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張起靈睡得很少,電話一通接著一通撥,希望能把小紀的事弄出個雛形──吳邪也很晚睡,凌晨窗裡還透著光,不知道在弄些什麼。
他不確定自己是幾點撐不住的,斜靠在沙發上,他滑著手機,想著自己該移動到床鋪,卻又不想動。迷迷糊糊似乎只睡了幾分鐘,睜眼時卻發現陽光打在臉上,後背的舊傷痛得像骨裂。
「唔呃。」
用一隻手遮擋刺眼的陽光,另一隻手摸索手機。十點四十五,天啊。
某種東西觸碰了一下他的肚子,張起靈瞇著眼,看見Carolina站在他的身邊,一臉擔憂。她懷裡抱著張起靈的護具,護具的帶子垂落下來──碰到他的就是這個。
一陣暖意在他心中漫開,伸出一隻手捏捏小姑娘的肩膀,他啞著嗓音說:「妳乖,站開。」
Carolina退了幾步,但沒有走遠,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張起靈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揮揮手:「再退一些。」
以一個非常不好看的姿勢,他從沙發直接摔落地面──四肢著地,膝蓋磕得生疼。這誰也怪不得,畢竟以不良姿勢入睡是他的錯。
手機震了兩聲,他沒有理會。趴在地上,喘口氣後,張起靈咬緊牙關,按著沙發開始用右手使勁,他必須很慢、很慢地將自己扶起身。
在他直起身後,彷彿他隨時會爆炸的Carolina蹬著小腿衝了上來,將護具往他懷裡塞。
「謝謝。」他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苦笑著看向護具──現在用有點晚了啊。
站直身軀,張起靈不想立刻開始移動,以他過去的經驗,如果不緩緩,走起路來也會痛。低頭,他看了眼手機屏幕,有一條未讀訊息。
吳邪:你怎麼了?
他心一緊,扭過頭去看窗外。不出所料,吳邪站在窗前,他的表情倒不全是擔憂,更像是混雜著審視與困惑。張起靈很鎮定,先輕鬆地揮了揮手,隨即飛快地在手機上回覆:沒事,腳麻了。
吳邪回給他一個笑倒在地上的表情圖。他沒有立刻從窗邊離開,反而以一個不大確定的神情,一直朝張起靈的方向看。
背過身,藏起面容,張起靈不顧自己隱隱作痛的舊傷,直接邁開步伐,故作自然的朝屋內走。一離開吳邪的視線範圍,他立刻按住舊傷,整個人倒向床上。
一旁的Carolina像枚小型砲彈般衝了過來,張起靈伸出一隻手,安撫對方:「我沒事、沒事……幫我拿檯子上那個黑色的袋子,黑色,Black。對,給我,謝謝。」
吞了半顆肌肉鬆弛劑,張起靈閉著眼睛,揉搓著眉心。這回他真該好好復健了,把續約的事情搞定後,緊湊的行程應該能空出時間。
躲在吳邪的視線之外,張起靈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真不知道在慌什麼,不過是舊傷發作,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都好幾年了。
這到底是什麼心理,他自己也摸不清。彷彿他只想要吳邪看到他光鮮亮麗的一面,背後所有的辛苦和疲憊,他都想藏在陰影下。
真是幼稚到了極點。
***
張起靈不對勁。吳邪想,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那真的只是腳麻嗎?
