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網的建置是亞伯特最重視的資源。欲奪得先機,必先得獲得正確且即時的情報,才能洞察敵手的下一步。他的眼線遍佈王國的大小領地,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迅速傳到他耳裡。
於是在發現印記改變的隔天一早,便以魔法通訊裝置聯絡在附近留駐的黑暗精靈,要求對方密切關注凱爾·海尼特斯的動向。幾天後,那名黑暗精靈主動來到了亞伯特的辦公室裡彙報狀況。
「殿下。根據我們的調查,凱爾少爺最近確實有許多不尋常的舉動,而且恰好是您聯絡我的隔天開始傳出這些消息。」偽裝成人類的黑暗精靈躬身說道,「凱爾少爺忽然停止了喝酒鬧事的行為,連著幾天都以遠高於市價的價格,收購街上所有的麵包,往貧民窟移動。我本來以為他是要分送麵包給貧民,但我打聽了一圈,沒有任何人拿到麵包。」
買了一堆麵包往貧民窟走,卻不是要分送麵包?
「你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嗎?」
「因為這件事很奇怪,所以我讓風元素跟蹤他。我發現他把買來的麵包當成貧民窟附近山丘的『吃人的樹』的養分,而且當他不再收購麵包後,『吃人的樹』隨即長出了茂密的枝葉。」
亞伯特接著問了樹的謠言,卻沒得到什麼合理的猜想。
把麵包當肥料?正常人會這麼做嗎?什麼樹在灑了麵包肥料後會枝葉茂密?他決定暫不深究,揮手示意對方繼續說。
「好的。再來,凱爾少爺收留了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
「咳、咳咳!」
「殿下,您還好嗎?」
那黑暗精靈似乎對亞伯特激動的反應有些困惑。亞伯特旋即想起來,這是一位剛離開死亡沙漠不久的黑暗精靈。對黑暗精靈來說,撿人回家並不是什麼怪事。在黑暗精靈的城市裡,到處是從死亡沙漠撿回家的人類。不管從哪方面想,凱爾突然帶一名來路不明的傢伙回家,實在很可疑。
「凱爾過去曾經帶人回家嗎?」
黑暗精靈搖頭。「沒有,凱爾少爺雖然常喝酒鬧事,但他不曾騷擾過人,也沒見他造訪過妓院。噢,除了人類外,他還撿了一對一銀一紅的幼貓。」
很好,又一個新習慣。亞伯特在心中記下一筆疑點。
「凱爾少爺撿回家的那位少年是哈里斯村的倖存者,他或許是同情那少年的遭遇,才把他接回家。」
哈里斯村的屠殺。
亞伯特並不像眼前的黑暗精靈如此樂觀,認定凱爾·海尼特斯的行為出於純粹的惻隱之心。
在今日早上,他收到了海尼特斯伯爵對此事件提交的書面報告。那場屠殺並非源於闇黑森林怪物的入侵,而是來自不知名的組織。屠殺發生的時間是在印記改變的前一天,也就是巴里斯曆3月28日。隨後,凱爾就收留了這一位來自哈里斯村的少年。雖然缺乏證據,但時間點的巧合不免滋生疑竇。
「除此之外,海尼特斯伯爵決定讓凱爾,而非過去幾年代表海尼特斯家的巴森少爺,出席這次的王室活動。」
「是凱爾主動要求參加的嗎?」
「這……非常抱歉,殿下,我無法肯定實際狀況為何。」
亞伯特嘴唇一抿。凱爾主動前來與否是相當重要的關鍵。
「還有其他情報嗎?」
「沒有了,殿下。」
「好,繼續在海尼特斯領地收集情報。」
探員前腳剛離開,塔莎便踏入了亞伯特的書房,偽裝成人類的塔莎,步態猶存精靈的輕盈優雅。她回頭瞧了那探員一眼,接著轉向亞伯特,挑眉表示疑問。
「阿姨。」亞伯特起身接待,從牆上釘著的櫥櫃拿出高檔茶葉和茶壺,熟練地旋開以魔晶石爐的旋鈕加熱壺水。
趁著亞伯特忙碌,塔莎走到亞伯特的書桌,把她手上的報告放到待簽核的文件中。桌面正擺著凱爾·海尼特斯的資料,封面以迴紋針附著凱爾的肖像。
她問道:「我以為你會花更多心思關注歐森納家或吉耶勒家的動向,為什麼你忽然調查起了海尼特斯家的長子?」
亞伯特泡茶的動作一頓。他原先已想好藉口搪塞,可看著塔莎阿姨關心的目光,悉心編織的謊言霎時哽在喉中。
