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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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asoite 發表於 2023-1-24 06: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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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日本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1. 萍水

萍水



冰室涼十三歲時,冒用了「外界」一位同齡人的身份,去很差的街區的很爛的中學唸書。再爛也不可能比「中」更糟糕了,冰室涼覺得做人要知足。他沒能在外界找到住處,只在「狼叁」與外界的交界地帶,擁有一處勉強有片瓦遮身的居所。
下午放學回到「中」,寫功課、覓食、打架、睡覺,時而被這片無法地帶的鬧劇捲入,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出席率再往下降低一點。十三歲的冰室涼便是如此,過著平淡的、日復一日的生活。
在「中」這樣的地方,每一個少年人都知道要趨利避害,這是所有人的行事準則、生存本能。倘若不想早死,就必須夾起尾巴老實做人。冰室也是這麼做的。他有交幾位年紀與他差不多的「萬事通」朋友,他們會在有危險時向他傳遞情報,當然,相應地,冰室有時也須替他們做事。
那天,一整天都是傾盆大雨。冰室放了學,才剛冒雨走到「狼叁」邊界的路口,就有一位萬事通麾下的小弟眼明手快將他攔下,報喪鳥般告知他不幸的消息:上午,兩個盤踞「狼叁」已久的幫派突然決定要在今天火拼,冰室所住的屋舍不幸位於激烈交火的正中心,風暴過境後牆垣傾頹,現下只餘一片廢墟。並且,那兩派的人,現在還在冰室住處的遺跡附近對峙。
能有什麼辦法呢?冰室權衡利弊,明白那兩個幫派人多勢眾,他哪一方都打不過,只得請報喪鳥小弟代為向萬事通道謝,自認倒霉地換一條路線,徑直找地方避雨兼進食兼思考對策去也。所幸,他身無長物,在那間勉強可說是落腳處的破爛棚屋裡只存有一些衣服、不超過五千日元的現金,還有一個用來做書桌的木箱子,都是能迅速從別的途徑重新取得的東西。唯一的麻煩是,冰室身上仍穿著中學的黑色西式校服,沒有其他外衣可換。而這身打扮,在「中」可就太顯眼了:縱觀整個狼叁,可能只有冰室這麼一個分明在外界讀書、卻還每天回來過夜的傢伙。


故而,即使冰室避雨的店家是他時常光顧的、熟識而相對安全的食肆,他的仇人還是找了上來。



這一點兒也不令人意外。在「中」土生土長的青少年,誰沒有幾個死敵呢。冰室的對手比他大好幾歲,應該快成年了,今天和三個同夥一起,大步衝進雨篷下散發烤肉香味的院子。他們帶了開有血槽的鋒利匕首、撂下缺乏創意的乏味狠話,身背歲數可能比冰室還大的破舊長鏟,簡而言之,沒有打算留活口。
冰室涼決不會讓事情按照這些人的安排來發展,他從未做過這種乖乖地死在十三歲的計劃。



……



豁出去的結果是,冰室贏了。對手和他的同夥們倒在地上,應該過不久就會有撿屍體的人來吧——哦,食肆老闆速度好快,已經上前去摸屍體的錢包了。
雖說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但是,在剛才的鬥毆中,冰室身上被戳出好幾個血洞,該說幸好腸子沒掉出來嗎,總之他覺得自己這個失血量可能離死也不遠……店裡其他沒什麼實力的食客早在對手衝進來時就已經跑光,跑之前絕對沒有付賬,難怪店主要去摸死人錢包來補償損失。現在,只有一位看起來像是落魄浪人的男子還坐在桌邊,悠然地喝著湯。



湯仍冒著熱氣。看來他們並沒有打很久。



疑似落魄浪人向冰室頷首——這個動作很有禮貌,冰室涼從來不知道原來在「中」還有人會講禮貌——而後開口:「小伙子,挺有前途哦?」



不管未來有沒有前途,眼下,冰室都快昏迷了。不如說,已經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
他試圖保持站立、撐住身體,但下一秒,雙膝便已跪到地上。



「我們家的小朋友比你大一點,有空介紹你們認識如何?……喂,聽得到我說話嗎?」
怎樣都好,能在「中」遇到一起生活的成年人、安然活到「比我大一點」的年紀,那小鬼的運氣還真不錯……
……好冷。
冰室趴在地上,眼皮重若千鈞。
好想睡覺……



「……先別急著死,你還沒到該死的年紀呢。」



碗底接觸桌面的咔噠聲。
起身時衣料摩擦的悉索聲。
卻聽不到腳步聲。



觸感。失重感。
熱意。他人的體溫。



回過神來時,冰室不知怎的,便趴在了落魄浪人的背上。



「你家在哪?」
一點輕微的搖晃,很快穩住了。男子在往院門外走。



「哪有可能告訴你啊……」
實則沒有住處了,這幾天恐怕要和陰溝的老鼠一道過夜。這種話,在「中」是絕對不足為外人道的。



「那現在有可以去的地方嗎?」
奇怪,實在是太奇怪了。落魄浪人的聲音,聽來竟是真摯而關切的。冰室不禁想要信任他,哪怕他深知這樣的信任一定是危險的。但在失血帶來的昏沉之中,人生前十三年所學到的規則和眉角,全數都被遺忘了。



冰室說了一個信得過的黑市醫生的診所地址,並不太遠,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可以步行抵達。落魄浪人便背負著他走過去了。看不出年紀的男人步履沉穩、肩背寬闊,撐一把竹製的大傘,有令人安心的體溫。
冰室在昏迷過去之前,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有父親的話——
如果他能活到這個「大人」這樣的歲數的話——
終於,他不敵滿身的疲憊,在陌生人的背上,落入安寧而甜美的夢境之河。



醒來時,是在診所,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包紮好了,被認識的醫生狠敲了一筆竹槓。送他過來的、不知名姓的落魄浪人,早早便離開了。
但是,冰室涼好像還能隱約記起一點落魄浪人臨走前的事。
他站在冰室的病床前,也不管冰室聽得聽不見,說,你今天沒有死在狼叁,以後也不會死在這裡。
我去過外面,還算喜歡那個地方。
自然沒有某些人吹牛時誇耀的那樣好,但也許你能在那裡找到一些重要的人,或者,歸宿。
或者……意義。
等你恢復之後,就往外面走。走到比邊界更遠的市街,去「這裡以外」的世界看一看,怎麼樣?



——這件事發生在十鬼蛇二虎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月。







本文最後由 Masasoite 於 2023-3-3 19: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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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asasoite 發表於 2023-1-25 00: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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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坪的思緒

三坪的思緒


飛王芳說,我是四川人,成都麻將館裡真刀實槍練出來的,你們確定要跟我打麻將嗎。
劉東成說,我只會台灣規則,別的不會。這樣吧,我先教你們,然後我們用台灣規則打。
奈丹·蒙赫巴特說,你倆都沒來過北方,沒聽說過內蒙麻將吧?
尼古拉·雷·班納說,……嘿你們是不是忘了我聽不懂中文啊?這兒還有個法國人在呢?


