,同時跳往一旁;瞬間,一把沾著黑氣的短刀便如光束般劃過膝丸臉頰,直直插入土裡,震動著,儼然就是剛才一期一振站的地方。

  「檢非違使!」膝丸大吼,轉身一看,同夥都已擺出陣行,而他抽出刀,瞪著已經自行從土壤中脫離的短刀,腦海沒來由地響起三日月說的那句話──

  『你面露死相。』
  ⋯⋯

  開什麼玩笑!

  膝丸突然憤恨起來,覺得一切太過可笑,他如被看不見的絲線綁住,然後成為傀儡,事情與生命的所有進行方式全都不由自己。

  他是快要死了嗎?還是必須得死?

  怎麼可能死在這裡?

  怎麼願意死在這裡!

  身為源氏重寶,要折刀,也不是因為這群低劣生物,怎堪配?

  怒吼出聲,膝丸一個箭步衝上前,刀鋒直落,冷光驟閃。

  短刀發出一陣高分貝的尖叫,刀身出現裂痕,他順勢一踢,短刀又沒入泥地中,奮力掙扎著。

  死死將那把因為受到攻擊而顯得虛弱的短刀更深地踩進土裡,膝丸一回身,順勢將刀插入奔馳而來的太刀胸口,暗綠色的溫濕血液噴灑在他臉上,還沾了些在他外露的尖牙,他卻沒有抽出刀,而是更加更加地,用盡全身力氣把刀子插入更深,然後狠狠扭轉。

  太刀發出淒厲的叫喊,刺痛膝丸的耳膜,也沒能阻止他的動作。

  然後那具沒有顏色的龐大身軀開始抽搐,之後倒下。

  膝丸啐了聲,抬手抹去臉上的黏液,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和髭切一樣,閃著陰森青冷的光。

  他轉頭看去,發現敵人其實已經解決的差不多。

  畢竟有極短刀和一期一振,檢非違使早就構不成威脅,對只差一點就滿等的膝丸和加州清光來說,也算輕鬆;大抵會比較吃力的就剩還不太俐落的岩融與蜂須賀,但顯然他們也沒受到什麼威脅,正把敵人逼向死路。

  踢開太刀礙事的頭顱,膝丸收起刀,準備朝一期一振走去,卻突然眼前閃過彷如重疊的泛黃畫面。一樣的景象、一樣的人,他止住腳步,細瞇起眼,前方的一期一振回頭對他笑著,是彩色、是黑白、是老舊的黃,晃動不止,隨後友人變臉,慌忙抽出刀,似乎正向他奔來,張嘴大喊什麼,膝丸卻聽不清。

  只是微微低下頭,看見的是,一把沾了黑氣的短刀貫穿他的胸口,血液四處飛散,嘴裡黏膩溫熱,有點苦。他還不確定發生什麼事,伸手摸了摸那逐漸浸紅的襯衫,不覺得痛,耳邊嗡嗡嗡的,腦子裡像沸騰的水般,轟隆轟隆,好多好多畫面湧了進來,而膝丸從自身開始扭曲,像被攪開的墨,是一團的黑。

  一期一振已經跑至他面前,眼裡不曉得為什麼泛著淚,似乎還在喊著什麼,但膝丸什麼也聽不到,他只感覺自己雙膝跪地,然後渾身癱軟,嘴裡嘔出濕黏的液體。在眼前變得模糊、意識即將消失前,膝丸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團模糊的灰影,他以為是夢,但那些灰黑的霧卻逐漸散去,顯露出的是一道修長卻纖弱的人型,一切變得清晰。

  那人有著一頭漆黑長髮,皮膚慘白如雪,身著鮮紅色襯衫,外罩著和膝丸相同的黑色外套,然後手裡握著一把刀,一把刀尖破損,如被削去,卻仍能看出是發亮的、黑色的,一把和膝丸,生得非常相似的刀。

  膝丸望著那人,而那人也望著他,用一雙如玻璃般閃著櫻花色的透明眼睛。

  那人直直望著他,瞬也不瞬,嘴角彎起一抹笑,接著張口,說了幾個字,膝丸愕然的睜大雙眼,他能聽見,聽見那人說的話。

  然後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疼痛,膝丸開始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咳出的卻全都是鮮紅色的血。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因為鼻裡嘴裡全都是不斷湧上的血,嗆得他要窒息。

  但膝丸什麼也顧不得,他不斷伸長手,試圖要抓住眼前那個影子。

  必須抓住!必須抓住才行!

  不能再放手了!

  ⋯⋯

  他含著自己的血,張嘴,無聲地喊。

  小⋯⋯。

  但那人宛若聽不見,身軀逐漸變得透明無色,是慢慢消失了,而且正在遠離,他慌得連眼淚都流下來。

  然後在昏死前,膝丸終於喊出那個名字,用以一種痛苦絕望的哭腔,他喊:「小烏⋯⋯!」

  他終於全部起憶起,在一個最荒唐最荒涼的時刻,全部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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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26 22:48:47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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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在那個宅邸的櫻花樹全部盛開的季節,早晨的陽光還算溫柔,一束一束的挾帶著春天的氣息,灑著些微金色的粉塵,落在廳室的某個孩子身上。那孩子臉上揚著溫柔的笑意,眼珠是美麗透明的櫻花色,臉孔和膝丸生得十分相似,眉目氣息卻有兄長髭切的影子。聲音清脆,口吻謙和有禮,在膝丸眼裡,這是一把規矩美麗的刀。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烏,這個作為他的代刀而誕生的孩子。

  『初次見面,兄長大人,在下小烏,向您問安了。』伏下身,小烏的額頭碰到了榻榻米上,一頭長髮垂落頰邊,露出圓潤白皙的耳。

  膝丸望著不是很理解,這樣的稱呼,是代表他們是兄弟嗎?但這孩子的行禮更加謙卑,是比平常的兄弟禮還要更低下的,於是膝丸無法理解,只能不動聲色地望向一旁主上。

  顯然主上也正觀望眼前的小烏,一把刀尖是黑色,其餘部分皆與膝丸相同,是清透鋒利,閃著森森的光。主上看了很久、沉默了很久,直到一瓣櫻花落到了小烏身上,主上才點點頭,低聲道:『不錯,作為吠丸的代刀,毫不遜色。』

  那瞬間,膝丸才理解了這孩子的微妙身分,他望著,情緒莫名複雜起來。

  但還是輕輕應了聲,小烏聽了,稍微抬起頭,用那雙眼徵詢似的,仍舊沒有坐挺身子,直到膝丸頷首,孩子才端正起來,動作始終小心翼翼。

  主上和客人依舊交談,而小烏一直半垂著眼,沒有特別望向什麼地方,於是膝丸有了藉口開始上下打量這把代刀──另外一層意義是,他的分身。

  明明是兄弟,卻與膝丸和髭切不同,小烏的髮色不是淺薄透明,而是如夜塵般的漆黑、長及腰,束成整齊的髮髻。膚色倒是一樣很蒼白,衣著是鮮艷的赤紅、粉紅、紫紅、淺紅,用許多的紅堆疊起來,就像小烏的眼睛。

  他本以為這是位沉默的孩子,畢竟從剛才問候過已過了許久,小烏都沒再開口,直到他們離開堂室來到櫻樹盛開的庭院,孩子也只是安靜地跟著,頭垂得有些低,異常怕生的模樣。

  膝丸也拿此沒轍,跟著主人們,二人一前一後走著,四周鳥鳴如樂,他們還是沉默。

  最後膝丸逕自走到池塘邊,那兒栽了一株垂枝櫻,半開半闔的,又翠又粉,樹旁有池養魚的塘,膝丸走到樹旁了,才從水面發覺小烏的影子;那孩子如幼犬般,忠誠地跟在母犬身邊,卻不搖尾撒嬌,盡是沉默退卻。

  既然是兄弟──膝丸想,便沒必要如此吧?

  一轉身,本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小烏睜圓了眼,專注且又好奇地直盯著水池裡的魚影,彷彿第一次見到這樣東西,看得嘴巴微張,雙頰也浮現了淺淺的粉色。

  『沒見過魚嗎?』

  實在過於驚訝了,膝丸不禁問:『源氏宅裡有許多處都有養鯉的池塘,皆沒看過?』

  大抵沒想過會被問話,小烏明顯嚇了一跳,有些倉皇的左顧右盼了會兒,才以雙手捂住臉頰,斷斷續續地說:『其實、其實是第一次從房間出來⋯⋯』

  語意不明的,因為聲音太小,甚至有些聽不清楚。

  膝丸傾身向前,想聽得更仔細,同時也想更近些的看看這孩子。

  小烏還在咽咽嗚嗚解釋著,從那遮著臉的纖細修長的手指縫隙中,膝丸可以清楚看見小烏那已完全羞紅的臉,甚至於連額頭都是紅的,連同那雙眼眸一起。

  沒了一開始的拘謹壓抑,小烏現在真的就像個孩子,害羞的、彆扭的,有些惶恐,稍微示弱了的,非常惹人憐愛的模樣。

  他倏地覺得小烏萬分可愛,噗哧一聲,竟忍不住的笑出聲來。

  『呃、兄長大人?』微微縮起手,露出那雙粉色的眼瞳,小烏遲疑地喊了一聲:『有、有什麼覺得有趣嗎?』語畢,突然理解什麼似的露出沮喪神情,皺起眉,眼裡的晶光消散,小烏訥訥的說:『果然⋯⋯果然我、在下還不配成為源氏寶刀嗎?』

  『咦?』聞言,膝丸止住笑,不解了。『為什麼這樣說?』

  『我、在下雖然身為您的代刀,卻還如此不成熟,連見到一尾魚都覺得新奇,您一定覺得萬分可笑。況且⋯⋯況且我、在下若夠資格,獅子兄長大人也一定會見我的才對⋯⋯吧⋯⋯』

  當時兄長還被稱為獅子之子,自己也還不被喚為膝丸,而是吠丸,也有人以吼丸稱之。

  小烏曾一臉景仰的說,獅子之子與吠丸──那真是非常有魄力的名字。

  說到最後小烏的聲音簡直細微的聽不見了,肩膀也縮了起來,原本如春風佛過而盛開般的櫻色的臉與眼睛變得黯淡,膝丸看了,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但他既訝異於兄長沒有見小烏,也不可置信這孩子對某些事物上的異常執著。

  其實就算是代刀,也還是真切的一把刀,不特別需要成為什麼模樣,成為原本就好。但顯然小烏正在追逐某些東西,而那東西大概是膝丸永遠也不會理解的。

  瞬間他覺得小烏既可愛又可憐。

  於是他伸手,雖略有遲疑,最後仍像記憶中兄長對他的一樣,溫柔且充滿愛意的撫摸小烏的頭頂。

  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看著小烏,或許雙目含笑、或許嘴角上揚,這些膝丸都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顯露出來,他唯一看見的,就是小烏的臉慢慢又紅起來,然後真切的像個孩子般,露出甜甜柔軟的淡笑。像被稱許了、也被承認了,柔順的將頭低了下去。

  見此模樣,膝丸也不禁覺得身體暖暖的,周遭氣氛像搓揉了水似的,柔和起來,連帶著他一起,有點輕飄飄的錯覺。

  啊啊⋯⋯是兄弟沒錯呢,他的弟弟。

  膝丸如是想,胸口逐漸泛起一股酸澀疼痛的情緒。


  那之後,小烏便很常跟在他身後。

  喜歡拉著他的衣角問:『兄長大人,這是什麼?』開口時,那雙眼睛總是睜得很圓很大,像玻璃珠子,小烏的聲音也很清脆,因為是新刀,所以還保留童子的音調,尖細高亢,偶而膝丸會覺得耳朵發疼,但那孩子依舊喳喳呼呼地問著許多事情。

  有些膝丸會細細解釋,有些連膝丸也不知道的,兩人便會皺起眉頭,窩在一塊兒思考,雖然最終大多是沒有解答,但他們會相視而笑。

  二人喜歡在溫暖的正午時分坐在簷廊上曬太陽,但曬著曬著,小烏總是會睡著。

  而那當下,發現小烏睡熟了,膝丸會小心翼翼且溫柔地將那孩子的頭枕放在自己腿上,接著不知不覺間,他也開始打起盹。

  通常膝丸醒來後,小烏已經不見。但他的腿上會放著一束盛開的櫻花枝,而他抬頭四處張望,便會看到那一身紅的孩子站在櫻花樹下,沐浴著金色的陽光,似乎閉眼聆聽什麼般,身影很薄很遠。

  他喊出聲,小烏便會轉頭,已不如當初那般害羞怕生,這孩子其實很愛笑。臉上堆著滿滿的幸福笑容,蹦跳著跑來膝丸身邊,高興地說:『我剛剛摸了水池裡的魚,滑溜溜的!』

  膝丸聽了笑開來,伸手摸摸小烏的臉頰,能確切地感受到幸福是什麼。

  他很經常想,過去和兄長形影不離時,兄長是否也感受過這般幸福呢?

  覺得一切再別無所求。真的。

  小烏看起來也是這樣,或許太幸福了,甚至原本絕口不提的事,也開始慢慢的會一點一點提起。

  比如──髭切。

  小烏開始會問他有關兄長的事情。

  像兄長的愛好、兄長的習慣、兄長的模樣,但無論問的是什麼,最終都是一句:『獅子兄長大人會見我嗎?見了我,會接受我嗎?畢竟我只是吠丸兄長的代刀⋯⋯我、我能做好代刀這件事吧?』

  那語氣既擔憂又期待、模樣既自信又自卑,膝丸看著,總忍不住心疼。

  他是知道兄長的脾性,但這孩子不知道。

  他不忍說,也不能說。

  於是只能笑笑,然後在小烏期期艾艾的眼神下,點頭:『會的,會做好的。』

  接著小烏眼裡就會閃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折碎了膝丸的心臟。

  他希望事情朝好的方向發展,儘管明白機率微乎其微,卻仍抱持希望。

  於是膝丸開始在空閒時,很認真地交代小烏那些細碎的、凌亂的,看似無關緊要,實際上他認為非常重要的有關於髭切的一切。

  他以為,這些會對小烏有幫助。

  他更以為,大抵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兄長是和自己一樣,違抗不了關係性上的牽引,就算不想承認,最後仍是只能接受。

  膝丸真的以為,一切會順利的如他所想,只要他和小烏夠努力。

  但他忘記,關於髭切,這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事。

  於是那些春日記憶裡美好鮮明的片段,如今想來,膝丸也還是要鼻酸的。



  *



  小烏與其主人大約在這裡待了將近三個月,即將迎來初夏的炎熱時,他們準備告辭了。很不容易逐漸孰悉起來的膝丸與小烏,也因為分別的時刻來臨而感傷。


  膝丸是習慣分別的,所以難受也只是一瞬間,但他明白這於小烏是莫大的空虛與哀傷。很不簡單才讓這孩子改口,不要再喊他兄長大人了,如今卻是輕易的又要天涯相隔,膝丸也是捨不得。

  於是分離前晚,他邀請小烏來到宅邸後山,那裏的古老樹木見到小烏時,紛紛發出遙遠低沉的呼喚,那孩子聚精會神地聽著,然後露出笑意。

  他們挑了一棵特別巨大的櫸樹,在樹木從地面突起而遍生青苔的根部坐下。那晚是滿月,月光清透明亮,其亮度甚至覆蓋過星星的光芒,於是整片漆黑的夜空,只有那一輪渾圓的明月單獨寂寞地掛在那兒,準備即將到來的虧蝕。

  膝丸抬頭看著那月亮,明明有滿腹情緒,一時間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靜默,倒是小烏先開口了:『⋯⋯我一定得離開嗎?吠丸兄長。』

  偏頭看著那還有童子氣息的少年,膝丸想起當年離開源氏宅的自己,大概就是小烏現在的模樣。

  落寞、抗拒、心痛;但,不由自己。

  『嗯,一定得離開。』又將視線轉回月亮上,膝丸淡淡地說。

  『⋯⋯是嘛。』

  小烏不再說話,但隱約間,膝丸卻聽見類似咽嗚的聲音。


  他們的分離如初見一般,莫名的疏遠,二人面對面,中間卻像亙著一大片的空白。膝丸知道這不可避免,畢竟小烏太過年幼,初嘗分離悲傷,他能體諒孩子的決絕。

  於是他們不言不語的分離,再見,竟不只是下輩子的事。



  膝丸來到本丸時,髭切已經在了,意外的連同小烏也是,膝丸本當為此感到高興,但卻只覺得詭異。兄長與小烏,非常詭異。

  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麼他並不知情,髭切沒變,還是那般溫柔疏離並且令人不敢違抗,但小烏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卻是徹底不同的。

  那孩子比過去更加蒼白薄透,原本亮麗的長髮沒了,像是隨意用刀子割斷一樣,雜亂不齊的散落耳邊。雖然長得比之前高,卻更加纖瘦,快要營養不良似的。本來如櫻花燦放的美麗眼睛,現在也是污濁黯淡,甚至如今的小烏令膝丸有種,這孩子是不是根本瘋了的感覺?

