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喜歡
在那之後,甘露寺和伊黑順利地與各自享受過祭典上半場的孩子們會合,並將禮物分送給了每個人。 蛇、狐狸以及人類的孩子們就這樣一邊拿著屬於自己的捏糖人,一邊鬧哄哄地走遍了整個集市。除了實際去看看每個人最推薦的攤位外,他們也在臨時起意之下做了不少計畫外的事,像是甘露寺和伊之助就參加了今年新舉辦的大胃王比賽。 起初因為顧及在伊黑及眾人面前的形象,甘露寺本來扭扭捏捏地不敢參加,但伊黑當然沒有看漏她被熱騰騰的油豆腐烏龍麵所吸引的真正心情,所以他以獎品為藉口,若無其事地替她製造了參加的正當理由,讓甘露寺毫無後顧之憂地大肆享用了一番美食。 最後她大幅領先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成功獲得了由食堂老闆精心撰寫的食譜書,順帶一提伊之助則是第三名,獲得了一整簍正當季的橘子。 只是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還不等他們討論出今天的贏家究竟是哪一組,天空便先一步染上了火紅色,熱鬧的活動也迎來了結尾。 集市已經邁向尾聲,不過兩個大人和一群孩子的興奮卻仍未消退。 他們三三兩兩坐在神社的階梯上,有的人尚嫌吃不飽地剝著橘子,有的人吹著買來的泡泡水,有的人細數著這一天的戰利品,有的人默默遠望著還亮著燈光的村落。 雖然從對集市的興趣所在到結束後的延長時光,每個人的享受方式都不盡相同,可是他們依然一句接著一句樂此不疲地討論著今天的種種,使得西下的夕陽一點也不令人感到寂寞。 或許是因為變化之術讓伊黑和甘露寺的外貌變得像普通人一樣,也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發自內心享受著共度的時間,明明有超出一甲子以上的年齡差距,兩人卻依然和孩子們聊得十分熱絡。 直到第一顆星星出現在空中時,他們才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 縱使很捨不得結束,但為了孩子們的安危著想,再這樣聊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甘露寺痛下決心催促起了他們的歸途,並提出了「今天先以平手結束,等到下次的集市再一較高下」的意見。 聽到甘露寺這麼說,原本心不甘情不願的孩子們頓時眼睛一亮。 「好,那下次我可不會輸給你,紋逸!」 「我是善逸!還有那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下次我一定會和禰豆子一起獲勝!」 「呵呵,善逸真是的,下次的分組還沒有決定喔?」 「香奈乎,戲法的大叔說下次會有新的表演,我們再去看吧?」 「嗯……我也想看……」 「那下次也請多多指教了,蜜璃大人、伊黑先生!」 新的約定成功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先前依依不捨的氛圍也一下子變得躍躍欲試,連最成熟懂事的葵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嗯,請多指教!」 看到他們天真可愛的笑臉,甘露寺也跟著高興了起來,滿心盼望起下次的出遊。 「…………」 然而伊黑卻什麼也沒有說,僅僅是站在和所有人隔著一步的距離,靜靜地凝視著他們。 直到完全看不見孩子們揮手離去的蹤影後,解除變身之術的甘露寺才伸了伸懶腰,並轉過身向伊黑露出笑容。 「我們也回去吧,伊黑先生!外面越來越冷了,先回去在竈邊暖暖身子,然後再告訴我伊黑先生的要說的話吧。」 甘露寺的提議十分合理,隨著太陽下山,空氣明顯變得越發冰冷,再說他們今天在外玩了一天,也是時候該休息了。 不過就在她沒多想地往回走時,伊黑卻抓住了她的手。 「……讓我現在先說吧,甘露寺。」 他自認不是個容易動搖的人,但在與甘露寺有關的事上,他實在沒什麼自信。要是答應她的提議回到那個溫暖的歸處,或許他會因為貪戀待在她身旁的溫度而什麼也說不出口。 哪怕是自己的私心,伊黑也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舉動,所以,他必須現在說出口才行。 「啊、嗯,我知道了,既然伊黑先生這麼說的話……」 面對伊黑認真的目光,甘露寺沒有多說什麼便應下了他的要求。 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不管是伊黑抓住她的手腕傳來的微涼感觸,還是現在直直注視著她的視線,都已經在甘露寺的少女心中引發了巨大的騷動。 懷揣著同樣強烈的不安和心動,她的腦中不由自主地迴盪起他先前那句「我還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訴妳」,並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了對接下來展開的各種妄想。 「關於妳希望我們留下來的提案,我……非常高興……」 聽到伊黑說出「高興」時,甘露寺心中的緊張頓時一股腦地被正向的期待壓倒,在殘陽的照射下,少女的臉蛋變得越發紅潤,就在她心跳加速到害怕自己會不會因為過度心動而昏倒時,伊黑卻說出了和她的想像截然不同的話語。 「不過很抱歉,我沒辦法就這樣留下來。」 異色的瞳孔中裝滿著複雜的悲傷,鏑丸也沮喪地垂著頭,但他卻沒有一點遲疑。低沉的聲音所訴說出的一字一句確實地落在她的耳中,將拒絕的意志明白地傳遞給了甘露寺。 「……咦?沒辦法……留下來……?」 因為太過出乎意料又太過大受打擊,她茫然地呆住了。 