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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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 [溫柔長夜2│節慶組] 企劃相關內容集中 [PG-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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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律 發表於 2022-2-16 00:4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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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分類: 企劃文

前導 - 仲夏浮夢

  題目:仲夏浮夢

  角色:伊斯特•林肯、瓦倫丁•柯恩

  分級:PG-13

  簡介:反正就當成18歲少年們的前傳。

  警告:此為 《Gentle Dark 2》 企劃相關創作。

  企劃網址:Top | Gentledark2 (mrgentledarkman.wixsite.com)

  BGM:須田景凪「レド」



  星期一到星期五待在寄宿的教會學校,星期六是假日,伊斯特要瞞著神的信徒跟獵人們白日進林,傍晚歸來,目標是春日生出鹿茸的野鹿,以及從冬眠中清醒覓食的熊。添加香料煮出的肉湯對發育期的少年充滿吸引力,皮毛與鹿角能夠換取現金,去買他想要的工具,更多原因是他的個人興趣。星期天要做禮拜,但他可以在後排打瞌睡或看小說,假如手頭足夠寬裕,還能在禮拜結束後去看場電影。小說和電影是好東西,好的小說和好的電影是偽裝的聖經。

  今年伊斯特十八歲,個子還在抽高,半夜總被生長痛所困,好像每個星期就要換一件長褲,冬天時永遠有一截小腿露在褲管之外。他即將畢業,熟悉的獵人們說他天生就該幹這份活,槍法優秀,對血光面不改色,髒雪色的短髮戴上毛帽比任何人都適合藏進雪地,狩獵全身純白的昂貴狐狸,一隻便足抵大半年,偏偏當初被拋棄在教會而非獵戶。

  他們替他找好適合的住處與順手的獵槍,他每個星期六存錢,向神父跟修女說要去山林遊戲,蓄勢待發迎接成年。這不算說謊,對他而言狩獵是興趣,或者,殺戮是興趣。

  男孩子最初是在秋天發現自己,他喜歡踩碎乾燥落葉的酥聲,在整地枯黃上蹦蹦跳跳,驀然聽見一聲脆響,硬生生貫穿大腦,比過往都要悅耳,彷如號角吹響開張,春雷驚天動地。伊斯特心懷好奇,撥開相隔的落葉,燦金的陽光親吻甲蟲四分五裂的身軀,組織液滲進腐敗的泥土。

  他初次與死亡如此接近,揭露並擁有一隻甲蟲最隱密的模樣。又在與神父修女們分享時理解這種擁有不容於世,是惡魔的行徑。

  他應當感到羞恥?可他已經迷戀,可他不想為自己的生命羞恥。

  伊斯特溜出教會,鎮中的圖書館架上琳瑯滿目,他終日尋找,尋獲衝突的解決之道──接受你的本質,服膺你的本能。迎向它,回應它,理性約束它,感性接納它,讓它陪伴你成長,讓它引領你存活。

  服膺你的本能。

  他逐漸遺世獨立,悄悄揭露了甲蟲到溪蟹,從溪蟹到游魚,從游魚到兔子,從兔子到禽鳥,從禽鳥到貓狗,從貓狗到牛羊,從牛羊到狐狸,從狐狸到雄鹿,從雄鹿到灰狼再到棕熊。從新奇到千篇一律。

  從牛羊到狐狸時他遇見熟悉的獵人們,學習用槍與刀、學習剝皮與清理內臟,練就一身好本領;從兔子到禽鳥時他遇見瓦倫丁•柯恩,班上人見人愛的好同學,試圖阻止他手中的餐刀染血未果,但沒有告發也沒有尖叫,只告訴他要埋葬才不會被發現,被發現就會被退學。

  兔子到熊都可以埋葬,可以販賣,但是人呢?對方協助他埋葬兔子時他已有預感,瓦倫丁神情難過,裝束和所有夏日的少年學生相同,穿著漿洗的短袖白襯衫,而扣齊的扣子再往上就是毫無防備的頸脖。這樣持續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到那一步。

  伊斯特並不抵抗那一步,只是麻煩,於是忍耐著循序漸進,從五歲到十五歲,從十五歲到十八歲,他殺死第一頭棕熊,不確定自己還能忍受再獵幾頭。



  「兇手是人的話,我可以去殺嗎?」

  瓦倫丁猛地抬起頭,在蟬鳴漸響的午後,伊斯特直直看向對方的臉。這位同學從兔子後就常來找他,和他說話,內容最初是拷貝教會課程的勸人向善,後來漫無邊際,直到他在對方來的時候徒手折斷一隻幼鴿的脖子,微弱哀鳴中他初次見到對方改變臉色,伊斯特眨眨眼睛。

