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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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味覺印痕(14)[普](9/8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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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貓 發表於 2023-1-7 18:4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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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現代都市
連載進度: 連載中

第一章

※ 簡介:

  「在某些關鍵時刻,環境的刺激會鐫刻在腦海中,成為本能的一部分。」

  年輕的朱利歐剛好在陌生的環境裡遇見了謝秋陽,於是思慕成為本能,相戀也變得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關於留學生迷戀廚師的料理,廚師卻愛上了對方笑容的故事。

  爽朗年下攻 × 冰山美人受,不定時更新。

_

        ¡Al mal tiempo buena cara!

       用笑容面對壞天氣。這是奶奶的口頭禪、老掉牙的諺語,此時此刻在朱利歐的舌尖打轉,味道近似鄉愁。

       秋末的亞熱帶島嶼還殘留著上一季的溫度,唯獨行道樹察覺日光流逝,在紅磚路面鋪了一地金黃,人群魚貫踏過時發出清脆聲響。

       這裡的天氣向來晴好,而居民熱情親切,於是諺語與家人寄來的滿箱子厚實冬衣一同塞進了壁櫥深處。偶而他會展開平鋪、反覆檢視,只因為字裡行間的陳舊氣味令他想起老家的壁爐,和搖椅上打著盹的奶奶。

       他的肩頭被誰碰了碰,側過頭時習慣性地掛上微笑。晚點喝一杯?前幾天剛變得熟識的同學問道,隨後又以生澀的西語重複一遍。他得踮起腳尖才能勾住朱利歐的頸項,卻仍不放棄地蹦跳。

       「不了,我還要去附設小學朗讀童書。」青年不動聲色地矮下半邊肩膀,略帶歉意地傻笑。今晚的活動是系上的安排,身為少數外籍學生之一,他總是受到額外關照:「當作是練習中文也好。」

       我說啊,你到底參加了多少活動?」同學語調誇張地質問,隨後神秘兮兮地湊近他的耳邊,壓低嗓音說:「那群小學生跟猴子沒兩樣,大清早的就把公車扶桿當成單槓玩耍。我會想念你的。」

       「是嗎?」朱利歐花了點時間消化語句,反應過來時兩人早已被人潮沖散。揮別的右手插入風衣口袋,在底部摸到了幾顆巧克力。那是昨晚剛從超市買來的、準備給孩子們的獎勵。朱利歐將一片含入口中,感受苦澀與甜膩同時在舌尖融化。

       正午的大學街總是擁擠,好不容易脫離半天課程的年輕男女紛紛步出教學樓,大腦和胃袋都被晦澀的理論榨得一乾二淨。他們行跡如蝗蟲,飛快地湧入每一間供給食物的店家——除了河堤邊那間名為《秋天》的小餐廳之外。

       原因不勝枚舉,但絕非廚藝糟糕。

       與此相反,根據幾位學生在交流板上的評價,小餐廳的義大利麵「絕對加了毒品,吃完了才想起來要拍照」,而甜點「層次豐富,不清楚原料是什麼但整體而言非常美味」。

       相片中的擺盤精緻,其中一張無意間讓廚師入了鏡。正忙於調味的男人手執湯勺,儘管面無表情,俊秀的眉眼還是在留言區引起了騷動。而關於年輕廚師的傳聞,也是從那時起成為學生們茶餘飯後的話題——比如在餐點上桌後滑手機會被惡狠狠地訓斥,又或者邀請贊助活動時被一句「沒錢」帶過。無禮又傲慢,他們如此評價。

       朱利歐深吸了一口氣才將掌心抵上木製門把。以玻璃構成的門面在陽光下清澄如鏡,映出他高挑的身姿和滿院香草植物。花圃裡有幾隻嬉鬧的麻雀,腳下的木製平台打掃得整潔。本是恬靜溫暖的氛圍,他的脊背卻不住發涼,彷彿即將踏入戰場的士兵。

       門鈴響動,打破了滿室寧靜。回應他的是一句清冷的招呼,歡迎光臨,從半開放式廚房中傳來。

       正午的餐廳裡空寂無人,只有角落的音響播放著爵士樂。朱利歐忍不住放輕了呼吸,轉過頭時正好與年輕的廚師四目相接。那是雙冰藍色的丹鳳眼,看人時像隔著重重白浪,疏遠而淡漠。他幾乎能在其中望見自己的手足無措,連嘴裡含著巧克力都被看得清楚。

       「一位?」男人見他不答,又開口問道。他的頭上斜戴著墨色軟帽,幾綹髮絲從側邊翹起,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風暴。

       是的,一位。他們兩個都是。

       餐廳內連工讀生都沒有,從點餐到下廚都是男人親力親為。儘管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介紹菜單時那對眼睛卻閃爍著光彩,像個毫無心機的孩子分享珍愛的玩具——朱利歐向來對這種視線沒輒。儘管需要的不過是能快速充飢的三明治,他還是順從地點了今日特餐。

       從座位區能窺見廚房內部,男人忙而不亂地翻找食材、仔細清洗,刀柄和手臂線條融為一體,在砧板上敲擊出俐落的節奏。食材依序入鍋,原先空蕩蕩的室內頓時被煙火氣填滿。

       西班牙烘蛋上桌時仍滋滋作響,蓬鬆得像剛出爐的糕餅。刀刃破開微焦的表面,濕潤的內餡便散了開來。蛋液半熟,裹著馬鈴薯和彩椒,朱利歐等不及吹散熱氣就送入了口中。

       溫和蛋香徹底佔據味蕾,炒得甘甜的洋蔥與炸薯塊的香氣交織,口感綿密而不油膩。無需多餘調味,蒜瓣的辛香就讓整份烘蛋的口味變得濃郁。附在木製托盤邊的麵包烤得外酥內軟,正好能彌補齒間急需咀嚼什麼的空虛感。

       朱利歐後知後覺地發現餐點的溫度與份量都恰到好處:剛上桌時不至於燙傷舌尖,而到了最後一刻仍保持溫熱。瓷盤中央藏著小小的塗鴉,是掛著笑容的太陽。

       他忍不住跟著微笑,往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年輕廚師正埋頭擦拭鍋具,似乎是感知到視線而打了個噴嚏。制服胸前別著名牌,點餐時朱利歐正巧捕捉到了他的名字。謝秋陽,他悄然重複,從陌生的語言裡品嚐到了一絲暖意。

       傳言總是經過加油添醋,交流板上自傲又冷漠的男人只是多了點原則。他暗自慶幸這間餐廳在午餐時段仍有空位,可以常來陪廚師聊聊天。朱利歐心滿意足地翻開帳單,眼角的笑意便凝固了。

       ¡Al mal tiempo buena cara! 他輕聲自語,換來廚師的問句。

       什麼?」謝秋陽傾身接過鈔票,沒聽清楚對方嘴裡的嘟噥。

       「我是說,烘蛋非常美味。」朱利歐揚起嘴角回應。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9-8 12:5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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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ionji.S. 哇感謝投餵!不好意思寫文的速度偏慢,如果能帶給您一點快樂就好了☺️ 2023-1-30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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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1-7 18: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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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學一點也沒說錯。

  第五次從後腦勺扯下蜘蛛網時,朱利歐忍不住感嘆。雙腿痠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裹住四肢的紗布鬆垮地散落,還被蠟筆塗上了五顏六色。他嘆了口氣,還是認命拿起掃把,將滿地色紙和亮片聚集成堆。

  講台上攤放著讀不完的繪本,故事在狼人張嘴的時刻被迫中斷。原因有點曲折,臨時前來支援的室友嚎叫得太過逼真,嚇哭了幾個女孩,而朱利歐起身時被地面的道具絆了一下,露出木乃伊裝扮後的五官。安撫的目的是達成了,他卻淪為孩子們的洋娃娃,一頭長髮甚至被編成了麻花辮。

  「這身打扮可以參加時裝週了。」狄倫將狼人頭套摘下,看見青年狼狽的背影時吹了聲口哨。還想再挖苦幾句,只見麥色手背浮現青筋,將一支蠟筆硬生生握成了兩截。

  「小孩子嘛,總是精力旺盛。」朱利歐緩慢地轉過頭,嘴角弧度與平時無異。身為同住半年的室友,狄倫深知他的脾氣總埋藏在笑容之後,這副模樣絕對是氣炸了。開個玩笑而已,他趕忙接過掃把,戰戰兢兢地加入清理的行列。

  學區入夜後變得寂靜冷清,連河堤邊的腳步聲都清晰可聞。從附設小學走回宿舍的道路人車稀少,街燈將兩人拉成了瘦長身影。路面縫隙鑽出雜草,葉尖時不時掃過腳踝,激起細微的刺癢。

  「……我再也不相信系辦了。除了『別亂跑』、『那是我的頭髮』之外我根本沒用上中文。」朱利歐嘖了聲,揮手驅趕惱人的蟲群。或許是臉上未清除的亮片被誤認為光,總有飛蛾往他的方向撲來,逼得他只能乖乖閉嘴。

  朝上攤開的手掌在眼前晃動,狄倫沒好氣地說:「精神賠償呢?我可是被拐來幫忙的。」

  朱利歐摸了摸口袋,找到幾枚皺巴巴的硬幣,還未開口就被奪了過去。準備給孩子們的獎勵於是化為兩名留學生的最後一點安慰。不難吃,卻也稱不上美味,廉價的甜品不消片刻便在喉嚨裡消失無蹤。

  「今晚絕對要打遊戲到天亮。」狄倫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等了一陣子沒得到回應,轉頭時發覺朱利歐凝視著不遠處的樓房。

  那間在學生間頗有名氣的西餐廳正準備打烊,濃密綠蔭後的吊燈一盞盞熄滅,只剩廚房還浸潤著暖色光亮。冷峻的廚師換上了便服,垂眸清點食材,側臉在燈光中顯得柔和而平靜。

  烘蛋的香氣仍縈繞於齒間,朱利歐感受到口腔內有唾液分泌,直到腰側被肘擊才後知後覺地吞下念想。

  「那不是交流板上有名的雷店嗎?貴就算了服務還差,敢踏進去的都是勇者。」狄倫狐疑地觀察他的表情:「別告訴我你已經去過了。」

  「說來話長。」朱利歐摩挲著後頸,在室友的盯視下將稍早的經歷一五一十地重述,價格的部分則略過不提。談起盤子上的塗鴉時,他的嘴角逐漸上揚:「我還看到了,他的名字是秋陽。秋天的太陽,不覺得很合適嗎?」

  朱利歐踮起腳尖,眼巴巴地望著店門,忽略了身旁狄倫怪異的表情。他的雙眼彎曲如鼠尾草,視線追上修長身影時綻放出燦爛的紫花。下班啦?他向前跨出一步,擔心自己過於熱情了,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謝秋陽見到人先是一愣,向後退了兩步,不知所措地擰起眉宇。本就漠然的神情多了幾分戒備,手臂護著提袋,彷彿在提防老鼠偷咬櫥櫃裡的麵包棍。朱利歐還來不及搭話,他便轉過身快步離去,灰褐色的衣角在黑暗中徹底隱沒。

  「看那張臉,完全就是被嚇壞了吧?」憋了許久的笑意終於爆發,狄倫幸災樂禍地滑開手機鏡頭,一手扶著痠痛的肚子:「他沒有報警已經很善良了。」

  畫面中青年依舊俊朗,腦後卻垂落幾條歪七扭八的辮子,頰上還黏著幾顆動動眼。好在街上無人,朱利歐得以免受目光洗禮,只有幾張不堪回首的相片被存入了狄倫的記憶體。

  只是為了解開誤會而已。

  再次推開店門時,朱利歐如此說服自己。前一晚是他唐突了,但在夜裡穿著詭異地上街絕非本意,更不是興趣。門軸比記憶中還輕,鈴聲乍響,而他猛地撞入了一對圓睜的丹鳳眼。

  正要走出廚房的謝秋陽顯然受了驚嚇,捧著碗盤的身軀差一點就要失去平衡。昨日亂翹的髮絲梳理得整齊,露出黑髮與肌膚分明的界線,熨燙過的廚師服在慌亂中濺上了零星幾點湯水。可能是茄汁或是別的什麼,橙紅色斑點在胸口暈染開來,像雪國裡的幾盞燈火。