「我……這說來話長。」
「我有充足的時間聆聽我親愛的姪子的煩惱。」
亞伯特望著她的眼睛,嘆了口氣。他拉上窗簾,鎖上附有魔法警報的門鎖,把沖泡好的茶葉倒入瓷杯中,整整繞了房間一圈,確定沒有任何竊聽或竊錄設備後,才做好心理準備,坐到塔莎對面的沙發。塔莎並沒有出言催促,悠哉地端起茶杯嗅聞著茶的香氣,彷彿她來到亞伯特的書房正是為了喝這杯茶。
亞伯特猶豫地摸向項鍊,瞬間解除身上披覆的偽裝,化作與泥土同色的棕膚棕眼,塔莎困惑地眨眼:「凱爾·海尼特斯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
「更糟,」亞伯特捲起左手的袖子,將靈魂伴侶印記展示給塔莎看,「他變成了我的靈魂伴侶。」
同時,亞伯特注意到『凱爾·海尼特斯』的字跡變濃了點,而那串不知名文字跟著變淡了些。
塔莎端詳亞伯特手上的印記,不敢置信地說:「這怎麼可能,這印記居然會改變?那為什麼……」
她倏地噤聲。亞伯特母親的靈魂伴侶向來是他們不願多談的議題。亞伯特微微搖頭,打破簡短的沉默:「總之,印記是在3月29日改變的。」
亞伯特把凱爾的個人資料遞給塔莎,文件上以紅線區隔開3月29日前後的資訊。
「凱爾的日程表在29日前後發生相當大的變化。以29日為分水嶺,凱爾不再每晚造訪酒館喝到三更半夜,居民和海尼斯特宅邸的僕從們也指出他對待人的態度和過往完全不同。我剛剛又收到消息,指出凱爾會代表海尼特斯家族參加這次王室聚會。」
「確實很不尋常。」塔莎對照著凱爾日程表的變化。她對於凱爾·海尼特斯的了解不深,但她聽說過他惡名昭彰的脫序行為,推論道:「凱爾會是為了爭取來找你的機會,才改變過去的惡習嗎?」
「這推論乍看很合理,可是有一點很奇怪。」亞伯特指出情報上詳實記載的幾段對話:「凱爾說話的語氣很不對勁。他會向侍從們道謝,與父親講話的口氣卻依然粗魯。如果他是為了來見我,這難道不是適得其反嗎?」
「先忽略這個疑點。假設他確實是為了見我而來,為什麼不先以通訊裝置或者來信聯絡我?」
塔莎敲著桌子思索,「這似乎有很多種可能。也許他不希望在無憑無據的狀況下公開靈魂伴侶的印記?或者,他擔心你不願意承認靈魂伴侶的真實性?」
「前者不是什麼大問題,但要是他擔心的是後者,那事情可就棘手了。」亞伯特靠向椅背,「極端狀況下,凱爾會不會為了證實靈魂伴侶的真實性,在大庭廣眾下要求神官相驗?」
塔莎不禁倒抽一口氣。
沒有國教的壚韵王國的法律融合了諸多宗教的教義,其中一條便是「神授的靈魂伴侶視為已婚」。當然,實際執行上需要神官認定才有效用,這正是為什麼亞伯特的母親無法適用這條法律成婚──必須在靈魂伴侶雙方身上施以神術,才能驗證靈魂伴侶印記的真實性。只要凱爾·海尼特斯在貴族雲集的聚會上提出驗證印記真實性的要求,那麼神官便會察覺到亞伯特黑暗精靈的身份,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認為他這麼做的機率有多高?」塔莎謹慎地問。
「但凡凱爾·海尼特斯是個稍微有點腦袋的傢伙都不會這麼做,這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然而,保險起見,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形發生……」亞伯特從衣服的內袋抽出他事前擬好的邀請函,「我打算先向凱爾釋出願意溝通的善意。」
塔莎瞄了那邀請函一眼。「你打算在聚會後和他共進下午茶?」
「對,時間訂在聚會後。萬一談不攏,他也沒機會在聚會上鬧事,而且我們遲早得確認他對靈魂伴侶的看法。」
「聽起來是不錯的方案。如果凱爾要代表家族出席,那他應該已經準備啟程了,你打算怎麼把邀請函交給他?」
「我不打算透過正式的程序寄信,那會留下證據。目前凱爾應該還沒有公開印記,這封突兀的邀請反而欲蓋彌彰,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話說回來……」
