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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 [鬼滅之刃│蛇戀]蛇與狐狸[G](更新至第七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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貍子 發表於 2022-6-10 21:0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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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滅之刃
連載進度: 連載中
注意事項
1.以2019萬聖節甘露寺稻荷神及伊黑蛇神為設定的神明趴囉,是從[短篇]蛇與狐狸[R18]發展出來的長篇架空
2.本文是預計CWT61發行的R18本《蛇與狐狸》的試閱,全文有10章左右,會在這邊周更到一個段落,之後就不會再更新了~本子限定內容是原本R18短篇的修改跟加料+後續結局
3.可能多少有一些OOC跟考察不嚴還請大家以寬大的心閱讀
4.這邊可以填本子的印調,預計開放到下周五~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深山中有著妖狐的聚落。
  妖狐是狐狸在歷經長久歲月、吸取自然能量後進化而成的存在,他們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和漫長的壽命,最大的特徵是不輸人類的狡猾智慧,以及比普通狐狸還要多的尾巴數量。
  尾巴數量代表著妖狐的力量強弱,有些狐狸到了一定階段就會停止成長,有些狐狸則會隨著年紀增長變得更加強大,進而生出更多尾巴,只是無論如何,最多也僅會成長到八尾,從沒有狐狸成為「九尾」過。
  「九尾狐」對人類來說是神話生物,對狐狸來說也是特別的存在。
  不只是因為九尾狐自古以來便擁有許多傳說,更是因為強大到擁有九隻尾巴的狐狸,對妖狐們來說是難以想像的存在。
  一直以來,山裡的妖狐都認為在這種默默無名的深山不可能出現傳說中的九尾狐,然而有一天,聚落中卻出現了一隻不可思議的小狐狸。
  小狐狸的名字叫做甘露寺蜜璃。
  和愛惡作劇且天性狡詐的狐狸不同,甘露寺活潑善良,甚至有一點迷糊,是個非常討人喜愛的女孩子。
  可是,不管新來的甘露寺再怎麼努力和大家搭話,狐狸們依然和她保持著距離,不敢與她太過親近。
  理由十分簡單。
  因為甘露寺這隻初生的小妖狐,有著漂亮的九隻尾巴。
  而且那些尾巴並非裝飾品,她確實擁有比其他狐狸強大的力量,不僅食量和力氣是其他狐狸的八倍,變身能力和各種法術也都凌駕於聚落裡的所有狐狸之上。
  甘露寺的力量沒有止步於此。
  隨著她漸漸成長,甘露寺的特殊力量越來越強,連外貌都受到她最喜歡吃的櫻餅影響,原本的黑褐色變成了葉綠色,稻穗般的金黃毛皮也帶上了神奇的粉綠色光澤,令她看起來更加與眾不同。
  狐狸們並不討厭甘露寺,只是她特異的外貌和超常的力量還是讓他們對她越來越敬而遠之。
  九隻尾巴的小狐狸總是孤零零地在山中徘徊,像個迷路的孩子。
  不過,甘露寺雖然經常偷偷落淚,卻不會成天愁眉苦臉。每當沮喪低落時,她便會悄悄跑到山下偷看人類的生活。
  甘露寺很喜歡人類。
  雖然聚落裡的狐狸因為擔心她出錯,不允許她到人類的村落,可是村中有許多山裡沒有的有趣東西,總是能讓她看得眼花撩亂,不知不覺就將煩惱忘得一乾二淨。
  村落中最吸引她的,既不是美味的食物也不是漂亮的首飾,而是「戀愛」。
  契機是某次在山中偶然窺見的一場幽會。
  年輕的男女牽著彼此的手,聊著無謂的日常小事,一同享用著香味四溢的飯糰,看起來非常幸福。
  當時的甘露寺還不清楚什麼是「戀愛」,但兩人之間的氛圍實在太過溫暖,她不自覺就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得出神。
  然而,在甘露寺專注地偷窺著他們時,這對男女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頭野豬。
  不曉得是肚子餓了,還是被闖入地盤的陌生人惹怒,野豬來勢洶洶,看起來不打算輕易離開。
  見年輕男女面露驚懼,甘露寺連忙想用自己的力量驅趕野豬,對她來說這點小事輕而易舉。不過沒想到在她這麼做之前,男人就先一步將顫抖的女人護在了身後,接著與野豬搏鬥了起來。
  過程中甘露寺看得心驚膽顫。
  和脆弱的人類不同,她從未像男人那樣與區區一匹野豬苦戰過。甘露寺好幾次想出手相助,可是又覺得好像不該打斷認真的男人,只好不知所措地繼續躲在樹叢後。
  或許是想保護重要之人的心情讓人變得更加強大,他最後順利地擊敗了野豬,女人也平安無事。
  鬆了一口氣的兩人相視而笑,就連偷窺的甘露寺也跟著笑了出來,內心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感動。
  可是她的笑容在下一瞬間就消失了,因為接下來兩人做出了她從未見過的舉動。
  年輕男女在確認過彼此的安全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對方,並輕輕交疊了唇瓣。
  「……!」
  看到這一幕時,甘露寺明明不曉得兩人在做什麼,心臟卻前所未有地開始高速跳動,臉頰也變得像兩人一樣面紅耳赤。
  陌生的感覺讓甘露寺很不習慣,但她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們,甚至在兩人離開後都還傻傻地呆坐在原地。
  直到更後來,甘露寺才知道那是人類戀人特有的親密舉止。
  只是就算有了一些知識,由於從未親身體會過,狐狸之間也不會這麼做,甘露寺依然對人類的戀愛懵懵懂懂。
  可是,她卻怎麼也忘不掉那天看到的一切。
  不管是為了保護心愛之人挺身而出的模樣,還是戀人之間親暱互動的姿態,又或者是他們凝視彼此的溫柔視線,都讓甘露寺產生了強烈的憧憬。
  「我也想要談戀愛……想要遇見強大溫柔又能夠保護我的人!想要可以廝守一生的夫君!」
  不知不覺間,甘露寺模糊的嚮往變為了具體的夢想。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她開始更加認真地打聽各種情報並練習變化之術,然後在滿十七歲的那一年,甘露寺鼓起勇氣藏起狐耳狐尾變身成普通少女,假扮成人類踏進了一直以來只敢偷窺的村落。
  她緊張又雀躍地混進村子,不斷在腦海中複習著編好的身分和來歷,然而這些卻都沒派上用場。
  村民們個個都皺著眉頭,沒有人有心思顧慮她這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甘露寺很驚訝。
  她常來這個村子偷看人們的生活,知道這裡是個朝氣蓬勃的村落,村民們對外來者也非常和善,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選擇這個村子。
  雖然為了練習變化之術,她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偷窺了,但村子的氣氛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呢?在用拙劣的演技向村民們打聽過後,甘露寺終於知道了人們苦惱的原因--原來他們正在煩惱鼠害造成的稻米歉收。
  根據甘露寺打聽到的內容,村子似乎一直以來都為鼠害所擾,只是今年的狀況特別嚴重,令村民們不僅擔心沒有足夠的稻米能賣錢,更擔心會不會引發飢荒。
  看到人們煩惱悲傷的模樣,甘露寺非常心痛。
  「交給我吧!我會想辦法的!」
  她實在無法放著有困擾的人不管,於是在這麼宣言後,即使村民們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依然動了動尾巴,試著用自己的力量驅趕老鼠。
  「老、老鼠都逃走了……!」
  稻田發出了閃閃發亮的光芒,接著老鼠便全部落荒而逃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就連山上更加凶狠的猛獸都無法與她匹敵,區區老鼠根本不可能贏過天敵的狐狸。
  對甘露寺來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看到這一幕的村民們全都驚訝得合不攏嘴了。然而還不等他們緩過神,接下來又發生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被老鼠啃壞的稻田居然變回了往年豐收的模樣。
  甘露寺的想法很單純。
  她想,就算趕走老鼠,今年的收穫季也已經過去,既然人們無法獲得和往年一樣的稻米量,那問題其實根本沒有解決。
  因此她大手一揮,用與生俱來的強大神通力使廣闊的田地恢復成了以往豐收的模樣。
  對她來說,這同樣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可是人們卻錯愕得抓住了她的肩膀。
  「妳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我……」
  很久很久以前,作為剛誕生的妖狐出現在狐狸聚落時,狐狸們也曾經對甘露寺說過一樣的話,人們的反應令她慌了手腳,一不小心便露出了真正的模樣。
  「葉櫻色的頭髮……狐狸的耳朵……九隻尾巴……」
  她異常的外表令所有人瞪大了雙眼,就在甘露寺心想著「搞砸了」時,人們卻一齊朝著她跪了下來。
  「是神明!是稻荷神降臨了!謝謝您、謝謝您……」
  因為甘露寺方才善良無私的行動,人們不只沒有將她當作異類,還將她當作了傳說中能保佑豐收的稻荷神。
  「不、不是!我不是神……那、那個……」
  甘露寺連忙想解開誤會,但村民們將那當成了她的自謙之語,更加崇敬起了品行高潔的她。
  「稻荷神」的「神蹟」就這樣迅速地在這一帶傳開,鄰近地區開始有更多人前來向甘露寺求助,而她也不忍心拒絕有困難的人們,一一回應了他們的請求。
  多虧甘露寺的力量,這一帶再也沒有發生過鼠害、蟲害或乾旱等天災,還增加了收穫量。
  為了表達感謝,也為了祈求她的庇佑,人們為她興建了氣派的神社,並定期獻上她最喜歡的豆皮壽司、櫻餅和種種供品,每年還會盛大舉辦向她表達感謝的祭典,舉一地之力歌頌著她這位稻荷神。
  「稻荷神大人,非常感謝您今年也帶給我們平安和豐饒。」
  「嗯!今年的米飯也很好吃喔!」
  隨著時光流逝,甘露寺也完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成為神明並非她原先的目標,但既然能幫上大家的忙,還能吃到許多好吃的東西,那似乎也沒有拒絕的必要,因此甘露寺不再多做解釋,欣然成為了眾人的稻荷神。
  從此之後,不僅信仰她的地區蒸蒸日上,妖狐們也因為她升格為神明,在這一帶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
  對於甘露寺成神一事,狐狸們倒不像她本人一樣感到驚訝。
  他們比人們、甚至比甘露寺自己都還要理解她的力量有多麼不得了,知道她被尊為稻荷神後,反倒產生了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並終於領悟了與甘露寺正確的來往方式。
  狐狸們依舊和她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不是像從前那樣不自然的疏遠,而是跟隨人們尊敬起她的存在,自動自發成為了稻荷神社的神使,心甘情願地為稻荷神效勞。
  能夠和狐狸們改善關係,也解決了人們的危機,還有了一座豪華的家和享之不盡的美食,甘露寺非常高興,真的非常高興。
  但是……即使一切都變得更好,九隻尾巴的小狐狸依舊時不時會孤零零地在山中徘徊,像個迷路的孩子。
  就算得到了再多,她最初的願望仍然沒有實現。
  「好寂寞……」
  神明的心願無人傾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在擔任稻荷神的漫長歲月中,她持續聆聽著人們的祈禱,有時候都快要想不起來自己曾經懷抱的心願。
  就在她幾乎放棄希望時,在某個下雪天,狐狸遇見了一隻蛇……



本文最後由 貍子 於 2022-7-22 20: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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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writingd 笑死 給太多海草了啦XDDDD 2022-6-12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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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6-10 2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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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遇


  今天是冬天的第一場雪。
  白茫茫的雪花覆蓋了整片大地,幾乎看不見一點綠色,空氣也冷冽刺骨,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染著寒冷的顏色,令人忍不住瑟瑟發抖。
  不過甘露寺倒不太受寒冷影響。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冬日的雪是預示豐收的好兆頭,因此對身為稻荷神的她來說,這是值得高興的吉兆。
  在這樣的雪天,她總是會偷偷跑到村子裡找孩子們玩。
  就算成為了神明,甘露寺也仍然是那隻容易寂寞又好奇好動的小狐狸,要她一整年都乖乖坐在神殿簡直難如登天。她三不五時就會變身到鎮上閒逛,看看村民生活的狀況,又或者像今天這樣去找孩子們玩。
  甘露寺喜歡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而且孩子們不會在意她的身分,是她少數能以真實樣貌面對的人類,和他們玩耍的時光往往讓她格外放鬆。
  在雪天和孩子們一起玩也有部分原因是出於安全考量。小孩在下雪天總是會特別興奮,為了監督他們不要玩得太過頭,這便漸漸成了甘露寺的例行公事。
  看到雪花落下的那一刻,她就下意識地思考起了今天要玩什麼遊戲。
  打雪仗、做雪人、雪中捉迷藏……興高采烈地踏出鳥居時,甘露寺的腦中已經浮現了各式各樣的提案,也期待著孩子們會不會提出更新奇的點子。
  所以她萬萬沒有想到,實際抵達村落和孩子們會合後--她竟然連個雪球都沒有捏成,就急急忙忙在紛飛的落雪中奔走了起來。
  「再往那邊,蜜璃大人!」
  「我知道了!」
  雪花打在臉上的感觸有些刺痛,但甘露寺沒有減緩速度,身手靈敏地帶著坐在肩上的小女孩穿梭在靄靄初雪中。
  「小葵,是那棵杉樹下嗎?確實有沒聞過的味道……」
  抵達女孩所說的地方後,甘露寺終於放慢了腳步,並指著傳來陌生氣味的方位問道。
  「嗯……我記得是在這附近沒錯,但是……」
  不過被喚作小葵的雙馬尾女孩卻只是不安地四處張望。
  畢竟這一帶放眼望去看起來都差不多,再加上白茫茫的雪景實在讓人視覺受阻,就算她盡力帶領甘露寺來到了這裡,面對偌大的森林,她也變得難以確定位置。
  可是機靈能幹的她很快就想到了方法。
  「對了,那個人身邊有一隻白蛇!蜜璃大人聞到的味道有蛇的味道嗎?」
  甘露寺嗅覺比他們靈敏許多,葵認為她一定能分辨出來。
  「蛇……的確是蛇,但是……」
  聽見葵提供的線索,甘露寺一時之間有些遲疑,因為真要說的話,她聞到的味道雖然是蛇……但又不是蛇。
  「蜜璃大人?怎麼了嗎?」
  「沒什麼!總之應該是那邊沒錯!過去看看吧!」
  甘露寺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確,可是現在人命關天,她沒有再繼續多想,抓好葵便俐落地朝目的地跳了過去。
  「啊……」
  然後一到樹下,葵就激動地朝甘露寺喊了出口。
  「蜜璃大人,就是這個人!白蛇帶我們找到的人!大家都沒見過他,而且不管怎麼搖他都不起來,身體還冰得不得了……但我們又拉不動他……」
  看著幾乎快被雪掩埋的黑髮青年及守在他身旁的白蛇,葵琉璃色的大眼睛寫著滿滿的擔憂和害怕。
  沒錯,甘露寺之所以會打破以往的例行公事和葵一同在雪中狂奔過來,正是因為孩子們告訴她有陌生人倒在森林中。
  似乎是葵和村裡幾個孩子一早在這一帶探險時,偶然注意到了草叢中有隻白蛇。因為冬天的蛇很稀有,他們興沖沖地跟上了牠的腳步,然後回過神來,就像是被白蛇引導到樹下一樣,孩子們便發現了倒在地上的男人。
  不過僅憑幾個孩子實在難以將一個成年人搬回村子,就在他們打算去找大人幫忙時,甘露寺恰好出現,於是自然演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作為坐鎮此地的神明,甘露寺當然不能放任外地人凍死在這裡,所以帶著自告奮勇要帶路的葵,她們展開了一場十萬火急的雪中救援。
  甘露寺不是醫生,可是她的法術有時候能比醫生更迅速地治癒一些簡單的病症。
  從葵他們的描述聽來,倒下的應該是途經此地的旅人,雖然無法確定昏倒的原因,但根據甘露寺的經驗,十之八九是失溫、營養不良或疲勞等狀況。這些都是她能輕鬆治好的症狀,一路上她也做好了應對的心理準備,打算一抵達就盡快開始治療,然而--實際看見倒下的青年後,甘露寺卻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這個人……」
  她一邊輕手輕腳地將倒在雪上的他扶起來,一邊錯愕地喃喃自語。
  留著及肩錯落黑髮的男人確實是沒看過的生面孔,他的打扮還有些特殊,不僅穿著全黑的和服,指甲也呈現鱗片般的青黑色,端正的臉蛋甚至用繃帶包著下半部,不曉得是不是哪裡受了傷。
  外貌上的特異之處卻不是令甘露寺意外的原因,先前她就從味道隱約察覺了倒下的人恐怕不是「人」,既然如此,外觀異於常人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甘露寺感到錯愕的真正理由,是因為眼前的他……散發著她從來沒遇過的奇妙氣息。
  在成為稻荷神的這數十年間,甘露寺也多少見過一些非人之物,大概知道神明和妖怪的不同,只是一時之間她卻分不清楚面前昏迷的男子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就像混雜著泥土的白雪一樣,他身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氣味。
  一種是屬於妖魔鬼怪的陰暗惡意,一種……卻是比較類似神明的味道,其中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兩種氣息融和在一起,除了令人感到不祥外,也讓甘露寺莫名感到一陣心痛。
  畢竟按理來說……比常人還要強大的祂們是不可能沾染上這些氣息的。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分明她應該謹慎防備這個充滿謎團的存在,卻怎麼也提不起警戒心,更何況……眼前的他看起來是那麼地脆弱,別說提防,甘露寺更擔心他會不會下個瞬間就灰飛煙滅。
  「蜜璃大人,這個人沒事吧?還、還活著吧……?」
  見甘露寺神情複雜地不發一語,葵緊張了起來,守在青年身旁的白蛇也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被一人一蛇這樣緊緊注視著,沉浸在複雜思緒中的甘露寺才總算回過神來。
  「別擔心,他還活著!雖然情況比想像中嚴重,不過沒事的,我有辦法!」
  她露出明朗的笑容這麼說完後,伸手拍了拍葵的頭,接著也輕拍了白蛇的頭。
  「……!」
  只是這麼一碰觸,甘露寺才發現白蛇的身軀也超乎想像地冰冷。即使比起青年稍微還算有點溫度,但與堆積在地的冰雪幾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你很努力呢……」
  想到白蛇在這種狀態下還盡力找到孩子們求救,甘露寺深深感受到了白蛇和青年之間強烈的羈絆,不禁越來越在意起了眼前的他。
  會是什麼樣的人,才會讓這隻白蛇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也想救他呢?她在內心暗自思索,並伸出手讓白蛇繞到自己的手臂上。
  「總之已經沒事了,不要擔心,我會讓你和你的主人一起變得暖呼呼的!」
  聽到甘露寺安慰的話語,白蛇似乎很高興,親暱地蹭了蹭她的手,像在對話般地向她發出了嘶嘶聲。
  「嗯?你說他不是主人,是朋友……?呵呵,是這樣啊,原來如此,他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我知道了,我一定會救他的。」
  在葵耳裡聽來雖然只是蛇的叫聲,但甘露寺好像毫無障礙聽懂了蛇的語言,帶著溫柔的笑臉給了白蛇保證。
  她接著握住了他毫無生氣的冰冷雙手,緩緩開始了「治療」。
  「那個……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蜜璃大人?」
  甘露寺從來沒有對她們說過謊,因此葵相信她說有辦法就一定沒有問題,只是光是在一旁看也讓人心惶,於是她戰戰兢兢地問。
  「沒關係,交給我吧!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嘗試這麼做……可是一定會成功的!」
  甘露寺的笑臉彷彿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令葵漸漸安心了下來,但仔細思考她所說的內容後,她慢半拍地緊張了起來。
  「咦?蜜璃大人也是第一次?那這樣--哇!」
  不過還不等她把話說完,甘露寺的九條尾巴就忽然發出了澄黃色的耀眼光芒。
  「這是什麼……閃閃發亮的,好溫暖……」
  茫然地楞了一會兒後,葵才意識到洋溢出來的光點甚至帶著溫度,因為隨著光亮從甘露寺的尾巴擴散到全身,這一小塊區域也變得像春天一樣暖洋洋,女孩原本凍僵的臉龐也緩緩恢復了體溫。
  像是在將這份凝結春意的光亮傳輸給冰冷的他,光輝從甘露寺身上聚集到她和青年相牽的雙手,透過兩人交疊的指尖,面色慘白的他漸漸被暖陽包圍,一點一滴恢復了生氣。
  「好……這樣就暫時沒問題了!」
  感覺到他多少有了體溫,臉上也重新恢復血色後,甘露寺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他的手,心中的大石頭也隨之落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剛進行完「治療」,相比好轉的青年,她的臉色反倒變得有些蒼白,額角也冒出了幾滴冷汗。
  「蜜璃大人好厲害,就像神明大人一樣……」
  葵對甘露寺神奇的治療手法感到滿心佩服,沒有注意到她細微的變化,雙眼發亮地凝視著她。
  可愛的童言童語令甘露寺頓時忘了身體的不適,忍不住笑了出來。
  「呵呵,我本來就是啊!」
  「啊,說得也是……不好意思,因為蜜璃大人真的太厲害了……」
  聽到甘露寺一如既往清脆的笑聲,葵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傻的話。
  但這也沒辦法,對他們這群孩子來說,比起神明,甘露寺更像是時不時就會陪他們玩的鄰家大姊姊,就算知道她和他們不同,葵也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如此明確地感受過甘露寺作為稻荷神的力量。
  「嘿嘿,也沒有那麼厲害啦~」
  孩子純粹的崇拜眼光令甘露寺又害臊又開心,狐狸耳朵小小地擺動了一下。如果是平時的話,她應該會就這樣和葵左一句右一句聊下去,可是由於躺在懷裡的青年還沒有睜開眼睛,甘露寺很快就換上了認真的表情。
  「不過,雖然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但還需要靜養,我得帶他回神社才行。」
  這麼說完後,甘露寺對著葵露出了苦笑。
  「抱歉,小葵,這陣子大概沒辦法和你們一起玩了,也替我向大家道個歉。」
  每年冬天她都會和孩子們一起玩雪,今年卻恐怕難以遵守約定,甘露寺總覺得不太好意思。
  況且,要是她有更強的力量,或更有警覺早點發現青年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所以她也有些沮喪。
  「蜜璃大人不用道歉,看護病人本來就是更重要的事情,真的很謝謝妳願意趕過來!」
  看到甘露寺的眉毛失落地垂下來,葵像個小大人般義正詞嚴地回應,為了表達她真心的謝意,接著還彎腰深深向甘露寺鞠了一躬。
  「小葵也不用道謝啦,不如說我才該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及時告訴我,這個人就糟糕了……以後得更認真在附近巡邏才行呢。」
  再次揉了揉葵的腦袋後,甘露寺也認真考慮起了讓狐狸們排班巡邏的計畫。她可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
  「那回去後我也告訴爸爸媽媽這件事情吧?平常大人們也會去巡邏,但可能是剛好沒有走到這裡,才會都沒有人發現他……而且也不能讓蜜璃大人一直在神社照顧這個人。我想只要知道情況,村子裡的大家肯定都會很樂意幫忙的,我家就可以讓他借住!」
  沒想到甘露寺的一句話竟然讓葵開始踴躍提案,而且她的話中不僅充滿熱心的善意,還有不符合年紀的周全仔細,讓甘露寺備感欣慰,忍不住蹲下來捏了捏她滑嫩的臉蛋。
  「呵呵,小葵真了不起,居然能想到這麼多,將來一定能成為很能幹的大人吧……不曉得以後誰有這個福氣能把小葵娶回家!」
  「蜜、蜜璃大人!」
  被甘露寺這樣調侃,對戀愛還似懂非懂的葵又羞又氣地大喊。
  小女孩可愛的反應讓甘露寺笑得更開懷,但她很節制地沒有再繼續逗弄對方,好好回覆了葵的話。
  「不過沒關係的,小葵,這次不用這麼做也沒關係。」
  「咦?」
  「這個人大概不是人,而是和我差不多的存在。」
  「咦……咦!?是、是這樣嗎?」
  她的話讓葵嚇得聲音都高了八度。
  對還能夠正常看見妖魔鬼怪的小女孩來說,眼前的青年和正常人沒兩樣,她完全沒想過對方不是人類這種可能性。
  「是啊,所以這個人的事情得保密,記得幫我轉告大家,絕對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村子裡的任何人喔。」
  就甘露寺的立場來說,讓村民們知道他的事反而會更麻煩,因為他們無法應對,甚至有可能根本看不到青年,因此叮囑完葵後,她將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了「不能說」的手勢。
  「我知道了……我們一定會保守好和蜜璃大人的祕密。」
  葵也立刻以相同的手勢回應,年幼的臉龐上有著再純粹不過的誠實懇切,讓甘露寺安心地笑了。
  「那我也差不多得帶病人回去療養了,葵就先回村子吧。我讓狐狸送妳回去吧。」
  甘露寺輕而易舉地將昏迷的青年抱了起來,然後為了以防葵迷路或遇到什麼意外,她朝著山上發出了聯絡妖狐們的叫聲。
  清亮的聲音迴響於山間,接著沒多久後,甘露寺面前就多了兩隻恭恭敬敬坐著的狐狸。
  妖狐都多少有著喜歡惡作劇的天性,但他們在甘露寺面前基本上都非常老實,仔細聽完她等同聖旨的吩咐後,便一左一右地站到了葵身旁。
  「謝謝妳,蜜璃大人……」
  葵個性早熟好強,可是實際上她並不是一個膽子很大的女孩。她很感謝甘露寺特意讓狐狸陪她一起回去,不然只有她一個人的話,一路上肯定會因為一點風吹草動就害怕起來。
  「不客氣,記得這幾天玩雪時要小心點喔。」
  「那個,蜜璃大人……」
  向葵叮嚀完後,甘露寺便準備朝反方向的神社前進,沒想到葵卻忽然欲言又止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嗯,怎麼啦?」
  甘露寺很有耐心地又蹲了下來,溫柔地向她問道。
  看到這樣和藹可親的甘露寺,以及她懷中外表奇特卻怎麼也不像壞人的青年,葵鼓起勇氣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等那個人,啊、不對……等那位蜜璃大人的夥伴康復後,再大家一起玩吧。」
  葵沒多想就說出了「夥伴」兩個字,這意想不到的用詞讓甘露寺愣了一下。
  「夥伴……」
  甘露寺的身旁從來沒有所謂夥伴或朋友,更別說她曾經心心念念想尋找的夫君了。
  和她最親近的大概就是村裡的孩子們,可是像這樣的玩伴關係也僅限於他們短暫的孩童時代,等到年紀增長,有些孩子會自然變得看不見她,有些孩子則是就算看得見,也會因為各種理由無法再像現在這樣和她毫無芥蒂地玩耍。
  這也無可奈何,畢竟擁有漫長壽命的她和人類是不一樣的生物。
  不過就算是同樣的物種,現在站在葵身旁,與她血緣最為相近的狐狸也從未將她視為夥伴過。
  即使是在同類之間,甘露寺也是異類,經過漫長歲月,她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自覺,所以……連話都還沒說過的這名青年,真的會願意成為她的夥伴嗎?她可以這樣擅自把他視為夥伴嗎?
  甘露寺在心裡糾葛了一會兒,只是過沒多久,生性樂觀的她就拋開煩惱,換上了燦爛的笑臉。
  「嗯,就這麼辦吧!」
  甘露寺現在對青年一無所知,當然不曉得他究竟願不願意成為自己的朋友,不過--她想更瞭解這個人。
  等沉睡的他醒來後,甘露寺想跟他說說話、想跟他一起吃飯、想跟他變得更要好,當然也想跟他一起玩耍。
  所以其他無謂的煩惱,就等到這些都做過之後再考慮也不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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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6-17 20: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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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惡夢


  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屍體,伊黑小芭內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
  「來吧,蛇神大人,請用,這是我們精心為您準備的祭品。有這麼多的話,您就能夠恢復神力了吧?」
  「來吧,蛇神大人,盡情享用吧!可不能剩下來喔?不然這些孩子的死就白費了!來,用心品嚐吧!」
  「來吧,蛇神大人,飽餐一頓後,請您讓島上降下雨水吧!再這樣下去不僅會引發飢荒,我們一族也會被撻伐的,這樣可不行。」
  「沒錯,這樣可不行,是蛇神大人讓我們一族成為巫女的,您得為我們著想才行。」
  「沒錯,這樣可不行,我們可過不了村民們那樣貧困的生活,您得為我們努力才行。」
  「沒錯,這樣可不行,我們還有很多很多想要的東西呢,您是神明,得為我們人類降下神蹟才行。」
  巫女們如同嬌嗔的聲音尖銳又刺耳,令伊黑不禁想要摀住耳朵,然而死不瞑目的孩童卻直愣愣地盯著他,失去生氣的瞳孔像是在譴責他的行為一樣,讓他最後還是垂下了雙手,絕望地承受著女人們詛咒般的願望。
  「為什麼……」
  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才會演變成這種狀況呢?伊黑握緊拳頭捫心自問,卻怎麼也想不到答案。
  是因為他太晚發現巫女們將村民獻上的供品中飽私囊,導致神力逐步衰退,使得長年庇佑的這座島變得乾旱枯竭的緣故嗎?
  是因為他沒有當機立斷將巫女們處決,看在她們一族僅有老弱婦孺的份上,替她們保留了體面的緣故嗎?
  是因為他遲遲無法恢復力量,村民們才會聽信了巫女們狡詐的讒言,選擇奉獻祭品這種殘酷的手段嗎?
  是因為他拒絕了第一個活祭品,將那個孩子平安送回村子,才會讓更多孩子像家畜一樣被剝奪性命嗎?
