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地區的天氣普遍乾熱,有些地方的情況嚴峻到難以生存。但 Ike 清楚記得在到站之前,他曾在火車車窗外看見一條河,隔著些許綠意環抱他將落腳的這片土地。既然附近有水,這周遭的空氣應該就不至於會乾燥到像傳聞中那樣會刮傷皮膚,氣候也大概能算上舒適宜人。
再怎麼樣,畢竟還是個城鎮,應該不會糟到哪裡去。Ike 安撫自己,按照信上指示開始認路。
他首先拜訪鎮上的教堂,向代為保管遺體的牧師致了意,之後才去找親戚生前委託的律師討論遺產的處置事項。起初,Ike 暗自驚訝這麼在偏僻的地方竟然也有律師執業,但多虧這位法律顧問是個多嘴又愛張揚的勢利之輩,他的疑惑在他們的首次對談之中就全都不問自答:在多年的淘金熱潮下,這些律師帶著東岸累積多年老奸巨猾的談判經驗移居荒涼的西部地區,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服務那些在這裡靠著開採黃金成功致富的礦產大老,而 Ike 眼前這個男人也不例外。事實上,他最主要的客戶正是實際掌握了這座城鎮的礦業命脈、被稱作「影子市政廳」的地方有力家族 Kaneshiro,今天來處理他親戚的後事,只不過是抽空幫個小忙。
Ike 雖然看不慣律師自鳴得意的態度,但礙於事情還沒解決,只能耐著性子禮貌應對。會談結束後,律師邀請他到鎮上晚餐,他用旅途疲憊為由婉拒,趕緊離開了律師的房子。
Ike 回以微笑。Luca 並非獨自一人,他身邊還有幾個面容嚴肅的人跟著,全都一身整齊的黑衣。忽然間,站前的兩個人飛速向 Ike 靠近,以手臂擋住他,「老大,武器——」
「沒關係!沒關係!讓他帶著,」Luca 急急上前,揮開他隨扈的手——其中一人以手背略略掀開了 Ike 的外套衣襬,使他扣在大腿上的槍套露在外面,「你要習慣這個重量,嗯?」
Ike 抬眼,對方正好稍微俯下身和他對視。在 Kaneshiro 家宅寬敞華麗的門廳,荒漠城鎮金黃的陽光從厚重的窗戶射進室內,在四周暗金和大理石白的表面四散彈跳後,彷彿都齊心一意地回到了這個男人身上,一落落金髮是最柔軟的筆刷,一層又一層柔和了他在陽光裡呈現淡紫色的雙眼;即便如此,那清透的視線仍包裹、擄獲了他,Ike 雙唇微張,呼吸停滯。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正在發熱。
而這恐怕和他剛剛在太陽下曬了多久並沒有多少關聯。
生來就這麼美麗是什麼樣的感覺?
站在鋼琴旁,看著 Kaneshiro 家男孩興味盎然的專注側影,Ike 忍不住想著。
Luca 有一雙大手,讓他一次能覆蓋比常人都廣的音程,當他有力的手指毫不遲疑地把每個琴鍵按到最強,每道敲擊的清脆聲響都幾乎刺痛了 Ike 的心臟。
Ike 不想迎上他的視線——一點都不想要。早在一切發生之前:早在看見 Luca 的第一眼之後,他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恐怕註定會陷入什麼危機。或換個角度說,早在他的理智做出選擇之前,他的心就已經向他預告了結局。透過纖細的睫毛,Ike 讓自己橄欖色的眼睛碰上 Luca 熱切的注視,只輕輕一瞥就飄移而去,像羽毛輕輕掃過肌膚表面,他期待著,期待這淡淡的一眼能在對方身上留下一道摸不著邊的搔癢,讓那觸感誘惑他、引導他,走向他那沒有說出口的渴望。
「⋯⋯應該是喜歡吧,我猜是。那樣的人非常耀眼⋯」
Ike 沒有看見 Luca 的表情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彷彿能感覺得到。Luca 笑了,頭仰起來,碰地一聲坐回鋼琴椅上,雙手再次敲響琴鍵,好像剛剛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那來吧,教我幾首我可以表演給你看的歌!」
這個男孩。
這個天殺的、殘忍的、純真的男孩。
Ike 生硬地微笑著,一面用力將幾刻前才將要爆發出來的所有感受通通塞回心裡最深處。刺得發癢,沒錯,如果有人責備他居然刻意在掠食者面前露出足跡,還明顯得幾乎像在挑逗,那也不過是因為,無論是有意或無心,是深藏的暗示或他自己單方面的譫妄,他面前這個所謂的「掠食者」,早就已經悄悄誘惑過他好幾次,這次不過是他這邊無力的反擊而已。
他和 Luca,他們是孩子,同時也是承擔了兩個家族責任的後裔。前幾日,Luca 玩笑般跟他說了很多衝動天真的計畫,跟著 Ike 搭上火車到東岸、改名換姓、假造一個身分註冊大學...,然而 Ike 能看進那雙清透的眼睛,知道這一切都是試圖安慰自己的、溫柔的違心之論。身為一個 Kaneshiro,身為首領,他不可能拋棄這一切,他必須保護的人,他的小鎮。
而 Ike 自己,隨著每一個吸吐荒漠乾燥空氣的呼吸,慢慢地,他逐漸開始相信,一部份的自己已經無法和這座城鎮分離。為了完成家族指派的任務,他隻身來到這裡;而同樣為了將所有事情好好收尾,他也會一個人回去。沒有人應該為了處理姊妹的喪事而又失去一個兒子。
陽光慢慢出來了。Luca 走向他,手中不知為何抓著一張車票,站在他跟前。
「我的票已經買好了,」 Ike 笑。
「...我知道,」Luca 看著他,清澄的眼睛深處緩緩漾著平靜的光芒,將車票塞進 Ike 手中,「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