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度蜜月就度蜜月!竟然騙我說要出差!」 「你爸要去度蜜月?去哪?」 「管他們要去哪,又不是我要去。」 花雁趴在桌上,假寐般地瞇著眼,邊和反身坐在自己前面的徐安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和花雁已同班一年,也幾乎一整個學年都和對方湊在一起玩的徐安華見對方是沒打算繼續深聊這件事了,便隨口開啟了另一個話。 「欸,你知道我們新的班導是誰嗎?」 「不知道。」 「分班表上不就有寫了嗎?你沒看?」 「……沒仔細看。」 「一張紙上字體最大、寫在最中間的地方,你還不仔細看?我看你是不想畢業了?」 「所以是誰啊?再怎麼糟也不會是……」 聽著友人那一種看熱鬧的語氣,花雁有些煩躁地抬起頭來,話還沒說完,接著就看見了一抹令他相當反感的身影從前門踏進了教室。 在他還沒來得及朝徐安華表達出自己打從心底對來人的厭惡感時,走在那人後頭的身影,更是讓他倒吸了口氣,接著像極了做壞事被抓包的小孩,急急忙忙低下了頭,就差沒把雙手給抱在頭上把自己給埋起來了。 「靠靠靠靠靠……」 徐安華隨著花雁的反應回過頭,第一眼便看見了那讓對方有此種反應的人。 不同於花雁那一副恨不得別人看不見自己的模樣,徐安華只是緩緩地起身、轉身面向黑板、重新在自己目前隨便選的位子上坐好,而教室裡幾個方才也在和朋友聊天的同學也做出了相同的舉動。 「大家早安。」 「老師早!」 「老師你今天穿的好帥!」 「謝謝,你今天髮型也很好看喔。」 「老師你今天……」 雖然低著頭,但始終將台上師長和台下同學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花雁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喀拉——」 原本還想在心裡腹誹幾句那些令他作嘔的場面話,聽見身邊突地一陣拉開桌椅的聲音不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仍然低著頭的花雁透過手臂下的空隙瞄了眼左邊原本空著的位置,但礙於姿勢,僅能看見對方穿著制服西褲的腿,壓根就看不出來是誰坐到了自己旁邊,於是他又緩緩地抬起頭來,用僅僅露出來的一隻眼睛再次瞄了眼旁邊的人。 「靠靠靠靠靠……」 不看還好,一看又逼得他忍不住低聲地罵了起來。 那個他在整間學校第二討厭的人!竟然就坐在他旁邊! 順帶一提,最討厭的第一名現在正站在講台上和學生一搭一唱地相互吹捧著彼此。 「欸、欸……花雁……」 「幹嘛啦!」 面對不知有何貴幹、從右側悄悄轉頭過來的徐安華,此時心情可以說是極端惡劣的花雁,滿臉憤恨地壓低了身子趴在桌上,整個人像是即將引爆的炸藥,隨便一點就會爆。 「現在坐你隔壁那個是……」 「我知道!你閉嘴!」 還知道要壓低音量的炸藥狠狠地在對方的椅子上踹了一腳,但即使壓低了說話的聲音, 被踹動的椅子還是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讓始終在台上偷偷注意著這邊的師長總算抓到了縫隙。 「花雁,怎麼了?」 「……沒事。」 「是嗎?」 和台上的老師四目相交,花雁面無表情地朝對方那假惺惺的笑容點了點頭,在對方撇過頭面向黑板寫字之後,才再次低下了頭。 「嘖……」 「可能有一些同學高一時國文不是我教的,所以不認識我,我叫鄭炎民,是你們接下來這兩年的班導師,還請各位同學多多指教。」 鄭炎民,碩士畢業後來到這所高中教書,前兩年都僅擔任專任教師,第三年開始擔任班導師,目前已邁入第五個年頭,是學生間相當受歡迎的人氣教師。 