亞伯特從沙發中站起,背過身,再次啟動偽裝。顯露出他真實的樣貌總令他感到赤裸。每維持真實的樣貌一秒,曝光的風險便增加一分。他需要更充足的安全感來說明接下來要談的事情。
「實際上,方才所說的對策,都建立在『凱爾·海尼特斯』是忽然獲得靈魂伴侶印記的前提。」
「什麼意思?」塔莎放下茶杯,看向在房間踱步的亞伯特。在封閉而無一絲外來光源的房間中,亞伯特看起來焦慮得像隻找不到出口的黃金鼠,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因他的動作到處亂翹。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但許多證據都指向這個可能性──」亞伯特深吸一口氣,視線對上塔莎棕色的眼眸,吐出瘋狂的猜想:「我認為,現在的『凱爾·海尼特斯』,可能是被我原本的靈魂伴侶取代了。」
「取代?」塔莎一愣,「這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很荒謬,但除非凱爾過去幾年來都在偽裝自己,否則種種情報都顯示他更有可能是另一個人。我手上交疊的靈魂伴侶印記更是鐵證──為什麼印記不是變成『凱爾˙海尼特斯』,而是覆蓋在原本的印記上?為什麼他會擁有連曾祖父都讀不懂的名字?」
能夠取代別人身分的存在,擁有古老名字的存在……
塔莎低聲說出了亞伯特的猜想:「……你是說,現在的『凱爾˙海尼特斯』,可能是巫妖?」
「沒錯。假如他是巫妖,那很多問題就說得通了。」
塔莎深深皺起眉頭,儘管對沒有黑暗屬性的生物來說,黑暗精靈和巫妖似乎是一丘之貉,可是相較於黑暗精靈靠攫取自然產生的死亡瑪那而生,巫妖是為了一己之私選擇違逆自然,靠奪取他人生命而苟延殘喘。
「巫妖獲得靈魂伴侶……」塔莎喃喃道。光是想像連這種噁心的生物都有可能獲得靈魂伴侶,塔莎臉上便流露出深深的厭惡。
「連我們都能有靈魂伴侶了,巫妖原本是人類,人類本來就有可能獲得靈魂伴侶。」亞伯特苦澀地自嘲道:「神賜給混血的黑暗精靈一個可能是巫妖的靈魂伴侶。哈,我怎麼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呢?神從來沒順過我們的意。」
塔莎閉上眼睛,卻不知道該向誰祈禱。
然而,她依然抱持著希望。
「在確認凱爾的身分前,我們不能妄下定論。再怎麼說,巫妖的存在也是黑暗精靈在搬入死亡沙漠前的歷史了。也許凱爾此趟前來只是希望履行婚約?」
亞伯特遲疑了一下,回答:「……假如凱爾只是個沒有威脅的普通少爺,純粹希望與我成婚的話,我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要不是以靈魂伴侶的方式成婚,那與海尼特斯家聯姻的好處遠大於壞處。獲得海尼特斯家的支持,等同在政治上獲得整個東北地區的勢力,而且我們財務上也能變得更加寬裕。」
塔莎睜開眼,憂傷地望向自己的姪子。有了妹妹的前車之鑑,塔莎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姪子一頭熱地為了靈魂伴侶犧牲一切,可是,她也不希望亞伯特如同對弈般地算計自己的靈魂伴侶,以面對敵人的防備心去對待他可能獲得的溫情。她有時希望亞伯特能夠暫時拋下責任心,依自己的意願與喜歡的人結婚,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塔莎也明白,以他們目前如履薄冰的處境,這些都是奢望。
塔莎甩開於事無補的惆悵,回歸討論的正題:「好吧。你要怎麼確認凱爾的身分?辨認巫妖的方法已經失傳了。可以肯定的是,一般的神官絕對拿巫妖沒轍,或許太陽神的聖子和聖女能察覺,但這得冒著我們也一起被揭露的風險。除非巫妖自己曝露身分,否則我們無從得知。」