  從膝丸到這兒也過了將近十天,但這之中他從來沒聽見小烏開口,更甚,小烏是不接近他的。總是獨自一人捲縮在角落,曲起腿,雙手環抱,整個人縮得很小很小,他接連叫了幾次,小烏也是沉默以對,只用那雙詭異的眼睛,來回打量他,最後縮得更小,像想直接從這個空間消失。

  膝丸幾次想問髭切,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方開口,髭切的眼神與表情便異常冷冽陰森起來。

  回應的語氣甚至帶著令人猜不透也不理解的狠戾,彷彿髭切對小烏,是萬分的憎惡。

  但為什麼憎惡?他怎麼也想不到理由。

  而兄長的態度令他害怕,於是膝丸也不敢再問。

  轉而私下透過本丸內的一些人想多少了解,大夥也都說不清楚,只有燭台切光忠稍微說了點話:『那孩子是在髭切之後來的,一看到髭切就很害怕的樣子,但似乎不敢忤逆。兩人總是待在房間,髭切出陣的時候,小烏也不出房。』燭台切垂下眼,又道:『我曾經和小烏出陣過幾次,但那孩子⋯⋯不和任何人親近。怎麼說呢?既不說話也經常毫無表情,有種──難以言喻的氛圍呢。』

  明明不是這樣的孩子啊──膝丸心想。

  當初相處的記憶還很清晰,小烏是如春日陽光般,很容易令人感到溫暖的孩子。

  斜眼望向角落那團簡直成了灰黑色影子的小烏,膝丸不覺皺起眉頭,到底小烏回源氏宅邸後直至他們兄弟三人被分散得更遠,那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知道,卻無人可問。

  這件事情只能藏在心底埋在回憶,膝丸發現如今他能做的,只有盡量當作沒事般的生活。畢竟兄長對他依舊,只是時不時,髭切冷眼看待小烏的模樣,還是不禁讓膝丸顫抖。


  直至某一日,髭切遠征,隔日傍晚才會回來,膝丸總算有了和小烏獨處的機會。他特意準備了那孩子喜歡吃的豆沙糕點,但小烏一如既往,縮得小小的躲在角落,膝丸小心翼翼地靠近,見小烏沒有抗拒的模樣,才伸手,佛開了孩子散在額間過長的頭髮。

  『小烏?』他輕喊,但沒有得到回應。

  那孩子只是更縮了縮,膝丸還想靠近時,一陣冰冷薄透的聲音傳入耳裡,他以為是幻覺,『什麼?』

  『⋯⋯人。』

  幻覺又出現,這次聲音更大了。

  他直直盯著小烏,只見那孩子抬起頭來,眼神黑暗遙遠,從那乾裂蒼白的嘴唇當中,沙啞哀怨的嗓音流瀉而出:『你騙人。我根本什麼也做不好,那人也永遠不會接受我──他恨我。』

  膝丸如被雷擊,他張口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講。

  而小烏的眼裡流下淚水,孩子伸手環抱住膝丸的頸脖,將嘴貼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而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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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8-31 20:49:42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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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恨。

  膝丸幾乎是被這個字給驚醒的,他睜開眼最先感受到的,是胸口處傳來的劇烈刺痛,因為太痛了,像從中被撕開般,他有點受不住的悶哼了聲。

  「您醒啦?」

  耳邊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但無法想起相對的臉容,困難的偏過頭,藥研藤四郎帶笑的臉便映入眼中。

  那孩子正捲著紗布,一旁的鋼盤上堆了許多沾血的棉花和大小不一的鉗子,膝丸朦朧間理解了什麼,卻不是太具體,於是懵然的望著藥研。

  「請別這麼看我,事情發生的狀況我也不了解。」藥研還在笑,灑脫的那種笑,手裡的繃帶越捲越大,「總之,近期內請您好好休養,切勿有太激烈的動作,否則傷口可是會裂開的。」

  膝丸半知半解的嗯了聲,藥研抬眼瞧了一下,苦笑。「──要聽進去啊,膝丸先生。」

  「⋯⋯唔嗯。」

  腦子像塞了一團浸水的棉花,又輕又重。

  某方面他似乎理解藥研藤四郎說的話,某方面卻是不懂的,於是只能支支吾吾的回應。那孩子看了不禁嘆口氣,手裡的繃帶似乎終於捲完,將之放在盤中後,藥研端著盤子站起,「我去請一期哥過來。」

  說罷,轉身很俐落的離開了。

  不知是刻意還是無心,藥研並未將紙門全數拉上,留了點隙縫,從中可以看見深黑的天空,還有一輪彎彎的月牙,牙尖處往上勾著,全數勾起膝丸以為已經抹消的記憶。


  小烏說恨他的那天,夜晚非常寧靜,甚至聽得見蟲鳴。

  月亮也是像今天這般細細彎彎,灑著薄薄透透的淡色光芒,膝丸抱著早已睡去的小烏,茫茫然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像爆炸、像毀滅、像全數燃燒成灰燼,餘下的,是狂躁後的空虛和所有不明就裡的糾纏。

  小烏哭了,哭著跟他說恨,好恨。

  『為什麼要騙我呢?』流了滿臉淚水,小烏質問他:『你知道為什麼吠丸兄長要騙我嗎?』

  聽著的當下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覺胸口堵塞。

  這孩子認不出來,認不出眼前的人就是膝丸,明明對著他說恨,卻彷彿不知道恨的究竟是誰。

  膝丸為此辛酸,更加抱緊小烏。

  他輕輕喊著小烏的名,然而沒有得到回應。小烏貼在他耳邊的嘴,還在說恨,那語氣決絕的令人不可置信,彷彿那孩子真的知道這個字眼的意思,而且已被壓迫至損壞,生命什麼也不剩,只留有這個情感。

  於是折磨人,也折磨小烏自己。

  膝丸閉眼,再不忍多看,卻無法停止呼喚,就算永遠無法得到回應,他還是持續不斷地喊:『小烏⋯⋯小烏⋯⋯』

  面對這個在膝丸不知道的地方崩毀破碎成如今模樣的弟弟,他毫無辦法,只能抱得更緊,拼命的把小烏往懷裡揉,一次又一次,低低喊著那個名字──『小烏。』

  他做好了絕望的準備。

  準備接受這一切早就塵埃落定的事實,卻不料小烏彷彿突然聽懂了,聽懂他的呼喚。

  那孩子不再說話,輕輕推開他,正面凝望,滿臉盡是困惑。

  『吠丸兄長?』小烏不確定似的,輕輕地喊。

  他忙點頭,『是我。』

  無法克制的心懷喜悅,膝丸以為小烏終究是有理智的,還想再說什麼,小烏卻伸手握住他的頸脖,一開始只是輕輕觸撫,彷彿正在摸索,然後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收緊,在這同時,小烏原本清明的雙眼又蒙上一層霧氣和陰影,然後泛出淚水。

  『小烏?』

  他不明所以,卻見小烏的嘴角劃開瘋狂崩潰的笑意。

  『消失吧,吠丸兄長。』小烏輕聲說。

  什麼?

  ──膝丸聽不懂,孩子卻彷彿理解他的困惑般,又說了一次:『消失吧,吠丸兄長。』

  『消失吧。』

  小烏的語氣在顫抖,握住膝丸頸脖的手則是越發用力。

  『唯有你消失了,他才會愛我。』

  膝丸沒有反抗,他只是看著懷裡的小烏,胸口更加堵塞,然後逐漸酸疼發麻。

  孩子根本抓不到重心,尤其雙手抖得厲害,連維持握的姿勢都很困難,看起來似乎狠狠掐著他的頸脖,其實根本沒出力。

  而且小烏的臉色蒼白得彷彿將死之人,膝丸看了非常害怕。

  這孩子是要死了嗎?

  膝丸不禁這麼想,而這麼想的同時,便低喚出聲:『小烏⋯⋯』

  他流下眼淚,想去觸撫掐住頸脖的那雙手,在碰到瞬間,小烏卻像燙到似的,快速抽回手,然後茫然低頭,望著手,再抬頭,望著膝丸。

  最後,又哭了,也笑了。

  像完全崩毀般的,小烏又哭又笑的說:『不對,你不用消失,因為我很愛很愛吠丸兄長。可是那個人恨我,所以該消失的是我才對。』

  小烏推開膝丸,像理解了真理,恍然大悟般的亢奮起來。

  『沒錯,該消失的是我。因為從一開始⋯⋯最多餘的就是我。』小烏偏過頭,睜大的雙眼裡覆滿血絲,連帶著那櫻色的瞳孔一起,小烏像擁有一雙正在流血的眼睛。『那個人說的都是正確的,對吧?所以我是多餘的,該消失的不是您,也不是那個人,而是我。』

  『小烏,聽我說──』

  『是哦,我知道的。我該消失,我會消失的。總有一天,我會消失的。』小烏喃喃說,卻又突然激動地站起身,像四周站滿了敵人,必須警戒而緊繃,但直到確定整個房間唯有膝丸時,小烏望著,又跪了下來,哭喊:『我知道錯了,不會再逃跑了、不會再不知輕重了,所以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你在說什麼?小烏,你──』

  『退下!你什麼人,膽敢輕易碰觸源氏重寶?不知好歹!』揮開膝丸的手,小烏怒吼,隨後卻又像陷入別種思緒般,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接著,又如先前那般露出困惑不已的表情,輕喊:『吠丸兄長?』

  膝丸根本來不及釐清狀況,只知道氣氛變得十分詭異,嚥下唾液,他看著眼前的小烏,沒有回應,只是點頭。

  回應的同時,小烏瞬間撲了上來,偎在他懷裡,像過去那般,臉上是澄淨幸福的笑容,『吠丸兄長,我們去看魚吧!我上次摸過,滑溜溜的!』

  語畢,小烏開始輕聲呵笑,銀鈴似的,清脆而又破碎的笑聲。

  臉上還淌著淚。

  膝丸低頭看懷裡的孩子,只覺荒謬,荒謬得不可置信。

  這是什麼樣的重逢?他完全沒想過。

  相較於片刻前的微弱希望,此時此刻,膝丸卻是真的絕望了。

  『吠丸兄長,我還記得那棵櫻花樹哦,很高很美。春天到了我們可以一起去賞花,啊、也能邀請獅子兄長嗎?他會願意吧?那麼我就可以見他了⋯⋯』

  小烏不停歇地問,天真浪漫的,像從未離開過那個春日。

  膝丸連嘆息都吐不出來。

  最後小烏是在他懷裡又哭又笑的睡著,他怔怔望著,沒有動作,也無法有動作。直到隔日傍晚,髭切拉開紙門,門外的夕陽是濃濁的橘,照映著髭切身上的血痕和眼裡荒蕪冰冷的情緒,一片的血色,膝丸看了,只覺悲哀。



  *



  一期一振拉開紙門時,膝丸正陷入最濃稠的思緒中,並未發現有人進房。直到有某種冰涼的物體碰觸到臉頰時,他才恍然回神,微偏頭,就見一期一振滿臉憂愁,他不禁開口:「⋯⋯為什麼擺出這種表情?」

  像是他要死了。

  一期一振抿緊唇,沒有回應,垂下目光並不看他。

  「一期⋯⋯」

  「抱歉,我太嚴肅了。」

  友人突然的回應反而令膝丸不知怎麼辦好,於是他沉默,一期一振又開口:「⋯⋯你還活著就好。」

  撥開膝丸那過長的前髮,一期一振凝望他的金色瞳孔浮起一層薄透的霧氣,像眼淚、也像心碎過後坦然接受了一切的無奈。友人此刻的表情,相較之前的憂慮,如今更多的是慶幸,然最底層的那絲恐懼,膝丸還是看得清晰。

  但他選擇不言不語,只是接受友人的溫柔撫觸,然後意識到,原來剛才那冰冷物體正是眼前這人的指尖,涼透了,像冰凍過,可那整個手掌卻很暖,像剛烤過火,此刻正溫柔的撫摸他的臉頰,令人不知不覺放鬆了。

  又冰又暖。

  他想起了誰?

  膝丸閉上眼,吐出那一口彷彿積壓在前世、或比前世更久遠更久遠的,心碎的嘆息。

  一期一振卻置若罔聞,停止撫摸,輕聲道:「藥研說你得吃些藥,止痛的,會舒服些。來、靠著我,慢慢地起來⋯⋯行嗎?」

  一期一振是整個人跪在膝丸身邊了,將手臂繞過他的頸脖處來到肩膀,稍微用力,將人半抬半扶的撐起,但即使想要借力使力,膝丸還是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能整個人癱軟的偎在一期一振懷裡。

  友人的臂膀撐著他軟如無骨的身體,以手抬起他的下巴時,一期一振低聲說:「膝丸,張嘴。」

  他依言開口,一期一振迅速將幾粒大小長短不一的藥丸丟進他嘴裡,很快的又將杯子貼著他的唇,慢慢將水灌入。

  有些困難的將藥丸硬是吞下後,一期一振似乎還想餵點食物給他,但他搖頭,有氣無力的說:「不⋯⋯頭很暈。」

  簡直要吐了。

  「就是沒吃東西才會頭暈啊,你真的要⋯⋯」一期一振的話沒有說完,膝丸以為友人是放棄了,卻不料過了好一會兒,一期一振又開口,語氣是實實在在的疑惑與不解。

  「膝丸,為什麼哭了?」

  「⋯⋯你說什麼?」

  膝丸沒料到自己哭了,還茫茫然的對一期一振的話無法反應。

  頭更強烈的暈眩起來,他開始乾嘔。

  「膝丸?!」

  一期一振似乎有些慌了,更加把膝丸往懷裡抱,友人甚至如安撫孩子似的,用手輕輕拍撫膝丸的背,並溫柔地親吻他的髮、他的額、他的眼睫。

  「沒事了,膝丸。噓──沒事了。」

  一期一振輕輕地說,那語氣、那模樣,與現在的狀況,太多太多無法言喻的情緒與景象在膝丸腦海裡與過去重疊,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在流淚,然後,克制不住的哭了起來。

  那些想要抹滅卻無論如何糾纏於他,甚至在如今變得深刻清晰的回憶,像幻覺、像真實,無論那是什麼,終究把膝丸折磨的,痛不欲生。


  他的頭靠在一期一振的胸前,像那麼久遠那麼久遠以前,他抱著小烏,看見髭切站在門前,讓夕陽的橘給溶成了一片血色,那面容看不清,糊開了。

  只有眼神,眼神清楚明白的顯露著,髭切很不開心,確切來說,是不悅。

  膝丸別開眼,並不敢與之對視。

  站起身將小烏抱至角落,並脫下外套讓孩子蓋著,他拂開了小烏額前讓淚水汗水給沾濕成一束一束的髮絲,又望了幾眼,才起身走向髭切。

  拿過兄長的刀,安穩放置刀架上後,膝丸開始慢慢地替髭切脫下那沾了穢物與鮮血的外套,隨意丟在一旁竹籃裡。

  接著站至髭切面前,膝丸伸手準備解開兄長的襯衫鈕釦,卻不知為何,眼淚流了下來。

  『啊⋯⋯』

  他接著自己的淚,覺得茫然。

  不是覺得心痛也不是覺得難受,只是,不能自己。

  小烏那張笑著哭著的,幾近瘋狂的臉,一直一直在腦海中晃盪不止。

  膝丸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兄長──』

  幾乎是本能的,他低聲呼喊。

  將頭埋在髭切胸前,膝丸就這麼哭了,看似毫無理由,卻像什麼理由也都具備。

  膝丸咬著嘴唇啜泣。

  不能出聲,他不想吵醒小烏。

  兄長沉默好一會兒,才伸手摟抱住他,將嘴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噓,沒事的。』像是安慰,也像催眠,他聽著,身體突然繃緊。

  因為髭切親吻了他的額頭,露出一抹微笑,柔聲說:『沒事的,膝丸。那不是重要的事也不是重要的人,不理解也無所謂,因為很快就會消失了。』

  剎那間,膝丸全身的血液從腳底開始凍結至全身,直到四肢麻木且腦海一片空白,冷透了後,他僵硬而緩慢的轉過頭,一眼就見不知何時醒來的小烏,正用以一種瘋狂怨毒的眼神──望著他呢?還是望著髭切?

  他分辨不出來。

  膝丸倒抽一口氣,拉回視線,發現摟抱著自己的髭切,也同樣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那眼神閃著森森的青光,髭切沒有看他,而是看著角落的小烏,然後又開口:『嗯──很快就會消失了哦。』

  膝丸沒有辦法呼吸。

  接著,那件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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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9-5 22:31:33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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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庭院響起第一聲蟬鳴時,膝丸終於不可避免的將要拋下髭切與小烏二人獨自出陣,於他來說,這絕對不是好事。

  從那天開始,兄長說很快就會消失的那天開始,膝丸便極力不讓髭切與小烏單獨相處,有出陣他便婉拒、和友人相聚他也盡量帶上小烏,還好那孩子多半願意跟著他出門,也總是安靜地待在一旁並不打擾,於是膝丸便鬆了口氣。

  如今終於是避不可避了。

  他望著剛才獅子王送來的出陣命令,只能嘆氣。

  很多方面來說,會做到這種程度,代表他是害怕的。

  不消說,害怕的是髭切會對小烏動手,畢竟兄長是什麼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儘管當時兄長並沒有明確說清楚必須消失的是什麼,但膝丸立即聯想到的,只能是小烏。他們互相凝視的眼神,他記得清晰,是每逢出陣見血時,必有的那種冷漠與無關乎所有。

  於是膝丸是不敢讓那樣的二人待在同一個空間的。他更無法想像,在自己來到之前,他們怎有辦法相安無事?⋯⋯或是早已一觸即發?