她不是沒有考慮過被拒絕的可能性,只是這段期間相處下來,甘露寺感覺得到伊黑對她和這個地方都抱持著好感,再加上他鄭重無比的那句話、特意熬夜為她所做的襪子,以及今天一整天美好的時光,她便漸漸將負面的想法拋到了腦後,甚至滿心期待起伊黑說不定會向自己告白。 會錯意的丟臉和被拒絕的衝擊讓甘露寺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出來。直到剛才都還笑容滿面的少女不知所措地用手揪著腳上的新襪子,傻楞楞地注視著伊黑,似乎希望下一秒他凝重的眼神就能變回平時那樣溫柔的目光,笑著告訴她「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 看著難掩驚訝和低落的甘露寺,伊黑的心臟就像被生生割開了一樣痛苦,但此刻他有多麼希望她能重新露出笑容,就同樣多麼不能原諒自己待在她的身邊。 所以伊黑假裝看不見那雙眼睛中的祈求,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本來就只是借住在此過冬而已,實在不好繼續叨擾下去。最近天氣也漸漸回溫,我的身體狀況也好了很多,在又像之前那樣替妳惹來麻煩前,我還是盡早離開比較好。抱歉,完全沒能回報妳的恩情,可是……」 伊黑盡可能冷靜地、不夾雜過多感情地敘說前一晚想好的台詞,不過還不等他將腦中模擬練習過無數遍的內容說完,甘露寺便激動地打斷了他。 「伊黑先生說的麻煩是指鬼的事情?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啊!不如說多虧了伊黑先生,我才學到了這麼多,要是沒有遇見伊黑先生,像我這樣的笨狐狸一定到現在也還什麼都不懂,連結界都不會做,說不定又會惹別的神生氣,而且、而且……」 歷經長年孤寂才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戀心不受控地滿溢而出,少女原本豎起的狐耳逐漸隨著話語中越發加重的哭腔垂了下去,碧綠的瞳孔也覆上了一層傷心的水霧,眼淚似乎隨時都會奪眶而出。 伊黑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安慰她,卻還是用力壓下了心底那股衝動。無處可去的感情在他握緊的拳頭中被捏得粉碎,但在緩緩鬆開手時,他卻露出了溫柔無比的微笑。 「……沒那回事,即使沒有我,甘露寺也一定沒問題。」 他低沉的聲音很輕、很柔,就像是暮春凋謝的櫻花花瓣,靜靜地落下。 「這裡的人們都生活得非常安穩,況且只要能和妳說話,我就會非常開心,簡直像是自己也成為了普通的青年一樣,不禁感到十分幸福。其他人一定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所以妳可以更為自己感到自豪。甘露寺,妳是我遇過最溫柔的神明,能夠被妳所救、能夠與妳相遇……我真的很高興,謝謝妳。」 他的人生曾經是一齣悲慘的鬧劇。 他身為人時未曾擁有過什麼,卻不斷被剝奪,最終永遠失去了作為正常人類活下去的一生。為了不讓同樣的悲劇再次上演,成為神後,他長久以來不斷思考、努力不懈地做了許多,最後卻換來了比百年前更加絕望的結局。 一切就像是一場笑話般,在血泊中悽慘又可笑地消逝。 貪心不足的人類觸怒神明最終自食惡果--這樣的民間故事數之不盡,就某方面來說,或許這種下場也不過是島民們的自作自受。 然而,只要翻到後一頁、說到最後一句,故事就肯定會迎來令所有人心滿意足的結尾,但現實卻不會如此順利地畫下句點,參與其中的人不可能就此消失在字裡行間。 伊黑總是會回想起過去的光景、回想起事情的經過、回想起在那座島上的百年。 島民們的確犯下了罪行,但他們真的罪大惡極到必須那樣死去嗎?其中又有多少或許毫不知情的人被連累呢?會不會也曾有試圖阻止獻祭的人呢?在那場他壓抑不住憤怒的雷雨之後,倖存者又該如何在更加荒蕪的島上生活呢? 那天……是不是也有無助的孩童像他當初那般,僅僅是期望著想活下去,卻只能死去呢? 伊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任何事,然而他確實是讓局面演變成這種狀況的其中一人。活在無法以「完結」二字俐落了結的世界,他勢必得背負著傷痛活下去,就算逃到海的另一端也一樣。 所以在雪地裡倒下的那一天,他曾想就這樣闔上書本。 他受夠了這個過於漫長的故事,既然無論怎麼走都看不到希望,那便由他自己來結束一切。 但是--她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卻闖進了他的世界之中。 她的哭聲讓心如死灰的伊黑重新有了掛念,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在一同生活的日子中,她明亮的笑聲更是讓他初次打從心底開懷地笑了出來。 遇見她之後,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這種人也能像正常青年般笑出聲來。 甘露寺替伊黑本會淒涼結束的生命染上了色彩,那是美麗得令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的櫻粉葉綠,讓他再也捨不得輕易闔上雙眼,重新湧現了想活下來的欲望。 他想和她在一起,想從所有事物中守護她,再也不讓她落下一滴眼淚,分明是如此……眼前的她卻正因為他在傷心地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種像道別一樣的話?我不要……我不要伊黑先生離開,伊黑先生不是也說喜歡這裡嗎?