  他痛苦地皺著眉頭思考,不知不覺掐斷了指甲流出鮮血。艷紅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但巫女們沒有注意到這細小的聲音,也不在乎他的異狀。
  她們繼續說著厚顏無恥的要求,然後彷彿在獻上佳餚般,掛著異常親暱的笑容,用不事勞動的白皙雙手將沒了氣息的孩子奉上神壇,不停催促著伊黑享用。
  「…………」  
  血與死亡的氣息令伊黑打從心底感到反胃,但事到如今,他終於真正地看清了這些女人。
  她們是人渣中的人渣。
  就算伊黑特意讓族中沒有男丁的她們一族成為神職,還念著舊情和事發後她們的處境沒有直接向村民揭穿其罪行,對這些女人們來說也不是恩惠,而是「理所當然」。
  究竟是伊黑的一念之差造成了這種扭曲的心態,還是她們打從一開始就將伊黑當作方便的靠山,現在已經無法分辨,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因為他自以為是的正確、巫女們自私自利的貪婪、村民們明哲保身的冷酷,有這麼多無辜的孩子被剝奪了性命。
  這才是現在最嚴重的問題,也是血淋淋攤在眼前的事實。
  一想到孩子們在生前不曉得經受了多少痛苦,伊黑就覺得心如刀割,最後仍然忍不住闔上了雙眼。
  自從當上神明以來,他一直對人類保有一份慈悲和寬宏。
  畢竟和成神的他不同,人類的生命短暫脆弱,再加上八丈島的居民生來就難以離開這個環海的小地方,對生活在狹窄世界的他們,伊黑盡可能不想太苛刻。
  正是因為如此,即使巫女們犯下大錯,他也認為她們罪不致死,僅僅是申斥族人並撤下了主犯的職務。
  沒想到她們根本沒有一點罪惡感,甚至在被他斥責沒多久後就反過來向村民捏造旨意,試圖用獻祭的形式強迫他恢復力量,好讓她們能繼續作威作福。
  更令他驚訝的是,村民們竟然也接受了這樣的作法,將全島的問題推給了年幼的孩子背負。
  在對一切感到心灰意冷的同時,伊黑也不禁覺得可笑。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看透了人類這種生物。
  不管是在數百年前,因為是一族難得出生的男丁就被當作祭品獻出去求雨時,還是由於與生俱來的特殊異瞳被其他人冷眼相待時,他都切身體會過人性的殘酷。
  可是,過去的他還是成為了祭品,站到了當時衰老的蛇神面前。
  因為他知道就算是歧視他的村民、冷待他的族人,面對自己重要的家人時,仍會展露溫柔的笑容,也會將僅剩的糧食留給對方。
  如果他成為祭品真的能有效改善那時的絕境,伊黑認為這說不定也是個具有意義的交易,畢竟乾旱持續下去的話,依那時候出海難如登天的環境,他和唯一的好友鏑丸也絕對無法存活。
  伊黑想活下去。他不想死。
  或許這才是讓他鼓起勇氣走到蛇神面前的唯一理由,其他的想法都僅僅是穿鑿附會的偽善,不過要是能讓他繼續活下去的話,即使如此也無所謂。
  於是抱著放手一搏的心情,伊黑試著和那軀體巨大的青黑大蛇坦承了一切,然後出乎意料地,非人的蛇神比島上的任何人都還要能夠體會他不想死的心情,認同了他。
  在伊黑成為神明的那一刻,他帶著人類時期唯一的好友鏑丸在神殿許下誓言--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一個孩子像他一樣成為祭品。
  為了實現這個誓言,伊黑作為繼任的蛇神認真視察田地、運用神力改善環境並打造全新的制度,替村子的發展付出了許多心力。在他的護佑下,八丈島確實變得更加繁榮,不僅島民們不再受寒受餓,伊黑一族也獲得神職者的地位,一躍成為了村落的領導者。
  他對族人其實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在以農業為主的時代,只有女人的一族確實難以生存,所以他允許她們成為巫女,希望從前投機取巧、低聲下氣過活的家人能以此為契機改過自新,過上堂堂正正的生活。
  懷著希望所有人都能過得更好的期望,伊黑煞費苦心庇護了這個地方數百年,然而到了最後,他獲得的回報卻是重演的悲劇。
  他早就隱隱約約察覺到了。
  神力之所以會遲遲無法恢復,不只是因為巫女們的惡行,也是因為人們隨著生活改善變得更加貪婪,漸漸遺忘了對神明的信仰。
  但伊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以祭品的形式孕育新的神明。就算衰弱,他也還是勉力支撐著八丈島,絞盡腦汁思考著更好的辦法。
  到今天之前他都還是那麼想的,可是事到如今,伊黑已經累了。
  他想從這場惡夢中解脫了。
  「真是太愚蠢……太醜陋了。」
  越過孩子們的屍體,異色的瞳孔冰冷地望著這座無藥可救的島嶼,低聲發出了悲嘆。
  但是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女人們卻無辜地眨著眼睛這麼說了。
  「醜陋?是說這些孩子嗎?」
  「哎呀,說得也是呢,雖然幫他們盛裝打扮過了,可是還是掩藏不了那股農民的土氣吧?」
  「啊,那不如替他們割開嘴巴吧?我聽說很久很久以前蛇神大人被獻為祭品時也這樣做過呢!」
  「況且這麼一來他們就跟蛇神大人一樣了,真是個好點子呢!蛇神大人,稍後還請先飲用割開時流出的鮮血吧!一定會很好喝的!」
  女人們喪心病狂地發出笑聲,表情如同在談論珠寶首飾般輕巧愉快。
  就在她們再次拿起殺害孩子的刀刃準備實行這個「好主意」時,天空卻唐突降下閃電,響徹整座島的巨響硬生生截斷了所有聲音。
  她們還來不及反應,過於強烈的電光便讓人類脆弱的雙目短暫失去了視力,等到再次睜開眼睛時,灼熱的雷火已經包圍了神社。
  被華麗裝飾的建築物不復存在,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蛇神神社被熊熊烈焰吞噬,簡直就像繪卷中出現過的炎熱地獄。
  如同怪物怒吼的雷鳴未曾停止,雷電接二連三從漆黑的烏雲中落下,原本高談闊論的女人們也一齊變得噤若寒蟬,因純粹的恐懼瑟瑟發抖。
  這是蛇神無法壓抑的震怒。
  「妳們身上流的血液究竟有多骯髒?妳們……還稱得上是人類嗎!」
  伊黑如同死灰的心猛烈燃燒起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不只是因為繃帶下的傷口是他的逆鱗,更是因為他怎麼也沒想到在殘忍殺害孩子們後,她們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做出這種鞭屍的行徑。
  為什麼她們總是能在他以為已經看盡人類醜惡時做出更加可怕的行為呢?
  為什麼他居然和這樣汙穢的人類擁有相同的血脈呢?
  為什麼就算過上了豐饒的生活人們還是貪得無厭呢?
  為什麼這些孩子們非得成為祭品死去不可?
  為什麼他非得成為祭品死去不可?
  他成為護佑這座島的神……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
  積累已久的困惑在伊黑心中找不到出處,終究在這一刻吞噬了他的理智,全部化為了雷霆之怒。
  島上再次降下了雨水。
  那不是如同從前潤物細無聲的慈和雨水,而是震怒的蛇神所颳起的狂風暴雨。   風雨吹壞了他曾經比誰都細心呵護的田地,雷電破壞了昔日島民與族人替他重建過的神社,整座島被深不見底的悲傷和憤怒所吞沒,暴風雨就這樣持續了三天三夜才平息。
  平息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他的怨氣發散殆盡。
  在島民驚懼逃竄的這三天,伊黑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們。
  他只是一直拚命分出神力復活死去的孩子們,所以到了第三天終於成功將最後一個孩子喚醒時,耗盡氣力的伊黑也倒下了。
  讓死去之人復甦本來就是禁忌,是不可打破的法則。  
  就算作為高於人類的存在,神明擁有足以違逆天理的力量,對力量衰弱的伊黑來說,這樣破格的行為照理來說不可能成功,不過,伊黑還是咬牙撐著一口氣,替所有無罪的孩子取回了他們被剝奪的東西。
  其實他原本是想為這些孩子安排好後路的,只是復活死者的代價太過龐大,伊黑喪失了幾乎所有神力,就連存在也瀕臨消亡邊緣,根本沒有足夠力量顯現在人類面前。
  伊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在下定決心復活孩子們時,他就做好了覺悟。
  他打算就這樣靜靜地消滅。
  站在淪落得比數百年前還要荒蕪的這塊土地,凝視著因他的怒火而怨聲載道的人們,伊黑作為神明,在這一瞬間已經失去了比力量還要更重要的東西。
  他再也無法擔任土地神這種重責大任,但他覺得這樣也好。
  讓這個島上扭曲的蛇神信仰消失,讓流淌著汙穢血脈的族人自生自滅,讓只會祈求盼望的人們學習自立自強,或許才是更正確的作法。
  說不定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成為神明。
  至少這麼一來,女人們不會有機會犯下罪過,孩子們也不會歷經死亡的痛苦,更不會有這三天三夜無情侵襲島嶼的天災。
  伊黑明白即使沒有他,一切依然有可能演變成類似的狀況,他也知道人們稱得上是咎由自取,自己根本無需為他們感到哀痛。
  可是慘澹的景象依舊清晰烙印在他的眼裡,如同銳利的尖刺狠狠扎在他的心中。
  他身上沒有除了嘴上傷口的外傷,然而就算肉眼看不見,他也早已傷痕累累。
  就在他萬念俱灰,默默等待著消逝的那一刻到來時,長年陪伴著他的好友鏑丸卻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他這麼說了。
  「試著走出這座島看看吧,試著實現我們從前的願望吧。」
  鏑丸的話喚醒了伊黑遙遠的記憶,疲憊的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從前從前,在伊黑還是一個瘦小的孩子時,他經常和鏑丸一起眺望大海,渴望走出狹隘的八丈島,親眼看看海平線另一頭的景色。
  但是,他成了祭品。
  十一歲的那一年,他被關入地牢,每天像在養豬一樣被給予所剩不多的糧食,還被想討蛇神歡心的族人們自作主張地割開了嘴巴。
  伊黑的逃亡也以失敗告終,畢竟這座島就這麼大,既然無法出海,他又能逃去哪裡呢?無路可去的男孩最終成為了無法離開此地的土地神,被關入了名為永遠的牢籠中。
  他在神社這個華麗的牢房中實現了無數島民的願望,賦予了他們數之不盡的恩澤,不過他的願望卻從來沒有被實現過。
  「說得也是……去實現我們的願望吧。」
  在瀕死之際,伊黑猶豫了許久後,最終對鏑丸露出了微笑。
  他以僅存一點力氣站起身,和重要的友人一起離開了束縛他們許久的這座小島。
  這是一場走一步算一步的旅程,伊黑處在隨時消失都不奇怪的狀態,因此他們也不奢求能走多遠,只要能看看生前未曾知曉的景色就心滿意足了。
  走出八丈島的時候,伊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輕鬆。
  失去神力的身體比以往還要沉重,但因為卸下了長久背負的重擔,他的步伐十分輕快,迎面吹來的海風也喚醒了少年曾經的夢想,讓他越發雀躍。
  伊黑當時一度覺得自己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然而過沒多久,他就發現那是痴心妄想。
  即使離開八丈島,他依舊沒辦法從惡夢中逃離。
  剛踏上旅程時確實非常快樂。
  越過大海抵達的陸地是他們憧憬已久的地方,這裡有著和島上不同的風景,所有事物都是那麼新奇,讓他和鏑丸兩個鄉巴佬看得目不轉睛。
  大部分的人類都無法察覺他們的存在,所以他們只能像幽魂般遊蕩在街上,但這也讓他們通行無阻,隨意觀光了不少地方。
  然而隨著他們越走越遠,伊黑不僅身體狀態越來越差,精神狀況也逐漸開始崩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光是看著在熱鬧繁盛的城鎮上歡笑的人們,伊黑的腦中就會浮現八丈島截然相反的悽慘景象。
  他明白那只是內心產生的幻覺,是他的情感製造出來的假象,可是就算明白,那一夜的八丈島仍然久久難以消散,慘劇的畫面簡直像是刻印在他的眼球上似的,除了被迫看清每一個細節外,他別無選擇。
  他看得見死去的孩童眼角流乾的淚水、看得見奔逃的島民臉上無措的驚恐、看得見被雷擊中的巫女指尖燒灼的焦黑、看得見在他一怒之下分崩離析的故土。
  模糊的視野在人類時期曾經帶給他許多不便,因此成為神明後他很高興能清楚看見這個世界,然而在過去如同鬼魅般糾纏著他的這一刻,伊黑第一次產生了想將眼球挖出來的衝動。
  只要能從惡夢中逃出去,即使捨棄一切光明與色彩也沒關係--對他來說,那就是如此慘痛的夢魘。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聲,伊黑的耳邊在恍惚間也開始傳來了悲鳴與怨懟。他聽見島民們在悲嘆為何神明將他們棄之不顧、聽見倖存的族人在咒罵為何神明對她們狠毒殘酷。此起彼落的惡言惡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說的內容也不盡相同,但聽到已經對痛楚麻木的伊黑早就徹底理解了他們想說什麼。簡而言之--
  「都是你的錯!」
  他們想傳達給伊黑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也正是這麼一句話,讓伊黑深深陷入了惡夢的泥沼之中。
  作為他唯一的朋友兼旅伴的鏑丸當然也盡力試著安慰他,可是無論做什麼、無論去哪裡,他還是掙脫不了往昔的陰影。
  無數的亡魂在地下緊抓著他,伊黑變得越來越難以踏出步伐,有時候光是站著就喘不過氣,然後偏偏在這時,寒冷的冬天無聲降臨了。
  內陸的冬季比伊黑生長的小島還要冷上許多,作為無法自力取暖的變溫動物,他和鏑丸的處境名符其實地變得雪上加霜。
  如果只有伊黑一個人,他倒是不在乎自己無法活多久的殘破之軀,但他身旁還有鏑丸。於是為了重要的朋友,伊黑試著拜訪了沿途經過的神社。
  這是伊黑和鏑丸當時能想出來最好的方法。他們不求當地神明庇佑,僅僅是希望對方可以看在同類的份上給予一處安歇之地,讓他們度過冬天。
  然而這卻是一個失敗的選擇。
本文最後由 貍子 於 2022-6-17 20: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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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6-17 20: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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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骯髒了。」
  所有神社都以此為由拒絕了他。
  起先這樣冷酷無情的回覆讓伊黑有些錯愕,在得到許多次相似的答案後,他才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漏。
  沒錯,假設他還是從前的蛇神,善良的神明確實有可能看在同類的份上答應他的請求,不過他早就不是祂們的「同類」了。
  現在的伊黑是比鬼怪還要飄渺的殘渣,同時還背負著島民們已然化為詛咒的怨念。正是因為身上纏繞著如此陰毒的氣息,伊黑本身又無力抵抗,所以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淪落成了「有害」的存在。
  要是讓他長久停留,汙穢的意念說不定會對附近造成不好的影響,也有可能引來更加不祥的存在,可以說是百害而無一利。
  理解了祂們做出這般選擇的原因後,伊黑也難以責備對方,不如說反而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但他仍舊沒有止步,一次又一次低頭請求。
  伊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在過往還是人類時,即使先天弱視,他也不願求助於人,總是會另闢途徑想辦法克服障礙。所以不斷被曾經同等的存在蔑視鄙笑、冷言相待,伊黑的心情當然稱不上爽快,只是看著瑟瑟發抖的鏑丸,他還是無法什麼都不做。
  他想在自己消失前替鏑丸找到歸宿,於是在眾神的厭棄和過去的折磨中,伊黑不死心地在許多個寒風刺骨的冬夜彎腰垂頭。
  說來諷刺,在這樣不斷請求又被拒絕的過程中,他頓時有些理解了從前老是懇求他的島民。殺害孩子們毫無疑問是錯誤的,但或許就是太過無力,才會忍不住想求神吧。
  不過伊黑也並非毫無收穫。
  有次照樣探訪路過的神社時,某個因力量弱小而不敢收留他的神明替他指引了一條路--據說往東邊一直走,有一片十分豐饒富庶的地區,那裡的稻荷神雖然年輕,卻是強大的九尾狐,而且個性善良又熱心。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夠幫助伊黑。
  他不曉得對方是單純地良心不安還是想要打發他,但無論如何,伊黑在這一帶的確已經「惡名昭彰」,除了死馬當活馬醫試著朝東邊前進外,他也束手無策。
  傳聞中的稻荷神成為了模糊的些許希望,路途卻依舊遙遠艱難。
  就算偶爾找到合適的地方能稍作休息,在冷得凍人的天氣中,伊黑也不敢放鬆休息。他害怕閉上眼睛就會拋下鏑丸再也醒不過來,更害怕一旦進入夢鄉,八丈島悲慘的景象會將他整個人吞噬。
  然而日復一日在冰天雪地中行走,即使未曾閉上眼睛,伊黑還是漸漸失去知覺,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了。
  在茫茫白雪的前方,真的有能夠接納他和鏑丸的地方嗎?
  如果所謂強大又善良的稻荷神只是對方為了趕走他而編出的謊言,那這場綿延不絕的惡夢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從成為祭品那時候開始,他就想逃離不公平的命運,他不死心、他不甘願,可是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了那麼長那麼遠的路,走得遍體鱗傷,卻還是到不了任何地方。
  在緩緩落下的雪中,凍僵的身軀慢慢失去控制,伊黑最終無力地倒了下去。躺在冰冷的白雪上,他似乎感受到了女人們腐爛焦黑的雙手在將自己拉下地獄。
  孩子們死亡的氣味曾經令他那麼憤怒,可是事到如今,聞到女人們腐朽的屍臭,伊黑繃帶底下的嘴卻淺淺地笑了。
  說不定和流著同樣骯髒血脈的族人一起墜入地獄,就是他生命最後該抵達的目的地,畢竟他確實是個差勁的神明。
  他無法從惡夢醒來,永遠都不會醒來--認清這點後,支撐伊黑走下去的執念便如煙霧般散去了。
  失去目標的他使不上力,即使恍惚之間聽見了鏑丸和陌生的聲音,他也沒有回應的力氣。
  他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就算只是落入地獄前的片刻安寧也沒關係,他想要好好休息。
  況且,覆蓋著一層薄薄積雪的地面雖然稱不上多麼舒適,但可能是進入了迴光返照的階段,伊黑總覺得不僅堅硬冰涼的地面慢慢變得像柔軟暖和的被褥,就連堆積在身上的雪花也軟綿棉又暖呼呼,簡直就像是有某種可愛的小動物正在毛茸茸地輕拍他一般,所有紛擾和苦痛都漸漸被撫平了。
  「……等等,毛茸茸?」
  在舒服得差點又沉睡過去時,伊黑慢半拍地察覺到了異樣。
  「就算再怎麼迴光返照也不可能讓雪變得毛茸茸吧……」
  感受到些微的不對勁後,他便在意起了那不可思議的雪,打算坐起身看看周遭。
  伊黑原以為憑自己透支的體力,要重新站起來應該會很吃力,沒想到他卻沒花太多力氣,十分輕鬆就站了起來,連長期纏繞在身上的沉重感都莫名減輕了許多。
  「……?」
  繼毛茸茸的雪之後,不斷惡化的身體狀況也不可思議地好轉,伊黑眉間的困惑變得越來越深,只是在抬起頭的那一刻,他皺著的眉頭便頓時鬆開了。
  並不是因為疑惑得到解答,而是在眼前拓展開來的景象剎那間奪走了他所有注意力,讓他顧不了其他瑣事,傻傻地被驚訝支配,用力瞪大了雙眼。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伊黑一直以為自己還在倒下時的雪地,沒想到這裡既不是最後記憶中的那個山林,也不是成為他夢魘的八丈島,更不是一心以為即將落下的地獄,他現在竟然……竟然站在一片遼闊的金黃毛皮上!
  「狗?不對,是狐狸……?但怎麼會這麼大?比以前的大蛇還要大……」
  一切實在太超出預料,伊黑混亂地自言自語,戰戰兢兢邁了幾步想看清楚毛皮主人的模樣,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看見毛皮前端有什麼,不知何時放晴的天空便再次傳來了鏑丸和陌生少女遙遠含糊的聲音。
  「鏑丸……伊黑先生……醒……怎麼辦……」
  他聽不清楚對方在和鏑丸說些什麼,卻聽得出話中含有不符合那清脆音色的悲傷。她的語尾甚至帶上了哭腔,令他莫名感到一陣慌張,頓時連自己身在何處的重大問題都放到一邊,滿腦子掛念起少女究竟在哭著和鏑丸說什麼,一心一意只想要盡快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哭。
  這份不知所起的憂慮在伊黑一片死水的內心勾起了漣漪。
  他想趕緊前往少女和鏑丸所在的地方,然而想歸想,現在的伊黑卻早已沒有能夠飛天遁地的力量,根本靠近不了傳來聲音的遠方。
  就這麼坐以待斃不符合他的作風,於是伊黑閉上眼睛,久違地認真動起了腦袋。
  他從還是人類時就相當聰明,成為蛇神後更是繼承了大蛇的記憶和智慧,並獲得了一般人類數百倍的時間學習、吸取新知。縱使大半的人生都在島上度過,但他確實知識淵博且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
  「…………」
  然而,就算讀過萬卷書,伊黑也沒有行過萬里路,更何況現在他面臨的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
  不管再怎麼絞盡腦汁,他仍然想不到稱得上妥當的方法,腦中淨是浮現一些不切實際的點子,左思右想到最後卻只是增添了內心的焦急,一點意義也沒有。
  結果除了在毛皮上豪無意義地繞圈,他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難道要我求神嗎……」
  再度直面自己的無能為力,伊黑忍不住自嘲地說。
  只是縱使想效仿島民和巫女仰賴神明,他也沒有能夠信賴祈求的對象,至今為止從來沒有人回應過他的願望,從今往後更是不可能會有。
  冷笑了一聲後,伊黑便重新進入了沉思,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隻身和鏑丸走過來的,能讓他信任的也只有自己和從小就認識的搭檔了。
  然而正當他衡量著「破釜沉舟跳下去激發生命潛能」和「試著與大狐狸交涉」這兩個作法哪個風險比較大時,世界卻在一瞬之間猛然天搖地動。
  簡直就像是透過伊黑落寞的話語聽見了他真正的心願似的,載著他的這隻不知真身的大狐狸擺動起閃著粉綠色光澤的九隻尾巴,然後--帶著他一躍到了天上!
  「……!?」
  饒是活了幾百年,伊黑也從沒有被大狐狸載著飛天的經驗,目瞪口呆地不曉得該做何反應。不過在飛行中盡力穩住平衡時,他倒是趁機看見了周邊的全景。
  底下是一片無止境延伸的草原。
  原野如同三月暖春般綠意盎然,是他在八丈島從未見過的遼闊風景,令伊黑自然心生嚮往,只是這個地方雖有著萬里無雲的藍空和茂盛青翠的原野,卻連一朵花也沒有盛開,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寂寥。
  就像缺了關鍵一筆的畫作一樣,旁觀的伊黑也不禁感到寂寞,卻沒想到沒多久後,他心生惋惜的風景竟然隨著他們的飛行漸漸開始剝落,藍天白雲綠地都像是遇水般掉漆脫落,暴露出了其中彷彿牢房般黯淡灰黑的虛無。
  這種景色伊黑倒是不陌生,但毫無章法的怪事接二連三發生,他已經頭昏腦脹了。
  在變得越來越陰暗的世界之中,乘著他的狐狸沒有一丁點動搖,筆直朝著先前傳來聲音的光點前進。牠似乎對這一切習以為常,連一聲驚呼都沒有發出。
  不過就在離終點一步之遙時,狐狸突然轉過頭來說了這麼一句話。
  「一個人孤零零的很寂寞,所以快點起來吧!」
  「你--」
  狐狸有著一雙十分漂亮的綠瞳,只是光芒折射在那純淨的碧綠上實在太過耀眼,伊黑不自覺閉上了眼睛,然後當他再次睜開沉甸甸的眼皮時,同樣碧澄澄的綠色再次躍入眼簾,但是--出現在伊黑面前的卻不是那隻巨大的狐狸。
  此時此刻映照在他眼中的,是比下凡的天女還要美麗動人的狐狸少女。
  「你醒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少女邊說邊露出燦爛的笑容,和夢中同樣清脆的聲音滿溢著喜悅,打轉在綠瞳中的淚水滑過眼角掉了下來。溫潤如朝露的水珠滴落在伊黑的臉頰上,不過他卻毫無反應,僅僅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少女。
  「…………」
  因為實在是太美了。
  櫻花般粉嫩的髮色、新葉般翠綠的瞳仁、稻穗般金黃的毛皮……和身上非黑即白的伊黑正好相反,她簡直像是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顏色構成的存在,他不禁看得出神。
  況且,她帶著淚光的笑容是那麼純粹無暇。
  伊黑作為蛇神活過百年以上的光陰,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單純真摯的笑容。那雙和夢中狐狸如出一轍的雙眸沒有一絲虛假,真切地充滿著欣喜,令他更加難以移開視線,內心湧上一股暖洋洋的未知情感。
  不過在因她的音容笑語感受到溫度時,伊黑卻也很困惑。
  為什麼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孩會為了他的甦醒這麼高興?