  搖搖頭,膝丸停止細想。

  捏緊手中的宣紙,膝丸站起身,離開房間前確認小烏還在熟睡、而髭切尚未歸來,他加快腳步往主上所在處走去。

  但臨近階梯前便讓長谷部給阻擋去路,男人說:『主上很忙,不接見任何人。』

  『可是我有要緊事,想和主上商量。』

  長谷部瞄了一眼膝丸的手和其抓著的東西,嘆了口氣,道:『如果是要談出陣的事,主上交代過了,維持現狀。』

  『但⋯⋯!』

  膝丸還想反駁,礙於長谷部的眼神,便作罷了。

  長谷部又嘆了口氣,細微的,幾乎要聽不清,男人抬手撫著後頸,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但這個本丸這麼多人在,不至於出了什麼事情還沒人發現。況且這次戰力擴充,為了那位貞宗可是近乎全本丸的刀劍都受傷了,資源也因此大量消耗⋯⋯總之,就算是如此艱難的時刻,主上也沒有放棄,你就該明白這次戰役非同小可了。』

  『我知道⋯⋯』

  就是知道無法輕易的避掉出陣,才抱著有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來找主上談,或許是那一丁點的可能性,他也不想錯過。

  『所以,真的沒辦法嗎?』膝丸不死心,又問了一次。

  『主上心意已決。』

  膝丸抿緊唇,良久後,才終於放棄似的,閉上雙眼,低下頭,輕聲道:『──謹遵主命。』

  在長谷部的注視下,膝丸離開了。

  回房路上他心緒紛亂,腦子開始不受控制的編造起各種畫面,那是不應該也不被允許發生的事。原本只是深埋心裡角落的小小不安,被那些想像逼擾,如被吹氣似的,瞬間膨脹起來,體積之巨大就快要衝破膝丸胸口。

  而那不安的顏色是濃稠的黑,撐在胸口,彷彿黑洞,正無止盡的要將什麼吸入。

  他被那些下流可怖的想像搞得有些反胃想吐。

  停在一旁稍做深呼吸,膝丸靠理智壓下那種種不安,吐出最後一口濁氣時,他想起剛剛長谷部說的話:『這個本丸這麼多人在,不至於出了什麼事情還沒人發現。』

  或許長谷部不明白他擔憂的事,但說的話卻很有道理。

  這個本丸裡有著超乎想像數量的刀,平時廊間、角落、庭院總是聚滿人,雖然不會刻意靠近他們兄弟倆的房間,但有什麼動靜,還是會被發現的。

  這麼一思考便發現,自己似乎有些庸人自擾了。

  抓抓頭髮,膝丸癟嘴。

  雖然理解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但必要的防範還是不能少啊──他心想。



  *


  原本想趕在兄長回來之前先交代好小烏,其實都已經想好那些細項,唯一超出預料的地方就是,當膝丸回到房間時,髭切已經在房內了,正脫下外套。

  他有些愕然,視線快速往小烏的方向瞄去,見那孩子依舊在角落睡得很熟,才稍微安心。

  『弟弟是怕我會做什麼嗎?』解開襯衫,髭切輕笑道。

  『呃⋯⋯並不是、那樣的──』

  或許被兄長全部看透了因而有些難為情,但因為全部都是事實,所以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只能支支吾吾地回應,最後緊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走上前接過髭切的襯衫,膝丸顯得有些彆扭,像個沒有理由就鬧起脾氣來的孩子。其實也沒錯,他是有些鬧脾氣的意思,本來見不得主上就有些煩躁、回來要叫醒小烏交代那些細碎的事情,兄長又提前歸來,一切種種均像暗示他不要白費工夫,這使得膝丸有些生氣。

  對,莫名其妙的生氣。

  不過沒有辦法做出反擊的動作,只好自己生悶氣,不知不覺間,嘴巴大概翹得很高,因為突然就被兄長捏住了。戴著白色手套的手,以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膝丸的兩瓣嘴唇,因為太過突然,膝丸只本能的發出「唔」的聲音,然後略顯慌張地看著兄長,而那男人笑得甚是開懷。

  『這個的話,就不會忘記哦。』髭切笑著說,眼睛稍微瞇了起來,很是懷念的模樣,『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呢。一直沒變啊,弟弟。』

  語畢,鬆開手,轉而摸摸膝丸的頭後,髭切脫下西裝褲,褲面沾了不少灰塵,有些髒。

  同樣接過兄長遞來的褲子,膝丸忍不住咕噥:『這個可以不用記得的,兄長。比起記住這些,先記得我的名字啊⋯⋯』

  『嗯?你有說什麼嗎?』

  『──不,沒有。』

  又做了些整理後,髭切換上較為舒適的內番服,懶洋洋地靠牆坐了下來。膝丸則開始整理那些髒汙的衣褲,不過因為都只沾了些灰塵並無其他,所以有些驚訝,加上髭切也比預定的時間還早歸來,因此膝丸不得不疑惑起來。

  『今天一無所獲嗎?』

  『嗯,什麼也沒遇到呢。』伸了個懶腰後,髭切說。

  什麼也沒遇到?膝丸在心裡重複,這有可能嗎?

  不過稍微想想之前出陣的戰況,膝丸大概也有了個底,於是他皺起眉頭,問:『還是沒有辦法走到王點嗎?』

  髭切聽了眨眨眼,然後歪著頭,笑道:『唔、沒注意呢。』

  『兄長──』

  膝丸受不了的輕嘆,偏頭又望了一眼小烏,孩子仍舊睡得熟,他便垂目道:『我去拿點甜食來,兄長餓了吧?』

  『你就這麼害怕我對那個傢伙做什麼嗎?』

  因為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膝丸抬眼看向髭切的時候,是沒辦法回話的,只是有些愣住。而兄長也不像一開始那般的嬉笑,表情變得冷峻,眼珠子顏色比平常還要深,幾乎泛起黑色的光。

  他直視著,然後嚥下唾液,良久後,才困難的承認:『⋯⋯是的,我很害怕。』

  膝丸老實回應,沒有任何閃躲迴避,他正面迎擊髭切。

  擱在大腿上的雙手握得很緊,掌心也沁出汗水,儘管如此,膝丸沒有移開視線,他靜靜與兄長對望。

  『為什麼?那傢伙是什麼人嗎?』髭切以手撐頰,用冷澈的聲音,不解的發問。

  果然是這麼想的。

  膝丸在心中嘆了口氣。

  『兄長,您知道小烏是我的代刀吧?』

  『哦?是這樣嗎?』

  『⋯⋯是的。』

  『所以呢?這代表了什麼嗎?』

  『這代表小烏是我們的弟弟啊!』膝丸克制不住的提高音量大喊。

  『哦──』

  髭切還是那副慵懶無所謂的模樣,斜眼望向小烏窩著的角落,看了好一陣子,隨後拉回視線,對著膝丸,髭切開口:『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這是有些恍然大悟的語氣,膝丸還要表達,髭切又道:『不過那和我沒關係,因為我並不這麼想。』

  『對我來說,那傢伙存在就和不存在一樣,但待著⋯⋯』

  最後一句,髭切是笑著說的。『嗯,很礙眼。』

  而膝丸已無法再開口,他沒有語言了,只能虛脫般的癱坐,然後腦子一直浮現那天兄長說的話。

  『很快就會消失了哦。』

  他冒起冷汗。



  *


  明瞭到兄長接受小烏的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並不存在後,膝丸其實有點大受打擊。

  雖然是早就能預料到的事,但真正面對後,卻很難接受現實。

  還好他的頹喪沒有持續太久,夜間髭切應信濃藤四郎的邀約一起去洗澡後,膝丸很快振作起來。他搖醒一直在睡覺的小烏,那孩子睜著惺忪的睡眼,本來不願醒來,但膝丸一直一直不放棄,於是小烏皺著眉頭,不甘不願的坐起身,細瞇著眼瞪他。

  自那天以後,小烏就很安靜。不是沉默不語的安靜,而是精神狀況上的,一種穩定的沉靜。不知道是習慣了膝丸這個人的存在,還是淺意識裡有認出他這個人,雖然不會主動靠近他,但也不排斥膝丸的近距離接觸,甚至偶而他說的話,不知是聽懂沒有,小烏也會像聽進了似的點頭回應。

  今日小烏的狀況也是差不多,處在習慣性的出神狀態,膝丸得要不間斷的反覆搖晃孩子的肩膀,小烏才會像回過神般的,對他說的話,發出嗯哦的聲音作為回應。

  『小烏,專心聽我說話,這很重要。』

  『嗯──哦。』

  『小烏!』

  他是真的忍耐不住才會大吼,可是小烏還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恍惚樣,膝丸實在也是沒轍。他很清楚,說再多大概也沒用,因為小烏沒有在聽,更或者是,聽了也不懂。沒有必要講得太複雜,他改變想法──說最簡單的吧,不用去做什麼應對,只要避開就好。

  『聽著,小烏。』膝丸用力抓著孩子瘦弱的肩膀,拉近自己,『如果我不在,你千千萬萬不要靠近兄長。如果可以,最好離遠點,知道嗎?你有聽到嗎?小烏,聽懂了嗎?』

  『嗯──』小烏眨眨眼,看了膝丸大概數秒的時間,又移開視線,含糊不清的道:『哦。』

  他已經束手無策了,根本沒有辦法搞清楚這孩子究竟有沒有聽懂,一再重複也只是浪費時間,於是只能在結束話題時,最後囑咐:『記著,不要靠近,懂嗎?』

  小烏已經沒在聽了,這次甚至連回應也沒有。

  膝丸嘆氣,覺得頭有些疼。



  *


  隔天清晨,太陽還沒真正升起,天色半暗半明的,膝丸就起身作出陣的準備。

  髭切仍舊睡得熟,小烏卻彷彿睡得不是很安穩,肌肉繃得很緊。

  他試著想叫醒小烏,轉念一想還是不要多此一舉,或許小烏今天就像過去般一直處於昏睡狀態,不要讓兄長意識到其存在,才有可能安穩度過。儘管他已經對自己做了多次的自我安慰,並經常提出長谷部的話來否決自己那些過度誇張可怕的想像,但真正要放他們兩人獨處,坦白來說膝丸還是很不安。

  這件事情他和一期一振談論過,但友人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您來之前,他們也是相安無事的過日子,沒道理您來了反而要自相殘殺啊。膝丸殿,您真的是多慮了。』

  因為一期一振說的很有道理,他才有那個能把自己的不安當作笑話的餘力。

  如今想來那句話根本破綻百出。就是因為他不在那二人才能相安無事,膝丸本身才是造就他們自相殘殺的最主要原因。

  可是當時的自己只顧著擔心,根本沒從一期一振的話語中推敲出這些因果關係。

  望著熟睡的小烏,膝丸只能強壓下那些紛亂雜沓的情緒,不斷自我說服。

  不過,還是擔心啊──實在無法克制自己這麼想。

  替小烏蓋實棉被後,膝丸正要站起身,孩子卻醒了,並伸手抓住他的衣襬。

  『啊、吵醒你了嗎?抱歉。』

  小烏坐起身,直直地望著他,並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沒事,繼續睡吧,我馬上就回來。』膝丸試著要把小烏壓回床墊上,但孩子硬是撐在那邊,移動不了分毫,抓著他衣襬的手也越發用力。

  『你要去哪裡?』小烏開口問,不知為什麼,語氣顯得相當驚恐。

  『我只是出陣,很快就回來了。』

  膝丸試著想要安撫小烏,但孩子好像什麼也聽不進去,手抓得越來越緊,甚至最後雙手都抓上了膝丸的衣裳,整個人的上半身纏在他身上,嘴裡不斷驚恐的重複:『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你到底要去哪裡?』

  『小烏──小烏!我沒有要去哪裡,我只是出陣而已,很快就回來了⋯⋯你不要激動,聽我說──小烏!』眼看事態就要不可收拾,膝丸生怕吵醒髭切,不禁低聲嚇阻小烏。

  或許被那語氣嚇到了,小烏閉上嘴,但雙手還是抓得很緊,而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球像要凸出來,膝丸能從晦澀的光線中,隱約看見那雙眼裡逐漸浮出的水色。

  他拍拍小烏的背,試圖用溫柔的聲音說:『你不要害怕,我會回來、很快就回來了。記得我昨天說的嗎?不要靠近。』

  『你不要離開⋯⋯』小烏哭喪著說,眼淚已經流下來。

  『要聽我說話啊,小烏──』

  膝丸瞬間覺得有些疲累,他說了這麼多,這孩子卻都沒有在聽。

  抬手將小烏的手硬是從衣服上掰開,膝丸低聲道:『我很快回來,乖,先睡覺好嗎?現在時間還很早,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一指一指的,膝丸用力將小烏的手掰開。

  『不、不要⋯⋯你不要離開!拜託!』小烏驚恐極了,還想抓住他,但膝丸已經站起身。

  他沒有讓小烏有抓住他的機會,快步走向拉門,離開前,膝丸轉頭看了小烏一眼,那孩子在灰暗的角落中,顫抖、哭泣,並求救似的望著他,小烏是真心害怕他離開,但不要緊的,他很快就回來。

  『沒事的,我馬上就回來。』關上門前,他以無聲的語言,這麼對小烏說道。

  然後闔上門,隔絕小烏悲戚恐懼的眼神。


  而膝丸將一輩子、不,甚至不只一輩子的時間,後悔那個時候自己沒有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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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9-8 21:27:36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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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清晨的薄霧、葉片上的露珠、寂靜的本丸,還有那不知為何被某種東西壓得很低很透的空氣,諸如此類小細節,膝丸全都記得很清晰,因為像被鑿刻在腦海裡般鮮明,他反而疑惑起,為什麼之前會忘記?

  而且忘得那樣徹底,徹底到那段回憶必須化作夢境,無論他是清醒還是昏睡,都一再要他憶起。

  最後,他的確憶起了,然而是在一個最荒唐的時刻裡。

  想及此,膝丸又覺萬分悲哀,不是因為遺忘的自己,而是因為被遺忘的那個人與那段往事,他認為實在太過可憐,淚水又流了下來。

  不知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期一振的安撫起了作用,也或許是在時間的流逝下膝丸逐漸冷靜了,儘管眼淚還是沒有停歇,逕自的流著,但他已沒有那麼混亂了。

  因為頭還是有些暈眩,他依舊無力的攤靠在友人懷裡,臉貼著一期一振的胸膛,那是比起兄長算是單薄的胸口,卻很意外的令人感到安心。

  ──呼吸平緩下來了。

  他趕忙吁了口氣,吸吸鼻子後,沙啞地叫了聲:「⋯⋯一期。」結果發現沒有下文可言,意外沉默無語,反倒一期一振很快的開口問:「想躺平嗎?」問時,友人的手仍舊不間斷的撫摸膝丸的頭髮。

  然他聽了,卻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於是又沉默,身體卻更往一期一振懷裡靠去,對此一期一振不禁輕聲呵笑:「請膝丸殿委屈點,再讓我抱一會兒吧,畢竟弟弟們最近都不對我撒嬌了。」

  他知道這是友人的玩笑話,在撒嬌的是自己,羞於承認的也是自己,而一期一振這是給他台階下。

  真是溫柔的人啊⋯⋯抬高視線,偷偷望了一眼一期一振,發現那人也正對著自己微笑後,膝丸抿緊唇,順從的點點頭,於是抱著他的那雙手,便又收緊了些。

  膝丸也閉上雙眼,意識昏沉,所有感知逐漸朦朧起來。



  *


  什麼時候睡著的膝丸不清楚,只知道再醒來時,一期一振已經不在身邊了。

  臥室靜謐深幽,他獨躺床褥,胸前的傷口因為呼吸而隱隱作痛。由於還沒適應黑暗,眼前景象是模糊暈染的,什麼也看不清。

  膝丸淺而輕的吐出一口氣,胸口悶塞感只消減了些,但也令他覺得舒服不少。

  真靜吶,他心想。

  偏頭一望,膝丸發現紙門還是沒有拉緊,露出的那一絲縫隙中,可以窺視外頭的天空已經變成淡薄且透明的藍色,彎月退得有些遠了,還掛在那兒,卻要看不清了。

  雲像棉絮般的慢慢飄浮,偶而重疊,但很快便被風吹開,散了也化了。

  這是天快亮時才有的景色,非常熟悉的景色。

  和那天一模一樣吶⋯⋯

  他心想,胸口泛起微弱的疼痛。

  因為已經無法逃離了,膝丸不禁又陷入回憶的浪潮裡。



  *


  當時他便是在這樣的清晨時分離開本丸,跟在一群浩浩蕩蕩的人之中,身邊有著一期一振。

  儘管已經告訴自己不必擔心,但膝丸怎麼也沒辦法驅散心中的那股不安,咬住下唇,他顯得非常焦躁浮動,旁人說什麼,他幾乎是沒在聽的,只本能隨意的「嗯」了幾聲充當回應。

  甚至膝丸已經忘記自己正準備赴戰場,反而疑惑眼前這條路為何漫長的沒有盡頭?明明是條山野短徑,現在卻如幽道,不知會通到哪裡。

  他滿心滿腦都是想快點奔回本丸那小小的房間,親眼見著那二人相安無事的畫面。

  唉──

  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啊!