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 斗大的淚珠從她眼裡流下,原本嫩芽般鮮活的翠綠被一滴又一滴接連落下的雨水模糊成一片悲傷的顏色。 甘露寺本來並不想哭,也不想做出這種無理取鬧讓伊黑困擾,可是聽他說著那樣溫柔又寂寞的話,努力忍耐的淚水終究還是掉了下來,強大的稻荷神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緊緊抓著伊黑的袖子不放。 「甘露寺,我……」 他當然做不到甩開甘露寺這種事,那緊抓到發紅的指尖更是愈發動搖了他下定的決心,但即使想試著開口,無數隻腐爛的手卻用力扼著他的脖子,讓他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嗚、嗚嗚……那時候也是這樣……爸爸、媽媽和弟弟們都留下我先死掉了,只剩下我不知道為什麼成為了九尾狐……雖然很高興這份力量能夠幫助其他人,可是……因為我跟大家不一樣,所以沒辦法成為任何一邊的夥伴,只能獨自待在神社裡……我一直好寂寞、好寂寞……好難過……」 一想到伊黑離開之後自己又會重新變回獨自一人,長久以來封印在心中的陰暗情感就不由自主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甘露寺從不認為自己不幸,可是,她不想再變成一個人了。 在人類社會中被稱為父母和兄弟的狐狸家人並沒有像她一樣成為妖狐,他們早早就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將她獨自留在世界上。 從前他們一家居住的土穴成了其他狐狸家族的住所,落單的甘露寺在山中茫然徬徨,最後想到的去處便是妖狐的聚落。 她以為同樣是妖狐的他們會接受她的存在,然而看到她的九隻尾巴,狐狸們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 她立刻就知道這裡不會成為她的歸處,她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狐狸少女於是開始漫無目的徘徊,有時候試著努力跟其他妖狐打好關係,有時候偷看充滿趣味和新鮮事物的人類村落,有時候四處探索哪裡有漂亮的風景及好吃的果子。 作為妖狐的生活並沒有起初懵懂無知時想像得那麼恐怖,不如說也有不少有趣開心的事情,甚至讓她找到了想要達成的夢想,可是,有時候她還是會不知不覺走回那個從前的家。 只是在某一次被住在裡頭的狐狸發現,並看到牠們對著她瑟瑟發抖的模樣後,她就再也不去了。 人們為她建起神社時,她真的非常高興。 即使和想像中的有些不同,這依然是可以容納她的巢穴,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回去的家,不過--實際居住了一陣子後,甘露寺就知道自己誤會了。 稻荷神社的確成為了她長年的住處,卻不是家,而是只屬於稻荷神的「地方」。人們會來這裡祈禱、供奉,孩子們也會來這裡玩耍,妖狐們會聽從她的吩咐辦事,但卻誰也不會留下,最後往往剩她一個人待在寬廣的神社之中。 她懷念的家人不可能再回來,她夢想的戀人是不可能實現的夢,到頭來,她仍然是那隻落單的小狐狸。 「甘露寺……」 甘露寺的淚水滴落在石板路上,形成了深灰色的水漬,讓伊黑回想起了從昏迷中睜開眼睛前看到的那個奇妙夢境。 那裡的草原生機盎然、藍空晴朗遼闊,就算連一朵花都沒有令人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卻是個非常溫暖舒服的地方,正如同伊黑幼年時幻想過的海的彼端,然而--在那一望無際的漂亮風景之下,卻隱藏著黯淡無光的灰暗,就像總是滿面笑容的她初次說出的孤單過往一樣。 然後,幫助自己離開幻境的那隻狐狸留下的話語,也漸漸與甘露寺的哭聲重合。 「一個人孤零零的很寂寞……可是即使寂寞,我還是努力說服自己要習慣這份孤單、要努力當好大家的稻荷神、要放棄找到廝守一生的夫君這種幼稚的夢想……只是遇到了伊黑先生後,我變得沒辦法放棄了……」 說到這裡,抽抽搭搭哭泣的少女忽然抬起了頭,直直看向了伊黑。 圓潤的肩膀隨著她的情緒微微顫抖著,白皙的臉頰佈滿了淚痕,清亮的聲音也因為止不住的淚水而變得含糊,可是她沒有移開視線,吸著鼻子拚命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我、喜歡伊黑先生……和伊黑先生一起吃的飯是最美味的,因為伊黑先生會用非常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伊黑經常會拿花來比喻甘露寺,像是葉櫻般的髮色、薔薇色的臉頰、出水芙蓉似的笑容等等,但甘露寺認為比起自己,其實伊黑與花朵更加相似。 吃飯的時候,只要偶然對上目光,他漂亮的雙眸就會像綻放的花苞一樣盛開出再溫柔不過的笑意,讓她頓時變得像隻傻乎乎的小蜜蜂一樣,不由自主地被那蜜色與水色的異瞳所吸引。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的那時候起,又或許是更早以前,她就已經喜歡上了伊黑。 因為回過神來,她就一直一直追逐著他的視線,期待著他對自己展露的笑容。 她想要的--她的心願,其實就僅僅是如此而已。 「我不需要伊黑先生報恩……可是……伊黑先生、伊黑先生,拜託你……可以讓我當你的新娘子嗎?」 不是妖狐,不是人類,不是神明,她想成為的就只是心愛之人的新娘子。 甘露寺知道對打算離開的伊黑說這種話根本是強人所難,也知道自己將單相思強加於他身上的行動會讓善良的他困擾,可是即使明白,她依舊無法放棄。 