飛和劉和奈丹被他這麼一喊,才注意到現場還有一位歐洲朋友如聽天書。
被爐底下,三位「煉獄」的格鬥技高手互相偷偷踹來踹去,試圖推卸責任。
不知為何總是在挨揍的尼古拉,這次也不知為何被三隻有力的腳同時踢中。他嗷地慘叫一聲:「你們想殺人嗎?!」
這問句被三人默契地無視。


最後,四個人臨場現學日本麻將,然後一起七手八腳壘方城。對誰來說都是新規則,這樣很公平。
劉東成租住的窄小公寓的客廳裡,家用暖氣片輻射出宜人的暖意。電視上播映著情熱大陸,倒是沒有人顧得上去看了。方城之戰熱火朝天,幸好在這局之前,他們還記得叫來意大利菜的夜宵外送。


飛王芳沒有說的是,他其實從來沒去過成都的麻將館。他覺得一般人的生活無聊透頂,年輕人所熱衷的娛樂無聊透頂,起床訓練比賽吃飯買衣服打麻將……一切都無聊透頂。劉和奈丹和尼古拉應該都是還不錯的人吧,但是與他們的相處說到頭來也還是無聊透頂。哪怕現在就把這個房間裡的人全殺了,他也無所謂。之所以暫時不殺,是因為會和目前的任務起衝突。總之,雖然殺了也許能有點意思,但今天還不可以殺。
所以歸根結底,無聊透頂。


奈丹·蒙赫巴特沒有說的是,他其實很快就要為某一個目的而去死了。今天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那麼大概就在明年年中的什麼時候吧。雖然也有不死的可能,但果然還是死的機率更大一些。當初殺掉撫養自己長大的師父時,沒有半分後悔,所以現在也該是時候付出代價了。劉東成若是知道了,恐怕會傷心吧?這位來自台灣的朋友很重感情,他的明快單純,是奈丹蒼白的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不過,自己的死是明年才會發生的事,暫時還無需擔心。今朝有酒今朝醉,船到橋頭自然直。
到時再說。


尼古拉·雷·班納沒有說的是,他其實根本不是尼古拉·雷·班納。在意識之海的某一層面,讓·盧克還記得那個大批平民與全隊隊友被屠戮殆盡的夜晚。或許,忘掉會比較好;或許,使自己不再是讓·盧克、而是尼古拉·雷·班納會比較好。或許,像刻板印象中的法國人那樣每晚都去夜店招蜂引蝶會比較好;或許,趁現在去學個中文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加入這幫亞洲人的共同話題會比較好……
或許,什麼都不做會比較好。


黑暗中紮根的秘密,在「煉獄」的土壤中汲取養分,成長為容納了絕望與死亡的、劇毒的果實。
劉東成孤身走在佈滿荊棘的小徑半途。在迷霧與夜色之後,冰冷的現實終將向他露出最為猙獰的面容。
他尚且一無所知。





本文最後由 Masasoite 於 2023-2-27 21: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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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asasoite 發表於 2023-2-27 21: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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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把刀

第二把刀


成島光我甫入門不久,就跟超日本職業摔角的諸位混得很熟。在這其中,藏地驅吾是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終兵器一樣的大前輩;關林淳是光我拜師學藝的主要對象、整個道館中他最信任的人;穗瀨神崎像個興趣愛好就是耍你玩的鄰家大哥,但認真起來會很可怕;河野春男……在光我到來之前資歷最淺,年紀雖比光我大,卻彷彿有些不諳世事,又是個秉性天真的外國人,光我暗自把春男君當弟弟看。
春男來自異國的尼泊爾。尼泊爾在哪裡?認識春男的第一個禮拜,光我在某一日的日課結束後去通宵營業的書局,翻開世界地圖冊,半天才在西藏與印度的夾縫中找到這個小小的多山之國。春男就是在幾年前,從那麼遙遠的地方,隻身來到了日本,又改了名姓;爾後沉迷於電動遊戲和各國美食,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沉淪與掙扎,終於成為了如今光我所認識的這個、每天都很快樂的、體型巨大的摔角選手。
實話說,光我很難想像春男的經歷。在光我眼中,春男除了講話帶有一點外國人的口音、擁有異常高大的個頭、動作相較於體型來說又分外靈活之外,其他方面可說是完全融入了日本的社會,連平日的喜好,都像任何一位十幾二十歲的本地宅男那樣普通。春男的性格一團和氣,平時不多話,很能替人保守秘密;他也樂於分享生活中遇到的令人開心的事:隔壁街的家庭餐廳,套餐附的抹茶很好喝;今天跑步時,有性格親人的流浪狗陪他一起跑;前輩說下個場次的比賽結束後,會帶他去看新出的好萊塢爆米花大片。

「但是你這禮拜又重了五公斤。如果減不下來,就別想去電影院。」關林淳冷著臉說。
面無表情的關さん比放聲狂笑的關さん還要可怕多了,光我不願承認自己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
春男猛烈地點頭,速度飛快,光我有點怕他扭到脖子。

第二天,光我早早到道場做晨起的清掃。不久後,春男和穗瀨也來了。見到春男的第一眼,光我即大驚失色。
「春男君他,是不是一下子瘦了好多?」他悄悄問穗瀨。
「嗯,昨天關老大讓他減五公斤嘛,這種要求春男一般都是超額完成的。」穗瀨點點頭,漫不經心地答道。
「……這種事是一夜之間就能做到的嗎?」光我很懷疑。
穗瀨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要跟他解釋:「噢,對,你是第一次遇上春男減重……春男的體質很特別,今天這個不算什麼。他以前的最高記錄,是一場比賽的時間內瘦下去十四公斤,下場後臉都變小一圈。以後有機會,就能見到。」
「十四公斤,你當是跑馬拉松啊?!」光我再次大驚。
「一趟馬拉松下來,普通人掉的秤大概在體重的百分之二。春男減掉的數字比馬拉松更誇張,他就是很特別。」關林粗獷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光我連忙回身問好。關林給他佈置了比昨日更進一步的訓練課題,格斗場的年輕學徒便趕忙去做他永無止境的熱身了。

那五公斤(或者八公斤)很快又被春男重新吃了回來。
在光我認識他之後的這段短暫時間內,春男的體重大致依照比賽的排程,不斷地升升降降,像股票指數。光我習慣了春男的行事歷,因此當他在休賽期的某一日,看到乍然變得有些苗條的春男時,很是驚訝:
「怎麼突然又減重了?」他問春男。
「雅庫要來日本。最好還是瘦一點,不然我怕被罵。」春男靦腆道。他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解釋,就被藏地大前輩帶走做特訓去了。
沒聽說過的名字,原來春男在老家還有女朋友的嗎——光我不禁疑惑。路過的穗瀨給了他一個神秘的微笑。

雅庫並不是春男的女友,而是他的童年夥伴。這位廓爾喀部族的青年代表初次跟光我見面,便致贈後者一份禮物。
「謝謝照顧哈魯!刀,給你。」體格比摔角武館中的所有人都更瘦小的尼泊爾人這麼說道。雅庫的日語是初學者水平,沒法表達太複雜的意思,因此只能抱歉地朝光我笑了笑,握著刀身,將匕首的硬木質刀柄遞到他的手裡。
光我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裹著毛皮披風出門、宛如雪原遊俠的人,正忙著震驚。不及道謝,雅庫便已帶著他的大包小包行李遠走,去旁觀春男和關林對練。光我看向手中尺寸略顯迷你的小刀,他不了解武器的事,卻明白這刀的材質和做工都頗為出色。穗瀨神崎冷不防地告訴他:
「這把叫karda,我們道場每個人都有。」
「咦?」
「在加德滿都的市場用批發價買的,雅庫上次來日本找春男時逢人就送,沒想到還有剩。」
穗瀨從置物櫃裡拿出雅庫過去送他的那一柄karda給光我看,的確和光我今天收到的相去不遠。穗瀨接著說:「第一把刀見者有份,第二把刀就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了。」
「還有第二把啊?」光我好奇。
「雅庫眼光高,第二把刀是更加長的kukri,只送給他認可的人。」