  伊黑凝視著她認真地思考,然而還不等他想出答案,被單方面盯著看的少女便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個……伊黑先生?你沒事吧?還有哪裡會不舒服嗎?是覺得冷嗎?還是覺得肚子餓?我有煮粥,要不要吃一點?」
  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顯然非常擔憂一語不發的伊黑,在聽到她的話後,他也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舉動有多麼失禮。
  「抱歉,我沒事,比起那個……是妳救了我們嗎?」
  雖然一時恍了神,伊黑還是很快就猜出事情大概的經過。
  在雪地倒下後,他一度十分明確地感覺到死亡的預感,現在能像這樣睜開眼睛並躺在軟綿綿的被褥上,肯定和眼前的女孩有關。
  至於剛才所體驗的一切……八成都是一場夢吧。實際上他應該是在鏑丸和女孩的看護下昏迷不醒,也才會在夢中聽見他們的聲音。
  伊黑基本上已經認定了少女是救命恩人,但她卻沒有如他預料給出肯定的回應。
  「與其說是我……其實是鏑丸努力找到了鎮上的孩子們求救,我才能夠及時趕上,要是再晚一點就危險了……而且在那之後伊黑先生已經睡了三天,要是我再早一點注意到你們就好了,嗚嗚……」
  她似乎打從心底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情,臉上除了擔憂外還有自責,說到最後還懊惱地皺起了眉頭,謙虛得令伊黑驚訝。
  正當他想開口安慰她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換下了愁眉不展的神情。
  「不過你平安醒過來真是太好了!只要能醒過來,再多吃多休息,一定就不會有問題了!」
  笑咪咪地這麼說完後,她覆在伊黑身上的幾根尾巴也歡快地擺動了起來,看上去真的發自內心為他感到高興。
  在為少女情感切換之快感到有趣之餘,這一幕也令伊黑想通了夢裡體會到的毛茸茸觸感的真面目。
  只不過注意到他盯著自己的尾巴看時,甘露寺才總算後知後覺地羞紅了臉,趕緊抑制住了尾巴的本能動作。
  「抱、抱歉!我一激動就容易搖尾巴,不是故意拍你……啊,那、那個,會把尾巴放在你身上是因為伊黑先生一直很冷的樣子,我才會把尾巴放在上面,畢竟也算是毛皮,而且尾巴是我們狐狸的力量來源……呃,雖然我也說不清楚理由,但就是、感覺這樣對伊黑先生應該有幫助……總、總之,絕對不是出自什麼奇怪的原因!」
  她這才意識到把尾巴蓋在人家身上是多麼不自然的舉動,連忙慌張地向伊黑說明,可是在急忙解釋時,收回的尾巴又開始受情緒晃動得更快速,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用那麼緊張也沒關係,妳的尾巴很溫暖,讓人非常安心。我能夠醒來,應該也是多虧了妳,謝謝。」
  伊黑認識少女還不到一刻鐘,但從她的言行舉止看來,他可以斷定她並沒有任何惡意。況且少女的話還解開了伊黑醒來後感受到的某個疑惑。
  雖然她好像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不過油盡燈枯的他之所以能脫離瀕死的險境,和她的力量肯定離不開關係。
  「謝、謝謝,那就好……」
  沒想到對方會這麼溫柔地笑著回應,少女害臊地垂下了頭。
  「這只是我的猜測,但難不成妳就是這個地區的稻荷神嗎?」
  在聽到伊黑接著說出的話後,少女又猛然抬起了頭。
  「咦?你怎麼會知道!我剛剛有說嗎?」
  「妳沒有說,可是我曾經聽過妳的傳聞。」
  「我的傳聞?」
  「是啊,因為聽說這一帶有非常強大又善良熱心的九尾狐稻荷神坐鎮,為寒冬所苦的我們才會朝這裡前進,希望能向妳借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但沒想到傳聞中的稻荷神是像妳這麼可愛的女孩子。」
  伊黑原本以為傳聞中的稻荷神肯定是像曾經的大蛇那樣資歷深厚的神明,畢竟她不僅擁有妖狐中少見的九尾,還被其他神明稱為「非常強大」。也正是因為先前有這樣的想像,眼前天真爛漫的狐狸少女才令他格外驚訝。
  追根究柢,他甚至一度都懷疑過稻荷神是否真的存在,所以現在實際被無親無故的她所救,還承蒙她細心照顧了三天,伊黑心中不禁有點百感交集。
  少女卻沒有他那麼多複雜的思緒,只是在聽見伊黑最後一句話後瞪圓了眼睛。
  「可、可愛的女孩子?那、那是說我嗎?」
  「我想這裡沒有除了妳以外的女孩子?」
  面對詫異到結結巴巴的少女,伊黑毫不猶豫地回覆,讓她瞬間漲紅了臉。
  「可愛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被人這麼說……」
  她低頭喃喃自語,從臉到脖子都染上了赤紅的羞澀,半垂的眸中綴著星星點點的亮光,要不是晃動的狐耳和狐尾十分醒目,看起來就真的像是個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
  「怎麼了,妳還好嗎?」
  不過伊黑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麼,單純因為女孩忽然變得滿臉通紅而擔心了起來。
  「我、我我沒事!你不用在意!」
  他認真的眼神反而讓甘露寺越來越心動,可是秉持著對待客人的禮貌和身為少女的矜持,她努力壓抑下這陣小鹿亂撞,故作冷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總、總而言之,既然伊黑先生你們是來避冬的話,那就盡管待在我這裡休息吧!畢竟你的身體需要休養,天氣也還很冷嘛。不要客氣,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這麼說完後,她漂亮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洋溢而出的喜悅之情讓人明顯感覺得出這段話絕不是客套。
  這也確實是她的真心話。她本來就怕寂寞,要是有人可以和她一起在這個寬敞的神社生活的話,她當然非常開心,方才聽到伊黑和鏑丸的目的時,她還在心裡小小地歡呼了一下。
  「…………」
  這是伊黑和鏑丸第一次沒有被拒於門外,他理當要感到慶幸才對,只是看著她如此興高采烈地歡迎自己這種「不速之客」,伊黑反倒湧現了一股內疚,不曉得該怎麼回應才好。
  他的沉默讓氣氛頓時沉靜下來,望著不發一語的伊黑,少女可愛地歪著頭思考了一下後,靈光一閃地聯想到了和伊黑的擔憂完全不同的問題。
  「對了!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現在這樣很難說話吧!」
  「呃,我不是--」
  擅自恍然大悟的她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不等伊黑把委婉的否定說出口,她便興沖沖地開始了自我介紹。
  「我叫做甘露寺蜜璃!和伊黑先生猜的一樣,是這個地區的稻荷神,這裡是我的神社。三天前發現你的時候因為狀況很糟,所以做完應急處置後,我就把你和鏑丸帶回來了!然後因為不知道怎麼稱呼很麻煩,就向鏑丸問了你的名字……這樣稱呼你沒問題吧?」
  說著說著甘露寺才發現自己一直自來熟地叫著對方的名字,遲來地問道。
  「……當然,隨妳喜歡怎麼稱呼都可以。」
  看到甘露寺戰戰兢兢地這麼問,伊黑不由自主就把原本想說的話吞了下去。或許因為她是有生以來第一個回應自己願望的人,伊黑總覺得對這個少女特別沒有抵抗力,見她因自己的回答笑顏逐開,嘴角就忍不住隨之上揚。
  「那就好!仔細想想一醒來就被陌生人喊出名字,感覺應該很驚訝吧?不好意思,在伊黑先生昏迷的時候這樣打聽你的事情……可是除了名字之外我都沒有多問!你可以跟鏑丸確認!」
  即使對伊黑一無所知,但甘露寺也或多或少從他和鏑丸的處境感覺得到一些難言之隱,因此她連忙向肩上的鏑丸求助,希望藉由伊黑好友的證明讓對方安心一點。
  鏑丸和伊黑卻只是無聲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默契十足地露出了笑容。
  「嗯,我相信甘露寺。不過就算妳問了什麼也不必在意,甘露寺是我和鏑丸的救命恩人,我甚至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報答妳,所以不用那麼小心翼翼也沒關係,不如說該小心翼翼的是我們才對。」
  伊黑確實不怎麼想讓他人知道自己的過去,畢竟那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事,可是甘露寺並非他人,而是唯一對他們伸出援手的神明。
  無論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沒有打算拒絕,更何況做為此地的土地神,甘露寺完全有資格知道他們的身家背景,但她不僅沒有那麼做,還體貼地顧忌著他們的心情。
  「能被甘露寺所救,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了吧……如果妳有什麼願望的話,還請務必告訴我,為了報答這份恩情,就算赴湯蹈火我也會替妳達成心願。」
  對這名強大開朗的稻荷神來說,這點小事或許不值一提,但對伊黑來說卻意義非凡。若是她允許的話,他想竭盡所能地報恩。
  「伊黑先生太誇張了,這不是什麼需要報答的大事啦!我是這裡的神明,幫助倒下的人是理所當然的嘛。」
  沒想到伊黑會說到這個份上,甘露寺在高興的同時,也忍不住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她只是做了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已。況且……
  「老實說,我是第一次遇到伊黑先生這樣的情況呢。當時情急之下就直接把力量分給了你,原本還很擔心這個方法會不會失敗呢……伊黑先生順利醒來,我真的鬆了一大口氣。」
  由於當初是以這樣「賭一把」的方式幫助伊黑,甘露寺總覺得有些愧對他真誠的謝意。
  那時候她直覺地認為應該行得通,事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莽撞。要是失敗或出了什麼差錯的話,說不定會帶給伊黑無法挽回的影響。幸好照現狀來看,似乎沒有造成什麼問題。
  「當時沒有猶豫真是太好了!我的魯莽偶爾也會派上用場呢~」
  然而和放下心的甘露寺不同,聽到她這麼說,伊黑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甘露寺,妳……把力量……分給了我?」
  「嗯!畢竟伊黑先生不是人對吧?我想說不能用治療人類的法術,就把力量分給你了!對了,伊黑先生和鏑丸是蛇神還是蛇妖?我作為神明的資歷還很淺,像伊黑先生這樣的氣息還是第一次遇到呢~」
  甘露寺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變化,繼續發揮她愛說話的本領說個不停。少女的聲線並不吵雜,清亮得如同早晨的鳥鳴般輕快悅耳,但伊黑最終還是出聲打斷了她。
  「……甘露寺,在那之後妳沒事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現在感覺怎麼樣?有任何異常嗎?不管是多細微的事情都沒關係,希望妳能仔細告訴我。」
  「咦?呃……剛那麼做完後是有點全身無力,還覺得很冷,肚子也很餓,可是當天晚上把供品的稻荷壽司都吃完睡了一覺後就沒事了,現在感覺也很正常,沒有什麼特別的狀況……」
  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問題讓甘露寺茫然愣住,不過他的語氣相當嚴肅,甚至帶著點難以違抗的威嚴,她不自覺便一五一十乖乖回答了起來。
  「…………」
  聽完她的回應,伊黑單手抵著下巴陷入了沉默。宛如在思考什麼相當困難的問題般,他遲遲不發一語,甘露寺漸漸開始在另一種涵義上心跳加速了起來。 
  「怎、怎麼了?難道那麼做很不妙嗎?」
  她與生俱來擁有強大的力量,卻沒有與之相對的知識,也不是那麼瞭解「神明」這個職務,有過好幾次被鄰近神明指責「不合規矩」的經驗。
  但這次僅僅是純粹的救助行動而已,既沒有侵犯到別人的地盤,也和任何儀式無關,甘露寺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然而,伊黑現在的反應令她不禁提心吊膽了起來,深怕自己的無知又不小心搞砸什麼。
  「不,照現狀來看,既然甘露寺沒事,那應該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
  在幾經推敲後,他總算搖搖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這樣啊,那就好……」
  也許是歸功於過去身為土地神的漫長經歷,伊黑的話聽起來格外可靠。可是就在甘露寺以為能穩穩放下心中那顆大石頭時,他異色的雙眼卻半瞇了起來,驟然變得更加銳利。
  「並不好。」
  「咦?」
  他突兀的話語令甘露寺下意識往後縮,但伊黑沒有就此打住,反而稍微離開被鋪往前朝她逼近,用屬於爬蟲類的鋒利瞳孔牢牢盯著退卻的少女。
  「聽好了,甘露寺,下次絕對不能再做這種事情。」
  「這、這麼嚴重嗎……?」
  「沒錯,非常嚴重。妳的力量對妳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如果將力量消耗殆盡的話,就會……變得像我那樣奄奄一息,差點連存在都消失。」
  為了讓甘露寺理解事情的嚴重性,伊黑毫不心軟地保持著嚴厲的目光,低沉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壓感,只不過說到最後時,回想起那曾經僅有一步之遙的消逝,他仍然黯然地垂下了頭。黑髮隨之掩蓋了他的神情,在不健康的蒼白臉龐上形成一道沒有生氣的陰影,灰暗得沉痛。
  「消、失……」
  伊黑的警告確實令甘露寺繃起神經,可是比起自己的思慮不周,她現在更在意那雙寂寞的眼睛。
  有著兩種色彩的雙眼非常漂亮,但就像是被看不見的牢籠囚禁般,月亮的澄黃色被陰影壟罩,天空的群青色也一片漆黑,感覺比伊黑口中的「消失」還要恐怖,讓甘露寺沒來由地內心發涼,接著又開始發酸。
  這個人明明溫柔到會為自己這種為剛認識不久的笨狐狸擔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才會連存在都差點消失,甚至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呢?
  甘露寺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只是從來沒有一件會讓她感到如此心痛,眼眶更是不由自主微微發熱。
  然而看到甘露寺可愛的臉蛋變得泫然欲泣,伊黑還以為是自己的態度太凶狠,心慌地冒起了冷汗。
  「雖然這不是可取的作法,但正是多虧有甘露寺我才能得救,所以不用太自責,妳的善良值得被稱讚,我和鏑丸都非常感謝妳,總之……呃,我想說的是……妳沒事就好,以後千萬要多注重自己的安危。」
  伊黑沒什麼安慰女孩子的經驗,也想不到能哄人開心的甜言蜜語,只能盡量放軟語氣實話實說。
  聽見他突然話鋒一轉,連目光都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語氣也莫名變得不自然,甘露寺愣了一下,接著才意識到伊黑的用意。
  「呵呵,謝謝你,伊黑先生真溫柔。」
  他笨拙的體貼出乎意料地可愛,原本泛淚的綠瞳像月牙般彎起,笑意自然從口中流露而出。
  「沒那回事,溫柔的是願意為我這種陌生人分出力量的甘露寺。」
  面對與自己不相稱的讚美,伊黑反射性地移開了視線,苦笑著回應。
  「我覺得認真為我擔心的伊黑先生很溫柔啊……」
  甘露寺嘟著嘴巴對他的否認表達不滿,只是她也隱約注意到了對方似乎不太喜歡說這些,便順水推舟地提起另一個疑問轉移話題。
  「但是,既然分出力量這麼危險的話,為什麼我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呢?」
  從伊黑的態度來看,分出力量這件事絕對比甘露寺想像得還要不得了,那她為什麼能像人類的小感冒一樣吃個飯、睡個覺就沒事呢?
  「應該是因為甘露寺本身的力量十分強大,再加上村民們對妳堅定的信仰,才會恢復得這麼迅速吧。」
  這正是伊黑方才沉思得到的結論。
  讓瀕死的他重新復甦需要相當的能量,如果是力量較弱的神明完全有可能因此消失,然而甘露寺卻現在也散發著難以忽略的神力。
  眼前的狀況大大地違背伊黑所知的常理,他苦惱了一番才注意到答案其實非常簡單。
  甘露寺蜜璃,這名九尾狐少女--恐怕只是單純擁有超乎常「神」的力量,就連分給他也不會減損多少,所以才能像補充體力一樣,輕鬆地以信者的供奉恢復。
  「原來如此,得感謝大家的供品才行……」
  甘露寺一如往常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超常,她反倒比較驚訝供品擁有這樣的效果,恍然大悟地感激村人們的用心。
  下次得更認真向送來的人道謝才行。她在內心暗自想道。
  「看來妳擁有十分虔誠的信徒,他們一定很喜歡妳吧。」
  「嘿嘿,是這樣嗎?我也很喜歡大家,但被這麼說總覺得有點害羞呢……啊,可是村裡的大家做稻荷壽司的手藝真的是一流喔,下次伊黑先生也嚐嚐看吧!我跟你說,我們這裡會輪流做供品--」
  「…………」
  她天真無邪的回應讓伊黑心臟一陣絞痛,可是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起每個村民做的稻荷壽司口味有什麼不同,一度變得沉重的神色還是不禁緩緩柔和下來。
  他是個失格的神明,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成為像甘露寺這樣庇護他人的存在,但如果可以選擇撿回的這條命今後的生存方式……他或許有點羨慕能夠信仰甘露寺的信徒。
  「……伊黑先生?抱歉,我話太多了嗎?」
  興高采烈地講述完四種稻荷壽司的口味後,甘露寺才發現伊黑一直都沒有回應,總算停下了她的美食評點。
  「沒那回事,聽甘露寺講得那麼高興,我也覺得很有趣,只是關於剛才分出力量的事情,雖然這次幸運地沒有造成什麼問題,但妳要記住下次千萬不能再貿然那麼做。那比妳想像得還要危險,再說,如果妳消失的話,妳重要的信徒們也會很難過。」
  越是多認識甘露寺這個女孩一點,伊黑就越是覺得她和自己至今為止遇見過的任何存在都不一樣。
  他希望純粹的她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因此為了確保她今後不會再重蹈覆轍,伊黑再次鄭重其事地板起臉說道。
  「嗯,關於這個……抱歉,我明白伊黑先生的意思……可是,要是又遇到類似的狀況該怎麼辦呢?如果只有這個方法能夠幫助對方的話,就算知道很危險,我想下次我還是會選擇這麼做。」
  反駁對方的好意令甘露寺不太好意思開口,但她還是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見死不救,也不想那麼做。
  甘露寺的堅決出乎伊黑預料,不過畢竟自己才剛被她所救下,所以伊黑也不怎麼感到驚訝。如果面前的少女不是這樣的性格,應該也不會特意幫助他這樣來路不明的存在吧。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皺起了眉頭。
  「……甘露寺,妳太善良了。要是連像我這種存在都要幫助,那不管妳有多少力量都不夠用。」
  「像伊黑先生這種存在……是什麼意思?」
  伊黑的話乍一聽像是在譏諷她不自量力,不過他的表情沒有一絲惡意或輕視,宛如在陳述一件眾所皆知的事實。
  因為話語和感情的矛盾,再加上甘露寺也不太懂他話中的含意,所以她現在真的很困惑。
  伊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即使不知道我是什麼,但妳不可能沒有感覺到吧?我身上滿是汙穢的詛咒,這是我犯下的罪過所招致的怨念,是我的業障……妳剛才問過我是蛇神還是蛇妖,老實說,過去的我是什麼並不重要,因為現在的我只是被惡靈纏身的幽魂罷了。」
  伊黑原本並不打算說這麼多,不過如果甘露寺不清楚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那他實在無法裝聾作啞地接受她的好意。
  就算有可能使最後的機會化為泡影,他依舊繼續說了下去。
  「多虧甘露寺的力量,我的狀況好轉了很多,可是要是讓我這種不祥的存在繼續待在這裡,很有可能會引來髒東西或是造成更糟糕的影響,沿途的神明正是因此拒絕了我,我和鏑丸才會一路流浪到這裡……如果妳原本不知道這些的話,現在還來得及重新考慮。無論妳最後決定怎麼做都沒關係,我和鏑丸對妳只有感謝,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將難以說出的話全部坦白後,伊黑有些坐立難安,同時卻也鬆了一口氣。
  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能和鏑丸一起留在甘露寺的身邊。光是在腦海中想像,他就充分感受到了那樣的生活會有多麼輕鬆愉快。
  但是,他絕對不希望率真的甘露寺有一天變得像過去的村民一樣,以憤恨的神情指著他的鼻子說「都是你的錯」。
  他不想讓有生以來見過最美麗的這個少女因自己而扭曲,不想再破壞任何事物。
  只要不演變到那一步,不管她驚訝、慌張、害怕……不管她給出什麼樣的答案,甚至現在就後悔救了他,伊黑都做好了冷靜接受現實的心理準備。
  然而事實證明--他仍舊低估了甘露寺。
  「…………」
  她沒有如伊黑想像得感到驚訝、慌張或害怕,更沒有後悔地破口大罵。
  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甘露寺不停撥弄著手指,綠色的大眼睛尷尬地別開了視線,不敢和伊黑對視,彷彿在掩飾什麼似的。
  她不自然的反應讓伊黑疑惑得摸不著頭緒,可是觀察力敏銳的他仍然很快就聯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等等,妳本來就知道嗎?妳早就察覺到我身上不好的氣息,也知道可能造成的影響,卻還是要我留下來嗎?」
  伊黑邊問邊覺得自己所說的一字一句真是荒唐至極,不過聽到他這麼說,甘露寺卻總算停下了手上的小動作,輕輕點了點頭。
  「其、其實也不算很清楚,只是隱約有感覺到,以前也聽過類似的事情……」
  因為沒有親身經歷過,所以甘露寺在遇見伊黑之前也不曉得相關傳聞究竟是真是假,但在實際遇見伊黑的瞬間,她便立刻明白了「惡靈會引來不祥之物」的流言是真的。
  可是,就算本能訴說著不應該靠近他,甘露寺還是選擇握住了那雙冰冷的手。
  「妳……到底為什麼會願意救我?妳是個十分重視村民的神明,難道不怕我帶給這個地方災禍嗎?」
  伊黑本來以為她不計代價地幫助他、滿面笑容地要他留下來,肯定是由於她不曉得這麼做背後的涵義。她笑咪咪地要他和鏑丸住下時,語氣輕巧雀躍得像是交到新朋友一樣,毫無一丁點憂慮。
  他把她當作年幼純真的小女孩,然而她卻從頭到尾都不是,既然如此,甘露寺又有什麼理由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呢?
  有那麼一瞬間,伊黑覺得視界久違地變得像弱視時那樣模糊曖昧。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女,猜不透她的想法,搞不懂該如何應對,只能茫然地凝視著唯一幫助他的神明大人,被動地等待她給予回答。
  甘露寺的狐狸尾巴緊張地擺了擺,但這次她沒有再移開視線,老實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因為……我覺得伊黑先生不是壞人。」
  「什麼?」
  她給出的答案太過簡單,讓伊黑又嚇了一跳,銳利的蛇目睜得大大的,顯得有些傻裡傻氣。
  甘露寺一時沒忍住,就這樣笑了出來。明亮的笑聲有點不合時宜,卻成功舒緩了緊繃的氣氛,為了讓伊黑緊繃的眉頭也一同鬆開,她娓娓說了下去。
  「畢竟鏑丸明明也凍僵了,卻為了伊黑先生努力跑去求救,就算你身上環繞著不祥的氣息,但能被朋友這麼重視的人,肯定不是壞人。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試著分出力量也想要救你喔!我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什麼人都會幫的!實際上伊黑先生自從醒來之後,也一直很認真地在替我擔心,我……不覺得這麼溫柔的伊黑先生是不好的存在。」
  甘露寺明白伊黑擔憂的是什麼,可是她不喜歡用「好」與「不好」這樣的基準區分他人。
  「就像我擁有特別強大的力量一樣,伊黑先生也只是有比較麻煩的難言之隱而已。我們都異於常人,但伊黑先生還是伊黑先生,我也還是我,不是嗎?沒有人規定我們不能好好相處啊?我還想跟伊黑先生和鏑丸說更多話呢!」
  現在的伊黑確實是接近於惡靈的存在,不過那並不是他的全部。正是因為醒來後的他溫柔又認真,甘露寺才會希望他和鏑丸能夠留下來。
  她也並非完全不會擔心。她不認識過去的伊黑,不曉得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更不清楚收留他會造成什麼影響。
  但如果為了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物而拒絕眼前的人,甘露寺很確定自己絕對會後悔。她不想後悔,所以她只是做了個很普通的決定罷了。
  「甘露寺……」
  面對若無其事笑著的少女,伊黑原本做好的心理準備全部瓦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論是被唾棄鄙視的痛苦或糾纏不休的詛咒,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縱使甘露寺的力量讓他不像之前那麼容易被亡靈侵蝕,銘刻在骨子裡的傷痛仍然沒辦法輕易消失……他甚至覺得一輩子都不會消失。
  可是在她口中,一切卻頓時變得無比簡單。
  因為覺得他不是壞人,因為覺得他很溫柔,因為想和他多說說話,就算來歷不明也沒關係,可能造成麻煩也沒關係,坦白不了過去也沒關係,她憑著自己的意志選擇了接納他們,明知沒有任何好處卻依然笑著伸出手,把即將墜落深淵的他拉了起來。
  這是多麼簡單又困難的事,伊黑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盡管他想好好回覆甘露寺,也實在難以冷靜回應……光是抑制內心不停湧現的異樣情感,伊黑就用盡全力了,如果貿然開口,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變得像不知不覺開始哭泣的鏑丸一樣控制不住淚水。
  「真是的,你們別想太多啦!就跟伊黑先生說的一樣,我很強嘛!就算有什麼壞東西被引來,我也會三兩下打跑他們,不用擔心啦!在這附近我可是最厲害的!」
  幫鏑丸擦掉眼淚後,見伊黑也不發一語,甘露寺於是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說道。
  其實她沒什麼戰鬥經驗,因此並不是完全不害怕,但如果她一臉不安的話,伊黑和鏑丸也會不安吧。再說,應戰前就退縮豈不是太滅自己威風了嗎?光比力氣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說不定輕輕鬆鬆就能把對方拋出去呢。
  就在甘露寺積極地鼓舞自己時,一時失去語言的伊黑終於回過了神。
  「不行。」
  他否決得相當斬釘截鐵,讓甘露寺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難道伊黑先生看出了我是假裝身經百戰,所以沒辦法放心嗎?她一邊緊張地這麼想,一邊戰戰兢兢望著不苟言笑的伊黑,深怕他依然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提案。
  就在甘露寺一顆心七上八下時,伊黑卻只是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說出了預料之外的答案。
  「就算甘露寺有著超出普通神明的力量,也不能這麼魯莽。更額況,怎麼能讓妳一個女孩子去對付呢?如果真的引發了什麼問題,我會負起責任處理的。」
  「……咦?」
  甘露寺還以為伊黑的「不行」是拒絕的意思,她甚至都已經煩惱起了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回心轉意,沒想到伊黑居然是顧慮她的安危才會那麼說。
  作為這個地區最強大的存在,她從來沒有在這種事情上被人擔心過。
  「那個……也就是說,伊黑先生的意思是願意留下來嗎?」
  額頭傳來的輕微疼痛開始漸漸發熱,甘露寺用手撫著那塊特別溫暖的地方,傻傻地問道。
  「就像甘露寺說的一樣,我的身體狀況也還沒復原,外面又天寒地凍,現在貿然離開只會白費妳的心力,是對妳的恩將仇報……所以要是甘露寺不嫌棄的話,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伊黑自然地笑了。毫無矯飾的笑意讓異色的瞳孔柔軟許多,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青年。自從地獄般的那一天之後,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自在地露出笑容。
  「我當然不會嫌棄!太好了,伊黑先生剛才那麼嚴肅,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堅持要走呢……呵呵,有伊黑先生和鏑丸在的話,今年冬天感覺會變得很熱鬧呢!真期待!」
  甘露寺心花怒放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耳朵和尾巴也元氣百倍地隨之擺動起來,全身上下都寫著顯而易見的「喜悅」二字。
  興高采烈的她接著迫不及待地扳著手指算起了該準備的東西,像是得替他們整理一間房間、多置辦碗筷和家具等等。甘露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些瑣事麻煩,反倒還興致滿滿地與鏑丸討論了起來,可愛的模樣令伊黑的嘴角不禁又更上揚了一些。
  看著那雙閃閃發亮的綠瞳,伊黑忽然想起了夢中的狐狸。
  「…………」
  回想起那個遼闊美麗卻令人感到寂寥的地方,還有狐狸最後留下的話語……雖然伊黑不確定那些究竟是什麼,但看著眼前因為多了兩個伴就開心得不得了的少女,他總覺得胸口像被什麼重擊般隱隱作痛。
  不過,還不等伊黑將複雜的思緒整理完,甘露寺和鏑丸好像就談妥了許多入住事項,一人一蛇一起朝他轉了過來。
  「今後請多指教喔,伊黑先生!」 
  她白皙的臉頰上染著花朵般的淺紅色,看起來十分生動又鮮亮,是那場夢境中唯獨欠缺的顏色。
  胸中的疼痛還沒有完全消失,可是伊黑忍不住和她一起笑了出來。
  「嗯,請多指教,甘露寺。」
  即使什麼也沒有想通,什麼都沒有解決,伊黑卻覺得現在這樣或許就足夠了。
  他之所以睜開眼睛,本來也就只是希望她能停止哭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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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6-24 18: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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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日常


  白雪在早早落下的夜幕中紛飛,寒冷的夜晚總是讓人歸心似箭,村中也因此一片燈火通明,想必結束一天勞動的村民們正在和家人一同享受溫暖的晚飯時光。
  甘露寺很喜歡在山上眺望這樣的景色。一想到村中的大家都能平安無事度過一年中最後的季節,她就會忍不住高興起來,順便小小地為自己今年的努力感到自豪。
  只是在喜悅過後,她往往也會感到有些寂寞,畢竟神社中沒有人等著她歸來,更不會有人和她一起吃飯。 
  不過,今年不一樣了。
  想到這裡,甘露寺的腳步變得雀躍,積雪隨之有節奏地微微濺起,替寂靜的冬日增添一絲歡快。在充滿期待的小跳步之下,她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孤零零佇立在山中的神社。
  「我回來了!」
  拉開門時,甘露寺一如既往說出這句約定成俗的話語。
  從前回應她的都是黑濛濛的靜謐,可是這次屋內卻洋溢溫暖的光亮,並同時從中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
  「歡迎回來,甘露寺,狐狸們的爭執沒事嗎?」
  腳步聲的主人是肩上繞著白蛇的黑髮青年,也就是寄居在稻荷神社過冬的伊黑。和剛醒來時相比,他的臉色好了許多,曾經失去生氣的雙眼重新有了光芒,現在正溫柔地凝視著甘露寺,從她手中接過沾著雪水的斗笠和簑衣。
  「嗯!幸好只是一點小事而已,已經差不多解決了,不用太擔心!」
  甘露寺滿面笑容地回應。
  「我想也是,甘露寺妳都笑得這麼開心了,肯定不會是壞結果吧。」
  在臨時收到妖狐們吵起來的通知時,甘露寺還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頭,所以回來後能看見她這麼幸福的笑臉,伊黑鬆了一口氣。
  「咦?我、我笑得很誇張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妳看起來格外高興而已。和狐狸們聊得很開心嗎?」
  「呃、嗯,還不錯吧……」
  聽到伊黑這麼問,甘露寺不自然地飄著眼神回應。
  因為她很清楚讓自己喜孜孜的理由並非和狐狸們的談話,而是一回來就能被伊黑迎接這件事。
  不可思議的是,明明這並非他第一次這麼做,收拾雨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每當伊黑站在門口對她說「歡迎回來」,喜悅總是會從心底蔓延,害她完全止不住笑意。 
  「伊、伊黑先生,比起狐狸們的事情,那個……好像有股很香的味道?」
  但要是這件事曝露就太不好意思了,甘露寺於是支支吾吾地轉移話題。 
  「我用今天收到的供品做了雞肉火鍋,如果妳餓了的話,隨時都可以開飯。」
  「真的嗎?我正好想吃火鍋呢!謝謝你,伊黑先生,我好高興!」
  一聽到伊黑特地做了晚飯,甘露寺漂亮的綠色雙瞳立刻變得閃閃發光。
  「不客氣,只是味道可能沒有甘露寺做得那麼好就是了。」
  「沒那回事,伊黑先生學什麼都很快,說不定已經做得比我好吃了呢!」
  「那也是多虧了甘露寺這位優秀的老師。」
  「真是的,教我更多東西的是伊黑先生吧?不過……咳咳!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趕快去驗收學生的成果吧!」
  聽到甘露寺裝模作樣地這麼說,伊黑不禁笑了出來,接著甘露寺也跟著露出犬齒笑了出聲,一高一低的笑聲融合在一起,冷冰冰的空氣頓時暖和了一些。
  兩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走到了圍爐邊就座,甘露寺邊享用著火鍋,邊有聲有色說著狐狸們令人哭笑不得的爭吵內容,伊黑則津津有味聽著她的話,偶爾也會穿插幾句自己的看法,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之中,裝滿食材的鍋子不知不覺變得空蕩蕩,但他們依舊悠哉地待在圍爐邊談天說地,說不盡的話題將寂靜的雪夜點綴得溫暖而熱鬧。
  自從伊黑醒來後已經過了兩個月,像這樣溫馨的每一天也成了甘露寺全新的日常。
  在可以正常活動後,即使甘露寺再三說過不用介意,伊黑還是堅持寄人籬下的他們不能什麼都不做,於是和鏑丸自動自發地幫忙起了煮飯打掃等雜事。
  他的立意雖好,但身為前神明的伊黑實在太多年沒做過這些事,最後反而變成甘露寺向他進行各種生活指導。
  伊黑對此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十分認真學習,現在對家事已經駕輕就熟,不過就像甘露寺剛才說的一樣,以結論來說,教導對方更多事情的其實是伊黑。
  在醒來的第一天,除了感受到甘露寺確實如傳聞般善良以外,伊黑也從她天真無邪的舉止中嗅到了危險的氣味。
  她就像是拿著金塊的孩童,手中擁有強大得超出常理的力量,卻不曉得那有多麼珍貴,不僅連運用方法都一知半解,甚至還會慷慨大方地為了他人使用,讓一旁的伊黑都忍不住感到不安。
  幸虧這一帶居民和她身邊的狐狸似乎本性都不壞,甘露寺至今為止並沒有遇過什麼嚴重的問題,但要是放任她這樣下去,少女的善意完全有可能被別有居心的人趁機利用,光是想像那樣的情形,伊黑就開始頭痛了。
  為了不讓救命恩人遭遇危險,作為神明的前輩,他鉅細靡遺地教導起了甘露寺各式各樣的大小事。
  伊黑本來還有點擔心甘露寺會不會對此感到牴觸,畢竟他現在並非能和她比肩的存在,沒想到她的態度卻和伊黑擔心得完全相反。
  「真的可以教我這麼多嗎?謝謝你,伊黑先生!我一直很希望有人可以告訴我這些呢!真的很謝謝你!」
  甘露寺不僅沒有感到厭惡,還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發亮的雙眼中寫著大大的「得救了」三個字。