帥氣溫柔、冷靜強大,雖然有時候有點少根筋且相當頑固,生起氣來說話還會變得非常狠毒,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甘露寺可以斷定,即使再活上千年,也絕對不會有比他更讓她心動的人出現,所以她不會放手。 就算伊黑是為了她選擇離開,她還是要緊緊抓住他,無論如何都不鬆手! 然而就在甘露寺心中正這麼想的下一秒,忽然之間--有一股力道拉住了她的手,眼前的光景隨之一陣晃動,力氣理應比他更大的少女就這樣反過來被他緊緊抱住了。 不等她理解現狀,那低沉沙啞的聲音便近距離地在她的耳邊響起。 「當然,如果妳覺得我可以的話……我絕對會讓妳幸福,絕對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傷害,一定會守護妳……」 他夾雜著低泣所訴說的情意是那麼地動人,彷彿自己過去曾多次想像的美夢一樣,讓她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連眼淚都一時停了下來。 但被他牢牢擁在懷中,她感覺得到他升高的體溫、呼吸的吐息、加速的心跳,甚至是他沾濕自己肩頭的淚滴。真切的感觸告訴了她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想像,於是從搞不懂狀況的錯愕回過神來後,甘露寺眼裡的景象再次被水光模糊了。 「嗚、嗚嗚……真的嗎……你願意留下來嗎?願意讓我當你的新娘子嗎?」 她一邊再三確認一邊更加湊近他的懷裡,眼淚也同時變本加厲地滿溢而出。 「當然,我也喜歡甘露寺,從初次見面時就一直喜歡著妳。如果妳肯接受我的話,我比任何人都還想留在妳身邊……謝謝妳願意喜歡這樣的我,甘露寺。」 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他將兩人間拉開了一點距離,像她先前鼓起勇氣做過的那樣,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正式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但聽到伊黑這麼說,啜泣不止的甘露寺卻不滿地鼓起了嘴巴。 「我也最喜歡伊黑先生……不是伊黑先生就不行!所以不要說那種道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當你的新娘子!」 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臉頰,用還有濃濃鼻音的聲音義正辭嚴地糾正他總是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說法。 碧瞳因為還在哭泣而顯得水汪汪,可寄宿在其中的認真卻讓伊黑不禁愣了一秒,接著才和她一同掉下了眼淚,並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不過……果然還是謝謝妳,甘露寺……謝謝。」 甘露寺為他而說的那番話卻更加深了他心中的感激,她手心的溫度隔著繃帶傳達過來,似乎連隱藏在下面的醜陋傷口都慢慢被她的溫暖所治癒了。 「很抱歉,讓妳難過了……可是別再哭了,最適合甘露寺的是笑臉才對。」 不顧自己也同樣在哭泣,他輕輕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溫和地安慰著她。 「嗚……嗚嗚、我、現在是不是哭得很難看……你不要看,伊黑先生……」 甘露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可能已經慘不忍睹,然而當她想要垂下頭從他的視野中逃開時,那雙手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沒那回事,甘露寺無論何時都很美麗,現在當然也一樣,只是我還是希望妳能露出笑容,因為笑著的妳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 他用拇指地摩娑著她哭花的臉頰,像平時一樣以溫柔的目光對她說出發自內心的誇大讚美,讓甘露寺不禁破涕為笑。 「呵呵、呵呵呵,伊黑先生真是的,總是這樣……」 毛茸茸的九隻尾巴隨著開朗的笑聲一起微微搖擺了起來,可愛的模樣讓伊黑憐愛地瞇起了眼睛,並忍不住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得更近。 「稍微好一點了嗎?」 「嗯……抱歉,聽到伊黑先生要離開,我就慌了起來,現在已經沒事了……」 他親密的動作讓甘露寺害羞得心跳加速,卻也感到非常安心。她不再像剛才那樣緊揪著他的衣袖,而是將手輕放在他的胸前,感受著他與自己相同的鼓動。 「不,是沒有好好向妳說明的我不好,其實我……並沒有打算離開妳的身邊。」 聽到伊黑這麼說,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甘露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可是,伊黑先生剛剛說……」 「我……本來打算在離開這裡後去出雲一趟。」 「出雲?那個有很多神的出雲?」 伊黑的話讓甘露寺越來越困惑,瞪圓的雙眼清晰可見地寫著大大的問號,不過她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是啊,我聽說過在諸神之間也存在淨化詛咒的儀式,所以打算先去出雲打聽情報,如果順利成為能夠待在妳身旁的存在的話……再重新回到這裡。」 無論是從大蛇繼承來的知識,還是他個人讀過的書物,都記載著這一類的傳說,從前沒有特別探究是因為伊黑一開始就打算在旅行的最後背負著罪業死去,可是遇見甘露寺後,頑固的他改變了想法,就連他自己都為此感到非常驚訝。 