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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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福 發表於 2022-8-3 21: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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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奇幻架空
連載進度: 連載中

介紹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佇立在水邊,
暴風雨襲捲而來,花朵滿身是傷。
黑暗緩緩降臨,
一顆星星趕跑風雨,閃耀的星光照亮花朵,
她甩去雨水,向著夜空綻放。



  伊斯奇羅斯苦熬三年,終於迎來了勝仗。
  作為國王的安卓利亞功不可沒,她甚至親赴戰場最前線,藉此鼓舞將勝利帶回王國的士兵。
  然而,在前往的路途,安卓利亞發現疑似「國花」的蹤跡,追上去後,卻有位女孩倒在了國花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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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歐洲架空,女王撿到女孩的故事。正文總字數4萬3千字,外傳字數1萬。正文將依序免費公開在網路,每週三更新。
外傳僅會收錄在實體書,以及不曉得有沒有辦法成功上架的電子書。
書籍相關資訊:https://somedaybreak.blogspot.com/2022/09/onlycn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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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8|前三章內容修正部分內容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3-1-15 21: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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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8-3 21: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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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王,為什麼王城內四處都有這幅花的畫像呢?」

  「它是『國花』。不僅代表伊斯奇羅斯,也象徵著我們一族。」

  她抬頭望著掛在牆上的巨幅方形圖畫,一朵高大的白色花朵泛著銀色光芒,聳立著、俯瞰著底下的人們。

  她伸出小小的手,「父王,我可以看看真正的國花嗎?」

  「你會看到的,安。」

  安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手掌收攏又張開,就像是隔空抓取花朵。




  亞歷山大抱著卷軸,穿過佈滿昂貴圖畫與飾品的長廊。氣喘吁吁的他仍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笑容,他抵達一扇相比三個成人高、鑲著各式寶石的大門,向佇立在兩側的衛兵點點頭。

  衛兵甫推開厚重的門,他顧不得平常重視的禮節,高舉著攤開的卷軸大喊:「安卓利亞陛下!打贏了!這場仗,我們打贏了!」

  偌大的謁見廳僅有亞歷山大一人的歡呼,坐在王位的安卓利亞瞪大眼睛,微微挪動僵硬的身體,拿取卷軸。

  即便在喜出望外的亞歷山大面前,她依舊保持王應有的沉著風範。安卓利亞調整好頭頂的小型王冠,捏緊手中的卷軸深呼吸,盡量控制手指的顫抖。

  安卓利亞抿起嘴唇,逐字閱讀遠方稍來的消息。苦熬三次秋收的戰爭,起因於一場影響兩國未來的意外。她知曉無數人民無家可歸、上千士兵傷痕累累,為此她三番兩次與各地貴族及官兵徹夜對談,盡可能地降低國家損失,替奔赴前線的士兵撐起雙腿,建立可靠的後盾。

  她看著卷軸最後一句,勝利一詞於此刻是何等的可貴又耀眼。安卓利亞忍不住吐口氣,彷彿將這些日子累積而來的戰戰兢兢一次排出。

  「馬上召集所有人,」安卓利亞的手微微發麻,她冷靜又銳利的眼神望向亞歷山大,「戰後處理刻不容緩,接下來有得忙了。」

  訓練有素的亞歷山大立刻繃緊面孔,得令的他立刻邁開雙腿。

  安卓利亞壓著王座的扶手,顫巍巍地起身。望向亞歷山大離去的背影及門口,她順勢往側邊一瞧,牆壁裝飾獨特的王族紋飾以及歷代國王的畫像。唯有尾端相框的人物,是安卓利亞熟悉的對象。畫像保留他年輕美好的模樣,翹起的鬍子是她兒時最佳的玩具之一。

  然而最清晰的記憶中,與安卓利亞相同的金白髮卻顯得更加衰老。他躺在專屬於國王的床鋪,枯瘦的身形就像是不慎掉在地面的一根樹枝。

  「你要連同所有人的份活下去。」

  他悲慟的雙眼,唯有說這句話時炯炯有神。自那刻起,被希望填塞的寄託,緊緊銬在安卓利亞的脖頸。

  安卓利亞深呼吸,踏下台階,出於習慣地看向王座後方。每當她要離開謁見廳,她總是會仰望那幅描繪國花的圖畫。

  畫作中僅有一朵國花,盛開的樣貌如同一國繁榮,微微垂下的五片花瓣就像是上位者自傲地藐視人群。巨大又孤獨的國花,如同唯一能坐上這位置的她。

  安卓利亞低垂的眉毛埋藏無人傾訴的悲傷,緊閉的嘴唇蘊含難以釐清的憂慮。她閉起眼睛,雙手相握貼在左胸前。

  再次睜眼,綠色瞳孔中再無其他雜質。

  *

  安卓利亞捏著胸前的衣物,盡量壓抑來自腹部的不適感。許久未離開王城,搭乘馬車的顛簸狠狠地攪和安卓利亞肚裡的食物。

  前些日子與貴族們開會,不少貴族希望安卓利亞能親自到希諾羅去鼓舞、感謝士兵。安卓利亞沒有理由拒絕,立刻應允這樁提議。官員與貴族們的反應一致叫好,惟始終隨伺在側的亞歷山大不太滿意。

  安卓利亞不是不瞭解他的顧慮,但是既然已成為一國之王,她認為有些事情總該要扛在肩上。若要打破那些汙衊又荒謬的傳聞,安卓利亞勢必得付諸行動,向所有人證明她不只是先王的女兒、更不是帶來災禍的女巫,而是統治伊斯奇羅斯的國王。

  嘔吐感愈來愈強烈,她正想要出聲喚人,便聽聞鞭子揮打的聲音,馬匹嘶嘶地叫喊,馬車漸漸停下。

  「陛下,我們已抵達希諾羅。暫時讓馬匹休息,稍後再繼續往東方走。」亞歷山大的聲音自馬車外傳來,安卓利亞吞下口水,應聲推開木門。

  安卓利亞踩著萎靡的雜草,呼吸變得急促,堆積在腸胃的異樣感反倒加劇。

  伊斯奇羅斯的土地遼闊,一輩子生活在王城的安卓利亞首次踏上希諾羅。書籍記載伊斯奇羅斯各處景象,印象中希諾羅坐擁一大片森林,兩國為界的河流更是孕育生命的發源地。

  然而位於兩國邊界的希諾羅,正是衝突的首要戰場。光禿禿的森林與焦黃色的土地,處處是人類踐踏過的傷痕。殘破不堪的景象與完好無缺的王城相比,堪稱兩個不同的世界。

  安卓利亞捏著臂膀,沉重的負擔讓她需要喘口氣。她願意面對戰爭帶來的結果,但不願習慣伴隨而來的殘酷。

  健壯的馬匹飲用近乎乾涸的河川,一旁還有馬夫細心照護。安卓利亞沿著河岸行走,眼望所及的荒土令她感到窒息。左方視線的盡頭處有一塊樹叢,安卓利亞遵循著本能,從未停下腳步。就像是要親眼確認殘忍的事實還能有一線希望,安卓利亞罔顧亞歷山大的呼喚,專心地盯著目標。愈往茂密的棕綠色行走,一旁的水流跟著變大。

  距離樹叢十五步之處,她倏地停住腳步。一棵棵樹幹遮擋前方的視野,樹葉的間隙隱約可見銀色的光芒,與白日的陽光不同,銀色光芒儼然製造出不同於焦土的境界。

  是國花。安卓利亞從未見過真正的國花,她僅是瞥見銀色光芒,下意識聯想到那幅國花圖畫。父親告訴過她,國花稀少又不好栽種,只會生長在環境良好的水邊。

  水流聲混合逐步加快的心跳聲,安卓利亞邁開步伐,奮力撥開樹葉。當她穿過樹叢,泛著銀色光芒的國花躍入視野之中,旁邊還有一名倒下的女孩。

  見到國花的雀躍很快就被蓋過去,安卓利亞連忙蹲在女孩的身邊。她暗白的肌膚全是傷,破爛的衣物滿是煙硝味的焦黑。安卓利亞不怎麼費力地將她正面朝上躺在草地,她低頭湊近女孩的臉部,薄弱的呼吸讓安卓利亞鬆了口氣。她抿著嘴唇,握著女孩過分纖細的手。

  安卓利亞皺起眉頭,女孩異常的高溫留存在她的掌紋。安卓利亞不能忽視也不想忽略,她走出樹叢之外,對著急忙尋找她的亞歷山大呼喊。

  亞歷山大遵照命令抱起尚存一絲氣息的女孩,「陛下。」

  安卓利亞眼神堅定,直勾勾地望著懷有疑慮的亞歷山大。

  「帶她回去。」

  她凜然地說道。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2-9-18 00: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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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8-17 12: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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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卓利亞略感不耐地用食指敲著扶手,坐姿不如會議剛開始時端正。

  「陛下,您這麼做勢必會引來不好的言論。」

  「救人一命是好事,也是值得讚賞的美德,但是隨意把倒在路邊的孩子帶回來……」

  「王公貴族要先做好榜樣,否則人民跟著效仿,繼而形成敗壞之氣,豈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安卓利亞抬高一邊眉毛,鼻子微微抽動。會議廳內的貴族們一來一往地各執己見,表面上說給坐在王位的安卓利亞聽,實際暗自較勁,不同利益的派別相互指責。

  擁有至高權力與成堆金錢的人,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都害怕。

  長時間僵在座位導致肌肉痠痛,安卓利亞無奈地調整姿勢,刻意大聲清了清喉嚨,依然無法阻止愈來愈沒有意義的吵架。

  安卓利亞嘆了口氣,這般場景對她來說見怪不怪。自從擔任伊斯奇羅斯的首任女性國王,多失控的場面都見證過。

  那些打著為國家好的名義,而委婉又彆扭表達她有多不適任的貴族嘴臉,事到如今仍歷歷在目。安卓利亞可以指名道姓,重述他們說過的言論,依照嚴重程度給予罪責,但是她不想。

  如果她也逞一時口快,未從他人的立場去審思,也沒有實際行動,那就跟這些披著高貴衣裳的野獸毫無差別。

  「還不是因為民間到處都在傳播謠言,我才會苦口婆心勸陛下!」

  「你們明明也聽過,少在那邊裝不懂。大家都知道那些話講得多難聽,說陛下是帶來災禍的女巫,害死了──」

  「咳咳。」始終沒有參與討論的尤里西斯打斷另一名公爵,「陛下,我們認為拯救受傷的女孩沒有問題,但是把她帶到王城內,是否有失禮節,連帶損害王族名譽?」

  輪到安卓利亞發言的機會,她不著急回應。好整以暇地環視一圈,方才盡情潑灑的人們低著頭,深怕對到眼的瞬間便中了梅杜莎的詛咒。

  唯獨提問的尤里西斯與安卓利亞對視。

  安卓利亞沒有刁難的意圖,也不打算跟這群人浪費時間,她拿出早就設想到的說明:「好不容易打贏了戰爭,向有需求的人民伸出援手也是應該的。」

  安卓利亞瞇著眼睛,仔仔細細地觀察大家的反應。她不僅引領國家獲得勝仗,還親自走出王城的保護,走到前線慰問士兵。在場沒有人能質疑這項事實,更沒有資格否認國王的仁慈之心。

  細碎的交談止於尤里西斯的再次出聲,「陛下,女孩也有她的家人,擅自把她帶到一國之中最重要的場所,是否太過衝動,背棄王族應遵守的規範?」他不再論國家門面,而是進一步提出實際的問題。

  面對輔佐過父親的大臣,安卓利亞在這回攻防戰吃一記悶虧。她盡可能壓抑情緒,不允許自己表現出任何退縮的表現。她撇了撇嘴,淡然答道:「我會處理。」

  尤里西斯向她鞠躬敬禮,將視線放在不知所措的眾人,「既然陛下這麼說,我們自然是相信陛下以國家為第一考量,妥善處理這件小事。」

  安卓利亞點點頭,王冠下盤好的頭髮微微鬆動,髮絲順勢垂到眼前。她無暇理會,刻意躲避尤里西斯恰到好處的笑容,免得滿腔的氣餒不慎洩漏。

  *

  安卓利亞跟隨亞歷山大來到客房門口,她的步伐急促卻輕柔,不希望一點動靜驚擾受傷的女孩。

  「陛下。」照顧女孩的侍女鞠躬回應安卓利亞的到來。

  安卓利亞調節呼吸,輕聲道:「情況如何?」

  「醫生交代需要靜養一陣子。」

  「你先照顧她,暫時不用來我這。」安卓利亞沉吟一陣子,腦海的影像全是尤里西斯那抹微笑。

  「陛下……」侍女欲言又止,恭敬的口吻暗藏懷疑,「讓我繼續服侍你不好嗎?不能找別人嗎?」

  安卓利亞冰冷的眼神掃過她,雙手環胸,「柯里。」

  「是!」柯里慌忙地彎腰,動也不敢動,「我很抱歉,陛下,我不該多嘴。」

  「退下吧。」安卓利亞揉著太陽穴,轉向另一側的亞歷山大,「你待在外面就好。」

  「陛下,我必須做好我的職責,隨時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亞歷山大挺直背脊,不願釋出半點退讓。

  帶女孩回到城堡後,就連身邊的人都對她擺臉色。瀕臨邊界的情緒破殼而出,偽裝的面具裂出一條縫隙,安卓利亞豎起眉毛,聲音鏗鏘有力:「我說,待在外面。」

  亞歷山大與安卓利亞對望半晌,在她出聲的前一刻,亞歷山大退後兩步為安卓利亞推開房門。

  安卓利亞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徐徐地踏進房內,背後傳來關門的聲響。拉開的窗簾無法召喚待在另一端的自然光,吵雜的駁斥與抗拒的嘴臉消融在寂靜的室內,如同被黑暗吞噬。

  老舊的假面自裂縫處粉碎,安卓利亞揉了揉眼角,視野愈來愈模糊。交疊的影像刺激痛覺,她不得不閉起眼睛。黑暗處傳來巨響,她感到腳下不穩,一陣驚天動地的搖晃撂倒了她。安卓利亞急忙大口喘氣,十指扒抓黃褐色的地面,土壤的腐臭味竄進口鼻。

  她落到了一座島嶼,一座永不見天明的孤島。

  圍繞她的是無盡的汪洋大海,海水不時淹過小腿。安卓利亞就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狼狽地趴在地面,透過每一次傳到嗅覺神經的腐敗確認自己仍然活著。

  就算再怎麼扯開喉嚨呼喊,也沒人聽得見她的痛苦。

  「你……怎麼了?」

  安卓利亞猛然睜眼,王冠滑落,髮飾硬生生斷裂,金白色的長髮垂落到地板。

  躺在床鋪的女孩勉強支撐上半身,詫異地看著她。

  安卓利亞知曉自己失態,吞了吞口水卻找不到發音的位置。乾裂的雙唇張了又闔、闔了又張,迷失在女孩過分真誠的棕色瞳孔。

  「我──唔。」女孩嘗試要下床,整身的傷口隱隱作痛,皺起來的臉孔滴下冷汗。

  「你不要亂動。」安卓利亞一個跨步,站到了床邊,扶著女孩倚靠床頭板、坐在床上。

  女孩眨眨眼睛,似乎在觀察安卓利亞。安卓利亞感受到女孩的視線,尷尬地整理亂掉的髮絲。

  尤里西斯說得沒錯,私自帶女孩到王城確實是不妥的處置。儘管安卓利亞當時的態度堅定,但是究竟為何出此決策,她也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她確實一心急於救人,而今人也活下來了,王城並不是個對誰都敞開大門的地方。

  「你叫什麼名字?」安卓利亞俯瞰她,鋪著紅色被單的大床對於瘦小的女孩而言太龐大,像是躺在張開大嘴的舌頭。

  「……」女孩抓著被單往上拉,蓋住嘴巴,遲疑地望著安卓利亞。

  安卓利亞想起西爾托。西爾托離世前時常臥病在床,每逢他感到不安時,就會抓著被單,撒嬌要安卓利亞別離開。

  她搖搖頭,不讓故人擾亂她的思緒。安卓利亞往後退一步,希望降低壓迫感,「我是安卓利亞。」

  女孩點頭,小心翼翼地露出嘴巴,「埃斯特,我的名字。」哆嗦的聲音讓女孩顯得更弱小。

  安卓利亞觀察女孩,黑色長髮、棕色瞳孔、暗白肌膚……截然不同的女孩卻總讓她看見熟悉的身影。

  埃斯特的視線從安卓利亞面前轉移到背後,發覺的安卓利亞也跟著回頭。午後的太陽正好透過窗戶灑進房內,整間臥室明亮許多。空氣中的灰塵緩緩飄揚,和煦的溫度緊接在後,緩和安卓利亞緊繃的心情,一掃陰鬱的氛圍。

  安卓利亞用手掩住直射臉部的光芒,她撇頭看向埃斯特。半邊棉被經由黃白色的光線變得沒那麼腥紅,舒心的陽光味道圍繞著彼此。埃斯特伸出包紮得幾乎不見肌膚的雙手,帶有玩樂性質地隨意擺動手指,欣賞落在掌中的光點。

  埃斯特整張臉沐浴在光線,淺淺的笑容融化在溫暖的陽光。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2-9-18 00: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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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8-31 18: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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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


