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場深津和松本仍對澤北採取緊迫盯人的方式,拖延他的進攻節奏,但專注於比賽的澤北開始侵略對手的防守陣地,被包圍的第三次他終於撕開了網子不夠穩固的破口,心無旁鶩地在球場上橫行。河田幾次想要和他配合,澤北卻已經連過了好幾個人,無視敵隊中鋒的防守直接灌籃。 澤北那隊一度拉開了比分,又慢慢被追上,兩隊緊咬著一點點的距離,深津這隊不和河田及澤北正面交鋒,運用戰術讓己方的得分後衛追分。最後倒數三十秒,澤北又進了一球,暴力扣籃時球架震盪,再度震出兩分的差距。 深津運球到中線,看起來一點也不慌,逡巡全場的目光依舊冷靜。澤北腦海閃過各種可能,要是深津傳給松本,他一定守得住,或是像開場時搭配擋拆讓得分後衛投三分球,那他就去擋大前鋒,他跑得夠快。而深津就如他所想,晃過防守的球員,沉黑的眼瞄向了松本。少來。澤北見識過深津的no look pass,頓時往反方向跑。 「糟糕!深津!」河田的聲音從禁區竄出。澤北一個急停,轉身看見深津自己踩在了三分線上,他本能地要跑去阻擋,飛快躍起攔截,但那顆球已從深津手中脫離,順著並不完美的拋物線,迂迴地擦過籃板,依循某個刁鑽角度落進籃網,沒有碰到圓框。 這是比賽中深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手。 為了這關鍵的一球,深津不惜在整場比賽裡降低了自己的持球威嚇,球只在他手上輕輕路過,最後倒數的緊張氛圍中,所有人只記得提防他的傳球,而漸漸忘記那雙手能做更多的事。在他們覺得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深津像一條從暗處現身的蛇,一口咬上脆弱的環節,吞咽對手勝利的希望。 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澤北看見了自己不曾看見的,深津在他面前第一次顯露的眼神,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來,冷酷得近乎無情。那是只在球場上,只在對手被狠狠擺了一道時才能看見的眼神。 被掐住的濕冷觸感散去,蛇退回陰影,深津又變回那副現在需要馬上休息的懶散樣子。澤北望著逐漸遠去的九號背心,像是在本來已經走到底的階梯發現一扇未知的門,他站在門前,知道自己遲早會打開它。 深津慢慢走到河田身旁,問他打中鋒還習慣嗎? 河田看了看因多次蓋火鍋而發紅發燙的手掌,哈了一聲,說他可不會只是習慣而已。 河田在一年級寒假前,練習賽的位置從後衛換到前鋒,升上二年級後又換成中鋒,他的骨骼像被高速擠壓的板塊,在肌肉裡蠻橫生長,很多個夜晚他被疼痛折磨得輾轉難眠,深津他們幾個輪流溜去河田的寢室,幫他用濕毛巾熱敷,按摩藏在肌理下的皺褶,陪他一起見證殘酷夜色裡溫柔的奇蹟。河田雅史最終長成了廣袤森林中一棵高聳的巨木。 以前深津低垂著眼看河田,現在他得抬起頭仰視他,但河田的眼神始終沒變。 山王籃球隊的人都有這樣的眼神。澤北榮治也是。 球場上他站在澤北對面,隔著幾公尺,也能看得見那雙明亮灼人的眼睛,那是讓人得以照見己身暗影的明亮。無論他們受了多久訓練,藉以判別自己的前方還有多少可能性,澤北都將是率先超越他們的那個人。 練習結束後清水來找深津,兩人和球隊經理一起窩在社辦的小會議室裡,一一檢視每個人在練習賽的表現,之後再由清水彙報給堂本教練。夕照透過小小的氣窗滲進來,隨著球隊經理的筆尖在紙頁上緩緩下挪,澤北榮治的名字浮在淡薄的光圈裡。球隊經理扶著眼鏡看了深津一眼,清水笑著問他怎麼看。 「怎麼看都像是以前只打過一對九的比賽。」深津說。 澤北的籃球幾乎沒有弱點,各項能力都很突出,以至於他在隊伍裡像一支太過尖銳的矛,在球場上大肆揮舞,刺傷對手之餘往往也刺傷了隊友。 深津補充道,但在山王工高沒有會被澤北輕易刺傷的人,所以不要緊。 清水接過那張紙,在澤北的名字旁邊寫了一些字,從桌子的另一邊朝他點點頭,「那麼,那支矛就交給你了,深津。」