  詳細問過甘露寺成為神明後的經過後,伊黑才明白她尷尬的處境。
  她和自己不同,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從前任的神明獲得傳承,單純是在陰錯陽差的誤會下成了神,對這樣的她來說,要一夕之間成為稱職的神明確實很困難,在上任快滿百年的這段歲月,甘露寺都是一個人跌跌撞撞摸索著。
  然而就算掌握到了大致上的概念,自學還是有一定限度,她在這百年中除了不小心得罪過周邊的神明外,也犯過一些連錯在哪裡都不曉得的錯誤。甘露寺一直為此感到苦惱,長年以來累積了許多想要發問的疑惑。
  所以伊黑的提議對她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
  「我會努力學習的,還請你多多指教,伊黑先生!」
  兩人互相教導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從力量的運用到神明之間的規矩,伊黑仔細地將過去的經驗教給甘露寺,而甘露寺雖然不擅長說明,但從料理的基本到附近的介紹導覽,她也領著伊黑見識了許多島上沒有的新事物。
  在一同學習的過程中,他們幾乎一整天都會待在一起,亦師亦友的生活讓兩人的關係迅速變得親近。甘露寺的朋友不多,她沒辦法很明確地斷言和伊黑的關係如何,只是她個人認為應該算是很要好才對。
  不過,起初伊黑其實並不會像這樣和她在同一個房間吃飯。
  一方面是因為當時他還虛弱得必須臥床休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伊黑不想讓甘露寺看見繃帶底下的傷口。他往往獨自在房間吃飯,甘露寺對此也沒有多問,每天用心替他製作美味的料理,笑咪咪地要伊黑多吃點。
  然而,隨著伊黑的狀態日漸好轉,兩人同進同出的時候越來越多,特意分開的三餐時間便顯得越來越不自然。
  以甘露寺來說,好不容易交到了能對等聊天的朋友,怕寂寞的她當然希望能大家一起圍在竈邊吃飯,畢竟那樣的景象也是她的憧憬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實在很想和伊黑一同度過一天中最期待的吃飯時間。
  於是在同心協力做完晚餐的某一天,甘露寺試著鼓起勇氣說出了內心的願望。
  「伊黑先生,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飯?」
  「…………」 
  那天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泰然自若,並做好了就算伊黑拒絕也不能表現出動搖的心理準備,然而實際看到那雙異瞳不發一語地從驚訝、慌張又轉變為愧疚,甘露寺還是受到了超乎預料的打擊。
  「對、對不起!問你這種奇怪的問題……你不要太在意!我只是想說竈邊比較溫暖,還有就是……呃、一起吃也比較好整理嘛,嗯,就只是這樣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甘露寺--」
  「那我先走了!要多吃點喔,伊黑先生!」
  在說完一連串掩藏真心的藉口後,甘露寺不顧伊黑遲來的回應,連忙拿著自己的飯菜落荒而逃,倉促的腳步讓她回到了房裡才遲來地發現味噌湯都撒出了一半,但當時的她卻沒餘力為此感到失落。
  「搞砸了……」
  甘露寺看似迷糊冒失,卻不粗枝大葉,她當然有察覺到伊黑在用餐上的難言之隱。原本她也不打算隨意觸碰他不願意提及的部分,不過在相處了好一陣子,和伊黑變得更加熟悉、更常看見他柔和的笑容後,甘露寺的腦中漸漸開始浮現「或許現在他不會再那麼提防我」的想法。
  然而,伊黑沉默的回覆就像一桶冷水,毫不留情地澆熄了她一頭熱的心情。
  這場尷尬的失敗讓甘露寺連最喜歡的稻荷壽司都吃不下,縮在房間裡又是為方才的一時衝動懊悔,又是為自己和伊黑之間比想像中還遙遠的距離沮喪,食慾全無地失眠了一整晚。
  只是失眠歸失眠,她隔天依然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被窩前去準備早飯。
  在冬眠季節,伊黑和鏑丸似乎很難一大早就起床,所以在一番協調過後,這一餐基本上都由甘露寺製作,午餐和晚餐才會請伊黑幫忙。
  即使完全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面對伊黑,甘露寺還是不希望讓他餓肚子。畢竟空腹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再加上食量少的伊黑通常吃得最多的就是早上這一餐,不管有什麼原因,甘露寺都沒辦法眼睜睜放過這個讓伊黑好好攝取營養的重要機會。
  就在她構思了十種以上早餐菜單卻依舊想不到該對伊黑說什麼,苦惱不已地抵達爐灶邊時,皺成一團的臉龐忽然鬆了開來,雜亂的腦袋也變得一片空白,因為--那裡有出乎意料的訪客先到了。
  「伊黑先生……?」
  「早安,甘露寺。」
  沒錯,站在她眼前的正是在寒冷早晨總是起不來的伊黑。
  不只如此,他的和服上還繫著甘露寺替他做的綁帶,身後也同時傳來了白飯和味噌湯的香氣,顯然不是剛好早起,而是提前她許多步就到了這裡並做好了早餐。
  眼前出乎意料的景象讓甘露寺驚訝得愣住,腦海中一時之間冒出各式各樣的疑問,卻全都零零散散地無法連結成話語,害她只能像金魚一樣傻傻地張合著嘴巴,不曉得該從何問起才好。
  面對這樣的甘露寺,伊黑也緊張地短暫移開了視線,但這次他沒有再像昨天一樣逃避,用認真的眼神重新望向了她。
  「我做了早飯。如果妳還願意的話,要不要一起吃?」
  「咦?可、可是伊黑先生不是……」
  他的這番話讓甘露寺更加錯愕地瞪圓了眼睛,畢竟這正是她和伊黑現在變得這麼尷尬的事由。
  「昨天很抱歉,沒能好好回答妳。因為這層繃帶下有著不太適合見人的傷痕,再加上我也幾乎沒和別人一起吃過飯,所以才會一直獨自待在房間。」
  回憶起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去,伊黑陰鬱地垂下眼簾,早已癒合的傷痕陣陣作痛,每次發出話語疼痛都會變得更加鮮明,可是他還是開口繼續說了下去。
  「真的很抱歉,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答應妳這種簡單的小事。但是希望妳能相信我,當時聽見甘露寺那麼說,除了驚訝以外,我……打從心底感到非常高興。」
  「高興……?真的嗎?」
  「是啊,甘露寺吃東西時總是會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看到妳的笑容,我回到房間後也會不自覺吃得更多。我想過很多次要是能和妳一起吃飯,肯定會很開心,所以如果……妳不介意我吃不了多少,甚至還無法將繃帶完全拆下的話,我也很希望能和甘露寺一起吃飯。」
  望著她無垢的綠瞳,伊黑戰戰兢兢地說出他昨夜苦思許久後做出的決斷。
  老實說,如果昨天甘露寺沒有那麼說的話,他肯定不會主動說出這種話。即使只是一部分,他依然對在人前解開繃帶感到恐懼,更別說是在甘露寺面前。
  他不想讓她看見那種醜陋的東西,也不敢讓她知道那些不堪的過去。
  但直到昨天他才知道--原來因為自己而讓重視的對象受傷,是這麼令人心痛的事。她努力不哭出來的表情一直殘留在他心中,讓伊黑一整個晚上都如同窒息般無法順利呼吸,後悔得不得了。
  因此就算只能用這種不乾不脆的折衷方式,他也想盡可能實現她的願望,讓她重新展露笑容。
  「我試著做了妳喜歡的稻荷壽司還有味噌湯,雖然遲了一天,但可以的話,不只今天的早餐,今後我也想和甘露寺一起吃飯……妳願意嗎?」
  實際將最關鍵的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後,伊黑才體會到昨天甘露寺的行動鼓起了多大的勇氣。不過和沒能馬上做出回應的他不同,伊黑陷入不安還不到幾秒鐘,少女的臉龐就立刻放大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當然!因為我就是想和伊黑先生一起吃飯啊!」
  甘露寺耳朵和尾巴也不停地擺動著,明晃晃地宣告著她發自內心的喜悅,但這一刻的她卻出人意料地沒有露出伊黑期望的開朗笑容。
  「我跟你說,因為吃飯的時光對我來說很開心,我才會想和伊黑先生一起度過……不是伊黑先生就不行喔!所以、那個……真的很謝謝你願意這麼說……今、今後請多多指教!」
  她雙頰潮紅地不停說著,清脆的聲音洋溢著小心翼翼又滿溢而出的欣喜,簡直就像是獲得了什麼稀世珍寶一樣,那雙直直凝視著伊黑的眼中沒有一絲陰霾,如同寶石般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謝謝妳,甘露寺。」
  剛才還執拗地糾纏著伊黑的疼痛消失無蹤,隱藏在繃帶下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揚起,讓他露出了再平凡不過的笑容。
  由於人類時代被作為祭品監禁的過往,對伊黑來說,吃飯曾是一天之中最痛苦的時光。
  受到當時的記憶影響,成為神明後他也對食物提不起興趣,離開島前惡夢般的「獻祭」更是讓他對「吃」這個行為徹底地感到反胃。
  伊黑所知的進食就像一種暴力,總是充滿強迫和傷害,根本無從感受樂趣。
  他從沒想過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竟然會因為某個人而漸漸改變,更沒料到從這一天和甘露寺共進的這一頓早飯開始,曾經最為反感的時間--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甚至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真的得感謝甘露寺才行。」
  看著少女在吃完晚飯後又一臉開心地享用起糯米糰子,伊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笑容和她相比也不惶多讓,獨自喃喃說道。
  「嗯?伊黑先生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在這麼寒冷的夜裡,能夠喝著熱茶和妳一同度過很不可思議。要不是遇見甘露寺,我應該永遠都不會知道這種幸福吧……真的很謝謝妳。」
  聽到伊黑這麼說,甘露寺頓時笑得更開懷了。
  「呵呵,那我也得說謝謝呢!畢竟在遇到伊黑先生之前,我也一直都是一個人待在神社裡嘛。因為有伊黑先生和鏑丸在,我都覺得這個冬天沒那麼冷了呢~」
  「如果我們有為甘露寺派上一點用場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真是的,伊黑先生這是什麼話!你明明已經教了我那麼多有用的知識不是嗎?之前佈下的結界也是,要不是伊黑先生,我一定到了兩百歲也還不知道呢!」
  她輕揮著手中的糰子串說得鏗鏘有力,讓伊黑忍俊不禁,可是關於她不曉得結界這點,他也確實感到很意外。
  所謂結界,顧名思義就是為了防止魔障侵入,運用力量劃定自己管轄地區的保護措施,有些神明也會以此劃分出不允許人類踏足的神域,是種便利又實用的手段。
  雖然不見得所有神都會使用,但土地神在神明之中的地域概念特別強,基本上都會積極運用結界,伊黑從前也有在島的周圍設下過。
  然而,甘露寺卻完全不曉得這種法術的存在。除了她本就是誤打誤撞成為神明外,據甘露寺所說,她至今為止似乎都是有需要才會使用神力。
  因為被襲擊才反擊、因為想混進村子才學習變身、因為村民們祈雨才想辦法改變天氣、因為村民們為鼠害而苦才趕走牠們等等……甘露寺原則上只會在遇到某種難處時運用力量,因此她當然連結界的結怎麼寫都不知道,畢竟她根本搞不清楚神明之間的規則,也從沒想過要界定領域這種事情。
  但結界是基礎中的基礎法術,就算甘露寺至今為止都沒做過,她也在伊黑的指導下很快就掌握了訣竅,現在這塊地區已經順利地拉起了結界的保護線。
  「這麼說起來,結界也佈下一陣子了,那之後有什麼動靜嗎?」
  「嗯……目前沒有特別感覺到什麼,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這樣啊,那就好。」
  為了防範自己居留此地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伊黑很早就進行了有關結界的教學,並定期與甘露寺四處巡視。萬幸的是,和他的謹慎小心相反,至今為止還沒有出現什麼異樣,兩個月來都非常和平。
  「可是結界真的很方便呢~我之前還總是搞不懂為什麼一散步到其他地區就會馬上被那邊的神明發現……原來是因為大家都有佈結界啊。」
  在聽伊黑解說過結界的相關知識後,除了感嘆這種方法的便利性之外,甘露寺也才終於理解了這個從前百思不解的謎團。
  「畢竟結界也等同於各個神明的地盤宣示,即使妳沒有惡意,不打招呼就擅自進去的行為還是會被認為是一種侵略,再加上甘露寺的神力又很強,對方發現妳時肯定相當緊張吧。」
  伊黑苦笑著補充說明。
  當初聽見甘露寺曾經做過這種事情時,他也不由得在內心為她捏了一把冷汗。要是弄得不好,這完全有可能成為開戰的契機。
  「結界的涵義比我想像得還深呢……我那時候還傻呼呼地搞不懂對方生氣的理由,下次得去好好道歉才行,不曉得那個臉上很多傷痕的神明會不會原諒我……」
  甘露寺曾經不小心在散步時闖入的地區是由一對兄弟神所掌管的,哥哥和弟弟臉上都有很多傷疤,看起來很有男子氣概。只不過實際被那位哥哥怒吼時,她還是嚇得不輕。
  但就算初次見面的情形糟糕透頂,甘露寺還是認為那兩個人的本性肯定不壞。因為在警戒著她談話的過程中,不僅哥哥站在前方護著弟弟,弟弟也擺著架式隨時做好了為哥哥戰鬥的準備,讓人感受到他們之間明確的羈絆。
  就像兩個月前的鏑丸為了伊黑拚命求救一樣,甘露寺覺得能夠被他人如此重視的存在,一定都不是什麼惡人。
  可是想歸想,憑她和他們接觸的這段失敗經驗來看,甘露寺還是有點難以想像那位哥哥和自己握手言和的情景。當時她真的是被罵得狗血淋頭。
  「如果是甘露寺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只要好好認識妳是個什麼樣的人,就一定不會討厭妳。」
  伊黑發自內心地這麼認為。
  甘露寺活潑又善良,而且分明已經活了將近百年,她卻還是會為生活中的每件事純粹地感到高興,老實說,他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真的討厭像她這樣的女孩。
  「嘿嘿,我沒有伊黑先生說得那麼好啦……不過我會努力的!畢竟伊黑先生都教我那麼多了嘛!」
  伊黑的讚美讓甘露寺在不好意思的同時也更有幹勁。她希望自己能不辜負他的教導和評價,成為一名更加優秀的神明。
  「要是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問我沒關係。」
  伊黑一如往常以溫柔的目光望向甘露寺說道,然而聽到他體貼又可靠的這句話,她卻少見地沒有馬上笑著回應「謝謝你,伊黑先生!」,而是以奇怪的神情停頓了片刻,接著才緩緩開口。
  「呃,那我現在剛好有個問題想問……」
  「怎麼了嗎?」
  看到她露出難以言喻的奇妙表情,伊黑有些擔心。
  「沒什麼大事啦!只是……伊黑先生之前說過如果有不好的東西出現,結界會有特別的反應對吧?那大概是什麼樣的反應呢?自從結界設好後,我還沒有明確感覺到什麼過……」
  「結界等同於是用妳的力量建造了一道圍牆,讓不好的東西無法輕易進入,力量越強則越有效,所以甘露寺的結界基本上很難被突破,但假設有侵入者試圖闖入,妳還是會自然感應到異樣,具體來說就像……」
  伊黑正想著用什麼樣的形容比較能解釋那種抽象的感覺,沒想到甘露寺就搶先一步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是不是就像稻田附近的驅鳥裝置那樣?穿著很多鈴鐺的線一齊擺動,響亮的聲音響個不停……也像是有人一直很用力地在敲門,而且敲得還很激動,像是在討債一樣……」
  甘露寺的比喻異常具體,一反平常她不擅長說明、總是大量使用擬音詞的風格,讓伊黑的腦海中迅速浮現了不祥的想像。
  「甘露寺……該不會……」
  見伊黑似乎已經預料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甘露寺不太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坐實了這個「該不會」。
  「其實剛剛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才想說和伊黑先生確認一下……這果然是有什麼想闖進來吧?該去看看比較好嗎,伊黑先生?」
  甘露寺認真地望著伊黑,以出乎意料冷靜的語氣與他商量。
  就連她自己都為這份鎮定感到意外。
  甘露寺的個性稱不太上沉著,以往遇到這種事情時,她往往會慌張一陣子才能冷靜下來思考。但或許是因為這次身旁有伊黑在,即使刺耳的警鈴煽動著不安的情緒,她卻不可思議地覺得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害怕。
  「既然對方進不來,就表示他的力量在妳之下,不需要太過緊張。可是如果那東西有一定程度的智慧,他也有可能引誘村民走出去又或是鑽其他漏洞,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確認一下狀況比較好。只是現在已經很晚了,我一個人去吧。」
  不負甘露寺的信賴,伊黑詳細地解說了現狀,甚至當機立斷地就站了起身,打算一肩挑起視察到消滅的所有責任。因為以伊黑的角度來看,這從頭到尾都是他引發的問題,他自然應當想辦法解決。
  「那我也要去!我才是這裡的土地神嘛,怎麼能讓伊黑先生自己去呢!」
  不過甘露寺當然不會讓伊黑單獨行動。
  不只是因為她不希望他將這些事情都攪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更是因為作為此地的神明,無論事情因誰而起、無論知不知道解決方法,甘露寺都有義務竭盡所能保護這塊土地。
  「…………」
  看著雙手叉腰擋在他面前的女孩,伊黑陷入了沉默。
  其實他們至今為止已經為這個問題爭論過很多遍。
  伊黑從醒來那天開始就堅持自己得為所有狀況負起責任,甘露寺卻完全不接受他這樣的說法。每次只要伊黑提到相關的話題,她就會毫不退縮地表示決不會讓他一個人處理,態度強硬得不像平時好相處的她。
  兩人都相當頑固,所以他們的討論完全得不出結論,現在也果不其然地產生了同樣的意見分歧。
  「…………」
  「…………」 
  宛如在玩瞪眼遊戲般,甘露寺和伊黑不發一語地凝視著彼此,誰也沒有先移開腳步或開口的意圖,各自用眼神表達出了他們的堅持。
  就在被兩人包夾左右為難的鏑丸想著牠是不是該想辦法緩和氣氛時,牠固執又溫柔的朋友嘆了一口氣,率先打破了僵局。
  「……我知道了,一起去吧,甘露寺。」
  「咦?可以嗎?」
  聽到伊黑鬆口,甘露寺一下子甚至沒反應過來,忍不住反問了回去。
  「就算我堅持一個人去,妳也一定會想辦法跟上來吧?」
  「這、這個嘛……」
  甘露寺的狐尾頓時不自然地僵住,不擅長說謊的綠瞳也尷尬地左顧右盼,顯然她的確有過那樣的想法。
  「況且,甘露寺說得沒錯,妳才是這裡的神明。妳有權利也有責任知道這塊土地發生的大小事,我不應該因為自己的任性阻止妳,抱歉。」
  伊黑直到前一秒都還堅決認為絕對不能讓甘露寺涉險,但注視著她毫無動搖的認真雙眼,他才意識到自己又小看了這名尚且年幼卻十分堅強的神明。
  「伊黑先生不用道歉啦!不如說任性的是我才對,明明可能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會努力不扯伊黑先生後腿的!」
  伊黑率直的話語反倒讓甘露寺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反省起了剛才幼稚的舉動,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有不足之處,少女仍然沒有流露出退卻之意,反而變得更加幹勁十足。
  「妳不用想那麼多,論力量還是甘露寺比我強得多,能和妳一起前往,其實我也安心了不少。」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沒必要對妳說謊吧。」
  「嘿嘿,那就好!」
  看到她可愛的臉龐立刻換上了直率的笑容,伊黑再次下定決心。
  就算甘露寺根本不需要他的力量,但為了報答第一次實現他心願的神明大人、為了守護他重獲新生後一見鍾情的女孩子,他也絕對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走吧,甘露寺。」
  「嗯!」
  隨著兩人踏出腳步,夜空又重新開始降下雪花。
  





本文最後由 貍子 於 2022-6-24 18: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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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7-1 18: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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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雪夜


  抵達結界周邊時,甘露寺體會到了最近幾年中最強烈的訝異。
  眼前的生物擁有人類的姿態,卻同時也擁有猛獸尖銳的指甲和牙齒,雙眼更是如開刃過的刀口般鋒利,四目相交的瞬間就像被割傷了似的疼痛。
  異形的模樣令人十分震驚,只不過甘露寺並不是為此而倒抽一口氣。真要說的話,她和伊黑也是脫離世間常理的存在,這點程度的怪物根本嚇不倒她。
  讓她感到驚訝的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甘露寺在神明中稱不上見多識廣,但她也曾經協助過遭怨念束縛的惡靈成佛或退治過糾纏村民的妖怪,所以對於伊黑所說的負面影響,她一直模糊地以為大概就是那樣的存在。
  可是,被結界抵擋在外的那個東西卻和她所見過的任何生物都不同。
  他不是她看過外型最特殊的,也不是力量最強的,然而他身上卻散發出了甘露寺從未見過的濃稠惡意。和飄落的白雪正好相反,環繞在他周遭的氣息像黑不見底的沼澤,填滿其中的是泥濘般陰濕的怨念,讓甘露寺不自覺寒毛直豎。
  「甘露寺,妳還好嗎?」
  看到少女的臉龐在月光下微微發青,伊黑擔心地問。
  「嗯,我沒事……伊黑先生,那個到底是什麼?」
  見她即使受到衝擊也沒有移開視線,伊黑少了幾分憂慮、多了幾分安心,一如以往向她細細說明了起來。
  「那是鬼。他們原本可能是人類,也可能是惡靈、妖怪或神明,但無論前身是什麼,那是心懷黑暗的存在墮落到深淵的最後姿態,一旦變成那樣就沒有救了,他們會開始吃人,有時候甚至會透過咬人或分享血液增加夥伴,是很危險的存在。」
  他的話讓甘露寺神情複雜地皺起了眉頭。
  「鬼……雖然有聽說過傳聞,但我還是第一次實際看到……會變成那樣啊……」
  這份危險性確實不容忽視,只不過一想到結界外牙尖利爪的惡鬼以前也普通地生活過,甘露寺不合時宜地難過了起來。
  和當時還有呼吸的伊黑不同,她能從鬼嚴重扭曲的氛圍感受到所謂「變成這樣就沒救了」是事實,可是即使束手無策,甘露寺仍然忍不住在內心想著「如果能再早一點遇到對方就好了」。
  如果再早一點遇到,或許她還來得及幫助對方,讓他能平凡地露出笑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露出獠牙威嚇他們。
  「……鬼容易被死亡或負面的氣味吸引,這傢伙恐怕就是被我吸引過來的吧,抱歉。」
  伊黑雙目低垂不敢望向甘露寺,自責地向她道歉。
  甘露寺蜜璃雖然是難得一見的九尾狐,卻是個相當好懂的女孩,從她難掩傷感的眼神,伊黑很快就猜到了善良的她心裡在想什麼,一直懷抱著的愧疚感也不禁越發沉重。
  但甘露寺沒有一絲躊躇地笑了。
  「伊黑先生完全不需要道歉啊!我的確被鬼嚇了一跳……可是決定讓你們留下來的是我嘛,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她碧綠的雙眼清澈如湖水,似乎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假如這麼回覆的是其他人,伊黑肯定不會輕易相信,然而相識至今,他很清楚甘露寺不會毫無意義地說謊,是個再誠實不過的女孩。
  她的明亮和坦率總是不經意地帶給他救贖,讓他即使內疚也仍然能跟著她一同展露笑容。
  「……謝謝妳,甘露寺。」
  不只感謝她的溫柔,更感謝她的始終如一的坦誠。
  「呵呵,不客氣!」
  少女俏皮地輕笑,毫不造作的清脆聲音如同一陣清風,輕鬆吹散了伊黑的鬱結,繃緊的心不自覺又再放鬆了一些。
  不過,現在終究不是兩人該相視而笑的時候。
  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期間,鬼也不停在另一頭吼叫並試圖破壞那層障壁。伊黑和甘露寺本就是為了解決這個禍端而來,既然該做的說明都告一段落了,接下來也該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那事不宜遲,我先處理掉那傢伙吧。」
  伊黑向前踏出步伐,異色的雙瞳隨之變得銳利,冷清的五官在夜色中更顯凜然。  看見他忽然變得專注的神情,甘露寺的心跳不小心漏跳了一拍,傻傻地愣了一下後,她才趕緊拉住自顧自前進的伊黑。
  「等、等等,伊黑先生一個人去嗎?我雖然沒有退治鬼的經驗,但也能戰鬥喔!尾巴有九隻可以用喔!」
  除了用真切的目光向伊黑表達自己想幫忙的意願外,她還像是在展現戰鬥力般揮了揮拳頭,接著顯擺了一下那毛茸茸的九尾。
  伊黑卻只是瞇起眼睛淺淺一笑,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妳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應對。妳還不熟悉和他們戰鬥的方法,所以這次先交給我吧,要是妳受傷就不好了。」
  他冰涼的手覆在她的耳朵和頭髮上,不僅手指的動作十分輕柔,說的話也像是對一個普通女孩的擔憂,讓甘露寺一瞬間有些恍惚。
  她上次被人擔心受傷……是什麼時候?
  應該說有上次嗎?作為村民們可靠的稻荷神、作為妖狐之首的九尾狐,誰會擔心她受傷?誰會將她護在身後?
  「甘露寺?怎麼了嗎?」
  見甘露寺發著呆沒有回應,伊黑困惑地喊了她一聲。
  對上那雙在夜色中依舊帶著溫柔光芒的異瞳,她才總算回過神來,意識到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
  「我、我沒事……呃、那伊黑先生要小心喔!我會在旁邊好好見習的!」
  這麼說完後,甘露寺努力壓下內心擴散開來的悸動,換上了往常和伊黑學習時的認真神情,完全不見方才的動搖。
  其實她的心底依舊不停在湧現出未知的情感,心臟也持續在加速跳動,讓甘露寺得花點力氣才能保持專心,但她不再會走神了。
  因為甘露寺很清楚眼下沒有任何事情比可能造成危害的惡鬼更嚴重,就算是她的感情也一樣。
  看到甘露寺恢復平常的狀態,伊黑也放下了憂慮,筆直往鬼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他以安靜無聲的步伐慢慢靠近。
  不可思議的是,伊黑的身材明明比鬼還要矮小一些,身上卻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讓鬼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但由於伊黑身上有著與鬼最喜歡的不吉之氣,再加上他瘦弱的身形看起來實在不像擅長戰鬥,於是在片刻的思考後,鬼最終遵從了本能,在伊黑踏出結界的那一刻撲了上去。
  就在那一刻--他被一股力道重重地壓到了地面。
  口中並沒有傳來原以為能品嘗到的美味血肉,而是嗆進了冰冷的雪水和乾澀的泥土,讓那雙鬼目錯愕地放大。
  但他眼中的驚訝、困惑、恐懼也沒有殘留多久,因為下一個瞬間,在伊黑行雲流水的動作下,刀起刀落的俐落聲音便短暫地打斷了深夜的寂靜,同時,也斬斷了惡鬼的首級。
  「哇啊啊啊啊啊!」
  一陣粗啞淒厲的悲鳴後,身首分家的鬼漸漸化為粉末消散在雪中,簡直就像一開始便空無一物一樣,結界外的那塊地方只剩下拿著刀的青年獨自佇立。
  威脅已經徹底消失,伊黑卻沒有馬上走回去,出神地凝視著惡鬼留下的血跡。
  鬼雖然已經墮落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不過血依然是鮮紅色,因此雪地上理所當然被染上了顯眼的血色。
  那片緋紅是伊黑剛才奪去一條生命的證據,而其中正倒映著他的身影。
  在他的怒氣讓故土橫屍遍野時,他也曾像這樣從血泊中看見自己。
  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沾著血的模樣不像神,像鬼。
  「…………」
  鬼原本可能是人類,也有可能是惡靈、妖怪或神明,可是無論前身是什麼,那是心懷黑暗的存在墮落到深淵的最後姿態,一旦變成那樣就沒有救了。
  這是從大蛇那裡接收的知識,也是他數百年來看盡歲月的經驗,所以伊黑很清楚--要不是幸運遇到了甘露寺,那天他或許不會只是消失了事,而是會變成連自己都不認得的惡鬼。
  這樣的他,與散發腥臭的害獸僅有一線之隔的他,卻仰賴著她的力量恢復元氣,居住在她的土地接受庇佑,在她面前頭頭是道地說著鬼的危險,彷彿自己多麼潔白無害似的。
  真是可笑。
  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就像幸福的夢境,伊黑總是會一時忘記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產生自己也變成了普通人的錯覺。
  但現實終究是現實,是由不會消滅的過去所累積而成,手上沾染過的鮮血永遠不可能像夢一樣,再次睜開眼就消失無蹤。
  即使如此,明知如此。
  伊黑還是閉上眼,又重新睜開了眼,將視線從血水移向了正在等待他的甘露寺。
  「……抱歉,弄髒了妳的刀。」
  他原本想說些能讓她放心的話,結果老樣子想不出什麼機靈的台詞,只好苦笑著道歉。
  伊黑手上的刀是甘露寺收到的供品。出發前他就說明過用途,甘露寺也是在知情的情況下借出這把刀,不過讓獻給她的東西沾上汙血,他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慚愧。
  然而伊黑還沒能歉疚多久,耳邊便突如其來地傳來了甘露寺的大喊。
  「那、那種事不重要啦!」
  不曉得是他太不留神還是甘露寺跑得太快,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伊黑的面前,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
  「伊黑先生沒事嗎?有沒有哪裡受傷?會不會痛?」
  她一邊慌張地問,一邊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腳,聲音和動作都流露出濃濃的擔憂,宛如伊黑剛才經歷的是一場千鈞一髮的死鬥。
  伊黑完全沒料到甘露寺的反應會這麼大,茫然地站在原地任由她拍打了好一會兒後,才慢半拍地安慰起她。
  「甘露寺,妳不用那麼緊張,我沒有受傷。還有,就像我剛才做的一樣,鬼只要砍斷頭顱就會消失,他們不會群聚,所以也不會有潛藏的夥伴,暫時應該可以安心了。」
  他沒有忘記這次的討伐行動同時兼為甘露寺的課程,補充解說道。
  「這樣啊,原來如此,那就太好了……」
  得知退治鬼的任務順利完成,甘露寺稍微鬆了一口氣,可是她蹙起的眉間卻沒有鬆開,不如說一看向伊黑就又皺得更深了。
  「那個……不過,伊黑先生真的沒事嗎?不可以逞強喔?」
  在鬼消失後,伊黑的神色就不太對勁。即使現在似乎已經恢復正常,甘露寺剛才檢查了一番也的確沒找到任何傷口,但剛才有一瞬間,站在雪中的他就像受傷的孩子一樣,看起來無助又脆弱。
  「……謝謝妳。」
  伊黑不太明白她在擔心什麼,只是她認真的言語確實令人感受到了那份毫無雜質的心意。
  作為斬殺鬼的報酬,他收到過豐厚的供奉,島民也曾經為了感謝他舉辦過祭典,不過仔細想想,這或許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單純地關心伊黑小芭內的狀況。
  這份難得的心意比任何東西都還要珍貴,令伊黑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想讓她一直維持著這樣愁眉苦臉的模樣。
  「甘露寺,我真的沒事,連一點擦傷都沒有。妳剛才應該有看到吧?那傢伙並不強,再加上有甘露寺借給我的這把刀,我打得很輕鬆。作為供品的刀不只做工極佳,對鬼的效果也是一等一的,拿著它要輸都難。」
  伊黑的本意是想告訴甘露寺這場戰鬥打得有多簡單,但沒想到聽他這麼說,甘露寺一直垂著的眉頭卻不贊同地往上揚起。
  「才沒那回事!才不是因為刀呢!我很認真看所以我知道,是伊黑先生比較厲害!就算拿同一把刀,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那樣『碰』地壓倒對方再『唰唰』地揮刀!伊黑先生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真的好帥氣!」
  甘露寺臉頰紅通通地說個不停,圓圓的大眼睛越說越亮,毫無保留地朝伊黑投向熱切的崇拜目光,尾巴跟耳朵更是隨著話語的節奏快速地搖來搖去,讓人看得眼花撩亂。
  「還有啊,伊黑先生的氣勢也完全壓過了對方呢!該怎麼說……那隻鬼明明散發著一股黑漆漆的氣息,可是伊黑先生完全沒有被他影響,『沙沙』地就解決掉他了!伊黑先生不光是刀法很厲害,冷靜沉著的應對也很厲害呢!真的超級帥氣的!因為太帥氣了,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比平常還要快呢!」
  其實她剛才第一時間就想和伊黑表達這份心情了,只是擔心他的異樣才沒有多說,因此一聽到伊黑自己提起,她在短短的觀戰中累積的心動馬上一籮筐滿溢而出。
  然而和甘露寺激動的長篇大論成對比,伊黑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
  乍看之下可能會以為他是不曉得如何應對興高采烈的少女才板著臉,但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伊黑的耳根早已紅透,指尖和脖子也稍微染上了不自然的淺紅色,像是慢慢被煮熟的蝦子一樣。
  為了讓她放心,他確實刻意把過程說得更簡單,可是伊黑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因而滔滔不絕地稱讚起自己,更沒想到他都活了這麼久,居然還會因為這點小事不好意思到直視不了對方,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小伙子一樣。
  在她充滿狀聲詞笨拙又直率的讚美之下,明明現在是下雪的大半夜,伊黑卻彷彿身處夏天最熱的正午時分般,害臊得渾身發熱。
  「對了,也教教我那個招式嘛,伊黑先生!我也想那樣……哈啾!」
  講得正開心的甘露寺沒察覺到他的狀態,興沖沖地繼續說個沒完,直到她的噴嚏不捧場地中斷了那彷彿能講上一整晚的氣勢。
  就算兩人都暫時忘記了寒冷,現在依然是大冬天。甘露寺的和服為了方便活動又做得很短,雙腳幾乎毫無遮蔽,她會冷得流鼻水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知道了,下次再教妳吧。雪越下越大了,先回去吧,要是甘露寺感冒就太得不償失了。」
  小小的噴嚏也將伊黑拉回了現實。
  出門時雪下得不大,他們便都沒有特意防寒,只是看著眼前鼻頭發紅的甘露寺,伊黑深刻反省自己太過小看寒冬的夜晚,並將身上的羽織脫下遞給她。
  「呵呵,我不會感冒啦!伊黑先生穿著吧,我比常人還要結實很多喔!」
  甘露寺沒有接下,反倒笑咪咪地將羽織推回給了伊黑。
  別說感冒,甘露寺從狐狸時代就沒怎麼生病受傷過。在她看來,怕冷又大病初癒的伊黑比她更該小心。
  伊黑卻沒有就此打消念頭。他不僅沒有把伸出的手收回,還直接將羽織敞開披到了她身上。
  「我知道妳比一般人強壯,但會打噴嚏就代表會冷吧?穿上吧,妳是女孩子,著涼可就不好了。」
  不顧甘露寺驚訝的表情,伊黑一邊替她將羽織穿好,一邊認真地叮囑她。
  「啊、嗯……謝謝你,伊黑先生……」
  甘露寺這次沒有再推辭,垂著頭向他道了謝,不過她清脆響亮的聲音此時卻少見地含糊又微弱。
  甘露寺知道自己的態度有點失禮,可是在聽到伊黑那麼體貼的話後,她的心跳便一下子又加快了速度,砰咚砰咚的聲音吵得不得了,讓她根本無法好好說話,擠出那幾個字就已經是極限了。
  又來了。甘露寺將自己紅得像個花苞似的臉壓得低低的,暗自在內心想道。
  暖呼呼的、軟綿綿的、甜滋滋的,宛如灑滿砂糖在烤爐上慢慢融化的年糕一樣令人感到幸福,有時候卻又像是要壓壞心臟的重石一樣,令人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無法逃離,眼裡只看得到他,整顆心都只剩下他那雙溫柔的眼睛。
  最近總是如此。
  和伊黑在一起時,她老是會變得奇怪,不僅內心浮現各種陌生的情感,時不時還會做出一點也不像自己的舉動。
  剛才因為不是時候,她沒有深入思考,可是……這到底是什麼呢?
