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的時候,鳴人朦朧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淡灰色的人影在紙拉門上遊動,隨後在門口低下;一張疊好的和紙從門底的縫隙中被塞進他的房間: “如果你確定自己真的要離開這裡,那就明天卯時來二十番的陵園見我吧。” 那是海野伊魯卡的筆跡。 捏著手中的字條,鳴人手搭涼棚,向著二十番的位置瞭望。 在常人眼裡,第二十番除了陵園,就只有木葉山上蒼莽的深林。這裡是火之國版圖上陽炎山脈的最東端,鳴人曾聽自來也提起過,如果有人沿著木葉山的陰坡一直向西走,走上大約三、四年年左右,就能見到一條隔斷大陸的紅色水域,那就是隔斷火之國與雷之國的迦離內海。當鳴人只有四歲時,他在自來也的帶領下穿越了整座木葉山,前後整整花了半個月。那是他第一次用腳丈量這塊土地,火之國廣袤的國境就此在他心中有了具體的形象。 木葉大部分的地方都建有防禦工事或圍牆,只有二十番沒有,茂密而不見天日的深林就是一道天然屏障。 他蹲下來扯緊繃在腿部的綁帶。 循著記憶裡走過的路線,他彎彎曲曲地繞著山路往上走,不久就見到了一塊失修的鐵牌,上邊潦草地畫了一道“←”。 “應該就是往這裡走吧……” 鳴人也不太敢確定。上次來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何況自來也當時也沒帶他去陵園。面對鳴人當時的好奇追問,他還解釋說: “那地方是給死人住的,陰氣太重,不適合我們。” 然而若是忽略掉眼前這條通往陵園的道路,四周日光交錯的喬木和灌木卻如細密的油彩畫般,彌溢著透明的生氣。 春天快來了。 穿著布襪的腳踩在鋪滿綠植的路上,鳴人跨過溪流,感到一股來自土地深處的律動。起床時空氣還是涼透的,如今時近中午,頭頂的陽光居然也發起燙來,金光閃閃地穿透樹林灑在他的腦袋上。 他的頭髮在之前的連綿陰雨天裡一直發出稻草般的枯黃,於焉也恢復成原本的淺鉑金色。他涉溪而過,低頭看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面龐。孩童的樣貌是一片模糊而晃動的金色,那裡頭清楚地裝著父親的輪廓。 對著映出來的自己,他眨了一下眼。 “我看起來很像我爸嗎?” 他轉頭問身後的青年。 宇智波止水正在扯手裡的創傷繃帶。他扭頭瞧見鳴人站在鏡子跟前,嘴角不自覺地動了動。 “是的,很像。頭髮和眼睛的顏色最像。” “你見過他?” “當然,他沒當上火影之前就見過。” 他卷好繃帶,從和室下凹的地炕站起來,踱到房間的另一頭去取藥箱。 “在我剛剛成為上忍的時候,四代火影大人就已經是木葉忍軍的督戰了。他是瞬身術的頂尖使用者,據說一個人能頂三個軍團的戰力。我一開始還以為他肯定是三代雷影那樣強壯的肌肉男呢,”他翻箱倒櫃之餘對一旁的鳴人笑了一下,“結果真見到他的時候,我發現我錯得離譜。” “欸?為什麼?” “‘為什麼’?那當然是因為他跟我想的很不一樣啊。 “當時忍軍部隊中的上忍,私下裡都喜歡喊他‘鬼刺’,因為他身手莫測。敵方的忍者很怕他,據說只要是他出現的場合,對方都有權無條件地放棄任務。總之不管是什麼樣的戰鬥,只要有他在場就能儘快結束,傷亡率也因此大幅度降低。 “我想,這大概也是上忍投票時,大多數人都願意投票給他的原因吧。而且呢,他還是個……哈哈哈,我敢說,那年參加投票的女上忍,甚至包括我們宇智波一族的在內,恐怕大多都把票投給了他。” 鳴人聽他講完,露出困惑的神色。他問:“那止水先生你呢?” “我?我當然——”止水扣了一下藥箱的盒蓋。他轉身對鳴人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當年族中的長老其實要求大家都把票投給族長來著,但我還是偷偷投給他了,你可別往外說啊。” 鳴人怔了一陣。 “那你為什麼不投給你們的族長呢?” 聽到他的話,止水沖他抬了頭。