據穗瀨所言,在日本,收到過雅庫送出的第二把廓爾喀彎刀的人,目前只有「藏地老大和關老大」,都是雅庫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和觀察後,才私下贈予的。至於穗瀨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雅庫本人說過,將來有機會的話,也會送一把kukri給穗瀨,只是:「抱歉啦,現在還沒到時候。」
「其實,我也沒有很想要就是了。但是話說到底,果然還是有一把kukri比較好,收藏用,夠氣派……」
光我無視了穗瀨的喃喃自語。他覺得這簡直有些像是電影的劇情:打扮得跟個RPG角色似的謎之賢者千里迢迢從深山的祕境出發,來到你所在的繁華都市;在你通過他給出的試煉之後,便能得到Lv.99的傳說級武器……
只不過,既然連身為摔角前輩的穗瀨都還未有幸拿到他的第二把刀,光我暫時也就不去想這件事。

雅庫此次來日本,聽說是為了給部落的學校建一座新的校舍。拳願會成員之一的「八頭貿易」社長飯田先生長年深耕東南亞國家的慈善事業,願意幫忙在日本牽線搭橋。雅庫落腳在春男租住的公寓,接連幾日忙忙碌碌地與人會面洽談。待到一式兩份的合同上蓋下印章,他再來道館打一聲招呼,和眾人說了再見,便搭著電車往機場去。
從頭至尾,光我沒見到雅庫對春男的體態做出任何評價,心想這樣大概算是過關了吧。春男則說雅庫對他的要求很嚴格,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實際上會用目光對他進行良心的苛責和意志的拷問……關林聞言大笑,說雅庫性格溫柔,他才不會管你的體重呢,更糟的時候都見過了……云云。接下來,話題便延展到光我聽不懂的部分了。



光我再次遇見雅庫,是在拳願會與煉獄的決戰結束之後。這段時間以來,春男的體重居高不下、十分穩定地維持在超乎常理的巨無霸水準。光我倒是在一次摔角比賽中見識到了春男光速掉秤的絕技,蔚為奇觀,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春天到來的時候,雅庫又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現在超日本摔角的道場門口。這一次,他會比上次待得更久,因為之後的四五年時間,雅庫都很難和好友春男再見面了。
英國陸軍中有純由廓爾喀人構成的旅級建制,雅庫作為部落裡新一代戰士的指揮官,要和少數精銳的部下們一同遠赴歐亞大陸另一端的陌生國度參軍。合同上規定的假期稀少而短暫,雅庫屆時得回到尼泊爾崇山深處的故鄉陪伴家人,不太可能再有空閒過來日本。
十鬼蛇王馬給光我放了幾日假,正好可以和超日本摔角的大家外加雅庫一起去溫泉旅行。巴士抵達位於箱根的旅館,酒足飯飽後踏進露天浴場,水汽裊繞間,光我被雅庫頸間的猙獰傷疤嚇了一跳。

「你說這個?噢,我小時候在山上遇到熊。」雅庫的日文大有進步,他說得輕描淡寫,聽者卻無法做到像他一樣輕鬆。以這傷痕的長度,即使脖子整個斷掉都不稀奇。而且,他到底是如何從熊掌底下脫身的?
「哈魯看我太久沒回來,進山找我,順便把熊殺掉了。我們那時候大概……十一、十二歲?」雅庫露出回憶般的神色,聽眾光我已然瞠目結舌。
十一二歲時徒手殺熊,春男君當初難不成是什麼世界最強小學生之類的恐怖強者……光我轉過頭去看春男,後者正因入水時的動靜太大,而被關林開玩笑般地按著腦袋沉進溫泉裡,咕嚕嚕地吐著連環氣泡。總之,從他身上半點兒也看不出來當年的勇猛英姿。
「小時候的哈魯和現在很不一樣,」似乎是讀懂了光我的「你別騙我」的表情,雅庫慢悠悠地說,「十五歲的他恐怕比這幾年的他要強得多,不過,他應該更喜歡如今的生活。……我這裡有他以前的照片,你要看嗎?」

好奇心讓成島光我在溫泉浴結束後跑去雅庫房間,正撞上穗瀨從反方向過來。 「四次元拉美人」的手上握有一把被包裹在黑色布條中的、長條形的物體。光我立刻就明白了:「雅庫先生送你第二把刀了?」
穗瀨心情大好,向光我扮鬼臉:「他自己鍛造的kukri,很厲害吧?不過,你小子就要再等幾年啦。」
這並不令人意外,光我自知他離「強者」的標準還差得很遠;況且,也不是說一旦成為了強者,就一定能獲得雅庫先生的認可。
告別穗瀨,光我收斂好情緒,敲響房間的門。

照片只有一張,尺寸也小得有些可疑,是雅庫與春男的合影。
相片裡雅庫看上去似乎還在國中生的年紀,而旁邊的……那位高個兒帥哥是誰啊? !
春男?哈魯? ! ……什麼跟什麼? ? ?
成島光我的大腦陷入了全盤的混亂。他對著照片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
「沒錯,那就是哈魯。」雅庫從冰箱中取出冷泡的烏龍茶,也給光我一杯。光我接過來大口猛灌。雅庫問他想不想听照片背後的故事,光我呆滯地點頭。

……那時候雅庫和哈魯只有十三歲,還有其他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是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的朋友。山上什麼都沒有,但他們也就那樣一無所知地長大了。其中一個女孩的姐姐比他們年長好幾歲,很早下山去加德滿都工作,兩三年沒有回故鄉。想念姐姐的同齡女孩有一天說,要冒險去山下見對方——在成年之前,孩子們不被允許自行離開部族的深山——而朋友們很講義氣,都陪她一起去。
「雖然從長老家的盒子裡偷到了錢,但是山上自給自足,我們從沒在部落外買過東西,也不清楚那些錢到底是多還是少。我們避開大人的注意、下了山,搭了通宵的火車,路上還差點被警察抓走,好不容易才到達首都,卻發現朋友的姐姐不住在之前寫信的地址。」
孩子們很失望,他們當中只有哈魯身材夠高大,看上去像成年人,便由哈魯帶領著,闖蕩陌生的城市。旅館的一間標準雙人房幾乎耗盡了他們剩餘的錢,雖然害怕被大人訓斥,但他們還是聯絡到部落附近裝有電話的村莊,請教授狩獵技巧的老師下山來接他們。
「老師沒有斥責我們,只說他立刻就會過來,讓我們再等一天。掛了電話,我和哈魯一起出門,想為大家弄到晚餐。可是,加德滿都是大城市,水泥森林,附近沒有可供打獵的場所。我那時候餓著肚子、又待在全然不熟悉的環境,急得差點哭了,哈魯為了安慰我,便指著集市的路邊一個怪模怪樣的亭子,說我們去那邊探險。」
光我聽到這裡已經大致明白了,那個怪模怪樣的亭子,是一台拍大頭貼的機器。
「我們身上的零錢夠照一次最便宜的、三張照片的版型。機器非常舊,我很久以後學了日文,才弄清楚它是日本貨。機型太老,應該早就被日本這邊淘汰了吧,但是對我們來說,是出生以來首次見到的新奇玩意。儘管旁邊貼有尼泊爾文的說明,第一張還是拍壞了。」
而第二張和第三張大頭貼,現在分別在雅庫和春男的手中。

光我喝完烏龍茶,再次看向桌面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兩個人都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雅庫的太大,哈魯的太小。十三歲的雅庫戴著遮擋傷痕的圍巾,眼眶微微發紅,卻朝著鏡頭露出明亮的笑容;十三歲的哈魯與現在的春男判若兩人,他站在比雅庫靠後一點的位置,神態沉穩,眼中的思緒比大海更深。
光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春男這樣的表情。