澤北隻身走進二年級教學樓。 那天過後他頻繁想起深津的最後一球,想了兩三天,二年級投籃練習他特地盯著深津看,發現深津投籃確實很準。但要是訓練菜單裡有每天練投三百顆,誰投籃都會變準。 關於籃球,深津一成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澤北下了這個定論,等不及要證實,也就等不到籃球隊的練習時間,他從其他人口中問到深津的班級,第一節下課就跑了過來。 學蘭制服領口上的一條槓暴露在空氣裡,澤北沒想過去遮,怡然自得地接受學長們的注目禮。他快步跨著階梯,往右穿過走廊,來到深津的教室門口,窗框裡只見排得亂中有序的桌椅,零散的幾個人穿著實習工作服走出教室。澤北忘記二年級開始有實習課,各科都有獨立的實習大樓,和教學樓離得有點遠。 教室很快空無一人,澤北的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薄薄的日光在課桌桌面流動,桌子都長得一樣,一點也不特別。他抬腳離開。 不像來時那麼急迫,澤北緩步慢行,走一步數一個數,來到樓梯口時正好數到了十三。而下一秒,深津拐過樓梯轉角,撞進他的視線裡。 他們看見對方便停了下來。深津穿著一身淺灰綠的實習工作服,隱約露出裡面白色的制服領子。 澤北率先往下走。「學長忘記拿東西了?」 「你找我?」深津像是被釘在原地,看著澤北一步步朝他走來。 明明是剛剛才經過的樓梯,現在他像從未走過那樣走了一遍。澤北很快來到深津面前,沒有走下最後一階,以平時更高的視角低頭看著他。 「我真的很想跟學長一對一,能不能不要等到集訓那時候?」 「為什麼?」 「總覺得學長在隱藏實力。」澤北說,「我太好奇了。」 「沒有唷。」深津據實以告,「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唷。」 山王不需要過多的練習賽,因為一場比賽就能看出很多東西。站在球場上的機會稍縱即逝,誰都不會特意放水,教練會琢磨場上的每個人,每個角落發生的任何事情,澤北是其中被放在顯微鏡下反覆觀看的一顆原石,雖然遠看就已足夠耀眼。 樓梯間人來人往,滿是笑鬧吵雜的聲音,澤北瞇起眼睛打量他,不以學弟對學長的身分,而是一個球員對另一個球員的評估,像在考量是否將深津劃分到賽場上與他並肩的範圍裡。 深津明白澤北在想什麼,但還是覺得麻煩死了。 他的目光從澤北的眼睛撤開,隨意游走在他飽滿的額頭和短翹的眉尾,這裡的陽光只照進來一半,澤北左邊的臉落進光斑裡,他隨著光線瞄向澤北左耳上方的髮際。 恍惚間,他伸出手,輕輕地在那處交界劃了一下。 澤北吃驚地看著他,「學長,怎麼了?」 氣候尚未回暖,深津的手指冰涼,指尖滑過的地方像雪花飄落其上。 深津面無表情,繞過澤北往上走,說今天練習不要遲到唷。 澤北沒有遲到過,每天他都恨不得馬上逃離沉悶的課堂,將手裡的課本替換成籃球。但他聽出深津的言外之意,情急之下抓住灰綠色袖子的一角,張口就問:「學長一年級的背號是什麼?」 深津沒有回頭,依然是那句今天練習不要遲到。 袖子從澤北指間滑開,深津這才像一個趕著拿東西的人跨步上樓,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 澤北摸上自己的額角,那裡回復皮膚表面的溫度,什麼也沒有留下。他繼續走,沿著樓梯向下的步伐一深一淺,穩穩落到平地後走出教學樓,陽光完整灑落在他身上,他轉身望了在幽暗處蟄伏的階梯一眼。 他數到了四十。