亞伯特重新坐回沙發,敲敲桌上的邀請函:「我把原本靈魂伴侶的姓名藏進了邀請函中。如果他真的是巫妖,那知曉他身分的我肯定是他的眼中釘。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一旦他露出馬腳,使用死亡瑪那,就會立刻發出信號,通知全大陸的神殿緝捕他。」
塔莎這才看見那張卡片最末端寫上了亞伯特的另一個靈魂伴侶印記,卡片的設計巧妙地將那行字融合在裝飾的邊框中。
「我來送這封信吧。」塔莎說,「我想先親眼看看這位『凱爾·海尼特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亞伯特也僅能寄望知道一切內情的塔莎。他把一份高級傳送卷軸和信號器交給她。
「千萬要小心安全,如果他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馬上按下這個信號器,馬上離開現場。」
塔莎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亞伯特一一拉開窗簾,窗外的日照再度透進了室內。他面對著陽光,深深呼出一口氣。他依然擔心凱爾可能帶來的威脅,但是在和塔莎談過後,感覺內心的積鬱少了大半。
*
窗戶傳來一聲哐啷異響,淺眠的氳嚇得貓毛倒豎,晃動的尾巴拍醒睡得不省人事的紅。紅睡眼惺忪地望向姐姐,一臉疑惑。氳跳到窗子旁,咬下夾在窗縫的信,跳回床上。
「凱爾,有信,喵!」紅用貓掌拍打全身包在棉被裡的凱爾,凱爾發出一聲呻吟:「唔……」
不敵兩隻貓的叫喚,凱爾只得點燃蠟燭,接過信件。一見信件以王室的火漆印封緘,凱爾驚得睡意全消。顯然這封信來自他那素未謀面的靈魂伴侶,無庸置疑,亞伯特也有「凱爾·海尼特斯」的名字。
氳和紅忍不住好奇心想湊過來一瞧信件的內容,但馬上就被凱爾拎回了枕頭上,像包飯捲般用兩條毛毯把他們包起來,只露出兩顆貓頭。
「那封信寫了什麼?我們也想看,喵!」紅不安分地掙扎。氳雖然沒作聲,但她也像隻毛毛蟲一樣在毯子中蠕動,企圖抖開限制他們移動的毯子。
「你們該睡了。小孩子要早點睡才會長得高。」
「那我們明天早上可以看嗎?」紅圓滾滾的雙眼滿是期待。
凱爾嘆氣:「不行。」
紅賭氣地把臉埋進枕頭。氳倒是認出來封蠟上的圖樣屬於王室,探詢道:「是機密嗎?」
「對,收到這封信的事情連崔漢和羅恩都不能說。」
氳點點頭,低聲和紅解釋內情,紅一下子便消氣了,乖乖回到被窩休息。不一會兒,陷入睡眠的兩個孩子呼吸轉為平穩,凱爾才拆開信封,就著搖曳的蠟燭火光閱讀信件。
信件的內容與靈魂伴侶無干。任誰讀來,這封卡片都是張普通的邀請函,邀請他在王室聚會後與王儲共進下午茶。從信件遞交的方式,凱爾能推知至少王儲目前並不希望公開他們之間的關係,否則他會使用更正式的管道聯絡他,而這正中凱爾的下懷。
難道王儲沒有懷疑我的身分?他以為凱爾取代了原本的靈魂伴侶?
正當凱爾鬆一口氣時,他突然看見了信末的裝飾有一處的紋樣和其他部分不大一樣,像隻藏在落葉堆裡的枯葉蝶。
對這個世界的人而言,或許甚至不會察覺到紋樣的差異。唯獨凱爾不可能不認識藏在紋樣中的那三個字──那是他使用了36年的姓名,金綠秀。
凱爾頓時理解這封信背後的動機。
這封信不僅僅是封普通的邀請函,更是一則帶有試探意味的警告。
倘若他與「金綠秀」無涉,自然讀不懂那三個字的意思;然而,如果他就是金綠秀,那這封信即是警告他王儲手上握有他的把柄。
換句話說,亞伯特·克羅斯曼正在懷疑「凱爾·海尼特斯」的真實身份。
凱爾憶起《英雄的誕生》中對亞伯特·克羅斯曼的性格描寫。儘管他什麼也察覺不到,但是方才送信的人,必然在某處監視著他的反應。
凱爾點燃壁爐,將整封信燒得不留一絲痕跡。
未闔上的窗戶,在他的身後傳來風吹動樹木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