  「……以上就是貴族們近期的動向。」沒有得到預期的應答,亞歷山大從紙張中抬頭,發現安卓利亞的注意力早就飄往他方。

  安卓利亞撐著下巴,透過窗戶遠眺底下的花園。花園的植栽以歷代國王們的喜好做改動,輪到安卓利亞擁有掌控權,卻因為鍾愛的國花難以培育,整座花園如同父親執政的模樣。

  不過,真正吸引安卓利亞的並非是那片引起她過敏的花草。

  「陛下。」亞歷山大輕敲桌子,臉色少許不悅。

  「嗯,我有聽到。」安卓利亞收回視線,淡然地看著亞歷山大,「持續追蹤,三日後再向我報告。」

  安卓利亞的雙手按著桌面,欲起身之際,亞歷山大壓低聲線打斷她,「陛下,那女孩的事情已經傳到民間。他們、他們……說著您豢養一隻野狗。」

  安卓利亞的眉毛微微抽動,捲起手指,指甲陷入掌心。

  「陛下,我親眼見證您所有的努力跟付出,尤其您為了讓國家脫離戰爭,閱覽無數書籍,跟士兵、貴族協商多次。」亞歷山大用力一踏,站得直挺挺,眉宇間寫滿憤慨,「好不容易贏了,大家反倒無視您的作為,死死抓著您的小辮子。」

  亞歷山大說完的下個瞬間,安卓利亞舉拳揍向桌子,敲擊的聲響如同砲擊嚇人。

  「陛下!您在做──」

  「之前要你找到謠言的起頭者,如何?」安卓利亞收回手,往後一靠,俾倪的眼神格外冰冷。

  亞歷山大侷促地吞下口水,「報告陛下,手下們還在調查。」

  「還不加快速度?」

  「是。」

  亞歷山大併攏雙腿,敬禮後離開會議室。

  來自指節的劇痛讓安卓利亞流下冷汗,她咬著下嘴唇,查看嗑出傷口的右手,忍不住笑了起來。

  莫大的滑稽跟荒謬填塞她乾扁的笑聲,她扯不動嘴巴的肌肉,卻還是想要放聲大笑。安卓利亞顫抖地掩住扭曲的臉,漸弱的笑聲滲了幾滴透明液體。

  安卓利亞無法克制地想起甜美的兒時回憶,侍女盡可能安撫她的情緒,母親也會趕忙關心她,父親甚至會撥空聆聽她的煩惱。西爾托出生後,她身邊還多了個總是笑得燦爛的玩伴。

  回顧幾十年的歲月,絢爛又美好的色彩中止於西爾托的病逝。伊斯奇羅斯的王位繼承人出現空缺,一連串的衰敗撒下死亡的種子,眼睛再也無法透過光的折射看見顏色,安卓利亞只認得由黑與白統治的王國。

  身為謠言風暴的中心人物,安卓利亞數度懷疑這些言不由衷的日子是一場虛幻的夢境,而流言建構的世界才是現實。她就是害死一家人的女巫,帶來災禍又豢養一隻狗的女巫。

  安卓利亞抹去殘留臉頰的水漬,甩了甩手,再次望向茂密的花園。

  窗戶角落可見兩三個頭頂,其中一個髮色不同於其他人,在亮色系的頭髮中特別顯眼,像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安卓利亞走向窗邊,手指輕輕貼在玻璃。埃斯特復原良好,負責照顧她的柯里告訴安卓利亞,埃斯特不只能夠正常行走,還很有精神地上下跑跳,簡直把王城當成她的探險秘境。

  埃斯特對於花園頗感興趣,待了將近一個下午也不覺厭煩,依然就近觀賞藍紫色的鳶尾花,與穿梭在花叢的鳥兒一同玩耍。

  好奇驅使埃斯特勇往直前,她在未經許可下闖入許多地方。柯里嘗試阻止埃斯特,效果顯然不足。所有人看在她好歹是國王帶回來的「客人」,不敢動她一根寒毛。相對的是怨聲四起,柯里說埃斯特曾經闖進會客室,驚擾了在裡頭等待的貴族。

  安卓利亞並不驚訝埃斯特的事情傳到外頭,畢竟把禮儀跟尊嚴擺在第一的貴族們最討厭這類人,野蠻、不講理,還是個無法溝通的孩子。

  日日處理政事的安卓利亞沒有插手管理這件事。繼兩人首次交談,安卓利亞光是處理繁重的國政事務,以及諸多戰後整頓,無暇撥空與她見面。就連埃斯特的雙親狀況,也是託亞歷山大詢問,才得知她與家人走散。

  感受到手背有奇妙的觸覺,安卓利亞低頭,方才製造的傷口正在淌血。

  她靜靜地看著血流經手腕,在前臂形成一條水道。安卓利亞用另一隻手指頭輕點血液,兩指相互搓揉,沒有固定型態的液體全滴在白色地毯。進口的絨毛地毯吸收血紅色,汙點將地毯的價值全數歸零,以永久的姿態保存下來。

  直到手上的血變得乾涸,安卓利亞猛然回神,趕緊呼喚在會議室外待機的侍女。

  *

  安卓利亞雙手交疊於胸前,站在花園入口。花香味簇擁鼻尖,她想打噴嚏,礙於禮節跟美觀而忍耐著。不遠處的柯里見到她,趕緊衝上前,焦點放在那隻包紮的右手。

  「陛下……!」柯里慌忙地想要叫喚其他侍女,「您的手怎麼會用成這樣?」

  安卓利亞揮了揮手,「不說這個,」她指向蹲在草地觀察昆蟲的埃斯特,「我有事找埃斯特。」

  「咦?啊……好、好的!」柯里愣了一下,小碎步地邊走向她邊呼喊。

  埃斯特沒有理會柯里,焦急的柯里粗暴地拉扯她的手臂,扯開嗓子說著:「陛下找你,還敢怠慢!」

  埃斯特這下才肯抬頭,與安卓利亞對到眼的瞬間便跑到她的身前。安卓利亞想要開口,埃斯特不由分說地捧起她受傷的手。

  僭越的舉動惹得柯里驚呼一聲,警告也說得斷斷續續,「你你你大、大大不敬!這這這、這是在做什、什什──麼!」

  埃斯特習慣把柯里的話當成耳邊風,她認真地看進安卓利亞綠色瞳孔,「怎麼了?這很痛吧?還好嗎?」

  安卓利亞愣了好一會,在埃斯特擔憂的目光中看見泫然欲泣的自己。費盡力氣控制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她撇開頭低聲道:「嗯,沒事。」

  安卓利亞不知所措地抽回手,打斷埃斯特接二連三的提問。她故意咳了幾聲,「你的身體好多了嗎?」

  「多虧你救我一命,我現在沒事了。」埃斯特向她彎腰致謝,「真的很謝謝你。」

  回魂的柯里抓著埃斯特到一旁,「你這個大膽的小鬼!面對陛下要用敬語!」

  被外人強制拉開距離,安卓利亞暗自鬆了口氣。尤里西斯叮囑的嘴臉又浮現在腦海,安卓利亞謹記那句「以國家為第一考量」,嗑傷的指節隱隱作痛。

  埃斯特即便被柯里罵得狗血淋頭,也絲毫不見她的順從,反而盯著安卓利亞的一舉一動。安卓利亞深呼吸,擺手示意柯里停止嘴上功夫。

  「聽說你跟家人走散了。」安卓利亞面無表情,維持四十五度角對著埃斯特,就像是國王對著子民諄諄教誨一樣肅穆,「我對此深感遺憾。然而,王城不是你能夠長久停留的場所,接下來要去哪是你的自由,希望你早日與家人重逢。」

  安卓利亞一氣呵成說完,聲音不帶任何起伏。她緩慢地抬起頭,眺望父親最愛的鳶尾花。

  只有埃斯特明白,安卓利亞並沒有看著她。

  安卓利亞的視線始終在埃斯特雙腳附近的草地徘徊,出於內心深處的恐懼,她害怕一旦對到眼,脫口而出的言語會遭受女巫的詛咒,歪曲成連她都認不得的模樣。

  她聽見埃斯特聲若蚊蠅的應答,以及柯里毫不掩飾的喜悅。安卓利亞向柯里交代送埃斯特離開的注意事項,對著埃斯特點頭後轉身走人。

  花朵的香氣參雜失落與困惑,安卓利亞沒走多遠,再也無法忍耐地打了個噴嚏。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2-9-18 00: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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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9-15 18: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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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安卓利亞更換就寢用的絲綢睡衣,理了理及腰的長髮,左手拿著堆在沙發的書本,受傷的右手提著油燈。自從傍晚確認埃斯特離開王城,安卓利亞做任何事情都不在往常的狀態上。原先的地理學習課程也被延後,從小教導她的教師向來溫和,惟今日的態度特別嚴肅,再三提點她專心授課的必要之處。

  苦惱的安卓利亞將希望寄託在成為國王後唯一的樂趣──睡前閱讀。身在最不缺乏書本的王城內,安卓利亞不僅擅長透過讀書學習,更喜歡投身在文字的世界。她把油燈置於床邊的櫃子,躺在柔軟的床鋪,翻開厚重的書本。

  這本書記載各地區的生活習俗,這是安卓利亞最喜歡的類別之一。跟著筆墨來到想像空間,安卓利亞不再是伊斯奇羅斯的國王,她只是個普通的人,生活在一個有些困頓,卻充滿活力的村落。

  安卓利亞的腳往前一踏,跳入書中描繪的村莊。她穿過人聲鼎沸的市集,聆聽攤販間的談笑、瞥見窮困孩子的偷竊、察看端莊婦女的採購……安卓利亞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了市集的尾端。前方是座一望無際的森林,還有一名女孩的背影。

  安卓利亞心跳加快,她隨即認得對方的身分。唯有她才能穿越自己的意識跟幻想,來到她的眼前。

  是埃斯特。

  叩叩。

  安卓利亞大口喘氣。本該無人打擾的時段,卻聽聞敲門聲。

  「陛下,是我。」亞歷山大的聲音透過門板的阻隔變得模糊,「抱歉打擾到您,但是有緊急的事情必須即刻向您報備。」

  安卓利亞輕拍臉頰,試著脫離尚未平復下來的情緒,「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她取起油燈下床,披上披肩。

  「手下在祕密通道抓到一個人。」亞歷山大壓抑著憤怒,「是埃斯特。」

  安卓利亞險些鬆手,差點損失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她立即敞開房門,「她人呢?現在在哪?」

  亞歷山大嚇了一跳,慌張的瞳孔不曉得擺往何處,猶豫一陣子決定彎腰,「我把她關在地牢……」

  安卓利亞瞪大雙眼,「什──」她逼迫自己緩下呼吸,「有誰知道這件事?」

  「兩位護衛隊員跟我。」亞歷山大刻意放大音量,「埃斯特違背令旨,擅自闖入城堡,若不懲罰,勢必會引起更多的不滿。」

  「讓我見見她。」安卓利亞抓著亞歷山大的手臂,看向他驚慌的臉孔,「拜託了。」

  *

  亞歷山大支開兩名護衛隊員,領著安卓利亞來到關著埃斯特的牢前。他打開鐵門,站在門邊守著。

  埃斯特憑藉著高掛的燭台,在閃爍的火光中率先發現安卓利亞。沒有被鐵鍊綁住的她,三步作兩步上前,抱住了安卓利亞。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亞歷山大正要喝止,埃斯特雀躍的口吻阻止他,「你又救了我!謝謝你!」

  安卓利亞被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限制住,整個人無法動彈。她語塞了好半晌,直到埃斯特放開雙手,才在千萬個詞彙中找到相對適切的排列,「你……怎麼知道秘密通道?」

  「前幾天柯里不在的時候,偶然發現的。」埃斯特搔了搔那頭亂髮,「因為你說『接下來去哪是你的自由』,那我回來也沒關係吧!」

  比起埃斯特玩弄文字遊戲違反令旨,安卓利亞最先反應的是她返回王城的理由,「為什麼……」

  埃斯特歪著頭,「因為──只有這裡才能見到你。」

  安卓利亞眨了眨眼,總覺得周遭始終有噪音在干擾,她想要確認埃斯特的意思,張開嘴卻嚐到一口鹹味的淚水。

  「咦……」

  「陛下!」

  眼淚撲簌簌地滑落臉頰,安卓利亞無法控制地抽噎。她感覺所有力氣被強大的外力抽走,身體輕飄飄難以使力。安卓利亞雙腿一軟,蹲著用手壓住臉部。眾多回憶跟情緒紛亂地湧上心頭,她沒有辦法逐一辨識,在混亂的吸吐間,安卓利亞隱約想起上次毫無顧忌哭泣時,還是年幼的西爾托安慰她。

  「不要哭……」

  記憶中的西爾托愈來愈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這位不甚熟悉的女孩。埃斯特不停歇地重複同句話,手在安卓利亞的背部來回輕拍。

  藉助埃斯特的安撫,安卓利亞得以撥開亂糟糟的思緒,漸漸抓回身體的主導權。她知道現在的她搆得到地面,不用再化身為傳言的女巫,或是進入假想的村落,安卓利亞就在這裡,真真實實地活著。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2-9-18 00: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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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9-28 17: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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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



  戰爭後的首次農作物徵收並不樂觀,尤里西斯向安卓利亞說明相關事項。安卓利亞忍住打哈欠的生理機能,揉了揉太陽穴舒緩睡眠不足造成的頭疼,命令侍從將統整的資料拿給她。

  根據她昨日翻看紀錄的印象,國內有幾塊地受到先天的環境條件影響,收穫量始終低於其他地區。安卓利亞透過卷軸的記載,與記憶中的地名一一核對。其中,狀況特別差的地區卻有項陌生的地名。

  「比奧修斯……」她喃喃著。比奧修斯是獲得勝仗才徵收的鄰國土地,安卓利亞相對不太瞭解。

  「是什麼原因導致收穫量這麼少?」安卓利亞望向尤里西斯。

  尤里西斯收起手上的紙本,嘴角成扁平的直線。他不慌不忙地抬頭,「稟報陛下,比奧修斯本就不易農耕,再者,戰爭後異常的天氣使得作物難以生長,該地人民仍在進行修復。」

  安卓利亞輕抿嘴唇,眉頭深鎖。至今著手處理不少戰後整頓,唯獨民生需求還有很多坑洞等待填補。她又看了一眼本次徵收的糧食數量,安卓利亞一心想要弭平問題,「分些糧食給比奧修斯吧。」

  尤里西斯發覺安卓利亞的急躁,他擺出凝重的表情,「陛下,這可不行。」

  「為什麼?存糧都還夠。」安卓利亞沒料到尤里西斯立即反對,她瞪大眼睛。

  「其他地區的收穫情況也不樂觀,況且,比奧修斯的居民對於我國仍有偏見,我認為不該這麼做。」尤里西斯說得流暢,提出反對意見也毫無畏懼之情。

  安卓利亞倒是不認同尤里西斯的論點,她不悅地豎起眉毛,「既然現在的我們都是同一國,出問題當然要互相幫助。」

  尤里西斯舉起卷軸,向著安卓利亞攤開,「本季全國收穫量遠低於戰爭前的情況,再加上領土擴大,要是隨意分配糧食,恐怕產生難以想像的後果。」他的語速愈來愈快,說完後清了清嗓子,緩緩地鞠躬,「還請陛下三思。」

  安卓利亞看不到尤里西斯的神情,她難以從中辨別對方每句話的分量。尤里西斯從父親即位便一路協助至今,比安卓利亞還要熟悉各種王國政事。他總是不苟言笑,不管是大至涉及國家未來,還是小至王城角落,尤里西斯從不喜怒形於色,以至於安卓利亞摸不透他的本質。

  不過,安卓利亞並不對此感到畏懼。她感受得到每一次穩定的呼吸,確認眼前全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而她也的確引領了勝利。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決策,伊斯奇羅斯便失去根基,再怎麼發展也終將倒塌。

  現在的她不會再縮頭縮腦,畏懼流言蜚語。

  「不。就分發吧,」安卓利亞充滿信心地瞇起眼睛,她瞥見尤里西斯一瞬的表情變化,「戰爭後的修復不能停緩,尤其之後要過冬,人民先填飽肚子比較重要。」她起身宣告會議結束,尤里西斯等官員送她離開。

  安卓利亞走到一半憶起遺漏的細節,猛然停下腳步。回頭時尤里西斯仍然恭敬地彎腰,望過去正好看見位於他的後方牆壁,掛了一幅國花圖畫。不同於謁見廳的巨幅畫像,會議室的圖畫主要構成是大面積的森林,中央再塗上一朵獨自綻放的國花。

  尤里西斯擋住了國花,僅能越過他的身形輪廓看見墨綠色的樹林。

  安卓利亞微微愣著,交代事情便旋身前往藏書室。

  *

  藏書室的櫃架擺滿書本、紙張及卷軸,安卓利亞踩著木製樓梯,抽出擺放在最高處的書籍。她向著飄散四處的灰塵揮了揮,忍不住咳幾聲。些微的晃動造就梯子重心不穩,安卓利亞抱住好不容易拿到的書,緊緊抓住靠牆的櫃子。

  「陛下!危險!」剛踏進來的亞歷山大見狀,嚇得快步握穩梯子。

  預期的跌倒並未發生,安卓利亞鬆了口氣。她低頭看向位於下方的亞歷山大,「你來得正是時候。」

  亞歷山大義正詞嚴地糾正,「不,是我來晚了,非常抱歉。」他挪出空間讓安卓利亞順利回到地面。

  「陛下,」亞歷山大接下安卓利亞懷裡的書,「您有什麼事要吩咐?」

  安卓利亞走回窗邊的位置,示意亞歷山大把書放在桌上,「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比奧修斯的事情,派些信任的人去調查吧。」她撫著剛才不顧危險也要拿到的書籍,封面金色的刻字寫著「比奧修斯地理環境與人文風情」。

  「是。」亞歷山大行舉手禮。

  安卓利亞翻開第一頁,原先在干擾她的睏倦被讀書的喜悅蓋過,預備進入專注的閱讀狀態,慢一拍才發現身旁的護衛遲遲沒有動作。

  「還有事情要報告嗎?」安卓利亞困惑地看向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散發著肅穆的氣場,她立刻聯想到先前的對談,安卓利亞緊張地十指交握。