  他在心裡吶喊。

  『膝丸殿,您要回本丸嗎?』

  『可以嗎?!』

  幾乎是反射性的回話,轉頭看見滿是無奈的一期一振的笑臉,膝丸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抱歉⋯⋯我──』

  『很擔心嗎?』

  一期一振問,膝丸皺起眉頭,猶豫半晌,才緩緩點頭。

  『非常擔心。』

  他無法說明自己為什麼會擔憂到這等地步,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小烏會如此恐慌,或許就是因為無法言說才更加令人害怕。因為是未知,沒有輪廓與確切的結果,所以只能戰戰兢兢的等待,於是難以忍受。

  不自覺嘆了一口氣,膝丸回頭望了望早就看不見的本丸,卻發現身後只有一整片茂密陰鬱的森林,還有正逐漸往上攀升的朝陽。

  兄長應該已經醒了吧?小烏呢?繼續熟睡的話就好,能一直睡到他返家才醒是再好不過的。⋯⋯長谷部說過,今天輪值馬當番的是信濃藤四郎和髭切,而小烏沒有輪值,所以那二人不會有太長時間可以獨處。

  這樣──沒問題的吧?膝丸自問,卻沒有答案。

  太陽已經完全升上天空了,他看著,因為陽光晶刺的光線而細瞇起眼,然後又嘆氣,這次卻短促而輕微。

  他徹底感受到自己的搖搖欲墜(在很多方面),有點瀕臨極限的狀態。無法刻意從某個角度切入去改善那個想法,膝丸只能對自己催眠,就像臨行前對小烏說的,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沒什麼好胡思亂想的。

  大抵多講幾次,假的也會變成真的,或者真的本來就不會是假的。

  夢靨似地喃喃自語,膝丸認定這是一種內心的自我激勵,好不容易平復心中的焦躁後,他挺直胸背,咳了一聲,轉頭對著一期一振,說:『抱歉,但──沒事了。』

  說得沒頭沒尾的,但這些字句已經是膝丸認定,唯一能貼切形容自己目前狀況的話語。

  而一期一振顯然是有聽懂的,只見友人點點頭,露出會心且鬆了口氣的笑容,伸手拍拍膝丸的肩,說:『沒事了就好。本來很擔心您這樣心神不寧的,要是受傷怎麼辦?看來不需要掩護了。』

  『──勞煩費心了。』

  膝丸搔搔頭,稍微有點難為情。

  畢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失去控制到這種程度,實在是被兄長說的那句話影響太深了。其實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擔心合情合理,可不至於需要操煩到如此境地,是如旁人所說──杞人憂天了。

  那個本丸若是真的只剩下髭切和小烏二人,他擔心到這般失神還情有可原,明明就不是這樣,他真是太逼迫自己了。

  想及此,膝丸倒有些受不了自己般的乾笑了幾聲。

  『不擔心了?』

  友人悠閒地拔出刀,看著前方,細瞇起眼。膝丸順勢望過去,敵方部隊已經列陣等待了,於是他也抽出刀,淡淡回應:『還是有點擔心。』

  『那麼──速戰速決?』

  『當然。』

  捲過一陣風沙後,越過大俱利伽羅,膝丸壓低身子,跟在左文字小夜身後衝了上去。



  *


  雖然依舊沒有走到王點,但萬幸的是,沒有人受重傷,頂多中傷而已,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且因為終於能歸家,膝丸感到非常開心。

  回程路途中,他看見樹梢上還有一朵未謝的櫻花苞,宛如開錯季節般,很是奇特,便連花帶枝地輕輕折了下來,包在帕子裡,小心翼翼的揣在懷中。

  他想著要帶回去給兄長和小烏看,畢竟今年他們沒有好好的去賞花,這株花苞剛好可以填補一些遺憾。到時候和歌仙兼定要個花瓶,擺在臥室裡,既清香又美麗,那二人會很開心吧?

  膝丸想著想著,因為那些畫面太美好,不自覺便笑出聲來。

  身邊的左文字小夜或許聽到了,偏抬頭,睜著大眼睛,輕聲問:『很開心嗎?』

  『咦?』

  『你很⋯⋯開心嗎?』

  稍微愣了一下,但想起髭切和小烏的笑臉,膝丸依舊忍不住揚起嘴角。

  『嗯,很開心。』

  他萬分篤定的回答。


  因為有著那樣一段問答,所以當膝丸捧著花枝,不顧自己滿身污血髒泥的回到本丸後率先往臥室奔去,興沖沖拉開紙門,大喊:『兄長、小烏,我回⋯⋯』

  那話還沒說完,眼前景象便已讓他無法言語,甚至無法動彈。

  珍寶似的捧在懷裡的花枝,也因為太過震驚,落在了地板。

  事到如今,他依舊無法確切形容當時的感覺。

  原本他是高興的,高興到忘記自己在出門前曾經如何如何的煩惱,煩惱小烏和兄長的單獨相處,他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甚至滿心期待,當他拉開紙門,會看見懶洋洋躺在榻榻米上的兄長溫柔笑著說:『歡迎回來。』而小烏,依舊捲縮在角落裡,但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悄悄地來到他身邊,溫順地偎著,然後睜著那雙漂亮的櫻色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這是膝丸想像並且以為是理所當然的畫面。

  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所以拉開紙門,當他看見的是──兄長騎跨在小烏身上,一手掐著小烏的脖子、一手則握著刀,且刀尖正對小烏胸口。

  膝丸除了呆愣外,他不曉得自己應該還有何種反應。

  他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這是範圍之外、不應該有的畫面。

  膝丸怔怔望著,張開嘴,卻是無言,倒是兄長開口了,聲音冷澈、眼神鋒利,全身上下盡是沒想過要收斂的殺意。

  『出去,膝丸。』

  髭切冷聲道,刀尖往下移,稍微刺穿了小烏的皮肉,鮮紅色的血珠湧了出來。

  因為這個畫面與聲音,膝丸反而清醒了。

  他立刻衝上前抓住髭切的手,想把刀從兄長手裡奪去,卻毫無辦法。兄長的殺意很堅決,沒有下定決心,他不可能阻止得了。於是膝丸也抽出刀,兩把刀『哐』的一聲相互碰撞,髭切的身體因為膝丸使盡力氣推擠的關係,不得已向後退,隨後便從小烏身上站了起來。

  髭切低頭冷冷看著膝丸,像正在看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應該說了──出去,膝丸。』

  『不行!』

  以身體護著小烏,膝丸大喊:『您想殺了他吧?兄長想殺了小烏,對吧?』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髭切歪著頭,舉起刀,刀尖此刻對著膝丸的眉心,『我已經告訴過你,那傢伙很快就會消失。』

  『那是⋯⋯那是因為要讓小烏消失的就是兄長啊!』

  宛如聽見什麼詭異的話,髭切稍微安靜了會兒,隨後冷聲道:『──如果你是這麼想的,無所謂。』走上前,髭切斜舉刀,刀鋒偏離,越過膝丸的臉頰,直直指向始終安靜無聲躺在原地的小烏。

  『總之我說最後一次。出去,膝丸。』

  膝丸咬住下唇,汗水已從額間冒出,他站起身,同樣舉起刀子,刀尖正對髭切咽喉,膝丸顫聲回應:『兄長,膝丸──恕難⋯⋯從命。』

  『哦呀──是嗎?』

  露出略微驚訝的神情,髭切此刻竟是笑了起來。

  『竟然呀,膝丸──』髭切呵呵笑著,『為著那個傢伙?』話剛說罷,髭切高舉刀,竟是一個箭步衝了上來。

  膝丸差點反應不及,先是用手臂上的護甲擋了一刀,但刀鋒切穿護甲,傷了他的手,劇烈的疼痛穿透意識,膝丸瞇起眼,感受到鮮血大量湧出。

  他悶哼了聲,垂下受傷的手,卻仍是直挺挺擋在小烏身前,單手握刀,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不能退。

  『膝丸,我不想讓你受傷。』甩散刀上的血,髭切輕聲說。

  『那您就⋯⋯不要傷害小烏──』

  膝丸咬著唇,感覺自己的眼淚快湧出來了。他不懂現在是什麼情況,為什麼非得和兄長刀劍相向?他們已經互相殘殺過了,因為源氏內亂,當時他們在戰場上,二人明明僅只數尺,卻簡直天涯相隔。

  一開始,膝丸很不能釋懷。

  明明是兄弟,為什麼非得把對方逼到如斯境地?

  但岩融卻說:『要不要廝殺見血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因為我們只是主上的刀劍。無論是哪一場戰爭,有意識的都不是我們,充其量,我們只不過是工具罷了。髭切一定不會為這種事煩惱,所以薄綠也不必想太多,為了主上,盡全力就好。』

  就是因為這番話,他才能毫無顧慮的和兄長戰鬥。

  但當時因為他們沒有能決定的力量,所以無論如何只有接受一途。

  可是現在不同,他是憑自己的意識對兄長舉起刀子的。光這點,膝丸就覺得難以原諒,難以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兄長就是不懂呢?他們和小烏,一樣是兄弟啊──

  眼淚終於克制不住的從眼眶流下,膝丸握緊刀柄,下定決心似的。

  不能退,無論如何,不能退讓。

  他反覆在心裡想著。

  瞥了一眼彷彿沒有靈魂躺在那兒的小烏,膝丸更用力咬住下唇,隨後嚐到了鮮血的味道。

  而髭切彷彿也從他的表情看出什麼,又是「哦」了一聲,甩甩手腕後,以膝丸毫無防範的速度衝了過來,刀尖斜劃,在膝丸大腿上劃出一道深長的傷痕,然後抬腳將他踢開,膝丸以手護頭,背部用力撞上牆壁,他稍微失去意識片刻。

  再睜眼,只見髭切站定在小烏面前,高高舉起刀子,冷聲道:『消失吧,小烏。』

  『不要,兄長!』



  膝丸其實不記得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在回過神後,發現自己抱著小烏,而前方是兄長睜著有些困惑驚訝的眼,望著他,兄長的左臉頰被劃出深深的一道傷口,正湧出汨汨的血珠。

  髭切以手背抹去臉上的血,幾滴血珠沾到了白色的衣領和胸口,暈出了紅色的艷麗花朵。兄長眨眨眼,似乎有些難以理解,歪頭,望著膝丸和小烏,用淡淡的嗓音,問:『膝丸,你要殺了我嗎?』

  『咦?』

  膝丸不解,而髭切再問:『為了那個傢伙,你要殺了我嗎?』

  膝丸睜大雙眼,緩緩往自己手上的刀子望去。

  只見那鋒利的刀鋒上,正有幾滴血珠滑落,他嚇得丟下了刀。接著往懷裡的小烏看去,發現那孩子正笑著,櫻色的眼珠子泛著濕潤的水光,嘴角掛著瘋狂至極的笑容,小烏的表情,說不上是哀戚或喜悅,總之有種離世的妖魅感,不是正常人了。

  膝丸同樣嚇得放開小烏,他開始止不住地顫抖,眼前的兄長臉上還在流血,似乎不會停止,而身邊的小烏,渾身彷彿籠罩一層青色的薄影,又明又暗。

  膝丸張嘴,發出了破碎的哀號。

  『啊⋯⋯啊啊⋯⋯』

  他做了什麼?

  他剛剛到底做了什麼?

  膝丸還來不及為自己做出任何辯解,原本一直無聲無息的小烏,莫名淒厲的尖叫起來。

  而他轉頭茫然看著,看那孩子捲縮起身體,像用盡全身力氣,拼命且撕聲力竭的叫著,彷彿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什麼。

  膝丸癱軟了身體,感覺一切如此荒唐,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髭切始終冷眼相看,彎腰拾起刀後,又望了膝丸一眼。

  『兄長──』他哀求的望著兄長,懇切的期待拯救,但髭切只是冷淡地說:『就這樣吧。』隨後轉身越過因為小烏尖叫聲而趕來的人群,離開了。

  膝丸失神地看著,看兄長消失在眼前,而身邊的小烏仍舊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他動彈不得。

  記得一期一振似乎撥開人群衝進房裡,搖著他問了許多事,但膝丸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記不得了。

  他只是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他早上沒有答應小烏留下來?為什麼?

  ⋯⋯

  不對。

  他要問的是──

  為什麼剛才他沒有讓原本要刺穿小烏胸口的刀穿過自己的心臟?

  這樣一來,他便什麼也不用承擔了。

  不用像現在一樣⋯⋯


  在視線因為淚水而變得模糊前,膝丸看見被自己遺落在紙門前的櫻花枝,已經被踩得稀爛,而那花苞,早破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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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9-11 19:49:53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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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過了大概兩到三個月吧,膝丸終於恢復到有力氣可以靠自己坐起身來,雖然偶而還是會突然癱軟,但最主要的是呼吸漸趨平穩,傷口也癒合了,再不會輕輕吸一口氣,就覺胸口劇痛難耐。

  而清醒也是最近的事。

  在那次一期一振給他餵藥後,膝丸便一直處於半昏半醒。

  能聽見有些人在一旁低聲交談,但總是聽不清;就算睜眼了,看見的景象也是模糊一片,根本不知道是誰。僅能猜想,或許一期一振一直都在,藥研藤四郎大概經常來,其餘的⋯⋯不知道呢,也沒力氣去想了。

  他就這樣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某一天,耳邊的聲音變得清晰無比,膝丸聽出了那有點老成的語調是藥研的聲音,那孩子說:『因為傷勢比想像中嚴重,當初再糟糕一點可是會折刀的⋯⋯現在這樣昏睡狀態對膝丸先生來說是最好的,他必須大量的修養,否則⋯⋯也不是說一定會演變成那種結果,只是預防著會比較好,就怕那個萬一⋯⋯啊、醒了嗎?膝丸先生。』

  原本正與某人對談的藥研注意到他,轉過頭來笑著問:『知道我是誰嗎?』

  他想回話,喉嚨卻乾澀酸疼,想出聲也困難,於是只能改而點頭。

  膝丸其實還有些時空錯置感,他以為現在是那天的後續,認知上,微暗的夜色或者微亮的天邊,還有那輪彎月,而一期一振抱著他,雙臂收得很緊。

  之後,他想起很多事──

  可能膝丸臉上的茫然與雙眼的迷濛過於強烈了,藥研扶著黑絲眼鏡邊框,說:『請不用太緊張,膝丸先生。要過一陣子您的時間感才會恢復,這幾天稍微給您加了點鎮定劑、還有幫助睡眠的藥。不管您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具體來講,應該都已經過了一段時日。那天已經過去了,膝丸先生。』

  是嗎?已經過去了嗎⋯⋯但他怎麼覺得,沒有過去?

  膝丸閉上眼,又覺得睏意來襲。

  但耳邊還是能聽見藥研的聲音,還有另外一個人⋯⋯啊──是一期一振吧?