  「…………」
  其實甘露寺早已隱約察覺到了真正的答案,但她總覺得有點害怕,沒有勇氣面對那僅僅隔著一層紗的真相。畢竟一旦揭開來,肯定會有很多東西變得不同。
  習慣了一成不變的她期待變化,卻也有那麼一絲害怕變化。
  對於長命的祂們來說,這或許是無法避免的本性,而活得更久、受過更多傷的伊黑更是懷著與她相似又相異的恐懼。
  漆黑又陰暗的,無法言說的恐懼。
  「……走吧,甘露寺。再這樣待在外頭,我們真的會一起感冒的。」
  彷彿什麼都沒有注意到般,他若無其事地將視線從最喜歡的女孩身上移開,轉頭朝神社的方向邁出腳步。
  「啊、說得也是!我們趕快回去吧!」
  被伊黑的話打斷思緒,甘露寺頓時也顧不得胡思亂想,連忙跟著他踏上了歸途。
  回到神社後,由於已經過了平時的就寢時間,天氣也越發凍人,在互道過晚安後,兩人沒有再多聊,分別回到了房間休息。 
  這一晚,雪下了整夜。
  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類都待在溫暖的棲身之處早早地歇息,閉上眼睛沉沉地進入了夢鄉,藉以遠離現實中逼人的寒氣。
  可是在茫茫風雪中,稻荷神社的深處卻有兩盞燈光即使過了夜半三更,也遲遲沒有熄滅。
  在沒有月光的雪夜中,蛇和狐狸凝視著各自眼中的風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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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7-8 18: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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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戀愛


  直到隔日清晨,雪才終於停了。
  藍空萬里無雲,溫暖的日光灑在雪地上顯得格外閃閃發亮,是今年冬天難得從早上開始就十分暖和的一天。
  看著銷聲匿跡許久的太陽重新出現,甘露寺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
  她既沒有感受到早晨的清爽,也沒有像以往一樣一睜開眼就興高采烈地思考起早飯要吃什麼,畢竟她昨天失眠了整夜,現在只體會到熬夜的反噬,太陽穴微微發疼。
  「這是第二……不對,是第三次的失眠了呢。」
  甘露寺懶洋洋地從被窩坐起身,獨自喃喃說道。
  兩個月中的三次聽起來或許不怎麼頻繁,可是在遇見伊黑之前,甘露寺這數十年一直吃得飽睡得好,已經許久沒被情緒大幅影響生活。之於她來說,這是相當醒目的變化。
  明明失眠不是什麼好的轉變,但甘露寺想到這裡卻掩著嘴笑了起來。
  「呵呵,第一次失眠是伊黑先生醒來那天吧,想到這個冬天不會一個人待在神社,我又緊張又興奮,結果一整晚都睡不著……第二次是邀請伊黑先生一起吃飯那次,那時候還因為太沮喪,連飯都吃不下呢,然後第三次是……」
  她扳著手指細數,然而說著說著,回想起第三次,也就是昨晚失眠的原因,少女本來稍顯不健康的氣色忽然變得紅潤,靈活的大眼睛隨之微微垂下,愉快的自言自語也停了下來,不發一語地抿住了嘴。
  「…………」
  甘露寺昨晚第三次失眠的原因,同樣是因為伊黑。
  和第一次及第二次不同,這次的理由她不僅沒辦法輕鬆說出口,還越想越害臊,忍不住抬起手遮住了一片緋紅的臉,深怕自己的心思被發現。
  不過即使如此小心翼翼,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還是暴露了那份令她輾轉難眠的情感。
  甘露寺蜜璃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綠色。
  只要是見過她的人,往往會對她顯眼的髮色和瞳色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那雙若有所思垂下的綠瞳依舊美麗,卻變得和平時不太一樣。
  如同打磨過後熠熠生輝的翡翠、如同被春風掀起漣漪的湖水、如同生機盎然即將萌發新芽的草地,她的綠色因為與伊黑相識,產生了變化。   
  「……這果然是戀愛吧。」
  小聲地說出口後,甘露寺的心臟頓時被揪緊般地發疼,但與之同時,心頭卻也湧現了一股鮮明的喜悅,讓她不僅雙頰更添紅艷,碧瞳也更加光彩奪目。
  沒錯,甘露寺第三次失眠的理由正是因為她的戀情。
  昨天回到神社後,她的腦海中便無法自止地浮現伊黑的身影。
  不管是斬鬼時帥氣的身姿、擔心她時認真的聲音,還是不由分說為她披上羽織的動作,全都讓甘露寺一回憶起來就心跳不已,根本連一丁點睡意都感受不到。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對伊黑感到心動,在漸漸認識他的過程中,甘露寺多少有注意到自己對伊黑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好感,可是她一直搞不太清楚那份特別究竟是什麼,也有點害怕陌生的情緒會打壞目前的和諧,所以她從來沒有深思過。
  然而,即使對甘露寺來說能和伊黑在一起就已經足夠快樂,感情卻不是她能隨心所欲操控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昨天的狀況和她初次對戀愛產生憧憬的場景十分相似,讓她總算意識到了模糊情感的實體,也或許是在這兩個月間,伊黑總是極為溫柔的目光一點一滴融化了她的心,甘露寺的戀慕之情在昨日終於累積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讓她不得不好好正視自己的本心。
  「戀愛啊……我還以為不會有這一天了……」
  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忽然在一夕之間有了實現的可能性,昨天已經盡情驚訝興奮過的她忍不住有點感慨。
  剛成為神明時,甘露寺也曾經對自己的夢想抱持希望,天真地認為總有一天肯定能找到願意與她廝守一生的夫君,還經常跟當時關係要好的村民訴說這個稚氣的願望。
  沒想到聽了她的話後,村民們卻誤以為甘露寺是在要求獻祭,村子裡因而引起了一陣恐慌,為了滿足她的希望,村長還召開了選婿大賽認真地挑選新郎候補。
  當村長帶著精挑細選的青年們來見甘露寺時,她嚇得僵在原地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在那之後更是費了好一陣子功夫才解開這場誤會。
  也是在那時候,甘露寺才第一次深刻體會到自己與人類的不同。
  她以前不懂得和人類相處的分寸,時不時就會去村裡玩,大家也都對她笑容相待。甘露寺一直以為身分的差異不會影響她與人們交好,可是那天聽到她說獻祭選婿都是誤會時,村長和那天的青年們明顯地鬆了一大口氣。
  其中明明也不乏與她關係不壞的人,他們卻個個都如負重釋,沒有一人例外。
  後來甘露寺偷偷變身到村裡探聽大家對這件事的想法,才發現即使村民對她懷有感謝和敬重,卻同時也畏懼著她。
  有人單純害怕她奇特的外貌,有人忌憚她與常人不同的力量,有人擔心成為她的夫君會永遠長生不老,無法和家人朋友一同生活,甚至有人害怕與她結婚會被當作食物一口吞掉。
  奇特、強大、懾人、怪異……人們能信仰這樣的神明,卻不可能想要這樣的妻子。
  甘露寺當然也想過若對象和她一樣是非人的存在,說不定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但她根本不懂神與神之間來往的禮儀,而且就像狐狸們畏懼她一樣,在神明中,甘露寺也依舊格格不入。
  沒有神像她一樣擁有這般異常的外貌,也沒有神像她一樣年紀輕輕就擁有得天獨厚的力量,更沒有神像她一樣是出自誤打誤撞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坐鎮一地。
  所以漸漸地,她放棄了。
  稻荷神甘露寺不再試圖和其他神明打好關係,也不再主動現身於村民面前。她和兩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只偶爾與不在意這些的孩子們一同玩耍,排解孤身一人的寂寞,等到孩子們長大開始敬畏她或是變得看不見她時,她的玩伴就會再變成他們的孩子。
  漫長的時間就在一代又一代的更迭之中度過,不知不覺中她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怎麼會再為此掉眼淚了。
  可是,與伊黑意料之外的相遇改變了她一成不變的日常。
  雖然不曉得伊黑究竟是神是妖,但他分明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卻將她視作普通女孩子對待,從來沒有在意過她的奇特之處,總是為她著想,耐心地教導她各種事物,是甘露寺至今為止遇過最溫柔的人。
  令她動心的當然不只這一點,伊黑博學、體貼、細心、善良、帥氣……真要數的話,她大概怎麼數也數不盡他的優點,因為在甘露寺的心目中,伊黑儼然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好、最獨一無二的那個存在。
  有了喜歡的對象讓甘露寺非常高興,戀愛卻也同時伴隨著煩惱。
  「不知道伊黑先生覺得我怎麼樣……」
  出於過去的種種經歷,甘露寺對自己沒什麼自信,更何況伊黑一直非常認真地想向她報恩,如果貿然向他告白的話,說不定他會出於責任感答應,那樣就太糟糕了。
  沒想到和伊黑相遇的契機會以這種形式成為一道阻礙,甘露寺不禁感到苦惱,但這倒也不是眼下最緊急的問題。
  身為戀愛初學者,她根本還沒有勇氣進行告白這種高難度的挑戰,甘露寺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不曉得今天該怎麼面對伊黑。
  「我一下子就會臉紅,要是被看出來怎麼辦……」
  甘露寺在鏡子面前又是揉又是搓,千方百計地試圖讓臉頰上的紅暈消失,卻仍然徒勞無功。不如說一想到自己是為了掩飾對伊黑的戀心才這麼拚命,她反而覺得越來越難為情了。
  時間一分一秒無情地經過,如果再繼續磨蹭下去,伊黑和鏑丸說不定會在她準備好早飯前醒來。
  「算了!再煩惱下去也沒用,保持平常心……保持平常心就好!」
  自我激勵完後,甘露寺用力拍了拍雙頰醒神,一股作氣換下睡衣站起身,憑著氣勢「唰」地一聲拉開了紙門。
  只是充滿氣勢的甘露寺才走了不到五步路,就瞪大眼睛在走廊上停了下來。
  「早安,甘露寺。」
  「伊、伊黑先生!?」
  沒錯,她之所以停下腳步,正是因為伊黑像在埋伏似地站在眼前。
  而且和驚訝得合不攏嘴的甘露寺不同,伊黑一臉若無其事,宛如他身在此處沒有什麼大不了似的,但現在離他平常醒來的時刻分明還早了整整一時辰。
  甘露寺不禁回想起了第二次失眠後的早晨。
  那時候伊黑特地起床準備早餐,認真回應了她想和他一起吃飯的任性,令甘露寺十分感動,不過……昨天有發生什麼會讓他一大早來找她的事情嗎?
  昨天因為有鬼闖入,他們深夜才回到神社,再加上伊黑獨自退治了惡鬼,甘露寺原本還以為他今天肯定會睡得更晚一些。
  「……今天雪也停了,天氣暖和了不少,就自然而然醒來了。」
  似乎看穿了甘露寺的滿腹疑問,伊黑不疾不徐地做出像模像樣的解釋。
  他雖然表現得一如既往沉穩,說話的聲音卻不自覺流露出了一絲乾澀的沙啞,視線也沒有像平時一樣正視著甘露寺,不自然地落在一旁。
  不只如此,他的眼眶中還有些血絲,臉色也稍嫌蒼白,肩上的鏑丸更是一臉昏昏欲睡,看起來怎麼也不像他口中所說的「自然醒來」,讓甘露寺更加不解地歪了歪頭。
  她自認不是那麼聰明敏銳的人,可是伊黑的話和他的模樣一點也搭不起來,就連甘露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對勁。更何況,就算確實變溫暖了,現在仍舊是冬天,根本沒有回暖到可以影響伊黑冬眠本能的程度。
  但還不等甘露寺想清楚伊黑的反常,他便再次開口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比起那些,這個給妳,甘露寺。」
  伊黑伸出了一直放在背後的手,將某個東西拿到了她的面前。
  「咦?這個……要給我嗎?」
  甘露寺在愣了一瞬後,臉上的困惑變得越來越深,因為她不僅不曉得伊黑為什麼忽然送東西給她,還連他送的是什麼都不太確定。
  他遞給她的是一雙由綠色布料織成的襪子。 
  不過即使從版型上大概看得出是襪子,這雙襪子卻和她平時穿的足袋不太一樣,除了長度大概長到大腿外,上面還有條紋的花樣,是甘露寺從未見過的款式。
  「這是長襪。在來到這裡前,我在港口附近的城鎮看過洋人販賣這種襪子。甘露寺妳昨天不是有點著涼嗎?再加上妳也說過狐狸們在縫製妳的冬衣,所以我趁今天早起給了他們一些意見,試做了這雙長襪。」
  昨天甘露寺前去協調的狐狸們的紛爭,正是他們製作她的冬衣時產生的意見分歧。甘露寺不習慣穿一般的和服,往往會為了方便行動而將下擺修短,但今年的天氣特別寒冷,負責替她裁衣的狐狸們便分為了製作正常和服跟保持原樣的兩派。
  甘露寺那時將狐狸們的吵架說得十分逗趣,伊黑也沒有想太多,可是實際看到她在雪中紅著鼻子打噴嚏時,他才意識到這件事確實非同小可。
  而且昨夜他也和甘露寺一樣煩惱著各種事情根本睡不著,於是失眠到後半夜,他乾脆去了一趟狐狸聚落,和他們一起徹夜製作了長襪。
  「這種襪子既能夠保暖又很方便行動,我想應該很適合甘露寺……妳覺得怎麼樣?」
  伊黑的話中有著少見的忐忑,異瞳更是一直搖擺不定,直到語畢都無法好好直視眼前的少女。
  昨晚靈光一現想起長襪時,他認為這是個很適合甘露寺的折衷方案,於是迅速付諸了行動,但實際到了贈送的階段,伊黑卻反而事到如今地浮現了各種憂慮。
  她會不會不喜歡這種設計?長襪會不會沒那麼保暖?襪子的顏色會不會還是粉色比較適合?條紋花樣會不會不符合她的喜好?自己的舉動會不會太多管閒事?這種自作主張會不會讓她感到反感?
  在等待甘露寺回應的期間,負面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從腦海中湧現,伊黑的手因為緊張變得越發冰冷僵硬。
  但就在他的內心甚至開始萌生退意的那一刻,一股柔軟暖和的溫度包覆住了他像冰塊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襪子,讓伊黑終於抬起頭,對上了她那雙碧瞳。
  「我好高興……」
  她翠綠的雙眸微微瞇起,像是春光凝結而成的軟玉般溫潤動人,而隨著那塊美玉光芒流動,往日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因滿溢而出的心緒蒙上了一層喜悅的糖衣,雖然讓話語有些朦朧不清,卻清晰傳達出了她收到這份禮物最真實的感情,讓他的內心忍不住隨之一陣發甜。
  「…………」
  這次換伊黑愣住了。
  從深夜和狐狸們一同趕工到清晨在廊上等待甘露寺的這段期間,他想像過很多種她收到襪子的反應。
  她激動時總是會絮絮叨叨地不停說話,所以他想過她或許會像麻雀般可愛地訴說自己的欣喜,他也想過她或許會驚訝得不知所措,畢竟她不管大小事都會直率地做出反應。
  由於刻在骨子裡的悲觀和謹慎,伊黑還設想過更多種可能性並一一思考了該如何應對,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會露出這麼高興的笑容。
  作為掌管豐饒土地的稻荷神,她應該見過更多好東西才對。
  然而就為了這麼簡單的一雙襪子,日光照映下的少女笑靨如花,令他甚至有那麼一剎那,希望時光就這樣永久停留在這一刻。
  但伊黑很快就反悔了。
  因為下一個瞬間,她臉上的笑顏頓時綻放得更盛。
  「我跟你說,其實我是第一次收到供品以外的禮物……所以能從伊黑先生手中收到第一份禮物,而且還是這麼棒的東西,我真的、真的好開心。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這雙襪子的!」
  她寶貝地拿著那雙新芽色的長襪,可愛的臉龐帶著前所未有明亮耀眼的喜色,令他也不自覺勾起了唇角。
  「妳喜歡就好。」
  看到她那麼喜歡自己所送的禮物,先前的擔憂和熬夜的不適在這一瞬間全數消失,除了單純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外,能留給她一個有意義的紀念品,伊黑也感到萬分慶幸。
  「…………」
  一想起在這之後得告訴她昨晚下的決斷,伊黑的笑容稍微黯淡了一些。
  這小小的異樣被隱藏在繃帶之下,甘露寺沒有察覺的機會,只是愛不釋手地研究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禮物。
  「伊黑先生、伊黑先生,我可以現在穿看看嗎?」
  她一邊拿著襪子在腳上比劃,一邊興高采烈地問,充滿期待的模樣令人難以產生拒絕的念頭。
  「當然,那已經是妳的東西了。」
  伊黑也不是例外,立刻點頭給了她肯定的答覆。
  「太好了!穿起來一定會很可愛吧~」
  甘露寺的語尾和尾巴一樣飄飄然地上揚著,但就在她打算坐下來穿上襪子時,尖尖的狐耳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直直立了起來。
  「對了!伊黑先生,我想到了一個好點子!」
  「好點子?」
  面對伊黑困惑的回問,甘露寺興奮地湊到了他的面前繼續說下去。
  「我們今天一起去村子玩吧!我跟你說,其實今天村子裡有集市喔!小葵他們應該也會去玩,是個能夠履行和他們約定的好時機!況且……」
  雖然前兩個原因也是甘露寺想到這個點子的關鍵,不過猶豫了一下後,她還是扭扭捏捏地說出了一部分的真心話。
  「難得收到了這麼棒的新襪子,我、我覺得要是能和伊黑先生一起出去玩一定會很開心……你覺得呢?」
  她明明想要好好愛惜襪子,可是說著說著卻因為緊張不小心用力捏住了手中的布料。除了害怕自己太過唐突嚇到對方外,甘露寺更怕她想和心上人出去的私心暴露,讓敏銳的伊黑察覺到她的心意。
  「畢、畢竟,今天天氣這麼好,不出去很可惜嘛!而且伊黑先生的身體狀況也好很多了,走遠一點應該沒問題……啊,但、但是,如果伊黑先生今天不想出門的話也完全沒關係喔!集市也不是只有今天有,改天再去也沒問題!和孩子們的約定也不用急於一時,我就是看天氣好忽然想到,那個……仔細想想現在才說要出門很突然吧……抱歉、我一時太興奮了……」
  明明伊黑什麼都還沒有說,甘露寺便忍不住接二連三找起了各種藉口,最後更是害怕到為他的拒絕做起了鋪墊。
  看著面紅耳赤地慌亂起來的少女,伊黑沒有多說什麼,異色的雙瞳僅僅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短短不到一瞬,便恢復為了平常溫柔的目光。
  「沒那回事,我也覺得這是個好點子。」
  「咦?伊黑先生,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也贊成甘露寺的提案。今天天氣確實很好,而且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的身體狀況的確復原了不少,是該找時間向那些孩子道謝。最重要的是,我也覺得甘露寺一起逛集市一定會很開心。」
  聽到伊黑這麼仔細的回覆,過於緊張的甘露寺一時之間還沒能馬上理解他在說什麼。
  在腦袋中重新咀嚼幾次他的一言一語後,她才終於發現原來他是一句一句細心地在回應她胡亂說出的每一個理由,而且還是以全面肯定的形式回應。
  注意到她現在才恍然大悟,伊黑不禁笑了出來。他的笑容和他身上的冰冷色調不同,溫暖又帶著點無奈和寵溺,讓甘露寺心臟和九隻尾巴在慢了半拍後,兩邊同時快速地動作了起來。
  「嗯……嗯!一定會很開心!我們這邊的集市每年都辦得很熱鬧,去了一定不會後悔!我保證!」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
  雖然「雀躍」這種字眼不太符合伊黑的形象,但凝視著甘露寺,他心中的期待也越發高漲。
  「嗯,我也好期待!今天一定會變成很棒的一天!」
  可是不只是他,她也滿心洋溢著期盼。
  翠綠的瞳仁閃閃發亮,甚至連葉櫻色的髮辮都被激動的尾巴碰到而輕輕搖晃,宛如花瓣紛飛,伊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少女繽紛的色彩奪去,恍然有種春天提前到來的感覺。 
  「…………」
  雖然甘露寺突如其來的邀約讓他嚇了一跳,昨天原訂的計畫也必須暫時延後,但他絲毫不為感情用事答應而後悔,畢竟只要是她的願望,他都想盡力達成。
  再說,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本就有限,既然剩下的時間也不長了,那麼多留下和她的各種回憶……應該也不為過吧。伊黑無意識地在心中替自己的行為辯解,將原本打算盡快告訴她的那番話又放回了肚子裡,集中精神到了當下與她的約定。
  「甘露寺,那我們該什麼時候出發?還有,和孩子們要在哪裡會合?」
  聽伊黑問得仔細,甘露寺也在腦袋中一步步規畫起這個一時興起的點子。  
  「我知道他們平時集合的地點,所以這方面不用擔心,至於時間……現在還很早,我去準備早飯,伊黑先生和鏑丸先休息吧。飯做好時我會去叫你們的,吃完飯我們再出去吧!不睡飽的話可是會沒有精神的!」
  想好大概的計畫後,甘露寺輕輕點了點鏑丸規律晃著的小腦袋,讓到剛才為止都一直在打瞌睡的白蛇總算睜開了半瞇的眼睛。
  「抱歉,鏑丸還沒完全睡醒……」
  伊黑也苦笑地撫了撫睡眠不足的摯友。
  鏑丸本來就是蛇,即使在他成為神之後牠變為了類似於神使的存在,但仍舊比他更容易受動物本能的影響。
  伊黑昨晚也好幾次勸過鏑丸先去睡覺,不過作為他的摯友,牠還是忍著睡意陪他一起熬夜煩惱、通宵做了襪子。
  「沒關係啦,離集市開始還有時間,伊黑先生和鏑丸一起多睡一下吧。」
  「我沒這傢伙那麼睏,既然都已經醒了,我也來幫忙妳準備早飯吧。」
  要說睏還是不睏,伊黑當然睏,他現在力量不足,沒辦法像以往隨意調整身體狀態,可是平時麻煩甘露寺替起不來的他們做早餐就已經夠不好意思了,現在他實在沒辦法厚著臉皮去睡回籠覺。
  「呵呵,不用啦!這雙襪子……肯定花了不少時間製作,對吧?所以早餐就盡管交給我,讓我回報一下吧!」
  甘露寺不像伊黑那麼敏銳,總能察覺到環境和他人細小的變化,可她也不是笨蛋。手中的襪子做工精緻,而且也不是狐狸們做慣的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稍微早起給些意見」能做出來的。
  但如果不是早起而是徹夜趕工,就並非不可能。假設他昨晚和她一樣一夜未眠的話,伊黑臉上的憔悴和鏑丸的睏意便也同時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她知道這麼推測有點自作多情,只是以她對伊黑的了解,溫柔的他確實有可能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噴嚏就如此用心。
  聽到她這麼說,伊黑卻愣住了。
  他沒想到她會注意到自己因為難為情而撒的小謊,更沒想到她發現後既不戳穿也不生氣,甚至還想「回報」他這點微不足道的心意。
  明明她才是給了他數之不盡事物的那個人……
  「甘露寺,我--」
  「好啦,別在意早餐這種小事了,快去休息吧!」
  沒等伊黑說完,甘露寺便搭著他的肩膀將他轉了個方向,少見地展現出了強硬的一面。
  其實確切來說也稱不上少見,雖然她平時不太會果斷反駁伊黑,但只要和他的身體狀況有關,她都會格外堅持。
  這次也是,甘露寺沒有留給伊黑繼續辯解的機會,朝著廚房的方向邁出幾步和他拉開一小段距離後,才笑咪咪地向他揮揮手。
  「那我先去煮飯了,等會見吧,伊黑先生!」
  「……抱歉,謝謝妳,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感受到她態度中的堅定,伊黑老實地應下了她的好意。畢竟他很清楚自己只要碰上甘露寺總是屢戰屢敗,就像昨晚他也沒能阻止她一同前往退治惡鬼一樣,他總是贏不過她。
  「嗯,晚安!」
  他的鬆口讓甘露寺心花怒放的露出笑容,而在放下心的瞬間,她也遲來地想到作為回報,這頓早餐她應該做伊黑想吃的東西才對。
  「伊黑先生,你今天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嗎?」
  問出口的同時她也在腦海中思考著伊黑吃得比較多的幾樣菜式,像是昆布味噌湯、茶碗蒸、煮芋頭之類的,可是聽到她這麼問,伊黑卻一掃先前的猶疑不決,果斷地給了她回應。
  「只要是甘露寺做的,什麼都好。」
  蛇的瞳孔如鋒刃般尖細銳利,卻直到最深處都盈滿柔和的笑意,看得出他確實發自內心這麼想,也打從心底期待著她的料理。
  但聽到他這麼說,甘露寺卻忽然之間迅速地背過了身。
  「呃,我、我知道了……那、那、那、那就等會見!」
  背對著他結結巴巴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後,她便飛快地跑了起來,一溜煙便消失在了伊黑的面前。
  「啊、嗯、等會見……」
  被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留在原地,伊黑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還認真反省了幾分鐘自己那樣的回應是不是反而給甘露寺添了麻煩,所以才讓她氣沖沖跑走了。
  他不知道--慌張逃跑的少女現在正滿臉通紅,心中甚至想著和剛才的他完全相反的想法。
  「嗚嗚……我果然贏不過伊黑先生……」
  戀愛中的小狐狸像小鹿一樣在廊上匆匆亂撞,隨著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野莓般酸甜的嘆息不合季節地悄聲流過冬季的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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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7-15 21: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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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市集


  今天是舉辦市集的日子。
  孩子們正聚集在以往出去玩的集合地點,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該從廣大市集的哪個攤位開始探險。
  「本大爺想去吃天婦羅!市集上來的那個大叔炸得特別好吃!」
  外觀如女孩般端正的伊之助興致勃勃地說。想像著剛炸好的天婦羅酥脆的口感,他藍色的大眼睛閃閃發亮,嘴角似乎就快流下口水了。
  「又是天婦羅?你家前幾天不是才吃過天婦羅嘛!市集就應該做點特別的事情才對!」
  一頭金髮的善逸卻不買帳地撇了撇嘴。無視於伊之助不滿的眼神,他笑咪咪地轉向身旁綁著粉色緞帶的女孩。
  「禰豆子、禰豆子,我聽說這次甘味處會推出新的甜點喔!據說是用了柚子的甜點,賣相好像也很可愛喔!禰豆子喜歡吃甜食吧?我們一起去吃吧!」
  聽到善逸所說的小道消息,禰豆子的雙眼不禁像伊之助一樣亮起光芒。
  「這次有新的甜點啊!善逸消息好靈通,我完全不知道呢……不過,我也想看看布料呢!要是能找到便宜又好看的,就能替花子他們做新衣服了。」
  甜點雖然令人心動,可是禰豆子最近也正好想替弟弟妹妹們做些新衣,所以作為家中長女,她實在無法錯過市集這個大好機會。
  「買好吃的東西再去看怎麼樣?邊吃邊看就不會肚子餓了,那家天婦羅和甘味處也離得不遠。」
  彷彿聽見了妹妹沒說出的心聲似的,禰豆子的哥哥炭治郎總結了三人的話,恰到好處地提出妥協方案,然而伊之助和善逸的爭吵卻沒有就此停下。
  「那就先去吃天婦羅!」
  「天婦羅每年都有,應該先去看甜點吧!新商品說不定一下就會賣光!」
  兩人都不肯退讓地堅持著自己的意見,看著他們一如既往拌嘴拌個不停,竈門兄妹也只能苦笑地勸解,葵則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比起吃的東西,我更想去看看賣書的攤販呢……香奈乎呢?」
  注意到一旁的香奈乎還一句話都沒說,葵於是問道。
  「我……那個……」
  不擅長表達意見的香奈乎不禁有些結巴,但不等她努力組織完話語,伊之助的大嗓門就先一步冒了出來。
  「妳也想吃天婦羅吧!」
  「伊之助你別擅自替香奈乎發言!香奈乎肯定也對甜點比較有興趣!對不對,香奈乎!」
  「呃……我……」
  被激動的善逸這麼一問,香奈乎頓時變得更加不知所措,僅僅是茫然地眨著眼睛。
  「真是的,你們兩個安靜點!」
  葵趕緊站了出來,替不擅言詞的香奈乎趕走了大呼小叫的兩人。
  而看著若有所思的香奈乎,炭治郎忽然回想起了上次市集的事。
  「香奈乎……該不會還很在意上次沒看到的蝴蝶戲法?」
  那時候因為沒趕上時間,他們漏看了一場蝴蝶的戲法表演,當時香奈乎的臉上少見地露出了明顯的沮喪,讓他印象十分深刻。
  沒想到炭治郎記得這件事,香奈乎又驚訝又高興,輕輕點了頭。
  「嗯,我想看……」
  聽到香奈乎這麼說,葵倒是有點傷腦筋地皺起了眉頭。
  「原來如此,香奈乎想看那個啊。不過這樣一來大家想去的地方都滿分散的,該怎麼辦呢……」
  「所以說天婦羅!」
  「我就說甜點會比較搶手!」
  葵的話讓善逸和伊之助又爭先恐後地吵了起來,而看著他們這副模樣,禰豆子和香奈乎便主動退了一步,笑著說不用在意自己的意見,可是即使她們讓步,炭治郎和葵依舊認真思考著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讓大家都逛得盡興。
  就在孩子們吵吵鬧鬧討論不出結果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忽然毫無預警地響起。
  「呵呵,我的話想先去吃糰子呢!」
  熟悉的少女音色讓稚氣的爭吵停了下來,空氣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六個孩子一齊轉頭朝身後望了過去,接著果不其然地看見了那個長著狐狸耳朵的粉綠色身影。
  「好久不見,大家!怎麼了?還沒決定要從哪裡逛起嗎?」
  「蜜璃大人!啊,還有那個蛇的人!」
  看見許久未出現的甘露寺和伊黑結伴出現,幾個孩子先是驚訝地睜大了雙眼,然後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三步併作兩步跑到了他們的身旁,嘰嘰喳喳問起了累積兩個月的疑問和好奇。
  「蜜璃大人,這個人已經沒事了嗎?」
  「蛇大叔!你已經不會再躺著不動了嗎?」
  「白蛇……也沒事了嗎?已經不會冷了嗎?」
  「如果還會冷的話,可以拿我的圍巾去用喔!」
  「不只哥哥的,我的也可以借你喔!對了,哥哥,下次供奉時我們多帶點炭過去吧!」
  「說得也是,真不愧是禰豆子,想得真周到!」
  「咦?不過大叔不是和蜜璃大人一樣是神明嗎?神明也會怕冷嗎?」
  「會吧?不然他那天怎麼會倒在雪地裡?」
  「不是生了病之類的嗎?」
  「神明會生病嗎?大叔,那現在你的病已經好完全了嗎?像這樣出來沒問題嗎?我前陣子感冒的時候照樣跑出來玩,結果回去就被這傢伙和老媽罵了,你也要注意點啊!」
  「伊之助!你怎麼能對比我們年長的對象這麼說話!還有會發著燒出去玩的只有你吧!不好意思,他太失禮了……可是您的身體狀況真的還好嗎?」
  「呃,我……」
  面對毫不怕生圍在他身邊的孩子們,伊黑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和甘露寺不同,從前他仍是神明時不太會和村民進行不必要的對話,即使現身於人前,人們大多也會因他特異的外表和土地神的身分而誠惶誠恐,像這樣被孩子團團包圍的狀況,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
  孩童的聲音帶著毫無雜質的純真,就連有些失禮的話也聽得出沒有丁點惡意,讓不習慣他人善意的伊黑反倒覺得茫然,腦袋一片空白。
  「真是的,大家一次問這麼多,伊黑先生會回答不完的!一個一個來,蜜璃大人會全部告訴你們的!」
  注意到了伊黑眼裡出現少見的慌亂,甘露寺先一步替他解了圍。
  伊黑本來不想為這點小事麻煩她,可是面對熟悉的玩伴,孩子們更加沒有顧慮,一溜煙就跑到了她面前開始一一發問。
  「蜜璃大人,那個人叫做伊黑先生嗎?」
  「嗯!他叫做伊黑小芭內喔,白蛇的名字則是叫做鏑丸!」
  「蜜璃!他真的已經沒事了嗎?不會再一動也不動了吧?」
  「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所以我才會和伊黑先生一起來找大家玩喔!」
  「那蜜璃大人……今天可以和我們一起逛市集嗎?」
  「嗯,我們就是為了兌現和大家的約定才來的!今天盡情玩吧!」
  聽到甘露寺這麼說,孩子們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剛才還皺著眉頭苦思的葵和炭治郎也暫時忘了煩惱露出笑容,就連方才還認真討論著的「神明會不會怕冷」或「神明會不會生病」也一轉眼就被他們拋在腦後,隨即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蜜璃大人,妳今天穿得跟平常不一樣呢!那是什麼?」
  指著甘露寺的綠色長襪,善逸像是迷上了快問快答遊戲一樣接著問道。
  「你問得很好!這是伊黑先生送我的襪子喔!這種長襪既保暖又方便行動,很可愛吧~」
  一講起新襪子,甘露寺頓時換上心花怒放的笑臉,還忍不住顯擺似地在孩子們面前轉了個圈,欣喜之情顯露無遺。其實她之所以會想出門,也多少有著想向人分享這份心情的緣故在。
  看到甘露寺這麼興高采烈地和孩子們說起自己送的禮物,伊黑凝視著她的異瞳隨之染上笑意,溫柔得像是能融化遍地的積雪。
  「蜜璃大人和伊黑先生很要好呢!」
  嗅到兩人之間花香般柔和甘甜的氣味,炭治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就是說啊,媽媽在收到爸爸採回來的花時也會像這樣笑咪咪的,蜜璃大人一定很喜歡這雙襪子吧~」
  禰豆子的母親和甘露寺長得並不像,可是在這一刻,撫著襪子的甘露寺卻與她回憶中摸著花瓣的母親看起來十分相似,就連禰豆子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蜜璃大人的聲音聽起來的確非常開心……難、難道我們的蜜璃大人和這個伊黑先生已經墜入愛河……?」
  善逸在孩子們中對這種事情最感興趣也最在意,他還跟甘露寺私下聊過幾次有多想與禰豆子結婚,所以他率先察覺到了兩人之間若隱若現的情愫。
  「墜入愛河?那是什麼意思?是蜜璃常說要找的那個廝什麼的人嗎?」
  聽到善逸瞪大雙眼驚訝地那麼說,伊之助不知所以地挑著眉問。和善逸相反,他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連甘露寺說過的「想要廝守一生的人」都沒有完整記下來,只是一臉困惑地看向甘露寺,滿心以為她會像先前一樣乾脆地給出解答。
  這次的問題卻難倒了甘露寺。
  「這、這個嘛、那個、呃……」
  現在當然不是什麼坦白心意的好時機,她也壓根兒沒做好告白的心理準備,所以就常理來思考,她應該要盡可能自然地帶過這個話題才對,可是被孩子們注意到自己的戀慕之情讓甘露寺一下慌了陣腳,根本想不到什麼好說詞。
  而且就情感上來說,她也不想做出否定的回答。
  無論出自什麼原因,甘露寺都不想在伊黑面前說出「不喜歡他」這種違心之言,因為她是真的很喜歡他。
  當甘露寺苦苦糾結著該如何回答時,伊黑卻先一步站了出來。
  「你們誤會了,我們並不是那樣的關係。甘露寺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恩人,豈能對她有那些非分之想。」
  他說出這段話時的眼神依舊溫柔,聲音也一如平常低沉穩重,只是對甘露寺來說,這份善意的解圍卻像一桶冷水般澆熄了她所有的感情。
  「…………」
  伊黑說的沒錯,他們確實不是那樣的關係,不過見他如此平靜地陳述事實,甘露寺既覺得方才手忙腳亂的自己像個傻瓜,也忍不住因他淡薄的反應感到沮喪。
  她知道伊黑沒有惡意。這段日子他們朝夕相處,她比誰都清楚他是多麼重情重義的人,但也正因如此,那句「豈能對她有那些非分之想」才更讓甘露寺感到寂寞。
  難道就因為是恩人,她的單相思便永遠只能是單相思嗎?