  亞歷山大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還在打撈沉澱在底部的真心話,嘴唇抿得發紅。安卓利亞與亞歷山大共事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搖擺不定的模樣。

  安卓利亞基於對他的信賴,不隨意出聲打擾,她富有耐心地等待亞歷山大開口。

  亞歷山大往左右瞄一眼,下定決心直勾勾地看著安卓利亞,「前些日子放埃斯特離開,我有給她祕密通道的地圖,也告訴她哪些時段走哪裡才不會遇到其他人。」

  安卓利亞詫異地張嘴,沒想到這陣子埃斯特平安地與自己相見,多虧亞歷山大在背後的幫助。上回兩人針對埃斯特起爭執,安卓利亞始終把亞歷山大的言行看在眼裡。她知道,亞歷山大站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寧願她少做點事,也不希望她因此受傷。

  把埃斯特送入牢獄一舉,安卓利亞從未怪罪他,也沒有給予相關處罰。那天晚上,亞歷山大全程不發一語,盡責地為他們守門。安卓利亞告誡埃斯特,她確實不可以擅自闖入王城,要是有下一次,她無法保證埃斯特的安全。

  如果乖乖聽從安卓利亞的警告,那麼埃斯特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返回王城。埃斯特再三跟安卓利亞保證,白天不會出現在這裡,但是希望能在晚上見到安卓利亞。

  那時候安卓利亞尚未自大哭後的恍惚中回神,她應聲好,沒有追問細節。現在想來,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與埃斯特見面,早該發現的真相,直到被亞歷山大端到眼前,她才後知後覺地看清來龍去脈。

  「之前冒昧說出不該說的話,甚至做出錯誤判斷,我實在是罪該萬死。」亞歷山大垂下眉毛,握緊拳頭,「今後無論陛下說什麼,在所不惜也會為您達成。」

  安卓利亞捧起亞歷山大過於用力而發抖的拳頭,她不禁想起他就職的那一天。從小膩在一起的玩伴,接替他父親的職位,升任為伊斯奇羅斯公主的專屬侍衛。與安卓利亞年紀相仿的他滿腔熱血,行事直率又俐落,就像顆小太陽。當時安卓利亞已經丟棄上揚的嘴角,學會隱忍般的閉氣。唯有跟亞歷山大相處,透過他純粹無暇的忠誠,在高壓的環境中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交接的日子陽光明媚,如同今天、如同他從未變過的盡忠職守。

  安卓利亞彎起眼角,「謝謝你,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不可置信地吞了口水,將綻放笑容的這瞬間裱框,成為他未來永遠效忠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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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0-12 17: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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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夜晚的氣溫舒適宜人,豔陽的熾熱不再成為威脅,徐風夾帶沁涼的氣息。安卓利亞趴在書桌,金白色的長髮被一陣風吹起。

  門推開的聲響闖入聽覺神經,安卓利亞倏地睜開雙眼,與走進房內的埃斯特四眼相對。

  「對不起,我來晚了……」埃斯特灰頭土臉地向她道歉,「很累嗎?還是說──」

  「我沒問題。」安卓利亞調整姿勢,她隨意抹把臉頰,希望沒有睡到留下印子,「約定就是約定,拿其他事情來搪塞就是藉口。」

  「噗、哈哈哈!」埃斯特笑到捧起肚子,「你的反應好有趣。」她把油燈交給安卓利亞,卸下背在身上的袋子。

  「你在看書嗎?」埃斯特指著安卓利亞趴著的木桌,坐在安卓利亞的對面。

  面對埃斯特的調侃,安卓利亞也不慍怒,倒有些害臊。安卓利亞把油燈掛在高處,關上窗戶免得風吹熄僅剩的光源。她蓋起書本,「嗯,今天下了個新決策,我需要瞭解更多事情。」

  「好忙呀。」埃斯特碰不到地的腳丫子晃啊晃,「感覺你身邊總是好無聊的事情。」

  安卓利亞聽出埃斯特的嫌棄,勾起嘴角道:「那你有遇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打哈欠的埃斯特馬上恢復精神,棕色瞳孔像是灑滿星屑閃閃發光,把兩人沒碰面時的見聞講述給安卓利亞。她的冒險旅途不只滿足她旺盛的好奇心,同時放出尋找家人的消息。埃斯特在離王城外兩個城鎮找到一間提供她食宿的旅店,交換條件是她的勞動力。儘管埃斯特還是個孩子,她特別靈活的肢體動作,以及反應敏捷的行為很討人喜歡,偶爾會有路過的商人帶著她到處跑。

  「啊,但是我有看到……」埃斯特皺起臉孔,沮喪地降低音量,「我看見穿著華麗的人在欺負小孩!」她又頓了一下,「有點像是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叫作貴、貴……」

  「貴族。」安卓利亞接下埃斯特沒說出口的名詞,「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低聲道,聽聞埃斯特分享事情的喜悅消失無蹤。

  埃斯特的心情瞬間降到低點,她不想要見到安卓利亞難過的模樣。埃斯特輕觸安卓利亞放置桌面的手,「下次再被我看到,我一定要讓那些壞蛋好看!」她說得信誓旦旦,用鼻孔吐氣彰顯她的決心。

  安卓利亞往前傾,搓著埃斯特的黑色亂髮。埃斯特不甘心被當成笑話,著急地脹紅臉頰,嚷嚷著她絕不食言。

  一陣喧鬧過後,兩人頻頻打哈欠。往常這時候,習慣處理政務而遲遲未就寢的安卓利亞,耐久力略勝埃斯特。然而,也許是近期累積的疲憊,又或是見到埃斯特而徹底放鬆,安卓利亞這回也難以對抗來勢洶洶的睡意。

  安卓利亞想要回房就寢,念頭甫成形,埃斯特彷彿嗅到要分別的跡象,提早一步拉住她的睡袍。

  「今晚跟我一起睡,可以嗎?」

  「欸?」

  安卓利亞呆在原地,任由埃斯特抱著她的雙腿撒嬌,「拜託嘛,就今晚,好嗎?」

  儘管是個開放性的提問,答題者安卓利亞擁有拒絕的權利,但她望著埃斯特昏昏欲睡又不肯放開她的模樣,捨不得吐出「不」的音節,只好答應對方的要求。

  兩人躺在客房的雙人床鋪,埃斯特刻意挪動身體,彼此的手肘緊鄰著。

  安卓利亞發覺埃斯特小舉動,她感到不知所措。安卓利亞命令自己冷靜點,刻意回想兒時記憶來冷卻超載的大腦,卻無法如願搜尋到相對應的狀況。畢竟是王公貴族,她不是由母親拉拔長大,遑論與親人共躺一張床。

  囂張的睡意竟然一溜煙就跑,安卓利亞這陣子睡眠本就不安穩,她開始煩惱今晚是否又是不眠夜。安卓利亞放任思緒飛快地跑,四肢動也不動,如同被擺好動作的玩偶。

  身邊的埃斯特靜靜等待,確保安卓利亞沒有表現出任何厭惡或迴避,更加肆無忌憚地翻身貼在安卓利亞的手臂,「嘿嘿,好開心喔。」

  黑暗中的接觸以及雀躍的音調,安卓利亞無法控制地加快心跳。不像是經濟社會等國家層面,翻開書本就能仰賴先人的智慧找到解答。她不但找不到的參考依據,還害怕埃斯特發現她體內流竄的慌張。

  埃斯特的呼吸聲傳到耳朵,她進一步環抱安卓利亞的左手。

  「你也要開開心心的……晚安。」

  埃斯特的低語迴盪在寂靜的夜晚,意外觸碰到塵封在深處的記憶。小時候的安卓利亞喜歡聽人唱搖籃曲,每當她哭鬧著不肯睡,奶媽將她擁入懷裡輕輕吟唱。在完全陷入睡眠之前,奶媽會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道聲晚安。

  安卓利亞感受埃斯特溫暖的氣息,聆聽彼此交錯的鼻息,銘記著她給予的祝福,沉沉睡去。








本周末就是場次了,歡迎有去百合Only或CN場的讀者來我的攤位逛逛~詳情可以參考最開頭的資訊。
從下周起改為每周三更新,謝謝各位的閱讀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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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0-19 16:2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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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陛下,比奧修斯附近的居民在抗議,他們不滿我們對待先前的敵人這麼好。」

  尤里西斯扶著桌面起立,「上次向您表示過,要是隨意分發糧食,需要填補的洞愈來愈多。那些人民也希望我們發食物下去,本來收穫就不多,我們這下又該從何應對?」

  安卓利亞冒著冷汗,扶著額頭,「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聲音顫抖而微弱。

  長達數日不停歇地閱覽文獻資料,安卓利亞甚至派人去調查,便是希望雙腳能站得更穩,向他們證明自己的本事。然而事與願違,亞歷山大仍未捎來書信,多處地區又因這檔事躁動不安。

  本次臨時會議召集得突然,卻仍有不少貴族們馬不停蹄地趕往王城。他們聽聞安卓利亞逃避的口吻,看向她的眼神充斥苛責與不屑。

  「部分民眾與士兵起衝突,據傳有部分人因此受重傷。」一名公爵雙手插腰,「比奧修斯一地還發生爭奪糧食的狀況,死亡人數反增不減。」

  眾人的模樣變形成亮著紅眼的妖魔,安卓利亞聽見來自深處的回音,那是崩塌的聲響。一座新落成的自信城堡被不滿的人民拆毀城牆,室內擺設空蕩蕩,憤怒的王公貴族將之點燃。

  「陛下!」那名公爵激動地撞倒椅子,缺乏頭髮覆蓋的頭頂甩下幾滴汗水,「您沒去過比奧修斯,不曉得那附近跟我國人民起多少衝突!他們原本是貿易重地,常常瞧不起伊斯奇羅斯人,不允許我們交易!」

  禿頭公爵見大多數人同意他的發言,壯大膽子用食指指向安卓利亞,「分發糧食給他們,要其他人民怎麼想?難道他們願意把珍貴的食物分給『敵人』嗎?」

  坐在他對面的尤里西斯輕咳兩下,禿頭公爵稍稍收斂過剩的氣焰,從僕役手上奪回傾倒的椅子,噘著嘴巴坐回原位。

  不少人跟著公爵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安卓利亞皺起眉頭,長期睡眠不足導致的頭痛愈來愈惡化,她臉色發白,呼吸急促。

  吵鬧的貴族並未發現國王的異樣,贊同的聲勢愈來愈浩大,像是重現人民的反抗集會,沒有王城應該展現的肅穆。

  安卓利亞痛苦地深呼吸,迫切渴望切除不斷湧現的焦躁。尤里西斯宏亮的嗓音穿透整間會議室:「各位冷靜一下。」

  尤里西斯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昂貴的上衣,等待眾人的焦點轉移到他身上,「人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沒有人希望演變成如此下場。」他的嘴角下沉,痛心入骨地加重說話音節,「陛下,身為一國之王,是不是該為這場戰爭以身作則?」

  疼痛奪走安卓利亞的理智,光是坐在原位就耗盡體力。她把剩餘的力氣用在臉部肌肉,殊不知仍無法掩蓋內心倒塌的巨響,顫抖的嗓音成了出賣她的叛徒,「你是在怪罪我打仗嗎?」

  「萬萬不敢。」尤里西斯繃著嘴角鞠躬謝罪,「我的意思是,您必須面對的不只是勝利這件事,還要承擔戰火蔓延的後果。」

  禿頭公爵趁勢插嘴:「我們不可能救得了每個人,有些人就是得犧牲!」

  安卓利亞為數不多的力量被抽乾,顧不了國王的尊嚴、拋下了繁雜的規範。裝滿墨水的腦袋停止轉動,全身快速流動的血液吶喊著快逃。內心碎裂的石牆順著地心引力墜落,她若是不趕快跑,勢必會被活活埋在土堆。

  她硬著頭皮拔起沉重的雙腿,在眾目睽睽下離開會議室。

  *

  她逃到那座黑暗壟罩的孤島。

  填充恨意的炮彈精準落在窄小的島嶼,火光四起,哀號與哭喊灌入她的耳膜。燒焦的肉體伏在焦土爬行,被削去頭部的身軀趴倒在地,殘缺的肉塊成煙花狀四散,與濺起的鮮血跳著最後一支舞。

  因干戈而無處可去的魂魄躲藏在島嶼,它們伺機而動,等待安卓利亞的到來,將罪魁禍首的她一同拖入煉獄之中。

  她是女巫,是帶來災禍的女巫。她不僅害死全家人,還葬送兩國的和平,奪走未婚夫的性命,引發戰爭、帶來死亡。

  一切禍殃的源頭都是她。

  安卓利亞嗅著熟悉的腐朽味,眼睜睜看著身體逐步腐爛。肌膚失去保護作用,點點黑斑侵占全身,肉體從明亮的鮮紅色轉為渾沌的深褐色。

  她明顯感到氣力一點一滴地流逝,違背地心引力的輕盈讓她不知所措。覬覦她許久的死亡終於找到安卓利亞,繼一病不起的弟弟、傷心致死的母親、意外身亡的未婚夫,以及積鬱成疾的父親之後,接下來該輪到安卓利亞。

  眼皮彷彿被綁上鉛塊,她違抗即將到來的審判,眼睛四處轉動。灰暗的腥紅天空聚集不祥之物,安卓利亞在那之中看見痛苦的靈魂、輕蔑的嘲笑,還有──父親那雙炯炯有神的綠色瞳孔。

  「你要連同所有人的份活下去。」

  父親臨死之際,把國王的身分及性命賦予安卓利亞。

  承載生命的言語緊緊纏繞她的脖子,既是致命詛咒,也是救命繩索。大腦接收到缺乏氧氣的警告,生理眼淚相繼奪眶而出,安卓利亞一次又一次地大口吸氣。

  苟延殘喘的安卓利亞猛然回過神,她蜷起身體,抱著雙膝側身躺在暗紅色的地毯。

  她擦去額頭的汗水,衣服浸濕到足以擠出液體。安卓利亞茫然地撐起上半身,試著在模糊的視野看清四周。雙人床到處是摺疊的痕跡,其中一顆枕頭擺在床尾;窗邊的桌上用品東倒西歪,還有一本落單的書本;掛在牆壁的燭台燃燒殆盡,未被侍女更換。

  這是特別留給埃斯特使用的客房。

  安卓利亞盤起來的頭髮凌亂不已,翹起的髮絲跨越頭飾的阻礙盡情伸展。濡濕的衣物親吻白皙的肌膚,一點一滴地吸走她的體溫。安卓利亞凍得手指發疼,亟需換套乾燥的服裝。

  礙於埃斯特的身分跟獨特性,安卓利亞向柯里等侍女交代這附近的房間暫時不開放給客人使用,也無須清掃。客房內沒有存放任何安卓利亞的物品,也是防止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安卓利亞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床榻,顫巍巍地移動身軀,止不住發抖的雙腿讓她險些摔倒。

  安卓利亞絞盡腦汁,嘗試把斷片的記憶填補回來。她記得今天要跟眾公爵開會,尤里西斯在會議發布令人震撼的消息。在那之後──

  距離床鋪僅剩三步之遙,安卓利亞抬不起腳踝,不慎壓到拇指。她吃痛地跌坐,與此同時隱約聽見門外的呼喚。

  「陛下!您在哪?安卓利亞陛下……!」

  值得信賴的聲音成為她的浮木,安卓利亞使盡丹田的力量回應:「我在這。」

  反應敏捷的來者立刻折返回來,他進門前維持一貫禮節先敲門並報上名字,「陛下,是我,亞歷山大,非常抱歉沒趕上會議。」

  安卓利亞趴跪著向床鋪伸手,抽起棉被蓋在身上。她清了清喉嚨,「進來吧。」

  「陛下!」亞歷山大一入門便吃驚地扶起她,協助狼狽的安卓利亞坐在柔軟的床墊。

  「亞歷山大……」安卓利亞乾扁的聲音毫無起伏,她調整呼吸頻率後緩緩啟齒,「調查結果怎麼樣?」

  「不、不對!比起這件事,您怎麼──」

  安卓利亞抓著棉被,她希望能給亞歷山大一個放心的微笑,「著涼了,換個衣服就行。」

  不料她卻弄巧成拙,稱不上笑容的表情蒼白無力,彷彿一碰就碎。

  「我現在去叫柯里過來!」亞歷山大著急動身,安卓利亞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臂。

  亞歷山大瞪大眼睛回望安卓利亞,安卓利亞歉疚地收回手。

  「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安卓利亞引導亞歷山大看向散落桌椅附近的個人物品,明顯與王城的所有物格格不入,全是屬於平民的玩意兒。

  一點就通的亞歷山大抿著嘴唇,思量半晌後重新踏穩兩腳。他訓練有素地甩開慌忙,誠敬地與安卓利亞協商,「陛下,答應我,待會肯定要請醫生為您看病。」

  安卓利亞明白亞歷山大的體貼,順從地點頭應允。

  亞歷山大快速向她匯報重點,「比奧修斯一地有發生過天災,該地與附近地區的人民聯合,一起向貴族抗議。」

  隨著亞歷山大開口,安卓利亞心臟漏跳一拍,她艱澀地吞口水,「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亞歷山大頓了一下,斟酌著用詞,「確實……有這類的不滿。」他擔憂安卓利亞現在的精神狀況,趕緊追加道:「他們會反抗,主要是有另一個更嚴重的原因──近期貴族欺壓平民的狀況很嚴重,甚至鬧出人命。」

  安卓利亞一時之間給不出任何反應,呆滯地張著嘴巴。不僅正面迎來自身鑄成的錯誤,還聽見另一個關鍵字。她馬上聯想到前陣子埃斯特提及的事情。

  「我看見穿著華麗的人在欺負小孩!」

  安卓利亞不安的瞳孔緊緊揪住亞歷山大,不祥的鐘聲響起,耳鳴連帶引起強烈的頭疼,掐住脖子般的窒息感讓她頭昏眼花。

  「下次再被我看到,我一定要讓那些壞蛋好看!」

  她只能透過近乎呢喃的聲音傳達滿心的憂慮。

  「埃斯特──」

  「……埃斯特因為阻止貴族,被人打傷。」

  安卓利亞急忙要移動,來自頭部的劇痛強行中止紛亂的思維,她又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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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0-26 20: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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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



  一國之王的寢室大得彷彿將城鎮搬進來,眼見之處全是昂貴的奢侈品,放置走廊的石像價格相當於一戶貧困家庭認真工作半輩子。安卓利亞對於父親的喜好與佈置並未進行更動,唯有一處在她就位後特地請人繪製。

  如同謁見廳、會議室,還有在王城四處可見的圖畫,這幅的主角仍舊是國花。獨自一人坐上王位,無人賀喜、無人慶祝,安卓利亞將當時的心境寄託在這幅畫。

  畫中可見遠處烏雲密布,還有一道閃電落下。一朵含苞待放的國花沾滿雨水,花蕊朝著天空唯一的星星準備盛開。

  事隔多年再看這幅畫,安卓利亞心想,下一瞬間的國花會不會斷掉呢?