  『這樣睡下去真的沒問題嗎?藥研。』

  『大致上不會有問題,之前是因為膝丸先生無法入睡才不得出此下策,現在傷口狀態和身體狀況都漸趨穩定了,那些比較重的藥也可以不用再吃⋯⋯不過視情況,休養時間可能會拉長,畢竟之前膝丸先生有過貧血紀錄,這次又⋯⋯唉、元氣大傷啊。能不用再出陣最好⋯⋯』

  『那是有可能的結果嗎?不用出陣這類的──』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啊,一期哥。』藥研似乎嘆了一口氣,接著壓低聲音:『當然這只是目前狀況,或許將來會好轉,只是⋯⋯』

  『好了,藥研,我知道了。』

  『是。』


  他們究竟在討論什麼,膝丸實在不曉得,也因為聽一半漏一半的,要拼湊出完整的相貌著實困難,他也就放棄了,之後便遺忘。

  後來的一些細節過於破碎,又因時間拉得過長,他無法記得清楚,只道是當自己可以坐起身來時,原本印象中在庭院堆得很高很厚的白雪,如今已是消融的連殘影也不剩,徒留一些漥似的水灘,四散各處,伴隨從土壤裡冒出的嫩芽,膝丸就此才驚覺,時節已經更迭,而他睡得那樣久,彷彿半生過去了。

  空氣還是帶著些初春的涼意,臥室內的炭火悶著,還有點橘子的清香(大概一期一振在炭盆裡丟了橘子皮),伴隨從沒有完全闔上的窗邊飄入的,是清晨獨有的潮濕氣味,膝丸吸了一口,覺得神智清醒過來。

  他伸手摸摸胸口,是厚厚的一層繃帶,低頭望去,已不像之前會滲出大片鮮血,此時的繃帶很乾燥也很乾淨。他順便嗅了嗅手臂和衣袖,意外都有著清爽的氣息,沒有長期臥床的臭味。

  「不用聞了,都定時給您清理的,不會有味道。」

  一期一振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端著一個木盤,上頭有一個小陶鍋,正冒著白呼呼的熱氣,而男人俊秀的臉上帶著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啊、嗯⋯⋯謝謝,非常感謝。」

  「過頭了哦。」拉上紙門,一期一振端著木盤跪坐在他身邊,「餓了吧?這是野菇稀飯,前幾天才採收的春菇,很新鮮。」

  許久沒有聞到食物的香氣,膝丸嚥嚥口水,肚子竟然咕嚕的叫了一聲。

  「看來恢復得挺好呀。」友人揶揄道。

  將托盤放置在膝丸腿上,一期一振掀開鍋蓋,米白色的稀飯裡有著軟嫩的各式野菇,還淋了一圈黃色的蛋花,並灑了些微蔥段,香氣一陣撲來,膝丸看著更覺飢餓,空蕩蕩的胃一陣緊縮,有些疼了。

  許是見膝丸沒有動作,一期一振不禁催促:「好了,快吃吧。這可是燭台切殿費盡心思煮的,要吃完哦。」

  膝丸點頭,拿起湯匙,恭敬的合掌。

  「我開動了。」



  *


  燭台切光忠的手藝很好,有時膝丸會認為,比起身為刀劍,那男人真的更適合當人類,因為烹煮是只有人類能做到的事。

  咬著野菇,膝丸因為空曠的胃被填滿,覺得非常滿足,只是他很難無視一期一振的眼神,吞下食物後,他回望友人,疑惑的問:「為什麼一直看我?」

  「因為開心啊。」

  「啊?」

  他對一期一振的話不能理解。

  伸手抹去他嘴角邊的湯汁,一期一振笑著,並用非常溫柔的語氣,說:「能看見膝丸殿坐在眼前,津津有味吃著稀飯,我很開心呢,甚至非常幸福。」

  「──是嗎?」

  「是啊,」一期一振點頭,「而且膝丸殿的氣色紅潤不少,是因為晚上睡得比較安穩了吧?似乎不做惡夢了。」

  膝丸聽了停止動作,愣愣看著一期一振,隨後放下湯匙,低聲喃唸:「不做惡夢了⋯⋯嗎?」

  原來在旁人眼裡看來是這樣啊。

  「膝丸殿?」

  「沒事。」重新拿起湯匙,膝丸這次舀了特別大一口稀飯放進嘴裡。

  突然間,二人便沉默了。

  語言文字從空間消失,只剩下視線和思緒,但皆是不可見,於是四周膨脹起來,連細微聲響也變得巨大,但他們並不在意。

  膝丸埋頭進食,一期一振似乎也不打算說話,只是盯著眼前人,時不時便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小小一碗的稀飯很快就吃完了,膝丸對著空蕩的碗再次合掌,說了聲「謝謝招待」後,便對身旁的友人說:「這陣子真的辛苦你了,也非常感謝,一期。」說罷彎下腰,行了個禮。

  「哎?」男人稍微怔住,隨後很快將他扶起,「別這樣,膝丸殿,這次真的太過頭了。」

  「不,我是真的非常感謝。」

  膝丸認真的說,雙眼直視一期一振,「你能這樣待我,除了感謝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是真的這麼想,而友人對此卻似乎有些為難,露出無奈的苦笑後,伸手拍拍他的肩,輕聲道:「我知道了。──但是以後別再這樣,很不習慣吶。」

  膝丸也笑了,卻沒有回應。

  一期一振站起身,端著木盤要離開,拉開紙門後,卻又回頭,問:「還想吃些什麼嗎?水果之類的。」

  「不用了,我想休息一下。」

  「唔。」一期一振歪頭,「那我晚點再來,好好休息吧,膝丸殿。」

  「──嗯。」


  闔上紙門後,膝丸不禁嘆了一口氣。

  倒不是因為一期一振,而是因為剛剛談論的話題,關於惡夢。

  他該怎麼形容呢?是已經不做惡夢了沒錯,但那是因為夢境化作了現實,填補他過去空白的回憶,成就了如今完整的膝丸,所以他已經不需要再做惡夢了。

  全部都記起了,惡夢便沒有必要繼續。

  炭盆裡的炭「啪」了一聲,膝丸回頭,那盆子正巧放在當時小烏躺著的地方,回憶裡那孩子捲縮身體,放聲尖叫,而他失魂落魄癱坐在一邊,淚流滿面。

  真是狼狽,他心想。

  不自覺捏緊床被,膝丸咬住下唇,雙眉皺了起來。

  後來⋯⋯

  對,之後迎來了結局。



  *



  小烏消失無蹤。


  那是騷亂過後大約三天發生的事,孩子就這樣憑空消失,像從來不存在。

  當時因為所有一切都脫離常軌,膝丸可說是心力交瘁,他沒有辦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般的面對兄長和小烏,可偏偏他的性情就不是可以無視所有;結果最後,儘管百般不願,他還是婉拒了一期一振要他留宿的好意,咬緊下唇,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回到臥室。

  拉開紙門,房內還是只有小烏的身影,那孩子又如往常般,縮在角落沉睡,彷彿永遠不會醒來,很沉的睡著。

  膝丸走進房內,從櫥櫃裡拿出一條小毯子,蓋在小烏身上。

  蹲在孩子身邊時,還能聞到細微的血腥味,他低頭看,才發現小烏沒有換下衣裳,依舊是不久前被髭切刺傷而沾滿許多血的那件襯衣,大概也沒有好好包紮吧?

  他想著,便嘆了口氣,將孩子翻過身來面對自己,小心翼翼地替小烏脫去上衣,果然,淨白的胸口上,那道說大不小的傷痕赤裸裸的,血已經乾硬,但剝掉那硬血,血珠又會湧出來。

  他早就放棄叫醒小烏這件事,轉身往小矮櫃裡找出藥箱,膝丸先用棉花沾了點消毒水,輕輕抹去那傷口的血漬,接著塗上膏藥,然後取來一疊厚厚的棉布覆上,四周黏緊膠布後,膝丸才吐出一口輕微的嘆息。

  看著小烏瘦弱的身軀,蒼白薄透的皮膚如他們兄弟般同樣有著淡淡淺淺的粉色傷痕,除了腰部有一道顏色特別深,似乎還未完全癒合的傷口,膝丸心想,大概是他來之前受的傷,不過也未免好得太慢了?

  伸手輕輕撫過那道傷痕,或許感到疼痛了,小烏身體抖了一下,膝丸收回手,而那孩子翻過身,背骨凸了出來。

  太瘦了。真的太瘦了。

  仔細回想,小烏其實也不怎麼吃東西,偶而拿點甜食還會吃上幾個,其餘正餐倒是沒怎麼看見吃過,總是在睡覺,像永遠睡不飽似的,一天之中,有很長時間小烏是一直處於熟睡狀態。

  醒來也是毫無神智,只會呆看著窗外,有些時候清醒了,會靜靜地凝視他,不發一語,然後會像撒嬌般的窩進膝丸懷中,在他胸前磨蹭,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小烏又離開了,縮回角落,繼續沉睡。

  他曾經被這個弟弟搞到一頭霧水,後來也就習慣了。

  但膝丸還是想念過去那個小烏、想念那個會笑著喊他吠丸兄長的孩子。

  將小烏的髒衣完全脫去後,膝丸離開去取熱水,再回來時,小烏又把衣服穿回去了,大概是冷吧,膝丸只好無奈的再替孩子脫一次衣服。

  小烏依舊熟睡,膝丸用熱毛巾仔細的擦著孩子的身體,從手臂到身體到大腿,最後抬起小烏的小腿時,他發現孩子細長的腳踝上,有著一道堪稱刺目的傷痕,在左腳;如果是傷口,幾乎是將小烏的整個左腳前端給削去了。

  但現在,在那個傷痕之下,有著完整的腳掌,於是膝丸也只疑惑半晌,用毛巾將皮膚上的髒污給擦淨後,便放下了。

  替小烏穿上乾淨的襯衣,又蓋上薄毯,孩子似乎非常享受,咽嗚了幾聲,便整個人縮進毯子裡,發出小小的鼾聲。

  膝丸伸手摸摸小烏的背,收拾細碎的同時,疑惑已經過了好段時間了,髭切怎麼還未回房?通常下午時分,兄長是喜好午睡的。他端起水盆離房後,在簷廊轉角遇上古備前的鶯丸,想起這人與兄長算是交好,是會一起喝茶的交情,於是便開口問了:『兄長和您一起嗎?』

  『不,』鶯丸搖搖頭,輕聲道:『髭切出門了,剛剛的事。』

  膝丸登時無法回話,良久,才說了句「是嗎」便緊緊抿著唇。

  倒是鶯丸從口袋拿出一張對摺好的宣紙,遞至面前,『給,是出陣命令。』

  『咦?』趕忙騰出手接過,膝丸有些不可置信,『要我出陣嗎?可是⋯⋯』

  鬧出這麼大風波,不會被怪罪嗎?這句話他沒有問出口,鶯丸彷彿也不在意,只是聳聳肩,於是膝丸將宣紙收入懷中,『我馬上做準備。』


  這次出陣,小烏沒有醒來,睡得比以往都要沉靜。

  膝丸離開前,望著孩子很久很久,直到時間有些來不及了,他才伏在小烏耳邊用很輕很輕,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出門了,很快回來。』


  自那之後,小烏彷彿死亡般,從來不曾清醒。

  膝丸出陣時在睡、回歸時也在睡,有幾次他看著孩子,甚至害怕起這孩子已經沒有呼吸了,於是彎腰將耳朵貼在小烏鼻間,直到孩子呼出細細薄薄的熱氣,他才鬆了一口氣。

  而髭切始終沒有回到這個陰暗潮濕的房間,總是遠征完了出陣、出陣完了遠征,似乎不知疲憊。

  膝丸想過要在門口守著,但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沒有臉能面對兄長,在他拿刀指著兄長的那瞬間,膝丸就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自稱是髭切的兄弟。

  除非兄長原諒他,否則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因為那不是情勢所逼的狀況,而是膝丸用自身的意志,舉起刀尖,有了想要取誰性命的覺悟。

  而那個誰,竟是髭切。

  每當想及此,他就萬分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還活著,太可惡、也太可悲了。

  於是深深夜裡,房內寂靜得過份,膝丸好幾次快要崩潰,若非聽見身旁小烏的低吟,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撐得下去。

  簡直要被愧疚和罪惡感壓到窒息──


  當最後一次,膝丸認為不能再繼續下去,他必須見到兄長、必須跪著向兄長謝罪,因而提起勇氣跪坐在門邊,從清晨開始,直到傍晚遠征部隊歸來,他緊繃肩膀,準備面對兄長(無論是什麼樣的眼神與表情),他都要承接,卻不料為首的螢丸,眨著眼睛說:『髭切脫隊了,說有點事情要處理,但很快就回來。』

  膝丸聽了,又繼續跪坐在門邊,但直到隔天清晨,也沒有等到兄長回歸,而他又接到出陣命令。

  對此,他有點惶惶然,可還是正裝出發。

  出發前,小烏依舊熟睡,他也仍然伏身在孩子耳邊輕聲道別,但膝丸無論如何是想不到,等他回來,小烏就已經消失無蹤了。

  像憑空消失般,竟是沒有人發覺的。

  空蕩蕩的房間裡,小烏蓋著的那條薄毯摺得整整齊齊放在角落,孩子脫下的襯衣同樣摺得方正的疊在毯子上頭,而小烏睡過的地方此刻躺著一枝乾枯發黃的樹枝,模樣有些破碎,似乎一碰就要斷掉,但膝丸還是認出來,那樹枝就是自已帶回來的那根開錯季節的櫻花枝。

  他立馬衝到衣櫃前,拉開門,小烏的出陣正裝已不見,同樣刀架上也沒了那把烏黑太刀的影子。

  膝丸瞬時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小烏的臉。

  他環顧臥室,突然覺得這個房間變得好大好大,而這麼大的房間裡,竟然只有他一個人,而無論是他愛的、或者愛他的,似乎都不存在了(像從來不存在一般),膝丸覺得恐懼。

  太大,也太靜了。

  幾乎是手腳並用的爬到那根樹枝前,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雙手止不住地顫抖,然後膝丸哭了,放聲大哭。

  就像那天小烏用盡全身力氣尖叫一般,此時此刻,膝丸也用了全身的力量,非常用力且無聲的,哭泣吶喊。

  因為他終於明白,那二人都已離他而去,再不會回來。

  是被遺棄了。

  『嗚⋯⋯』

  膝丸滿臉都是眼淚鼻涕,他死死咬著下唇,望著掌心裡的櫻花樹枝,終於跪著捲縮起身體,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無所謂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

  意識到的這瞬間,他反而露出微笑,以意想不到的模樣,迎來結局。

  名為膝丸的源氏太刀,就是在那個瞬間崩毀的。



  再後來呢?

  膝丸明確的想起來,再後來,自已是在戰場上自刎。


  掀開棉被,他稍微用了點力才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將窗戶拉得開了些,一陣冷風吹入,膝丸瑟縮,卻還是站立不動。

  他想起刀尖刺入自己胸口的瞬間,眼角餘光確實看見小烏的影子,那孩子站在樹林間,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他,然後轉身逃開了。

  膝丸記得自己有伸出手,試圖想要抓住小烏,卻早就不可能辦到,因為那孩子已經消失無蹤。他收回視線,見不遠處的一期一振慘白了整張臉跑來,接住他癱軟的身體。

  友人在哭,哭著用純白的手套拼命壓住他的傷,但鮮血一直湧出來,那手套被染得艷紅,而一期一振的眼淚落在他的臉上與傷裡,他錯覺得溫暖。

  膝丸還記得一期一振哭著說:『不要死,拜託你不要死,膝丸⋯⋯』

  但這是傻話。

  他就是為了死才這麼做啊,怎麼能不要死呢?


  記憶中斷在一期一振滿臉的淚水和無聲的呼喚,然後是無止盡的黑暗。

  膝丸嘆了口氣,拉緊衣領,縮著肩膀又走回床褥,他已經可以平淡的看待曾經的自己是這樣迎接死亡的這件事了。還沒拼湊完全時,那似乎是件可怕的事,但現在,膝丸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因為真正可怕的只有一件事,而真正無法釋懷與原諒的,也是一件事。

  這兩件事情從本質上就沒有改變過,所以他的死亡顯得渺小無謂,膝丸是這麼認為的。

  他也覺得自己很傻,過去在現實與夢境裡徘徊,其實很多事情都有跡可循,可是他不想意識,竟然也就真的略過了。

  最明顯的在於,如果他真的是和一期一振同時來到本丸,又總是一起出陣的話,何以一期一振已經滿等,而他停留在八十等出頭呢?這完全是能一眼看破的漏洞,但他打從心底就不想發現,所以一切被詭異的合理化。

  在此同時,一期一振與其他知曉真相的人,也不打算讓膝丸想起那些他們認為可以忘卻的事,所以更理所當然的,他簡直活在自己的想像裡。

  覺知到自己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懦弱和愚蠢,膝丸不禁搖頭苦笑。

  重新躺平在床褥上,膝丸盯著天花板,發現那木板上的細緻紋路,比起回憶裡的顏色,更加深黑了許多。

  本來沒有預期會全部想起,以為應該會被逼瘋,然後莫名的死亡。

  但既然一絲不漏地將原本破碎的拼圖重新排列出來了,擁有完整樣貌的膝丸,已經存在於此,那麼他便明白,有些決定是無論如何,不會因為死亡或重生而有所改變。

  他轉頭,望著半開的窗戶,外頭是遠山的那株萬年櫻,此刻枝枒半翠半禿。

  膝丸低聲呢喃。


  「⋯⋯我聽見你在叫我了。再等一會兒,馬上就會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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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9-11 19:50:49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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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後來,偶然想起的事。

  小烏有很害怕的東西──只會出現在沒有月亮的夜晚裡。

  那東西沒有名字,但在那樣的日子中,會埋伏在宅邸四周的陰影和角落,虎視眈眈地張望,眼瞳近乎透明純白,並閃著青色的光;還有一嘴尖牙,長短不一的裸露在外,垂著黏稠的唾液,且雖然安靜無聲,卻由裡至外散發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對於那些不知何物的存在,小烏總是非常害怕,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因為一點聲響瑟瑟發抖。一開始膝丸不明原因,後來細問了,那孩子才說:『有可怕的東西,會靠上來,我不知怎麼趕走祂們。到處都有,像要抓住什麼,突然的就會冒出來,很可怕。』