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神色很猶豫,但他隨後說: “人人都有自己適合做的事情,雖然我尊敬族長,但他脾氣太好,一旦有親近的人過來求他,他的態度就會變軟弱。當族長對他來說已經夠吃力了,如果坐上火影之位,說不定更糟。” 他坐在地炕的高臺邊上,把一盒沒開封的藥膏取出,拍了一下身邊的空位道: “來吧,坐這。” “呃——” “不要害羞啦,傷口泡完水可是要發炎的。” 鳴人鼓著腮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坐下。 止水把繃帶遞給他: “你要自己弄還是我來弄?” “我自己來的說。” 鳴人接過他手裡的繃帶和藥膏,低頭把自己有點跛的左腿抱起來。 雖然進門時止水已經用幹棉布替他擦淨了身上的土漬,但嵌進傷口裡的汙物卻很難清理。他掏出苦無,沿著褲縫從膝蓋部分割開,半條因為發炎而有些坑坑窪窪的腿隨即暴露在空氣中。 一股摻著土的血和膿的怪味散發出來,止水深深地皺緊眉頭。 “你——”他想了半天才想好要說的話,剛抬起臉目光又被鳴人脖子上的掐痕和袖口裡露出來的淤傷給吸走了,“是怎麼搞成這樣的?” 鳴人齜牙咧嘴地擦著藥水說:“我記不清了啦。” “摔的?” “唔……應該吧。” “脖子上的那些,也是摔的?” “那、那……不是。” “手腕這裡的呢?還有——” 止水的食指隔空在他身上點了幾下,又放回膝蓋上。 要是仔細地數一數,鳴人的臉上、脖子上、手臂、手肘、膝蓋、小腿,幾乎沒有哪裡是特別完好的。連耳背這種看起來會讓人想不通怎麼才能受傷的部位也是一片淤紫。 止水不再追問了,他感到很難過。 “煩死了,你覺得是怎樣那就怎樣吧。” 男孩氣呼呼的,扯下繃帶的動作也粗魯起來。止水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朝鳴人勾了一下手,“給我來吧。” “不要。”鳴人摳了一塊藥膏,大開大合地給自己的傷口塗抹,“自從認識了你們宇智波,我的生活好像就更倒楣了的說。” 他解開一大圈繃帶,開始給自己暴力包紮。 止水插不上手,只好插嘴: “喂……不要拽得那麼緊啊!” “我以前也是這樣做的啦。” “以前?” “喔。”鳴人低著頭上藥,“都怪我老爸,他把我生得太像他啦!村裡的人都不喜歡看到我,而且我的名字裡還叫‘漩渦’不是嗎?真是氣死我了……” 他把挖空的藥罐“咚”地扥在旁邊。 “他們認出你來了?” “我怎麼知道,從我小時候開始,好像大家看到我就會很生氣,有好多次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可是——” 自己到底是不是水門的兒子,對那些村民來說真的重要嗎?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鳴人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會這樣招人厭。時過境遷,他也逐漸能夠察覺,那些像毒箭一樣射向自己的絕不是對一個調皮孩子所能發出的憎惡。 他說不出那到底應該是什麼,但他的確看見了——在那些石塊和謾駡的背後,有無數雙流過淚的眼睛。 他擺弄著手裡的膠布,小聲說:“我的確也會那麼想的說。” “會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做錯了。 “我以前確實很喜歡惡作劇,可是過了十歲生日之後,我也有在努力做乖孩子啊,我明明都改正了的!我明明、明明已經在聽話了,我都好久沒有去納面堂玩了,也沒有再在別人家的窗戶上刷漆,也沒有再挪走馬廄裡的草料,每天還會幫忙打水呢……我已經是乖孩子了,為什麼不給我學好的機會呢?” 他擦了擦眼角,又撕開一塊膠布。 “不過這都過去了。” 止水瞧著他,“過去了?” “我是我爸的兒子,這就是錯了。” 止水吸了一口氣,他說: “不是的,鳴人,你並沒有錯,你什麼也沒做。” “可我爸做了。” 鳴人從自己的膝蓋上抬起眼,鈷藍的眼睛直直望向他。 “他做了。 “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這是我們比那些人好的地方。人受傷了就會覺得痛,在這裡到處都是渾身佈滿傷口,卻連痛都感覺不到的人。 “我忘不掉他們。 “爸爸他,能忘得掉嗎?” 他看著止水,眼中淚意閃閃。 “不論如何我和爸爸都是一起的。要怎麼才能閉上眼睛,說我沒有錯?” 止水徹底地緘默下去。 男孩包紮好了自己。他把剩下的繃帶和軟膏都依原樣放回藥箱深處,片刻後他才注意到在一旁靜坐了許久、目光有點呆滯的止水。 鳴人咬著下唇,他背起手,一瘸一拐地站到止水的面前。 “止水先生。” 青年的目光向他投來。 他搓搓鼻尖,左手平著伸出去,手掌向上攤開。 “今天對你說的事情,你不要對伊魯卡老師他們說哦。” 他攤開的手掌上躺著一顆裹了蠟光紙的糖豆。 止水愣住,他不禁指向自己:“給我的?” “嗯……”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因為……” 鳴人的眼瞼掀動著,輕聲說: “止水先生你看起來,好像需要安慰。” 臨時搭建起來的審判庭在自理會位於十八番的庇所內。 入口時需要解下忍具袋和佩刀。止水把自己的佩刀交給門口的崗衛忍者,餘光察覺到有人在門口看自己。 他側頭看去,是宇智波鼬。 宇智波鼬肯定早就發現了自己,但他只是淡淡地倚在門口,等止水走近時才睜開眼。於是止水就確信他是在等自己了。 在鼬望過來的時候,一種幾近哽咽的阻塞感堵住了止水的喉嚨。他閃電般地垂下眼睛,打算徑直從對方身側擦過。 鼬一下抓住他的小臂: “就這麼討厭我,到這裡了都不想看我一眼嗎?” 他說話時臉上有一種成竹在胸的笑容。止水小歎了口氣,他抬頭看向鼬的眼睛,乾澀接道: “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我是回去了,”鼬慢慢鬆開他的小臂,“今天早上才到的。” “我不是你的上級,不必跟我報備。” 止水想走,鼬則繼續倚在門框邊上。他直直瞅著止水,笑道: “就算現在逃避得了我,以後也不一定。” 他站在原地,眼看這個從小到大一直被自己視若手足的青年忍者一瞬間渾身緊繃,眼含怒意地望過來。 啊,該不會在這裡就挨揍吧。鼬想。 “我只是在勸你不要把這件事當——兒戲。”止水的聲音揚高了一點,但仍顯出了十分的克制。 “你在說什麼啊,止水。”鼬也終於不再笑了,“我一直都是認真的。” 止水停頓了一小會。他左右看了看周圍的警備隊同事,對鼬說: “即使你看起來很失望,我也不想安慰你。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這件事你做得太過分了,鼬。” 他說完,感到一股直襲胸臆的不安與沉重。鼬沒再叫住他,他望著止水離去的背影,喉嚨裡頭咕噥般冒出來一句: “你從來不為外人的事責怪我的,止水。”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止水兀自沿著庇所講堂內的階梯往下走。他不知道鼬是否還站在那兒,最好是走了。他拾級而下,心中涼薄又心痛,絕少露出不快的臉不經意中已經滿是戒備。他表情淡漠地越過平日裡的同伴,撞見某道正往第二排擠的橙紅色身影。止水還沒完全回神,那身影的主人就轉過頭來,用酷似波風水門的眼睛看著自己。 “止水先生,你也來了呀?” 鳴人撥開身側的幾人,小跑著爬到離他較近的樓梯上。止水一愣,稍帶苦笑地說: “啊,血之池風心畢竟是我……和鼬抓到的。” 他下意識朝後看了一眼,瞥見鼬正從階梯座位另一側的入口處往下走。 “是嗎……” 鳴人瑟縮了一下,他望向止水的目光也猶疑起來。 這是因為什麼,止水也是知道的。 “快開始了,坐吧。” 他便揀了第二排的位置坐下。鳴人萬分地猶豫著,他還在為止水的回答心驚肉跳。他想安撫自己,伸手摸到胸口上紗布的形狀,心下一頓。 宇智波荒振走進中庭吹靜音哨時,男孩小心地坐到了挨著止水的位子上。 荒振收起法哨,轉身向千手綱手施禮。 