  「啊,都髒了。」朱利歐歉疚地拿起面紙,彎腰擦拭髒污,趁著距離還未拉遠前開口:「無論是昨晚還是剛剛的事,造成困擾了非常抱歉。洗衣費我也能分擔。」演練了十幾次的說詞怎麼講都顯得刻意,他還思索著該從何說起,就聽見了一聲極輕極淺的嘆息。

  「工作服而已,本來就會髒。」謝秋陽退開一步,抬頭迎向留學生的視線。從這個角度望去,青年的稜角分明,黝黑肌膚上的眉眼溫順,似乎正乖巧地等著他說完話:「昨晚是我不對。」

  「我知道,貿然打招呼肯定——什麼?」

  「那個方向是附設小學,我想起來了。」謝秋陽側身繞過青年,拉開餐椅入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像你那樣的學生經過。」但還是第一次有人湊得那麼近,迎面走來真的有點駭人。後半句隨著熱湯嚥下,只有眼底細微的笑意留下痕跡。

  「一起吃飯?」鳳眸上抬,廚師補充道:「新菜色我還不太滿意,需要有人幫忙試試味道。」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1-7 18: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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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1-16 17: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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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當朱利歐飲盡第三杯紅酒時,耳根已經徹底紅透了。他抿著湯匙低聲讚嘆,本就不標準的口音更是含糊。夾在指節間的玻璃杯再次斟滿,他仰頭喝了一口,猝不及防地被冰水澆醒了大半。迷濛的視線於是從空盤上移,投向餐桌對面的廚師。

  謝秋陽支著臉頰,白淨的眉間擰出皺褶——並非不耐或憤怒,微微翹起的嘴角顯示他的心情不差,只是哭笑不得而已。與昨日才第一次踏進店門的陌生人共進午餐,這點就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談起自己的名字時,朱利歐聳肩:「聽說寓意是剛開始剃鬍子的年輕人,天曉得是哪來的靈感。」

  「我倒覺得很適合你。」謝秋陽低斂著眉眼回應,嘴裡燉煮入味的蔬菜在咀嚼後回甘。

  不過一頓飯的時間,這名留學生幾乎就要把整段人生都交代完了。從遠在美國的家鄉味到烘焙社的課程,與食物相關的話題總是讓那對紫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議。

  「不過,那些都沒有您的料理好吃……啊,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奶奶知道,她用桿麵棍打人很痛的。」微醺的朱利歐比平時更多話,像一口不停滾著細小氣泡的湯鍋。奇怪的是謝秋陽沒有覆上鍋蓋的衝動,反倒耐心聆聽著對方有時不合語法的詞句,偶爾插上幾句話。陽光隨著閒談拉長,從腳邊攀上餐桌,將鍍銀刀叉塗抹得閃亮。

  「這是什麼?和羅宋湯配著吃的味道非常和諧。」朱利歐拈起了餐盤邊點綴的糕點。約莫半個手掌大、烘烤得酥脆的外殼中填滿了乳白色的餡料,只要咬上一口,微酸帶鹹的奶香便會在齒間瀰漫開來。

  「酸奶油泡芙。」謝秋陽回應,寡言的嘴裡源源不絕地冒出語句:「傳統的做法是把酸奶油拌在湯裡,但街角的烘焙坊激發了我的靈感。這樣既能維持湯頭的清爽,又能保有濃郁風味。當然,也可以仿照酥皮濃湯,直接在碗中打散。」

  他用兩指圈住那小巧的糕點,就著午後的陽光細細端詳,又拿到嘴邊啃了一口。男人用餐時習慣緊抿雙唇,食物在那瘦削的頰邊隆起如小丘,加上他專注於品嚐的神情,看來就像隻奮力啃食著菜葉的天竺鼠:「但好像少了什麼……」

  「也許是因為泡芙本身的味道不夠豐富?」朱利歐偏著頭,伸出舌尖沾了沾餡料:「羅宋湯是以甜菜根為基底的濃湯,加上果醬應該也很合適。」

  不過是隨口一提,他沒料到謝秋陽的反應會如此劇烈。只見那雙修長手臂頓了頓,隨後猛然從桌面撐起身軀,令玻璃杯中的酒液搖晃不已。奔離座位的背影也像隻慌亂的嚙齒類,朱利歐暗想。

  廚房裡正好有前幾日新熬的莓果醬,是廚師親手調製的配方。盛裝在梅森罐中的凝膠透著紅寶石般的色澤,在瓶蓋旋開時漫出甜膩香氣。

  「別污染食材。」悄悄探到瓶口的食指被毫不留情地拍開,朱利歐只得乖巧端坐,眼巴巴地看著酸奶油與果醬攪拌融合,重新灌進外殼中。分明是個西餐廚師,男人做起甜點的姿勢卻也優雅。握著擠花袋的指節一收一放,手腕扭轉便是俐落的收尾。

  「吃。」與簡短得接近命令的語句相反,將泡芙遞到對方唇邊時,那對狹長的眼底難掩期待。而朱利歐順從地張嘴,笑容被餡料浸染得香甜。


  「那麼,」收拾桌面時,謝秋陽貌似不經意地清了清嗓子:「在參加烘焙社、網球隊和系上活動之餘,你還有時間讀書嗎?」

  儘管室內只有他和那半醉的留學生,近似邀約的問句經過千迴百轉,最終還是帶著曲折的形狀吐了出來——沒錯,學習才是學生的本分,身為年長者的他不過是順口提醒罷了。

  「沒問題,目前的考試我還能應付。」朱利歐跟在他之後走進廚房,竭力抑制著好奇心,不往櫥櫃和流理台上張望。至少這在奶奶傳統的眼中是十足無禮的行為。她總是將廚房比擬為女人的閨房,所有心思和習慣在裡頭都一目暸然,而好的廚師該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於是他戰戰兢兢地讓視線縮進手中待洗的盤子,不敢探究那些美味的來源。水槽在廚房深處,他們經過了湯鍋、烤箱和滿牆調味料,毫無預警地在刀具架前停下。

  朱利歐差點撞上比他矮了半顆頭的背影。

  「那粗心的工讀生!」咬牙切齒的低語從身前傳來,謝秋陽臉色陰沉,在刀鋒映出的冷光下凌厲得令人膽寒。

  他將餐具疊上青年胸前搖搖晃晃的碗盤堆,轉身飛快地將胡亂擺放的料理刀放回原位。剛才被陽光曬得溫暖的神情彷彿只是幻象,此時看他兩手握著利器,朱利歐下意識地捏緊了托盤邊緣,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昨天,就在你出現之前,」片刻之後,謝秋陽滿意地欣賞恢復秩序的牆面:「我才剛把第五個工讀生趕出廚房。」

  「第五個?」朱利歐甚至不清楚該從何問起。

  「嗯,他學不會物歸原位,還老是把奧勒岡和薄荷葉搞混。」謝秋陽領著他走向洗碗槽,情緒被水流聲沖淡:「我忍不住訓了他一頓,結果被灑了滿頭麵粉。」

  怪不得當時軟帽下的髮絲凌亂,而那清俊的臉頰還帶有一絲紅暈。朱利歐忍不住想笑,又強迫自己將唇線抿成了扭曲的弧度。

  「所以,如果朱利歐還有時間的話,」謝秋陽清洗著餐盤,絲毫沒注意到海綿在原地刷了五遍:「我的意思是,你似乎對料理很有心得,而且不排斥這裡的餐點……」

  毫無邏輯的語句在留學生腦中轉了轉,點亮了那對濕漉漉的眼睛:「真的可以嗎?」

  「我會去查詢相關規範,外籍生應該要申請許可才能——」

  「只要來廚房幫忙,就能品嚐您的料理,是這個意思嗎?」朱利歐興奮地打斷話音,朝氣蓬勃的臉龐不斷湊近對方,令廚師不得不後退,直到背靠牆角。

  「當然,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別再靠近了,你有在聽嗎?」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2-14 14: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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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樨 感謝投餵♥️ 小動物嚇到連平常的架子都端不起來了,最喜歡這種反差 2023-7-11 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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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樨 + 1 最後一段的謝秋陽,我彷彿看到被大貓逼到牆角的可憐小動物XDD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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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1-29 18:42:00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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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單上的工作內容被一項項劃掉,青年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將沉睡了一夜的餐廳慵懶喚醒。這是朱利歐第一次穿上《秋天》的制服。前幾位工讀生留下的圍裙尺寸偏小,長度只能勉強覆蓋腿根,他在鏡前調整了好一陣子才踏出更衣室。

  昨日剛拿到的店門鑰匙仍沉甸甸地掛在腰際,隨著動作晃出瑣碎聲響。偶爾朱利歐會刻意彎腰,讓金屬互相敲擊,心情也如琴弦般顫動,不經意地彈奏成歌聲。

  他的任務是在開店前將餐廳打理得整潔。客席的沙發椅得貼齊地板木紋,在桌面妝點鮮花是他的主意。庭園裡迷迭香正值花期,花葉尖端還殘留昨夜的星光,澆水時他順道摘下幾枝,沾了兩手辛香。柔韌枝條纏繞成環,成為胡椒罐的紫裙擺。

  只剩食材清點了。朱利歐矮下身子,將冰箱裡過期的醬料或肉品清除,其餘的則按標籤順序排好。新品得放在最後,而舊的往往還未開封就進了垃圾桶。他在心底暗自嘆氣,並非只是惋惜食材被浪費,更是憐惜廚師鑽研食譜時難得流露的熱情。

  門鈴搖動,朱利歐起身招呼,髮絲差了兩公分就要碰上吧台頂端倒掛的玻璃杯。他禮貌性微笑,視線投向晴朗的店門外:「不好意思,目前還沒開始營業——」

  庭院裡正好有風經過,無數片槭樹種子緊隨其後,膜翅旋轉如甩落日光的傘,令他不得不瞇細雙眼。風捎來香草植物的清新氣味,朱利歐敏銳的嗅覺辨認出那是羅勒葉互相摩挲,但光線太耀眼,讓他一時看不清玻璃後的五官。那人的右腿剛邁入室內,圈起的手臂露出一截雪白袖口,滿懷蔬果在下頷映出繽紛色彩。朱利歐眨了眨眼,半張的唇在確認來客身分後揚起真誠笑意:「早安,親愛的主廚。」
  
  親切的問候換來眉頭深鎖,謝秋陽對陌生的稱呼表達明顯排斥。剛從市場挑選的生鮮還帶著莖葉被切斷的草腥,青年伸手接過了購物袋。

  「洋蔥、芹菜和胡蘿蔔……今天要炒蔬菜醬嗎?」朱利歐就著廚房的黃光檢查戰利品,發覺每樣表面都無瑕,和他的主廚一樣追求完美。他又在袋子底部摸到了滑潤觸感,幾顆圓得像球的茄子滾上了流理台。

  「也能熬湯。」謝秋陽環視餐廳一圈,說不出哪裡怪異,廚房外的事物他向來記不清楚。只覺得素白背景中多了點色彩,打破原先的死寂:「你做了什麼?」

  「清單上的工作都完成了。」朱利歐追著他跨越半座廚房,話題也像麵包屑,細細碎碎灑了一路:「澆花、打掃和清點食材,做這些事情比我想像得還要快。我還摘了一些迷迭香來裝飾桌面……啊,您會介意嗎?」

  謝秋陽在更衣室前止步,將霧氣浸得濕冷的大衣與酒紅圍巾一同掛入置物櫃。他感受到執著的目光戳來,只好回頭問道:「怎麼一直跟在後面?」

  「主廚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不介意,那些植物本來就是為採收而栽種的。」謝秋陽沉默片刻,再次開口時眼神閃爍,像找不到葉片落腳的蝴蝶:「還有,你的圍裙太短了,平常都穿什麼尺寸的衣服?」
  
  「差不多是3XL。」朱利歐好不容易習慣了過短的圍裙,被這麼一說又下意識地拉扯衣角,表情無辜。他的衣服向來難買,尤其亞洲尺寸又小了不少,每回逛服飾店時總要對著標籤猶豫半天。
  