「哈魯他……沒有經歷過正常的童年,在我們無憂無慮地做山上四處瘋跑的野孩子的時候,他已經是部落裡最為強大的戰士。十五歲時,他成為了村莊的領袖。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們、和大人們,讓他肩負了太沉重的責任。那不是十五歲的少年應當承擔的……狩獵隊伍的安排、農田的收成,就連村裡的新婚夫婦吵架了,哈魯也得去管這件事。我至今不清楚那幾年他究竟是怎麼過來的、怎麼想的,只是,當我輾轉聽說他來到日本後的情況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意外。」

雅庫平靜地說了這麼一長串話,光我沉默地聆聽。

「雖然,在作為戰士的這方面,哈魯的確變得比當年弱小許多……但是,能夠享受一次遲來的童年,能夠在日本認識關林先生、藏地先生、穗瀨先生,和光我先生您,想必哈魯是十分幸福的。
「十歲時,我想要把自己的karda給哈魯,那之後便有了送給別人第一把karda的習慣。只是,哈魯不喜歡用刀,我也一直沒有給他一柄kukri,後來卻發現了許多令我願意為他們鍛刀的人。今天,我給了穗瀨先生一把kukri,是我在離開故鄉前鍛造的最後一把。下次再開爐,大約要等到五年之後了。光我先生,我希望五年之後,鍛造出來的第一把kukri可以送給您。」

雅庫的目光沉靜而坦誠。光我不禁自問,五年後的自己,會成為值得雅庫送出第二把刀的人嗎?
而春男,當五年之後,他遲來的童年期終於結束、再次見到雅庫時,他會不會重新成為那個傳說中的「喜馬拉雅的最強戰士」呢?

光我沒有答案。他向請他喝茶的雅庫道了謝,回到自己的房間。



雅庫離開日本、去英國服役後不久,河野春男曾因為想念童年的友伴而哭了鼻子。來超日本摔角的道場訪友的光我無奈之下,開車帶他去看新上映的好萊塢大片。車上,春男想吃糖,翻開手套箱,便看見光我放在裡面的、雅庫贈予的那一柄karda。
「你知道嗎?這把刀,用來削水果特別方便,」春男對光我說,「雅庫可以把蘋果皮削成長長的一整片呢。」






本文最後由 Masasoite 於 2023-2-28 19: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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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asasoite 發表於 2023-2-28 19: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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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醫患關係

醫患關係



假設英初現在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第一年住院醫,那麼茂吉·羅賓遜絕對會是他最喜歡的那類病人:有禮貌、事情少、不怕疼、遵醫囑,恢復速度快得不講道理。每一個醫生都希望能遇上這樣的患者。
然而,英初在醫學界橫衝直撞了已有好些年,對事物的評判標準早就朝著「完全不對勁!」的方向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到現在,只有「恢復速度快,值得解剖」這一點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能解剖的患者不是好素材,英初的原則就是不浪費時間精力。
他最近的興趣,主要集中在把護理師出身的吉澤心美培養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全科醫生,因此一天到晚都出現在帝都大學的校醫院,令吉澤本人和太宰校長煩不勝煩。
「最近政府沒給你派工作嗎?」一日,太宰怀揣一把武士刀出現在護理站,劈頭問英初。
「坂東沒死,上面在討論其他方案。也沒什麼別的需要即刻幹掉的目標,所以這一年我大概都沒事做。」英初兩手一攤,作出十二分閒人姿態。太宰懶得多說,把一份合同啪地拍在英初面前。
「術後復健?」英初一目十行地掃視條款內容,「無聊,不去。」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了上面白紙黑字列出來的薪金數額。
眾所周知,「解剖魔」Dr. Hanafusa,為了完成諸多出於私人愛好的實驗項目和人體改造,一向囊中羞澀。
因此,太宰由紀夫早已預料到,英初會在收到這份合同的兩個小時後,即出現在森得利公司新近購置土地並興建完成的員工療養設施中。只是,他沒能預見到這一點:英初跳上新幹線時,順便把太宰麾下的得力干將、帝都大學秘書處的大救星吉澤心美,也一併帶走了。

吉澤護理師覺得,自己在這份新工作中最重要的職責,就是時時刻刻盯住英初醫師,防止他按捺不住那瀕臨失控的求知欲,把他們負責治療的病人、「滅殺牧師」茂吉·羅賓遜當場解剖,心肝肺腎全部泡進福爾馬林——等一下,這和她在願流島上做的事根本沒有區別嘛——每當英初沉默一陣,然後開口向茂吉詢問什麼時,吉澤都要趕在他把「解剖」這兩個字說完之前,衝上去摀住醫師的嘴,以防事態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幸,雖說英初癖好詭異,個性卻隨和。既然不能解剖,他也就安安分分地幫茂吉做復健。每日的工作用時甚短,茂吉又是萬中無一的模範病人,故而英初有許多空閒,可以專注於自己的業餘項目。此外,英初是個頗有生活情調的人,他在森得利的療養院內住一間豪華套房,聽德弗札克的黑膠唱片,讀中古書店淘到的宮澤賢治全集,每天吃好喝好,過得悠然自在。

……或者,至少,他能夠維持住這樣的表象。
那麼,表象之下的內在呢?
……

——想要知道,想要觸碰,想要切開,想要取出,想要解剖想要解剖想要解剖想要看到活的大腦死的心臟灰白的骨骼裸露的神經還在工作的胃與膀胱想要聽到流動的血液加速的脈搏想要把毒氣彈和刺刀和單發式的火箭炮裝載到人體上——英初很清楚,自己和死在願流島的目黑正樹雖不能說完全是同一類人,卻畢竟十分相似。唯一阻止他像目黑那樣、把想法化為現實的,只有用他的邏輯思考所勉強維繫住的、搖搖欲墜的理智。

使那理智終於越過臨界點的,是第二個療程開始後的某一日,脫下上衣、趴在理療床上的茂吉突然問他:
「醫師,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
一般來說,英初對於這樣的問題,都有早早準備好的標準答案。但提問者恰好是這幾年來他最想解剖的對象之一,而吉澤護理師又正巧在隔壁樓負責一場衛教講座、不能及時地阻止他大放厥詞。英初尚存幾分自知之明,遂努力保持可貴的沉默。

但,不知為何,「滅殺牧師」對此事很有些執著:
「艾蓮娜也很擔心你,醫師。我雖不是神父,卻也讀過幾年神學院。無論宗教信仰為何,你可以向我告解。」

過了數秒,英初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茂吉·羅賓遜,請問我是否可以解剖你。」
他的心臟似乎跳動得比以往快了幾拍。異常事項,有待自檢——英初在腦中做好備忘。

「……現在嗎?」短暫的思考過後,茂吉問。
「普通人這時候應該已經被我嚇跑了吧,」英初一不小心把心聲說出口,「不過,對,就現在。」

「抱歉啊,現在恐怕還不行。在艾蓮娜能夠獨立之前……我還需要這副身體來戰鬥。」
意料之中的拒絕。但令人驚異的是,茂吉的聲音,聽來確實是如他所言的那般,充滿著真摯的遺憾。
他甚至還換位思考,站在英初的立場,為他出謀劃策:
「但是對於醫師而言,不能解剖想要解剖的人體,應該也很困擾吧。這樣如何:若我有一天死在擂台上,那之後的事,就統統交由醫師處理。等到今年更新遺囑時,我就跟律師說明……」
現在,英初反倒想要按下暫停鍵了:「茂吉君,倘若你真的照此辦理、更新了遺囑,搞不好我會暗中設計,很快讓你在某場比賽中被對手殺死……茂吉君是個好人,總體而言,我還是希望好人能長命。」
「那麼,如果是老死呢?年老的戰士的身體,對醫師來說仍有價值嗎?」茂吉問他。
英初突然意識到,幾個月前,確實是自己把茂吉從死亡線上生拉硬扯拖回了人世間。
這也許是茂吉·羅賓遜風格的致謝吧。換作是任何一個其他人接受這樣沉重的謝意,可能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但英初卻猛然發現,他與茂吉好像很合得來。
「先不管有沒有價值,茂吉君,我比你年長好幾歲,」他苦笑著回應,模糊地揭示自己的年紀,「生活方式也不甚健康,可以說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會死在你的前面哪。」