  「……陛下,您有在聽嗎?」

  略帶不耐煩的呼喚讓安卓利亞眨了眨眼,她的視線從床鋪正對面的國花圖畫轉移到床邊的醫生,「嗯。」

  年邁的醫生知曉安卓利亞的心不在焉,他懷著擔憂的心再三叮嚀她要定時接受治療,才不會動不動就頭痛,甚至是暈倒。

  醫生交代完畢,安卓利亞把握機會開口:「埃斯特狀況怎麼樣?」

  「埃斯特?」醫生困惑地皺眉,慢半拍把印象中的病患對上名字,「您是指那全身都有挫傷的女孩?」

  安卓利亞點頭,抿起嘴唇。

  「儘管看起來傷勢嚴重,但好在傷口都不深,藥膏敷個幾天就會好。」作為御醫,他清楚明瞭王族的病史,他把話題帶回她身上:「陛下,您的病跟她不一樣,如果您不好好重視,拖愈久愈嚴重。」

  安卓利亞輕輕嘆息,面對好心的醫生也不方便再多說什麼。醫生察覺到沉默包覆錯綜複雜的情感,他搖了搖頭,又叮囑幾句才退下。

  再度望向床前的畫像。自從聽父親轉述國花的故事,安卓利亞升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憧憬。在王城尚未建立之前,這塊地擁有豐富的水源,養育好幾代先民。由於花朵的特殊性,再良好的生長環境也只能見到三、四朵國花。祖先透過國花判斷地理條件,最終選擇此處蓋建保護一族、象徵伊斯奇羅斯的城堡。

  國花花瓣是白色,散發著獨特的銀色光芒,如同王族代代遺傳的外型特徵。花朵特異的光芒營造出優雅、高貴的氛圍,再加上罕見的品種特質,國花各地俗名被刪除,在伊斯奇羅斯國內統一命為「國花」。

  父親說,他出生之後,國花的數量變得愈來愈稀少。人工栽培頻頻失敗,折衷方法即是在王城內隨處可見的國花圖畫。

  安卓利亞順著畫中開花的方向,欣賞起高掛在夜空的星星。她對這幅畫的第一印象不是美麗的國花,而是那顆照亮視野的星星。星星的位置與國花剛好呈現對角,就像是它為國花驅散風暴。

  安卓利亞雙腳著地,將皺起的睡衣拍平,用手指梳理長髮。她搖鈴叫喚待機的侍女,更換成國王的衣著。厚重又不透氣的布料讓她難以呼吸,安卓利亞花費不少時間才習慣這套衣服。熟練的侍女替她盤好頭髮,連在鏡中確認都沒有,安卓利亞直接站起身子。

  「陛下,王冠不戴上嗎?」侍女從一旁的置物櫃拿出王冠。

  安卓利亞搖頭,順著侍女的動作看向置物櫃。除了平常相較樸素、小頂的王冠以外,櫃中還有另一頂蒙上少許灰塵的王冠。安卓利亞提點侍女記得時常維護,她揮揮手要對方退下。

  那是祖傳的王冠,僅有國王才能戴上的王冠。小時候的安卓利亞對於裝飾的珠寶特別感興趣,常常向父王嚷著要拿給她看。她曾經與西爾托鬧著玩,兩人替彼此戴上過大的王冠,裝扮成父王的姿態說話。

  儘管後來被狠狠訓斥一頓,依然不損這樁趣味的童年回憶。

  安卓利亞走到向外連接的廊道,駐守在外的亞歷山大正好敲門。亞歷山大獲得安卓利亞的同意後進來,「陛下,尤里西斯公爵說想見您,但您現在身子還虛弱,我請他──」

  「無妨,讓他進來吧。」安卓利亞可以肯定這回的笑容完美無瑕,畢竟她從前便善於偽裝,「我做出不當的決策,事已至此,我不會再逃避。」

  亞歷山大遵照安卓利亞的意願,退回門口允許尤里西斯進房。安卓利亞走在前頭,帶著尤里西斯來到走廊另一側的書房。安卓利亞坐在單人沙發,聆聽他針對身體狀況的問候。安卓利亞含糊地略過話題,抬頭撐著側臉等待尤里西斯真正的目的。

  尤里西斯了當地切入正題,「不好意思打擾陛下的休息時間,您……會怎麼處置凱文公爵?」

  本以為尤里西斯會詢問她上次沒有開完的會議,安卓利亞擺好的無畏姿態漏了些氣。前些時刻清醒後,安卓利亞讓亞歷山大交代來龍去脈。經由他的轉述,安卓利亞才知道埃斯特阻止的貴族正是凱文的兒子。他們早在戰爭期間以各種藉口欺壓平民,現在失去「正當」的理由,欺凌愈加誇張。不僅壓榨人民,甚至在徵收的糧食跟稅金動手腳。

  他們毫不掩飾惡劣的行為帶動其他區域的貴族,包含後來納為國土的多數地區,例如比奧修斯。不少貴族打著「兩國本是敵對」的名義正大光明行卑鄙之事。

  「他放任親族做這等行徑,當然得接受懲罰。」安卓利亞略作停頓,暗自觀察尤里西斯的情緒,「不過,我會親自跟他談談,再決定詳細的懲處。」她托著下巴,思考半晌後向尤里西斯提問:「凱文還沒離開王城吧?」

  「是的,會議結束後,他本打算明日再啟程。」尤里西斯彎著腰,用眼角瞥向安卓利亞,「由我向他轉告這件事,可以嗎?」

  安卓利亞想起凱文光禿禿的頭頂,還有會議途中大放厥詞的猙獰面孔,當時尤里西斯稍稍出聲,凱文緊接著收起氣焰。或許讓尤里西斯擔任傳話筒,能促進凱文更加明瞭事情的嚴重性。

  反覆考量許久,安卓利亞許可這項提議。尤里西斯得令後,退得有些匆忙,跟平時從容不迫的樣子相差甚遠。

  「等等。」安卓利亞呼喚走到門口的他,「關於上次開會的事……我很抱歉。」安卓利亞站起來,走向尤里西斯,忐忑地等待對方的反應。

  尤里西斯的背影明顯滯了一下,他回頭,腰部彎曲成四十五度角,「目前抗議的情況和緩許多,請陛下不要放在心上。」說完後,尤里西斯踏著急促的步伐離去。

  安卓利亞鬆口氣的同時,隱約感到憤怒的反擊。慶幸在於,素來嚴苛的尤里西斯沒有針對唐突離開一舉作任何反應;生氣則是源自那句「不要放在心上」,像是被刻意擺放的陷阱弄傷,卻被責怪「誰叫你要踩」。

  她也不肯受到太深的影響。但是,面對人民的苦難,安卓利亞沒有辦法剝除同情心去面對。

  情緒來勢洶洶地侵襲,埃斯特矮小的身軀堅毅地替安卓利亞抵擋。安卓利亞調整呼吸,叫喚門外的亞歷山大。

  「埃斯特在那間客房嗎?」

  「是的,柯里目前在照顧她。」亞歷山大聽出安卓利亞背後的用意,「要去看看她嗎?」

  安卓利亞愣了一下,亞歷山大相較以前不同的態度讓她勾起嘴角。

  「帶我去見埃斯特。」

  「遵命。」

  足以代表信任的語言並不多,它不需要花俏的表達技巧,一句坦率又真誠的應答即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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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1-2 20: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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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陛下不是你這種人想見就見的存在!給我乖乖待著!」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見到安卓利亞──」

  「你!大膽無禮!」

  門板壓不過客房的喧鬧,剛抵達的亞歷山大跟安卓利亞相互看一眼,亞歷山大趕緊敲門報告安卓利亞的到來。

  抓到重點的埃斯特早柯里一步打開房門,不由分說地繞過亞歷山大,站在安卓利亞的旁邊,「我聽說你昏倒了!」

  安卓利亞漸漸習慣埃斯特獨樹一格的舉止,她不好意思地微笑,「嗯,沒什麼大礙就是了。」

  滿肚子火的柯里看到安卓利亞對埃斯特的態度特別寬容,驚訝地說不出話。亞歷山大把柯里叫出去,讓安卓利亞與埃斯特獨處。

  埃斯特拉著安卓利亞的手,強硬地帶她到床鋪。兩人面對面坐在床上,安卓利亞發現床單跟棉被換了一套,整個房間乾淨得彷彿是新落成的屋子。她揮開昏倒前在客房發生的慘況,投入與埃斯特的相處。

  如醫生所說,埃斯特確實不像有多處傷口的人,安卓利亞毫無血色的面孔比她更像傷患。埃斯特全身多處塗抹藥膏,略刺鼻但不難聞的藥草味環繞著兩人。

  「你……」

  「你有沒有吃飽睡好?」

  埃斯特劈頭又是一句關懷,惹得安卓利亞哭笑不得。

  「這陣子要處理的事情比較多。」安卓利亞選擇不正面回應,製造話語的緩衝空間,「等忙完就會沒事。」

  精明的埃斯特不吃她這套,「這種又累又無聊的日子怎麼過呀?」她捧起安卓利亞的雙手。

  安卓利亞受到驚嚇,下意識抽回手。埃斯特也嚇了一跳,連忙說聲對不起。

  「我只是想到……以前我生病或受傷,媽媽就會握著我的手,替我祈福。」埃斯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掌上有一道不明顯的傷疤,與她的暗白膚色相融合。

  「我很喜歡帶著弟弟妹妹出去跑呀,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總是有很多值得探險的地方。」埃斯特笑得勉強,「剛開始我都不幫忙家裡,帶一堆傷回家。」

  她舉起左手,把掌心朝向安卓利亞,「你看,這也是那時候造成的。」

  安卓利亞心疼地想出聲安慰,左思右想卻找不到適切的語句。

  「爸爸媽媽先幫我處理傷口,等好了再扁我。」明明述說關於挨打的回憶,埃斯特的笑意仍舊不減,「教訓完之後,媽媽會握著我的手祈福,要我別一直往外跑,跟哥哥一起分擔家事。」

  埃斯特說完,詢問混和懇求的眼神看向安卓利亞,「所以……我也可以這樣做嗎?」

  安卓利亞好陣子沒有答覆,她掛念能否給與埃斯特慰問,最終仍是沒有任何念頭,默默伸出兩手。

  本來坐立難安的埃斯特喜出望外,小小的手掌捧著比她大一號的手,她的額頭抵在彼此的手,「願你健康、平安,願你快樂、順利。」

  埃斯特想要收手,安卓利亞趁勢以同樣的方式握住她,笑看著埃斯特訝異的臉,「願你健康、平安,願你快樂、順利。還有……以後不要再跟人打架。」

  「約定就是約定,拿其他事情來搪塞就是藉口。」埃斯特拿安卓利亞說過的話來反駁,還模仿她的語調,「誰叫他們那麼過分,甚至讓你擔心!」

  安卓利亞一瞬語塞,滑稽感油然而生。兩人對視,一齊笑出聲音。

  機會難得,安卓利亞不願就此結束。她觀察埃斯特的精神狀況,撿拾稍前略略提及的資訊:「你以前去哪裡探險過?」

  既然提到埃斯特熱愛的話題,想當然是立即開啟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分享刺激又好玩的冒險故事。

  然而,安卓利亞愈聽愈覺得不對勁。

  第一次遇到埃斯特的希諾羅雖然是戰爭的交鋒點,但根據她過去閱讀的知識,希諾羅的大部分領土都是森林。

  森林再怎麼奇特,也不會遇到像埃斯特口中說的地理環境。

  「等等……」安卓利亞打斷說得盡興的埃斯特,「你……不是住在希諾羅嗎?就是我遇到你的那邊。」

  「咦?不是耶,我只是在那裡倒下。」埃斯特歪著嘴唇思考片刻,「那時候爸爸媽媽為了保護我們,一起逃到別的地方。不知道到底走了多遠……」

  埃斯特的停頓觸動安卓利亞的記憶。眾多回憶閃過腦海,把埃斯特帶回王城的片段倏地拍到她的眼前。

  亞歷山大說過,埃斯特與家人走散。

  再比對埃斯特形容的環境,鄰近河堤、不易農耕、貿易頻繁,還有很多奇形怪狀的岩石。

  答案揭曉。安卓利亞瞪大綠色眼睛,遲遲說不出話。

  埃斯特發覺安卓利亞的異狀,她害怕是身體出問題,焦急地湊上前,「怎麼了?不舒服嗎?」

  藥草味撲鼻而來,安卓利亞從中聞到火燒般的臭味,嗅覺引發的恐懼淹沒了她。

  四年前,她繼承父親的遺志就任國王。尤里西斯告訴她,洽談婚約的鄰國王子在伊斯奇羅斯領土內發生事故身亡,鄰國為了他討回公道,毫不掩飾地開始籌備軍火。

  戰爭的哨聲響起,人人不得不在生存與死亡間搏鬥。憎恨的言語相互堆疊,形成無可抵擋的暴風雨。

  女巫!害死所有人的女巫!伊斯奇羅斯要滅亡了!竟然是女人掌管國家!故意害死家人,被權力蒙住雙眼的邪惡女巫!把魔爪伸到其他國家,就是要引起戰爭!她的錯!賤女人!婊子!她!就是她!

  「安卓利亞!」埃斯特慌張地大吼,終於喚回兩眼無神卻在流淚的安卓利亞。

  安卓利亞的嘴唇發顫,「你……你不是伊斯奇羅斯的人民。」

  埃斯特不明白安卓利亞為何事到如今才提起這件事,她茫然地點點頭,「我家在比奧修斯……」

  「你……知道我是誰,卻還是願意留在這裡?」安卓利亞失去力量地趴著,床墊柔軟到幾乎可以把她一口吞下肚。

  埃斯特用盡全力撈起她,試著讓撒滿星光的棕色大眼擠進安卓利亞的世界。

  「你救了我一命。」

  埃斯特溫和的嗓音編織成一條毛毯,蓋在安卓利亞身上顯得太小,只能讓安卓利亞緊緊抓著。

  「我知道你是別國的國王,但是,跟你是誰有關係嗎?」埃斯特再次把安卓利亞的手捧在手心,「我知道你是安卓利亞、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好了。」

  安卓利亞看見那顆星星在閃爍。

  埃斯特趕跑惡毒謠言聚集而成的風雨,照亮被淚水浸濕的安卓利亞。

  她綻放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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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1-9 22: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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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





  「這些天待在這,還習慣嗎?」安卓利亞笑著十指相扣,口吻比起往常冷淡,卻在語尾增添令人毛骨悚然的親切。

  「是、是!當、當然!」凱文從中感受到躲藏在語句背後的刀鋒,他擦了擦額頭汗水,重複好幾次一樣的行為,語序也跟著顛三倒四,「在這裡、我是說……對!無、無可挑剔,好極了!」

  安卓利亞坐在謁見廳的王座,翹起二郎腿,「那就好,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不好的待遇。」她命侍從將卷軸遞給凱文。

  凱文一次也不敢把視線擺正,與前些日子在會議上的囂張模樣堪比兩個人。他顫抖地拿下卷軸,閉起眼睛,足以撕破的手勁反倒拿不穩紙張。

  「在這之前……」安卓利亞撓了撓臉頰,「先跟你確認一下,是你放出消息說,我背地裡容許欺壓百姓嗎?」

  「什──!」凱文蒼白的臉更加悽慘,他下跪求饒,「陛下,這絕對、絕對、絕對不是我說的!」

  根據亞歷山大彙整的情報,以及安卓利亞的見解,凱文的答覆並不讓人意外。凱文是個欺善怕惡、趨炎附勢的傢伙,就算再怎麼有能耐鼓吹貴族們做不乾不淨的事,沒可能直到現在才暴露馬腳。