  「知道了。」門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謝秋陽的嗓音被毛衣的長領子擠壓成呢喃:「下星期就能送來,先將就一下。」
  
  朱利歐不太清楚將就的意思,但無論如何總是好的——這至少說明主廚對一切都滿意,還替他訂了專屬制服。他很知趣地不隨意打擾廚房,只有在對方喊他時才戰戰兢兢地回應。
  
  「換你了。」謝秋陽遞出鍋鏟,示意對方接手。鍋裡的蔬菜丁遇熱蹦跳,白煙捲著橄欖油的清香冉冉升起。煙霧之後,那張向來多話的嘴巴緊抿,只有手腕機械性地維持動作。
  
  謝秋陽分了一縷餘光給瓦斯爐前的留學生,手中的馬鈴薯削了半顆。這是他打發時光的方式之一,能維持刀工鋒利。但需要消磨的時間更多,比如現在,他甚至打算教朱利歐炒蔬菜醬,做好了拿來烘蛋或拌入義大利麵醬都好。
  
  炒蔬菜需要耐心,待洋蔥軟化、染上金黃色澤,才能將剩餘的配料倒入。於是小巧的塊莖削得細細長長、纏纏綿綿,像條乳白色的絲帶,從男人的指尖蜿蜒進餐盤,蜷縮成一朵玫瑰花。馬鈴薯絲帶在炒鍋飄出焦味時斷裂。朱利歐沒閒暇轉頭觀察,只感受到被熱氣蒸得滾燙的手背降了幾度。
  
  「很緊張?」謝秋陽的掌心帶薄繭,輕輕掃過麥色肌膚,將緊握的指節扳開,直到關節能靈巧轉動。他的語氣平緩,就算隔著一隻手,握著鍋鏟的姿勢也從容如執筆:「底部的洋蔥也要攪拌,整鍋的溫度才能維持均衡。」
  
  抽油煙機轟隆作響,朱利歐卻由衷希望那噪音能再大一點,最好能掩蓋胸腔裡的碰撞聲。他緊張得以為自己要把心臟吐出來了,口中不斷默念主廚教導的步驟,竟忽略了鍋裡加深的顏色。直到對方嚐了一口醬料、不置可否地聳肩後,吐息才逐漸恢復順暢。
  
  「稍微焦了一點,多練習就好。」謝秋陽抬頭望向他,深呼吸了幾下,嘴角揚起拘謹的弧度:「……最近在學校都還好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令青年一愣,想起了家鄉長輩們笨拙的關心。他隨後莞爾,明白眼前不善言辭的廚師正努力示好:「和以往沒什麼不同。對了,下週末校門前的廣場會舉辦市集——」
  
  話說了一半,身後門鈴響起,有客人來了。青年連忙轉身,白襯衫背面被窗框的影子切割成幾段,腳步因圍裙的長度而有些彆扭。
  
  「留學生,忘記拿菜單了。」謝秋陽從吧台後探出半個身子,喊住人的背影,指節間慵懶地夾著紙頁:「記得怎麼介紹嗎?」
  
  「當然。」朱利歐回過頭,笑容燦爛。那是他迷上這間小餐廳的緣由,印象自然也深刻:「請您仔細看好了。」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2-14 14: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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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2-14 14:30:1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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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朱利歐,你怎麼見了誰都能笑?」少年拿毛巾擦拭著淌水的髮絲,漫不經心地問:「對著哈里斯先生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大家立正報數時都忍不住發抖,就只有你能若無其事地和他閒聊。」

  彼時他們正值青春期,還未徹底長成的骨架在泳池中奢侈地揮霍光陰。放學後的斜陽碎在水面,朱利歐滿身滾動的水珠也如金箔亂灑。泳帽下的眼睛慵懶抬起,莫名其妙地望向岸上的少年。

  「只要牽動三對肌肉就能打好關係,為什麼不笑?」他仰躺在大浮板上,剛經歷過耐久訓練的小腿肚仍又痠又脹:「哈里斯先生只是嗓門大了一點、要求嚴格了一點,本性還是和善的。別被那張臉給騙了,我無意間看過他的手機相簿,裡頭全都是兒子的照片。」

  與大多數泳隊成員相反,朱利歐並不熱衷於贏得獎牌,參加校隊只是單純因為喜歡游泳罷了。如同其他所有的興趣,他享受的是當下投入的熱情,結果如何倒是不怎麼放在心上——因此他從不戰戰兢兢怕得罪了教練,還會時不時插上幾句話,緩解過於嚴肅的氣氛。

  和善?少年撇了撇嘴,一臉難以置信。正想開口反駁,身後就爆發中氣十足的吼聲:「有力氣閒聊不如多游兩趟,上岸做伏地挺身!喂,臭小子還敢裝聾作啞!」

  幾點水花濺上兩人的腳踝,直到剛剛還曬著日光浴的人轉眼間不知去向,留下銀白色的氣泡浮升。哈里斯先生氣得跳腳,卻見那修長身軀在水面下來回泅泳,姿態流暢得像條不問世事的鯨豚。

  「包含他的份,總共四趟。」回到岸邊時朱利歐將腦袋枕上雙臂,咧嘴笑出白牙。

  當每日例行的慢跑在校門前中斷時,謝秋陽不得不承認,那張笑臉確實發揮了效果。手機螢幕仍顯示著留學生的聊天室,中英夾雜的對話框堆積了半個畫面——公事以外的聯絡,謝秋陽多半選擇已讀不回。本想忽視的邀請卻引導腳步,讓他偶然經過了臨時市集。

  夕照褪去了白日的溫度,為成排帳篷鍍上一層鎏金色澤。突出的廣告布旗隨風飄揚,以鮮明色彩吸引目光。五點的鐘聲越過低矮校牆,攤位上方的燈串便紛紛點亮,將小小的空間包裹在暖光之中。

  二手書、熱紅酒和烤香腸……看似毫不相干的商販緊挨著彼此,擁擠的人潮也順著小路行進,偶爾在試吃品前稍作停留。謝秋陽別過頭,避開了遞到唇邊的雞蛋糕,視線在攤位之間逡巡,試圖捕捉某個顯眼的身影。

  據朱利歐所說,烘焙社每年最重要的活動就是參與校門廣場的冬季市集。他們為此烤了幾百片餅乾,從經典到新奇的口味應有盡有。

  當天正好店休,您會來的,對吧?兩週前的邀請不久後就被遺忘,昨晚才化為幾則訊息,驅散了謝秋陽好不容易培養的睡意。

  熱鬧的場合總是令他感到厭煩,尤其是在這座流言亂竄的校園內。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會向他投來目光,耳語著確認他就是那「無禮又傲慢的廚師」,而朱利歐提供的地圖怎麼看都是座迷宮。

  正想轉身離去,緊捏在掌心的手機卻發出震動。那爽朗的笑容猛然佔據整個螢幕,嚇得他指尖一顫,恰好按下了接聽鍵。

  「主廚終於接電話了!」摻雜電流雜訊的嗓音愉悅,青年的語調如暖風拂過的草坪,搖曳出清香:「這裡的動線有點混亂,我想您大概是迷路了。」

  「我可不記得有回應過邀請。」謝秋陽無奈地仰起臉,手機還舉在耳邊,任由另一端短暫的沉默被周遭的喧聲吞沒。

  「……但您還是來了,對吧?從電話裡能聽見D區熱音社的表演。」朱利歐笑彎了眼,單手忙著解開圍裙綁帶:「請待在原地別動,我馬上就到。」

  人群中傳來熟悉的呼喚,留學生僅僅穿了件牛仔外套和連帽衫,在滿街的羽絨衣和毛帽中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胸前被紙袋填滿,只能騰出右臂朝謝秋陽揮手。

  「給。今年的新口味。」朱利歐獻寶似地拿出一片包裝精美的餅乾,表面零零碎碎灑滿了配料。花生、香菜和鳳梨乾?謝秋陽接過時掃了一眼,直到烤箱殘留的溫度將指尖焐熱,才遲疑地送入齒間嚼碎。

  「這是取自花生捲冰淇淋的創意嗎?」他嫌棄皺眉,看見對方垮下的肩膀又忍不住想笑:「還可以。」

  「主廚都這麼說了,那一定是滿分!」朱利歐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指向包裝袋的角落:「這片是我親手做的。」

  簽字筆留下的痕跡不算端正,筆畫卻莊重得像是小學生的習字本。謝秋陽發覺自己誤觸了還未乾透的墨,白皙的掌心不知不覺印上了他的名字。

  「特別留給我的?」

  「嗯,是特別留給您的。」朱利歐眉眼含笑,誇張地揚了揚懷裡沉重的袋子:「還以為主廚今天不會來了,我正煩惱要怎麼處理掉這麼大袋的餅乾呢。」

  「只是順路經過而已。」謝秋陽糾正他的說法,將最後一口甜膩嚥下。過量的糖分與微焦的苦澀意外達成平衡,說不上好吃卻也順口。

  兩人才逛了幾圈,朱利歐就遇見了十幾個熟人,原本托滿餅乾的雙手又多了幾份餐點。他推拒了系隊成員突如其來的夜唱邀請,領著始終跟在一公尺外的謝秋陽離開愈漸嘈雜的市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他說,沿著圍牆往河岸走去。這條路走到底右轉便是《秋天》的所在地,而朱利歐選擇了另一個方向。

  或許是因為人潮全都聚集在廣場上,今晚的學區安靜得不可思議。街道兩側的招牌寂寞地閃爍,只有遮雨棚上的野貓留下細碎腳步聲。

  「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謝秋陽沉默了許久,終於在分岔路前開口。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活動正迎來高潮,電吉他與鼓聲悶悶傳來,像隔著沉沉霧靄,再越過一條斑馬線就聽不見了。那是廚師與工讀生今晚在餐廳外見面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他有種奇怪的預感,似乎只要繼續前行,眼前的安定與美好將隨時被打破。

  「謝謝你的餅乾,今晚的活動很有趣。」謝秋陽又說。

  「等等。」朱利歐回過身,伸手捉住飄飛的風衣腰帶,硬生生拉住了急欲轉身的廚師。月色正好,他順勢勾起微笑:「剛才被塞太多零食了,幫我吃掉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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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2-21 22:11:45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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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繫著鞦韆的鎖鏈吱呀作響,只要屈起雙腿、向前方擺動,視野中就會填滿銀白色的星星。那些耀眼而熾烈的火球自數千光年外墜落,竟溫順地落入河面的擁抱。於是塵世燈火藉機湊近夜空,趁著晚風經過時爬出窗戶,與星光交融。

  「如何?是好地方吧?」朱利歐蹲坐在明顯過小的鞦韆上,雙腿彎折在胸前。他們在河濱公園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這裡沒有路燈干擾,瞳孔適應黑暗後,所有明亮的事物都變得越加清晰。

  若不是正逢《秋天》公休,從這裡也能望見餐廳鵝黃色的落地窗。玻璃後的剪影此刻觸手可及,朱利歐的心情很好,腮幫子鼓鼓的,裝滿了市集上販售的各類食物,腿上還擱著剛從販賣機裡滾出來的汽水。

  一份淋滿番茄醬的熱狗堡握在謝秋陽掌心,已經涼透了,濕冷的麵包被指節捏得變形。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跟來了。對上那雙笑眼時,他就像隻被掐住後頸的貓,一時之間連掙扎都忘了,而拉著腰帶的手在抵達前從未鬆開過。番茄醬與生洋蔥在舌尖留下直線狀的濃烈味道。謝秋陽眨了眨眼,他並不討厭這種強勢。

  「你常來這裡?」他也跟著坐上鞦韆,風衣尾端一下一下掠過雜草尖端。夜晚的河岸涼爽而潮濕。這股水氣總是讓食譜受潮發黃,此刻卻細細密密地拂過頰邊,讓某些枯萎的情緒重新冒了芽,散發出青澀的氣味。