「誰會死在誰前面?」隔著理療間的簾子,吉澤心美疑惑地發問。
「沒人會死,」英初面不改色地即答,「吉澤君,講座結束了?有勞你了!」



儘管,英初終究還是無法如他所願,成功地對茂吉·羅賓遜進行解剖,但他同樣也注意到,只要待在對方身邊,那種對於切割、剖析、稱重、拍攝……等等的步驟的慾求似乎就沒有那麼強烈了。對於需要享受難得假期的英初而言,這無疑是件好事。
為了能和茂吉更長久地相處,他問前者會不會玩花牌。茂吉回曰不會,但很樂意學;於是,茂吉剩下的數月復健療程裡,這兩個人每天都在飯店的休息室隔桌對坐、不斷「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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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戰士以拳對談

戰士以拳對談


終其一生,加奧朗·溫薩瓦特與他最尊敬的那位鬥技者,只見過短短的三次面。



第一次,加奧朗只是個七歲小鬼,每日在家附近的泰拳拳館和年長他幾歲的拳手對打,還沒有被前任泰王慧眼識珠地挑中,做王位繼承人的近身護衛。
王妃有孕的重磅新聞一出,舉國歡慶,鄰國順勢派來外交使團,學術訪問、商業交流……負責管理體育賽事的官員們一拍腦袋,全東南亞的格鬥高手們便齊聚曼谷,辦了好一場演武盛會。
明明是十月份,那天卻熱鬧得簡直像是新年,滿城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素坤逸路上,花車一輛接一輛。同一座拳館出身的、年紀更大的少年們站在車上,擺出架勢,接受道路兩旁民眾的喝彩。接著是異國的武術:寮國的寮拳、菲律賓的迦利、印度尼西亞的班卡西拉。人小鬼大的加奧朗仰起頭審視著他們,在內心判斷自己大概打得過其中的多少人。
直到最後的一輛車緩緩駛來,緬甸的國旗下只站著一個人,身材瘦高、面上紋有奇怪花紋——他的動作立刻吸引了加奧朗全部的注意力。
完了,這個人我絕對打不過——是加奧朗的唯一一個想法。他頭一次見到使用緬甸里衛的武者,對方和他一樣,強得超出同齡人的規格外。
結果,等加奧朗晚上回到拳館、吃完晚餐、預備完成夜間的訓練,便看見下午花車上那個超強的、中學生年紀的緬甸拳手,正在道場中心的擂台上,和拳館裡最強的泰拳手一對一地比試。對戰結果不出加奧朗所料,緬甸拳手贏得很輕鬆,他還輪番打敗了之後上場的拳館第二和第三。他們都是已經成年的大人,比緬甸拳手更高大、力量更強,卻仍然戰敗。
從擂台上跳下來,緬甸拳手注意到了場邊個子小小的加奧朗。
「嘿,我記得你!下午花車巡遊,你在終點附近看……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他講一口意外嫻熟的泰語、驚訝地跟加奧朗打招呼,一邊蹲下身,使自己雙眼所在的高度與加奧朗的目光平齊。加奧朗報上自己的全名,禮貌地詢問:「可以和我打一場嗎?」
「哎呀,今天又站又打了一整下午,剛才還跟貴拳館的幾位切磋,很累啦。現在跟你打,我怕是要吃虧耶。」說的句子變長,便能輕易從他的泰國話中聽出緬甸口音。緬甸拳手半蹲半跪在加奧朗面前,作勢捶胳膊揉肩膀。加奧朗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確認那金眼睛的深處的確有掩藏不住的疲憊。
「嗯……那明天呢?」加奧朗不死心,再接再厲地問。
「明天我要去清邁啦,清晨就走。」年紀大概是加奧朗兩倍的里衛拳手抱歉地說,「你幾歲了?」
他轉移話題的技巧好糟,但加奧朗還是耐心地回答了(「七歲,不過十二月會滿八歲」)。里衛拳手說:「七歲!這個年紀就該多睡覺嘛——順便一提,我十五歲,有個比你大一點兒的弟弟,他也是里衛拳手,你們未來說不定會在擂台上遇到喔。」他站起身,在腰間比劃了一個較加奧朗高出好幾公分的身高,又摸摸他的頭頂:「很高興認識你,小加奧朗,我得回旅館去了。我們——有機會再見?」
加奧朗平素很討厭別人摸他腦袋,但今天卻意外地感覺這一瞬間的接觸可以忍耐。即使經歷了連續的戰鬥,緬甸拳手的指腹仍溫暖而乾燥,也沒有弄亂加奧朗的頭髮。但七歲的小小泰拳手還是條件反射般地做出護住腦袋的動作,緬甸拳手不禁笑出聲來。
多麼溫柔的笑容啊,如果我有一個像他一樣的哥哥……獨生子加奧朗如是想,很快又主動停止了這樣的想像。等他回到家、洗完澡、鑽進被窩,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問那位緬甸拳手的名字。
遺憾的是,加奧朗所在的泰拳武館裡,無論是師父還是那位拳手的三名手下敗將,也都不清楚拳手的名字到底叫什麼,只籠統地稱他為「那個很強的緬甸小子」。

加奧朗直到十二三歲才獲知他的名字。奈溫帕因,讓整個緬甸為之自豪的年輕里衛天才,湄公河流經的每一個國家的小伙子們所崇拜的對象。
加奧朗印象最深刻的,卻還是某個下午他在素坤逸路的那輛花車上拳打腳踢的樣子。