  『別那麼震驚。不然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和他人相處時,至少不會動手。』

  看來這就是對方頻繁造訪的原因。當天他們一起埋起那隻鳥,瓦倫丁靜靜替鴿子收攏翅膀,還是沒有告發,也還是會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偶爾扯起嘴角說自己不想笑就來找他。伊斯特感覺有點道理,他做的確實是別人笑不出來的事情,但比起阻止,他覺得瓦倫丁更像定期來確認他手上的命債。就像現在的圖書館,黑眼圈日益加重仍義正嚴詞。

  「不能殺人。」

  「喔,你告訴我長怎樣就好。」

  「我不會講。」

  「那我自己打聽。成年後就可以進酒館了,你家的滅門血案全城都在講。」

  伊斯特閱畢最後一種版本的事件分析,裡頭說全城警察誓言找出兇手,把藏進衣櫃而倖存的男孩子說得可歌可泣,說男孩子受到創傷以淚洗面、夜不成寐……好吧,好歹夜不成寐是真的。他闔起報紙起身,不忘把木椅歸位,知道做完這次他的人生清單又能劃去一項。



  全城都在講的另一個面向是:人多嘴雜。光是現場附近的證詞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長髮有短髮,有穿外套沒穿外套,高矮長短還沒個標準,星期六他再去問常混酒館的獵人。月光是落滿一地的雪,伊斯特在街道的石磚路上伸懶腰,與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擦肩,伴隨夜風走回學校,門禁過了可他擅長翻牆。

  有人在等他,側臉凝結的不規則結晶有苦鹹的氣息,深藍的短髮在煤油燈下照得發亮,像是龐然大物浮起前的海面。對了,他還沒見過海,明明蔚藍汪洋離城鎮不遠卻總奔向山林,當然也沒殺死過古老的抹香鯨,聽聞超越人耳極限的悲鳴,呼吸鯨脂油燈燃燒的腥氣,但那又能撐多久才到人類?不如現在。

  「瓦倫丁,你改變心意了?」

  伊斯特誠懇發問,對方因為他身上沾到的菸酒味皺眉,比往洗衣房的方向。

  「是你要改變心意,伊斯特。」

  「我不會。這件事總會發生。」

  「我不覺得。」

  瓦倫丁和他翻過牆,抓著他走向洗衣房,他任由對方去。

  「你是真的沒發現還是假裝沒發現。春天我獵到熊了,你覺得還要多久?」

  「別問這種問題,你可以停在當一個好獵人……」

  「做不到。」伊斯特打斷對方,轉而握緊對方手腕,用上剖開棕熊腹腔的力氣,「見過燭火怎麼能不去追逐太陽,殺過熊我怎麼回去殺死甲蟲?所以就是現在,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最好事成後報個警,你能報仇,還能阻止一些鯨魚、駱駝跟大象受害。」

  洗衣房就在前方,伊斯特鬆手,走到門口又回頭提醒待在原地的人,以高中生該有的嗓音與模樣把手掌圈在嘴前,瓦倫丁,我覺得你可以再考慮一下喔──如果不想良心不安,就當成我答謝你替我守密。人跟人是這樣做的吧?



  星期六的伊斯特坐立難安,春天唯一的那頭熊後未曾這樣,因為整個春季只有幾頭野鹿、零星野鴨,如今已到初夏,他相信巨大的馬林魚在遙遠的外海,熱愛酒精的老獵人會在今天出沒。

  哈哈,親愛的伊斯特。我不知道你問的人,但我知道你該去問誰。鬍子花白的老獵人要他付完酒錢去問店門旁的遊民,給他剩餘的半瓶酒慶祝成年,遊民要他請客兩份麵包夾肉,吃飽後要他去找小巷內的流浪占卜師,流浪占卜師要他付帳,要他在攤前坐下來盯著水晶球,從黃昏到夜晚,玻璃球反射巷口,反射夕陽與月光。女郎瞇著湖水綠的明眸,幾縷直且順的金髮落於肩頭,嘴唇藏在面紗後方。