綱手說:“把他帶出來吧。” 犯人得從西面的臺階入場。階梯座位上環坐的人群裡持續傳出低低絮語,宇智波止水也沒有例外。望著中間圓形的講演場,他低聲問: “為什麼還要坐過來呢?” 鳴人稍後才意識到他在問自己。 “我沒有看到座位安排的說。” “我沒有指那個,而是——你……不是很害怕嗎?” “哢噠——” 西側的閘門開啟,兩個身著黑色制服的宇智波押著一個身纏粗鐵鍊、蓬頭垢面的男人走下臺階。他走得一瘸一拐,叫人以為他的手腳有毛病;但他走到半路時,有一些看清了他面孔的人連連低呼出聲。 他甩了一下黏在臉上板結成塊的骯髒頭髮,更多的人驚叫起來。 坐在東側的千手綱手深深地擰緊眉頭。 在男人又髒又黑的臉上,本是眼睛的部位已經變成了兩隻充滿黑紅色疤痕的血坑,他鼻子的上半段也被苦無削斷了,消失的山根變成一隻三角形的血窟窿,把左右兩枚血坑連成了一整塊。 “這人居然還活著嗎?”——很多人都冒出了這個想法。 看到這樣的情景,哪怕坐在這裡的人是佐助,大概也會控制不住地害怕吧? 而自己和鼬正是這恐怖情景的締造者。 “‘我們生存的方式’,你之前是這樣說的吧?”止水的臉上有著異樣的平和,“在看到這樣的情景以後,你還能這麼說嗎?” 男孩放在膝上的手攥緊了。 “他……犯了罪。過去的好幾個月裡,他在外城殺人……這樣的人——不論怎麼死都值得。” “是嗎?”止水看了看他,“你看起來不像在這樣想哦。” “殺了他!” 人群裡突然有人聲嘶力竭地高喊,一袂聲浪從此掀開,整個庇所頓時充滿怒吼: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我不知道。” 男孩的側臉有些悲傷,“我真的……不知道。” “我見過他的同伴,我不喜歡她,但她看起來不像那種會隨便殺害別人同伴的人。” “為什麼這麼想?” “她哭了。” 止水準和的神情出現了一絲震動。 “我都快被弄糊塗了,這些人……到底為什麼才要這樣勉強啊,非要做這些不喜歡的事。” 男孩鈷藍色的眼睛朝止水轉回來。 “我不太瞭解那個鼬,但我覺得你不喜歡這個。” 他指向那個被征討聲淹沒在中央的瞎眼男人。 止水苦笑。 “你很像你的父親,鳴人君。”他輕聲說。 “安靜一下,”綱手站起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今天大家聚在這裡,主要就是為了商討對這個男人還有他那幾個同伴的處置方式。 “先前自理會的商談條件,到這裡來的各位應該早已知曉。此事已經拖了我們太久,各位,麻煩大家為了在外城區死去的同伴和親人而保持理智吧!” “我同意綱手大人的看法,”荒振對身後的警備隊成員掃去,“警備隊這邊也請務必保持鎮靜,直到我們都取得滿意的結果。” 環形階梯上有人嗤笑:“誰跟你‘我們’啊!” “別再說了!”日向寧次回道。 “想快點了結就好好談事,想教訓人那就自便吧,我們警備隊這裡也死了人,不是只有你們才想報仇。”宇智波吉低沉地說。 “那也得好好問問你們荒振大人,他幾個月前下令把南賀川大橋封鎖時,有沒有把你們這些雜碎當人看?” 吉大怒:“你——” “能不能不要再說了?”第一排傳來宇智波鼬冷冰冰的聲音,“在這裡吵贏了他又有什麼意義?” 血之池風心那張可怖的臉近在咫尺,吉馬上就被他嚇得不敢吱聲。 “既然大家都冷靜下來了,我就開始說說我們自理會這邊的方案。” 綱手打開卷軸,逐條細講起來。 “內城方面提出的第一條改動條件,是要把自理會原先提出的‘由內城負擔七成的重建費用,並且協助重建’改成讓外城區自己組織人手重建,並且以工償的形式發給重建人員賑災金。”她向周圍的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說道: “這個要求,自理會可以接受。” 止水不由得松了口氣。然而綱手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的心懸起來: “不過,我希望木裡方面可以保證基本賑災物資的正常發放——”她鏡片後的眼神犀利地閃爍,“拿工資抵賑災款,同時又能把重建工作做完,用一份錢來幹兩份事,火影的難處我也明白,只是我不能枉顧外城那些受害且無法參加重建工作的村民。