  說時聲音壓得很低很細,彷彿怕會被聽見,膝丸得將耳朵湊在孩子嘴邊才能聽清。

  『吠丸兄長,我真的很害怕。』

  小烏睜著圓潤的眼睛,眼裡閃著濕潤的水光,並且伸手抓住他的衣襬,抓得很緊很緊,膝丸看了胸口就泛起一陣酸麻,握住當時那小小的手,他說:『沒事,我在呢。』

  孩子聽了便靠上來,整個躲藏在他背後,依舊望著前方無物的陰暗處,咬著下唇,還是很恐懼的模樣。

  『小烏?』

  他低頭望,只見孩子眨眨眼,淚水就滑了下來,小烏微偏頭,由下往上的看著他,細聲道:『──不能放手哦,吠丸兄長。』

  膝丸握緊了那又小又柔軟的手,點頭。

  『嗯,不放手。』

  小烏彷彿安心了,終於邁開腳步,緩緩往前走。


  孩子的模樣,讓膝丸想起小時候,也曾經非常害怕這樣的夜晚,那些小烏嘴裡形容的東西,他全都看過,如今也還看得見。

  斜眼一瞟,陰影中,那些生物依舊是扭曲可怖的模樣,但他已不再害怕,只是瞪著,那些東西就微微退縮,躲回了陰影裡。

  而當時,年幼的自己也像小烏現在這樣,緊緊抓著髭切的手臂,拼命忍耐眼淚且壓抑恐懼的情緒,甚至內心也想著和小烏一樣的事,希望兄長可以緊緊的牽著他的手,絕對不要放開。但礙於自尊,他沒有說出口,只是死死咬著嘴唇,最後讓髭切打了一下,他才鬆嘴。

  雖然到最後,兄長什麼也沒說,但始終牽著他的手沒有放開,他們兄弟倆在寂靜無月的夜晚,穿過很多陰暗的走廊,踏進很多無光的角落,一直是一起的,沒有分開。

  所以他也要這樣守護小烏。

  膝丸當時這樣下定決心,不過最後他並沒有做到。

  因為在小烏央求著他不要離開時,他掰開了小烏的手,一指一指的,用力掰開了。他沒有記得自己的決心,在小烏安心之前,他擅自放手了。

  所以小烏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這是報應。


  「⋯⋯膝丸先生?」

  因為藥研的聲音,他才恍然從過去的回憶裡清醒。

  只見少年的手還擱在他胸前,他有些堂皇的開口:「呃、抱歉,稍微失神了。你剛才問什麼了?」

  藥研藤四郎笑著嘆了口氣,歪著頭,黑絲眼鏡滑了下來,「我是問,您還會覺得傷口疼痛嗎?」扶起眼鏡,藥研又問:「或者會不會覺得身體哪裡不舒坦?」

  膝丸細想了會兒,搖搖頭。

  「幾乎沒感覺了,身體也沒什麼地方不舒服。」

  「很好。」

  藥研退回位置,提筆在桌上的紙張上寫了些字後,才抬眼望著膝丸笑道:「雖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恭喜您痊癒了。」

  闔上襯衫,膝丸因為少年的話,愣了會兒,才不確定的問:「終於好全了嗎?」

  「是的。」藥研收起筆,雙手撐在膝上,「傷口也結痂了,原本擔心的事情也沒發生,雖然還是不建議出陣,但如果小心得當的話,其實也沒關係。」

  「我知道了。」

  「看來膝丸先生很悶?」藥研細瞇起眼,「不過也難怪,畢竟整個春天都躺在床上嘛。」

  膝丸聽了笑而不答,只持續低頭繫緊釦子。

  「可以稍微活動一下,但請別做太激烈的事哦。」藥研交疊雙臂,笑道:「那麼,這樣就沒問題了,也不用再拿藥啦。」

  膝丸將最後一顆鈕扣繫緊後,站起身,彎下了腰。

  「這麼長時間麻煩你了。」

  少年擺擺手,臉上有著與其兄長神似的笑意,「千萬別這麼說啊,膝丸先生。」

  「不,真心的感謝。」

  「真是──」藥研藤四郎無奈的嘆息一聲,笑道:「那我就誠惶誠恐的接受了。」

  少年的玩笑令人不自覺揚起嘴角,同時也讓膝丸想起那位友人,最近也挺愛開玩笑的,只是遠不及這位弟弟要來得幽默。

  他們又聊幾句後,膝丸才想起還有些雜事未做,便起身告辭,離開前,藥研扶著眼鏡叮囑:「不要做激烈的動作哦。」似乎深怕他忘了般,一個字一個字講得清晰又緩慢,膝丸笑著點頭應好,這才終於拉開紙門。

  剛踏出一步,偏頭就見一期一振走來,他很自然的迎了上去。

  「歡迎回來。」

  友人的臉有些髒血,出陣服也破損了,手臂帶傷,但臉上還是揚著溫煦的笑意,「我回來了。」一期一振輕聲說,並抬手朝房內揮揮,膝丸這才想到自己還沒拉上紙門,回頭望向藥研,只見少年點點頭,他便將紙門闔起。

  「回診結束了嗎?」鬆開領結,一期一振問。

  「嗯,沒什麼大礙,可以不用再來。」

  「真是太好了。」

  彷彿鬆了口氣般,友人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而臉頰的擦傷因此滲出一點血絲,膝丸看了便皺眉,問:「這麼不好對付?」

  「是啊,連三日月殿都受傷了呢。」一期一振苦笑,隨後想起什麼似的,揶揄道:「看來主上和貞宗都不是很投緣,每位貞宗都很讓人費力呢。」

  膝丸想起了當年的太鼓鐘貞宗,幾乎讓整個本丸的刀劍都傷過一輪,資源也耗損至見底的程度,不過儘管如此,在他的印象裡,主上最後還是沒有得到太鼓鐘,一整個像場鬧劇。

  當然失望的也不只主上,還有燭台切光忠,那段時日,那個男人煮出來的東西不知怎的都帶有一種苦味,整個本丸也因為耗費大量體力與心力最後無功而返,士氣一陣低落。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怎樣他也不曉得,只是膝丸再來之時,本丸裡已經可以看見太鼓鐘貞宗和短刀們玩在一塊兒了,而燭台切光忠也每天笑得像朵花似的,非常幸福。

  想到當時的慘況,和如今一期一振的玩笑話,膝丸不禁噗哧一聲。

  「您笑什麼?」

  「不,沒什麼。」膝丸掩住嘴,有些難為情的別開視線,「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一期一振聽了露出古怪的神情,盯著他看了許久,似是想問什麼卻問不出口,最後抿抿唇,轉移焦點般的笑說:「晚上來聚聚吧?」

  「嗯?怎麼突然──」

  「就想小酌了,今天也夠累,非常適合夜晚放鬆啊。」

  友人抬起手臂甩了甩,不小心扯到傷口,於是悶哼了聲,膝丸見狀上前拉住那人手腕,原本鬆開的眉頭又皺起來。

  「好了,先包紮吧。」他催促,一期一振細瞇起眼,笑道:「哎、什麼時候這麼窮緊張了?」

  「說什麼呢。」

  友人持續笑著,伸手拍拍膝丸的肩後,越過他,面對紙門,手搭著門框,忽地偏頭望向膝丸,眼神閃著晶亮的光,唇邊的笑意非常飽滿。

  「晚上見囉?膝丸殿。」一期一振輕聲問,而膝丸點點頭,同樣微微笑了。

  「嗯,晚上見。」



  *


  夏夜的晚風帶有一點潮濕的熱氣,雖然才是初夏,但已是有些悶熱了。

  一期一振的臥室靠近竹林,更遠處就是塘,晚上微風拂過,竹子碰撞的沙沙響後迎面而來就是濃郁的水的氣息,總有四周被包裹起來的感覺。

  膝丸每次來到這地方,就這麼想──彷彿要溶進去了,化作水般。

  而他竟不排斥。

  對此,膝丸不禁搖頭苦笑。

  踏著月色來到約定場所時,一期一振已經坐在廊邊,身穿雪白色的寢衣,束帶隨意綁著,於是衣服鬆垮地掛在身上,甚至微微坦露出胸腹。

  友人赤裸的雙腳在沙地上伸得很直,腳踝交疊擺放,模樣意外地有些放肆。

  一期一振手上拿著鮮紅色的酒盞,裡頭澄淨透明的酒在月夜下閃著水色的光,照映在那人微微泛紅的臉上,連眼神都濕潤起來,見膝丸來了,一期一振開始傻笑。

  走近那人,膝丸盤腿而坐,接過一期一振手中的酒盞,倒逕自喝了一口,然後問:「你喝多少了?」


  「沒多少。」拿起木盤裡的另外一個酒盞,在他眼前晃盪,友人嘟嚷:「真是,這裡不就替你準備好了嗎──」

  語氣是平時未曾聽過的黏膩,像撒嬌的孩子,膝丸聽了有些無奈。」

  「一期,你醉了吧?」

  「少胡說。」

  一期一振瞪他一眼,舉起手中的酒盞,膝丸也順勢拿起冰在木盆裡的酒瓶,給人倒了滿杯。

  此時一陣風吹來,遠處竹子碰撞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音落後,隨之便是潮濕的水氣浮動在空氣裡,沾染上身了,便有些黏膩。

  一期一振將嘴唇貼在酒盞邊緣,讓酒液滑動,香氣浸潤鼻間後,便一口飲盡,接著喃喃道:「還沒醉,只是身體變得輕鬆了⋯⋯」

  閉起眼,一期一振靜靜坐著,手垂在膝上,雙肩軟軟垮著,像隨時都會睡著似的,呼吸悠遠細長,眼睫卻微微顫動;明明那雙金色的瞳眸沒有睜開,那些睫毛上卻彷彿沾了些細碎的晶光,使得一期一振臉上的輪廓更加柔和了。

  膝丸在旁看著,覺得這幅靜止的畫面很美,於是又給自己倒滿了酒,小口啜飲,眼神一直沒有從一期一振身上移開。

  直到竹林的響動停止,一期一振才張開眼,恍然清醒了似的,眼神澄明,偏頭凝望他,臉上表情有些茫然,嘴唇開開闔闔的,卻好半晌也沒說出什麼話。

  最後一期一振嘆了一口氣,收回視線,轉而望向一片漆黑的夜空。

  今天是難得的暗夜日,墨色的天空上沒有星影也沒有月影,於是大地籠罩在一層薄透卻無法看清的黑影裡。

  一期一振因此在廊邊點了燈,燈罩上畫了一隻橘色的水墨金魚,在燈火搖曳中悠游;雖然有罩擋著,火光還是因為空氣的關係而晃動不止,連帶著坐在一旁的一期一振的臉經常是半邊照在光亮中、半邊埋在陰影裡。

  而那臉上顯露出的,是平時不會出現在這男人臉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

  膝丸是認得一期一振這個表情的──欲言又止、滿腹心緒,他大抵可以猜出友人的心思,卻沒有開口探問,而是佯裝不知。

  逕自安靜地喝酒,膝丸始終看著一期一振。

  直到那人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垂下雙目並別過頭,讓人看不清表情,然後用以一種壓抑且冷淡的語氣,低低呼喊膝丸的名。

  他直視,卻還是沉默,是等待著的。

  但一期一振卻沒有再說下去。

  語句是突然中斷的,彷彿疑惑與聲音硬生生卡在喉嚨,一期一振就這樣微張嘴,想說什麼,但艱難得無法再說,然後像霎時間意識到什麼似的,緊緊抿起嘴唇,回頭面向膝丸,抬眼直視他,僅僅只是看著而已,那視線卻如有千言萬語在裡頭橫縱交錯。

  膝丸將手擺放膝上,迎上一期一振的視線,他顯露的是一種淡漠的平穩,似乎無論對方說出什麼話,都不會使他動搖。

  本來以為倔強的友人會硬著性子堅持,卻不料馬上就認輸了。

  一期一振再度垂下雙眼,露出若有似無的淺笑,而那笑意中有著淡淡的苦澀。

  「⋯⋯大概是我想太多了。」一期一振訥訥的說,膝丸沒有回應,只是移開視線,所以他並不知道之後友人露出什麼表情,大概也是有不忍再看的意思。

  那之後,一期一振彷彿沒了說話的興致,只一味的喝酒,膝丸也不阻止,就直幫友人斟滿酒盞,直到大半瓶酒都進了一期一振肚裡,他見那人的臉色已變成酡紅,才低低說:「喝太快了吧?」

  聞聲,一期一振睨他一眼,有些賭氣似的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看他。

  這會兒是真的醉了啊──膝丸心想,給自己添滿酒,便不再言語。

  並不打算安撫友人,他覺得過不久一期一振大概就會睡著,沒想到才半晌,一期一振便又轉過頭來,用幽怨無奈的眼神望著膝丸,說:「膝丸殿真是太不可愛了。」

  「啊?」膝丸皺起眉頭,萬般不解的,問:「為什麼會變成這種話題?」

  「哼──還是我弟弟們最可愛了。」

  一期一振沒有要回應的意思,一個勁兒的開始鬧彆扭。

  對此膝丸招架不住,嘆了口氣後,用受不了卻又非常贊同般的語氣附和:「是──你弟弟們最可愛了。」

  「我弟弟們當然是最可愛的。」一期一振拿起酒瓶,將手中的酒盞倒滿,卻沒有喝,而是突然落寞的,低聲道:「但他們最近都走得很遠了,比我想像中的遠很多。」

  「一期?」

  「膝丸殿,您也會嗎?」一期一振又直直望著他,眉頭皺得很緊,臉上是一種膝丸似曾相識的心碎神情,「您也會走得很遠嗎?」友人沙啞地問,握住酒盞的指結用力到泛白,膝丸看了,不免在心中嘆息。

  這人總是這樣啊──像是什麼都明白,也像是什麼都不明白。

  平時很成熟穩重,卻總在某一瞬間,露出這種像孩子般,擔心受怕的神情。

  面對一期一振宛若哀求般的詢問,膝丸搖搖頭,輕聲說:「我不會走遠。」

  然後他比友人更早笑開來。

  「因為我向來走不遠。」膝丸如此說道。



  *


  一期一振完全醉倒至不省人事時,膝丸才剛感受到酒意上湧的微微暈眩。

  他將酒盞貼在嘴邊,見身旁的友人躺臥在廊上,嘴裡不知嚷著什麼,但臉上盡是幸福笑意,然後逐漸發出細微的鼾聲。

  膝丸喝下最後一口酒,吁出一陣滿足的嘆息後,伸手推推一期一振,那人卻撥開他的手,又往旁縮了縮,睡得更沉了。

  「真是⋯⋯進房睡啊。」他又推了幾下,這會兒友人已經毫無反應。

  膝丸無奈的唉嘆,拉起一期一振的手臂繞過自己肩膀,另手扶著那人的腰,猛一提氣,便硬是將人拖了起來。

  「喂、站好。」他低喊。

  「唔⋯⋯」

  似乎聽了進去,友人使了點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體大半靠著膝丸,嘴裡還說著應該是夢話的斷斷續續語句。

  因為房間就在正後方,他以為將人扛進去應該算輕鬆,卻沒想到才一個轉身,一期一振就又雙腳癱軟,膝丸差點也一塊兒摔倒,他用力的撐住友人身體,禁不住對著一期一振低吼:「清醒點啊!」

  看似昏睡卻又彷彿聽見了,一期一振突然呵呵笑了幾聲,便站穩腳步,膝丸趕忙將人半抱半扛的拖進房裡,也顧不上鋪被褥,直接讓一期一振躺倒在榻榻米上,他在旁坐著喘氣,發覺背上滲出一層細汗,瞄向熟睡的友人,無奈的苦笑起來。

  雖然一期一振看起來較一般男性纖細,其實重量不輕,他剛剛那樣扛著、拖著竟比想像中吃力,膝丸伸手戳了戳友人的臉頰,柔軟而溫熱,有點孩子般的體溫。

  一陣夜風從背後未關的門縫竄入,只見一期一振縮起身體,膝丸這才想到要從壁櫥內找出棉被,趕緊給人蓋上。


  手忙腳亂地忙了好一會兒,大概覺得溫暖了,一期一振放鬆肩膀,嘴裡喃喃說著些聽不清的話,膝丸本來不打算理會,稍作休息後他也要回房睡覺,卻不料聽見友人喊了他的名字,很輕很細的聲音,之後又說了些話,但全都含糊不清的,他什麼也聽不懂。

  因為想聽明白些,於是膝丸挪近一期一振身邊,彎下腰,幾乎將耳朵貼在友人嘴上了。

  「膝丸⋯⋯」

  「我在聽。」

  「拜⋯⋯託你⋯⋯」

  「什麼?」

  因為一期一振的聲音又變小,無論膝丸怎麼細聽也聽不清楚,於是又伸手推了幾下,然後問:「你說什麼?一期,再說一次。」


  「拜託⋯⋯拜託你不要死,膝丸⋯⋯拜託──」


  膝丸睜大雙眼,僵直了身體,直到門外又吹起一陣風,那風莫名的冷,冷得膝丸直打哆嗦,他這才緩慢地坐挺身子,接著用以一種非常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不知何時滿臉是淚的一期一振。

  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這當下會自一期一振嘴裡聽到這些話,那不是已經過去很久很久的事了嗎?