第二次見面,加奧朗十六歲,不敵某個知名不具的、自稱是他「一生的對手」的傢伙的死纏爛打,被邀請到後者位在緬甸的家裡去。
「我爸做飯超好吃,我哥正好也在家,弟弟們聽了很多你的事,都說想見見你——去嘛去嘛去嘛去嘛!」
加奧朗不勝其煩,終於在暑假的一日搭機飛到仰光。薩帕因剛過了十八歲生日、考出駕照,前來接機時熱情似火,大喊大叫了五分鐘。
他家住在城郊,天色碧藍、空氣清新。進門後第十秒,加奧朗臉色鐵青,轉身扯住薩帕因衣領:
「你哥是奈溫帕因。你是奈溫帕因他弟。」
「沒錯呀!咦,我沒跟你說嗎?」薩帕因理所當然地回覆,一臉的無辜,「不過,我跟我哥長得那麼像……我以為很好認!」
「你沒說過,而且,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加奧朗咬牙切齒。
他們話語中所指的對象正從廚房端出一盤又一盤的緬甸料理,往餐桌上放。等到羊肉咖哩上桌,奈溫帕因才抬起頭、解下圍裙,跟加奧朗打招呼:「呀,小加奧朗,好久不見啦!」
的確是很久沒有見了,九年……久到第一次見面時的記憶都已模糊。
奈溫帕因與他的父親一同準備的晚餐豐盛而美味,餐桌上,每個人都大快朵頤。
就是今天。加奧朗想。機會難得,我今天一定要和奈溫帕因切磋一場。
事與願違,晚餐過後,加奧朗被薩帕因還有他的一堆弟弟(每個人都像薩帕因一樣活潑好動,實在數不清一共有多少個)纏上,在道場裡傾情上演一出「倒霉的泰國青少年大戰一幫瘋掉的緬甸人」。待到奈溫帕因推著一推車西瓜過來分給孩子們吃時,加奧朗已經累到半躺半坐在場邊,不願動彈半分。
「明天跟我打?」他問奈溫帕因,後者在加奧朗身旁席地而坐,好脾氣地笑笑。他還沒開口,加奧朗便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奈溫帕因說:
「明早我要飛東京……你別起來!」他嚇得連忙按住正欲暴起的加奧朗。
薩帕因捧著一盆西瓜經過,也遞給加奧朗一塊: 「我哥在日本工作,可厲害啦。現在都是他給我發零花錢。」
十八歲的人,還領什麼零花錢……加奧朗憤憤地啃西瓜,選擇性遺忘自己幼時曾暗暗許過「想要像『緬甸拳手』那樣的哥哥」這一願望的事實。他有點生疏地開啟與奈溫帕因的談話,大致講了自己近年的情況,又說了在武技修行上遇到的瓶頸。奈溫帕因很認真地傾聽,時而給出一兩句話的建議,一直到孩子們的睡覺時間。
與帕帕因先生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實則只有奈溫帕因和薩帕因二人,其餘年紀更小的,都是帕帕因先生這些年來陸續收養的孤兒。十二歲以上的男孩們在大宅中有自己個人的房間,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們則集體睡在一大間宿舍中。奈溫帕因延續他住在家裡時的習慣,去給年紀較小的孩子們蓋被子和唸睡前故事。二十分鐘後回到道場,便發現自家弟弟和弟弟的朋友正並肩靠坐在牆邊,懶洋洋地比劃著招式。
「都說戰士以拳對談,」他忍住笑,囑咐兩個青少年,「不過你倆也別談得太晚。」

第二日清晨,薩帕因開車送長兄去機場。加奧朗睡過了頭,沒能送行,他又在薩帕因家裡待了一個禮拜,期間和薩帕因用拳頭談話到這輩子都不想再談。
那之後,加奧朗成為成年人,開始正式為泰國王室工作。他偶爾還是會在比賽中遇到薩帕因,薩帕因有時也會長途奔襲前來曼谷找加奧朗。可不知怎的,他卻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說過奈溫帕因的消息。


第三次見面是在八年後,帕帕因先生的葬禮上。
薩帕因的情緒很低落,別人不在看時,他便藉用加奧朗的肩膀,讓加奧朗的西裝外套肩頭被淚水打濕一整片。其餘的時候,薩帕因都在努力安慰年紀還小的弟弟們。
奈溫帕因是長子,負責葬禮上絕大多數儀式性的事務。他的面色略顯憔悴,只遠遠跟加奧朗點了點頭。葬儀結束後,薩帕因帶孩子們去吃午餐,奈溫帕因則示意加奧朗陪他一起走一段路。
墓園附近有一潭小湖,湖畔稀疏種了一圈樹,他們繞著湖岸散步。
奈溫帕因一路沉默,加奧朗則想不出半句除了「節哀順變」之外的話講。他向拉爾瑪十三世告了事假,以私人名義前來奔喪,見到薩帕因和奈溫帕因的面,才知語言蒼白無力。
走了快半小時,奈溫帕因忽然說,小加奧朗,我們來談談。
加奧朗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們脫下西裝外套,在樹與湖之間的空地上點到為止地過招。奈溫帕因的戰鬥風格與薩帕因的不同,加奧朗一開始有些不太習慣,費了些工夫應對。只不過,雖然奈溫帕因肢體強韌、動作迅捷、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瞬息之間經過精準的判斷、思考和計算後出手的結果,但加奧朗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奈溫帕因的狀態,彷彿是風中孤燭、強弩之末。
應該是我的錯覺吧,或許是因為他的父親上週才過世……二十四歲的加奧朗如是想。
這段時間,他正由泰拳轉向拳擊,得了個「最強新人」的稱號,正值意氣風發之時,但面對自己所尊敬的戰士,便忍不住想得太多。
想得太多的結果,就是被經驗遠勝過你的強大對手找到破綻。
人生第一次與偶像過招,戰無不勝的加奧朗·溫薩瓦特很遺憾地品嚐到敗果。
「要加油啊,小加奧朗。」奈溫帕因微笑著伸出手,把加奧朗從地上拉起來。
加奧朗說,謝謝指教,明天能不能跟我再打一場。奈溫帕因也答應了。
不巧,當晚泰國警方收到針對拉爾瑪十三世的犯罪預告,加奧朗被急電召回國內。臨走前他又跟奈溫帕因強調了一遍:還欠一場切磋,我們到時再談。
好,到時再談。奈溫帕因點頭同意。

不想,竟成永訣。



加奧朗出席奈溫帕因本人的葬禮,這算不得一次見面。畢竟,其中的一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遺容十分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是一句確切的形容。加奧朗終究意識到,奈溫帕因和薩帕因的確長得很像:二人都有一張娃娃臉。只要薩帕因安靜下來、閉上眼睛,便能輕易辨認出他們五官的相似。黑檀木的棺槨中,長眠的奈溫帕因一點也不像是三十四歲。
相比兩年前,父親死去時的表現,這一次的薩帕因鎮定且冷靜得過分,並且對於奈溫帕因死時的情形語焉不詳,只說是持續積累的長期勞頓和打擊傷害所致。加奧朗已經明白自己從他那邊問不出真話。
他和薩帕因的關係的確很好,甚至,薩帕因可說是除了拉爾瑪十三世之外,在這世界上他最為信任、也最為信任他的人。但薩帕因似乎覺得,除了戰鬥之外的任何話題,都不構成影響他們的相處的因素,因此沒有與加奧朗深談的必要。帕帕因和奈溫帕因曾經的、在日本的工作究竟是什麼內容;薩帕因帶著一群年紀尚幼的弟弟們,接下來要去往何方;為什麼仰光郊外的那棟大宅,現在已經不在薩帕因的名下……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加奧朗努力將它們壓抑下去。
『都說戰士以拳對談,不過你倆也別談得太晚。 』記憶中,二十四歲的奈溫帕因說完這句話,笑著掩上道場的門。
加奧朗在二十歲之前,像這樣與薩帕因交談了許多次,用拳頭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一次卻隔得有點久了,加奧朗不知道,薩帕因變強了多少?和兩年前的奈溫帕因相比,孰強孰弱?
他只能將薩帕因與兩年前的奈溫帕因作比較。因為,在加奧朗的一生中,他與他最尊敬的鬥技者奈溫帕因只見過三次面,二者真正「對談」的次數更少,只有一次。
那次對話中,奈溫帕因對加奧朗說的是:

很高興認識你,小加奧朗。
要加油啊,小加奧朗。


「薩帕因,」加奧朗終於開口說道,「我們來談談。」





本文最後由 Masasoite 於 2023-3-2 23: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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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同級生

同級生


吳堀棲和吳變造同歲,關係比多數人所想像的更加親近。堀棲的祖父與變造的外祖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故而堀棲與變造是從表兄弟,這在人數眾多的吳家,幾乎就和親生兄弟是同一個意思了。不過,他倆關係好,並不單純只是因為歲數相同,或者血緣相近。
在吳之里,吳家的孩子們到了接受教育的年紀,一部分會去上公立的小學,另一部分則是去族中的學堂。這主要取決於父母的偏好。當然,暗殺天賦更好的下一代,默認都是會進入吳家自己開設的學堂,從六歲開始就接受圍繞著暗殺技巧而設計課程的精英教育。
變造的父親是入贅吳家的普通人,母親的解放率則不到15%。年幼時,變造就明白自己長大後恐怕不會像同族的其他人那樣厲害。雖然天天追在大他四個月的「堀棲哥哥」後面瘋跑,但是……但是堀棲哥哥這跑得也太快了一點!
變造根本追不上,停在原地哭。堀棲的祖父、即變造的舅公,早已退休在家頤養天年,見狀也著急。擅長使用投擲道具的資深暗殺者忙折了架紙飛機丟出去,正中堀棲後腦。個頭比表弟高一點的面癱泡麵頭小男孩轉身跑回來,牽起弟弟的手,帶他去隔壁鄰居家的庭院裡看金魚。