他們本就沒法拿到工錢,如果再沒有物資補給,那就什麼都沒有了,這對他們是非常不公平的。” “我聽說內城意見番會專門為了作戰犧牲的忍者家屬分發撫恤物資或者撫恤金,雖然外城沒有參加忍界大戰,但我們每年都會按木裡的要求上繳糧食作物和稅款,為什麼我們就沒有權利在這時獲得撫恤呢?”寧次開口道。 “你說的這些我們也想到了,我想火影大人很快就能給出回復。”荒振回答。 靜音問:“冒昧地問一下,荒振大人所說的‘很快’到底是多久呢?冬天剛來的時候,自理會的巡邏隊就已經跟警備隊一起執勤了,我們有很多同伴都親眼見到過你們隊員因為月供減少而入不敷出的樣子,自理會很難不懷疑現在內城撫恤物資的發放能力,木裡是不是該打理一下自己的財政狀況了?” “第三次忍界大戰打了這麼久,你們也知道內城的忍者才是主要參戰人員,他們的犧牲守護了木葉,所以木裡在發放撫恤時有所偏重也是情理之中。我只是區區警備隊支部的隊長,不可能瞭解那麼多你想知道的東西。” 寧次冷笑。 “荒振先生可能有些誤會,”他道,“我們並非在質疑忍者家屬獲得撫恤的正當性,也不會逼你對物資的補給負起責任。我們只是有點擔心,連自己家族忍者的補給都無法保證,你們憑什麼能作出這樣的承諾?” “我們宇智波一族當然言而有信。” “我又不瞭解你們宇智波。” 荒振明顯是愣了一下。他笑笑:“那看來不必再討論了。” 寧次的臉孔更冰冷了:“也就是說,其實你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把物資發下來,對吧?” 綱手看了他一眼,低頭翻開到下一頁。 “總之對於這一條,如果賑災物資得不到保證,我們這邊也會連帶著拒絕之前接受的修改案,”她說,“抱歉了各位,這件事上我不會讓步的。” “可惡……”止水低低地呢喃。 鳴人吞起了唾沫。他的視線在中庭一帶逡巡,依次從人群中辨出天天和小李的身影。那兩個人不出意外也是一臉凝重,天天還好,倒是小李那兩條粗眉毛擰起來時活像個麻花,鳴人險些失笑。 “我會上報給木裡的。”荒振的面容十分沉冷。 “在上一條修改案被接受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允許——”綱手朝一直被捆綁著坐在中央的血之池風心看了一眼,“這個人,跟你們走。” 南北兩側黑壓壓坐著的宇智波們窸窣議論起來。 “綱手大人,您的意思是警備隊只能把這個人帶去內城嗎?” “是這樣沒錯。” “搞什麼……” 加上風心,外城區一共收押了八個血之池。 “雷之國開的條件我們也很清楚,他們只說想引渡犯人,沒說要引渡幾個。我們思索再三,決定不把所有人都交給你們。”綱手答道。 宇智波吉不遏地站起來:“荒謬!鑽這樣的空子,綱手大人以為雷影看不出來嗎?” “那就讓他看出來啊,有什麼要緊的呢?”綱手朝他微笑,“這幾個血之池本就是破壞外城區的罪魁禍首,我們理應自己處置才對。現在把血之池風心交給你們,是我們為內城和雲隱的和談而做出了讓步,請你們不要再強迫別人做事。” “說得真好聽,我們的同胞都在忍戰裡失去了性命,你們這些人只知道躲在我們背後苟且偷生,輪到你們了真是一點委屈也受不了啊!” 綱手抓著卷軸的手一滯。 她的眼睛緩緩上抬,目光如炬地看著對方。 “‘苟且偷生’?”她笑了,“能聽了不起的宇智波說出這樣的話,我倒還覺得欣慰呢。” 她環顧四周,臉上的笑意逐漸平淡。 “沒有什麼比這個詞更準確了,過去我以為你們並不懂這件事,看起來是我錯了,你們多少還知道一些我們的難處。 “荒振先生,我的先輩與你的家族曾並肩作戰,我們曾在血與火中共用榮辱與悲傷,直到弑親之戰的來臨——” 止水的坐姿動了一下,鳴人好奇地轉頭看他。 “此後剩下的千手一族與日向一族,還有其他的殘餘都來外城蜷居於此。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我們已經不再奢望跨過南賀川回到故地,既然外城區的人民接納了我們,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園。 “我們現在是在為了自己的家園謀求生路,就跟你們一樣。 “宇智波是如此看重自己的家族,難道你們就不能把這樣的心情也均一些給我們嗎?挑起戰爭的不是我們,殘害你們同胞的也不是我們,我們這些人無法走上戰場,但也盡力用自己的方式在支撐著這裡,如果連這也是對你們的虧欠,那你們又該還什麼給我們呢?” “咕咚——” 鳴人聽見了身旁宇智波止水吞唾沫的聲音。 環形階梯座位上一片鴉雀無聲。宇智波荒振怔了十分久,他低頭摸了摸鼻尖,才抬頭對綱手說: “請不要再說啦,綱手大人。” “抱歉,我無意打斷您。” 宇智波鼬緩緩站起來。他往下走去,坐在前頭的人群立刻避之不及地給他空出一條下腳小道。 他的聲音對血之池風心來說太過熟悉,這個渾身瘡疤的男人肉眼可見地發起抖來。 “你要幹什麼?”日向寧次也跟著站起來。他緊盯著鼬,唯恐這人對風心做些什麼。 “雲隱之所以要引渡血之池一族,是為了他們的血繼限界,就是忍界號稱能與寫輪眼比肩的血龍眼。”鼬淡淡地說。他的右手竟然一直都按在忍直刀上,寧次狠狠地瞪著他那只手,感覺肺都快被怒火燒穿了。 “但,你們看看這傢伙。他的眼睛已經廢了,不是嗎?”他說著,濕潤而深沉的眼睛顯得更黑了。 “這還多虧了你。”寧次說。 “很抱歉,但我確實沒有辦法在親愛之人受到威脅時那麼冷靜。你們也不見得純粹是為了村子的幸福和安寧才來的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已經說了,”鼬指了指風心的臉,“他沒用了。沒有血龍眼,雲隱是不會要的。” “那麼就不能把他帶走了,”荒振歎息,“只能把其他人帶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被按在席位上的風心忽然笑出聲。他抬起滿是窟窿的臉狂笑不止,那駭人的情景讓鳴人忍不住地發抖。他搓著褲縫,心裡覺得又反胃又痛苦。止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出去嗎?” “不,不想。”鳴人發著抖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血之池風心渾身的鐵鍊都在碰撞和摩擦中作響,鼬挑眉看著他,問道: “你笑什麼?” “我就知道你們會打這種心思,”風心喘息著停下,“放心吧,從被你們抓到開始,他們就全都做好了自毀雙目的準備,你們想把誰送走都沒門。宇智波的那幾位,你們自己也是瞳術的擁有者,應該知道我們這種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血繼限界會做到什麼地步吧?” 他的話引起了前幾排好些人的倒抽氣。 “真可惜啊,這位宇智波的小哥,倘若你沒有對我的眼睛下手,或許我還有一點價值,現在可就糟了。不過那是你的事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鼬的臉色陰沉下來。 “我有一個提議。”他說。 荒振看向他:“細說。” “之前我們也談論過那種可能,這些血之池在這個時間點上出現,又是雲隱指名要求引渡的,這很難不叫人懷疑。” 他一邊說話,一邊留意風心的反應。 “如果能證明這些血之池是被雲隱指使而來的,那我們就有理由跟雲隱重新磋商談判條件了。從他們之前提出的條件來看,這場仗,對他們來說恐怕也是很大的負擔,所以他們其實也樂於促成這份協議,只是想多撈些好處罷了。等和平協定成功簽署後,不管是雲隱還是木葉,都將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休養生息上。忍界都稱宇智波為最強的一族,在戰爭時期,宇智波也讓其他忍村的忍者吃盡苦頭,現在出現了血龍眼這一傳說中能與寫輪眼比肩的瞳術,自然會引起雲隱的垂涎。他們既然能押上自己的採礦權,就足以說明他們眼裡對血繼限界的重視程度。”