  「嗯,一個人。來和自己說說話。」朱利歐仰起臉,睫毛沾滿了星光:「系烤以外的時間,河濱公園都很安靜,只有慢跑和遛狗的居民會經過這裡。」

  「……你每天說的話還不夠多?」謝秋陽面無表情地回應,引起青年的笑聲。

  「別挖苦我了,活潑的人也需要獨處。」顧了半天的攤位,朱利歐的嘴角也有些痠了,只能勾出若有似無的笑意:「主廚是唯一一個知道這個秘密基地的人。」

  為什麼?他差點脫口問道。但無謂的問句只會徒增煩惱,料理外的事物,他向來懶得追根究底。

  踩著慢跑鞋的雙腿向後蹬了幾步,直到鐵鍊繃緊,謝秋陽才將腳步一鬆,放任身軀如箭矢般擲向夜空。盪到最高點時,繁星近得彷彿能燙傷鼻尖,隨之而來的便是將整個視野往地面拉扯的重力。明知如此,擺盪時吹亂髮絲的風卻依舊揚起期待,似乎再努力一點就能碰到天空。

  這樣天真得接近幼稚的遊戲,他從上小學後幾乎就沒再碰過了。胸口的悸動卻紮了根,成為每晚研究食譜時,比咖啡因更有效的提神劑。他總是坐在餐廳的窗邊記錄配方,疲憊時抬眼,看河面光點浮動。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從這個角度望去,落地窗後的所有期待與落寞都盡收眼底。

  「……別再用那個稱呼了。」他嘟囔著回應,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鋁罐。綿密的白沫從瓶口冒出,他低頭抿了抿,滿嘴柑橘香精味。

  「主廚嗎?」

  「一個廚師獨自開著根本沒什麼生意的餐廳,叫主廚未免也太虛榮了。」謝秋陽自嘲地笑著,轉頭對上那雙黑暗中依舊明亮的眼睛。笑容晴朗的青年過著豐富多彩的生活,他不明白那道視線為什麼會選擇投向他,並且毫無保留地傳來溫度。

  「這點您就說錯了。」朱利歐調皮地眨眼:「別忘了,現在的《秋天》還有一位年輕帥氣又能幹的工讀生,而且他很喜歡主廚的手藝——所以在我看來,您是最適合這個稱呼的人。」

  直率的回應令謝秋陽一愣,蟄伏已久的情緒抽長,枝椏裹滿了橘子味的酸甜氣泡。他隨即板起臉、斂去目光,壓抑著不讓眼神綻放出花朵。但耳尖泛紅,暴露了心思。

  「說到這個,請原諒我私自看了辦公桌上那張裱框的相片。」朱利歐自顧自地繼續。

  相片背景是陌生的餐廳內部,十多個西方面孔的廚師勾肩搭背,他在裡面找到了謝秋陽青澀的笑容。那時的他少了現在的冷漠,透藍色的雙眼有著天空的遼闊,鋒利氣質是年輕人獨有的銳氣。朱利歐是上網搜尋後才知道,人群後方那用花體字勾勒出來的招牌位於倫敦,是世界百大最佳餐廳之一。

  「您好像……從來沒有和我提過自己的事。」相反地,第三次見面時他幾乎把過往的碎片都掏了出來。這不公平,朱利歐小心翼翼地睨了身邊的廚師一眼。

  「本來就不值一提。」

  「但我想知道。」

  於是寡言的雙唇無聲開闔,像烤箱運作前的預熱準備。人生原是由各種瑣事交織而成,至於哪些真正具有意義,也得陳放個十年、二十年才能萃取出差異。謝秋陽沉吟片刻,決定從那張相片講起。

  自廚藝學校畢業後,他到處投遞履歷,最終在那間知名餐廳找到了職缺。簡直是夢想成真,他低聲感嘆。儘管實習生能接觸到的大多只是清洗食材、備料等繁複枯燥的雜事,酬勞也僅夠支付生活費,但謝秋陽不在乎,因為他得到的經驗遠超過課堂上的理論知識。

  下班後的員工聚餐最是令人懷念,他能品嚐世界上最頂尖的廚藝,偶爾端上自己的作品請主廚指點一二。或許就是在那時,錯誤的人看對眼了,美食餵養了早該被扼殺的情愫。

  離開倫敦的理由並不光彩。明面上說是基於未來規劃而離職,但整間餐廳都知道,這位亞洲來的男孩其實是被主廚甩了——就和過往來來去去的許多年輕實習生一樣。

  「等等,什麼?」龐大的資訊量令聽眾不得不打斷他的回憶:「您看起來不像是會談辦公室戀愛的人。」

  「嚴格說起來,是『廚房』戀愛。」

  「我欣賞您的幽默感。但您就為了那種輕浮的戀人放棄夢想了嗎?」他記得相片中央那配戴黑色領巾、濃眉大眼的男人。氣質也不突出,就是相貌迎合主流審美而已,朱利歐暗暗腹誹,和他的主廚相比差得遠了。

  「放棄夢想是不至於,但對當年的我而言,離開那間餐廳確實是趨近於流放。」謝秋陽的語氣輕緩。好在時間久遠,足夠讓其他瑣事沖淡記憶,如今只有指節間的舊疤還記得疼痛:「回國後我似乎就染上吹毛求疵的毛病了。」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2-24 02: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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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3-6 07:40:20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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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才華橫溢,唯獨欠缺溝通能耐。若打磨得圓滑一點,未來必將成為最耀眼的寶石。

  那是謝秋陽在實習結束後獲得的評語,像一塊即將癒合的傷,只在惦記時微微發癢。他不願去細想主廚留下評語時的表情。如此一來,憤怒才有理由,歸國後的失落感才找得到宣洩的出口。

  二十三歲的謝秋陽倚著鏽跡斑斑的欄杆,往天橋底部望去。商業區林立的大樓仍運轉如常,玻璃帷幕後隱約透出慘白光亮。大廈之間流動著車潮,閃爍的方向燈從遠處綿延至腳下,在十字路口短暫停留,偶爾響起喇叭聲,催促著隊伍前進。

  雨在路燈下拖曳出金黃絲線,將青年的瀏海沾濕,凌亂地垂落前額。那裡本該戴著廚師帽,總是熨燙得平整的布料卻皺成一團,癱軟在工作台上。全是他親手揉出來的摺痕。

  臉頰的熱度尚未褪去,經寒風吹拂,謝秋陽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冷。他的外套遺落在餐廳,此時轉身離去也不是,回頭尋找也不是,雙臂下意識收緊,卻起不了保暖的作用。

  又搞砸了,他嘆了口氣。

  都說廚房如戰場,用餐時段更是劍拔弩張。謝秋陽僅僅是臉上少了笑容——好吧,他承認是稍微有點不屑——反駁了副主廚減省烹調時間的提議,誰知道竟會點燃長久以來累積的矛盾。於是他就這麼逃了出來,一身單薄的制服只夠遮掩千瘡百孔的自尊心。

  「秋陽哥!」有人喚他,嗓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字句間的喘息顯示那人是一路奔跑過來的。纖細的少女抱著比身軀大上許多的風衣,眼睛像瓷盤上兩滴滾動的水珠,靈巧而濕潤。

  那是餐廳裡新晉的助理廚師,謝秋陽記不得名字了,只知道這女孩總是跟在自己身後,被大家戲稱為小尾巴。她彎著腰平復呼吸,嘴裡還絮絮叨叨的:「那傢伙承認剛才是他沒想清楚,想親自向哥道歉。現在餐廳裡亂成一團,臨時派去負責烤爐的廚師連基本操作都不熟悉。」

  「你會啊。」謝秋陽接過外套,布料上殘留暖意,柔軟地垂掛在臂彎。他和小尾巴沒說過幾句話,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某次忘在工作台上的袖珍筆記本,大概有一塊康門貝爾起司那麼厚,裡頭密密麻麻地填滿筆記:「沒有人比你更熟悉那些器具了。」

  「就算您這麼說,我也只是個助理廚師而已。」平淡的稱讚令少女一愣,隨即紅了臉頰,眼珠子靦腆地轉向腳尖。她直起身子,恍然明白弦外之音:「……哥不回去了嗎?」

  嗯,不回去了。

  謝秋陽轉過頭,讓視線落回柏油路面。實習評語燙在胸口,他不得不承認主廚說得絲毫不差。或許他就是塊銳利的石子,在被河流淘洗得圓潤前都會刺傷廚房的氣氛。

  「兩分鐘的紅燈結束後,這些車輛又會各自散去。」謝秋陽披上外套,離去前低聲說道:「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很清楚要開往何方。雖然看似追逐著前車,但在某個岔路口終究會分別——現在,是你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時候了。」

  小尾巴還未反應過來,路燈下就只剩自己的影子了。瀟灑的背影看來有些孤獨,與每晚留在廚房研讀食譜的殘像重疊。她花了點時間咀嚼對方的話語,而後握緊拳頭、毅然決然地轉身,朝著天橋另一端邁開步伐。

-

  「以上就是我獨自開業的理由。」謝秋陽難得多話,沉悶的過往以汽水流過喉嚨的咕咚聲作結。和剛來沒多久的工讀生講這些或許不太合適,但朱利歐笑起來像太陽,能把心底的冰層融化,裸露出情緒。

  校門前的活動似乎結束了。不遠處的橋上影影綽綽有人潮散去,青春的嬉鬧聲將兩人從回憶中拉回現實——他們仍然坐在河邊,只要稍微瞇起眼睛,就能看見那間外牆雪白的小餐廳。身前靜默的河川也是如此,蜿蜒過山巒和半座城市後,選擇在此地放緩流速。那些嶙峋的記憶並未消失,只是化為廣闊河面上起伏的波光。

  某些類似於命運或必然的無稽之談在朱利歐的心中浮現,將那對眼睛點亮:「主廚,我能不能也當您的小尾巴?」

  「……有時候我真的跟不上你的邏輯。」謝秋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還有,你比我高了半顆頭,怎麼看都是大尾巴。」

  留學生掛上燦爛笑容,顯然對新綽號非常滿意。他從鞦韆躍起,轉身面向他的主廚,遞出掌心前不忘在衣角擦了擦,把殘留的水珠抹去。邀請般的動作令謝秋陽伸手搭上他的,預想中的力道卻未傳來,取而代之的是輕柔的摩挲,像岸邊那株垂柳細數著水面的漣漪。

  「您的手上結滿了繭和疤痕。」他說。

  背著星空的面孔看不清神情,謝秋陽只能從對方的語調裡辨認出細微的嘆息。在廚房裡受點傷稀鬆平常,他沒有空閒去清點那些水泡或割傷——畢竟舊的還未消去,隔日的忙碌又會再添上幾道新的。

  「這些痕跡都有意義,就和您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一樣。」朱利歐滑動指腹,撫過清瘦的線條,最終在左手虎口找到了一處淺淺的凹陷。

  那是某次趕著剔除雞骨時發生的意外。刀刃不經意劃破虎口,待謝秋陽發覺時,血液早已染紅了砧板。簡單加壓止血後他又繼續埋頭工作,結果就是組織發炎,留下泛紅的痕跡。舊傷不該發熱,但那微小區域被指尖熨過,傳來柔軟的溫度。

  謝秋陽迅速抽回左手,總是波瀾不驚的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夜色削弱了感官知覺,這是他們暫時失去距離感的理由,也只能是這樣。他強自穩住心神、板起臉孔,抬頭對上青年的視線:「以後未經允許,不准擅自和我有肢體接觸。」

  「咦?可是上次主廚也突然就碰過來了。」朱利歐凝望著空落落的掌心,句尾無辜地下垂。

  「什麼時候?」

  「炒蔬菜醬的時候。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次是您替我繫圍裙——」他匆忙抓起外套,跟上快步遠去的廚師,列舉出來的回憶被一句輕描淡寫的「忘了」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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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海魚 感謝投餵 ☺️ 誰能拒絕大狗狗不經意的肢體接觸? 2023-10-16 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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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4-6 23:05:51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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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拒絕。」謝秋陽短暫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匆匆一瞥後又讓視線落回砧板上。

  魚片刀在腮蓋後半吋劃下俐落切口,順著鱸魚的脊柱向尾部滑去,與細骨相擊出聲。烤網上的蘑菇、甜菜根和櫛瓜片滲出水分,表面的胡椒粒不規則地跳動,被火焰吻過後升起裊裊白煙,飄散出清甜辛辣的氣味。