六歲以後,二人去了不同的學校。變造就讀的公立小學裡,一大半的學生長著像他一樣的、「吳家的」反色眼睛,鬧鬧哄哄地和不姓吳的小孩子們混在一起。放學後要去兩個小時的安親班,學習一些基礎的控制身體的方法,這樣在小學裡打鬧時,不至於讓普通人家的小朋友們意外受傷。族中的學堂則在正常的時間放學, 沒有額外的補習要求,吳堀棲卻擠進安親班的教室,要和變造一同聽課。
「我不在,沒人保護變造,他被欺負了怎麼辦?」被問及原因時,堀棲理直氣壯。他的母親哭笑不得,父親則毫無形像地翻了翻眼睛:拜託哎兒子,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不也沒人保護變造嗎?那段時間他可是過得好好的——
多年後,道上的人都聽說過「鬼哭童子」吳堀棲的名號,並達成共識,將他評價為吳家人當中最有騎士風範的一位。這種騎士風範來源於六七歲時,小學一年級的堀棲對於同齡表弟的保護欲,清楚這個細節的人,則只有吳一族的極少部分成員。

但他倆還是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了。
能力相差太多,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堀棲和比他大三歲的夜叉姐姐一起,被堀雄伯父拎走,每天做提高能力的特訓。變造在小學也交到了新朋友:星哉和九郎都是吳一族的人,各自的興趣和變造的大相徑庭,三人卻很談得來。
堀棲和變造見面一起玩的時間逐漸減少,到了四年級,終於變成只在家庭聚會上才與彼此見面。所幸,二人相處時的默契還在,堀棲仍自覺有義務保護實力較弱的表弟。不管聚會在誰家舉行,他倆都會找出時間一同去看堀棲鄰居家的庭院裡養的金魚。



十二歲,堀棲殺了第一個人。
這是跟隨見習時,任務中發生的意外。堀棲所殺的人並非目標,但他出於自衛,不得不動手。事實上,隨著時代變遷,吳家人現在可在十八歲時選擇是否要成為殺手,是兼職還是全職。族裡百分百尊重自由意志,只不過,為了收入和傳承,絕大多數成員還是會選擇吃這碗飯。簡單來說,這一代的吳一族殺手,絕大多數都是在十八歲後才第一次殺人,而堀棲所遭遇的意外,令他的「初體驗」一下子就提前了六年。
按堀棲的父親和祖父的說法,要么,你把所有你殺掉的人都記著,每一個名字,每一張臉,殺人的時間和地點,所有的細節,一個也不許忘。要么,從現場回來,立刻就把那些事情統統拋諸腦後,再也不可以去想。
十二歲的吳堀棲選擇第一個選項。他並非完全冷血——若是那樣,直接選第二個選項就好了——因此更加痛苦。夜裡,他做噩夢、睡不著,思來想去,不願打擾父母和夜叉姐,遂從窗戶離家,跑出三條街外,翻變造家的牆。

「堀棲?你怎麼了?」變造夜半驚醒、睡眼朦朧,發現一個眼熟黑影蜷縮在自己床腳。
「……我沒事,就是想在這裡待一會兒。」堀棲悶聲悶氣地回答。變造聽出不對,立刻按開床頭燈。
「天啊!堀棲,你沒穿鞋就一路跑到我家?到底發生什……」
變造去握堀棲的手,驚覺他渾身冷汗、皮膚冰涼,於是話說一半,忙忙地去給浴缸放熱水,然後連拖帶哄,把堀棲送到浴室。
「我的睡衣你穿肯定小……但沒辦法,先將就一下。啊,我去廚房泡熱可可!」
他一邊飛跑下樓,一邊慶幸自己那對過於恩愛的父母正在北海道度假,這會兒不在家裡。一番兵荒馬亂後,堀棲和變造一同泡在溫熱的水中,各捧一杯加了棉花糖的熱可可。浴鹽是變造母親買了卻不喜歡用的野玫瑰香氛,昏昏欲睡間,變造清楚地聽見堀棲吸了吸鼻子。
「今天……不,是昨天了。昨天,我殺了人。雖然是出於自衛,但我……『解放』之後,瞄準的是對方的太陽穴。」堀棲慢慢地說。
變造手一滑,差點把陶瓷馬克杯摔在淡粉色的熱水中。堀棲被他出的洋相逗笑了:「不必那麼緊張,你看,我現在好好的。」
半夜跑到我房間來偷偷哭,這可算不上是「好好的」。變造想道,一邊喝了一大口熱可可壓驚。他搜腸刮肚,試圖謅出些安慰的語句,然後意識到此事難度實在不小。因此,他只能說真心話:「對方是大人沒錯吧?堀棲哥,你做得很好了,那種情況下,對手和你之間,必定有一個會死。對我來說,你能活下來,比什麼事都更重要。」
堀棲接受過長時間的專業訓練,明白如何及時校準自己的道德標尺,而不受任務目標的生死與自身的殺孽所困擾。雖然吳一族的大多數人都要等到成年以後,才會具體應用這套包含了自我暗示和認知覆寫的解決方法,因此在五年級的簡單接觸過後,多半會在高三時再學一遍;但是,對堀棲來說,只要是在課堂上學過的東西,就不可能忘掉。坐在溫熱芳香的水中,他的頭腦漸漸地冷靜下來了,也為方才莽撞的行為而感到些許的羞赧,於是轉開話題:
「話說回來,變造,你剛剛怎麼突然叫我『堀棲哥』了?上次這麼叫我,還是兩年級時的事吧?」
吳變造假裝沒聽見。

那晚之後,他們又時常見面。每當九郎和星哉去參加體育社團的訓練,變造就和堀棲一起在圖書館自習。



十五歲,周遭的所有人都在大談特談戀愛。星哉和九郎換女友的速度比換衣服還快,變造也順應大流,交了一位女友。戀愛談了四五個月,十五歲年輕人該做的和不該做的事兒都做了,二人自覺功德圓滿,遂和平分手。
轉頭一看,怎麼堀棲還沒有跟任何人交往過?整個吳之里,希望與堀棲約會的女孩就算沒有一百位,總也得有八十個。分手後閒到長蘑菇的變造覺出事態有異,前去查探堀棲口風。
「我還在探索自己的性取向。」性格嚴肅的吳堀棲表情更嚴肅地說著一般的十五歲青少年說不出來的話。吳變造這三年在圖書館讀了太多書,即使遇上這種一鳴驚人的開場白,也能冷靜應對:「異性戀、同性戀、泛性戀、無性戀,比較常見的就是這一些。心裡有譜嗎?」
吳堀棲心裡著實沒譜,便花了一段時間做實驗。得出結論的那天,他憂慮地對變造說:
「我覺得我是泛性戀。」
變造比堀棲本人還要早幾個月就搞清楚了這件事,聞言敷衍點頭,正準備說些場面話。不料,堀棲還有下一句:
「雖然有一定可能會在未來愛上女生,但是,我不想要小孩子。」
變造驚訝地看向堀棲。
在吳一族,優秀武者血統的傳承,以及與這傳承有關的社會行為,是人們認知體系中的第一要義。變造在這方面倒是沒什麼壓力,他的解放率至今也只有14%,即使之後再提高,也很難超過20%。故而,他並未詳細考慮過結婚生子的事,建立家庭固然好,在可預見的未來中沒有也行。但是堀棲和他不同,儘管才十五歲,堀棲的解放率卻已有驚人的68%,有極大的可能在成年時突破75%的大關。在吳一族新一代的年輕人中,這是絕對頂尖的數字,搞不好,還意味著吳陸鬥之後的、再下任族長的位置——結果,吳堀棲說,他不想要小孩子。
變造明白,這時候應該控制住好奇心,不去問「為什麼」。反正,以他對堀棲的了解,八成是「在小孩長大成人前我可能會死掉,會不利於下一代的心理健康」這種聽起來居然很有道理的正經理由。
他稍作思考,換從另一方向入手,引導性地提問: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有了小孩子,然後在一次任務中意外死掉。到時候,堀棲會幫我照顧他們嗎?」
堀棲毫不猶豫地點頭。隔了一會兒,又添上一句:
「但是,變造,在我所認識的人之中,你是最不可能死掉的那個。」