他笑了一下,“正所謂沒有的就是最好的” 血之池風心早已不笑了。他佝僂著背坐在草席上,看起來像一袋泥漿。 “用寫輪眼可以窺探到人的記憶,他沒有眼睛,可能會有點麻煩,但只要瞳力足夠……那也不會是太難的事。” 止水的拳頭捏緊了。 一般的瞳術使用者都會利用視覺來發動瞳術,無視覺而發動瞳術,這樣的事自己也做得到,只是自己的寫輪眼,跟鼬的那種或許不太一樣…… 難道說,鼬他—— 要是在以前,止水一定會覺得高興;可現在他只覺得渾身冰冷,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你在說什麼傻話,他眼睛被你弄瞎了,即使是寫輪眼也沒用的!”前排有人譏諷道。 鼬頭也不回地說:“不要把我跟你那種程度的人比較。” “你說什麼!” “夠了!”荒振猛地怒吼,“你們還想丟人到什麼時候?” 庇所裡終於回歸了安靜。 “我想起來了,”荒振轉身走近風心,“那個逃走的女孩。她是來找你的。” 風心微微垂下頭。 “抓住她也是一樣的。” 他蹲下來,伸手卡住風心的下巴,把對方的頭抬起來: “我也跟你一樣,是以自己瞳術為傲的瞳術繼承者。 “所以我知道失去自己最引以為豪的能力是什麼樣的感覺。你已經變成這樣了,我想你應該不能再讓那些同胞也變得跟你一樣吧?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死沒什麼可怕的,失去最自豪的能力固然痛苦,也只是一瞬;但在這一瞬的痛苦之上,還可以再添加更多的東西,因為人並不是只要會吃飯喝水作戰就能活下去的動物。” 他伸手狠狠地拽了一下風心身上捆綁的束縛鏈,“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風心咳了一聲,緘默不語。 “告訴我,那個女孩在哪?” 鳴人的心揪了起來。 “看來你們是非得完成這次交換條件不可了。”風心苦笑著說。 “沒錯,”荒振平靜地說,“所以我不會在乎你接不接受,如果你不肯說,我們也有的是辦法逼你說出來。” “哈哈哈哈,我不知道。”風心咬著槽牙,“我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扭了一下身軀。鐵鍊叮噹掛響,他突然撐住站了起來。 周圍的幾人馬上就擺出了防禦姿態。 “你幹什麼?”荒振吼道。 “真是可笑……我怎麼會被你們這種人給抓住。”風心咧著嘴搖頭,他那只剩下幾個窟窿的臉讓身側的幾名隊員都不敢上前。 “我一生都沒有經歷過什麼幸福的時刻——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痛苦叫人活不下去,不過你們確實都是一群蠢貨,”他嗤笑,“當痛苦累積到一定程度,痛苦本身也就不再可怕了。我希望你們也遭到跟我一樣的痛苦,但你們最好永遠也別明白過來,就這樣愚蠢地去死吧!” 他說完,身體遽然往後一縮。這一縮使他看上去奇怪極了,像被竹簽捅穿身體的對蝦那樣躬了個徹底。正常人是不能做出這種姿態的,故而離他最近的幾人都反射般大叫起來。 “砰咚!” 男人滾在地上,他抓緊自己的喉嚨,雙腿亂蹬著,喉嚨里拉出大得讓人心悸的“呃、呃、咯咯咯”的抽氣聲。 在宇智波吉終於沖上去按住他時,他頭一歪,“噗”地往地板上吐出一大團鮮紅色的肉塊來。 鳴人臉色慘白,他抓住止水的袖口,哆嗦地說幾乎說不出話:“那、那那那那是——” 階梯座位底下已經有人尖叫了:“他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了!” 騷動如潮水般退卻,黑壓壓的一片宇智波圍繞著中央散開,露出地面上已經斷氣的男人。 鼬走到荒振的身側。 “還……需要查看他的記憶嗎?” 荒振沉默了很久。 “不必了,把他埋掉吧。”他答道。 在他的指示下,幾個宇智波小心翼翼地挪動血之池風心那千瘡百孔的屍首。高大的男人在死後被裝進一隻防水布袋中,由幾個人合力抬出了庇所。 鳴人呆呆地看著那只黑色的裹屍袋被運出臨時審判庭,他感覺頭昏腦漲,渾身發冷。 “吃驚嗎?” 止水輕輕地問他。 他木然轉頭,表情看上去像要碎了一樣。 “為什麼?”他問。 “對別人的同伴痛下狠手的人,也可以為了自己的同伴這樣赴死。” 止水凝望著運走風心屍首的出口,眼中滿是幻滅的悲哀,“我也會是這種人,鳴人君。” 鳴人垂下頭:“你跟他們……並不一樣。” “也許吧,我選擇了不太一樣的活法。但有一樣的東西,是誰也逃不掉的,”他望著鳴人,目光哀戚又親切,“誰也跑不掉,誰也無法背叛,那就是——我們的出身。” 他拍了一下鳴人的肩頭,緩緩從座位席上站起來。 “今天熱死了。” 在山裡漫步,鳴人撥開路旁的灌木和雜草。有時一些毛毛蟲也會被撥到他自己身上來,這時他就會咿咿呀呀地亂叫著把蟲子剝下去。 “在這裡還嫌熱?”海野伊魯卡在他前邊開路,他只是個中忍,但在鳴人面前也足夠看了,鳴人需要連滾帶爬才能過的山南斜坡,他抬腳便可以跨越。 “陵園那裡是不熱啦,可是這裡很熱嘛!” “你可真是……”伊魯卡笑了,眼神逐漸柔軟,“你這鬼樣子,要怎麼才能在內城區裡立足啊?” “立足?” “是啊。你該不會以為內城那種地方像廁所一樣,想去就能去吧?” 伊魯卡轉過頭,很快就從鳴人的臉上讀出了他肯定的回答。 “你這小子——”他一時語塞。 “四代火影不是我老爸嗎?”鳴人嘟囔道,“我去跟老爸一起生活啊,有什麼不可以的?” “正因為你的父親是火影,才更麻煩。他為什麼要把你塞在這裡,你知道吧?” “知道一些啦……” “所以,你還認為跟他一起生活很簡單嗎?不,不光是你父親。哪怕是在內城的忍族之中生活,也絕不是簡單的事。木葉建村兩百多年來,忍族和木裡之間的關係始終若即若離,火影之位並非榮譽,而是責任。 “你的父親波風水門,就是承擔著這份非同尋常責任的男人。榮譽加身的那一刻,這個村的黑暗也必然會壓在他的肩上。唉……他很愛你,鳴人。除了把你放遠,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保護你,至少在停戰之前沒有。” 鳴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路,他低聲問道:“那媽媽呢?” “他是因為沒有保護好媽媽,才會把我放在這裡嗎?” “……誰知道呢。”伊魯卡歎氣。 “我沒見過四代火影,但綱手大人與他是故交。我相信她看人的眼光,水門是值得尊敬的忍者。” 可我一點也不瞭解他。鳴人在心裡想。 “算啦!”伊魯卡一拍大腿,他轉身拉起鳴人的手,“今天把你帶到木葉山這麼遠的地方來也不是為了說這些。” “伊魯卡老師?哎誒誒誒誒!” 鳴人被他半拖半拽地拎到了坡道的最上方。落腳的一刻,他發現這裡是一塊寬闊的天然平臺。 “看!” 伊魯卡朝東北方向指去,鳴人馬上感到一股刺眼的光芒直射雙眼。他“嗷”地半捂著眼睛,在伊魯卡的牽引下緩慢走向平臺的盡頭。 “好了、好了,伊魯卡老師……” 鳴人連連擺手。剛剛在山裡走路時不覺得,現在爬到上邊,就會發現這平臺底下是一道幾乎垂直的峭壁,遠看就足以讓他心驚。 “好了,你慢慢鬆開手吧,看啊,看那邊。” 在光芒的直射下,鳴人緩緩地睜開眼睛。 刺眼的光團在東北邊的山脊後攢聚,這些光芒似能把人給吞噬其中。鳴人在光的包圍中茫然了許久,漸漸注意到同樣被光照耀著的山景,和山背後那無垠且湛藍的天空。 “都已經中午了呢。”他說。 “就是中午來看才最好看,日出的時候這裡容易起霧,什麼也看不見;要是能看得見,應該也是好看的。” “是啊……” 鳴人喃喃地接話。他好像已經被這景色抽離了神志,光芒的照射帶來亮也帶來暖,他開始想念院子裡那只窩在屋頂上曬太陽的貓。 伊魯卡摸了摸他的頭。 “這是木葉山的太陽,也是外城區的太陽。鳴人,趁著你還沒離開這,多看看它吧。 “多看看它,盡可能記住它,永遠不要忘記它。鳴人,世界是寬闊的。不會只有木葉,也不會只有悲傷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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