  自從多了親切的服務生之後,《秋天》的氣氛變得比以往熱絡不少。用餐時段總有幾組顧客進門,用談笑聲填滿小巧的空間。偶爾的刀叉相碰也像窗邊落腳的雀鳥,只在振翅瞬間引起人們的注意。有點吵雜,卻讓餐廳更顯寧靜安穩。

  等待烹調的空檔,朱利歐倚在吧台邊,和廚師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今日他穿著素白襯衫,袖口捲了幾摺,現出前臂緊實的線條,合身的圍裙在腰際收緊,再往上就是蓬鬆俐落的馬尾——肯定是這身清爽的打扮吸引了人潮,謝秋陽忍不住讚嘆起自己挑選圍裙和工讀生的眼光。

  被潑了冷水的朱利歐摸不清對方的思緒,只是失落地垂著腦袋,翻動吧台上裝訂成冊的紙張。那是他花了幾個日夜擬定的作戰計畫。黃底背景前橫亙著新細明體的鮮紅色標題,「振興秋天計畫」六個字就佔據了大半版面。

  誇張的配色令謝秋陽雙眼隱隱作痛,所幸手邊正料理著食材,他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別開視線:「封面的顏色是怎麼回事?影印機故障了?」

  「……聽說紅色和黃色最容易挑起食慾。」

  廚房迎來半分鐘的沉默,鱸魚接續對話,與平底鍋接觸時滋滋作響。蛋白質翻面前需等待表面熟透,謝秋陽利用這段時間將熱奶油與麵粉攪打成糊,加入牛奶、蒜末和磨碎的格魯耶爾乳酪,鍋中於是滾起溫馴的氣泡。

  擺盤時廚師必須全神貫注,朱利歐識相地噤了聲,視線追隨那雙輪廓優雅的手,看他用尖嘴鉗堆起骰子狀的烤蔬菜丁,將每一抹色彩都安排得恰到好處。兩支飽滿的蘆筍斜斜架上魚排,最後在餐盤邊緣滾上半圈醬料才算大功告成。

  「Order up! 」謝秋陽朗聲呼喚,提醒服務生上菜。節省溝通時間的短句用在小店裡有點突兀,他卻對這項迷你儀式情有獨鍾——尤其是當朱利歐從百忙之中回過頭,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Heard. 」愛笑的服務生揚起嘴角,如此應答。

  「這是您點的香煎鱸魚烤時蔬佐莫爾奈醬。」穿上制服的朱利歐顯得謙和有禮,配合碗盤中別緻的餐點,上菜時總會引起一陣讚嘆。他隨後眨眨眼,拋開服務生的身份,悄聲叮嚀:「請務必趁熱享用,冷落食物會被主廚罵的。」

  曾經招致負評的壞脾氣,不知從何時開始成為了特色。朱利歐接手的餐廳帳號多了繽紛色彩,菜色介紹間穿插著瑣碎日常——例如清早在花圃裡打盹的貓,或是排列成微笑的彩椒。廚房裡忙碌的時光也凝固成相片,飛速刨下的果皮在半空中拋出弧線,而濃湯還在鍋裡翻湧著氣泡。

  幾張難得的合影是他的珍藏,主廚不情不願的神情意外吸引了不少粉絲。「您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受歡迎。」他笑瞇瞇地展示預約訊息。

  花招不少。謝秋陽對此不置可否,低頭緊盯著刀尖不放,耳朵卻微微發紅,被朱利歐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髮型怎麼樣?」客人招了招手,讓服務生彎下腰,壓低嗓子問道。廚房內傳來鍋碗相碰的聲響,朱利歐內心苦笑,知道是這神秘兮兮的舉動又讓主廚神遊了。

  謝秋陽最近時常因為客人的舉動而分心,忘記手裡還握著鍋鏟或調味料,就轉身處理下一道菜餚。好在他閉著眼睛也能摸出每一項工具的位置,目前為止還沒出過什麼差錯。

  是因為苦心經營的餐廳正緩慢步入軌道,高傲的廚師終於在意起評價了嗎?朱利歐曾經表達過關心,不出所料得到了一句多管閒事。

  他睨了眼難得將外貌打理整齊的青年,從齒縫裡擠出回應:「比平常好多了,狄倫。你還想再問幾遍?」

  「這才第三次而已。」狄倫理直氣壯地說,伸向口袋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克制住掏出手機的衝動。僵硬的襯衫令他不自在地端坐桌前,衣領處的鈕扣鬆開後又重新扣上:「我可不想第一次約會就出糗。」

  「約會?」朱利歐瞪大了眼。自從開始打工後,他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竟然連成天窩在電腦前的室友談戀愛了也毫無所覺。

  「嗯,是體育課的同學。她說會晚點到,讓我先幫忙點餐。」他露出靦腆微笑,令朱利歐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我記得你說過,敢踏進這裡的都是勇者。」

  「是你說交流板上的評價不準的,還總是把主廚的手藝誇得天花亂墜。啊,那位就是表面冷淡,私底下其實很可愛的——」

  太過誠實的話語被猛然摀住,朱利歐慌亂地轉過頭,見廚師忙著顧湯鍋後忍不住鬆了口氣。另一邊狄倫卻是漲紅了臉,怎麼也無法從那隻有力的大手之下掙脫。此時門鈴正好響起,解除了突如其來的窒息危機。

  推開店門的是一位穿著白洋裝的女孩,沒等人帶位就徑直走到了兩人身前。她順著狄倫簡短的介紹抬起頭,長髮從肩頸滑落,散發出淡淡花香。年輕女孩的笑容也甜美,伸向青年的手臂白皙精緻。

  「朱利歐,」冷冷嗓音在掌心相觸前響起,打斷了生疏的問候:「鱸魚要涼了。」

  「不好意思,我還得去忙。」朱利歐下意識挺直了背脊,離開前不忘提醒:「請盡快享用餐點。」

  服務生回到了吧台邊,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還是心虛得不敢吭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謝秋陽的表情。他的眉間沒有一絲摺痕,刷洗蔬果時卻比往常粗暴,像在對付碗盤中頑強的污垢。

  「……主廚,那是我的室友。」青年鼓起勇氣開口。

  「我知道。」

  「他們初次約會就選了這裡,您的餐廳。」朱利歐接過胡蘿蔔,熟練地削去外皮,讓水槽裡多了幾縷橙黃色。而謝秋陽僅僅哼了聲,抱著雙臂往客席間望去。

  品嚐餐點的兩人談笑自如,最簡單的幸福感堆積在嘴角。這正是料理本身的意義,他心知肚明。但異物感像煙,找不到起點或終點,待人發覺時早已濃烈得嗆鼻。

  或許是因為同年,男孩的笑容和朱利歐有幾分相似——一樣朝氣蓬勃,帶著純粹的快樂。大學生活就該如此,和喜歡的人坐在桌邊,分享細語、美食和最燦爛的陽光。

  「啊,燒焦了!」朱利歐驚呼出聲。烤箱門後竄出黑煙,本該成為泡芙的麵糰都鍍上了一層深褐色。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4-6 23:2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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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4-19 23:06:28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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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點:社群行銷。
  第二點:節日優惠。
  第三點:市集駐點。
  第四點——這就是你急著想讓我看的計畫書?

  「光第二點就讓人火大。」餐廳老闆眉間緊鎖,指尖挪動,將黃底紅字的書冊向餐桌邊緣推了幾吋:「用料和技術都沒打折扣,憑什麼要我壓低價格?」

  朱利歐聞言一怔,原先鎖定鱸魚的視線無辜上揚,刀叉無措地懸在半空。他的臉頰鼓起,塞滿了馬鈴薯泥,還來不及品嚐味道就囫圇嚥下:「……那是吸引新客的手段。」

  「然後呢?讓顧客打卡上傳、向全世界宣揚這裡的價格很『划算』?」謝秋陽半身前傾,總是疏離的雙眸死死盯著對方,語氣鋒利,是冬雨拂面帶刺的冷:「朱利歐,我以為你和他們不同。」

  類似的提議他早已聽得厭煩。在網路流量主導市場的年代裡,食客的評語不再單純出自對美食的欣賞,餐廳隨之起舞,轉而追求浮誇的擺盤、精緻的裝潢或吸引目光的活動,料理本身似乎變得不再重要了。
  
  老實說,對剛上大學沒多久的孩子而言,這份計劃書已經無可挑剔了——他心底明白自己是在找朱利歐麻煩,但這有違他獨自開店的初衷。
  
  「我只是想讓更多人知道這間餐廳。」朱利歐被說了重話也不氣餒,反而堅定地回望那雙眼睛,在結冰的湖面下找到了幾尾徬徨的游魚:「優惠價格就像是交換禮物。陌生的客人或許會推開那扇門,仔細品嚐後才發現餐點是出乎意料的美味。節日留下的記憶很特別,我敢保證,他們會再度來訪——就和當時的我一樣。」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帶著真摯情感。暖陽從落地窗斜斜灑入,切割出半明半暗的空間。留學生側臉曬著光,連鼻尖的絨毛都染成了金色,那對濕漉漉的紫眼睛仰望著他的主廚,似乎正耐心等待回應。
  
  「交換禮物,是嗎?」謝秋陽被凝視得雙頰燥熱,沒仔細看就把一粒烤焦的泡芙塞進嘴裡,舌根湧起苦味,令嘴角扭曲了片刻:「美感不怎麼樣,倒是很擅長說服人。」
  
  「主廚同意了?」朱利歐的嘴角欣然咧出弧度,眼底綻放整個午後的陽光。他伸長了手臂,越過擺滿鱸魚、濃湯和溫沙拉的餐桌,將手冊向後翻了幾頁:「我已經想好復活節要怎麼佈置餐廳了,廚師的兔耳是最重要的細節。請看,這是我為您精心挑選的服裝。」
  
  「我拒絕。」
  
  「出爾反爾、食言而肥!」幾句華語課學來的成語胡亂灑上桌面,被另一顆烤成栗子色的泡芙堵回了牙關後。
  
  試試看吧,主廚是這麼說的。直到髮箍壓上頭頂,朱利歐才聽懂那句話的意思。
  
  他撇了撇嘴,就著展示架旁的小鏡子整理髮型。身後半張清俊臉龐映照其中,一對丹鳳眼瞇起,隱隱約約噙著笑意。朱利歐回過頭想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溫度,繫在兔耳根部的鈴鐺隨動作搖晃出聲。
  
  髮箍的結構是用絨布包裹鐵絲,謝秋陽踮起腳尖、扶正歪斜的骨架,片刻後撫著下巴滿意地端詳成果。「多少?」他轉身詢問店鋪主人,得到熱情回覆。情人節浪漫價買一送一,幫你們挑一黑一白,感情不會散。
  
  ——不必了,買一支就好。於是購物袋裡多了點重量,兔耳探出潔白尖端,毛絨絨的觸感令朱利歐忍不住伸手多揉了幾下。
  
  「計畫書上寫的明明是讓您戴兔耳朵……」
 
  「在廚房工作還戴著笨重的髮飾,一不小心就能毀了整鍋醬料。」他面無表情地回應,語調卻是幸災樂禍的輕快:「只好讓服務生打扮得應景一點。」
  
  朱利歐垂著眉眼,肩頭和手肘掛滿了購物袋。前一晚主廚傳來訊息,留下簡短的時間和地點,他沒料到難得的「公差」是在採購時負責提著戰利品。他們利用上午把商店街逛了一圈,企劃書上的材料也差不多採購齊全了。
  
  臨近節日,店鋪紛紛掛上了淡粉色的氣球,而農曆新年的裝飾品還來不及換下,喜氣的豔紅點綴其間,揉雜成臺灣街道獨有的面貌。到了用餐時段,行人也多了起來。幾聲試探性的撥弦之後,街頭藝人的歌聲自音箱湧出,拂過草地、爬上階梯,行道樹的枝葉也在風中輕緩搖擺。
  
  成群情侶間兩人一前一後地行走,長著西方面孔的高挑青年格外醒目。他好奇地東張西望,而引路的男人顯然對路旁景色漠不關心,自顧自地低頭行走,只在攤販遞來玫瑰花時被迫停頓片刻。
  
  「主廚,請等等我。」朱利歐不得不喊住對方。購物袋裡的調色盤隨著步伐一下下敲在小腿上,他總覺得褲管下的肌膚肯定瘀青了:「您有急事要處理嗎?」
  
  「沒什麼。」謝秋陽後知後覺地緩下腳步,沒注意到自己的嗓音虛弱,神情像繃得太緊的弦。
  
  「您的臉色不太正常。」朱利歐趕忙空出手,潛到墨色的瀏海下測量溫度,嘴裡碎念著關心。是發燒了?還是肚子痛?
  