台上的老師在寫了自己名字的黑板前,雙手撐在正中間的講台上,露出了他一慣的招牌笑容,親切地和台下的同學們打招呼,接著又開始了去年花雁也在高一第一年時,曾經聽過的自我介紹,內容不外乎就是在說希望能和同學們像朋友般相處、也希望大家能多認真讀書,有任何問題都能來問他等等,諸如此類的場面話。 要不是花雁不想再引起鄭炎民的注意,不然他實在很想正大光明的朝對方翻一個大白眼。 「他肯定有雙重人格。」 深知花雁和眼前這即將成為他們未來兩年班導師的人之間有何淵源的徐安華轉過頭,偷偷地和友人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你覺得我現在轉學來得及嗎?」 「先不說來不來得及,你爸肯定不會答應好嗎?」 「看來只能換一個爸爸了……」 「樑叔叔也不會答應吧?」 「只能換一個家了嗎?反正他們都要去度蜜月了嘛,我換個家應該也不算過分?」 「你到底是哪裡來的不孝子?」 「我爸早上還想把我賣給我伯父好嗎?哪裡不孝了?」
沒營養的對話就這樣結束在鐘響下,隨著台上的老師離開教室,班上也漸漸喧鬧了起來。 低頭低地有點累的花雁這也才坐直了身子,在位子上伸了個大懶腰。 「噢、真的是……我一定是上輩子好事做不夠多……」 才會淪落到遇到這種老師、還要跟討厭的人當同班同學…… 「你這輩子也沒做多少好事吧?」 怒瞪了一眼已經站起身的徐安華,花雁實在懶得再回嘴對方了。 「快點起來,要去操場了。」 看著班上同學已經陸續走到教室外整隊,甚至已經有人隨手關上了電燈,花雁無意識地透過未關上的窗戶,看向了站在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 在開學典禮前短暫的導師時間裡,雙重人格教師除了自我介紹,也安排好了暫時的班長及風紀股長,好在正式幹部選出來之前,有人能協助處理班級事務,例如由班長帶隊去操場、風紀股長管秩序這類的事。 最討厭的人是班導、第二討厭的人是(暫時的)班長……難道我真的是這輩子做的好事也不夠多?
「先走了。」 「咦?」 「啊?你要下班了?」 迅速收拾好東西,已經起身靠上椅子作勢要走的花竹成,在面對身邊幾位還未下班、露出同樣驚訝表情的同事時,只是淡淡地笑了。 「有什麼事我忘了嗎?」 「沒有、沒有,組長你快走!掰掰!」 「組長掰掰!回家小心!」 看著那自從新任經理到職以來就幾乎沒有準時下過班的自家組長,幾位同事一邊朝花竹成揮手,一邊用餘光瞄著牆上的時鐘,恨不得眼前的人快點走,免得再過幾分鐘,花竹成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們組裡有個不可言說的傳說,那就是每當牆上的時鐘來到晚上六點十八分的時候,就會有討人厭的傢伙從他們斜後方的經理辦公室裡跑出來,並且直奔他們組長的座位,接著組長不管原先是否已經起身要下班,或是差不多能準備下班,都會變成無法下班,必須加班到很晚才能走。 「如果有急事的話可以打給我。」 「應該不會啦!我們也準備要下班了!你快下班吧,竹成。」 「嗯,掰掰。」
來到了大樓底下的停車場,花竹成這才鬆了口氣般地坐進了駕駛座。 疲憊地將手上的電腦包放到了副駕上,接著微微放鬆身體、閉上了雙眼。 彷彿是在這短暫的黑暗中快速地轉換狀態,在他睜開眼後,他才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 「喂?花雁,吃飯了嗎?」 「你想吃什麼?我買回去?」 「嗯……可以啊,但這樣我得先去買食材,會比較晚才能吃飯,可以嗎?」 「嗯、好,掰掰。」 結束了和姪子的電話,花竹成隨手將手機放到了副駕,便發動了引擎。