  久到他以為,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記得了。

  不是如此嗎?這才應該是世間常態。

  「膝丸⋯⋯」

  一期一振的聲音再度傳進耳裡,沙啞的、黏稠的、帶著心碎過後的嘆息。

  膝丸莫名間有了想哭的衝動。

  原因無他,只是他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人還在意著嗎?

  在意他死亡這件事。

  比當事人更加放不開,且無法忘卻曾經過往,甚至在心上留下了傷痕。

  一期一振⋯⋯沒有忘記嗎?

  膝丸突然感受到痛楚。

  他一直以為,會為了死亡,感到椎心刺痛的,並不是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因為有人對於「膝丸死了」的這件事受到傷害、在哭泣,並且為此痛苦,因為有這些前提,所以他才心痛。

  在他的認知裡,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死亡本身,原來最痛在於,不僅僅是肉體回歸塵土,而是靈魂上的必須挾帶愛人眼淚,永遠不得安息的這件事本身,令膝丸明白,這才是痛無可痛的地方,因而,他現在感受到了痛楚。

  只因一期一振的淚水,燒灼了他的靈魂,而膝丸注定,不得安息。

  所以他痛了。

  望著一期一振的視線因為淚水而模糊,但耳邊還能清晰聽見那人用帶著哭腔的嗓音低低喊著自己的名,於是膝丸閉上眼,牙齒突然酸麻疼痛,張嘴、又閉起,來回反覆,卻還是痛;膝丸不知如何緩解,又睜眼,一期一振淌著淚痕的睡臉映入眼中,疼痛瞬時加劇,膝丸想呻吟、想哀號,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

  在那一瞬間,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但已經有些太晚了。

  慾望膨脹且清楚明白,膝丸想像過去般抗拒、甚至想起身逃跑,卻只因為一期一振又喊了他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喊得清晰且悲戚,膝丸的腰部頓時便沒了力氣,他整個人癱坐著,怔怔望向友人,眼淚不斷的從眼眶落下。

  究竟自己該如何對待這個人才好?

  要怎樣拿捏⋯⋯他才不會如此難受,才不會⋯⋯

  膝丸閉上雙眼,死死咬著下唇,泣不成聲。

  胸口的那團感情黏膩而濕潤,它慢慢地膨脹、膨脹、再膨脹,直到脹滿了膝丸的四肢全身甚至毛髮記憶,連血液也不放過後,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了,只有眼裡的一期一振在夜色裡,顯得莫名清晰,其餘景色皆糊進水色裡。

  嚥下唾液,膝丸終於連嘆息也沒有力氣。


  挪近二人距離,膝丸伏下身,逐漸將嘴靠近一期一振裸露的頸脖處,呼吸變得濃稠黏膩,友人身上特有的清爽體味傳至鼻間,那是一種像春天清晨的露珠氣味,有點濕潤,但很乾淨;一期一振呼出的熱氣噴在臉頰邊,帶著濃濃的酒味,因為酒意發酵的關係,友人的皮膚上蒸出了薄薄的細汗,膝丸嗅著、望著,喉嚨緊縮起來,牙齒的酸麻與牙齦的刺痛令他屏住呼吸。

  繃著身體,在嘴唇即將貼上一期一振的頸脖時,僅一瞬間,膝丸停住了,他握緊雙拳,緩慢坐挺身子。

  膝丸的臉上佈滿淚痕,而此刻他緊緊咬住下唇,牙尖刺進肉裡,卻不覺疼,只是很痛苦,非常痛苦,但痛苦是無法以言語確切形容的,只能感受,然後驚覺,原來生命了無意義,所有曾經相信與希冀的一切,像場夢,並帶著點荒謬,最悽慘不過的是,他也的確如此之想,於是一切生存的理由灰飛煙滅,膝丸承受不住的閉上雙眼。

  再無像此刻般,他明白且理解自己的感情,然而只能到這裡為止,這一瞬間就是盡頭了。

  他理解,必須理解。

  然後,又是一陣讓人窒息般的心痛。

  夢境似乎再次復甦,耳邊傳來那人低低的呼喚,膝丸回頭,只見門外夜色依舊,漆黑無垠;風再度吹了起來,啪沙啪沙的響聲變得很遠很遠,那人的聲音溶在裡頭,很薄很透,膝丸卻還是聽得清晰。

  他伸手抹掉臉上的淚水,再看向一期一振,那人已經睡得很深了,沒再哭泣,也不嚷嚷,只是像個孩子般捲縮起來。

  膝丸用棉被將人捂得緊實了,又摸摸一期一振的臉頰,已經有些冰涼,他順著顴骨將指尖滑至友人的耳朵,從耳廓處細細描繪,一直往下,最後捏住了那圓潤的耳珠。

  用拇指和食指摩搓,是種非常柔嫩的觸感,膝丸垂下眼,用力捏緊,一期一振發出「唔」的一聲,他便默默收回手,站起身。


  離開前,他還是沒有忍耐住,回頭望了一眼。

  薄透的燭影一晃一晃的照映在一期一振臉上,柔和了那人的眉眼,卻加深那不知夢見什麼的神情,膝丸仔細看著,想將此刻擅自收進生命裡,以便將來有一天,或許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是能記得這個畫面。

  記得這個男人給予他的一切,無論是關愛、是友誼,是其他更多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東西,膝丸都不想忘記。

  但他還來不及看得清楚,搖晃的燭火突然熄滅,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什麼也看不見了。

  膝丸怔愣著,最後笑嘆一聲。

  關上紙門。 本文最後由 瑪麗三 於 2023-9-11 19: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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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瑪麗三 發表於 2023-9-11 19:53:13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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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很奇怪,是一種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東西。

  沒有什麼邏輯也沒有辦法預警,非常的自我,其實有點討人厭。

  因為太任性了啊!

  在鏡子前拉上手套時,膝丸莫名地想起了這件事,然後做出了一個結論。

  沒錯,真的太任性了。

  生命的頑劣讓人不滿,卻偏偏因為它過於強大,幾乎無可抵抗,於是只能讓人接受,無論是好是壞,都沒有反駁的餘地;這點大概連天下五劍也不能倖免吧?⋯⋯不對,是只要身為人類,就無法避免的,因為這是命運。

  或許人類能夠擁有思想、能夠自主的行遍大地、甚至進行創造和許多種膝丸想不到的事情,這都是人類得天獨厚的享受,但唯有生命這件事,人類必須虔誠以對,因為走到最後,無論是好是壞,結束就是結束了。

  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絕對不會。

  而膝丸認為,這點其實算不上殘酷,而是某種救贖。

  他拍拍硬挺的出陣服,拿起刀,環伺了臥室周遭,微微一笑後,踏出房門。

  沒錯。

  不會再重來了。



  *


  特意繞去一期一振的臥室,彎過轉角時,膝丸就見那人正拉上紙門,身上寢衣鬆垮凌亂,肩頭露了半截,臉色蠟黃,眼底有一圈烏青色,甚至頭髮到處都翹了幾撮,膝丸見了,不禁掩嘴笑了起來。

  一期一振是注重儀表的人,很難看見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友人偏頭瞧見他,上下打量一番後,臉色不善的開口:「你這是要幹嘛?」

  「為什麼生氣啊──」走上前,他替一期一振拉起寢衣,沉聲道:「今天不用當值的話,可以睡晚點,何必勉強。」

  「才沒勉強⋯⋯」

  揉著太陽穴,一期一振整張臉皺了起來,呻吟道:「頭好痛啊──」

  「昨天喝這麼多,怎麼可能不痛?」

  「我有喝很多嗎?覺得還好啊⋯⋯」

  看著一期一振無力的表情,膝丸頓時覺得心情很好,他撥開友人貼著太陽穴的手,接替上,開始輕柔的按壓,「等一下找燭台切拿瓶解酒液吧。」他記得那男人隨時備著,尤其喜歡在特價時買上好幾手,說這東西是本丸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永不嫌多,那時燭台切手上提了好幾個塑膠袋,臉上笑得非常燦爛。

  一期一振享受般的閉起眼,隨便應了聲,便不言語了。

  太陽輕輕的照了過來,光線灑在他們身上,膝丸低垂眼,看著距離很近的一期一振,那些光線彷彿匯聚成晶體,一粒一粒的沾在友人的睫毛上,閃閃發亮著,映在膝丸眼中的此番景象,令他感覺胸口漲得很滿很緊,停住按壓,膝丸開始專注凝視。

  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次看見這張臉,眉目嘴角間,腦海裡的影子都那麼不真切,有點像做夢,而如今夢醒了,他終於清晰的將一期一振的臉容描繪在眼中,然後從瞳孔中流瀉而出,立體成眼前這個人,一切熟悉了起來,那笑容、那眼神,是他認識的一期一振了。

  膝丸瞬間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或許感受到其視線,原本安靜的一期一振睜開眼,二人的眼神交會。

  「⋯⋯膝丸殿?」

  那人輕喚。

  膝丸卻沒有回話,只是收回手,退開幾步。

  他偏頭,刻意將視線放得很遠,遠到無法注意眼前的人,然後抿起唇,眉頭深鎖。

  大概意識到什麼了,一期一振望著他半晌後,走得近些,伸出手,將他的臉扳過來,動作很是輕柔。

  「你怎麼了,膝丸?」

  一期一振柔聲問,那模樣像極了當年櫻花樹下,雖然邀請膝丸喝茶,卻始終只是安靜等待,沒有逼迫、沒有勉強,而是很深很深的包容和沉靜。


  膝丸面對友人,看見熟悉的那片臉孔上,凝聚起一絲不安和被拒絕的疑惑,以及細微到幾乎讓人忽視的,某種驚恐,在一期一振眼裡轉瞬而逝。

  沒有辦法開口,膝丸只是想著──為什麼這人總是如此?似乎不會⋯⋯不、是無法改變似的。死命的用以某種嚴苛的執著將自己凝聚成如此模樣,膝丸看著眼前的一期一振,不僅呼吸變得緊滯、連眼睛都酸澀起來。

  雖然溫柔卻不好親近、看似寬容,有時卻像在苛責般的讓人喘不過氣。

  其實除了粟田口的弟弟們之外,一期一振與誰也不是很能說得上話,總是在一句話與一句話之間,有著強烈的空白與隔閡;這人與膝丸其實非常相像,對於家人以外的誰,都感覺相處是十分困難的。

  無論如何沒有辦法輕鬆自在的面對。

  然而這個人只要真正與誰親近了,某些時刻,那簡直像刻意變成習慣似的謙和有禮就會消失,比如敬稱。

  一期一振會開始用很深很深的眼神凝望,然後無比認真的呼喊其名,像是世上再沒有如此珍貴的東西,而這人小心翼翼地守護。

  膝丸就是這樣被對待的,被眼前這人,視若珍寶的放在一個誰也沒有想過的柔軟深處,不與他人訴說,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溫柔以對。

  無論面對什麼樣子的膝丸,一期一振都沒有改變,始終⋯⋯盡可能的,讓膝丸不要感到難受。

  想及此,膝丸就認為,很多心思與情緒,在面對眼前這個人的眼神與表情,是終究無法忍耐的。


  將雙手搭在一期一振肩膀,他慢慢將人壓入懷中。

  「膝丸?」

  沒有回應,他只是安靜地用全身力氣去感受懷裡擁抱住的那個人,無論是氣味、觸感、還有一期一振從內心最深處散發出的像水一般的溫柔,膝丸用全副心力感受,然後咬住下唇,非常想哭。

  他突然有了滿腹的話語想要傾訴,全都是當年來不及說出口的,無論是自己的心情、對兄長和小烏的懷念、或者是一些難以形容的⋯⋯好多好多的東西,他想一股腦地說出來,但思來想去,最終,膝丸只有一件事想讓一期一振知道,而那是他無論生死、逝去又復重來、從來不曾改變過的,衷心期望的一件事。

  「你一直這樣就好。」

  膝丸啞著嗓子道,硬是將湧上的情緒嚥回去,他想像著一期一振的表情,或許是疑惑、或許是抗拒,或許是自己想像不到的,但無論是什麼,都沒有阻止膝丸必須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些東西。

  當年沒說出口的,導致自己不得安息;這次至少⋯⋯要能吁出最後一口氣。

  於是膝丸苦苦笑了。

  「不需要改變,你一直維持如此,就夠了。只是⋯⋯」他頓住,猶豫了會兒,終究低聲道:「不要太執著。其實物吉貞宗⋯⋯沒有那麼糟糕。」

  那人一聽到誰的名字,就用力推開他,神情是戒備了。

  「為什麼要提起物吉貞宗?」

  眼神變得冰冷,表情也收起來,整個人變得僵硬,甚至語氣非常冷酷。

  只要提到物吉貞宗,一期一振就是這個樣子。

  線在這裡,而他不能再跨了。

  膝丸低下頭,試圖想拉起友人的手腕,最後似乎放棄,將手縮回,輕聲道:「沒什麼,就想到而已。」

  他知道某些事情是無論過得再久也無法釋懷,不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問題不在對方,而是自己,膝丸真的清楚。他只是⋯⋯只是不想一期一振過得太壓抑,因為這人不自覺的會承接很多人,包括那些弟弟們、還有膝丸,而承接是件太過辛苦的事,物吉貞宗可以不必包含在內。

  他希望,一期一振不要再露出那個薄涼秋夜的溺斃神情了。

  因為膝丸有點害怕,害怕下次他再沒辦法及時給這人解圍時,這人該怎麼辦才好?誰能救一期一振?

  這人明明有這麼多弟弟,卻總是在關鍵時刻,只有自身,再無更多。

  他望著一期一振,感到說不出的悲傷。

  而友人卻不知從中意識到什麼,突然驚慌起來,雙手抓住了膝丸的衣襬,臉色變得慘白,並且顫抖著,問:「膝丸,你要去哪裡?」

  因為一期一振問得太直接了,他一時無法反應,只見那人因為他片刻的猶豫,臉上露出的,竟是快哭出來的神情,膝丸頓時語塞。

  「膝丸?」

  「我⋯⋯」

  雖然嘗試表現出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但實在做不到,於是膝丸只能勉強擺出自認為很無奈的笑意,伸手拍拍友人的臉頰,艱澀道:「我只是出陣而已,你的反應太誇張了。」

  「出陣?已經可以出陣了嗎?」

  一期一振彷彿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恐慌褪去,滿臉盡是驚奇,而膝丸點點頭,說:「藥研說沒問題,只要小心點就好。」

  彷彿鬆了口氣,一期一振放開膝丸的衣襬,稍微退開了些,獨自收拾情緒,過了一會兒,才恢復平常般的鎮定。

  「你不要太勉強──」一期一振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粉色,應該是因為剛剛過度激動的反應而難為情,膝丸見狀,忍耐不住的笑出聲。

  「你才不要勉強,乾脆睡飽一點再起床好了,弟弟們不會在意的。」

  「不行,榜樣要做好。」

  對於友人無謂的堅持,膝丸聳聳肩:「──那就隨你吧。」

  伸手順了順一期一振的頭髮,發現還是亂翹後,膝丸便放棄了,但心情變得稍微愉快了。

  他們又隨意的聊了幾句,直到遠處傳來深沉的鐘響,膝丸才想起時間不早。

  「我該出發了。」剛轉身,友人又拉住他的衣襬,臉上神情患得患失的,膝丸不禁開口:「一期?」

  「⋯⋯還記得我昨天說的話嗎?」

  「⋯⋯」

  「膝丸,你不要走得太遠。」


  那語氣、那眼神、還有那擔心受怕的模樣,全都令膝丸的心臟為之疼痛。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讓這人露出這般表情?