  才剛發芽的戀情這麼快就遇到了打擊,原本還得意洋洋炫耀著襪子的甘露寺不禁越想越消沉,身後的尾巴也悄悄下垂成了落寞的角度。
  「蜜璃大人……?」
  站得離甘露寺最近的葵眼尖地察覺了她的異樣。
  望著甘露寺複雜的神情,再回想起善逸、禰豆子等人剛才說的那些話,葵來回看著伊黑和甘露寺,總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只是葵對這種事情還似懂非懂,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讓甘露寺提起精神。
  就在女孩一個人乾著急時,總算有雙眼睛和她對上了視線,那是一雙非常漂亮又尖銳的爬蟲類瞳孔,沒錯,也就是--伊黑--肩上的鏑丸。
  「……!」
  接收到葵困惑又憂心的目光,本來還睏倦地打著呵欠的鏑丸立刻清醒了過來。
  作為近距離看著伊黑和甘露寺相識以來點點滴滴的見證蛇,他或許比兩人還瞭解他們腦袋中各種彎彎繞繞的心思,於是不需要任何言語,鏑丸在轉瞬之間就理解了現狀,急忙付諸行動戳了戳伊黑的頭。
  「鏑丸……?」
  因為怕說得太明顯會造成反效果,鏑丸一語不發,僅僅是不斷戳著他的頭並瞄向甘露寺和葵的方向,然而伊黑卻沒能正確理解好友的用心良苦,甚至還錯誤地靈光一閃,將他的提醒解讀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對了,當初帶甘露寺過來的就是妳吧?這麼說起來,我還沒正式向你們道謝。」
  平常十分敏銳的伊黑此時會錯意地看著葵,移動腳步重新站到了孩子們面前。
  「不只是她,要是沒有你們注意到鏑丸的話,我現在就沒辦法站在這裡。謝謝你們,多虧有你們,我才能重獲新生,對我和鏑丸來說,你們同樣是非常重要的恩人。」
  雖然道謝的對象是小孩,但伊黑沒有半點輕視之意,對他們每一個人都鄭重其事地說了一聲謝謝。
  從大人口中收到如此正式的道謝,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既開心又害臊,紛紛帶著笑臉說起「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啦」、「伊黑先生沒事就好」等回應,就連所有人之中最為靦腆的香奈乎也對著伊黑和鏑丸輕聲說了句「不客氣」,周遭自然瀰漫起一股溫馨的氛圍。
  見他們這麼高興,甘露寺也不自覺跟著笑了,只是因為前一刻的她還垂著尾巴悶悶不樂,葵和鏑丸怎麼看都覺得她是在強顏歡笑。
  責任感深厚又死腦筋的葵一心認為得為甘露寺做些什麼,所以繼鏑丸之後,她主動出聲打斷了大家一團和氣的對話。
  「話、話說回來,我們的討論還沒得出結果呢!趕快決定要去哪裡吧!」
  葵的這番話也不完全是為了轉移話題,他們的討論確實還沒有結論,即使市集不會一彈指就結束,但早點決定、早點出發絕對不會有什麼壞處。
  「不過大家想去的地方都不一樣,我們的零用錢也有限……」
  聽葵提起這件事,先前和她一起煩惱的炭治郎為難地回應。
  「不然乾脆分開逛?各自先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好啦。」
  看他們左思右想也沒想到什麼,伊之助不假思索地提議道。
  他的提案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但禰豆子卻少見地第一個提出了異論。
  「可是難得蜜璃大人和伊黑先生一起來了,分開逛不就太可惜了嘛!」
  聽到不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反駁他人的禰豆子蹙眉這麼說,將禰豆子放在第一優先順位的善逸於是認真地運作起了大腦,接著靈機一動地想到了個絕妙的好點子。
  「啊,那不然分開逛完後,途中大家再會合吧!我們分成兩人一組,比比看誰去的地方最有趣!」
  「喔,這個點子不錯耶!本大爺絕對會贏的!」
  一聽到勝負,伊之助馬上燃起了鬥志,二話不說地接下了戰帖,完全沒意識到善逸話中的別有用心。
  其他人雖然大概猜到了善逸在想什麼,卻同時也覺得這個折衷案既有趣又能解決眼下的困境,因此所有人都沒有提出異議,接二連三依著想去的地方、想約的人開始分起了組。
  「蛇大叔就跟我一組吧!我帶你去吃最好吃的天婦羅!」
  或許是方才的道謝讓伊之助很高興,他一把拉住伊黑的袖子,興致勃勃地想介紹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給對方。
  但不顧伊之助的笑容如此燦爛,葵卻在伊黑回覆前毫不留情地將那隻肉嘟嘟的手拉了開來。
  「伊黑先生跟蜜璃大人同一組比較好吧?蜜璃大人最了解村子,在我們之中最適合替伊黑先生做嚮導了。」
  她板著一張小臉義正嚴詞地認真說道,彷彿並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思,真的發自內心這麼想一般。
  「小葵?」
  「等等,葵,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葵這句話不僅讓伊之助氣沖沖地跳了起來,也讓忽然被點到名的甘露寺愣了愣。老實說在她開口之前,甘露寺本來還想著既然伊之助想和伊黑一起玩,那自己正好可以和葵一組,順便買點禮物給上次冒雪帶路的她。
  「伊之助就跟我同一組!你感冒才剛好,我得代替伯母看著你別吃太多天婦羅才行!」
  小女孩單手拉著伊之助的耳朵將他拖了過來,稚嫩的聲音中有著不容拒絕的威嚴。
  「嘖,知道了啦!」
  看到她擺出這個架式,作為相處多年的玩伴,伊之助馬上就明白了葵肯定不會輕易退縮,況且他也知道無論她嘴上再怎麼嚴厲,出發點還是為了他好,於是便嘟著嘴應下了。
  反倒是甘露寺還沒反應過來。
  她當然不是不想和伊黑一起逛市集,只不過因為剛才的事情,她有點害怕自己會在伊黑面前失態,可是就在她猶豫著該怎麼做時,迫不及待想和禰豆子約會的善逸就率先發號施令了。
  「那吃完午餐後再在這裡集合,最輸的一組要接受懲罰喔!預備--開始!」
  當善逸說完「開始」二字的那一瞬間,孩子們便全心投入了這場比賽遊戲中,兩兩一組的小小身影一轉眼就跑得不見蹤跡,只留下還沒跟上孩子們高昂興致的伊黑和甘露寺兩人在原地發呆。
  「呃……」
  唐突地迎來和伊黑兩人獨處的時光,甘露寺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但為了不讓他起疑,她還是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像平時一樣朝氣蓬勃地露出了笑容。
  「總、總之我們也出發吧,伊黑先生?雖然事情變得和一開始想像得不太一樣……不過就像那些孩子說的一樣,我可是比誰都還要熟悉村子喔!作為土地神,可不能在這場比賽中輸給他們!」
  說著說著,生性單純的甘露寺也默默燃起了鬥爭心,而且一想到這是第一次和伊黑一起去鎮上玩,她的少女心更是不知不覺戰勝了各種雜念,腦海中對初次約會的想像開始不停膨脹,垂下的尾巴也慢慢翹了起來。
  「說得也是,那就拜託妳了,甘露寺。」
  看著甘露寺的綠瞳越來越閃閃發亮,伊黑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讓她這麼開心,卻也笑著點了點頭。
  「嗯,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會讓伊黑先生玩得很開心的!」
  然後也要再努力讓伊黑先生更喜歡我一點!
  在心中信誓旦旦地向自己宣言後,甘露寺接下來便完全將心情切換了過來。


本文最後由 貍子 於 2022-7-15 21: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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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7-15 21: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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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寒風、踏過積雪,小狐狸蹦蹦跳跳地搖著尾巴,和最喜歡的蛇先生一同走向了人類的城鎮。  
  在進入鎮裡之前,落後其他隊伍一大截的伊黑和甘露寺又暫時停下了腳步。這次倒不是因為出了什麼問題,而是作為非人的存在,他們得先做點「掩飾」。
  伊黑不太擅長這類法術,可是對三不五時就會偷偷跑到鎮上的甘露寺來說,這方面是她的強項。透過她純熟的變化之術,兩人假扮為一般遊客,總算開始逛起了本日的一大盛祭。
  大型市集在這個地區是半年舉行一次的大活動,信奉稻荷神甘露寺的各個村子都會參與,期間也經常會有小規模的市集或祭典,所以這一帶總是十分熱鬧。
  對村民們來說,這些節目已經自然融入了生活之中,炭治郎這一代的孩子們更是從懂事以來就參加過好幾次,不過在甘露寺剛成為神明時,其實並沒有這種習慣。
  當時一年中最多只會舉辦一、兩次類似交換物資的活動,除了特定節日外也甚少舉辦祭典,甘露寺出手相助的那一年更是因為收穫欠佳,村子裡充斥著慘澹的氣氛。
  在獲得她的庇佑後,村民才終於苦盡甘來,不僅生活漸漸變得富裕,交易也越發興盛,再加上有了稻荷神這個共同的信仰,以往交集不多的村落開始頻繁來往,近幾十年間才陸續發展出了像這樣的各種活動。
  如果真的是初次參加的旅人,想必現在已經眼花撩亂,一不小心就被一個比一個積極叫賣的攤位推銷得荷包空空了,可是多虧了經驗豐富的甘露寺,市集初學者的伊黑逛得十分順遂。
  從各種小吃點心、玩具、日用品甚至到雜耍表演,她對每個攤位都暸若指掌。
  雖然因為甘露寺實在太不擅長說明,有時候不到現場看看很難理解她到底想表達什麼,但少女充滿熱情的介紹讓伊黑即使不明就裡,也忍不住被她的雀躍打動。
  一路走下來,除了大開了一番眼界外,甘露寺歡快的聲音也將周遭的空氣染上了明亮的顏色,使得伊黑繃帶下的嘴角怎麼也止不住笑意。
  他不禁在心中默默祈求太陽動得再緩一點、時間過得再慢一點,好讓他能再多和她說幾句話、多看幾次她的笑容,將她的一舉一動全部深深烙印到腦中,哪怕只有多一秒也好。
  對於壽命漫長到成為一種變相折磨的伊黑來說,這是他過去從未浮現過的願望。不過,無論他再怎麼不捨得與甘露寺共度的時光,時間仍然不會為任何人停歇。
  日頭正中,轉眼間已經將近中午。
  為了儲備下午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的體力,甘露寺帶著伊黑到了發放甜酒的茶水處稍作休息。 
  「來,這是伊黑先生的份!現在這個天氣最適合喝甜酒了,很溫暖喔~」
  她笑咪咪地將冒著熱氣的茶杯遞了過來,甘甜的米香隨之飄溢,令兩人即使一路上吃了不少零嘴卻還是食指大動。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嗯,我也開動了!」
  伊黑接下杯子後,甘露寺便也小口小口喝起了熱騰騰的甜酒。
  雖說是免費發放的暖身飲料,但村人們卻沒有偷工減料,嚼著尚未完全融化的酒槽,柔和的甜味和溫熱的酒水一同從口中滲透進全身,讓她頓時放鬆了下來,白皙的臉蛋也跟著浮現了兩團淺粉色的紅暈。
  被她一臉滿足的神色所影響,已經有八分飽的伊黑不由自主再多喝了幾口,並學著她咬起了沒溶解的酒槽,然而咬著咬著,嘴裡卻反而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味道。
  「……甘露寺,這裡面加了生薑嗎?」
  在他口裡擴散開來的正是帶有微微刺痛的辣味。伊黑怎麼也沒想到主成分是砂糖和酒槽的甜酒會冒出這種味道,不由得有些困惑地問道
  「嗯!有加切碎的生薑,既可以暖胃也可以暖身喔!」
  和伊黑的不解相反,甘露寺毫不猶豫地回答,彷彿生薑的存在理所當然一樣。
  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伊黑為什麼會這樣問。
  「咦?難道只有我們這邊會加嗎?伊黑先生喝過的甜酒不是這樣嗎?」
  「至少我是第一次喝到⋯⋯甜中帶著辣味,和我知道的甜酒不太一樣。」
  甜酒經常作為供品被獻給神明,伊黑對這種酒也不陌生,因此溫潤甜味中的那抹辣味才更顯突兀。
  「是這樣嗎!原來甜酒也有地域區別啊,我都不曉得……」
  甘露寺沒怎麼踏出過這一帶,伊黑的話讓她著實吃了一驚,但感嘆到一半,她又想到了另一個有關甜酒的問題。
  「啊,那伊黑先生故鄉的甜酒該不會也不加蜂蜜?因為我喜歡吃甜的,所以我成為土地神後,甜酒裡就都會再多加蜂蜜……」
  聽到甘露寺這麼說,伊黑反倒再喝了一口杯中的甜酒。
  「原來如此,這是蜂蜜啊,難怪比記憶中的味道還要甜。」
  在細細品嘗過後,他恍然大悟地說。
  生薑的味道相對顯著,伊黑很快就注意到了,但蜂蜜和砂糖相似的甜味他卻分辨不太出來,原本還以為只是單純的調味不同。
  「味道是不是太重了?要是伊黑先生喝不習慣的話,千萬不要勉強喔!我再去幫你換一杯新的!」
  她認真地向伊黑說道,似乎只要他一點頭便準備衝出去拿一杯新的甜酒,不過他卻笑著搖了搖頭。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這裡的甜酒雖然是沒嚐過的味道,可是很好喝。該怎麼說……就像甘露寺坐鎮的這塊土地一樣,即使有很多從未見過的景色,卻既新鮮又有趣,讓人忍不住再三回味。」
  這麼說完後,像是在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他又喝了一口甜酒。帶有一絲辣味的酒甜而不膩,在口中留下甘醇綿長的滋味,暖和了在冬日裡走了大半天的身體。
  「這樣啊,呵呵,那就太好了。」
  見伊黑不僅沒有一點勉強,還這麼稱讚她的家鄉,甘露寺在高興之餘,心中打轉已久的某個念頭也浮現於腦中。
  這個念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也不曉得現在是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於是轉了幾次手中的茶杯後,才總算鼓起勇氣開口。
  「伊黑先生,我問你喔,你剛才那麼說……是喜歡這裡的意思嗎?」
  想到接下來打算說的提案,甘露寺謹慎地向伊黑確認道。
  「是啊,我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今天又變得更喜歡了。像這樣看著市集上充滿活力的人們,就能感受到甘露寺將這一帶治理得很好,畢竟生活困苦的話,就不可能有那樣幸福的笑容了。」
  伊黑一路從島上走來看了不少村鎮,這裡並不是最為富有的城鎮,也不是景緻最為特殊的名勝,但這個地方的村民卻人人都笑口常開,就像他們供奉為神的那個狐狸少女一樣,讓他實在很難產生一點反感。
  「嘿嘿,我沒有做什麼啦……努力的是村民們才對。像今天的市集也是大家用心籌辦的,我只是在他們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稍微幫點忙而已。」
  他的稱讚讓甘露寺一時忘了原本想說什麼,害臊搔了搔臉頰,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笑容。
  說實話,她也沒想到村子在數十年間會發生這麼多變化。成為神明後,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待,甘露寺的確下了不少苦心,可是她畢竟是人世之外的存在,僅憑她一己之力不可能讓整個地區興盛起來,最重要的關鍵還是活在人世之內的人類付出了什麼樣的努力,神明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這樣啊。」
  聽到甘露寺這麼說,伊黑的視線不禁穿過熱鬧的人群飄向了遠方,回想起了海的另一邊,與這裡截然不同的八丈島。
  來到這個地方後,看著甘露寺,看著平凡溫馨的村落,他思考過好幾次自己的故鄉是否也有可能擁有這樣的安寧,可是越是仔細觀察她與信奉她的人類,就越是能深刻體會到他們之間天差地別的迥異。
  甘露寺愛說話又愛笑、喜歡吃東西又喜歡玩鬧、天真無邪又善良溫柔,她所庇佑的地區綠意盎然又繁盛熱鬧,居住其中的村民也心性純良,不僅從不向神明要求過多的恩惠,還願意在大雪天幫助倒下的陌生人。
  無論是她還是這個地方,都美好得令人不可能不喜歡上這一切。
  只是就像杯中的甜酒一樣,這些都是伊黑不曾知曉的陌生事物。
  他出生的島嶼是那樣地荒涼陰暗,他曾想護佑的島民是那樣地自私醜惡,而他更是手染鮮血的失格神明,根本找不到一丁點與她相似的地方。
  甘露寺告訴了他世界截然不同的一面,他也深深戀上了這片光景,可是……越是著迷其中,就越能意識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伊黑先生?」
  見他直直望著前方不發一語,甘露寺擔心地喊了他一聲。  
  「啊……抱歉,我不小心恍神了。」
  「沒事嗎?是不是太累了?」
  「不,我沒事。只是聽甘露寺妳那麼說,又看著眼前人們歡笑的景色,莫名有些感觸……這裡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 
  壓下心中那份灰暗,伊黑盡可能如實地回應甘露寺。
  萬幸的是,她並沒有對他的話起疑,反倒很能理解地大力點了點頭。  
  「對吧對吧!我也很喜歡這裡!不管是這一帶的環境還是住在這裡的人們,從還是狐狸時我就一直很喜歡!那時候還經常來偷看村子呢~」
  甘露寺很少有機會和其他人談論這種話題,因此伊黑志同道合的意見打開了她的話匣子,讓她興奮地說了起來。
  「這裡的人真的很親切,就連免費的甜酒都把料放得很足!呵呵,就是因為很喜歡這個地方,當初我才想在這裡找到廝--」
  「廝?」
  在對上那雙異瞳的瞬間,差點順勢將夢想說出口的甘露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是在跟孩子們或村人說話,而是在心上人的面前。
  心上人,喜歡的人,打從心底希望能與他廝守一生的存在。
  「啊、呃……我……那個……」
  注意到這點後,她頓時害羞了起來,即使想若無其事說完後半段的話,也遲遲無法順利開口。
  「說起來剛才孩子們好像也有提到……甘露寺在找什麼嗎?」
  因為她的態度太過奇妙,再加上那個「廝」在伊之助剛才說的問題中也出現過,伊黑倒是好奇起了甘露寺到底在找什麼。
  「與其說在找什麼,其實是……那個、就是……」
  然而對著伊黑,甘露寺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從前說過好幾次的那些話。
  臉上因甜酒添上的粉色在支支吾吾中變為嫣紅的胭脂色,加上那傻傻地張口閉口的模樣,她霎時間看起來都不像以機靈狡猾聞名的狐狸,而是像隻笨拙的金魚。
  雖然這樣的甘露寺也很可愛,伊黑卻不忍心讓她繼續糾結下去。
  「抱歉,是我問太多了,要是妳不想說也沒關係。可是就像甘露寺曾經幫助過我一樣,我也想幫助妳,所以需要任何協助的話,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分明是她沒道理的害臊中斷了對話,伊黑凝視著她的眼神卻溫柔又認真,甚至還有幾分歉意和憂慮,彷彿完全不在意其他任何事,僅僅是全心全意擔心著她一個人。
  「伊黑先生……」
  甜酒中微乎其微的酒精根本不可能讓人喝醉,但是甘露寺此刻卻覺得像是真的喝醉了酒一樣,不只臉頰發燙,內心也甜得像灑滿蜂蜜,心跳更是快得像有一百隻小狐狸在亂竄。
  我果然喜歡伊黑先生。
  止不住的悸動讓她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因此看著眼前純粹為她著想的青年,就算說出那個傻呼呼的夢想很難為情,她還是不想讓他一直擺著這樣的表情,也不想隱瞞他這件事。
  「謝謝你,伊黑先生……嘿嘿,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只是因為不太好意思,剛剛才會一時說不出口……」
  多虧了伊黑那番話,甘露寺不再那麼緊張,漸漸恢復了平時的模樣。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是在變化成人類來到村子時,誤打誤撞被村民們供奉成神明的事嗎?」
  「嗯,我記得。」
  她有意說,他當然也洗耳恭聽,點了點頭回應道。
  「其實那時候我是因為憧憬人類的戀愛,想要找到能廝守一生的夫君,才會變化成人類的模樣跑來村子。不過最後反倒成了這裡的稻荷神,也就不太好找那種對象,只是……我還是很嚮往能和喜歡的人白頭偕老那樣的人生,之前也跟孩子們提過這是我的夢想。」
  「也就是說……甘露寺在找的是能相伴相守的伴侶嗎?」
  「是啊,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對方是個溫柔又強大的人。就算我比一般人強壯許多,也還是想被喜歡的人呵護嘛……嘿嘿。」
  這麼說完後,甘露寺情不自禁地笑了出聲,字裡行間充滿少女的天真爛漫。
  實際上,從前說起對未來夫君的期待時,就算起初會興致勃勃地想像尚未出現的命運之人,到了最後甘露寺也總是會沮喪地嘆一大口氣,因為這個夢想實現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可是,今天卻不一樣,畢竟--她已經找到那個人了。
  一想到這裡,甘露寺的腦海中便不禁湧現伊黑早起為她準備早餐、在雪夜中帥氣地斬鬼、特地送她襪子等各種回憶,眉眼之間不受控制地染上了鮮亮的喜色。
  「這樣啊……」
  看到甘露寺以如此可愛的笑容談論著對伴侶的期盼,伊黑的心情卻有點複雜。
  他並不覺得她的夢想有什麼奇怪,據他所知,無論是神明與神明、神明與妖怪,甚至是神明與人類,戀愛並結婚生子的都大有人在,活在這個世上,想與他人作伴是很自然的想法。
  但想到甘露寺有一天或許會與某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廝守一生,為了那個人展露笑容,伊黑仍然不禁感到煩悶又落寞。
  「那個,伊黑先生……對這種事情怎麼想呢?」
  難得聊起這種話題,甘露寺試探地問了下去。
  她的問題讓他楞了一下,接著才心口不一地說出了半真半假的答案。
  「我……沒怎麼想過這種事情。」
  在遇見甘露寺前,他確實從來沒有對這種事產生過興趣,連念頭都從未浮現過,可是自從與她相遇後……就算自知配不上她,理智也無法抹滅一點一滴積累的情感。在這幾個月中,不管表面上再怎麼自制,他還是做過好幾次向她表明心意、結為連理的幻夢。
  在夢中,伊黑的臉上總是沒有遮掩傷痕的繃帶,也沒有需要警戒的不祥氣息。
  他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與甘露寺一同享用飯菜、聊些無謂的小事、從早到晚生活在同一個家中,在她面前露出毫無保留的笑容,與她攜手共度生命中的每一刻,一如再平凡不過的夫妻般。
  然而……夢終歸只是夢,就如同他在這塊地上終究是外來的異物一樣。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這方面的事,但如果是甘露寺的話,一定能找到很好的對象吧。要是能娶到像妳一樣的新娘子,肯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無視於心中的各種矛盾,分明已經深陷其中的伊黑像個旁觀的局外人般正經八百地陳述意見。
  聽到他這麼不留餘力的稱讚,甘露寺在為他沒有嘲笑她而鬆口氣的同時,也驚訝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
  「真、真的嗎?伊黑先生是這麼認為的嗎?」
  一直以來,甘露寺都不覺得自己稱得上什麼「好對象」。她從出生起就是異類,在積年累月的時光中,甘露寺早就明白了他人在側目之下懷有什麼樣想法。
  像她這樣過於異常的存在,在夥伴中顯得格格不入,在人類間彼此又差距過大,所以雖是歪打正著,可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意外地是相當適合她的生存方式,有了崇敬和畏懼,就能讓人順理成章地接受她的那份特異。
  也正因如此,沒有任何人能將她放到妻子這般親近對等的位置上。作為信仰的神明不能,不作為神明的單純異類更不能。
  在那場鬧劇般的選婿大會中,甘露寺領悟到了這一點,因此在那一年,她對這個夢想死了心,有時候開口和孩子們提起這件事,也只當作在講個曾經做過的美夢,笑中總是帶點寂寞。
  歲月平靜無波地流淌而去,當她滿心以為從今往後也會這般孤身一人時,伊黑出現了。
  在他睜開眼睛的瞬間,甘露寺枯竭的心同樣開始重新跳動,他方才那一番話,當然也令情竇初開的她忍不住激動了起來。
  「畢竟、那個,你想想看,就像我的頭髮……即使現在因為變化之術看起來是黑色,但原本可是粉紅色和綠色喔?你不會覺得這種髮色很奇怪,或者對九尾的力量感到害怕之類的嗎?」
  這是甘露寺鮮少在他人面前提起的長年心結。這種話本來就不好回應,要是對方因此露出尷尬的神情,那她也會傷心難過,不如不提更好。
  可是,甘露寺的綠瞳現在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伊黑,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想法。
  看到她戰戰兢兢的眼神,他沒有吊她胃口,直截了當地便做出了回應。
  「妳的髮色非常漂亮。」
  不如說伊黑根本想不到這能怎麼吊人胃口,因為問題的答案實在太簡單了。
  「剛醒來時我甚至不小心看出神了,有著一頭葉櫻色長髮的甘露寺比下凡的天女還美麗,令人移不開視線。」
  伊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幕。
  在四目相交的瞬間,少女含淚綻放出的笑容比他這數百年來看過的任何東西都還美麗,他實在找不到準確的話語形容,只能借用「天女」這種未曾見過的存在。
  但就算他說得泰然自若,過於直白的讚美還是讓甘露寺一時害臊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
  「咦?沒、沒有啦,我、那個……」
  甘露寺完全沒想到會換來這樣的回答,臉色像熱水裡的蝦子一樣越來越紅,然而伊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那番話的殺傷力,雲淡風輕地繼續說了下去。
  「另外,雖然我也是第一次遇見九尾狐,可是甘露寺用自己的力量庇護著人類,還毫不猶豫地幫了我和鏑丸,跟『恐怖』這種詞彙完全搆不上邊。」
  他說得相當斬釘截鐵,不過聽到伊黑的話,直到剛才還慌慌張張的少女頓時愣住了,臉上除了驚訝以外還帶著些困惑。
  「是這樣嗎?我……不恐怖嗎?」
  以甘露寺的視角來看,她當然也不覺得自己有多恐怖,只是長年承受著周遭的異樣目光,她早在無意識中將可怕的異類與自身畫上等號,就算內心期待著伊黑說不定會說出不同的答案,卻仍然無法立刻相信。
  簡短的反問乘載著漫長的歲月,從她茫然的雙眼中,伊黑似乎看見了孤零零垂著尾巴的小狐狸,寂寞的模樣令人不禁感到心痛。
  「生物總是會下意識地排斥異於周遭的存在,這種事情不管在任何朝代、任何地方都層出不窮,所以妳用不著理會因此害怕妳的傢伙,畢竟他們只是被本能牽著鼻子走,既不用大腦思考又有眼無珠的蠢貨而已。」
  椎心的刺痛最終在伊黑心中形成了一股無處宣洩的怒氣,一想到甘露寺過去所受的委屈,他就忍不住把話越說越難聽,毒蛇般尖銳的五官也比平時多了三成凶惡,板著臉接二連三數落起了那些害怕甘露寺的人。
  「哼,說到底只因為九尾很罕見就害怕甘露寺,實在膚淺得令人難以置信。就算排斥異己是種常見的反應,但在不曾嘗試理解對方前就擅下定論,簡直是愚不可及。蠢材就是像這樣活在狹窄的視野中,才會看不見甘露寺身上數之不盡的優點吧。」
  雖然對一臉不悅地說個不停的伊黑不太好意思,但看著他一反常態氣沖沖的樣子,甘露寺反倒莫名覺得有點好笑。
  「噗、呵呵,伊黑先生說得太過頭了啦!」 
  直到方才還壟罩在心頭的不安頓時一掃而空,她忍不住清脆地笑了起來。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那些人擅自將恐懼強加在甘露寺身上,讓妳留下了不好的回憶,無論被說得多難聽都是活該……不對,不如說這點程度根本還不夠,應該給他們應有的懲罰--」
  「伊、伊黑先生!不用做到那種地步啦!」
  見伊黑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雙瞳深處也彷彿熊熊燃燒著怒火,甘露寺連忙出聲打斷眉頭越皺越深的他。
  「就像伊黑先生說的一樣,大家會害怕是人之常情嘛!雖然這的確讓人很寂寞……但我其實沒那麼在意啦。畢竟一直煩惱也不是辦法,吃點好吃的還比較實在。我只要吃得飽飽的,心情就也會自然好起來喔!」
  聽到她這麼說,伊黑的腦中也浮現了甘露寺享用美食的燦爛笑容。
  「確實……甘露寺吃飯時總是看起來十分幸福。」
  他不太清楚進食是否真的有那麼大的效用,可是少女記憶中的笑臉讓他的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差點暴走的那份憤怒也減輕了幾分。
  「最近能和伊黑先生一起吃飯,幸福度又更上升了喔!所以,真的不用特別做什麼也沒關係,因為現在有伊黑先生在我身邊嘛。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就很高興了。」
  即使與伊黑的關係離心心念念的夢想還有段距離,但能有這麼一個人坐在自己身旁,認真地傾聽她的話語並為她打抱不平,甘露寺總覺得寂寞的過去也沒那麼令人難過了。
  或許她對夫妻這一形式最大的憧憬,就是像這樣的陪伴與理解吧。 
  「既然甘露寺這麼說的話……不過就像先前說過的一樣,如果需要任何協助,不用顧慮,無論是什麼樣的煩惱都可以隨時告訴我。」
  甘露寺的話語成功讓伊黑暫時打消了懲罰的念頭,但即使怒火平息了不少,他依舊很擔心眼前的女孩。就算她確實比想像中堅強可靠,時不時卻還是會流露出方才那樣的脆弱,令他不禁回想起那個隱藏著灰暗的夢。
  「嘿嘿,謝謝你!每次聽伊黑先生這麼說都會很安心呢。」
  伊黑至今為止向她說過不少次類似的話,這份認真的心意每次都會讓甘露寺更加喜歡上他,可是她從未接著提出過什麼要求,畢竟她本來就不認為伊黑需要報答自己。
  「不過就像我之前也說過的一樣,現在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啊。」
  這次她本來也打算像平時一樣婉拒伊黑的好意,然而話說到一半,甘露寺忽然想起了被她完全遺忘的某件事,傻傻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怎麼了嗎?」
  「那個……雖然不是煩惱,但我忽然想起來的確有件事……」
  「難不成是結界又產生了反應?」
  「啊,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問伊黑先生一個問題……不對,可能說是提案比較確切吧……」
  看到伊黑一瞬間換上嚴肅的神情,甘露寺連忙擺手否定,但否定完後,一想到原本想問伊黑的那個正題,她頓時又緊張了起來,一字一句都變得吞吞吐吐。
  「提案?」
  甘露寺少見地提出請求就已經讓伊黑十分意外,她扭扭捏捏的模樣更是令他感到不解。究竟是什麼樣的提案,才會讓到剛才為止還笑咪咪的她這麼不安?