但不只他,現在甘露寺也很訝異。 「伊黑先生說回到這裡……指的是回到我這裡嗎?」 她還以為他肯定是要離開,完全沒想過還有暫時離開再回來這樣的可能性,可是伊黑卻誤解了她的錯愕。 「很厚臉皮吧?我沒有甘露寺想的那麼溫柔。明知道只會給妳惹麻煩,我卻還是沒辦法鬆手放棄對妳的感情。」 「才不會呢!我只是沒想到伊黑先生也這麼喜歡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也絕對不想鬆開伊黑先生的手……不、不過如果是這樣,伊黑先生一開始告訴我就好了嘛!我還以為你要離開,一時之間才完全忍不住眼淚……對了,淨化詛咒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儀式?如果可以的話,我也跟伊黑先生一起去吧?人多也比較好辦事嘛!」 真正的理由太過難為情,甘露寺講著講著就變得面紅耳赤,連忙假裝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可是通紅的臉蛋和加快的語速已經將她的動搖暴露無遺。 「…………」 然而面對羞澀的甘露寺,伊黑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微笑,反而低垂眼簾,換上了極為複雜的表情。 事到如今,他明白自己不該再向她隱瞞任何事,所以即使難以啟齒,伊黑還是慢慢說明了起來。 「……根據我所知道的各種傳聞,成功祛除詛咒後很有可能會失去記憶,甚至改變自身存在的本質,畢竟失憶會同時喪失作為神的『緣由』和『信仰』,似乎也有解咒後變成動物或植物的狀況,所以……所謂的淨化儀式,或許就是以等同死亡的某種形式清算罪孽,並重新轉世投胎吧。」 「轉世……投胎……?」 伊黑以平淡口吻道來的內容實在太過衝擊,甘露寺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只是就算不是甘露寺,聽到這樣沉重的儀式應該大多數人都會詫異地愣住,不過他卻彷彿並不認為這些代價有什麼問題,繼續說了下去。 「不論是否擁有記憶、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妳,但詛咒的祛除也有可能不會成功,況且就算成功,到時候的我應該也會和現在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本來認為不該告訴妳……真的很抱歉。」 他雖然貪心地產生了在祛除詛咒後重新追求甘露寺的念頭,可是老實說,他對這件事並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自己身上背負的怨憤有多麼沉重,只有他最清楚,說不定就連儀式也無法全部贖清,況且--他真的有權利忘記一切去追求幸福嗎? 無論是對她日漸加深的愛戀還是根深蒂固的罪惡感,兩者都無法輕易從他的內心消除殆盡。 越是喜歡她,就越是感到愧疚痛苦,而越是愧疚痛苦,就越是被她的溫暖明亮所救贖,所以最後他才做出了這種不像自己的行為,將結果寄託於連存在都無法確定的轉生儀式上。 這是伊黑糾葛許久後得出的結論,然後聽到這裡,甘露寺也終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那個儀式有可能會失敗,而且就算成功,伊黑先生不只會失去記憶,甚至有可能會變成不是神、不是妖怪也不是人的存在?」 「……沒錯。」 面對她聲音微微顫抖所說出的問題,他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但這只是逃避現實般的確認,其實甘露寺希望他搖頭告訴自己那都是玩笑,可是既然他點了頭,她就不得不問清楚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 「伊黑先生……還打算去嗎?即使我說喜歡現在的伊黑先生、希望你留下來……你的想法還是沒有變嗎?」 她這次的問題讓他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在那一刻,甘露寺就知曉了他沒能說出的答案是什麼,然而他們卻誰也沒有先開口。 沉默不出意料地擴散開來,他苦思著該如何回答她才是最好的,她則靜靜等待著他做好回應的準備。時間在無聲之中流逝而去,明明寂靜的空氣才度過短短的幾分鐘,兩人卻都覺得異樣地漫長,不過無論胸中湧現怎麼樣的糾葛,他們始終沒有放開對方。 然而--看著伊黑眼裡交錯流露出不安、恐懼、慌亂、焦慮等各式各樣的情感,她還是忍不住打破了這片寂靜。 「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伊黑先生是很溫柔的人喔。」 就像伊黑也安慰了哭泣的她一樣,甘露寺輕柔得宛如搖籃曲的聲音不厭其煩地說了好幾次「沒事的」,並宛如安撫孩童般順著那柔軟的黑髮,一下又一下輕拍著他的頭。 不可思議的是,甘露寺的話語就像是寄宿著言靈般,在她的輕聲細語下,一時消失又再度出現的死屍們緩緩地蒸發消散,總是重重壓在身上讓他難以動彈的重荷也逐漸變輕。 或許稻荷純粹的言語真的蘊含著某種力量,也或許少女真心的告白就是最好的解咒儀式,伊黑總覺得全身都變得輕盈了許多,就像是重獲新生一樣。 正因為如此,他忽然舉起了雙手--做出了一件從來不敢在她面前做的事。 「伊黑先生?咦?怎、怎麼了,你不用勉強--」 縱使甘露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手忙腳亂,伊黑也沒有停手。 