十八歲,吳變造報考了消防學校,也成為了兼職的殺手。
另一方面,因為十二歲時的那次經歷,吳堀棲在十六歲那年就獲得了族長惠利央的特別許可,和族中的精英們分頭執行難度較高的暗殺任務。他積累了兩年的經驗,可為變造選擇首次任務的對象時提供參考。
變造考完第一學期的期末測驗,確認理論和實操都能拿優良。搭上電車回到吳之里的家中,便收到舅公送的作戰服、外祖母送的匕首和母親送的手槍。他於是明白,這個夏天,他必須終結至少一個人的性命。
「利用你的長處,」吳堀棲說,與他一起整理著出行用的裝備,「變造,你其實很強。」
我的長處。吳變造開始努力運轉被消防法的條款佔據了整整一個月時間的大腦。我有什麼長處……喔,我的耐性很好,不然也不可能跟星哉和九郎做朋友,天知道那兩個人為什麼每次猜拳和抽籤都能贏過我……
判斷力,方向感,槍法,速度。
還在中學和高中學了整整六年如何最有效率地殺人,考試前筆記都有背起來。
……很好,出發吧。

設下多重陷阱、三天的追捕和一天的守株待兔之後,十八歲的吳變造成功解決了他的第一件暗殺任務,從此得名「狩鬼」。



「沒錯,狩獵之鬼,這個名字是我替他想的。」十九歲的吳堀棲愉快地承認。參與會議的其他人紛紛驚訝:「你跟變造君的關係很好嗎?」
「我們是同級生,」堀棲說,巧妙地選擇一個最無足輕重的詞語來定義,「只不過,從沒上過同一所學校就是了。」




本文最後由 Masasoite 於 2023-3-3 19: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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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asasoite 發表於 2023-3-3 19: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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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An Assortment Of Different Things

An Assortment Of Different Things



「我最近想要開一家研究無人駕駛電動汽車的公司,也有意建造宇宙飛船探索火星,」豐田出光說,「喔,順便,還打算把推特公司買下來……」
「停,打住,求你,」乃木英樹看上去簡直像是想從二十七層辦公樓的落地窗跳出去,「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



有一天,山下康夫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哥山下健藏往他的房間搬了一整個書架的繪本,顏色鮮豔飽滿、畫風童稚可愛,又有一定的文字量,一看就是面向六至八歲的小學低年級兒童。只是,仔細一看,卻發現書名顯然有哪裡不對勁:
《我的第一本C++》
《我的第一本量子物理》
《我的第一本行為心理學》
《我的第一本微積分I》
「給我未來的侄子侄女,」夢裡他大哥如是說,「願他們無憂無慮,健康成長。」
然後康夫就驚醒了。警惕環視周遭一圈後,才慢慢確認: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小孩,大哥也沒有突然回家,往我房間裡搬一整架的書。
幸好是夢。



※※※



倉吉理乃的大腦在她出生前後,就被父親請人用不知哪兒來的超現實科技改造,十幾年後令她成長為童年時期的自己最討厭的樣子。為了和這樣的自己和解,理乃拼上性命,才從父親的控制下逃出來。
父親也許愛過母親,也許不愛,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在意這個了。母親並沒有活著看到她的出生,據她所知,父親也沒有別的親生子女。
她迫切地需要與人發生聯繫。未離家之前,鬼鬼祟祟談過好幾個男友女友,全數被父親發現並拆散了。她逃跑前幾個禮拜,父親把一名擁有普通中學生外表的殺人狂帶回了家,似乎是要收作養子。
父親沒有讓她和他見面。不過,理乃從門縫裡看見了,那個男孩哭出來的眼淚,是血的顏色。
從那天起,她有了弟弟。即使他在成為她的弟弟之前,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那也仍然是她的弟弟。
父親如飢似渴地利用著這男孩的一切,尋找代理孕母、研究男孩的DNA、從他身上抽出血液做檢查。理乃趁著父親注意力轉移的短短幾日空檔,成功地離家出走。這一離開,就再也沒回去過。
二十年後,那位她年少時站在二樓露台、自上而下觀察過的瘋子弟弟死在南方海域的島嶼。
又過了兩年,她發現當初那實驗的產物已經變成人高馬大的大三學生,站在她的眼前。
又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看起來暫時還沒有壞掉。
但是,既然大家都是父親的孩子,那麼總有一天,一定是會壞掉的。
為了不再有新的、這樣的孩子出生,她特意告訴新的弟弟一個秘密。
新的弟弟殺死了父親。
不過,殺死父親的人,到底是弟弟,還是我呢?



※※※



因幡良受他父親命令,他父親則受瓜田數寄造他父親命令,瓜田數寄造他父親又受速水勝正命令。上層意志透過連環命令的鏈條傳達下來:瓜田數寄造未來必須成為聯姻工具。速水勝正命令Penasonic的現任老闆命令他的首席保鏢命令中學生因幡良:把小瓜收到的情書都拿走!
因幡良真的盡力了,怎奈情書無孔不入,若有人想要小瓜看一份情書,那麼小瓜無論如何就是會收到、會看到。這就是日本的中學的運轉規則。
因幡良的任務完成得不夠好,速水勝正責罵瓜田數寄造他父親,瓜田數寄造他父親訓斥因幡良他父親,因幡良他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向因幡良露出了有點失望的表情。
第二天,當一封嶄新情書出現在瓜田的教室書桌,因幡良第一個衝了上去:
「你們不要再給小瓜送情書啦!」他用頭髮夾走那個粉紅色的信封,大喊道:「小瓜已經有我(來把他的情書都收走)啦!」


※※※


摩托頭Motor老闆鷹風切已aka「黃鷹」,一生瀟灑不羈,沒有女人、沒有孩子。這樣的他,人到中年,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年齡和個頭都有點超出界限的……養子。
「為什麼?一郎是你收的徒弟,為什麼要把所有事都交給我做?」鷹風憤怒地質問好友黑木玄齋aka「魔槍」。黑木不動如山:「我沒有收徒弟。這只是普通練武,是他自己要來站在旁邊看。」
鷹風更加生氣,甚至想要回老家重操舊業開公司去。但當忙碌的前幾日結束,平靜下來後,他卻發現一郎這小孩意外地好玩。
直接跳過育兒的前二十五年,上來就養一個已經二十六歲,但心靈意外地純淨(……希望如此)的小鬼,首度當爸爸的鷹風切已,每一天都過得很有成就感。

又:中田一郎aka「理人」,拜師學藝一個月,不是很好意思詢問他的師父和師父的友人是不是其實已經跟彼此結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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