  她呢喃:現在經過的……下秒白髮少年行動如脫兔,腳步悄聲無息,留她獨自收攤。

  人煙漸罕,路燈漸稀,伊斯特壓低帽沿,把獵人給的酒灌進嘴裡,僅僅一口喉頭就灼燒得忍不住吐舌頭,臉頰發燙泛紅,再用一些來沾溼衣服,全身都是酒氣,模仿獵人們醉後的步伐,彷彿狩獵前在泥地打滾,像個有模有樣的買醉少年,如果被關切他就說自己剛成年就失戀。

  左二,右三,或許可以多向同一邊踩幾步,哼走調的歌,他也不在乎跌倒、大罵髒話、在路邊撒尿或向擦玫瑰香水的窈窕女性吹口哨。終於抵達老舊公寓,伊斯特在對方進樓後一溜煙竄向門板,貼近,聽腳步沿關起前的旋轉樓梯向上、向上,停下,鑰匙扭開老舊的鎖頭,鐵門咿咿呀呀,靠近街邊的窗簾下透出光。

  他用空出的手去數,一二三四,抬手再灌一口酒,笑起來,原來你住在四樓。

  「……伊斯特!別睡在這!」

  「嗯?」

  他大概是哼著歌晃回學校,大概是睡倒走廊上,他把剩餘的酒精灌完了。瓦倫丁半蹲在地板上搖他,眉宇間有點嫌棄,但他不想起身,於是哼哼兩聲,說:「我不想動,你可以拿毯子來,或是拖我的腳。」

  「你去喝酒?」

  「沒錯,我失戀。」

  「哈?」

  伊斯特抱緊酒瓶,覺得瓦倫丁會拖著他的腋下回去他房間,猜想無誤。

  「明天要做禮拜,我建議你至少換件衣服……」

  「瓦倫丁,」他喊:「黑短髮、單邊眼鏡、沒鬍子、白色手套、棕色皮鞋、右手戴金錶的男性,大概一百八十公分,三十多歲,太遠了我沒看清楚眼睛顏色。」

  下瞬間他被男同學跨坐腹部,掐起襯衫領子,灰色的眼睛瞪著他,他的胃被壓迫得有點想吐。其實不是柯恩家的仇人也無所謂,伊斯特真心想,不過中獎也不壞。

  「在哪裡?」

  「感謝你的協助與配合,不推薦繼續壓我的胃。」

  伊斯特讀秒,三、二、一,接著為空腹喝烈酒付出代價。



  星期天的日光穿透窗戶,伊斯特當然沒去禮拜,頭痛得像昨晚有人給他後腦勺一頓毒打,品嘗百聞不如一見的宿醉。他的衣服是乾淨的,但他的同學顯然認為他昨晚的表現只配一條薄毯睡地板,他的肩膀到脊椎鬼哭神號,手指動了幾下才搶回身體支配權,他坐起來,決定對霸佔他床鋪的人抱怨。

  「我記得這是我的房間……」

  「所以我該讓你自己打掃?」

  瓦倫丁坐在床沿,揚起手中的東西,他甩頭拋開疼痛,看清楚是解酒藥,搖搖晃晃走去。

  「瓦倫丁,你真是一個好同學。」

  「伊斯特,放棄殺人吧。」

  「又是這個?不要。」伊斯特慢慢找回肢體狀態,手掌堪堪錯過同學手腕,他單手撐著瓦倫丁的肩膀,試圖抓取的動作像貓又像狗,下一次,下一次他就會得到解酒藥,「我討厭忍耐,讓會發生的事發生。」

  「──那你看得出我有哪裡不對勁嗎?」

  他的同學問,伊斯特愣了愣,又錯過解酒的好時機,轉而低頭看瓦倫丁的臉……嗯,老實說他不知道,但這種問題的標準答案是,你剪頭髮了對吧?叭叭,答錯,瓦倫丁翻白眼,第二機率高的回答是你的新搭配真好看,但他們都統一穿白襯衫,夏短冬長,秋季全體換高領加毛衣……高領?