  與埃斯特起肢體衝突的凱文兒子也接受他們的訊問,他說,凱文曾經透露,他經過某人的允許,要他們欺凌平民也無所謂。

  安卓利亞思及此,不免感到一陣心痛。戰爭一事佔據她太多心思,急切渴望獲得勝利,為了獲得確切的軍事成果,不經意間默許這等行為。

  「那麼,是誰散布這不實謠言?」安卓利亞裝作不曉得黑幕另有他人,刻意引誘凱文說出答案。

  父親沒來得及教導她身為國王應有的心態,甚至在離世前留給她一個最糟的王國。安卓利亞無法原諒先前的自己,也絕不縱容事情再次發生。

  「我、我、我……我不知道!」凱文淚流滿面,眼淚把大紅色地毯浸濕成深色,「陛下,我知道哪裡做錯了,還、還請您從寬懲處……」

  唉。安卓利亞無聲嘆息,她起身走下台階,站在他的正前方。

  「站起來。」

  「陛下……拜託您……留我一命……」

  安卓利亞面無表情地聽著凱文的請求。

  「我不想再說一次。」安卓利亞毫無起伏的聲音放大幾分,凱文聞聲奮力起身。

  凱文光禿禿的頭頂缺乏保養,這些天心力交瘁使得皺紋增生。怯弱的瞳孔無處可逃,不停在地毯徘徊。

  「從寬處理是嗎?那好。」安卓利亞親手把掉到地面的卷軸拿給凱文,「正合我意。我會收回你的公爵頭銜,並且沒收所有財產。」

  凱文瞪大眼睛,「陛下!財、財產全全全、全部嗎!」本來準備接受死罪的凱文被賦予活著的權利,卻失去他更在乎的錢財。

  「多謝你的慷慨,這次的糧食危機大抵能平安度過。」安卓利亞的表情恰如其分,與字面意思相同般感激他,「期許你在地牢也能感覺舒適。」

  安卓利亞沒心情理會凱文的抵抗,她抬起手,兩位衛兵架著凱文。

  「送他離開。」

  「陛下──請原諒我──我真的知錯了──」

  凱文慘痛的哀號響徹整個空間,安卓利亞握緊雙手,目送他們離去。感受到心臟快速跳動,她吁了口氣。

  安卓利亞望向王座後方的巨大國花畫像,安心感湧現,冷酷的面容一一粉碎,她勾起的嘴角和煦而溫柔。安卓利亞搓了搓方才過度用力的手,掌紋刻滿對埃斯特的想念。

  卸下一國之王身分的她,首要思念的人便是埃斯特。

  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不夠大,卻是暖和得令安卓利亞念念不忘。正是埃斯特熾熱的體溫,促使安卓利亞選擇拯救她。

  這一次,她不著急建造自信的堡壘,而是懷著謹慎的心情,一步一腳印地重新打造內心的城牆,以及伊斯奇羅斯。

  安卓利亞抬起的下巴充滿自信,愉快的情緒促進思考,她要侍從拿紙筆紀錄,協助分派工作。

  把凱文的部分財產拿去分散交易,買回來的糧食通通送到有困難的地區,剩餘三成收為國庫所有,並且接待凱文的家人到王城。安卓利亞再三強調,給予他們應有的對待。端看凱文願不願意鬆口,再決定家人的去留。安卓利亞交代完,又沉吟一會。

  「不知道那些人民現在狀況怎麼樣……」

  侍從與侍衛面面相覷,她的憂慮堆積在沉悶的空氣中,久久無法消散。

  *

  遠遠看見客房門口,安卓利亞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本該是緊閉的門,此時微微敞開著。她加快步伐走過去,推開門只見空蕩蕩的寢室。

  自從埃斯特不再需要入夜後偷偷摸摸進出,而是在王城中養病,安卓利亞時常抽空見她。

  好不容易完成一項大事,心情正好的安卓利亞想跟埃斯特說說話,不料人卻消失無蹤。

  安卓利亞慌忙地詢問駐守走廊入口的守衛,依然得不到她渴求的答案。焦急的安卓利亞無法控制過於活躍的想像力,想像中的埃斯特們有不同的性格特徵,決定了每個悲慘的結局。有虐待致死、毆打到無法行走、被抓去販賣……安卓利亞狠狠地捏臉頰,鎮定下來的她在眼角捕捉到負責照顧埃斯特的柯里。

  「柯里!」

  柯里猛然停下腳步,唯唯諾諾地走向安卓利亞,「陛下,有什麼事──」

  「埃斯特去哪了?」安卓利亞急躁的口吻和著些許不滿,「她不在房間。」

  「咦?她不在嗎?」柯里茫然地回望,不知情的模樣讓安卓利亞加倍心急。

  「你怎麼沒有看顧好她?萬一她發生事情,你要負責嗎!」安卓利亞斥責的言語抽空口鼻附近的氧氣,她只得像是被釣上岸的魚,嘴巴張張闔闔。

  安卓利亞何嘗沒想過,埃斯特離開的可能性。

  埃斯特的傷好了泰半,她沒有任何義務與權力留在王城。她們的關係沒有正確的稱呼,好比安卓利亞是伊斯奇羅斯的國王、亞歷山大是她的專屬侍衛諸如此類。安卓利亞既不是埃斯特的親人,也不是她的國王。存在於兩人間的名詞,無法藉由現有的詞彙稱呼,亦無法被全新的單字定義。

  這些日子安卓利亞與埃斯特談天說地,像是埃斯特的冒險歷程、安卓利亞的國事煩惱云云,就是從不提及接下來的事情。彷彿是個禁忌的話題,一旦有誰嘗試觸碰,誰就得背負罪名,破壞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

  「陛下……?」柯里被責罵的冤屈無處宣洩,見到近乎靜止的安卓利亞,詭異到促使她說話。

  「不、呃,」安卓利亞掩住嘴唇,深怕一個不注意把失落的情緒通通倒出來,「我、我去休息一下。」

  她踩著不穩的步伐,踏下去的力道被大理石地板吸收。安卓利亞不敢低頭確認究竟在行走還是在漂移,她有預感若是肆意張望,會再度落入那座被砲彈襲擊過的島嶼。

  安卓利亞明白,她沒有資格要求埃斯特留下來,尤其是駐留在這座十年如一日的王城。

  她走在返回寢室的廊道,缺乏陽光青睞的室內環境顯得陰森,戶外種植的樹木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聚集在一塊的厚重雲層蓄勢待發。安卓利亞聽見一聲雷鳴,透過小小的窗口瞥見從天而降的閃電。頃刻之間,外頭的世界變得烏雲密布。

  這座城堡既是防護的堡壘,也是死寂的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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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1-16 21: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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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







  突如其來的天氣驟變,安卓利亞向侍女要來油燈。安卓利亞如同往常推開寢室門,微弱的火光輕輕搖曳,她走了幾步後驚覺異處。

  安卓利亞敏銳地發現房內有人,而且技巧不怎麼樣,沿路許多裝飾品有移動過的痕跡,絲毫沒有隱藏的意思。如此大膽又直接的意圖,安卓利亞自是沒有打算直面對決。她蹲低身體,試著不驚動對方悄悄往後退。

  前些時刻被她強硬阻止的想像又隨風起舞,那些對埃斯特狠下毒手的人躲避重重衛兵,嘗試奪取安卓利亞的頭顱。他們說女巫為了狗不惜籌備腥風血雨,要伊斯奇羅斯所有人民陪葬──

  「安卓利亞!」

  敵人向安卓利亞撲過來,尚差一步就能全身而退的她命在旦夕。手上的油燈摔落在地,大幅度的晃動使得光源熄滅。安卓利亞大口喘氣,面對如此貼近的死亡,她依舊感到無比慌張。想過無數次死亡的場景,如今的她並不如幻想中的場面平靜,而是伸出手試著做最後掙扎。

  毫無目的地搖動雙手竟然發揮作用,安卓利亞在黑暗中感覺自己碰到對方,隨即聽見耳熟的聲音。

  「唔,好痛……」

  辨別出來者何人,安卓利亞嚇得聲音瞬間拉高八度,「埃斯特?怎麼是你?」

  門外的侍衛聽見動靜,敞開門的同時將光源帶進來。終於看清彼此的兩人大眼瞪著小眼。

  「你怎麼現在才過來?」

  「你怎麼在這?」

  埃斯特趴在安卓利亞的身上,訓練有素的侍衛架開埃斯特,聞聲而來的侍女則是扶起安卓利亞。

  「埃斯特?你不在房間是跑來我這裡?」安卓利亞忽視其他詭異的眼神,趕緊叫他們退下。她拿著侍女替她再度點燃的油燈,推著埃斯特走到書房。

  「嗯……你說對一半。」埃斯特踏著雀躍的步伐,在光源所照的範圍內探頭探腦。

  安卓利亞坐在單人椅,無奈地觀察埃斯特。埃斯特拆掉大多數的包紮,僅剩手腕及腳踝看得見藥布。衣物跟上次相會比起來多了些髒污,墨色頭髮亂糟糟,耳朵上緣夾著一片樹葉。

  熟知埃斯特性格的安卓利亞,不用她解釋也明白埃斯特究竟去了哪。當時她可是在沒人發覺的情況下找到秘密通道,被請出王城後又自行穿越重重阻礙,來見安卓利亞一面。

  「你又出去了嗎?」安卓利亞搓著衣褲布料,低著頭,聲音細小到幾乎被雷聲覆蓋。

  埃斯特在光源的邊緣繞了一圈,書房盡是她看不懂也沒興趣的書本,還有成堆的卷軸。無聊的她坐在安卓利亞的對面,「嗯!我還透過通道找到你的房間!」身高不夠的她晃著雙腳。

  換作平常,安卓利亞知道埃斯特又去蹓躂,會興高采烈地詢問她的經歷。然而──

  窗外倏忽一亮,響徹天際的雷聲落下,安卓利亞的提問填補兩道雷電之間,「你……是不是討厭這裡?」

  晃動的腳停下來,「咦?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埃斯特往前傾,想要確認安卓利亞的情緒。

  安卓利亞撇頭,咬著下嘴唇,「我今天去找你,發現你不在……」情緒出口太過窄小,不同的感情接連搶著跑第一,相互擠壓下變得扭曲又混沌。

  看不到安卓利亞的臉,埃斯特索性跳下椅子,站在安卓利亞面前,「原來你有來找我!對不起!」

  坦率了當的道歉從埃斯特口中噴發,彷如一顆巨大岩石砸向安卓利亞。她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沒能釐清狀況。

  埃斯特抓著安卓利亞用力到發紅的雙手,「我出去一趟就順便到處走走,沿路聽說有家人的消息才比較晚回來。沒有先跟你講,對不起!」

  安卓利亞委屈地噘起嘴巴,生氣雜揉在情緒綜合體,氣憤不曉得跑到哪去,憋了許久的鬱悶跟著消融在其中。情緒綜合體在埃斯特真誠的棕色瞳孔照耀下,幻化成原諒與欣喜。

  她嘆口氣,替埃斯特拿下夾在頭髮的樹葉,「有找到你的家人嗎?」

  「說是有在比奧修斯附近打聽到下落,但不確定是不是他們……」埃斯特搔了搔頭,她見安卓利亞抿起的唇角,埃斯特知道安卓利亞又陷入思考。她不樂見安卓利亞又攬上更多責任,趕緊轉移話題,「對了,我之前在一座森林發現很漂亮的湖泊!」

  安卓利亞忍不住失笑,「外面真的這麼有趣嗎?」安卓利亞屈指可數的外出經驗,盡是不愉快又不舒服的回憶,尤其是舟車勞頓下的疲憊,難以應付的程度高於意見相左的貴族。

  「當然!」埃斯特指著安卓利亞腿邊的微小空隙,「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嗎?」

  安卓利亞愣住,埃斯特見她沒反對,硬是在單人椅與安卓利亞並肩坐著,兩人緊貼在一起。

  「你聽我說這麼多王城以外的事情,不想出去走一趟嗎?」埃斯特把身體靠在扶手,目不轉睛地瞧著安卓利亞。

  略感緊張的安卓利亞盡可能地拉開距離,好來緩解莫名的慌張。她把視線固定在圓桌上的油燈,「嗯……有時候會這麼想。」

  聽到想要的答案,埃斯特罔顧安卓利亞的迴避,整個人湊上前,「那,就走吧!」

  埃斯特的胸部靠在安卓利亞的手臂,「你不是說過很煩惱比奧修斯的情形嗎?走吧!就順便去一趟吧!」

  「……什麼、意思……」龐大的訊息發動攻擊,安卓利亞靈光的小腦袋瓜不得不飛速地運轉著,導致她愈想愈混亂。

  「我說,一起出去探險吧!」

  埃斯特興奮地舉起雙手、握著拳頭,氣勢十足地重述一遍。安卓利亞找不到說謊的跡象,讀進腦袋的千萬用詞全成為沒有意義的字母,她在幹勁滿滿的埃斯特面前,只吐得出一個音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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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1-23 19: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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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




  「哇!是這裡!我以前有來這附近探險過!」埃斯特一下馬車,拉著更換一身裝扮的安卓利亞。

  長途移動的疲勞尚未解除,新一波的轟炸接踵而來。安卓利亞扶著額頭,彎著腰,手抵著磚牆,努力與身體的不適感和平共處。

  亞歷山大慌忙地上前關心,安卓利亞擺了擺手,要他先去與公爵打聲招呼。馬夫牽著馬匹離開,活蹦亂跳的埃斯特化身侍女,替安卓利亞拿著大大小小的行李。

  安卓利亞吞了吞口水,她不曉得現在返回王城身體撐不撐得住,但很確定的是──她發自真心不喜歡外出。

  當埃斯特提議安卓利亞乾脆出外一趟,安卓利亞訝異歸訝異,面對未知而起的興奮從心底迸發。安卓利亞多少有自知之明,對於埃斯特請求她幾乎無法拒絕。埃斯特的魔力比謠傳中的「女巫」厲害得多,安卓利亞抵抗不了她那些許癲狂、令人意想不到的特質。在規矩與禮節建造而成的王城,埃斯特的言行舉止就像是龍捲風,舉凡經過之處,必會產生不可逆的鉅變。

  包括這次的提議,等到安卓利亞有印象時,埃斯特牽起她的手,說著搞不好有機會見到家人,懇求安卓利亞帶她一起去。

  命柯里帶埃斯特回客房後,安卓利亞先是在書房來回踱步,而後拿出比奧修斯的勘查報告書,最後仔仔細細地推估從王城到比奧修斯的路程時間。

  抵達時正是比奧修斯的秋收時節,能夠親眼見證戰爭後的二次收穫。回程經過之處大多是炎熱地帶,冬天來得較晚。別在比奧修斯待太久,返回王城時能趕上秋天的尾巴。

  再者,安卓利亞的確很擔心。比奧修斯遭逢天災的同時,還受貴族打壓。若是不妥善瞭解並處理,過去的鄰國人民之於伊斯奇羅斯的仇恨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終於說服自己的安卓利亞,在亞歷山大處理完凱文一事後,向他提出以微服私巡的方法前往比奧修斯。

  非常罕見的是,尤里西斯跟平常意見很多的貴族們一致給予肯定。不僅對於埃斯特要隨行這件事隻字未提,甚至誇張地感謝安卓利亞的用心,稱她是伊斯奇羅斯最仁慈的女王。

  安卓利亞沒笨到坦然接受他們的誇讚,那些人大抵是不想出風頭,以免落得跟凱文一樣的下場。貴族欺凌事件仍有許多細節尚未明朗,安卓利亞或多或少心知肚明,他們做的惡行惡事沒有比可憐的凱文還要少。

  於是,上位第四年,安卓利亞展開她人生第二次的長途旅行。

  安卓利亞一方面很開心,終於有辦法無時無刻與埃斯特相處,兩人得以彌補先前無法盡情暢聊的時光;另一方面,她實在難以忍受外出的不便,以及生理的不適。

  幸虧埃斯特一路上耐著性子陪伴她,就算對著沿路的見聞多感興趣,她還是片刻不離安卓利亞身旁半步──除了昆蟲,埃斯特是個不折不扣的昆蟲愛好者。對於埃斯特全新的一面,安卓利亞樂於瞭解,也不覺厭煩,偶爾跟著她一起觀察。

  起初安卓利亞礙於王族的門面,埃斯特招呼她來看草叢下的昆蟲,她也不輕易答應。安卓利亞仍然優雅地舉手抬腳,時時刻刻注意訴說的每個單字是否恰當。偶爾她忘記王冠的重量,低頭時下意識扶著空無一物的頭頂。

  後來旅途的重重困難依序剝奪安卓利亞的習慣與思維,她穿著的衣服愈來愈簡便。經過熱鬧的市集,安卓利亞順勢購入一件與埃斯特相搭的衣服。

  好歹安卓利亞是一國之主,擁有全國上下最奢華又豐富的資源,品味自是差不到哪去。以前她對平民的衣服不屑一顧,劣質的布料與粗糙的裁縫登不上大雅之堂。而今她更換的服裝又增加三四件,尤其喜歡那套以藍綠色為主的連身裙。

  抵達比奧修斯的此刻,安卓利亞也穿著平民服飾。沒有人在乎他們來頭,也不會追著他們說三道四。安卓利亞無須理會他人眼光,只要對付生理的疲勞。相比前次去希諾羅,這一次的長途跋涉帶給她不同以往的經驗與體悟。

  歇息不到片刻,亞歷山大領著公爵一家恭迎安卓利亞入內。他們入住管理比奧修斯的公爵家。由於該位公爵同樣與凱文接受相關調查,他們對於安卓利亞來訪更是不敢有一絲怠慢。獲得歇息的安卓利亞躺在柔軟又舒服的床鋪,趕路的日子讓她無法真正放鬆。她扭了扭脖子,伸了個懶腰,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

  安卓利亞立刻想到埃斯特,這些日子的長時間相處,她不知不覺記下埃斯特的慣用動作。安卓利亞明知房內僅有她一人,依然左顧右盼。再三確認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她張開四肢,以大字型的姿態躺在床鋪。