  就在伊黑百思不得其解時,甘露寺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鼓足了勇氣開口。
  「那個……如、如果伊黑先生和鏑丸願意的話,冬天結束後要不要也繼續留在這裡呢!」
  她一不做二不休,大聲地說出了這段時間一直日思夜想的提議。雙手因為緊張而握成了拳頭,睜得圓滾滾的綠瞳則像方才一樣,既期待又害怕地凝視著伊黑。
  「什麼?」
  伊黑這次卻沒能迅速做出反應。她出乎意料的提案就像唐突射中腦袋的流矢一樣,讓他素來靈活的腦筋完全無法正常運作,只能茫然地眨著眼睛。
  「因、因為有伊黑先生在,我學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而且要是多了新居民,孩子們和鎮上的人們一定會很開心的,我們這邊大家都喜歡熱鬧嘛!再說……神社那麼大,我一直都覺得一個人住太寬,現在伊黑先生和鏑丸一起住感覺就剛剛好,我們還可以互相分擔各種家事或工作之類的,總之、那個……我、我覺得和伊黑先生一起度過的時光很快樂……」
  和伊黑遲緩的反應成對比,由於擔心自己的單相思被發現,緊張過度的甘露寺滔滔不絕地說明起了各種希望伊黑留下的原因,但說著說著,她卻回想起了更多喜歡他的理由,僵硬的笑容漸漸變得越來越溫柔。
  「……因為真的很快樂,不只這個冬天,我今後也想和你們在一起。等春天到了之後,我們可以帶便當去賞花,接著天氣變熱,就可以在緣廊一起邊吃刨冰邊看煙火,然後秋天稻米收成時可能得忙著巡視田地的狀況,但忙完之後大家就能夠一起吃新米做的飯糰……我還有很多很多想和伊黑先生一起做的事情,所以如果你們能夠留下來的話,我會非常高興的。」
  想像著可以與伊黑一直在一起的每一天,少女清脆的聲音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柔軟的情意,令人光是聽著就為之動容。
  兩個月間醞釀成形的初戀在甘露寺漫長的生命中還佔據不到百分之一的時光,但正因為如此,她才希望這份焦灼般幸福的愛戀不要消失,希望珍重地放在心上的那個人能夠更加長久地待在自己的身旁。
  「啊,不過這不是要求喔!我說的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千萬別顧忌著要報答我之類的,伊黑先生慢慢考慮就好!」
  任憑感情說完後,甘露寺才注意到剛才的講法可能會帶給伊黑難以拒絕的壓力,於是連忙補充說明道。
  若是以往的話,為了讓慌張地甘露寺放心,伊黑肯定會立刻用溫和的語氣告訴她不用擔心,然而分明直到方才他都還能用各種言詞替甘露寺打抱不平,現在的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僅僅是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眼前的女孩。
  「……伊、伊黑先生?」
  他的不發一語使得甘露寺越來越不知所措,看著她慌亂地轉來轉去的大眼睛,伊黑理智上明白自己該趕快說點什麼安慰她,但思緒卻怎麼也跟不上正確的邏輯,遲遲開不了口。
  「伊黑先生,你還好嗎?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不,抱歉,不是的……不是的。」
  聽到甘露寺一臉擔心地那麼說,毫無反應的伊黑終於稍微回過了神,否定了她的憂慮。 
  不只是因為面對甘露寺,伊黑根本不可能會認為她說錯了什麼話,更是因為她所說的那番話--對伊黑來說簡直太過稱心如意,讓他不禁懷疑起現在是不是在做夢,甚至直到這一刻都還有些不敢置信。
  他想留下來,當然想留下來。
  從睜開雙眼看見她的瞬間開始,他就喜歡上她了。
  起先伊黑也曾經以為這份陌生的感情只是救命之恩的延伸,隨著時間經過或許便會漸漸淡去,但越是了解名為甘露寺蜜璃的稻荷神,他卻越是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善良、她的堅強、她的過去、她的夢想……從髮絲到腳尖,他打從心底喜歡甘露寺的一切,喜歡這個非常特別卻又非常普通的少女。
  被她所救僅僅是契機,就算不是以這樣的形式相遇,伊黑小芭內也絕對會對甘露寺蜜璃一見鍾情,畢竟在與她一同生活的這段短暫期間,伊黑體會到了過去數百年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幸福。
  就算背負著不堪的過去及痛苦的詛咒,就算連自己也無可救藥地厭棄著自己,只要待在甘露寺的身旁,那銀鈴般的笑聲便能讓他忘記所有多餘的事情。
  雖然有時候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異常地心跳加速,也會碰上不曉得該如何應對而徹夜失眠的情況,不過包含全部的苦惱在內,與她一起度過的時光都很快樂。
  因為真的很快樂……他昨晚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不能就這樣繼續留在她的身旁。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將這份想法說出口前,會先聽到甘露寺的這麼一番話。
  知道喜歡的對象有著和自己相同的心情,不管是人還是神,想必都一樣會感到高興,伊黑當然也不例外。從胸口擴散開來的並非僅有無法答應她而產生的疼痛,還有因為她的心意所升溫的強烈悸動。
  可是,他絕對不希望再像昨天那樣給她添麻煩,更不認為殘缺的自己有資格向她表白。
  「…………」
  各種情感像理不清的線團一樣複雜地糾纏在一起,讓他不僅沒辦法直率地做出反應,更是難以正常進行思考,只能放任沉默在混雜著甜酒氣味的空氣中蔓延。
  他想告訴她自己的喜悅,卻不曉得這對她來說究竟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想不顧一切答應她的提案,但風險和過往卻不可能因為視而不見就消失。
  像他這種不可饒恕的存在,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不讓她落淚呢?
  在甘露寺困惑的視線下,他絞盡腦汁反覆思考,最後終於緩緩地從繃帶底下開口,打破了這段寂靜。
  「……甘露寺。」
  「啊、是!」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認真,讓甘露寺不自覺地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關於提案的答覆……今天逛完市集後再告訴妳,可以嗎?」
  聽到伊黑這麼說,甘露寺不禁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咦?伊黑先生已經想好了嗎!?不用這麼急著回答也沒關係喔?」
  因為伊黑一直都很介意自己可能會帶來的負面影響,再加上他的反應不太自然,所以甘露寺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能馬上聽到回覆,甚至早就在心中做好了長期戰的覺悟。
  「我之前就想過今後的事情,所以今天聽到甘露寺這麼說……我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了。不過除了答覆之外,我還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結束後可以留一點時間給我嗎?」
  似乎已經完全將心情切換了過來,伊黑的語氣一如往常仔細又溫柔,令人差點忘了他方才失態的模樣。
  「好、好的……」
  實際上伊黑的這番話也的確讓甘露寺的思緒飄到了其他地方。
  作為一個戀愛中的少女,知道心上人思考過和自己的今後,甚至還說出「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這種話……她實在沒辦法不心跳加速!
  雖然知道太早下定論,最後很有可能根本是空歡喜一場,但甘露寺還是難以冷靜下來。她不禁有些慶幸現在是變身為人類的狀態,不然她那顯眼的九隻尾巴肯定會暴露心中的邪念,忍不住在伊黑面前擺個不停。
  「謝謝妳,那我們繼續逛吧?和甘露寺一起品味甜酒也不壞,但也差不多該跟那些孩子會合了。」
  「啊,說得也是,我差點就忘記了!」
  被伊黑這麼一說,甘露寺才稍微從妄想中清醒過來,猛然回想起了和孩子們的約定。
  「走吧,遲到可就不好了。」
  他一邊站起身,一邊順手收拾好兩人的茶杯,並打算沿著走過來的原路回到集合地點,但甘露寺卻在這時候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等,我們從這邊繞過去吧!我之前就想好了,走這邊雖然會繞一點遠路,但會經過捏糖人的攤子,除了可以當作禮物給那些孩子外,那家的捏糖人製作得特別精細,過程非~常有趣喔!千萬不能錯過!」
  甘露寺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折返的路徑。不只是因為她想和伊黑一起逛各式各樣的攤位,更是因為她希望能讓伊黑最大限度地享受祭典的樂趣。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令人期待。」
  看著面前滿臉笑容替他帶路的可愛嚮導,即使心中仍然有許多煩惱與糾葛,伊黑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變得更加溫柔。
  「嘿嘿,因為前陣子我在畫紙牌來玩的時候,伊黑先生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嗎?所以我覺得伊黑先生一定也會喜歡捏糖人!那種製作的過程真的很療癒呢~而且那附近還有書的攤子喔,伊黑先生喜歡讀書吧?市集上會有什麼書雖然全靠運氣,但找到有興趣的書時也會格外開心喔!」
  聽到甘露寺絮絮叨叨地說著特地繞路的原因,伊黑倒是難得地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不自然地看向了一旁。
  「伊黑先生,怎麼了?那邊有什麼嗎?」
  甘露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眼神的移動,於是跟著看了過去,但視線的前方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讓她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沒什麼,那個……謝謝妳,甘露寺。」
  老實說,只要有甘露寺在身旁,無論是什麼樣的路程,伊黑都覺得肯定甘之如飴,不過一旦知道自己現在走在她特意以他的喜好去思考、為他所特別制定的路線後,伊黑才意識到他太天真了。
  和被喜歡的人放在心上的滋味相比,糖果根本不值一提。 
  他深怕會被這份甜美所帶來的幸福感沖昏頭,甚至沒辦法好好直視她,只能拚命在心裡默念起金剛經,希望發燙的耳朵能趕快冷卻下來。 
  「不用道謝啦,因為我也很期待啊!看到伊黑先生玩得開心的話,我也會很開心,伊黑先生也是這樣吧?」
  甘露寺無心的一番話不可思議地比佛門經典還要有效,讓伊黑頓時稍微冷靜了一點。
  「……嗯,確實如此。」
  如果甘露寺玩得開心的話,伊黑的確會感到非常高興,而且也不會認為這需要被任何人感謝,畢竟甘露寺的幸福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對吧?所以不用向哪一方道謝也沒關係,因為我們都樂在其中嘛!啊,還是說多虧了彼此玩得很開心,我們其實該向彼此道謝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說著說著,甘露寺反倒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論點,煞有其事地皺著眉頭煩惱了起來。她歪著腦袋認真思考的模樣實在太過可愛,伊黑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呵呵,那就讓我再說一次吧。謝謝妳,甘露寺,不只是今天邀我出門,還替我介紹了這麼多有趣的東西。」
  「啊,那我也要!謝謝你今天和我一起出來玩,伊黑先生!雖然才過了半天,但我已經開心得不得了了!」
  「嗯,我也非常開心。」  
  黑髮青年和辮子少女相視而笑,看起來就像隨處可見的新婚夫婦般甜蜜親暱。
  包含所有的苦惱、慌張和失態在內,一切都是美好得令人回甘的幸福--只要和你在一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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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貍子 發表於 2022-7-22 20: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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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後,甘露寺和伊黑順利地與各自享受過祭典上半場的孩子們會合,並將禮物分送給了每個人。
  蛇、狐狸以及人類的孩子們就這樣一邊拿著屬於自己的捏糖人,一邊鬧哄哄地走遍了整個集市。除了實際去看看每個人最推薦的攤位外,他們也在臨時起意之下做了不少計畫外的事,像是甘露寺和伊之助就參加了今年新舉辦的大胃王比賽。
  起初因為顧及在伊黑及眾人面前的形象,甘露寺本來扭扭捏捏地不敢參加,但伊黑當然沒有看漏她被熱騰騰的油豆腐烏龍麵所吸引的真正心情,所以他以獎品為藉口,若無其事地替她製造了參加的正當理由,讓甘露寺毫無後顧之憂地大肆享用了一番美食。
  最後她大幅領先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成功獲得了由食堂老闆精心撰寫的食譜書,順帶一提伊之助則是第三名,獲得了一整簍正當季的橘子。
  只是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還不等他們討論出今天的贏家究竟是哪一組,天空便先一步染上了火紅色,熱鬧的活動也迎來了結尾。
  集市已經邁向尾聲,不過兩個大人和一群孩子的興奮卻仍未消退。
  他們三三兩兩坐在神社的階梯上,有的人尚嫌吃不飽地剝著橘子,有的人吹著買來的泡泡水,有的人細數著這一天的戰利品,有的人默默遠望著還亮著燈光的村落。
  雖然從對集市的興趣所在到結束後的延長時光,每個人的享受方式都不盡相同,可是他們依然一句接著一句樂此不疲地討論著今天的種種,使得西下的夕陽一點也不令人感到寂寞。
  或許是因為變化之術讓伊黑和甘露寺的外貌變得像普通人一樣,也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發自內心享受著共度的時間,明明有超出一甲子以上的年齡差距,兩人卻依然和孩子們聊得十分熱絡。
  直到第一顆星星出現在空中時,他們才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
  縱使很捨不得結束,但為了孩子們的安危著想,再這樣聊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甘露寺痛下決心催促起了他們的歸途,並提出了「今天先以平手結束,等到下次的集市再一較高下」的意見。
  聽到甘露寺這麼說,原本心不甘情不願的孩子們頓時眼睛一亮。
  「好,那下次我可不會輸給你,紋逸!」
  「我是善逸!還有那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下次我一定會和禰豆子一起獲勝!」
  「呵呵,善逸真是的,下次的分組還沒有決定喔?」
  「香奈乎,戲法的大叔說下次會有新的表演,我們再去看吧?」
  「嗯……我也想看……」
  「那下次也請多多指教了,蜜璃大人、伊黑先生!」
  新的約定成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先前依依不捨的氛圍也一下子變得躍躍欲試,連最成熟懂事的葵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嗯,請多指教!」
  看到他們天真可愛的笑臉,甘露寺也跟著高興了起來,滿心盼望起下次的出遊。
  「…………」
  然而伊黑卻什麼也沒有說,僅僅是站在和所有人隔著一步的距離,靜靜地凝視著他們。
  直到完全看不見孩子們揮手離去的蹤影後,解除變身之術的甘露寺才伸了伸懶腰,並轉過身向伊黑露出笑容。
  「我們也回去吧,伊黑先生!外面越來越冷了,先回去在竈邊暖暖身子,然後再告訴我伊黑先生的要說的話吧。」 
  甘露寺的提議十分合理,隨著太陽下山,空氣明顯變得越發冰冷,再說他們今天在外玩了一天,也是時候該休息了。
  不過就在她沒多想地往回走時,伊黑卻抓住了她的手。
  「……讓我現在先說吧,甘露寺。」
  他自認不是個容易動搖的人,但在與甘露寺有關的事上,他實在沒什麼自信。要是答應她的提議回到那個溫暖的歸處,或許他會因為貪戀待在她身旁的溫度而什麼也說不出口。
  哪怕是自己的私心,伊黑也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舉動,所以,他必須現在說出口才行。
  「啊、嗯,我知道了,既然伊黑先生這麼說的話……」
  面對伊黑認真的目光,甘露寺沒有多說什麼便應下了他的要求。
  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不管是伊黑抓住她的手腕傳來的微涼感觸,還是現在直直注視著她的視線,都已經在甘露寺的少女心中引發了巨大的騷動。
  懷揣著同樣強烈的不安和心動,她的腦中不由自主地迴盪起他先前那句「我還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訴妳」,並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了對接下來展開的各種妄想。
  「關於妳希望我們留下來的提案,我……非常高興……」
  聽到伊黑說出「高興」時,甘露寺心中的緊張頓時一股腦地被正向的期待壓倒,在殘陽的照射下,少女的臉蛋變得越發紅潤,就在她心跳加速到害怕自己會不會因為過度心動而昏倒時,伊黑卻說出了和她的想像截然不同的話語。
  「不過很抱歉,我沒辦法就這樣留下來。」
  異色的瞳孔中裝滿著複雜的悲傷,鏑丸也沮喪地垂著頭,但他卻沒有一點遲疑。低沉的聲音所訴說出的一字一句確實地落在她的耳中,將拒絕的意志明白地傳遞給了甘露寺。
  「……咦?沒辦法……留下來……?」 
  因為太過出乎意料又太過大受打擊,她茫然地呆住了。
  她不是沒有考慮過被拒絕的可能性,只是這段期間相處下來,甘露寺感覺得到伊黑對她和這個地方都抱持著好感,再加上他鄭重無比的那句話、特意熬夜為她所做的襪子,以及今天一整天美好的時光,她便漸漸將負面的想法拋到了腦後,甚至滿心期待起伊黑說不定會向自己告白。
  會錯意的丟臉和被拒絕的衝擊讓甘露寺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出來。直到剛才都還笑容滿面的少女不知所措地用手揪著腳上的新襪子,傻楞楞地注視著伊黑,似乎希望下一秒他凝重的眼神就能變回平時那樣溫柔的目光,笑著告訴她「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
  看著難掩驚訝和低落的甘露寺,伊黑的心臟就像被生生割開了一樣痛苦,但此刻他有多麼希望她能重新露出笑容,就同樣多麼不能原諒自己待在她的身邊。
  所以伊黑假裝看不見那雙眼睛中的祈求,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本來就只是借住在此過冬而已,實在不好繼續叨擾下去。最近天氣也漸漸回溫,我的身體狀況也好了很多,在又像之前那樣替妳惹來麻煩前,我還是盡早離開比較好。抱歉,完全沒能回報妳的恩情,可是……」  
  伊黑盡可能冷靜地、不夾雜過多感情地敘說前一晚想好的台詞,不過還不等他將腦中模擬練習過無數遍的內容說完,甘露寺便激動地打斷了他。
  「伊黑先生說的麻煩是指鬼的事情?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啊!不如說多虧了伊黑先生,我才學到了這麼多,要是沒有遇見伊黑先生,像我這樣的笨狐狸一定到現在也還什麼都不懂,連結界都不會做,說不定又會惹別的神生氣,而且、而且……」
  歷經長年孤寂才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戀心不受控地滿溢而出,少女原本豎起的狐耳逐漸隨著話語中越發加重的哭腔垂了下去,碧綠的瞳孔也覆上了一層傷心的水霧,眼淚似乎隨時都會奪眶而出。
  伊黑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安慰她,卻還是用力壓下了心底那股衝動。無處可去的感情在他握緊的拳頭中被捏得粉碎,但在緩緩鬆開手時,他卻露出了溫柔無比的微笑。
  「……沒那回事,即使沒有我,甘露寺也一定沒問題。」
  他低沉的聲音很輕、很柔,就像是暮春凋謝的櫻花花瓣,靜靜地落下。
  「這裡的人們都生活得非常安穩,況且只要能和妳說話,我就會非常開心,簡直像是自己也成為了普通的青年一樣,不禁感到十分幸福。其他人一定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所以妳可以更為自己感到自豪。甘露寺,妳是我遇過最溫柔的神明,能夠被妳所救、能夠與妳相遇……我真的很高興,謝謝妳。」
  他的人生曾經是一齣悲慘的鬧劇。
  他身為人時未曾擁有過什麼,卻不斷被剝奪,最終永遠失去了作為正常人類活下去的一生。為了不讓同樣的悲劇再次上演,成為神後,他長久以來不斷思考、努力不懈地做了許多,最後卻換來了比百年前更加絕望的結局。
  一切就像是一場笑話般,在血泊中悽慘又可笑地消逝。
  貪心不足的人類觸怒神明最終自食惡果--這樣的民間故事數之不盡,就某方面來說,或許這種下場也不過是島民們的自作自受。
  然而,只要翻到後一頁、說到最後一句,故事就肯定會迎來令所有人心滿意足的結尾,但現實卻不會如此順利地畫下句點,參與其中的人不可能就此消失在字裡行間。
  伊黑總是會回想起過去的光景、回想起事情的經過、回想起在那座島上的百年。
  島民們的確犯下了罪行,但他們真的罪大惡極到必須那樣死去嗎?其中又有多少或許毫不知情的人被連累呢?會不會也曾有試圖阻止獻祭的人呢?在那場他壓抑不住憤怒的雷雨之後,倖存者又該如何在更加荒蕪的島上生活呢?
  那天……是不是也有無助的孩童像他當初那般,僅僅是期望著想活下去,卻只能死去呢?