澤北推開體育館大門,風從他身後灌進來,白色練習服飽漲成帆,他像一艘船慢慢划過一片人海。今天很難得到了時間卻沒有開始練習,年級之間的隔閡也突然變得透明,澤北自然地把自己融進二年級裡頭,身後的河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又四處環顧,發現深津站在三年級的隊伍附近。 過沒多久,堂本教練和清水出現在體育館門口,捧著各一疊球衣的球隊經理和另一個隊員緊跟在後。 體育館陷入死寂。 堂本教練直接切入正題,開始公布正選隊員背號。 隊長清水自然是4號,而接下來的5號到8號也都是三年級,他們熟練地從堂本教練手中接過球衣,再返回隊伍裡。澤北腦中跑過一輪打過一對一的人,照年級算下來他大概會拿14或15號。 9號。深津一成。 澤北的思緒中斷,越過人群的層層縫隙去看,除了深津,清水隊長也站了出來,從那疊球衣裡拿出9號,慎重地交給深津。那個號碼像是經過長久的醞釀才終於來到深津手上,深津的手指陷入柔軟的布料,掐出一道道深重的痕跡。 深津轉過身,表情凝成一片平靜的海面。 10號還是三年級。11號野邊將廣、12號松本稔,兩人從原本的三年級學長那裡得到球衣,澤北遠遠看著,明白了這是山王傳統的交接儀式,遞過球衣,接住號碼,往後的一年這個數字跟著你,代表你,見證你的榮光。 澤北有點不以為然,哪個號碼不都一樣嗎? 13號。 澤北榮治。 他聽見自己的名字。 澤北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後去看河田。怎麼會?在二年級隊員之中,河田學長怎麼可能沒拿到球衣? 河田踹了他一腳,「看什麼看,還不快去?」 很多人回頭看著他,眼神竊竊私語,像他的名字第一次在這個體育館落地,他抬步往前走,人群為他闢開一條路,而這條短短的路的盡頭站著深津一成。 澤北想,原來答案在這裡。他不疾不徐地走近,踱至深津面前,彼此腳尖隔著楓木地板的兩格橫條,深津一年級的背號此刻就擺在他的手上。早上才看過的那雙眼睛,他像從未看過那樣望進去,深津眼裡那隻被網住的蟬已經飛了出來,被溫柔地放進了透明的觀察箱裡。 整座體育館依然沉默,澤北的手反射性去摸後腦杓,但那裡都剃光了,毛孔上的細毛像柔軟的針尖,摸了也感覺不到刺痛。澤北低頭去看摺疊好的黑白球衣,在這一刻,他聽見自己呼吸平穩,心跳安穩,隱約的喜悅沉浮在這個長28公尺、寬15公尺的球場,他眨眨眼,重新看向深津。 他伸手接下這個號碼,手指擦過深津覆在球衣下的指尖,和練習過後流下的汗水一樣溫熱。 澤北不知道13號有著什麼樣的涵義,也許就是一個普通的數字,但那件球衣藉由深津一成的手遞過來的剎那,他就知道自己是特別的。 球衣繼續分發,河田和一之倉分別拿到了14號和15號。 澤北盯著手中的13號。球衣很輕,他的心也很輕盈。 他聽說深津一年級成為正選隊員,成為先發球員,從來沒輸過任何一場正式比賽。這個背號曾經見證了一切,但從今以後會見證更多,從他穿上球衣的那刻起,就有記錄即將被改寫,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新的階梯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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