  分明都是躺在床上,這個不禮貌且不雅觀的姿勢反倒讓她感到身心舒暢。黏著在肌膚的勞累漸漸被床鋪吸收,轉而釋放大量的睡意。

  安卓利亞一面惦記稍後得與公爵共進晚餐,進行表面的寒暄問候,一面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在微乎其微的掙扎下沉沉睡去。

  *

  多虧沒收凱文的財產,再加上先前的決策,比奧修斯的真實狀況,比安卓利亞想像得還要好。抗議活動漸漸和緩,吃飽喝足得以消弭國族怨恨,人民勤奮地把時間跟力氣放在重建家園。

  抵達比奧修斯的第二天,安卓利亞不耽擱時間,盡快進行安排事項。其他侍衛與官員調查貴族欺壓的事情,安卓利亞、埃斯特以及保護他們的亞歷山大,則是來到埃斯特記憶中的家鄉附近。

  以貿易發展的地區受到戰爭的影響更加明顯,難以在短時間內恢復過去的興盛。隨處可見殘破的房屋木牆,被翻過的空布袋與發霉的木箱散落各地。存活下來的人們刻苦地尋找生機,周遭鄰里釋出關懷,協助彼此過日子。

  依據埃斯特的言詞,當時伊斯奇羅斯的兵馬進入他們村落,到處搶劫糧食與器材,還有不肖人士趁機玷汙婦幼。安卓利亞忐忑地待在埃斯特身邊,她期盼能為埃斯特做點事情,但是安卓利亞不想忽視由自己鑄成的過錯,當個偽善者給予無謂的承諾。

  埃斯特又憑著印象晃一大圈,最終仍是找不著失散的家人。她遠望倒塌的房子,形形色色的人們來回穿梭,在幾個隨意搭建的簡陋小屋過活。

  曾失去家人的安卓利亞喚起先前的情感記憶,她小心翼翼地出聲:「埃斯特……」

  「埃塔。」埃斯特道出另一個名字。

  摸不著頭緒的安卓利亞試探性地拋出疑問:「嗯?」

  「家人都這麼叫我。」埃斯特轉頭,澄澈的眼神沒有任何雜質,純粹的信念灌入她的吸吐間,「睡前媽媽會喚我『埃塔、埃塔』,我就會跑去窩在她的懷裡。」

  「媽媽會分享她小時候的事情,然後指著星星告訴我,這是爺爺、奶奶,那是舅舅……」埃斯特指著依然明亮的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氣。她用著像是試圖說服自己的音量,中氣十足道:「她說,雖然現在看不到他們,可是總有一天肯定會見到彼此。」

  再怎麼篤定的言語,也支撐不起滿溢而出的悲傷。遮擋風雨的屋頂倒塌,毀壞的木板留不住曾經生活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記不住臂膀的溫度,與親人間的嘻笑吵鬧只存在泛黃的回憶。安卓利亞必須再一次呼喚她,抓住埃斯特飄浮在虛空的雙腳。

  「埃斯特……」

  安卓利亞蹲下身子,埃斯特低頭,淚珠順勢滑落。除了言詞以外,安卓利亞知道有個舉止是現在的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當時的她最需要卻求不得的事。

  她伸手抱住埃斯特,雙手在她的背部輕柔地安撫。

  「我可以叫你埃塔嗎?」

  「……嗯,好啊。」

  顫抖的尾音含著對家人的思念,溫暖的擁抱代替無形的情感,相依的心臟奏出共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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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1-30 20: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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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比奧修斯各地的重建進度有所不同,他們來到另一個較熱鬧的地區。埃斯特告訴他們,這裡以前有很多店鋪,過冬前會在空地舉辦豐收祭。

  廣闊的公共場所成為難民的聚集地,氣氛卻活絡無比。日日與絕望作伴,堆積的勞累化為眉間的皺紋,上揚的嘴角勾除無意義的悲傷。一旁砍柴的男子向亞歷山大吆喝,叫他幫忙籌備祭典。亞歷山大拒絕的話到嘴邊,安卓利亞替他答應。

  「陛下……!」亞歷山大小聲地抗議,「這樣您會很危險!」

  安卓利亞看著男子拖走亞歷山大,她笑著揮揮手,「沒事,你看,沒人認得出我是誰。」

  提著籃子的婦女經過,好奇地張大眼睛,「你是誰?」其他隨行的婦女同樣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安卓利亞。

  即便穿著平民服飾,安卓利亞散發的氣質依然十分突出。埃斯特上前解圍,「沒什麼啦!我們剛巧路過這裡,你們是要準備食物嗎?」

  「是啊!雖然過得很苦,但難得恢復和平,我們決定要辦個小型慶典開心一下!」

  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埃斯特的對應態度從不馬虎,很快地招來她們的喜愛。安卓利亞一邊佩服埃斯特的交際手腕,一邊感嘆人情冷暖。

  「這位小姐也來幫個忙吧!」其中一位婦女指著安卓利亞,「呃,你……」

  安卓利亞接收到埃斯特乾著急的眼神,她急中生智,把乳名化為暫時的代稱,「安,叫我安就好了。」

  婦女笑著拍了拍安卓利亞的背部,「安!走吧,我們去採些莓果。」

  安卓利亞痛地差點叫出聲音,她從沒採過什麼莓果,向埃斯特投射求救的訊號。

  「安卓、啊,安……!我也一起去吧!」埃斯特拉著婦女們的手,趕在安卓利亞的身後。

  抵達森林後,婦女們表示要採哪些種類的莓果,又要分別放在指定的籃子。埃斯特一點就通,採了將近半籃的果子,贏得婦女們的拍手叫好;安卓利亞完全相反,她根本分辨不出成熟與否,更別說不同的種類。婦女們倒沒有嫌棄她,分派給她看顧的工作。

  氣餒的安卓利亞不甘願,默默觀察她們的行為,從中學習揀選的技巧。

  「今年冬天看是有困難了。」其中一名婦女嘆氣。

  「哎,別這樣說!伊斯奇羅斯前些時候分發糧食,就是幫我們度過啦!你不知道嗎?之後還有一批呢!」另一位婦女興奮地搭話,「雖然現在是伊斯奇羅斯人,不過我根本沒差。尤其現在也沒人欺負我們,還有士兵會來幫忙。」

  「是啊,誰在乎那種小事啊,過得去就好啦。」婦女快狠準地挑出樹叢中的果實,「以前的王子討厭得要死,仗著自己的身分,到處跟人討要免費的東西!比起王子,更像是乞丐。」

  「你也這麼覺得啊?我看他不順眼很久啦!」婦女順手吃了一顆莓果,「仗勢欺人就算了,還對女孩子毛手毛腳,我看他是罪有應得!」

  安卓利亞愣了一下,她們口中的王子八成是她那位沒有緣分的婚約者。西爾托病逝後,父親直接替安卓利亞決定婚事。他希望透過與鄰國的政治聯姻,確保下一代的王位繼承人。父親請未婚夫來伊斯奇羅斯作客,不料在途中意外身亡。

  一群婦人爽快地宣洩憤恨,手上的動作從沒停過。安卓利亞趁採集結束前,勉強採了十幾個莓果,獲得婦女們的誇讚。他們搬運莓果返回空地,安卓利亞主動多提一個籃子,與埃斯特走在一行人的最後面。

  婦女們聊得熱絡,突然間一名婦女回頭望向安卓利亞,「安結婚了吧?老公是個怎麼樣的人?」

  「呃……」安卓利亞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試著隨意捏造虛假的丈夫,「他是個──」

  「啊,你們看!」埃斯特阻斷安卓利亞的話,蹦蹦跳跳跑到最前面,「好香喔,好像有人在煮肉!」

  婦女們順著埃斯特的指引,發現鍋爐旁的人手不夠,正陷入一團混亂。婦女們馬上把隨口帶到的問題拋到腦後,加入備料的行列。

  安卓利亞對於伴侶並沒有明確的渴求與想法,幻想中的丈夫是團不明的黑影。她遠眺壅擠的人群,視線始終停留在埃斯特。

  「安卓……」埃斯特回頭,意識到此刻不能這樣叫她,趕忙遮住嘴巴,「安──快過來──」她朝著安卓利亞用力揮舞雙手。

  埃斯特散發的能量充滿吸引力,光是看著也能獲得十足的幹勁。安卓利亞勾起嘴角,握緊果籃,穿過人潮,筆直地朝往埃斯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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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2-7 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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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上)


  比奧修斯的勘察進度十分順利,較預期得早些時間完成。安卓利亞特地召集相關人員,針對此次的勘查結果進行簡單的統整與匯報。他們先更動一部分的制度,剩餘回到王城再詳細制定。

  儘管接下來又是辛苦的長途路程,但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結果,使得她能有更明確的執政方向,安卓利亞甘願忍受身體反撲的不適。

  同一時間,另一個深藏許久的情緒種子迅速增長。距離返回王城的時間愈近,樹苗的成長速度愈難掌控。目前已然成為巨大的樹木,厚重的樹幹難以砍伐,遑論斬草除根。

  安卓利亞不斷、不斷地思量埃斯特今後的去處。當時誤以為埃斯特消失的心境,焦躁遺留下來的痕跡仍然存在。一旦嘗過擁有的甜美滋味,伴隨失去而來的苦澀將在她心中化為不可逆的痛苦。

  離開比奧修斯的前一晚,安卓利亞透過窗戶看見埃斯特在住所外漫步。安卓利亞不像過去花太多時間在思考,情緒滋長的樹木搖晃得很厲害,撓得她心底發癢。她在未告知他人的狀況下,拿著一件從王城帶出來的衣物擅自外出。

  滿月的夜晚是白晝的延長,安卓利亞穿著那件她最喜歡的平民服,手腕勾著天鵝絨製成的披肩。

  「埃塔。」

  埃斯特訝異安卓利亞毫無預警地現身,呼喚乳名的嗓音優雅又親密,安卓利亞背對月光,及腰捲髮柔化她的輪廓,整個人沐浴在白銀色的微光之中。

  舌頭遭到衝擊而打結,埃斯特一時之間無法準確道出安卓利亞的姓名,任由眼睛攫住安卓利亞淺淺的笑容。

  「這麼晚在外面會著涼,我替你拿了件披肩。」安卓利亞走上前替埃斯特披上衣物,她俯頭,兩手捏著線條,將之交叉打結。她的眼神專注且溫柔,手指恰到好處的力道細心又謹慎。

  直到安卓利亞退後一步,困惑地看向呆住的埃斯特,埃斯特才有辦法脫離她從未有過的情緒。她不知所措地玩著手指,小聲道謝。

  安卓利亞微微愣住,敏銳地察覺到埃斯特不同以往的態度。被她的難為情傳染,安卓利亞也覺得臉頰一熱。她趕緊撇開視線,佯裝沒事地望向稍早埃斯特目光所及之處。

  那是一片草地,朝這方向出發即可抵達埃斯特記憶中的家鄉。

  「明天……就要離開比奧修斯。」安卓利亞清了清喉嚨,「時間過好快。」

  埃斯特揉著臉頰,用鞋子撥弄褐色的土地,輕輕應了一聲。她的個子並不高,低於相仿年齡的孩子們。黑色長髮遮蓋顯得更加瘦小,缺乏良好呵護的肌膚十分乾澀,手腳盡是過去受傷的痕跡。

  內心茁壯的樹木又不停地向上延展,幾乎要抵住安卓利亞的喉嚨。她握著拳頭,回想起埃斯特面對她的哭泣而毫無保留地安慰。自從記住了那份溫暖,安卓利亞再也不肯遺忘。

  「埃塔。」安卓利亞富有耐心地等待埃斯特轉身看她,在兩人對視的瞬間,她蹲下身子,與埃斯特平視。埃斯特不安的心意感染到彼此間的空氣,她的眉毛下垂、雙唇緊抿。瞳孔沒有星星閃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棕色的茫然。

  「我會派人尋找你的家人。」安卓利亞捧起埃斯特的手,她撫著埃斯特手掌的傷疤以及突出的繭,不見她在會議的肅穆與冷淡,語氣輕柔又溫和,「我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去。」

  安卓利亞知道埃斯特不喜歡一成不變的王城,她連忙補充:「雖、雖然很無聊,也、也沒什麼地方值得探險,但是、但是……」

  深呼吸,再吐氣。兩人相碰的觸感令安卓利亞心跳加速,就是這份溫暖促使她鼓起勇氣伸出手。安卓利亞傾盡溫柔與渴望,鎔鑄在她微微顫抖的請求。

  「我想跟你在一起。」

  始終不發一語的埃斯特把情緒推到盈滿眼眶的淚水,她執意抬頭,擤著鼻子,用手背大力擦拭。

  埃斯特頂著紅通通的臉,眼角積著大顆的淚滴搖搖欲墜。

  「好,」埃斯特舉起小拇指,勾住安卓利亞的手指,「就這麼約定好了哦。」

  她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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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2-14 19: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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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下)




  回程一路順遂,安卓利亞漸漸習慣顛簸的泥土路,有足夠的休息時間,她便不再容易反胃。安卓利亞變得能欣賞沿路的景色,也勤於跟同車的埃斯特交談。

  「結果,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挑莓果。」安卓利亞嘆氣,她只懂得處理政務,對於生活技巧一概無知,這多少讓她感到喪氣。

  「別擔心,我來教你!」埃斯特笑瞇瞇地捲著髮尾,「上次那附近沒有我最愛吃的莓果,下次一定要找給你吃吃看。」

  「好。」安卓利亞記住承諾,與埃斯特相處的每日,她沒有一次不感到新鮮,躍躍欲試的好奇心敦促她突破框架與設限。

  安卓利亞看一眼窗外,甫離開熱鬧的城鎮,來到較偏僻的森林。鳥鳴在馬車經過後遠去,不適應寒冷的生物在暖和處落腳,喜愛冰天凍地的小動物準備展開新生活。秋末的樹木呈現多樣的面貌,大多是枯萎,也有少數幾株橘黃色樹葉隨風搖擺。冬天緊追在後,失去鮮豔花朵與茂密樹葉點綴的森林散發寂寥又滲人的氛圍。

  埃斯特跟著安卓利亞向外看,「我認得這裡!這是──」

  一陣倉促的急煞強行中斷埃斯特未完的話,兩人感到天旋地轉般的衝擊,混亂中隱約聽見車廂外的馬匹嘶鳴,以及憤怒斥喝的聲音。

  安卓利亞從頭痛中坐回原位,矮個子的埃斯特滾到椅子底下。她趕忙扶起埃斯特,拉著她躲在窗戶下方。

  安卓利亞把食指抵在唇前,要埃斯特跟著她禁聲。她忽視不祥的預感,把注意力放在雙耳。

  「唉呦、唉呦,這馬車看起來不便宜耶,又可以大賺一筆。」陌生的聲線穿插在慌亂的馬鳴,緊接著是鋼鐵碰撞的尖銳聲響,痛苦的吶喊摻合著物體倒下的重擊聲。

  「大膽的不肖之徒!」安卓利亞不會認錯這陣子相伴的侍衛,她立刻明瞭是坐在前車的那位,「竟敢光天化日下奪取他人性命!」

  安卓利亞與埃斯特瞪大眼睛,兩人摀住嘴巴,害怕發出聲響吸引宵小注意。又是一番刀刃相撞,安卓利亞耐不住擔憂,想要透過窗戶瞭解狀況。頭髮剛超過窗邊,靠近埃斯特那側的門被悄悄打開。

  「陛下,這邊請。」亞歷山大壓低音量,快速把埃斯特拎到車外,再體貼地引導安卓利亞安全下車。趁著另一邊仍在激烈打鬥,亞歷山大殿後,護著安卓利亞與埃斯特逃跑。

  安卓利亞穿著裙裝,她狼狽地提著裙擺,跟著埃斯特邁開雙腿。埃斯特多年的跑跳練就體力與耐力,她看見安卓利亞氣喘吁吁的模樣,又折返跑到她的身邊,牽著安卓利亞另一隻手。

  夾帶寒冷氣息的風削著臉頰,熾熱的呼吸燒灼鼻子與口腔。竭力的心臟把血液擠壓到四肢,得以讓安卓利亞握緊彼此的手,跨出沉重的下一步。

  安卓利亞聽見追擊的叫喊,慌忙之中匆匆回頭,她只看得見亞歷山大擋住另一批盜賊。

  「別停下來!」埃斯特發現安卓利亞的速度減緩,「這附近我有來過,我知道可以去哪!」

  安卓利亞咬緊牙根,放棄的念頭始終在腦海徘徊。每當她感到肺部要裂開,埃斯特會適時地回握彼此的手。安卓利亞一邊思考該找時間鍛鍊身體,一邊擔心亞歷山大的狀況。

  過度運轉腦袋逼得她幾乎缺氧,安卓利亞不得不專注現下的奔跑。樹木並非王城內特別用心剪裁、栽種的花園,常常遇到死路及難以行走的泥地。埃斯特如同矯健的兔子,精準地帶著安卓利亞躲開危險。

  就在安卓利亞的腳跟感到刺痛之際,埃斯特慢慢停下腳步。她要安卓利亞待在原地不要動,靈活地跑往剛才走來的路,再以安卓利亞為中心,繞了一大圈確認沒有追兵。

  「你彎下腰。」遵照埃斯特的命令,安卓利亞艱難地跟著她從樹木間的縫隙穿過去。

  重心不穩的安卓利亞一通過就跌坐在地,她不悅地拍掉身上的枯葉,吃痛地看著摩擦出血的腳跟與拇指。

  「安卓利亞。」埃斯特的聲音離她有些距離,她順著聲音望過去,眼前的景色讓她不禁張開嘴巴。

  一座折射出微光的湖泊,被樹叢環繞下形成絕佳的秘境。透明的湖水倒映出不同歷程的樹木,呈現出綠黃橘紅的多樣色彩。

  不過,幽靜的湖泊美景,仍然敵不過佇立在水邊,泛著銀光的國花。

  那是她見過最高、最美的一朵。遠比王城內的所有畫像,以及埃斯特倒地旁的那一朵,還要來得優雅動人。

  根據文獻紀載,在國花最繁盛的時期,曾有人發現與成人差不多身高的國花。隨著地質的改變,高大的國花幾乎滅絕,上一朵被記到書中的國花相隔五十餘年。

  幾乎與安卓利亞齊高的花朵靜靜地垂掛在水邊,巨大的花瓣微微下垂,花蕊中嗅到與百合相似的芬芳。它的光芒照亮此處,整座秘境顯得更神秘動人。

  「嘿嘿,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過很漂亮的湖泊……離王城不遠喔!」埃斯特張開雙臂,原地轉一圈,「發現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找個機會帶你來看看!」