他先是解開了纏得緊緊的結,再將臉上的繃帶一條又一條地逐漸拆下,然後過沒多久,伊黑小芭內毫無遮掩的真容就赤裸地展露在了她的面前。 「……!」 一看見那道明顯是人為的慘痛傷痕,少女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因為強烈的哽咽而無法順利說出口,最後僅有一顆接著一顆的透明水珠從她的眼裡湧現並墜落。 伊黑對自己又惹她哭泣感到深深的內疚,但甘露寺的眼淚看起來就像流星一樣美麗耀眼,彷彿在劃過她臉龐的同時,也實現了他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願望。 「這就是……真正的我。甘露寺,我……並不是妳以為的那種善人。」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齒,卻還是不由自主觸碰了那溫熱的星星。她的溫度和冰冷的他有著天差地別,讓伊黑不自覺牽動那懾人的傷口悽慘地笑了。 「妳曾說過妳只是誤打誤撞而成為神明,但我……卻只是因為想活下來而選擇成為了神。不只如此,在那之後我還犯下了許多錯誤、身上背負著許多人的性命……不管做什麼,肯定都難以償還我們一族的罪過,我……很害怕有一天自己會像毀了那座島一樣,毀了妳和妳重要的故鄉……所以像我這樣失格的神,如果不先死過一次的話--」 不等伊黑將一直刺在心上化膿發爛的傷痛說完,甘露寺先一步緩過了氣,打斷了他的話。 「不論……不論伊黑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你--就算我現在這麼說,伊黑先生也不會相信吧。」 雙眼紅腫的她借用了伊黑先前所說的話,可是少女明明說得斬釘截鐵,最後卻又自己推翻了自己所說的話。 「甘露寺……?」 「所以請你告訴我,伊黑先生!無論是成為神的契機、過去的事情……你放在心上煩惱的所有事情,全部、全部都跟我說!我不希望你死掉,也不要你轉世重生……不論你背負的是多麼嚴重的罪過、不論前方是多麼艱困的道路都沒關係,因為我喜歡伊黑先生……因為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 在甘露寺拉起他垂下的雙手緊緊握住時,那一瞬間,那一根長年貫穿著心臟的刺也隨之粉碎瓦解,長久以來無法流動的壞血從缺口流淌而出,雖然疼痛,但她彷彿劇毒又彷彿良藥的話語隨著閃閃發光的淚珠灑落在傷口上,不可思議地麻痺了所有痛感,甜美得不真實的幸福逐漸從中擴散開來。 從前他只是單純地想活下去。 後來認識鏑丸這個朋友後,他產生了就算自己死去,至少也想讓好友活下去的想法。 然後在與甘露寺相遇後,他第一次浮現了「想和這個人一起活下去」的念頭。不想寄託給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搶走,他想要正大光明成為站在她身旁的獨一無二,就算結局只能交由命運裁決、就算最後可能失去一切,被光芒吸引的飛蛾還是毅然決定撲入火中。 可是她卻說不需要。 像陽光一樣、像蝴蝶一樣,第一次拯救他的神明大人,第一次讓他看見光彩的少女,她擁有比誰都美麗的靈魂,卻主動握住了他汙穢不堪的手,說出了「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 他想試著說些什麼回應,可是卻像方才的甘露寺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僅有感情不斷變得透明純粹,一點一滴地從內部滿溢而出。 「…………」 只不過--因為伊黑一直不發一語地掉著眼淚,甘露寺默默慌了起來。 她一邊在內心煩惱著是不是她的話太過強硬,又擔心他是不是仍對坦白感到不安,不擅長深思的腦袋瓜為了他全力運轉著,拚命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思來想去,稻荷神大人的腦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葵經常對伊之助說的話,一不作二不休地就說出了口。 「如果……如果伊黑先生還是不願意告訴我或不相信我的話,我就不管你了喔!而且……會很生氣!也、也會哭喔!會大哭!」 甘露寺皺著眉頭板起小臉,努力壓低聲音裝出生氣的語調,眉毛也高高揚了起來,還額外加了不少她自己覺得很有威嚇效果的台詞。 要是葵在場的話,肯定會對她的模仿感到目瞪口呆,畢竟懂事的葵經常對頑皮的伊之助說的是媽媽警告小孩般的「要是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而不是像甘露寺這樣可愛的「威脅」。 但她苦思的結果並沒有白費,這段實際上根本是撒嬌的「恐嚇」讓伊黑一下子忘記了所有多餘的思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噗……哈哈、哈哈哈,那就糟糕了呢。」 「不、不可以笑,我是很認真的!」 見伊黑居然被她使盡全力演出的「威脅」逗笑,甘露寺難為情地漲紅了臉,並遷怒地用拳頭槌打起了伊黑。 伊黑沒有反抗,就這樣任由她打了好幾拳後,才溫柔地用雙手握住了她那一點也不疼的拳頭。 「嗯,我明白。謝謝妳,甘露寺,我……會全部告訴妳的,因為我也想和甘露寺一起活下去。」 他就這樣順勢牽住了她的手,接著無比珍重地在那救贖過他無數次的手上輕輕落下了一吻。 「伊、伊黑先生……」 甘露寺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碰觸,頓時連耳根都紅透了,可伊黑依然沒有放開那隻手。他的手指像蛇一樣靈巧地滑入她的指縫間,如戀人般十指相扣地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這不是個能站著聊完的話題,坐下來說吧。」 