第一通電話,是在他停第二個紅燈時響起的。 瞥了眼螢幕上的來電顯示,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電話響起第三聲前就接起,而是就這樣讓電話響完、自動跳轉成語音信箱。 第二通電話,是在他停第五個紅燈時響起的。 見來電顯示上是和剛才那通不同的人,花竹成這才接通了電話,並在綠燈之前將通話改成了擴音。 『組長!不好意思,你已經下班了還打給你,但是關於明天要到客戶那拜訪,我突然發現……』 面對電話那頭語氣著急、同時帶著些許歉意地說著問題的人,花竹成靜靜地聽著對方說完後,才開口道。 「你先別急,語靈下班了對嗎?」 『對……』 「那你到我座位去,有一份用黃色資料夾裝的文件,你先看一下,然後……」 將汽車緩緩駛進超市的停車場,花竹成仍不疾不徐地和同事交代事情,直到車子完全停好之後,他才拿起手機切掉了擴音模式。 「你可以先自己擬一個方案,晚上我會再傳一份我整理好的資料給你,你可以再參考一下,如果來不及看也沒關係,我相信你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別客氣,嗯,掰掰。」
當花竹成迅速地在超市買齊了所需的食材,驅車來到花雁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十幾分的事情了。 一進門先是被年輕的姪子熱情地招呼了一番,接著在對方替自己把電腦包和外套拿去放時匆匆進了廚房。 花竹成才剛準備開始切菜時,已經收拾好東西的花雁也跟著進了廚房,湊在花竹成的身邊說著話。 「伯父。」 「嗯?」 「我爸早上說要把我送給你養。」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沒意見?」 邊切著據說是花雁最討厭的紅蘿蔔,花竹成邊朝對方笑了笑。 「我願意啊,但如果晚餐能不加紅蘿蔔的話我會更願意。」 「那你只能繼續讓你爸養了。」 見身旁交易失敗的人沒再說話,花竹成倒也沒再延續這個話題。 「要帶的東西都收好了嗎?」 「收好了。」 「如果你不想去我那住,我住這裡也可以喔。」 「不用啊,這裡離你公司太遠了啦,而且其實你家離我學校比較近,我還可以多睡十分鐘。」 「如果我載你去的話你還能多睡二十分鐘。」 「可以嗎?」 「嗯。」
晚餐在兩人閒聊間不知不覺地完成了,花竹成先是把那還在喋喋不休的人打發去盛飯,接著在即將完成的咖哩中加入最後一樣東西,正好接過花雁遞過來,盛著熱騰騰白飯的盤子,將咖哩汁淋上並從鍋裡多撈了幾塊切成丁的紅蘿蔔。 「這是你的。」 「……」 臭著臉把手上另一盤白飯遞過去,花雁實在是有點後悔開口說想吃咖哩。 兩人在客廳裡邊看電視綜藝節目邊吃晚餐,花雁一如往常地,總會毫不掩藏地在特別搞笑的段落放聲大笑,還會邊笑邊指著電視朝一旁的花竹成喊著「你看、你看!他怎麼會說這個答案!」,而花竹成也總是輕輕地笑著附和個幾句,同時趁著花雁注意力停在節目上時,把對方偷偷丟進他盤子裡的紅蘿蔔給放回去。 吃飽飯後,綜藝節目也正好結束了,花雁自動自發地進廚房洗碗,花竹成則是趁著這個時間處理了會兒公事,最後在對方洗好鍋碗瓢盆,上樓去拿準備要帶去自己家的行李時,將剛才在超市停車場說要給同事的資料寄了過去。 當花雁下樓的時候,花竹成才正皺著眉頭看經理傳給他的訊息。 「我準備好了喔。」 「好,你等我一下好嗎?」 見坐在客廳沙發上用著電腦的人似乎正在忙,花雁也沒不識相地去打擾對方,喔了聲之後便鑽進了一樓的書房。