他在落地窗前佇立許久,卻再沒看見小哥的身影,甚至連阿寧的女兒都沒瞧見。心中有一種說不明白的失落,他心不在焉地收拾桌面,不時抬起頭朝窗外望望。
隔離期間他幾乎都在工作:修了很多相片、也剪了很多鏡頭──有時候猛然回神,他會發現天際泛白,又是一個夜晚過去。其實可以不用那麼拚,不過吳邪想盡快處裡完手上的工作,多留一點時間給創作。從班機下來後,他久違的進入了可以全心投入創作的狀態,偶爾他甚至會從床上跳起來,瘋狂的記下睡夢中一閃即逝、那靈感的尾巴。
他過得很充實、很快樂,雖然熬出深深的黑眼圈,但比自己想像的心滿意足──或許隔離也是件好事。完全不受外界的打擾,他在作品上傾注的心力前所未見。
他原以為再見到小哥,會是災難性的、致命的──他以為他會無法承受。不過,一切卻以最平凡無害的方式發生,吳邪以自己未曾預料過的姿態,接納了現況。
他很欽佩小哥,在這段時間裡,他見證過小女孩皺起臉,歇斯底里地朝張起靈發脾氣的模樣,薄薄一層隔板牆,擋不了多少隱私──對於時間的流逝,孩子的感受與成年人不同,「再等幾周」就等同於永遠。張起靈能夠跟那麼小的孩子長時間共處一室,甚至安撫對方想回家的迫切情緒,這是吳邪做不到的。
自始至終,張起靈都很溫柔。他或許不擅長表達,但在吳邪的觀察中,小哥對小姑娘始終很有耐心。
捏著的手機震動了起來,第一時間,吳邪不知怎麼的下意識以為是張起靈,接起電話的姿態有些迫切。
「……大姪子?」
是三叔。吳邪突然覺得自己很蠢。air pod在充電,他開了擴音,有些魂不守舍。他一邊應著,一邊拿過桌上的筆記本,用鉛筆劃掉過去的日子──距離解除隔離只剩兩天。
鉛筆劃過紙面、來回塗抹,「X」被他這麼一畫,在日曆上格外顯眼。
「喀嚓。」
筆尖被折斷,鉛芯碎裂開來,散在紙面上。
「……她的助理?」
他眨眨眼,劃日曆的愉悅感消失殆盡,分岔的筆尖在筆記本落下一道醜陋的劃痕。
「文錦姨的助理確診?」重複了一遍,彷彿藉此可以甩去不真實感。吳邪覺得聲音都不屬於自己了:「那豈不是……接觸很頻繁嗎?」
「她隔離了,自主隔離。」
「文錦姨在哪?」吳邪緩慢地找回神智,留意到三叔背景傳來的聲音,補上一句:「等等,你又在哪裡?你現在在哪裡?」
「她在加州、我……我快登機了。」吳邪從沒聽過吳三省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平靜的有些異常:「我去找她。」
「她不是隔離嗎?」吳邪的腦中亂成一團:「你去不是也隔離嗎?」
「對。」
面對吳三省簡短但堅決的回答,吳邪一時竟無言以對。去加州?現在?他混亂地想著,那他是不是也該跟著去?去了能幫上忙嗎?
「別亂想。」三叔嗓音低沉:「她很謹慎的,自我觀察幾天了,目前正常。」
幾天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或許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但他忍不住。聲音一沉,吳邪質問:「因為我是小邪?因為我不能扛事?」
脫口而出的瞬間吳邪便後悔了。都什麼時候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不,」原以為會跟自己吵起來的三叔格外沉著:「因為她疼你。」
疼我?吳邪的心感到一陣刺痛,隨之而來的是某種說不清的罪惡感。疼我,我才更該去,不是嗎?
「你去了也幫不上忙。」
吳三省的話語聽著冰冷,吳邪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我幫不上忙,你就幫得上?」
「誰都幫不上忙。」停頓了一下,吳三省說:「但我──我欠她一個答案。」
還沒回過神來,三叔短促的說了句「登機,掛了」,不等吳邪回應,立即掐斷電話。
吳邪回撥給三叔時,對方已經關機了。腦子嗡嗡亂響,千思萬緒不知從何梳理,他改撥給文錦姨,卻聽著盲音未能接通。
怔怔地坐下,眼睛凝視前方。三叔和文錦姨。他從小到大見證過太多次,兩人那些愛得最久、恨得最深,分分合合糾纏不清的時刻。
吳邪從來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她和他,即便再契合再熟悉,總是以爭吵收場。美好的日子頂多持續把個禮拜,終究因為骨子裡不會改變的事物起衝突,像之前的幾千幾萬遍一樣。
他看過文錦姨語焉不詳地自嘲,說這段關係像沒人在乎結局的爛八點檔。
然而,他也曾看過三叔跟當年他一手捧紅的霍秀秀,兩人密謀似的討論了好久──吳邪原以為是「惑」要辦活動,後來才發現三叔計畫在NINE GATES總部頂樓跟文錦姨求婚。
I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really like you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And I want you. Do you want me? Do you want me too?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呢?你會不會想跟我在一起?