  他本意是不願的。

  然而一期一振還是彷彿心碎了般,如此低聲下氣的懇求,懇求他不要走遠,像只消一放手,膝丸就會消失無蹤一般,充滿恐懼。

  友人的模樣令膝丸手足無措,但他知道這個當下,自己是無法迴避的。

  他必須給出一個答案,無論是給一期一振,還是給自己。

  於是走近那人,膝丸伸手,輕輕摟抱,然後低頭,在一期一振的頸脖處,咬了一口。

  「唔!」

  一期一振吃痛的悶哼,而膝丸將臉埋在剛剛咬過的地方,閉起雙眼。

  他想,這就是答案。

  是他的愛情。

  源氏膝丸的愛情藉由渴望顯現在牙齒上,那陣酸麻疼痛,正是因為他深愛這個人,因而想要擁有其一部分,融進血肉裡;如曾經過往,他也同樣渴求兄長,他們兄弟倆,經常互相啃咬對方、或是吸允彼此的胸口,因為太深切的渴望,卻無法真正融為一體,於是只能如此,藉由這般最原始的動作,來撫平心中的躁動。

  如今,他也這樣對待一期一振,他咬了這人。

  輕輕的一咬,他從昨日酸疼至今的牙齒,便不再發痛。

  膝丸忍不住微笑,但眼裡有淚。

  啊啊⋯⋯果然──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深愛這個人。

  但、僅只如此了。

  他放開一期一振,自己後退,見那人臉上滿是不解的神情,硬是笑著開口:「沒事的,我只是出陣而已。」

  「嗯⋯⋯」

  一期一振還是很惶恐的模樣,但膝丸決定視而不見。

  「那我、出門了?」

  友人擰起眉頭,似乎還想說什麼,百轉千迴後,最終只是輕笑道:「路上小心。」

  膝丸轉身,邁開步伐,但只踏出一步,便停住,然後回頭望著撫摸頸脖的一期一振,輕聲呼喊:「吶、一期。」

  「是?」

  他眨眨眼,綻開來到這個本丸後,最發自內心的,燦爛微笑。


  「如果我在這個世上,還能夠愛其他人的話,那麼那個人就絕對是你。」

  「我真的,很愛你。」


  他沒有打算聽一期一振的回答,也不打算看清那人臉上的表情。

  膝丸毅然決然地離開,步伐跨得很遠很大,眼睛酸酸澀澀的,在離得那人夠遠後,他停下來,以手臂壓著眼,終於阻止不了淚水,但膝丸壓著嗓子,儘管喉嚨因為壓抑而發痛,還是忍耐的,低聲啜泣著。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兄長以外的人,懷有如此情感。

  那樣深刻、那樣激烈、那樣不由自己;他渴望擁有那個人,像擁有兄長一般,內心盡是無法抑制的慾望,時刻膨脹著,將要滿溢。

  他深怕自己無法控制。

  ⋯⋯

  但是不可以,他不能在這裡放任自己,那個等待著他的人,還在遠方聲聲呼喚。

  所以,到此為止了。

  在一期一振身上,他擁有的已經夠多,不應該貪心。

  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啊⋯⋯

  抿緊嘴唇,膝丸擦乾眼淚,吸吸鼻子。

  這樣就好──

  比起當年是足夠好了。

  握緊刀,膝丸快步往大首門的方向走去。



  *



  遠遠就能看見三日月宗近那一身的藍,似夜色、似黎明,衣襬處倒掛著的彎月,因為是用金色絲線縫上的,所以在太陽的照耀下,顯得閃閃發光,膝丸看著,就細瞇起眼。

  三日月正彎著腰和今劍說話,臉上帶著很淡的笑意。

  這個人,不管面對誰、面對何事,一直都是這樣雲淡風輕的,彷彿沒有什麼可以勾起情緒,這樣的三日月宗近很經常讓膝丸聯想到兄長髭切。

  兄長也是如此的,隨興、毫不在乎,無論何事何人何物,兄長一貫的無所謂,生也好死也罷,很多時候若不是和膝丸有關係,兄長根本不想理會;三日月大抵也是如此,事關今劍,偶而那雙藏月的眼睛就會變得涼薄陰狠,但不經常顯露,似乎還懂得隱藏,不似兄長,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就是這樣莫名在某處有點相似的二人,讓在飄著薄雪的除夕第一次看見三日月的膝丸,打從心底抗拒與這人單獨相處,連多看一眼也不願意。

  因為太過相似了,簡直讓膝丸覺得難堪。

  沒有兄長,卻有著完全沒有關聯的三日月宗近,這讓膝丸難以面對。


  走近三日月與今劍,膝丸打了招呼,孩子般的友人抓著他的手臂搖晃幾下,說了些日常趣事後,便蹦跳著離開,往前田身邊去了。

  三日月含笑望著今劍跑遠後,並沒有回過頭看膝丸,只是維持凝視前方的動作,輕聲道:「已經醒了嗎?」

  「⋯⋯」

  他知道這人在說什麼,卻沒有回應的打算,因為說與不說,三日月都已經知道結果了,而無論他清醒與否,選擇的都是同一條路,到此刻,對於三日月,他已覺得開口沒有意義。

  「這樣呀──」三日月沒頭沒尾的說了這句話,隨後以手袖掩住半臉,膝丸斜眼望去,只見男人又露出如除夕夜那般時的眼神,悠遠、探詢、明瞭,但他已不再恐懼,直直回望過去,膝丸沒有退卻。

  二人相互凝視,半晌後,三日月首先垂下眼,淡淡的嗓音從衣袖後傳來。

  「已經決定好了?」

  「⋯⋯是的。」

  膝丸沒有再多說,三日月卻像什麼都明白了,眉頭稍稍擰起。

  風吹起,將許多落葉捲上半空中,遠方的今劍跳著拾起一片葉子,高舉手對著他們揮動,膝丸和三日月也伸手回應。

  「今劍會很難過的。」

  男人輕輕的說,並抬頭望向天空,太陽還埋在雲層裡,但今天應該是個無雲的日子,天空淨藍澄澈,遠處山邊的雲被刷成薄薄的一片,溫度逐漸上升,清晨的涼意慢慢散去。

  膝丸順著三日月的視線看去,感覺天空變成了圓弧形,很透、很遠。

  「那時⋯⋯就麻煩您了。」

  膝丸像是喃喃自語,三日月卻轉頭望著他,露出一種說不出來是什麼情緒的表情與眼神。

  「就算活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還是有不能坦然面對的事情呢。」

  三日月的語氣很輕很淺,字句卻說得清晰,膝丸聽了,霎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沉默良久,又一陣風吹起,他才點頭,淡淡地說:「嗯,說得是呢──」



  *



  送走遠征的今劍後,三日月便離開了,離去前既不看膝丸也沒再說什麼,像準備去散步般,慢悠悠地走遠,而膝丸一夥人還在等待,太陽已經慢慢地升起了。

  今日一同出陣的還是往昔那幾人,等級練起來的岩融最近成了主戰力,很經常的會被排在出陣部隊,所以當膝丸看見那紫色的高大身影遠遠走來時,並不覺得驚訝。

  確認好細節後,一夥人便浩浩蕩蕩出發。

  岩融和膝丸慣例走在最後,那人依舊像剛來的模樣,充滿好奇的四處張望,他看著,已經很習慣,逕自往前走,倒是男人突然開口:「你身體好完全了嗎?」

  還是沒有改變,總是這樣直接,不打算迂迴,也沒有要隱藏的意思。

  對於這樣的岩融,他真是毫無辦法。

  不著痕跡的嘆口氣,膝丸開口,語氣淡淡的,並沒有望向岩融。

  「差不多了。」

  「那就好。」岩融嘻嘻笑幾聲,「你總是會不自覺的勉強自己,這樣不好。」

  那話說得篤定、自然、毫無退卻,膝丸本該生氣,卻不似以往有著那些浮動情緒,此刻他挑起眉,滿不在乎的說:「⋯⋯岩融,我有時候真的很討厭你。」

  「是嗎?」

  男人似乎不太在意,又嘻嘻笑了起來。

  前方傳來敵襲的戰吼,膝丸拔出刀,往前站了一步,然後也笑了,他偏過頭,終於在此刻看向岩融,嘴角揚著坦然,「但我還是很喜歡你。」

  一同走過了很長很遠的歲月,膝丸對岩融其實懷抱著一種很深很黯的情感,那沒有明確的形容,只是在某些時刻,兩人靠得很近,某些時刻,又離得很遠;如真要探究,膝丸大抵會說,就這樣吧,無法更多,也沒有更多了。

  他們畢竟只能如此,然對膝丸來說,已經足夠。

  檢非違使黑色的氣息即使還很遙遠,那臭味依舊傳了過來,膝丸聞了就皺眉,卻還是開口:「多陪陪今劍吧,他很怕寂寞。」

  「⋯⋯薄綠,你想做什麼?」

  岩融收起笑意,伸手想抓他,卻沒抓到,膝丸已經跑上前了。

  他沒有回頭看岩融,只是在心裡想:你這人啊,就這時候最討厭──

  躍過和泉守兼定的肩膀,膝丸率先衝入敵陣。



  *


  刀劍非得生而為人的意義是什麼?

  在切下一把協差的頭顱後,膝丸想起了這個曾經一直盤旋在腦中的問題。然後悲哀的發現,自己還沒有一個準確的解答。那時聽見小夜左文字說的話,他以為,人類生存的意義是與他人相逢,但不對,他就算不是人類,也總想著要和兄長相聚。

  那麼,特意讓名為膝丸的源氏太刀成為人類,其意義是什麼?

  還在想這個問題,耳邊突然傳入一道尖銳的聲響,膝丸回頭,便見一位高大無比的、像是巨人般的五花高速槍正站在身後。

  周遭的空氣盡是那噁心的臭味,膝丸想吐。

  但他聽見了聲音。

  聽見那人在呼喚他的聲音了。

  從這把高速槍的身體裡,傳出清晰明確的呼喊。

  膝丸露出興奮失控的笑意,牙尖外露,雙眼開始閃爍陰森的冷光,「啊啊、原來是你啊──」他甩甩手腕,一步一步往前踏去,「我找你好久了。」

  ──吠丸兄長。

  「真的真的,找好久了。」

  ──膝丸。

  「再等一下,馬上⋯⋯就可以相逢了。」

  膝丸握緊刀,以直刺的方式,往高速槍衝了上去。



  他其實沒有對藥研說實話。

  雖然傷口已經結痂,但半夜,他的眼耳口鼻會開始流出鮮血,而身體沒有不舒暢,傷口也不會痛的原因,是因為整個身體都毫無感覺了。

  膝丸曾經在眼睛第一次流出鮮血的隔天,從刀架上取出自己的神體,仔細查看,發現刀身雖然完整,但中央已有裂痕,是非常細微,不仔細看便無法發覺的痕跡。

  在那當下,他如然理解清醒的那時候,藥研藤四郎與一期一振對話中的意義。

  他們早就知道有此可能,他雖然沒有折刀,但其重傷程度是差一點,就灰飛煙滅了。所以一期一振很擔心,甚至問了藥研:『有沒有可能不用再出陣?』

  但那位少年明白,這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事,所以便沒有繼續深談。

  而膝丸在理解的同時,突然有了某種解脫之感。

  身體變得輕盈,呼吸也變得順暢,彷彿一件折磨他的苦事終於熬到盡頭,可以結束了。

  他開心的甚至哭了起來,又笑又哭的,無法停止。

  然後在與酒醉的一期一振告別的那個夜晚,膝丸去到了位在全本丸最高處的那個從不露面的主上的房間門前,跪在那兒,額頭貼地,他請求主上給予出陣命令。

  主上一開始是不願意的,甚至大發雷霆。

  但膝丸只是維持那個姿勢不動,淡淡的說:『但我有必須完成的事。這事拖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經是第二把膝丸了吶⋯⋯不想拖到連第三把膝丸都來了,還是沒有完成。』

  他不確定主上會不會答應,只是在說完這些話後,維持非常非常久的沉默,久到膝丸以為沒有結果了,唰一聲,眼前紙門開了一條縫,然後一隻手從那縫隙中伸出,食指與中指間夾了一張對折的宣紙,膝丸雙手接過,又行了一個大而深的禮。

  『感謝主上成全。』


  因為一切早有預感,所以當膝丸在半空中突然全身無法動彈,眼睜睜看高速槍的手臂穿過自己胸口時,儘管吐出了一大口鮮血,卻不覺得疼痛,只是認為理所當然,畢竟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本來就沒把握可以操控得多好,尤其是在沒有任何感覺之下。

  所以會有這麼一刻,膝丸是不訝異的。

  他只是冷冷看著高速槍陰暗且模糊的面龐,耳邊的呼喊逐漸清晰,由身體深處湧起一股無法克制的興奮,膝丸笑了,嘴邊淌著血,笑意越來越深。

  給我!把你體內的那個人,給我!

  他在心裡吶喊。

  高速槍高高的舉起穿過膝丸胸口的那隻手臂,而他順勢一把抱住,另一手握著刀,迅雷似的狠狠插入高速槍的脖子,然後用盡所有力氣,斜斜切開。

  淒厲深遠的慘叫傳入耳裡,高速槍甩動手臂,膝丸指尖都插入那灰色的肉裡,並用雙腳撐在高速槍的腹部上,死命不讓自己被甩開。

  他握緊刀柄,用力往下切,切到一個程度發現再切不下時,便張開嘴去咬,用力撕扯刀鋒附近的肉,一口一口的咬下,滿嘴是腥臭味;高速槍還在尖叫,開始用空著的手臂,掌心緊握成拳,捶打膝丸的頭,他不會痛,只是感到一陣暈眩,而鮮血從髮間流了下來,沾了他滿臉,甚至讓視線全都變成鮮紅。

  可是膝丸沒有停止動作,他的手還是奮力往下切,嘴裡也咬含著那灰色的肉塊,吐掉、再咬,不斷重複,直到見骨見筋,也還是沒有停止。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因為聲音越來越大了,這具醜陋的身體被他撕扯的越開,開到能看見,在一團模糊的綠色血肉裡,有著一把刀的影子,那耳裡的聲音就越來越清晰。

  於是他死命將刀往下壓,切開那皮肉與筋膜,直至切碎那骨頭。


  ──吠丸兄長。

  等我!

  ──膝丸。

  等我!


  「啊啊啊啊啊啊────」他吐掉嘴裡的肉塊,吼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將深深埋入的刀,把高速槍的身體斜切開一道口子,溫熱的血液噴灑出來,在一片血肉模糊中,膝丸看見刀柄從碎肉與斷骨中露了出來,他握住,困難的拔出後,高速槍低沉的嘶吼,然後停止捶打他的頭。

  那隻手臂轉向,膝丸知道,高速槍打算捏斷自己的脖子,於是他急著想把插在肉骨裡的刀給拔出來,卻因為手掌滿是血,使不出力,眼見高速槍的手越來越近,膝丸只能更加用力地扯著刀柄,在措手不及間,他終於將刀拔出,卻見抵禦在前的刀只剩半截,是斷了。

  雖然驚愕,卻沒有猶豫的時間,儘管已經毫無用處,膝丸還是將那半截刀擋在頸脖處,刀背的部分對著高速槍的手,卻砍不進那厚實的皮肉裡,而刀鋒部分對著自己,儘管已經破損,還是能感受到那森森的冷意。

  不知是否傷得太重,膝丸開始有些力不從心,刀鋒逐漸貼近皮膚,甚至劃開血痕,直到膝丸認為再檔不住時,有了死亡的覺悟,高速槍的手卻突然從眼前消失,他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被砍下,接著高速槍的頭也落地了,膝丸眼裡映入一抹鮮豔的紫色。

  「薄綠!」

  岩融大吼,越過高速槍的屍體來到他身邊,原本想將穿過他胸口的手臂也砍下,但膝丸阻止了。

  「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

  抱著沾滿綠色黏液的刀,膝丸緩慢的,一步步自行從那已僵硬的手臂裡退離,完全離開的瞬間,胸口鮮血噴湧,他感覺不只嘴裡,連耳裡、鼻間也都是血。

  高速槍碰的往後倒下,膝丸還撐著,但無法站得很穩,岩融扶著他的身體,口中似乎喊著什麼,但四周一片靜默。

  膝丸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只是低頭望著懷裡的刀,露出滿足的微笑。

  啊啊⋯⋯終於可以見面了──

  他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其餘人圍過來時,膝丸正顫抖著從外套內襯拿出顯神紙,那紙已經不如一開始的模樣了,皺巴巴的,且沾滿了膝丸的鮮血。

  他想將顯神紙貼到懷裡的刀上,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於是膝丸望向岩融,笑道:「幫、幫幫⋯⋯我⋯⋯」

  岩融點頭,眼裡已有淚,但還是一手摟著他、另一手握住膝丸拿著顯神紙的手,緩慢移至那把看不出顏色的刀,順利將紙貼上了。

  眼前閃起一陣光芒。


  膝丸在那陣光芒裡想起了一件曾是奢望的事。

  在與兄長還有小烏分離的那段日子裡,他想著,如果能再聚首,他們要一起去賞花,在漫天櫻花飛舞的草地上,膝丸會微笑,會覺得此生無憾。

  然而他注定是要帶著遺憾而亡,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膝丸始終沒有逃開過命運。

  他又嘔出一口血,看向岩融,然後困難的說:「謝⋯⋯謝謝、你⋯⋯」

  男人不語,只是搖頭,並握緊了他的手。

  膝丸笑了。

  他重新望向那團光芒,在一陣櫻花飛旋後,他看見那人緩緩從光裡走出來,露出那一貫的神情,看著他。

  膝丸的視線已經模糊,但還是在什麼都看不見之前,看清了那人的臉。


  然後他也哭了。

  流下眼淚的同時,膝丸笑著開口:「終於⋯⋯」



  「終於見到你了──」




  *


  『曾經我也想一了百了,那是因為還沒遇見你。』


  *



  ⋯⋯原來,
  你就是我成為人類的原因。







  第一章 薄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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