花竹成相當煩躁地敲著鍵盤,但透過鍵盤組織而成的文字卻絲毫不會讓人感受到他的情緒,根據經理在他下班後五分鐘傳遞給他的訊息一一回覆,除了兩項是需要花時間做確認的他以「明早確認後回覆您」作為回答,其他都很明確地做出了回應。 其實他也可以選擇不現在就回覆這些問題,等到晚點回到家、甚至是明天早上再回覆也不是不行,但他一想到剛才在車上的第一通未接來電,便還是決定現在回覆對方。 在最後一則訊息傳送完成後,花竹成闔上電腦,不帶任何情緒地將電腦收進電腦包,起身在客廳環視了一圈,最後從書房透出的燈光找到了花雁。 「花雁,可以走了……你打算把你爸的遊戲機洗劫一空嗎?」 「嗯?當然啊,他可是拋下我跑去度蜜月兩個禮拜耶,帶走這些不為過吧?」 「嗯……」 看著自家姪子正理直氣壯的把他爸的三台遊戲機全都拆好打包裝進一個行李箱裡,花竹成回想著剛才這小子好像在進書房之前就說他準備好了啊,難道他是在這十分鐘裡果斷的決定要把東西帶走嗎? 原本還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花竹諒的遊戲機不保,正想開口阻止對方,卻在剎那間意識到了剛才花雁說的話。 「你爸說他要去兩個禮拜?」 「對啊,他說下下禮拜回來,啊!但他好像沒說禮拜幾回來?他有跟你說嗎?」 「……」 原本只是站在書房門口看著盤坐在地上的人,花竹成在一陣沈默之後也走進了書房,一屁股坐到了花雁身旁。 「遊戲片拿了嗎?」 「有啊,我拿了幾片我想玩的,還有一些在抽屜裡。」 「哦……」 花竹成打開花雁指向的抽屜,匆匆掃了眼見裡面少說還有十幾片遊戲,也不管這些遊戲片到底是搭配哪種遊戲機的,回過頭便朝花雁一笑。 「都帶走吧。」 「咦?!全部嗎?」 「嗯。」 花雁總覺得有那麼一瞬間,從自家伯父的笑眼裡看見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焰。
回家在安頓好了花雁之後,花竹成又花了大把的時間處理明早要給經理的東西,包含剛才下班前傳給他的事項,還有今天開完會後對方交代明天要給的東西。 直至深夜,他才總算徹底關上電腦,給自己洗了個熱水澡後,整個人像沒電似的倒在床上。 房間的燈在洗好澡之後花竹成便順手關掉了,僅留下一盞夜燈,但他倒也還沒打算就寢,僅是懶得等一下再下床去關燈罷了。 從床頭櫃上拿過電視遙控器,他隨便轉了幾台,最後停在了某部重播的連續劇上,將音量調成最小的一格,視線雖說是盯著電視,倒也沒多認真在看。 當電視劇情來到某段小高潮時,畫面不意外地停格,接著響起那如果有在看這部戲的人,幾乎都已經會唱的插曲副歌。 「嗡———」 就在電視進入第一個廣告的同時,那台放在桌上充電的手機便震動了起來,花竹成瞥了眼電視下的電子鐘,猶豫幾秒後還是起了身。 凌晨一點多,會在這時間點打來的除了花竹諒,大概也不會有別人了吧。 心裡如此篤定地想著,於是花竹成連來電顯示也沒看一眼便接起了電話,劈頭就是要和對方算帳的架勢。 「你好意思打來?」 『……』 「喂?」 面對那意料之外的沈默,花竹成皺起了眉頭。 以他對那個臭不要臉弟弟的了解,如果聽到他開頭的那句話,肯定不是還搞不清楚狀況但不管怎樣就先頂一句「怎麼不好意思」,就是已經從他兒子那弄清楚自己做錯什麼事地先認錯再說,而絕對不會是這樣的沈默不語。 『竹成……對不起……』 聽見那仍有些熟悉的聲音,花竹成不禁心頭一驚,從耳邊拿開手機,這才看清了螢幕上正在通話的人是誰。 或許是深夜的關係,即使沒有將手機靠近耳邊、沒有開擴音,當花竹成正想掛斷電話時,對方的聲音仍清清楚楚地再次從電話那頭傳出。 『竹成、竹成……你聽我說,對不起……我不會再提起那個人了……我真的、真的還是很愛你……』 隨著對方的尾音落下,一股令人不適的感覺在胃部隨之掀起,腦中一陣暈眩襲來。 『竹成……』 彷彿有什麼人走進了房間,朝他緩緩靠近。 『我的竹成……』 那個人微笑著,帶著暖意的手伸向他,一手牽起他發冷顫抖的手,另一手撫過他呆滯的臉龐、僵硬的頸脖…… 『你很愛我,對嗎?比你之前一直深愛著的那個男人還愛,對吧?竹成……你一定是還愛著我的……』
還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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