  「……人太多了,頭暈。老毛病而已。」謝秋陽難得坦誠,肢體動作卻相反。他無措地退開一步,想避開碰觸,覆在前額的掌心卻變本加厲,向下滑了五公分,正巧將視野籠入一片黑暗。
  
  「放開,你幹什麼!」
  
  「噓,仔細聽。」低沉聲線貼著耳邊傳來,胡亂撓著空氣的雙手於是愣愣地停止了動作。失去視覺之後,謝秋陽才發覺青年的咬字綿密,字與字之間的區隔並不明顯,帶著細微的鼻音:「聽見什麼了?」
  
  街道中央的藝人剛刷完最後一組和弦,被音響放大而失真的琴音隨後被掌聲淹沒;幾位擦肩而過的學生談論著剛結束的考試,決定到速食店解決午餐;推嬰兒車的女士講著電話,一邊安撫哇哇大哭的孩童。
  
  而再近一點,他聽見自己的心臟正有力地跳動,在喧囂的城市裡維持穩定的節奏。總是被他刻意忽略的人群此時霸道地竄入耳朵,卻不再令人感到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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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4-28 17:32:5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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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聽見了,」謝秋陽沉吟片刻,緩緩分析著噪音:「吉他、掌聲、行人的對話和嬰兒的哭聲。」

  「還有嗎?」

  「還有心跳聲。」他聽見心臟在這片紛雜聲音中鼓動,沒有突兀的起始或終點,理所當然地融入吵雜的商店街。這裡一切都運轉如常,他的存在並未影響節日氣氛該有的歡樂,行人也只是對停在原地的他們投來幾道錯愕的目光。

  「在人群中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試著閉上眼睛。」朱利歐鬆開手,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等那雙丹鳳眼顫抖著掀開縫隙,半睜半闔地望向他,才接著說:「只要意識到自己沒什麼不同,就不會害怕了。」

  初春的風裡摻著寒意,留學生的衣著卻依舊單薄,上半身只套了件鬆鬆垮垮的圓領衫,被購物袋拉扯得皺成一團。他的掌心很暖和,在額頭和眼周留下了溫度。
  
  朱利歐湊得極近,越過亞洲人習慣保持的距離,隱約皂香勾起清晨沐浴的想像。那是在餐廳裡幾乎嗅不見的氣味,謝秋陽的鼻子卻靈敏,很快地察覺到他換了洗髮精——這次是薄荷味,本該冷冽的氣息在他身上聞起來暖洋洋的。
  
  說了只是頭暈,被凝視的人低聲反駁,從朱利歐手中接過幾個紙袋。他還沒說完話就急著轉身,鞋跟在石磚路上磨出匆促的聲響。

  街上的風景難得映入眼簾。謝秋陽抬起頭才注意到,這條他時常採購生活用品的商店街有兩排行道樹,洋紅風鈴木和阿勃勒交錯種植,在春夏漸次開花。前者正值花期,粉紅花瓣落了一地,將柏油路面點綴得浪漫。

  浪漫?

  他晃了晃腦袋,甩開不合時宜的形容詞。餐廳老闆和工讀生外出採買一點也不浪漫,鐵定是街邊播放的情歌浸透了空氣,讓思緒也變得奇怪。他決定不去追究那未經許可的肢體接觸。

  朱利歐打斷他的胡思亂想:「如果不喜歡人潮擁擠,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需要的東西已經買齊了。」
  
  「不急,還有個地方要去。」
  
  市場?材料行?還是餐具店?一連串追問換得不耐煩的回眸,謝秋陽被吵得頭疼,不得不再次開口:「工作需要,和你的計畫內容有關。」
  
  後半句話令青年揚起眉毛,笑眼下鼓起臥蠶,兩彎陽光照亮了鼠尾草色的眼睛。有時謝秋陽覺得他像隻羊駝——草食、高挑,而且無時無刻不帶著微笑。一身淺褐色的毛皮看起來就很保暖,像條蓬鬆柔軟的大尾巴。
  
  「主廚,您剛才是笑了嗎?」朱利歐伸長了脖子,懷疑那一閃而逝的弧度是自己看花了眼。
  
  目的地是巷弄裡的一幢小洋房。建物外沒有招牌指引,距離鬧市還有兩三個街區,門前卻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緊鄰街道的一側,大面積飄窗垂落蕾絲布簾,幾隻泰迪熊端坐玻璃後,對行人展露出親切的微笑。而小桌上點著馬賽克燈,光線穿透五色玻璃,在牆面投射斑斕光影。
  
  朱利歐被好奇心驅使著貼近窗口,從布偶的縫隙間窺視屋內。一座長型展示櫃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玻璃罩下整齊擺放著鐵盒,數不清的繽紛色彩盛放其中。
  
  「冰淇淋店?」這一點也不像主廚會來的地方。他困惑地側過頭,望向踮起腳尖估算等待時間的謝秋陽。髮絲被風吹亂了,還沾著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潔白花瓣。春季慵懶在自持的男人身上並不猖狂,帶著不經意的可愛。
  
  「你說要參考其他店家的做法,我就找到了這裡。」謝秋陽拿起手機,點開活動頁面。今年的情人節限定款是蝶豆花芒果口味。宣傳照上暗紫與橙黃對比鮮明,像燒紅了海面的晚霞。品名也浪漫,和西餐廳直白的風格相反,煙之外這個名字引起浮想聯翩:「沒想到會吸引那麼多客人——我的臉上有東西嗎?」
  
  要不要告訴他?青年只猶豫了短短兩秒,隨後壞心眼地打算裝作不知情。
  
  店內擺了五組桌椅,朱利歐乖巧地等在座位上,看著主廚端來餐點。似曾相識的景象令他不禁莞爾,慶幸當時沒被網路上的評論嚇跑,才有機會遇見眼前的人。表面看起來冷得像雪,談起菜單時卻興奮得紅了臉頰;嘴上嫌麻煩,卻總是耐心接過鍋鏟或廚刀,一道一道教他如何處理食材……
  
  聖代杯裡裝滿了芒果雪酪,靛藍色的塊狀物堆放其上,因路途顛簸而微微顫動。形狀方正的蝶豆花凍透明得像玻璃,與沙質冰品接觸的部分逐漸轉紫。頂部點綴的馬林糖是另外點的,記得你喜歡甜食,謝秋陽淡淡地說,抬眼時發覺對方心不在焉:「怎麼了?」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朱利歐嘿嘿一笑,緊接著擺出專注於工作的神情,向主廚彙報所見:「這間店很講究細節。您看,從菜單、裝飾到桌布都運用了泰迪熊元素。還有——」
  
  謝秋陽點點頭,舀起一勺橙黃。他沒注意到餐具末端也刻著泰迪熊的輪廓,朱利歐卻看得清楚,視線滑過銀湯匙流暢的弧度,在修剪得整齊的指甲逗留片刻,與將融未融的雪酪一起沾濕了那對緊抿的唇。
  
  「還有?」喉結以極小的幅度滾動,謝秋陽嚥下徹底融化的漿液,望向話說了一半的青年。
  
  「沒什麼。」朱利歐心虛地移開視線,埋頭就開始吃冰。蝶豆花凍裡似乎加了蜂蜜,淡雅花香纏繞齒間,他卻食不知味。
    
  「這就是這間店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理由?」
  
  當然不是。一起消磨時光的對象,總是比秒針的律動、景物無意識的美好更有意義——關於這些想法,朱利歐隻字未提。
  
  「節日留下的記憶總是很特別。」他輕描淡寫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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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海魚 感謝投餵!! 對,秋陽別找藉口了,情人節逛街吃甜點就是在約會😌 2023-10-16 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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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5-31 09:37:57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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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謝秋陽不擅長聊天,這點在朱利歐面前尤其明顯。腦海中偶然浮現的話題像嘴裡的雪酪,含得太久怕化了,急急忙忙吐出又怕吹冷了空氣。
  
  「剛才在路上,謝謝你。」最終他低聲說著,一邊拿湯匙尖端在蛋白餅乾的表面打轉,將可憐的泰迪熊戳出一道道凹痕:「那麼大歲數的人了,還會因為這種事情困擾,很丟臉吧?」
  
  天花板懸著小而熾熱的愛迪生燈泡,在他清瘦的頰邊灑落暖色光亮。纖長的睫毛背著光,遮掩兩潭冰藍湖泊,顴骨上的陰影也隨眼波流轉。每當提及自身,謝秋陽的視線總是低垂,和談論廚藝時的心高氣傲相反。
  
  不會,一點也不。他聽見對方這麼說,手背隨後被柔軟乾燥的熱源覆蓋。朱利歐謹慎地碰了碰他,確認他的表情沒變,才稍微用了點力氣,將虛握的拳頭攏入掌心。
  
  這雙手的觸感微涼,雪白肌膚被舊傷一襯托,更增添幾分脆弱氣息,像老家門前的松枝上搖搖欲墜的積雪。那道新月狀紅痕埋在最是柔軟的虎口,吸引他用指腹細細摩挲。

  手的主人沒說什麼,他便也保持沉默。直到謝秋陽細嚼慢嚥地吞下蝶豆花凍,沒頭沒尾的語句才令那對好看的眉間多了點摺痕。
  
  朱利歐的口吻接近自語:「同一場雪,落在各地的結局也不同。」

  有的會壓垮屋舍房樑,有的將道路冰封、隔絕外界往來;而有的,只是粉飾了一座頹敗的城鎮,等待文明再次落地生根,在廢墟之上重建樂土。
  
  謝秋陽抬起頭,視線難得灼熱。餐桌對面的留學生嘴角依舊勾著笑,燈光下的眼珠子澄澈得像琉璃,他卻恍然發覺自己從未讀懂過那雙笑眼。
  
  「……我第一次嘗試閉上眼睛,是在母親工作的小酒館。」朱利歐鬆開不再冰冷的雙手,轉而提起玻璃壺,倒出冒著白霧的花草茶。
  
  不過片刻,兩人之間就填滿了洋甘菊的芬芳,柔和慵懶,像隻曬過日光浴的貓,蓬鬆的尾巴若有似無地掃過鼻尖。他的語氣也輕輕緩緩,往事如煙,在顯露情緒前就散去。
  
  那間酒館位於市中心最混亂的街區,外牆爬滿了噴漆畫,後街牆角永遠散發著尿臊。每當夜深,店門掩不住喧聲,勞累的、失業的、煩悶的、爛醉的嗓音全都混在一塊,一如大都市長年失眠的夜空,霓虹和車燈爭相閃爍。
  
  他的母親也在聚光燈下,捲髮被映照得閃閃發亮。只有在酒館裡,她才會抹上鮮紅唇膏,水銀色連衣裙綴滿了亮片,胸腹的每一次起伏都迸發耀眼光芒。臺下人聲嘈雜,而她的歌聲嘹亮,像不諳世事的籠中鳥,向神智不清的聽眾展示滿身鮮亮羽毛。
  
  「父親早逝,母親靠著當駐唱養家——我的童年回憶裡幾乎只有奶奶的身影。」
  
  「你常說起她。」其他部分倒是隻字未提。謝秋陽恍然發覺,他曾談起的過往全是些無關緊要的碎片,要拼湊出那雙細膩的眼睛還少了點什麼。茶水滾熱,燙紅了舌尖,謝秋陽將傷處抵著牙齦緩解疼痛。
  