  安卓利亞乾脆脫掉鞋子,徐徐朝著國花的方向行走,「我在王城住這麼久,從來不知道附近就有這麼漂亮的國花……」安卓利亞用指尖扶著其中一片花瓣,「明明是『國花』,卻是我第二次見到它真實的樣子……」

  「原來這裡叫它『國花』……」埃斯特沉吟一會,「你喜歡國花嗎?」

  「很喜歡。」安卓利亞著迷國花的香味,靠近後不會濃郁到令人心生退卻,而是能聞出夾帶河水的清新氣味,「而且……這裡很美。」安卓利亞閉上眼睛,仔細地享受國花的芳香。

  國花的光芒壟罩著安卓利亞,埃斯特聯想到離開比奧修斯的前一晚,有個想法特別強烈,強烈到她的嘴巴無法抵擋念頭的噴發──

  「你也很美。」

  猝不及防的誇獎讓安卓利亞張開眼睛,傻愣地回望埃斯特。埃斯特總覺得心臟跳得比剛才逃命時還要快,她知道狀況不對勁,嘴巴卻不如往常伶俐,笨拙地解釋:「我、我是說,你、你跟這朵花很相配!」

  埃斯特無心的話引領安卓利亞來到回憶的洪流,湍急的水流劃過黑與白構築的空間,祖傳的王冠懸浮在水源的那端。

  祖傳的王冠尺寸太大,本就不是王位繼承人的她,沒有資格戴上它。

  後來她請人訂製另一頂王冠,相比之下遜色一大截,而注重紀律跟傳統的貴族沒少過批評。安卓利亞對專屬於她的王冠懷著無法解釋的恨意,如果她長得再高一點、壯一點,如果她身來是男性……諸如此類懊悔從沒搬離她的大腦。

  而埃斯特這句話,把灰白色的景像塗上繽紛的色彩。

  安卓利亞的眼睫毛掃除多餘的悲傷與感慨,於洪流中站穩步伐,邁開雙腿捧起那頂王冠。

  「謝謝你。」

  濃厚的真誠瀰漫在湖泊邊,在國花旁,在兩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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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2-21 17: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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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平安抵達王城的當晚,安卓利亞收到凱文猝死的消息。

  死因眾說紛紜,諸如被女巫詛咒而死、被女巫豢養的狗咬死,或是遭受報應才死、不夠虔誠而死等等……安卓利亞唯一相信的是,凱文吃完早膳後,被巡邏的士兵發現臉色發紫倒在地上,已經失去呼吸心跳。

  凱文一事又掀起波瀾,安卓利亞為此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本就在處理的戰後修復、糧食問題、貴族欺凌調查,還得分神督促強盜的後續處決,以及最重要的──穩定民心,安撫惶惶不安的眾臣們。

  安卓利亞坐在梳妝台前,等待新任侍女替她戴好王冠。原先是由柯里跟另一位侍女負責她的妝髮,但他們被安卓利亞指派其他事情。新任侍女似乎不太熟練,王冠戴了許久仍無法固定位置。

  「夠了。」心煩意亂的安卓利亞喝止,缺乏經驗的侍女嚇得鬆開手,王冠扯著兩三根頭髮掉落地面。

  鋪層地毯作為緩衝依然不夠,精心製作的王冠被撞出不明顯的凹痕。侍女慌張地哭泣,兩手抓著裙襬,口頭道歉從未停止。

  安卓利亞疲倦到罵人的力氣都沒有,她擺了擺手,「以後別再踏進我的寢室。」

  侍女腳步凌亂,離開前不慎大力關門。安卓利亞得再耗費心思處理新的侍女,煩躁的情緒揮之不去。她撿起王冠,凹下去的不規則狀不偏不倚落在正中央。安卓利亞又看向櫃中的祖傳王冠,侍女聽進她的建議,祖傳王冠被擦得晶亮。

  安卓利亞把王冠放回原位,她不想再打造一頂專屬於她的王冠,而現下的國家財富也不允許她製作奢侈品。

  等到尖銳的情緒退潮,安卓利亞揉了揉太陽穴。她懷念在比奧修斯的時光,同時想起埃斯特的身影。

  多虧埃斯特的冒險經歷,兩人在湖邊待了一個安逸的下午。太陽下山之前,埃斯特小心翼翼領著她回到王城。與此同時,亞歷山大順利逮捕存活的盜賊們,羈押回王城。

  要不是有埃斯特跟亞歷山大,安卓利亞很有可能死於非命。

  思及此,她收回多餘的心思,決定專心處理好眼前的事情,再來全力幫助埃斯特尋找家人。

  安卓利亞兩手插在腰間,視野固定在那幅寢室內的國花圖像。

  凱文死前依然不肯透露背後主謀是誰,但是在他的單人牢獄中搜刮出一張紙條。紙條似乎是從卷軸一角撕下來,只有一個疑似用血跡寫成的字母U。

  安卓利亞皺起眉頭,盯著圖畫上方的暴風雨。

  她無從判斷凱文是基於什麼狀況而寫下這個字母,又希望透過這個字傳達何種訊息。這回安卓利亞恢復本性,不如上次在滿月下衝出門,而是謹慎地思考下一步去向。她伸出手,停留在國花圖畫前方。安卓利亞瞇起眼睛,她的手掌湊巧遮擋帶來暴風雨的灰色雲層。

  「陛下。」伴隨敲門聲響,亞歷山大在門外呼喊,「有件事情要向您報告。」

  安卓利亞讓亞歷山大進門,他的步伐急促,神色明亮。

  「陛下,關於女巫的謠言,終於查清來源地了!」亞歷山大將剛收到的卷軸遞給安卓利亞,「就是希諾羅的一處村莊,離鄰國王子的出事地點很近。那邊的村民胡亂捏造,把虛假之事說成真實!」

  「希諾羅……?」安卓利亞的手指撐著下巴,冷靜地閱讀文字,「原來是這樣。」

  「陛下,請盡快命令相關懲處。」亞歷山大振奮地說道,「要讓他們知道亂說話的下場是什麼!」

  亞歷山大的激情沒有成功感染安卓利亞,安卓利亞反倒開始踱步。

  「陛下……?」茫然的亞歷山大擔憂自己一時沖昏頭,繼而忽略更嚴重的細節。

  「不,沒什麼。」安卓利亞倏地停住,她的思緒紊亂,隱約覺得謠言並沒有這麼簡單。隨隨便便幾個村民造謠,就能引起全國風雨嗎?她搖搖頭,把卷軸放到桌面,「對了,那群盜賊的行刑日決定了嗎?」

  「是的,就在後天!」亞歷山大憶起上回的突發事件,仍是憤慨難平,「陛下您……怎麼會問這件事?」

  安卓利亞撥了撥髮絲,拍掉沾染袖子的灰塵,調整雜亂的心緒,「執行之前讓我見見他們。」

  「可以請問是為什麼嗎……」亞歷山大猶疑地觀察安卓利亞的表情,沒有任何胡鬧的跡象。

  「想確認我的決定是否正確。」安卓利亞望向亞歷山大,覆在臉上的陰影退去,淺淺的笑容裝滿沉著。

  亞歷山大點了點頭,行禮的手俐落而乾脆。

  *

  安卓利亞在書房埋頭處理過冬的籌備工作,以及年底的重要節慶。呈遞上來的陳情及報告堆得淹過她的頭頂,安卓利亞感到背部及手部的痠疼,起身動一動身子。

  她一時興起,向駐守在門口的侍衛表示她要在城堡內散散步,無須與她隨行。自從去過比奧修斯,嘗過無人叨擾的絕佳環境後,安卓利亞漸漸不喜歡侍衛或侍女緊跟在她身後。

  儘管被亞歷山大知道,肯定會被他大驚小怪地再三阻止,安卓利亞仍然想要擁有不受拘束的行動。王城建地自是大得走不完,為了處理政事而時常到訪的區域,放鬆的靈魂堅決不想再去。安卓利亞憑著兒時玩耍的記憶來到傭人的樓層,比她印象中要來得寒冷。

  冬天的腳步刻不容緩地跟隨在後,安卓利亞抖了抖肩膀,就此打道回府的思緒逐漸膨脹。

  或許正值忙碌時段,空曠的走廊沒看到其他傭人。洗衣室位於下個轉角處,環境音傳到安卓利亞耳中,朝著寢室的腳步收到好奇心的邀約,又折返回去。

  新鮮感激起她想親眼見識洗衣的狀況。安卓利亞憶起埃斯特敘述外出的神情,她總是對於即將面臨的未知感到激動不已。此時的安卓利亞與埃斯特心意相通,期待著洗衣室能帶給她的驚喜。

  預備轉彎之際,安卓利亞聽見洗衣室的談話聲。

  「現在天氣變冷,做一下事情手就會變僵,好不方便哦。」

  「不然你跟我換?你去照顧那個麻煩的死小鬼好了!」

  「咦?你指的是那個、那個……陛下從野外撿來的女孩?」

  「是啊!我真的不懂陛下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不過就是個不知道哪來的野蠻人,憑什麼啊!陛下還為了她罵我……」

  「真的喔?好奇怪,難不成『女巫』的傳說是真的……」

  後續的對話被其他交談覆蓋,安卓利亞臉色一沉,緊抓著雙手。竊聽屬道德敗壞的行為,更不是身為一國之王能做的事情。

  忐忑的情緒張開獠牙大嘴,一口把安卓利亞吞下肚。她無意識地搓揉著手,腦袋一片空白。

  為了避免再回到那座死亡的孤島,安卓利亞的手掌微微發燙,盡可能地捉住剩餘的理智。

  「唉,又要去忙了,我先走啦。」

  柯里的道別貫穿安卓利亞的耳膜,她眼睛一閉,衝破包覆住她的情緒怪獸,與轉身的柯里撞得正著。

  「天啊,是誰這麼不長眼──」柯里揉著鼻子,頭昏眼花地看向來者,「陛、陛、陛下……!您怎麼、怎麼會在這!還沒有人服侍您!」

  安卓利亞沒有自信現在開口能保持國王的風範,她仍是沒放開自己的手,清了清喉嚨,「柯里,你──不滿我派你去照顧埃斯特嗎?」

  「陛下!您、您聽到了嗎?不、不是……」侍奉王國長達數十年的柯里依然慌了手腳,她瞪大眼睛,自言自語兩三句,倏地下跪,「很抱歉!陛下!小的罪該萬死!」

  安卓利亞得到道歉,卻沒有感到半點安慰。她看著柯里瑟瑟發抖的嬌小身影,心底起了些許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水痕往外擴散,安卓利亞在水中看見頹敗的國王。

  換作是以前的她,就連面對都沒有勇氣。

  「不,是我的錯。我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安卓利亞雙手環胸,尋求慰藉地捏著手臂,「會派你去照顧埃斯特,是因為我相信你能照顧好我重視的人。」

  安卓利亞硬著頭皮直視水中的自己,經歷多次失敗與挫折的模樣相當笨拙,她固然感到恐懼,可不再退縮。

  「陛下……」柯里不安地抬起頭。

  「起來吧。」安卓利亞伸出手,「上次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你,我很抱歉。」

  「陛下……!」柯里不敢扶著安卓利亞的手,靠自身力量站起來,「能服侍您,是我畢生最幸運的事。」

  安卓利亞收回那隻撲空的手,看著柯里啜泣著彎腰,她笑了笑。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又一顆石頭往心裡的水池扔去,水中的國王隨著散開來的波紋,變得不再愁眉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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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2-12-28 23: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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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



  活捉回來的盜賊共有五人,綁著手銬與繩索的罪犯偕同衛兵來到謁見廳。明天就是行刑之日,五人情緒各有不同,有的興高采烈、有的面目猙獰,也有人始終低著頭。安卓利亞先前命亞歷山大打探情報,最終勉強挖出其一人是盜賊首領。

  站在最左側的盜賊用力掙扎,鎖鏈磨擦的聲音刺耳至極。安卓利亞翹起一邊眉毛,衛兵刻不容緩地將他壓制在地面。

  「怎麼?都要送我們去死,還假裝仁慈地找我們談話?」中央的盜賊不屑地吐口水,引來兩側的衛兵拿長槍固定他的頸部,「我知道了!我看女王『大人』也是憋很久?身邊沒幾個像樣的男人,未婚夫還被人殺死。你──」

  盜賊話沒說完,亞歷山大的刀刃抵在喉嚨,滲出滴滴血液。

  「亞歷山大!」安卓利亞驚呼一聲,阻止衝動的侍衛。

  「陛下,這群人才不值得憐憫!」亞歷山大不滿歸不滿,他依然聽令收起武器,退回原位。

  「不,等等。」安卓利亞慌忙之下坐得歪斜,兩手抓著同一側扶手,「被人殺死……?他不是出意外嗎?」

  亞歷山大愣在原地,明白為何安卓利亞表現得異於平常。他豎起眉毛,逼近那名大放厥詞的盜賊,「你又在胡說八道!那起事件分明是場意外!」

  「可憐,連這種事情都被蒙在鼓裡,還算是女王?」盜賊撇頭,刻意不再出聲。

  最右側的盜賊笑了幾聲,「哈哈哈,還沒戴王冠呢!跟路邊的妓女有什麼差別?」

  「你!」亞歷山大氣急敗壞想要揍人,在出手前猛然停下來,著急地望向安卓利亞。

  安卓利亞沒理會他們的惡言相向,她抿著嘴唇,盯著最安靜的那位盜賊,「你就是首領?」

  那人緩緩抬頭,藍色瞳孔噙著揶揄,「哈,竟然被發現了。」

  「剛剛說的那件事情,是否為真?」安卓利亞的上半身往前傾,「請如實回答。」

  「對我們而言,誠信沒那麼重要。」首領聳了聳肩,「如果你開的代價值得這個情報,要我們說多少都無所謂。」

  一旁的盜賊們歡呼,起鬨要赦免他們。亞歷山大氣得出聲威嚇,無法忍受那群殺害同伴的賊人囂張。

  「陛下!他們滿嘴胡言,根本不值得信任!」亞歷山大指著盜賊首領,「尤其是他,殺了不少士兵!」

  首領不甩亞歷山大,笑著直視安卓利亞,「你似乎在猶豫?不如給你一個更吸引的條件吧。」

  安卓利亞總覺得那雙捉摸不定的眼神在哪看過。她沒答話,任由首領接續說。

  「跟你們在調查的事情有關係。」首領頓了一下,噘著嘴巴,「或者可以說──關係可大了。」

  「是嗎?」安卓利亞眼睛一亮,擺脫糾纏不清的遲疑,「從砍頭變成鞭刑吧。」她提醒一旁的侍從,了當的口氣如冰雪寒冷。

  「咦?」打從進來謁見廳就格外興奮的盜賊愣了一下,「欸,不是吧?鞭刑超痛的啊!不如一刀殺了我!」

  「有什麼問題嗎?如他的要求,饒你們一命。」安卓利亞翹起二郎腿,「啊……但要是中途死了,那也沒辦法。」

  「臭女人!你以為坐在那裡了不起嗎?不過是有個屌一點的老爸,信不信老子幹──」惡氣沖天的話語說到一半,亞歷山大瞄準脖頸,毫不留情地揍暈他。

  「噗。行吧,你贏了。」首領甩了甩蓋住眼睛的前髮,「反正我們這些爛命也不值多少錢。」

  安卓利亞滿意地揮了揮手,會意的侍從點頭,恢復原先的刑罰。

  吊兒郎當的首領用腳尖輕輕拍打地板,「該從哪說起好呢?啊……就從這吧。」他竊喜地勾起嘴角,「我們就是殺害鄰國王子的人。」

  安卓利亞瞪大眼睛,反覆深呼吸才能把跳到耳朵的心臟壓回原位。

  「一開始是要我們動點手腳,但……誰能想到他就死了,我們也沒辦法啦。」他撇嘴,「收錢辦事總會出點意外,就這樣囉。」

  「……所以,」安卓利亞也聽出自己的聲音在哆嗦,「是誰指使的?」

  首領似乎中意安卓利亞的反應,他的笑意更深,「哦,對,這才是你想要的情報,差點忘了。」他眼神犀利地瞪向一旁刻意擾亂的盜賊,「這個嘛,我想想……他還做了很多不得了的事情喔。」

  「到底是誰!」

  「唔,里斯?嗯……啊!尤里西斯──才對。」

  盜賊首領漫不經心的彈指聲響轉瞬即逝,在安卓利亞耳中卻放大數十倍。線索逐一明亮,不規則狀的眾多資訊相互接合成正確的位置。

  她回想起病倒之後的見面,尤里西斯一反常態,不計較她的錯誤決策,而是把重點放在凱文的處決。

  安卓利亞顫巍巍地起身,與她身後的巨大國花畫像重疊。

  她又握起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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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3-1-4 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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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安。」