少女緊張得只能僵硬點頭,並任由伊黑牽著自己走到了距離最近的廊邊。 兩人並肩坐下後,伊黑卻沒有馬上開始說起。 有好一會兒,他都失焦凝視著落日已然完全消失的夜空,然後在他緩緩地闔上眼睛,又慢慢地重新睜開後,就像推開積年累月未曾開啟的厚重鐵門般,隨著那扇老舊大門發出年久失修的聲響遲緩地開啟,伊黑的故事也從塵封已久的歲月中逐漸流露而出。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距離現在數百年以前發生的事了……在某座小島上,有個三百七十年未曾生下男孩的家族--」 他將一切都毫不保留地說了出來。 以沒有作為勞動力的男人為由將伊黑一族營造為「弱勢」的存在,從以前開始就狡詐地利用各種手段從他人身上榨取錢財,甚至在他出生後毫不猶豫地把擁有特殊異瞳的他當作活祭品撫養,企圖以此獲得更高地位的族人們。 未能看穿她們的詭計,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選擇成為神,還傻傻地認為如此一來能令她們改過自新,就這樣讓族人成為神職者,使得她們的惡行變得更加罪孽深重的自己。 跟隨中飽私囊的族人們從中獲利,壓榨欺瞞民眾、假傳他旨意的村長等權力者。 曾經真誠信奉著,卻因為他帶來的恩澤庇護漸漸變得貪婪怠惰的島民們。 在察覺異狀後他試著想要挽回過,但一切已經太遲,早在他還是個剛呱呱墜地的嬰兒時,他們就開始布置盤面,到了真相暴露在眼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徒有神明之名的禁臠,被人類細密編織的惡意監禁在名為神社的地牢中。 一度興盛的信仰一日比一日衰退,他作為神明的力量也與大地一同乾涸枯竭,連對大蛇--那位由從古至今的活祭品靈魂堆積而成的神明,以及對自己發下的那道誓言,伊黑都沒能守住,讓這座島嶼再次上演了無辜孩童悽慘死去的悲劇,最後甚至任由憤怒暴走毀壞了所有事物,迎來了最為愚蠢悲哀的結尾。 將一生最大的悔恨都對她傾吐出口後,接著與她相遇前後的故事就簡短了許多,伊黑臉上也漸漸浮現了淺淺的笑意。 從對她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到被她所救、在夢中窺見她的美好與孤單、醒來後對她一見鍾情、在與她的生活中更加深這份戀慕、為了她熬夜製作襪子、決意想辦法償還罪過成為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的人--直到現在再次被她所救贖。 這是他作夢都沒想過的發展,所以能將自己沉重的過去以與她的兩情相悅作結,伊黑鬆了一口氣。畢竟如果將故事在先前的慘狀劃上句點,她一定又會哭出來吧。 不過--即使伊黑樂觀地如此猜測著,甘露寺從途中就湧現不止的淚水還是沒有一丁點停下來的徵兆,滴答滴答地落在兩人相牽的手上。 「明明才說不會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結果卻又讓妳哭了……抱歉。」 他小心翼翼地從她已經哭得腫脹的眼角將透明的結晶抹去,苦笑的表情中混雜著心疼和對她善良的感嘆,卻不可思議地沒有愧疚。 因為這一刻,他實在太過慶幸自己能夠被她所愛。 但就像是要將伊黑這份喜悅中的卑微都消去似的,甘露寺不再咬著下唇忍耐哭聲,用盡全力地抱住了他。 「甘、甘露寺?」 「伊黑先生不用道歉、完全不用道歉……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她鏗鏘有力地大聲說道,少女總是明亮的音色少見地帶上了怒意,以及更多的心痛。 「甘露寺……我很高興你願意這麼說,但我的失敗確實是我的責任,要是我能做得更好的話……」 他打從心底的深深自責讓甘露寺的心臟感受到了更尖銳的疼痛,她頓時很慶幸現在伊黑看不見她的臉,不然他一定又會為她這張不可愛的表情愧疚許久。 「不是的、不是的!你已經足夠盡責了、你已經足夠努力了……伊黑先生……只是太溫柔、太溫柔了,可是……溫柔並不是罪過……」 溫柔並不是罪過,溫柔是因為在乎、是來自為人著想的感情。 在伊黑用不幸二字都無法總結的身世中,他究竟是從哪裡學習到了這樣的感情,又為何自始至終沒有讓這顆心變質,甘露寺並不知道。 但在一旁光是聽著的她都對其中的許多人產生了憤恨,她完全想像不出若遇上相同的事,自己最後能不能像現在的伊黑一樣認真地思考罪罰是否對等、仔細地反省過往的所作所為,並且在漫長得令人窒息的年月中背負著全部的苦果。 雖然旁人看來或許很難理解,但甘露寺能夠明白,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中,都飽含著他獨特的溫柔愛情。正是因為如此溫柔,他才會如此痛苦。 「並、不是罪過……可以嗎……?我真的……可以那麼想嗎?」 聽見他謹慎小心到有些惶恐不安的回應,甘露寺九隻尾巴像是想保護他不再受傷似地將他整個人包覆了起來,並同時更加用力地緊緊擁抱住了他。 「當然!因為我說的都是真的嘛……都是真的、嗚、嗚嗚……嗚啊啊啊……」 只是說到這裡,甘露寺的眼淚終於完全崩潰決堤,一股腦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或許是由於才剛講述完過去,她大雨般遲遲難以停歇的眼淚讓伊黑莫名回想起了自己怒不可止時降下的那場暴雨。 那時候他也被雨淋濕了。那天的雨很冷,打在身上的雨滴又冰又痛,讓他從骨頭到內心最深處都感到惡寒。 但是--她的雨是那麼地溫暖。簡直就是上天賜給乾竭大地的慈雨一樣,既溫柔又慈祥,賦予了他枯槁的世界遲來已久的春日。 