  「嗯,沒想到主廚還記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吹散了隱藏神情的煙。
  
  大多時候,朱利歐是見不到母親的。門前潮濕的傘、水槽裡的髒盤子和洗衣籃底部的內衣褲是她留下的痕跡,朱利歐總在上學前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她沉睡後均勻的呼吸——好在家裡還有奶奶,他不至於天天以燕麥粥果腹。
  
  那天他第一次在校門口見到母親,與休假時截然不同的打扮令小小的雙腳定在草坪上。「奶奶去參加婚禮了,今天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她蹲下身,讓視線與兒子平齊,雙唇綻開一抹歉疚微笑:「小朱利歐有事情要忙嗎?想不想到酒館探險?」
  
  現在想來,小學生根本不該到那種場所去。但朱利歐還是找到了一張能充當休息區的舊沙發,皮革龜裂,露出海綿肌理。還碰不到地面的雙腿擺擺盪盪,擱在膝頭的課本也跟著動作搖搖晃晃。
  
  沙發位在舞台斜對角,隔著滿室燈紅酒綠,母親的身影模糊得像一道銀白星河,只有嗓音清晰,唱著休旅車上常播的那首老情歌。
  
  朱利歐從來不記得歌名,但那是少數幾次家庭旅遊的回憶——風從窗口灌入悶熱的車廂,而母親單手壓著髮絲,沿途跟著收音機裡失真的流行樂哼歌。
  
  吧台邊喝悶酒的中年男子一語不發,視線更沉默,盯著從磁磚縫隙爬過的螞蟻;他的身後是一桌吵鬧的年輕人,擲骰子的噪音不停,撲克牌底翻起,又引爆一波誇張的驚呼聲。幾個醉漢朝歌手叫罵,金黃色的玉米片在空中灑出弧線,無聲墜入銀河,令群星慌亂閃爍。
  
  朱利歐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無暇顧及滑落在地的作業本,眼底第一次浮滿血絲。雙腳剛邁開步伐,還來不及朝舞臺奔去,卻有一隻手拎住了他的領口。
  
  「別惹麻煩,你媽沒事。」調酒師低聲喝止,又變魔術似地從男孩耳後摸出一顆糖,塞進那緊咬的牙關間:「在人群中感到不知所措時,可以試著閉上眼睛。」
  
  糖是芒果口味,化工感強烈的香氣自舌尖漫入鼻腔,驅逐室內濃厚的菸味和酒臭。朱利歐擰著眉頭,雙拳攥緊又放鬆,最後只能照著他說的,闔上了雙眼。
  
  混亂的景象頃刻間轉為黑暗,但噪音還在,匯聚成暴躁汪洋,呼嘯著包裹住他的身軀。這方法一點用也沒有,他想開口反駁,嘴裡的糖也甜膩得像謊言。風浪之中,卻有一道歌聲依舊明亮,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像陽光從雲層間找到縫隙,不偏不倚地曬暖了臉頰。
  
  「聽起來很沒用吧?」茶壺裡溫水見底,留下泡開了花瓣的洋甘菊,虛幻的二次綻放。朱利歐從回憶中抽離,雙眼又盛滿了笑意:「但這也是種生存方式。」
  
  謝秋陽沉默以對。
  
  他當然明白,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眼前的青年早已經歷過二十年歲月——那是足以讓一個孩子學會忽略情緒、戴上面具的時間。但胸口的異物感還是讓牙根發痠,他得用力嚼碎那無辜的泰迪熊才能緩解不適。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5-31 11: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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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嫻 感謝投餵~ 2023-6-8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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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6-26 21:33:11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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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長大了才明白,有很多惡意是單純與膚色或性別相關。但太銳利的情感會被時間消磨,直到忘了生氣、難過的理由為止。」
  
  朱利歐神情依舊淡然,體悟卻帶刺,在謝秋陽的眉間不輕不重地扎出痕跡。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應的,畢竟他從來就不擅長聊天,而愛笑的青年總能輕易找到下一個話題的開關。
  
  回家後,落寞的結語糾纏思緒,在室內產生回音。謝秋陽的住所對一個人而言太空曠了,三房兩廳的格局更適合家庭居住,位置倒是剛好,步行五分鐘就能抵達他的餐廳。
  
  和朱利歐不同,他的父母多慮,在小餐廳剛剛開張時就擅自買下了附近的公寓。赴歐留學時如此,歸國後也是如此,他們不求這位沉默寡言的兒子接下連鎖餐飲店的招牌,只希望他能安穩地生活,最好平凡地娶妻生子。
  
  但謝秋陽的住所對一個人來說,確實是太空曠了。拋光石英磚鋪成的地面一塵不染,傢俱是淺色系,像剛熨過的白襯衫,乾淨得容不下任何多餘的鈕扣。而最貼近生活的物品,是櫥櫃裡即將過期的泡麵和衛生紙。
  
  褪去鞋襪時,他打了個噴嚏。風衣和圍巾才剛掛上衣帽架,客廳的窗縫正嗚嗚低鳴。也許是天氣太冷,沖個澡就好了,讓蒸騰熱氣驅走滲入髮根的寒意,水流聲沖淡情緒——謝秋陽在蓮蓬頭前低下頭,望見腹部的銀色亮點。
  
  那是一枚小巧的環,刺破臍上的薄嫩肌膚,在陷落的陰影中隨著呼吸頻率明滅。他曾無數次想過要拆掉它,但穿環本身已經足夠折磨人,總不該是為了留下疤痕。

  ——阿嚏!
  
  「主廚,您感冒了嗎?」
  
  廚房內傳出第七次噴嚏聲時,朱利歐沒忍住從吧台後探頭,望向湯鍋前矮了半截的背影。這天的謝秋陽沒了平日威嚴,背部微微拱起,難得戴上的口罩覆蓋半張臉,留下一對佈滿血絲的眼睛。
  
  鍋裡熬著晚餐時段要用的湯。瓦斯爐上是初點燃的微小焰火,雞骨和月桂葉在水面浮沉、胡蘿蔔塊是鮮明的橙黃色,湯底還是最清澄的模樣。廚師燜上蓋子,轉身將靜置過的肋眼牛排重新加熱,梅納反應產生香氣,隨後淋上的奶油溢出焦脆表皮,在平底鍋緣冒著氣泡。
  
  肉排翻了面,他沒回答問題,反而用料理夾指了指窗外,語句在抽油煙機的轟隆聲中有點模糊:「有時間閒聊,不如去替植物澆水。」
  
  朱利歐擔憂地擰著眉頭,他很肯定自己聽見了沙啞的尾音。但主廚的口令不容質疑,他只能提起沉重的澆水壺,推門踏入滿園綠意。
  
  初春的香草植物剛冒出嫩芽,每一張標籤上都以端正字跡記錄著品種和栽種日期。他在整齊的植栽前蹲下身,細心避開枝葉,直到土壤吸飽了水分,散發涼爽的苔蘚氣味。
  
  羅勒葉清香去腥,芝麻葉是為了點綴義大利麵,迷迭香可以製作成香料奶油。每日清早謝秋陽都要用那副修長的手指揀選葉片,一邊仔仔細細地講解用途。草莖折出清脆聲響,在口腔裡蔓生出蔥綠森林,朱利歐咀嚼著剛採收的迷你黃瓜,講起話來因此含糊不清:「主廚是被廚藝耽誤的植物學家。」
  
  植物學家?謝秋陽不置可否地聳肩,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上揚了幾度:「從哪裡學來的句子?」
  
  關於香草植物的說明,總是從朱利歐的左耳進、右耳出。比起料理用途,這些植栽更像無字的日曆。他記得清楚,原本只到膝蓋高度的羅勒經過冬季,又默默抽高了五公分。  
  
  澆水壺嘴晃出盆栽,在木製平台灑落心不在焉的水痕,他的視線也跟著飄向落地窗後。半透明的倒影中央鑲著主廚的潔白身影。幾乎是鬼使神差地,謝秋陽從流理台前抬眼,隔著玻璃對上了朱利歐的視線。
  
  冰藍色的眼珠子一顫,悄悄挪開後又欲蓋彌彰地轉了回來。謝秋陽面部的驚慌只顯現片刻,右手卻拿不穩勺子,於是餐盤邊緣多了幾道黑蒜醬的凌亂軌跡。
  
  主廚,身體還好吧?
  
  空氣中有無數塵粒閃爍,他看見朱利歐偏了偏腦袋,用嘴型這麼問道。日光滑落屋簷,沿著深邃的輪廓切割出鮮明界線,屬於拉丁裔的眉骨和鼻樑起伏俐落,雙眼清澈如琥珀。他太習慣讓稚氣的笑意佔據臉龐,因此吞不下的心事從眼角滿溢而出,年紀還那麼輕就長了清淺的魚尾紋。
  
  只有在這時,謝秋陽才會想起他是個留學生。翻譯過的語言彷彿麵粉過篩,去除潮濕結塊的部分,挑選出來的話語全都綿密細緻。他不介意那些往事的紋路破壞了完美笑容,只要朱利歐願意開口,他也隨時準備好要傾聽。
  
  謝秋陽不清楚原因,但胸口塞滿了陌生情緒,似乎連打噴嚏都得小心翼翼,才能避免撐破心臟。
  
  「我沒事。比起這個,我有更重要的事想說……」他徒勞地張了張嘴,隨即想起兩人之間隔著落地窗,玻璃擦得再乾淨也無法被聲音穿透。
  
-
  「……我還是棄修吧。」狄倫嘆出一口長氣,身軀緩慢滑下辦公椅,剩一截小腿隨意掛在桌面,坐姿不成人形。他在焦躁時習慣抓頭髮,把金髮都抓成了亂蓬蓬的鳥窩,空白文件上的輸入符號也紋絲不動:「喂,你覺得報告主題要選什麼好?」
  
  無人回應,他又喊了朱利歐的名字,平時聒噪熱情的室友卻只用鼻子哼了聲,明擺著在敷衍。狄倫勉強支起上半身,轉頭朝雙層床望去。只見高大的青年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了蛋捲,只有雙臂舉出被窩,臉孔被螢幕映照得慘白。
  
  「交女朋友了?」狄倫揚起眉毛,自顧自地擠上狹窄的床鋪:「這幾天看你心不在焉的,沒事就直盯著手機看。來讓情場前輩看看,是誰擄獲了朱利歐的芳心?」
  
  「別胡說了,你那三天的交往經驗根本不算數。」青年被這麼一鬧,虛握著的手機也跟著從掌心鬆脫,差點砸歪了鼻子。螢幕還亮著,畫面上是他和主廚的聊天室,最新訊息又從上方跳了出來: 
  
  看過醫生了,說是花粉症。 本文最後由 胖胖貓 於 2023-7-1 12: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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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iketofuxku 感謝投餵!這章的資訊量開始多起來了,除了食物之外也在努力推進劇情🍴 2023-6-27 00:03
@jj嫻 哇再次感謝☺️ 知道有人還惦記著他們,我覺得好踏實! 2023-6-26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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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7-3 07:18:47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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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看過醫生了,說是花粉症。
  
  按下發送鍵半分鐘後,謝秋陽就後悔了。在此之前,兩人的對話公事公辦,從開店前準備到打烊後的食材清點,或是朱利歐的行銷提案,總歸是圍繞著餐廳打轉。偶爾留學生會傳來抓拍的相片,纏著問這張好不好看,那張能不能上傳到官方帳號——但談到個人的話題,這還是第一次。
  
  謝秋陽抽了兩張衛生紙,拚命擤著紅腫的鼻子,似乎這樣就能阻止下一次噴嚏爆發。平時整潔的床頭櫃慘遭暴風雪肆虐,衛生紙球堆起潔白小丘,幾顆滾落地面,他卻沒精力收拾。
  
  「總之,我大概要休息一個禮拜。」保溫瓶又空了。謝秋陽嘖了聲,被迫爬出被窩,雙腳還未找到拖鞋,倒是先感受到了紙製品的綿軟觸感。長時間缺氧的大腦昏昏沉沉,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踱進廚房,指尖緩慢敲擊螢幕:「你也剛好可以放個假。」
  