三叔挑了當年最爛大街的芭樂音樂,準備在文錦姨上樓的那一刻,砰地一聲,從左右兩邊爆出彩帶,朝天空射去,再如櫻花般紛紛落下。
吳邪甚至記得霍秀秀的妝髮──身材嬌小的霍秀秀將頭髮染成亮粉色,上衣是由黑亮片組成的寬鬆T恤,白色的愛心寫著黑色的LOVE,斜揹包是個絨毛狗的造型,雙手掛著各色螢光手環,手工刷白的牛仔熱褲下配著黑白條紋的襪子,靴子則是誇張的斑駁金。
以紙花為背景,在文錦姨面前,一個無比巨大的氣球狗將緩緩升上頂樓──紅色亮面的氣球狗,造型很簡單,沒有五官,卻非常可愛。
歡樂的音樂趨緩,身後是氣球大狗,身前搭配著仍在落下的紙花,吳三省理應一襲黑西裝,打著領結,手上抱著一大束紅玫瑰,朝文錦姨走去。一邊走,一邊誇張的對嘴,他生動的表情加上霍秀秀可愛的聲音,足以讓文錦姨放聲大笑,打動她的心。
只有三叔才會策劃出這種鋪張奢華的荒唐事,瘋狂又浪漫,徹底無藥可救。
然而,陳文錦卻缺席了。
他記得自己曾無比期盼地看巨大的氣球狗充氣──當三叔拂袖而去,拋下所有現場的賓客和不知所措的「惑」,而氣球狗從圓潤光滑再度變回皺褶乾癟,吳邪感覺心裡破了一個大洞。
他不知道兩人怎麼鬧翻的,只知道自此之後,三叔文錦再沒提及婚嫁。他們依舊對他很好,他仍是文錦姨的小邪,仍是三叔的大姪子──但對於彼此,他們不再帶著過往那絲曖昧的愛。
只有一回、唯一的一回,他驚鴻一瞥窺見兩人的分歧。當時吳邪在撒哈拉拍攝星空,沙漠無邊無際,他接到文錦姨的電話。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接起電話時他無比錯愕,這支衛星電話是吳邪在當地租的,怕沙漠裡遇到狀況需要求救,由於計費昂貴,他自己也沒用過幾回。
文錦姨笑了,那低沉的笑意聽著有些微醺。她說她剛參加了霍秀秀的婚禮──世紀婚禮,報導上是這麼寫的。包下整座南亞小島,賓客乘著遊艇直接駛入專屬的碼頭,參加海灘上的宣誓、棕梠樹下的午宴,以及伴著夕陽新郎擁吻新娘,拋出捧花的戲碼。
「我接到捧花了,小邪。」
文錦姨咯咯笑,混著酒意的笑聲聽著有些不自然。
吳邪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冒一次險:「……三叔在場嗎?」
Oh yeah, he was there. Bond. James Bond.
(噢對啊,他在。龐德。詹姆士.龐德。)
一頭霧水,吳邪不明白文錦姨為什麼突然切換成英語,更不明白她一副無所謂的語氣。詹姆士.龐德?那是什麼意思?是指三叔穿著得體、還是指三叔四處遊走於女人身邊?
還來不及確認,文錦姨語速很快地續道。
You know what I think? I think marriage is two people, deciding to live a life together. And that implies hardship –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Elaborate ceremonies, pretty promises, they are all good, but they are empty. When reality hits, it fades.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認為婚姻是兩個人決定一起過日子,而這隱含著艱苦:不論好壞、不論貴賤、不論生老病死。鋪張的典禮和華麗的誓詞,這些都很好,但卻是空泛的。當現實降臨,這一切都將褪色。)
吳邪隱約捕捉到了什麼,瞬息即逝,卻無法肯定。不知道是不是衛星訊號太弱,文錦姨說完話之後,有著一段很長的沉默,之後便斷訊了。
想起這件事,吳邪下意識點開通訊錄,想確認些什麼,卻猶豫了幾秒,遲遲沒有按下。
最後他關掉了屏幕。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 death do us apart.