  父王虛弱地躺在床榻,緩慢地轉動頭部,綠色眼眸了無生氣。氣若游絲的口吻讓安卓利亞湧起抵抗,她站在床尾,遲遲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我讓尤里西斯帶給你的書,看過了嗎?」父王勉強擠出笑容,向安卓利亞招了招手。


  安卓利亞用力搖頭,「太難懂了……」她往前走幾步,與父王相隔半條手臂。她還記得父王的臂膀有多溫暖,西爾托出生後,他的左腿依然保留安卓利亞的位置。


  望著日漸消瘦的父王,陌生取代甜美的回憶,安卓利亞不肯面對衰敗的伊斯奇羅斯與父王。


  「這可不行,我會再交代尤里西斯,你有不懂的地方直接問他。」父王搖搖晃晃地伸長手,牽起安卓利亞微微發抖的手,「尤里西斯教導我許多知識,他會是你最好的導師。」


  「我可以不要看嗎?軍事、外交、政治……這些,我又用不到。」安卓利亞輕輕回握住父王,預料之外的冰冷觸感令安卓利亞茫然不已。


  「安。」父王的嘴唇乾裂,死皮執拗地黏在唇瓣,一條條裂開的縫隙滲出血跡,「我沒能守護好伊斯奇羅斯。」


  「你的母親、西爾托,還有我的子民……我誰也保護不了。」佈滿血絲的眼睛掩藏不了悲愴,父王閉起眼睛,任由淚水滑落。


  「再過一陣子,我就不在了。」父王吸著鼻子,放手一搏掀開眼皮,將畢生的力量與信念灌注在那雙綠色瞳孔。


  「你要連同所有人的份活下去。


  父王的手不再大得足以包覆安卓利亞,他頓失力氣地鬆開手。安卓利亞咬著下唇,一團黑霧從陷入昏迷的父王蔓延到她的四周。


  她沒能閃躲。


  *


  把盜賊關回牢獄,安卓利亞向侍從與亞歷山大交代,尤里西斯的事情暫且不要告訴其他人,目前先特別留意他的行蹤,並且暫緩盜賊首領的判決。安卓利亞再三強調要慎重對待,不能全然接受宵小的片面詞語,但是也要謹慎處理。


  尤里西斯的事情打亂安卓利亞的思緒,繁忙的她卻無心面對其他政事,回到寢室後,疲憊地坐在床鋪,望著寢室的國花圖畫。


  安卓利亞握著雙手,唯有透過這般慰藉,她便可確保不再落入永夜的孤島。


  安卓利亞輕撫掌心,埃斯特的祝福迴盪在腦海。


  「願你健康、平安,願你快樂、順利。」


  暖和的溫度從雙手傳遞到軀幹,安卓利亞漸漸看清楚攻擊她的敵方真面目。雜亂的思緒化作黑霧,死命地纏著安卓利亞。黑霧之於她並不生疏,多年前父親過世,黑霧拜訪過她。


  黑霧強迫她面對痛苦的抉擇,過去的她也曾死命對抗,反倒弄得遍體麟傷。當她放棄的瞬間,黑霧刻不容緩地鑽進安卓利亞的鼻腔,重新定義她的未來。


  「我說,一起出去探險吧!」


  她的眉毛一豎,瞳孔凝聚堅毅與慧黠,安卓利亞奮力握緊拳頭。


  莽撞的念頭一成形,安卓利亞脫下王族的昂貴服飾,更換成那件鍾愛的平民服,隨意紮了個馬尾。她挑釁地掃視一圈,向黑霧發下戰帖。


  「我、我是說,你、你跟這朵花很相配!」


  平面圖畫終究敵不過真實的花朵。安卓利亞憑藉記憶在牆壁敲了敲,找到祕密通道的入口。自從被迫坐上王位,再也未有過的激昂情緒刺激著她。安卓利亞不怕跌倒受傷,更不畏懼迷路,她一心一意地釘著目標,拚命地前往當時埃斯特帶她見到的國花。


  成功走出通道後,黑霧自王城瀰漫,緊緊跟隨著安卓利亞。


  不出安卓利亞的預料,她重新固定好單馬尾。依照她查看地圖的稀薄印象,安卓利亞與黑霧展開一場追逐戰。沒有上次逃命的苦楚與恐懼,安卓利亞感受到心臟強烈的跳動,嘴角止不住上揚。


  若說自由有形體,那麼便是安卓利亞每一次吸進體內的氧氣。


  除了邁開雙腿奔跑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她躲開滿地泥濘,踩踏汙水在森林中穿梭。在經歷第十九次的迷路,終於來到目的地。


  圍繞湖泊的樹木枯萎得差不多,整體氣氛變得蕭條又孤寂。心臟所需的氧氣不足,安卓利亞大口吸氣。綁好的頭髮散得亂七八糟,凌亂的髮絲隨意垂落。冒出頭的冬季氣候颳來一陣又一陣的風,安卓利亞吐著溫熱的氣息,撫摸國花的花萼。


  或許是震懾於國花的氣場,黑霧不曾靠近國花,銀色光芒驅散不祥之氣。


  安卓利亞聞著國花的芬香,甩掉磨損的鞋子,張開雙手仰躺在草地。


  太陽緩緩垂降,白色雲層遮蔽橙黃色天空,奇形怪狀的雲朵激發安卓利亞的想像力。整群鳥兒飛過,如畫板的大空增添一道黑痕,安卓利亞忍不住笑出聲音。


  舒適暢快的心情放大數十倍,佔據安卓利亞的思維。黑霧只敢躲在遠處,偷偷摸摸地等待最佳時機。專屬他們的比賽告一個段落,安卓利亞獲得前所未有的勝利。


  女巫傳說、戰爭飢荒又如何?背叛王國又怎樣?此刻的她甩開所有憂慮,優游自在地置身在大自然,如同那朵屹立不搖的國花。


  要說遺憾的話──安卓利亞回房前特地繞到埃斯特的客房,撲空的她不再提心吊膽,而是坦然接受埃斯特又出去冒險的事實──安卓利亞想念埃斯特,希望能把這份快樂分享給她。


  提供溫暖與光亮的太陽西沉,冬日的白晝短得驚人,隨之而來的寒冷與黑夜促使安卓利亞打了個噴嚏。環境逼迫她再次做出選擇,她卻沒有要移動的跡象。伺機許久的黑霧趁此一湧上前,包圍住安卓利亞。


  「我找到你了!」


  嘹亮的聲音闖進寂靜的空間,安卓利亞詫異地坐起來。黑霧嚇得立刻退回原位,新的光芒照射進來,她不得不瞇起雙眼。


  埃斯特的衣物被銳利的樹枝刮破,臉頰還有一道剛生成的橫向傷口。她擦拭額頭的汗水,右手提著油燈,左手放在背後,「你果然在這裡!」


  「亞歷山大找你找得超焦急,我也是回到王城才知道!」埃斯特露出左手,破破爛爛的花冠躍入視野。她委屈地說道:「虧我做花冠要給你……都變得不好看了。」


  埃斯特納悶安卓利亞的沉默,眨了眨眼觀察一動也不動的安卓利亞。


  「嗯?」她在安卓利亞眼前晃了晃手,「你怎麼了?」


  安卓利亞倏地吐氣,臉頰漲紅地大口喘息,她以為是思念過頭而產生的錯覺,沒想到埃斯特竟然搶先所有人找到她。


  「咦?你、你不會又生病吧!」埃斯特瞭解安卓利亞的身體狀況,擔憂的她慌張起來,手背靠在安卓利亞的額頭,「有點燙耶!完蛋了,你現在就跟我回去!」


  安卓利亞微微愣住,遮住嘴巴竊笑。埃斯特迷茫地看著她,總覺得安卓利亞散發出來的氛圍產生變化,可是她的小腦袋瓜沒辦法說出哪裡不一樣。


  埃斯特放棄思考,她認清自己不像安卓利亞擅長動腦,「你是來看這朵花的嗎?」她坐到安卓利亞旁邊,花冠擺在裙子上方。


  安卓利亞點點頭,仰望著高大的國花,眼神盡是著迷。


  「我最近總算想起來,為什麼會倒在這朵花的旁邊。」埃斯特順著安卓利亞的視線,一起欣賞既孤傲又優雅的國花,「比奧修斯以前有很多這種花。現在受到戰爭影響,幾乎看不到了。」


  文獻中頂多紀錄伊斯奇羅斯內的國花蹤跡,安卓利亞訝異地撇頭,埃斯特平靜地吁了口氣。


  「我在希諾羅看到那朵花,想說如果朝著它的方向走,或許就能走回家、找到家人……不過我不小心昏倒了,哈哈哈。」埃斯特的笑聲帶著調侃,牽引起安卓利亞的惻隱。


  安卓利亞不捨埃斯特的遭遇。她知道,身為安卓利亞並沒有虧欠埃斯特,但是身為一國之王,自是要背負起戰爭的一切後果。


  執著的黑霧沒有完全消散,它不認同先前兩次的結果,很快地再度聚集,逐步靠近她們。


  「對不起。」安卓利亞整個人轉向埃斯特,「我知道你不需要這句話,可是我一定要說。」


  埃斯特沒有出聲拒絕,僅是了然於心地搖頭,「你知道這朵花在我們那邊叫什麼名字嗎?」


  「嗯?我不清楚……」安卓利亞從愧疚的回響中抽離,她發現黑霧尚未投降,虎視眈眈地等候卸下防備的瞬間。


  埃斯特耿直地凝望安卓利亞,「它是一朵象徵勇氣、美麗與高雅的花。不同地區有不同叫法,我們那邊叫作『安卓斯』,也有其他地方稱它為……『安卓利亞』。」


  安卓利亞一聽見自己的名字,不遠處的黑霧被強風吹散,化為冰涼的白色水氣。風停止的剎那,與國花散發的光芒合而為一。銀白色的光以安卓利亞為中心向外擴展,刺眼到足以穿透整座森林。


  「你……」


  「可以幫我戴嗎?」


  安卓利亞拿下髮圈,金白色的頭髮如瀑布流淌。她指著埃斯特懷中的花冠,臉上浮現幸福的笑容。


  「哦,好、好呀。」埃斯特揉了揉眼,趕忙站起身子,替坐在草地的安卓利亞戴到頭頂。


  「如何?」安卓利亞一手把髮絲勾到耳後,另一手微調花冠的位置。


  埃斯特仍然無法準確指出安卓利亞的改變,但是她沒有任何厭惡。比奧修斯滿月下的悸動毫不意外地重現,埃斯特抓著胸前的衣服,強迫調節呼吸,免得腦內紛亂的話語又不受控制。


  她抿起嘴唇,聆聽不同往常的心跳聲。


  「很美。」


  不再是衝動脫口的稱讚,而是經過埃斯特嚴厲揀選後,唯一貼切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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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最終章,謝謝這半年來所有人的支持。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3-1-4 21: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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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泡福 發表於 2023-1-11 22: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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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完)



  安卓利亞闔上看到一半的書,書本封面寫著「希諾羅」,下方紀錄的作者正是剛進入藏書室的尤里西斯。

  「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她轉身,十指交握,右側手臂貼著椅背。

  尤里西斯來不及問安,預先要說的話卡在喉嚨,他微微彎腰,低頭不語。

  「我近期最想要實現的願望,就是學會辨別莓果的種類。」安卓利亞從桌子角落的書堆中抽出《莓果圖鑑》,「也想要去其他地方走走,實際踏查後,才會注意到先前被忽略的思考角度。」

  尤里西斯依然沒有抬頭,如同一尊靜止的雕像。安卓利亞用手指輕點自己的臉頰,「唔……更遠大的目標,就是好好整頓重生的伊斯奇羅斯。」

  安卓利亞看著尤里西斯斑白的頭頂、額頭的皺紋,忍住同情的侵擾。她長嘆一口氣,「你呢?尤里西斯,你沒有願望嗎?」

  「……陛下,您問這問題,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尤里西斯繞過回答,轉而拋出問題。

  「我想了解你在想什麼。」安卓利亞放棄迂迴的招數,從實招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背叛我、背叛伊斯奇羅斯──以及我的父親。」

  尤里西斯似乎不驚訝安卓利亞的嚴厲指控,他挺直背脊,視線垂墜在地面,「陛下,您就是這點不成氣候。」

  意料之外的答覆,安卓利亞傻住地眨眼。她以為尤里西斯會反駁,或是像凱文那般哀號。萬萬沒想到的是,尤里西斯又如從前,以教導者的姿態告誡安卓利亞的處理方式。

  「天真爛漫、對所有人毫無防備、思想太過單純、氾濫的同情心、找一堆無謂的煩惱……」尤里西斯一一列舉她作為王的缺點,「這樣的您所引領的伊斯奇羅斯,絕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王國,我無法認同。」

  「妨礙兩國來往、殺害鄰國王子、惡意散播謠言、命令貴族剝削人民……以上行為,全出自於我。」尤里西斯深深鞠躬,年邁的身體不顯得衰老,行為舉止仍透著一股剛強之氣,「請依照我本該要受的罪刑處罰。」他說的話鏗鏘有力,字母承載的份量太過沉重,全落到大理石地板,產生刺耳的摩擦聲。

  「看著我。」安卓利亞按了按耳朵,舒緩不適感。她扶著桌椅站起身,冷冽的聲線帶有強制命令的效果。

  尤里西斯起了雞皮疙瘩,他閉著嘴巴,遵照令旨地將上半身抬起來。按捺住本能的恐懼,他終於與安卓利亞四眼相對。蒼老的面孔止不住訝異,他不記得安卓利亞何時長得與他齊高。深處的回憶中,活蹦亂跳的安卓利亞仍在他的腰椎處。

  「你才是沒搞清楚狀況的人。」安卓利亞的綠色瞳孔澄澈得映照出尤里西斯木然的表情,「如你所說,伊斯奇羅斯已經是我的王國。」

  「那麼,有關你的任何處置,都該由我說的算。」安卓利亞勾起嘴角,「我再問一次,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

  尤里西斯驚訝的表情漸漸轉為釋然的微笑,他點了點頭。

  「我有個願望,只有現在的陛下才辦得到。」

  *

  伊斯奇羅斯耗費將近五年的時間完成戰後修復的工程。

  又過了四年左右,完整的伊斯奇羅斯領土確立,並且撰寫新的《伊斯奇羅斯誌》,內含國家地圖與風土民情紀錄、重要紀事等等。主筆者是尤里西斯,他奉安卓利亞的命令,耗費將近十年的時間完成這本著書,最後因為風寒離世。

  逐年強盛的伊斯奇羅斯幾乎重現安卓利亞曾祖父執政的盛況,不只風調雨順,更重要的是國泰民安。人口增長快速,填補因戰爭而失去的人力,還能夠以完善的方式管轄人民。

  今天是王室騎士受封的日子,安卓利亞換上一套禮服,深藍色的漸層以及整片的白色圓點呈現出星空的模樣。她戴上祖傳的王冠,運用丸子頭髮型及裝飾品加強固定不合頭圍的尺寸,上頭的鑽石折射出光芒,閃耀動人的模樣體現出隆重又華麗的氛圍。

  典禮十分盛大,通過測驗的騎士們各個身手矯健,許多王公貴族紛紛前來謁見廳觀賞。王位後頭的牆壁仍掛著象徵王國的巨大國花圖畫,替儀式增添更多不容侵犯的肅穆。

  坐在王位的安卓利亞看向等待受封的騎士們,他們排排站好一列,神情雀躍又緊張。其中最矮小的一名位於正中央,那雙填滿好奇的棕色瞳孔依舊有神,多年前在臉頰造成的刮傷成為標記,經過長時間鍛鍊的優美身材撐起厚重的騎士服。

  聆聽司儀的指示,安卓利亞不得已收斂情緒,持著劍柄走上前。

  「埃斯特。」

  被點名的她行舉手禮,從男人堆中站出來。

  「是。」

  埃斯特單膝下跪,虔誠地低著頭。

  「今日起,無論颳風下雨、強敵來臨,你將為了伊斯奇羅斯奉獻性命。」

  安卓利亞舉劍,把劍身輕輕地點在埃斯特的右肩。

  「願你健康、平安,願你快樂、順利。」

  安卓利亞以為埃斯特要起身,她按照程序地把劍收到一旁,被埃斯特倏地牽起左手。

  罔顧眾人的驚慌,埃斯特一如往常地甩開一切既定規範,蠻橫且溫柔地獨自在安卓利亞的視野中閃閃發光,引領她前行。

  「往後我必定站在您身前,保衛伊斯奇羅斯、守護著您,陛下。」

  蛻去稚氣的埃斯特成熟又穩重,她的眼神從未改變,自始至終地把每一個身分、每一道面向的安卓利亞放在心底。

  她在安卓利亞的手背落下一吻,忠誠且永恆。

  「我有個願望,只有現在的陛下才辦得到。」

  「是什麼?」

  「我希望伊斯奇羅斯成為一個不受他者影響的強國。失去摯愛也好、遭逢挫折也罷,又或是他人的惡意侵犯……伊斯奇羅斯也能撐到最後。」


  安卓利亞的雙手熾熱。

  她踏穩步伐,抬高下巴,從容一笑。

  安卓利亞與身後的國花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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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至此,《安卓利亞》正傳完結。
回頭來看,這部作品仍有許多該改進之處。正傳的部分也是,百合要素微乎其微,可能讓人失望了,真的很抱歉。XD
由於實體書已全數完售,考量印刷成本跟時間,應該不會再二刷,外傳會以收費的方式放在PenanaCXC,也會在Booky上架電子書(PDF版)。Booky會有當時收錄在實體書的插花。預計2月4日晚間會發布。

有什麼想說的感想,都歡迎跟我說喔!匿名心得表單開放中~!

本文最後由 泡福 於 2023-1-15 21:2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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