  已讀。留學生的睡眠時間總是晚得不可思議,有時謝秋陽不禁懷疑,時差究竟能持續幾個月。
  
  「吃藥了嗎?」
  「嗯。」
  「有沒有按時吃飯?」
  「大概?」如果泡麵也能算是正餐的話。
  
  待洗的碗盤互相堆疊,水槽難得沾上油污,沒關緊的水龍頭發出規律的滴答聲。他吃力地抬起煮水壺,倒進保溫瓶時湧起陣陣白霧,乾燥的唇瓣被熱水浸潤後舒服了不少。
  
  說來可笑,身為專業廚師,搬家後他卻從未使用過廚房。打烊後的時光大多在店裡度過,這裡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容納著一張床、一櫃食譜和領帶收藏的陌生空間。他翻遍了封裝甲醛氣味的櫥櫃,才好不容易找出一塊抹布,將流理台上的水痕清理乾淨。
  
  過敏期間的睡眠彷彿海面漂流,總是在沉入黑暗前被腹部翻湧的浪潮打斷,徹夜難眠。當謝秋陽悠悠轉醒,陽光早已流入臥室,將長期濕冷的被褥一角曬得溫暖蓬鬆。
  
  幾點了?自從投身廚房工作,他已經習慣了清晨睜眼的作息,就算在休息日也如常運作。這樣被暖烘烘的日照喚醒,已經是久遠以前的回憶了。他擰著眉拿起震動不停的手機,看見來電通知登時嚇得清醒。
  
  「你來了。」
  
  謝秋陽有些歉疚地開口,嗓音軟軟的,帶著濃重鼻音。門縫的寬度只夠探出一顆腦袋,他卻無意敞開家門,而是以彆扭的姿勢抬起頭,勉強直視青年的雙眼。
  
  「沒關係,宿舍不遠。我也只是順路去店裡照顧花草,剛好注意到了而已。」朱利歐微微傾身,藉著走廊上的燈光端詳那張蒼白臉龐。不過幾天沒見,主廚似乎又瘦了一圈,髮絲蓬亂、雙眼浮腫泛紅,鼻尖還可憐兮兮地起了死皮。他暗暗嘆了口氣,從口袋摸出一枚閃著銀光的物品:「給,您掉的鑰匙。」
  
  「這會計入本月的工作時數。」謝秋陽低語著,小心翼翼地感受金屬的冰涼觸感。鑰匙很輕,只有一截拇指長,古典設計的窄腰上環繞著細緻刻痕。確實是他的鑰匙沒錯,大概是換衣服時不慎落下了:「還有,謝謝你。」
  
  簡短對談結束,門外的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留學生欲言又止地望著他,直到地面的塑膠袋倒塌,傳來瓶罐碰撞的聲響。謝秋陽這才注意到他是提著兩個大袋子來的,半透明的塑膠膜後隱約透出蔬果的鮮豔色彩。
  
  「啊,我自作主張買了點東西。」朱利歐打破沉默,舌尖心虛得無處安放,連咬字都變得笨拙:「我是說,平常受主廚那麼多照顧,我也想為您做點什麼。」
  
  「……知道了。」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什麼?」
  
  朱利歐從沒想過自己會踏入主廚的家。至少在換上拖鞋之前,他的腦海中都還在預演著吃閉門羹的應對方式。因此見到門後的景象時,他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以住家而言過度整潔的空間,雪白的牆上沒有一幅掛畫或相片,橫在一側的長沙發以固定間隔擺放著抱枕。落地窗外是北部難得的豔陽天,行道樹開滿了黃花,在晴空下隨風搖曳,石英磚面倒映著整座客廳唯一的飽滿色彩。
  
  「這附近的相思樹太多了。」謝秋陽彎腰提起空氣清淨機的蓄水瓶,連日運轉的機械終於能休息片刻。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口補充道:「不開門是為了防止花粉飄進室內。」
  
  ——而不是要拒絕你。類似的誤會他經歷過太多,性格如此,他也懶得花時間解釋。但青年落寞的眼神像毛毛雨,從每一道細縫滲入他多年來築起的無形高牆,想置之不理都難。
  
  「我很高興。」朱利歐讀懂了沒說出口的話,心跳飛快,他趕緊用指甲掐了掐掌心,強壓下擁抱對方的衝動:「這袋是瓶裝水,我想您可能會需要;這袋是生鮮食材——等等,冰箱裡怎麼連雞蛋都沒有?主廚這幾天吃了什麼?」
  
  謝秋陽默默擋在垃圾桶前,避免朱利歐轉身就看見滿袋子的泡麵包裝。吃麵,他簡短地回應。
  
  「餓了嗎?再一下就好了。」瓦斯爐前的青年沒回過頭,話卻是對著不遠處悄悄投來的視線說的。公寓的廚房不算大,容納朱利歐的背影就差不多滿了,暖色燈光填補角落,氣泡翻滾的聲響驅趕了寂靜。
  
  「在煮什麼?」被勒令臥床休息的病人還裹著一床毛毯,此時偷窺的行為被戳破,只能心虛地蹭到留學生身後。
  
  嚴重過敏時鼻子幾乎聞不到味道,但看著湯鍋裡的食材,他竟久違地感受到了飢餓。切塊的馬鈴薯和雞肉都熬煮得綿軟爛熟,而朱利歐正忙著搗碎南瓜,將湯底逐漸染成金黃色。
  
  「這是小時候每次生病時,奶奶都會為我煮的湯。」他舀起一勺熱湯,細細吹涼後遞到了謝秋陽嘴邊。捕捉到那張清冷面孔上一閃而逝的光芒,他得意地眨了眨眼:「家傳食譜,配方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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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胖胖貓 發表於 2023-9-8 12:58:45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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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謝秋陽從不在床上進食。
  
  食物碎屑會在被單留下污漬、引來螞蟻或其他飢餓的動物,良好的餐桌禮儀也不允許他這麼做。但這次是「例外」——就和每一回留學生打破他的原則時沒兩樣。他被嚴嚴實實地裹進棉被,手裡捧著碗,雞肉和米飯熬煮得有點過頭,乾柴與軟爛口感並存,湯底卻是嗅覺失靈也能嚐出的鮮甜。
  
  他在書裡見過類似的菜餚,Arroz Con Pollo,典型的中南美洲料理,這大概是特製過的濃湯版本。家常菜不講究細節,只要吃得習慣,那就是最完美的食譜。
  
  最後一口濃湯入喉,謝秋陽從碗裡抬起臉,肩頭幾乎要被滿室寂靜壓垮了。總是整齊得有些凌厲的髮絲此刻鬆散地垂在前額,瀏海之後隱約透出目光。
  
  這種時候似乎該說點什麼,他想。碗已經空了,但話題乾涸,在紅腫的喉間來回吞嚥。
  
  除了剛搬家那陣子偶而來訪的家人以外,這座公寓幾乎從未接待過訪客——謝秋陽已經習慣了獨享私人空間,和餘光裡那抹自在打掃的身影相比,他簡直是如坐針氈。
  
  臥室的厚重窗簾被朱利歐攏至兩側,讓床頭櫃上一片狼籍暴露在陽光之下,去年購買的擴香仍未拆封,在靠牆的內側靜靜累積灰塵。他自己也是張揉皺的衛生紙,無精打采地蜷縮在被窩裡。
  
  「來的路上我被一隻黑貓襲擊,晚了幾分鐘才抵達。」朱利歐總算將最後一團紙球掃進畚箕,直起腰後用手背抹了抹前額。
  
  他的手勢豐富,談話時不斷在空氣中比劃。貓的身高大概及膝,眼神冷漠,耳尖有打架留下來的缺口。也許是他擅自伸手撫摸引發不滿,黑貓差點抓破了他的袖子——等等,主廚該不會,剛好也對貓過敏?
  
  「……輕微過敏,但我養過貓。」謝秋陽點頭又搖頭,遲了半秒才接上話題。
  
  那是屬於某個雨夜的記憶。闖入老家的野貓順理成章地在櫥櫃下找到自己的王位,罐頭和飼料也成為理所當然的貢品。野貓滿身玳瑁毛色,在父母都忙的童年成為玩伴,謝秋陽為牠取名為「補丁」。
  
  在那之後,所有貓都有了補丁的影子,因此他從未驅趕過那些擅闖餐廳花圃的不速之客,連貓毛引起的噴嚏都得小心翼翼,以免嚇跑了壓彎香草植物的美夢。
  
  「聽說寵物越養越長得像主人,您的貓一定也很漂亮。」朱利歐傾身湊近,一頭捲翹的長髮曬成了褐金色,眼睛也被窗外流入的陽光點亮。
  
  「漂、漂亮?」
  
  「嗯。我沒說過嗎?主廚的眼睛像海,側臉有山的輪廓,氣質和貓一樣冷。很容易讓不熟識的人產生幻想。」朱利歐勾起嘴角,捕捉到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古怪神色:「但您比外表笨拙得多,這樣也好。」
  
  謝秋陽思索著,腫脹的腦袋連運轉速度都趨緩。他不擅長言語,聽和說都一樣,弦外之音總是容易引起誤會,因此他總是直來直往。偏偏朱利歐的眼底似乎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話語,像月色在水面的倒影,就算執著地伸手去撈,也只會讓光點四處躲閃。  
  
  「差不多收拾完了。」青年伸了個懶腰,扳著指節清點工作事項:「冰箱裡還有雞湯飯,剩下的食材應該夠撐一個禮拜。這幾天我也會到店裡打掃澆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打電話聯絡——」
  
  「那個,謝謝你。」謝秋陽在句子的縫隙間勉強找到空檔,打斷了對方的絮絮叨叨。某些模糊的念想在腦海中成形,在看清輪廓前又被理性打散,他無法肯定自己的感受是否真實。困惑脫口而出,好在他知道朱利歐總會耐心回應:「這些都不是工讀生的職責,為什麼你還要這麼做?」
  
  「嗯?」朱利歐正拎起背包,聞言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地回應:「奶奶交代過,在國外生活要和朋友互相幫助。所以,我不認為這是工作,主廚也不用太介意。」
  
  「朋友?」謝秋陽喃喃重複,陌生的單詞在唇上引起微麻觸感:「你認為我們……是朋友嗎?」
  
  「當然啊,朋友才會在工作之餘約出門見面、特地空下時間參與對方的日常。」朱利歐笑嘻嘻地回應,忽略對方嘴裡「那次是外出採買」、「剛好路過校門口而已」的蒼白反駁:「啊,如果有冒犯到您,我很抱歉。」
  
  「不會。我覺得這樣,很好。」謝秋陽沒意識到自己的嗓音有多乾澀,直到房門闔起時,才從門後的穿衣鏡裡望見一對暈紅臉頰,像過敏反應攀上了眼角。
  
_

  沒到餐廳工作的幾天,對朱利歐而言漫長得接近永夜。倒不是說他熱愛勞動,或是享受餐盤燙手,但多出來的時間令他無所適從,就連豐富的課外活動都無法消滅那種隱約的不安。
  
  那感覺就像是——習慣了窗簾略短一截,午後偶然沒了烈陽曝曬反而感到暈眩。朱利歐支著一側臉頰,放任筆尖隨興塗鴉,轉瞬之間課本的角落就掛滿了微笑的太陽。
  
  「——利歐,朱利歐同學?沒出席嗎?」
  
  講台上的呼喚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肩頭被同學拍了幾下,朱利歐才慌忙抬頭回應:「咦?是、我在!」
  
  「請說明古典制約的定義。」講師遞來微笑,身後的投影片播映著巴甫洛夫和他的狗。實驗犬在每一次鈴鐺響起後都能獲得食物,久而久之,牠會在聽見鈴聲時興奮得顫抖、嘴裡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原本陌生的聲響被賦予儀式般的意義,成為一日之中最令牠期待的時刻。
  
  或許,這也算是一種古典制約?
  
  朱利歐望著紙張上的塗鴉,想起迷迭香曬足陽光的色澤,規律而清脆的切菜聲,空氣中飄散著誘人的、混合了洋蔥和蒜的香味,還有串起這一切美好事物的背影——只要他呼喚一聲「主廚」,就能換來對方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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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色西瓜 感謝您的支持🥰 2023-10-16 08:02
@jj嫻 哇☺️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投餵! 2023-9-8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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