文錦姨,希望三叔這次能給予妳想要的答案。
***
傍晚,張起靈接到了Black Sheep主唱的電話,說願意幫小紀牽線,如果需要。
張起靈有好一段時間沒跟這個人聯絡,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不歡而散──當時阿寧剛結婚,Black Sheep主唱想拜託他把剛錄好的西語單曲轉交給阿寧。他不肯,嚴詞拒絕,告訴對方如果真心誠意,就該親自給。
Black Sheep主唱沉默著,墨鏡下的眼眸銳利地瞪視他。那一瞬間他有些心虛,彷彿某種本質性的東西被揭穿了。
但對方沒有多說,乾脆俐落地轉頭就走。
張起靈萬萬沒想到最快回應、給予援手的竟是這個人──對方還是那樣玩世不恭,笑起來帶著輕微的諳啞,慵懶的語調格外有魅力。
Carolina好奇的在他身邊轉,問這是誰?
一聽到有小女生在旁邊,Black Sheep主唱整個人都精神了,不肯輕易放過張起靈,又是逼供又是嘲弄,窮追猛打地問小姑娘是誰?
張起靈從來沒有這麼尷尬過,他總不能缺心眼地說,這是你前女友的先生的小孩吧?
他只能推推小孩,指向窗口:「Carolina,去那邊玩。」
「Carolina?」
Black Sheep主唱的聲音有些過度警覺,像是嘗了某項他嚴重過敏的食物。他念西語名字的方式非常標準:galo-LEna。重音放在後面。
「Carolina Garcia?」
他知道了。張起靈想,只聽名字就聯想到了。
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Carolina停下了動作,睜大眼睛望著他,眼眸像寶石般清澈乾淨。張起靈只能把她的小豬娃娃遞給她,讓她抱在懷裡。
按住手機,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吳邪沒看過豬小姐,給他看。」
Carolina咯咯笑,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掐著小豬一隻腳,她蹦蹦跳跳地朝窗戶的方向跑去。
回到電話上,張起靈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除去一開始的失態,Black Sheep主唱隨即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相當自然的切回了關於小紀的話題,聊完重點之後便掛了電話。
結束對話後,張起靈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了很久。
他並不知道當年如果他幫Black Sheep的主唱遞了歌,故事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又或者,再怎麼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情感,一旦錯過了最完美的瞬間,就永恆的錯開了──一切努力都是於事無補、徒勞無功。
他不知道阿寧和Black Sheep主唱之間發生過什麼、怎麼說結束就結束了。不過他們看他跟吳邪,或許也是同樣的:當年坐上離開LAX的班機後,他從未解釋過自己的離去。
這正是為什麼他喜歡對方的西語翻唱單曲,那首歌說:你會看見我開懷大笑、唱歌跳舞,上演著一場美好人生的謊言,假裝忘了你。
沒錯,假裝忘了你。張起靈想起對方宛若敲響警鐘般,用完美的西語唸出Carolina的名字。
真心一旦付出過,不是那麼輕易放下的。誰不為生活奔走、不為五斗米折腰?舊愛未必分分秒秒蝕骨銘心,但當它偶爾在人生的零碎中浮現,總是狠刺一下你的心,彰顯它的存在。
手機震了兩聲,他低下頭,看見Black Sheep主唱傳來的簡訊:張起靈,你很幸運。
幸運?他忍不住嗤了一聲。幸運?他?
按滅了屏幕,張起靈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朝窗口走去。在不遠處的另一個房間內,吳邪埋首於工作,趴在桌子上振筆疾書。
他不確定Black Sheep主唱的意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多年前,對方墨鏡下幾乎能看穿他靈魂深處的銳利視線,似乎再次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確實脫口說出吳邪的名字,但他按住了話筒,不是嗎?沒道理對方會注意到這個小細節。
手機又震了兩聲,張起靈沒有立刻看,他凝視著不遠處的吳邪。對方停頓了一下,動動手指,將手上的鉛筆迅速轉了幾圈後,才又投注在書寫。
毫無來由,張起靈想要模仿那個轉筆的動作──彷彿能藉此拉近兩人的距離,不僅是物理上,更是心理上的。
真是無可救藥。
低下頭,他瞥見Black Sheep主唱傳來的訊息。
好好把握。
註:歌曲是Carly Rae Jepsen的《I Really Like You》。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2-11-7 15: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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