曾經失去所有只剩下毒蛇害蟲的荒地在這場雨中慢慢地被治癒,和過去的數百年相比,這僅僅是短暫的一刻,可是卻在伊黑的人生中畫上了無可取代的一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擁而泣,直到今晚的圓月終於撥開烏雲重見天日,甘露寺才終於止住了淚水。 「不好意思,我哭了那麼久,還反過來讓伊黑先生安慰我……」 明明坦白過去的傷痛,感到最難受的應該是伊黑才對,但在她哭個不停的期間,他也完全沒有感到不耐煩,不斷輕撫著她的背安慰著她,甘露寺甚至都將他的衣服哭濕了一大片。 「這不算什麼,不過……妳真的願意選擇和這樣的我一起活下去嗎?」 伊黑放開了她的手,將兩人之間拉開了一點距離,鄭重其事地向甘露寺做了最後的確認。 只要她點頭,他就永遠不會再放開她了。可即使心裡這麼想,他的故事終歸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佳話,向甘露寺全部坦承後雖然輕鬆了不少,伊黑的眼底卻還是殘留著一絲恐懼。 但甘露寺畢竟是甘露寺,她連一瞬間的猶豫都沒有,立刻就用力點了頭。 「當然!我不是之前就說了嗎?不論伊黑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自己肯定都會同樣喜歡上你,這份心意現在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喔。」 甘露寺碧綠的雙眼漾著毫無一絲虛假的笑意,並再次將自己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可是下一刻她卻話鋒一轉,不僅聲音沒了方才的自信滿滿,還有些戰戰兢兢地垂下了頭。 「只是,對不起,我接下來說的話或許很任性,不過……從今往後,伊黑先生的傷痛、做出的選擇、走過的路程,全部、全部我都會努力和你一起分擔,所以……就算那是痛苦得想要抹消的過去,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寄望著轉世、不要想著讓自己消失……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和現在在我眼前獨一無二的伊黑先生一起!」 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臉蛋因激動而一片通紅,翠綠的眼眸寫滿緊張,卻依舊沒有逃避,直直凝視著他。 在真正明白伊黑的一切後,蓓蕾般懵懂酸甜的初戀怒放成了燦爛盛開的玫瑰,但心意的昇華卻也讓她的想法有了些許的動搖。 聽到他親自坦白前,甘露寺都還能堅決地說出「我不要你轉世重生」這句話,可是知道他一路上過於悲痛的經歷後,她才意識到了伊黑在儀式中寄望的不只是他所謂的「站在她身旁的資格」,更是將永遠無法治癒的傷口消除的可能性。 她不認為伊黑有做錯什麼,不過……忘掉這一切對他來說是不是會更幸福呢?自己真的可以就這樣奪走他這份希望嗎? 樂觀積極的她少見地陷入了負面思考中,只是面對從不讓他久等的甘露寺,伊黑也馬上笑著點了頭。 「當然,妳不需要道歉,這也不是任性,不如說謝謝妳,甘露寺,願意接受現在原原本本的我,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他以同樣的力道緊緊回握住了她的手,率直地說出了這一刻最真實的心情。 伊黑當然希望那些滿是瘡痍的過去能打從一開始就不曾發生過,他為此祈求過無數次,他也對自己這種悽慘的人生沒什麼留戀,但是--聽見她那麼說的剎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現在能夠存在於此的命運感到慶幸。 「能遇見甘露寺,肯定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了吧。」 他忍不住將心中的感嘆脫口而出,只是這卻讓聽見他的回答後才剛鬆了一大口氣的甘露寺又豎起了狐狸耳朵。 「沒那回事!因為遇見伊黑先生,我的夢想才終於實現了,所以幸運的是我才對!」 甘露寺認真地反駁,她拚命強調的樣子讓伊黑不禁笑了出來,沒有了將他們之間隔開一層的繃帶,甘露寺清楚地看見了他完整的笑容,令她心跳加速卻又同時感到無比歡喜。 「嘿嘿,我最喜歡你了喔,伊黑先生!」 她情不自禁地將額頭靠上他的額頭,空出來的一隻手也憐愛地撫著他留有傷痕的臉頰,柔軟的指腹十分溫暖,入夜或天寒總是會隱隱作疼的舊傷此時卻只感受得到甘露寺的溫度。 「我也是……甘露寺,閉上眼睛。」 在自己的手被伊黑握住,並近距離地聽到這番話後,甘露寺才慢半拍地發現兩人現在靠得有多近,慌張害羞到連脖子都瞬間變得艷紅,耳朵和尾巴也搖個不停。 「咦……那個、我……」 憧憬人類戀愛已久的她當然知道他這麼說的意思,但一切來得太突然,她腦中猛然浮現了從前第一次偷看到的親吻、書中所描寫的戀愛情節、畫上所描繪的男女模樣等等,然後--害羞到腦袋融化成一團糨糊的狐狸被蛇所抓住了。 「甘露寺,別想太多,放輕鬆。」 「啊、嗯……」 一對上伊黑那雙漂亮的異瞳,甘露寺混亂的思緒頓時消失殆盡,他溫柔的目光像一片海洋,讓她不由自主沉溺其中,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將自己全權交給了他。 初吻是帶有眼淚鹽分的鹹水味道。 但是青澀淺嚐的一吻結束後,兩人害臊地凝視著彼此,最後不約而同露出了比砂糖還要甜美的幸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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