  伊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任何事,然而他確實是讓局面演變成這種狀況的其中一人。活在無法以「完結」二字俐落了結的世界,他勢必得背負著傷痛活下去,就算逃到海的另一端也一樣。
  所以在雪地裡倒下的那一天,他曾想就這樣闔上書本。
  他受夠了這個過於漫長的故事,既然無論怎麼走都看不到希望,那便由他自己來結束一切。
  但是--她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卻闖進了他的世界之中。
  她的哭聲讓心如死灰的伊黑重新有了掛念,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在一同生活的日子中,她明亮的笑聲更是讓他初次打從心底開懷地笑了出來。
  遇見她之後,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這種人也能像正常青年般笑出聲來。
  甘露寺替伊黑本會淒涼結束的生命染上了色彩,那是美麗得令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的櫻粉葉綠,讓他再也捨不得輕易闔上雙眼,重新湧現了想活下來的欲望。
  他想和她在一起,想從所有事物中守護她,再也不讓她落下一滴眼淚,分明是如此……眼前的她卻正因為他在傷心地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種像道別一樣的話?我不要……我不要伊黑先生離開,伊黑先生不是也說喜歡這裡嗎?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
  斗大的淚珠從她眼裡流下,原本嫩芽般鮮活的翠綠被一滴又一滴接連落下的雨水模糊成一片悲傷的顏色。
  甘露寺本來並不想哭,也不想做出這種無理取鬧讓伊黑困擾,可是聽他說著那樣溫柔又寂寞的話,努力忍耐的淚水終究還是掉了下來,強大的稻荷神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緊緊抓著伊黑的袖子不放。
  「甘露寺,我……」
  他當然做不到甩開甘露寺這種事,那緊抓到發紅的指尖更是愈發動搖了他下定的決心,但即使想試著開口,無數隻腐爛的手卻用力扼著他的脖子,讓他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嗚、嗚嗚……那時候也是這樣……爸爸、媽媽和弟弟們都留下我先死掉了,只剩下我不知道為什麼成為了九尾狐……雖然很高興這份力量能夠幫助其他人,可是……因為我跟大家不一樣,所以沒辦法成為任何一邊的夥伴,只能獨自待在神社裡……我一直好寂寞、好寂寞……好難過……」
  一想到伊黑離開之後自己又會重新變回獨自一人,長久以來封印在心中的陰暗情感就不由自主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甘露寺從不認為自己不幸,可是,她不想再變成一個人了。
  在人類社會中被稱為父母和兄弟的狐狸家人並沒有像她一樣成為妖狐,他們早早就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將她獨自留在世界上。
  從前他們一家居住的土穴成了其他狐狸家族的住所,落單的甘露寺在山中茫然徬徨,最後想到的去處便是妖狐的聚落。
  她以為同樣是妖狐的他們會接受她的存在,然而看到她的九隻尾巴,狐狸們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
  她立刻就知道這裡不會成為她的歸處,她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狐狸少女於是開始漫無目的徘徊,有時候試著努力跟其他妖狐打好關係,有時候偷看充滿趣味和新鮮事物的人類村落,有時候四處探索哪裡有漂亮的風景及好吃的果子。
  作為妖狐的生活並沒有起初懵懂無知時想像得那麼恐怖,不如說也有不少有趣開心的事情,甚至讓她找到了想要達成的夢想,可是,有時候她還是會不知不覺走回那個從前的家。
  只是在某一次被住在裡頭的狐狸發現,並看到牠們對著她瑟瑟發抖的模樣後,她就再也不去了。
  人們為她建起神社時,她真的非常高興。
  即使和想像中的有些不同,這依然是可以容納她的巢穴,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回去的家,不過--實際居住了一陣子後,甘露寺就知道自己誤會了。
  稻荷神社的確成為了她長年的住處,卻不是家,而是只屬於稻荷神的「地方」。人們會來這裡祈禱、供奉,孩子們也會來這裡玩耍,妖狐們會聽從她的吩咐辦事,但卻誰也不會留下,最後往往剩她一個人待在寬廣的神社之中。
  她懷念的家人不可能再回來,她夢想的戀人是不可能實現的夢,到頭來,她仍然是那隻落單的小狐狸。
  「甘露寺……」
  甘露寺的淚水滴落在石板路上,形成了深灰色的水漬,讓伊黑回想起了從昏迷中睜開眼睛前看到的那個奇妙夢境。
  那裡的草原生機盎然、藍空晴朗遼闊,就算連一朵花都沒有令人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卻是個非常溫暖舒服的地方,正如同伊黑幼年時幻想過的海的彼端,然而--在那一望無際的漂亮風景之下,卻隱藏著黯淡無光的灰暗,就像總是滿面笑容的她初次說出的孤單過往一樣。
  然後,幫助自己離開幻境的那隻狐狸留下的話語,也漸漸與甘露寺的哭聲重合。
  「一個人孤零零的很寂寞……可是即使寂寞,我還是努力說服自己要習慣這份孤單、要努力當好大家的稻荷神、要放棄找到廝守一生的夫君這種幼稚的夢想……只是遇到了伊黑先生後,我變得沒辦法放棄了……」
  說到這裡,抽抽搭搭哭泣的少女忽然抬起了頭,直直看向了伊黑。
  圓潤的肩膀隨著她的情緒微微顫抖著,白皙的臉頰佈滿了淚痕,清亮的聲音也因為止不住的淚水而變得含糊,可是她沒有移開視線,吸著鼻子拚命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我、喜歡伊黑先生……和伊黑先生一起吃的飯是最美味的,因為伊黑先生會用非常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伊黑經常會拿花來比喻甘露寺,像是葉櫻般的髮色、薔薇色的臉頰、出水芙蓉似的笑容等等,但甘露寺認為比起自己,其實伊黑與花朵更加相似。
  吃飯的時候,只要偶然對上目光,他漂亮的雙眸就會像綻放的花苞一樣盛開出再溫柔不過的笑意,讓她頓時變得像隻傻乎乎的小蜜蜂一樣,不由自主地被那蜜色與水色的異瞳所吸引。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的那時候起,又或許是更早以前,她就已經喜歡上了伊黑。
  因為回過神來,她就一直一直追逐著他的視線,期待著他對自己展露的笑容。
  她想要的--她的心願,其實就僅僅是如此而已。
  「我不需要伊黑先生報恩……可是……伊黑先生、伊黑先生,拜託你……可以讓我當你的新娘子嗎?」
  不是妖狐,不是人類,不是神明,她想成為的就只是心愛之人的新娘子。
  甘露寺知道對打算離開的伊黑說這種話根本是強人所難,也知道自己將單相思強加於他身上的行動會讓善良的他困擾,可是即使明白,她依舊無法放棄。
  帥氣溫柔、冷靜強大,雖然有時候有點少根筋且相當頑固,生起氣來說話還會變得非常狠毒,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甘露寺可以斷定,即使再活上千年,也絕對不會有比他更讓她心動的人出現,所以她不會放手。
  就算伊黑是為了她選擇離開,她還是要緊緊抓住他,無論如何都不鬆手!
  然而就在甘露寺心中正這麼想的下一秒,忽然之間--有一股力道拉住了她的手,眼前的光景隨之一陣晃動,力氣理應比他更大的少女就這樣反過來被他緊緊抱住了。
  不等她理解現狀,那低沉沙啞的聲音便近距離地在她的耳邊響起。
  「當然,如果妳覺得我可以的話……我絕對會讓妳幸福,絕對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傷害,一定會守護妳……」
  他夾雜著低泣所訴說的情意是那麼地動人,彷彿自己過去曾多次想像的美夢一樣,讓她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連眼淚都一時停了下來。
  但被他牢牢擁在懷中,她感覺得到他升高的體溫、呼吸的吐息、加速的心跳,甚至是他沾濕自己肩頭的淚滴。真切的感觸告訴了她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想像,於是從搞不懂狀況的錯愕回過神來後,甘露寺眼裡的景象再次被水光模糊了。
  「嗚、嗚嗚……真的嗎……你願意留下來嗎?願意讓我當你的新娘子嗎?」
  她一邊再三確認一邊更加湊近他的懷裡,眼淚也同時變本加厲地滿溢而出。
  「當然,我也喜歡甘露寺,從初次見面時就一直喜歡著妳。如果妳肯接受我的話,我比任何人都還想留在妳身邊……謝謝妳願意喜歡這樣的我,甘露寺。」
  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他將兩人間拉開了一點距離,像她先前鼓起勇氣做過的那樣,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正式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但聽到伊黑這麼說,啜泣不止的甘露寺卻不滿地鼓起了嘴巴。
  「我也最喜歡伊黑先生……不是伊黑先生就不行!所以不要說那種道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當你的新娘子!」
  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臉頰,用還有濃濃鼻音的聲音義正辭嚴地糾正他總是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說法。
  碧瞳因為還在哭泣而顯得水汪汪,可寄宿在其中的認真卻讓伊黑不禁愣了一秒,接著才和她一同掉下了眼淚,並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不過……果然還是謝謝妳,甘露寺……謝謝。」
  甘露寺為他而說的那番話卻更加深了他心中的感激,她手心的溫度隔著繃帶傳達過來,似乎連隱藏在下面的醜陋傷口都慢慢被她的溫暖所治癒了。
  「很抱歉,讓妳難過了……可是別再哭了,最適合甘露寺的是笑臉才對。」
  不顧自己也同樣在哭泣,他輕輕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溫和地安慰著她。
  「嗚……嗚嗚、我、現在是不是哭得很難看……你不要看,伊黑先生……」
  甘露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可能已經慘不忍睹,然而當她想要垂下頭從他的視野中逃開時,那雙手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沒那回事,甘露寺無論何時都很美麗,現在當然也一樣,只是我還是希望妳能露出笑容,因為笑著的妳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
  他用拇指地摩娑著她哭花的臉頰,像平時一樣以溫柔的目光對她說出發自內心的誇大讚美,讓甘露寺不禁破涕為笑。
  「呵呵、呵呵呵,伊黑先生真是的,總是這樣……」
  毛茸茸的九隻尾巴隨著開朗的笑聲一起微微搖擺了起來,可愛的模樣讓伊黑憐愛地瞇起了眼睛,並忍不住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得更近。
  「稍微好一點了嗎?」
  「嗯……抱歉,聽到伊黑先生要離開,我就慌了起來,現在已經沒事了……」
  他親密的動作讓甘露寺害羞得心跳加速,卻也感到非常安心。她不再像剛才那樣緊揪著他的衣袖,而是將手輕放在他的胸前,感受著他與自己相同的鼓動。
  「不,是沒有好好向妳說明的我不好,其實我……並沒有打算離開妳的身邊。」
  聽到伊黑這麼說,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甘露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可是,伊黑先生剛剛說……」
  「我……本來打算在離開這裡後去出雲一趟。」
  「出雲?那個有很多神的出雲?」
  伊黑的話讓甘露寺越來越困惑,瞪圓的雙眼清晰可見地寫著大大的問號,不過她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是啊,我聽說過在諸神之間也存在淨化詛咒的儀式,所以打算先去出雲打聽情報,如果順利成為能夠待在妳身旁的存在的話……再重新回到這裡。」
  無論是從大蛇繼承來的知識,還是他個人讀過的書物,都記載著這一類的傳說,從前沒有特別探究是因為伊黑一開始就打算在旅行的最後背負著罪業死去,可是遇見甘露寺後,頑固的他改變了想法,就連他自己都為此感到非常驚訝。
  但不只他,現在甘露寺也很訝異。
  「伊黑先生說回到這裡……指的是回到我這裡嗎?」
  她還以為他肯定是要離開,完全沒想過還有暫時離開再回來這樣的可能性,可是伊黑卻誤解了她的錯愕。
  「很厚臉皮吧?我沒有甘露寺想的那麼溫柔。明知道只會給妳惹麻煩,我卻還是沒辦法鬆手放棄對妳的感情。」
  「才不會呢!我只是沒想到伊黑先生也這麼喜歡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也絕對不想鬆開伊黑先生的手……不、不過如果是這樣,伊黑先生一開始告訴我就好了嘛!我還以為你要離開,一時之間才完全忍不住眼淚……對了,淨化詛咒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儀式?如果可以的話,我也跟伊黑先生一起去吧?人多也比較好辦事嘛!」
  真正的理由太過難為情,甘露寺講著講著就變得面紅耳赤,連忙假裝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可是通紅的臉蛋和加快的語速已經將她的動搖暴露無遺。
  「…………」
  然而面對羞澀的甘露寺,伊黑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微笑,反而低垂眼簾,換上了極為複雜的表情。
  事到如今,他明白自己不該再向她隱瞞任何事,所以即使難以啟齒,伊黑還是慢慢說明了起來。
  「……根據我所知道的各種傳聞,成功祛除詛咒後很有可能會失去記憶,甚至改變自身存在的本質,畢竟失憶會同時喪失作為神的『緣由』和『信仰』,似乎也有解咒後變成動物或植物的狀況,所以……所謂的淨化儀式,或許就是以等同死亡的某種形式清算罪孽,並重新轉世投胎吧。」
  「轉世……投胎……?」
  伊黑以平淡口吻道來的內容實在太過衝擊,甘露寺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只是就算不是甘露寺,聽到這樣沉重的儀式應該大多數人都會詫異地愣住,不過他卻彷彿並不認為這些代價有什麼問題,繼續說了下去。
  「不論是否擁有記憶、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妳,但詛咒的祛除也有可能不會成功,況且就算成功,到時候的我應該也會和現在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本來認為不該告訴妳……真的很抱歉。」
  他雖然貪心地產生了在祛除詛咒後重新追求甘露寺的念頭,可是老實說,他對這件事並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自己身上背負的怨憤有多麼沉重,只有他最清楚,說不定就連儀式也無法全部贖清,況且--他真的有權利忘記一切去追求幸福嗎?
  無論是對她日漸加深的愛戀還是根深蒂固的罪惡感,兩者都無法輕易從他的內心消除殆盡。
  越是喜歡她,就越是感到愧疚痛苦,而越是愧疚痛苦,就越是被她的溫暖明亮所救贖,所以最後他才做出了這種不像自己的行為,將結果寄託於連存在都無法確定的轉生儀式上。
  這是伊黑糾葛許久後得出的結論,然後聽到這裡,甘露寺也終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那個儀式有可能會失敗,而且就算成功,伊黑先生不只會失去記憶,甚至有可能會變成不是神、不是妖怪也不是人的存在?」
  「……沒錯。」
  面對她聲音微微顫抖所說出的問題,他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但這只是逃避現實般的確認,其實甘露寺希望他搖頭告訴自己那都是玩笑,可是既然他點了頭,她就不得不問清楚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
  「伊黑先生……還打算去嗎?即使我說喜歡現在的伊黑先生、希望你留下來……你的想法還是沒有變嗎?」
  她這次的問題讓他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在那一刻,甘露寺就知曉了他沒能說出的答案是什麼,然而他們卻誰也沒有先開口。
  沉默不出意料地擴散開來,他苦思著該如何回答她才是最好的,她則靜靜等待著他做好回應的準備。時間在無聲之中流逝而去,明明寂靜的空氣才度過短短的幾分鐘,兩人卻都覺得異樣地漫長,不過無論胸中湧現怎麼樣的糾葛,他們始終沒有放開對方。
  然而--看著伊黑眼裡交錯流露出不安、恐懼、慌亂、焦慮等各式各樣的情感,她還是忍不住打破了這片寂靜。
  「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伊黑先生是很溫柔的人喔。」
  就像伊黑也安慰了哭泣的她一樣,甘露寺輕柔得宛如搖籃曲的聲音不厭其煩地說了好幾次「沒事的」,並宛如安撫孩童般順著那柔軟的黑髮,一下又一下輕拍著他的頭。
  不可思議的是,甘露寺的話語就像是寄宿著言靈般,在她的輕聲細語下,一時消失又再度出現的死屍們緩緩地蒸發消散,總是重重壓在身上讓他難以動彈的重荷也逐漸變輕。
  或許稻荷純粹的言語真的蘊含著某種力量,也或許少女真心的告白就是最好的解咒儀式,伊黑總覺得全身都變得輕盈了許多,就像是重獲新生一樣。
  正因為如此,他忽然舉起了雙手--做出了一件從來不敢在她面前做的事。
  「伊黑先生?咦?怎、怎麼了,你不用勉強--」
  縱使甘露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手忙腳亂,伊黑也沒有停手。
  他先是解開了纏得緊緊的結,再將臉上的繃帶一條又一條地逐漸拆下,然後過沒多久,伊黑小芭內毫無遮掩的真容就赤裸地展露在了她的面前。
  「……!」
  一看見那道明顯是人為的慘痛傷痕,少女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因為強烈的哽咽而無法順利說出口,最後僅有一顆接著一顆的透明水珠從她的眼裡湧現並墜落。
  伊黑對自己又惹她哭泣感到深深的內疚,但甘露寺的眼淚看起來就像流星一樣美麗耀眼,彷彿在劃過她臉龐的同時,也實現了他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願望。
  「這就是……真正的我。甘露寺,我……並不是妳以為的那種善人。」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齒,卻還是不由自主觸碰了那溫熱的星星。她的溫度和冰冷的他有著天差地別,讓伊黑不自覺牽動那懾人的傷口悽慘地笑了。
  「妳曾說過妳只是誤打誤撞而成為神明,但我……卻只是因為想活下來而選擇成為了神。不只如此,在那之後我還犯下了許多錯誤、身上背負著許多人的性命……不管做什麼,肯定都難以償還我們一族的罪過,我……很害怕有一天自己會像毀了那座島一樣,毀了妳和妳重要的故鄉……所以像我這樣失格的神,如果不先死過一次的話--」
  不等伊黑將一直刺在心上化膿發爛的傷痛說完,甘露寺先一步緩過了氣,打斷了他的話。
  「不論……不論伊黑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你--就算我現在這麼說,伊黑先生也不會相信吧。」
  雙眼紅腫的她借用了伊黑先前所說的話,可是少女明明說得斬釘截鐵,最後卻又自己推翻了自己所說的話。
  「甘露寺……?」
  「所以請你告訴我,伊黑先生!無論是成為神的契機、過去的事情……你放在心上煩惱的所有事情,全部、全部都跟我說!我不希望你死掉,也不要你轉世重生……不論你背負的是多麼嚴重的罪過、不論前方是多麼艱困的道路都沒關係,因為我喜歡伊黑先生……因為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
  在甘露寺拉起他垂下的雙手緊緊握住時,那一瞬間,那一根長年貫穿著心臟的刺也隨之粉碎瓦解,長久以來無法流動的壞血從缺口流淌而出,雖然疼痛,但她彷彿劇毒又彷彿良藥的話語隨著閃閃發光的淚珠灑落在傷口上,不可思議地麻痺了所有痛感,甜美得不真實的幸福逐漸從中擴散開來。
  從前他只是單純地想活下去。
  後來認識鏑丸這個朋友後,他產生了就算自己死去,至少也想讓好友活下去的想法。
  然後在與甘露寺相遇後,他第一次浮現了「想和這個人一起活下去」的念頭。不想寄託給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搶走,他想要正大光明成為站在她身旁的獨一無二,就算結局只能交由命運裁決、就算最後可能失去一切,被光芒吸引的飛蛾還是毅然決定撲入火中。
  可是她卻說不需要。
  像陽光一樣、像蝴蝶一樣,第一次拯救他的神明大人,第一次讓他看見光彩的少女,她擁有比誰都美麗的靈魂,卻主動握住了他汙穢不堪的手,說出了「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
  他想試著說些什麼回應,可是卻像方才的甘露寺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僅有感情不斷變得透明純粹,一點一滴地從內部滿溢而出。
  「…………」
  只不過--因為伊黑一直不發一語地掉著眼淚,甘露寺默默慌了起來。
  她一邊在內心煩惱著是不是她的話太過強硬,又擔心他是不是仍對坦白感到不安,不擅長深思的腦袋瓜為了他全力運轉著,拚命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思來想去,稻荷神大人的腦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葵經常對伊之助說的話,一不作二不休地就說出了口。
  「如果……如果伊黑先生還是不願意告訴我或不相信我的話,我就不管你了喔!而且……會很生氣!也、也會哭喔!會大哭!」
  甘露寺皺著眉頭板起小臉,努力壓低聲音裝出生氣的語調,眉毛也高高揚了起來,還額外加了不少她自己覺得很有威嚇效果的台詞。
  要是葵在場的話,肯定會對她的模仿感到目瞪口呆,畢竟懂事的葵經常對頑皮的伊之助說的是媽媽警告小孩般的「要是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而不是像甘露寺這樣可愛的「威脅」。
  但她苦思的結果並沒有白費,這段實際上根本是撒嬌的「恐嚇」讓伊黑一下子忘記了所有多餘的思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噗……哈哈、哈哈哈,那就糟糕了呢。」
  「不、不可以笑,我是很認真的!」
  見伊黑居然被她使盡全力演出的「威脅」逗笑,甘露寺難為情地漲紅了臉,並遷怒地用拳頭槌打起了伊黑。
  伊黑沒有反抗,就這樣任由她打了好幾拳後,才溫柔地用雙手握住了她那一點也不疼的拳頭。
  「嗯,我明白。謝謝妳,甘露寺,我……會全部告訴妳的,因為我也想和甘露寺一起活下去。」
  他就這樣順勢牽住了她的手,接著無比珍重地在那救贖過他無數次的手上輕輕落下了一吻。
  「伊、伊黑先生……」
  甘露寺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碰觸,頓時連耳根都紅透了,可伊黑依然沒有放開那隻手。他的手指像蛇一樣靈巧地滑入她的指縫間,如戀人般十指相扣地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這不是個能站著聊完的話題,坐下來說吧。」
  少女緊張得只能僵硬點頭,並任由伊黑牽著自己走到了距離最近的廊邊。
  兩人並肩坐下後,伊黑卻沒有馬上開始說起。
  有好一會兒,他都失焦凝視著落日已然完全消失的夜空,然後在他緩緩地闔上眼睛,又慢慢地重新睜開後,就像推開積年累月未曾開啟的厚重鐵門般,隨著那扇老舊大門發出年久失修的聲響遲緩地開啟,伊黑的故事也從塵封已久的歲月中逐漸流露而出。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距離現在數百年以前發生的事了……在某座小島上,有個三百七十年未曾生下男孩的家族--」
  他將一切都毫不保留地說了出來。
  以沒有作為勞動力的男人為由將伊黑一族營造為「弱勢」的存在,從以前開始就狡詐地利用各種手段從他人身上榨取錢財,甚至在他出生後毫不猶豫地把擁有特殊異瞳的他當作活祭品撫養,企圖以此獲得更高地位的族人們。
  未能看穿她們的詭計,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選擇成為神,還傻傻地認為如此一來能令她們改過自新,就這樣讓族人成為神職者,使得她們的惡行變得更加罪孽深重的自己。
  跟隨中飽私囊的族人們從中獲利,壓榨欺瞞民眾、假傳他旨意的村長等權力者。
  曾經真誠信奉著,卻因為他帶來的恩澤庇護漸漸變得貪婪怠惰的島民們。
  在察覺異狀後他試著想要挽回過,但一切已經太遲,早在他還是個剛呱呱墜地的嬰兒時,他們就開始布置盤面,到了真相暴露在眼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徒有神明之名的禁臠,被人類細密編織的惡意監禁在名為神社的地牢中。
  一度興盛的信仰一日比一日衰退,他作為神明的力量也與大地一同乾涸枯竭,連對大蛇--那位由從古至今的活祭品靈魂堆積而成的神明,以及對自己發下的那道誓言,伊黑都沒能守住,讓這座島嶼再次上演了無辜孩童悽慘死去的悲劇,最後甚至任由憤怒暴走毀壞了所有事物,迎來了最為愚蠢悲哀的結尾。
  將一生最大的悔恨都對她傾吐出口後,接著與她相遇前後的故事就簡短了許多,伊黑臉上也漸漸浮現了淺淺的笑意。
  從對她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到被她所救、在夢中窺見她的美好與孤單、醒來後對她一見鍾情、在與她的生活中更加深這份戀慕、為了她熬夜製作襪子、決意想辦法償還罪過成為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的人--直到現在再次被她所救贖。
  這是他作夢都沒想過的發展,所以能將自己沉重的過去以與她的兩情相悅作結,伊黑鬆了一口氣。畢竟如果將故事在先前的慘狀劃上句點,她一定又會哭出來吧。
  不過--即使伊黑樂觀地如此猜測著,甘露寺從途中就湧現不止的淚水還是沒有一丁點停下來的徵兆,滴答滴答地落在兩人相牽的手上。
  「明明才說不會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結果卻又讓妳哭了……抱歉。」
  他小心翼翼地從她已經哭得腫脹的眼角將透明的結晶抹去,苦笑的表情中混雜著心疼和對她善良的感嘆,卻不可思議地沒有愧疚。
  因為這一刻,他實在太過慶幸自己能夠被她所愛。
  但就像是要將伊黑這份喜悅中的卑微都消去似的,甘露寺不再咬著下唇忍耐哭聲,用盡全力地抱住了他。
  「甘、甘露寺?」
  「伊黑先生不用道歉、完全不用道歉……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她鏗鏘有力地大聲說道,少女總是明亮的音色少見地帶上了怒意,以及更多的心痛。
  「甘露寺……我很高興你願意這麼說,但我的失敗確實是我的責任,要是我能做得更好的話……」
  他打從心底的深深自責讓甘露寺的心臟感受到了更尖銳的疼痛,她頓時很慶幸現在伊黑看不見她的臉,不然他一定又會為她這張不可愛的表情愧疚許久。
  「不是的、不是的!你已經足夠盡責了、你已經足夠努力了……伊黑先生……只是太溫柔、太溫柔了,可是……溫柔並不是罪過……」
  溫柔並不是罪過,溫柔是因為在乎、是來自為人著想的感情。
  在伊黑用不幸二字都無法總結的身世中,他究竟是從哪裡學習到了這樣的感情,又為何自始至終沒有讓這顆心變質,甘露寺並不知道。
  但在一旁光是聽著的她都對其中的許多人產生了憤恨,她完全想像不出若遇上相同的事,自己最後能不能像現在的伊黑一樣認真地思考罪罰是否對等、仔細地反省過往的所作所為,並且在漫長得令人窒息的年月中背負著全部的苦果。
  雖然旁人看來或許很難理解,但甘露寺能夠明白,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中,都飽含著他獨特的溫柔愛情。正是因為如此溫柔,他才會如此痛苦。
  「並、不是罪過……可以嗎……?我真的……可以那麼想嗎?」
  聽見他謹慎小心到有些惶恐不安的回應,甘露寺九隻尾巴像是想保護他不再受傷似地將他整個人包覆了起來,並同時更加用力地緊緊擁抱住了他。
  「當然!因為我說的都是真的嘛……都是真的、嗚、嗚嗚……嗚啊啊啊……」
  只是說到這裡,甘露寺的眼淚終於完全崩潰決堤,一股腦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或許是由於才剛講述完過去,她大雨般遲遲難以停歇的眼淚讓伊黑莫名回想起了自己怒不可止時降下的那場暴雨。
  那時候他也被雨淋濕了。那天的雨很冷,打在身上的雨滴又冰又痛,讓他從骨頭到內心最深處都感到惡寒。
  但是--她的雨是那麼地溫暖。簡直就是上天賜給乾竭大地的慈雨一樣,既溫柔又慈祥,賦予了他枯槁的世界遲來已久的春日。
  曾經失去所有只剩下毒蛇害蟲的荒地在這場雨中慢慢地被治癒,和過去的數百年相比,這僅僅是短暫的一刻,可是卻在伊黑的人生中畫上了無可取代的一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擁而泣,直到今晚的圓月終於撥開烏雲重見天日,甘露寺才終於止住了淚水。
  「不好意思,我哭了那麼久,還反過來讓伊黑先生安慰我……」
  明明坦白過去的傷痛,感到最難受的應該是伊黑才對,但在她哭個不停的期間,他也完全沒有感到不耐煩,不斷輕撫著她的背安慰著她,甘露寺甚至都將他的衣服哭濕了一大片。
  「這不算什麼,不過……妳真的願意選擇和這樣的我一起活下去嗎?」
  伊黑放開了她的手,將兩人之間拉開了一點距離,鄭重其事地向甘露寺做了最後的確認。
  只要她點頭,他就永遠不會再放開她了。可即使心裡這麼想,他的故事終歸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佳話,向甘露寺全部坦承後雖然輕鬆了不少,伊黑的眼底卻還是殘留著一絲恐懼。
  但甘露寺畢竟是甘露寺,她連一瞬間的猶豫都沒有,立刻就用力點了頭。
  「當然!我不是之前就說了嗎?不論伊黑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你,這份心意現在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喔。」
  甘露寺碧綠的雙眼漾著毫無一絲虛假的笑意,並再次將自己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可是下一刻她卻話鋒一轉,不僅聲音沒了方才的自信滿滿,還有些戰戰兢兢地垂下了頭。
  「只是,對不起,我接下來說的話或許很任性,不過……從今往後,伊黑先生的傷痛、做出的選擇、走過的路程,全部、全部我都會努力和你一起分擔,所以……就算那是痛苦得想要抹消的過去,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寄望著轉世、不要想著讓自己消失……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和現在在我眼前獨一無二的伊黑先生一起!」
  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臉蛋因激動而一片通紅,翠綠的眼眸寫滿緊張,卻依舊沒有逃避,直直凝視著他。
  在真正明白伊黑的一切後,蓓蕾般懵懂酸甜的初戀怒放成了燦爛盛開的玫瑰,但心意的昇華卻也讓她的想法有了些許的動搖。
  聽到他親自坦白前,甘露寺都還能堅決地說出「我不要你轉世重生」這句話,可是知道他一路上過於悲痛的經歷後,她才意識到了伊黑在儀式中寄望的不只是他所謂的「站在她身旁的資格」,更是將永遠無法治癒的傷口消除的可能性。
  她不認為伊黑有做錯什麼,不過……忘掉這一切對他來說是不是會更幸福呢?自己真的可以就這樣奪走他這份希望嗎?
  樂觀積極的她少見地陷入了負面思考中,只是面對從不讓他久等的甘露寺,伊黑也馬上笑著點了頭。
  「當然,妳不需要道歉,這也不是任性,不如說謝謝妳,甘露寺,願意接受現在原原本本的我,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他以同樣的力道緊緊回握住了她的手,率直地說出了這一刻最真實的心情。
  伊黑當然希望那些滿是瘡痍的過去能打從一開始就不曾發生過,他為此祈求過無數次,他也對自己這種悽慘的人生沒什麼留戀,但是--聽見她那麼說的剎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現在能夠存在於此的命運感到慶幸。
  「能遇見甘露寺,肯定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了吧。」
  他忍不住將心中的感嘆脫口而出,只是這卻讓聽見他的回答後才剛鬆了一大口氣的甘露寺又豎起了狐狸耳朵。
  「沒那回事!因為遇見伊黑先生,我的夢想才終於實現了,所以幸運的是我才對!」
  甘露寺認真地反駁,她拚命強調的樣子讓伊黑不禁笑了出來,沒有了將他們之間隔開一層的繃帶,甘露寺清楚地看見了他完整的笑容,令她心跳加速卻又同時感到無比歡喜。
  「嘿嘿,我最喜歡你了喔,伊黑先生!」
  她情不自禁地將額頭靠上他的額頭,空出來的一隻手也憐愛地撫著他留有傷痕的臉頰,柔軟的指腹十分溫暖,入夜或天寒總是會隱隱作疼的舊傷此時卻只感受得到甘露寺的溫度。
  「我也是……甘露寺,閉上眼睛。」
  在自己的手被伊黑握住,並近距離地聽到這番話後,甘露寺才慢半拍地發現兩人現在靠得有多近,慌張害羞到連脖子都瞬間變得艷紅,耳朵和尾巴也搖個不停。
  「咦……那個、我……」
  憧憬人類戀愛已久的她當然知道他這麼說的意思,但一切來得太突然,她腦中猛然浮現了從前第一次偷看到的親吻、書中所描寫的戀愛情節、畫上所描繪的男女模樣等等,然後--害羞到腦袋融化成一團糨糊的狐狸被蛇所抓住了。
  「甘露寺,別想太多,放輕鬆。」
  「啊、嗯……」
  一對上伊黑那雙漂亮的異瞳,甘露寺混亂的思緒頓時消失殆盡,他溫柔的目光像一片海洋,讓她不由自主沉溺其中,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將自己全權交給了他。
  初吻是帶有眼淚鹽分的鹹水味道。
  但是青澀淺嚐的一吻結束後,兩人害臊地凝視著彼此,最後不約而同露出了比砂糖還要甜美的幸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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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比較創作頻率比較低,沒想到還能得到小西這麼溫暖的回應,太感動,以後也會繼續努力,希望能多多一起做夢!! 2023-1-10 21:47
天啊謝謝小西QQ!!還沒看試閱就買我太榮幸了……好開心你這麼喜歡😭能讓你有臨場感就太好了,一起開心吃幸福蛇戀糧🥰 2023-1-10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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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30 收起 理由
小西 + 30 謝謝貍子老師創作出這麼美好的作品,逛賣場時先下單了才來看預覽,這是只有貍子老師才能讓我做到的事情(´▽`ʃ♡ƪ) 光是預覽就看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貍子老師的文筆讓我帶入到甚至覺得自己在看現場的感覺,蛇戀有老師的創作真好,圓了我的夢。゚(゚´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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