  對方拉開領口,露出側頸上結痂的咬痕,目測有點深。

  「人?咬的?」

  「都對。」

  「喔,那犬齒跟……下顎都很發達,我可以看嗎?」

  現在問有點晚,伊斯特也沒打算等候答案,整張臉湊上去,獵物的資訊越多越好,他要趁同學反悔前仔細觀察。以手當尺,確實是成年男性的口腔大小,但這也太用力了,掰開痂搞不好還會流血。

  「你不是在衣櫃?」

  「報紙上的東西你信?是有人趕到。」瓦倫丁推開他的腦袋,「他喜歡喝血,力氣還很大。所以快放棄。」

  「莫非是個德古拉迷?瓦倫丁,熊的力氣也很大。」伊斯特拿到解酒藥,拆開包裝吞下,眼睛一轉,對同學不苟同的臉想起昨天的事,靈光乍現,「不然我告訴你在哪裡,你讓我一個人動手。」

  聽起來是很誘人的交易吧。



  戴金錶的男人晝伏夜出,規律在日夜之交離開公寓,深夜回家,連續兩個午夜歸來的星期五都有命案。

  警察焦頭爛額開記者會,伊斯特把酒往瓦倫丁頭頂倒,說把你的重心從軸承變成鐘擺,隨身體與引力牽引,不要抗拒──他體認對方在模仿醉漢這塊上沒天賦,恐懼跌倒,眼神裝不出茫然,對朝路人破口大罵有心理障礙。只好付錢把對方丟在小巷女郎的占卜攤,叫對方用反射公寓門口的水晶球盯哨,得知獵物六點出去,十點回來。

  他則去找順手的狩獵匕首,要夠輕夠巧夠鋒利,穩穩埋伏在慣用手側的皮套。槍聲太響,在夜晚的街道太招搖,這些都是藉口,他分明可以安裝消音器,在頂樓奔跑著分解槍枝、拋進煙囪,沿著另一區的公寓下樓混入黑夜,但他想要親手。第一次是最自由新鮮一次,當然要照自己喜歡,處處受限的監獄會有處處受限的樂趣。

  不如選在星期五。就選在星期五。

  伊斯特深知狩獵前夜的滿心期待,狩獵完的血氣方剛,獵捕成功的滿足酣暢。

  不知何處的城區傳來尖叫,肉被撕咬血被吞嚥,伊斯特以鐵絲打開老舊門鎖,謝天謝地對方今天也沒掛鍊。室內一片漆黑,窗簾拉得滿滿當當,他暗自把德古拉迷當作既定事實,藏身門口旁的單人浴室。

  瓦倫丁等在樓下小巷,不確定為何占卜師幫他們至此。伊斯特固然付錢,可對方讓他整天霸佔攤位,今晚十一點還不趕人收攤。他起身,知道自己還有時間猶豫不決,或阻止,無論如何他不該讓同學去殺人,女郎卻在身後開口。

  「你的朋友。」占卜師遮掩在攤位下的紅高跟輕敲石磚,揭開面紗與斗篷,露出一張成熟好看的臉,彎起鮮豔的嘴唇笑臉盈盈,「以為能殺死吸血鬼?」



  喀擦。開鎖聲。比過往早一點,約莫十一點半。伊斯特屏氣凝神,潛伏在無夢的仲夏夜,他的優勢是對方的鬆懈,是自身的迅速安靜,眼睛預備好比對方更快習慣光亮──對方沒有開燈,停在門廊查看幾秒,吸著鼻子彷彿搜索任何味道,才慢慢關起門,漆黑中走向衣帽架。

  伊斯特邁步,摀住男人的嘴精確割向喉嚨。

  溫熱的液體飛濺,位置偏移了,再補一刀,不能看到正面多可惜,結束後他要點燈──猛烈的力道把伊斯特摔進客廳,他調整姿勢,勉強半跪在地。啊哈。男人嘲弄地笑,「我就覺得你們這群傢伙該來了。」男人抬起左腳。腦袋還是肚子?二分之一。要直接殺死還是先玩弄?伊斯特,你應該多問問瓦倫丁,帶更多的武器,伊斯特,你準備不足又太任性大意。

  但你顯出了殺意。沒有生物會放過對自己的殺意,何況吸血的殺人犯。所以選腦袋。正確答案。力量大得他右手臂骨折,狠狠撞上牆,咬破口腔,直擊恐怕顱骨凹陷。男人掐著脖子把他按在地面,眼瞳的碎光深藍,喉頭傷口的血向下淌濕他的臉。他明明割得不淺,為何沒有影響?伊斯特開始看見深海,開始看見巨鯨,看不見殺人犯。這一切很異常,下一波會是什麼又會從哪裡來?

  「讓我瞧瞧……你的鞋不是紅色的?那你運氣真差,闖空門的小鬼,我不討厭飯後甜點。」

  伊斯特感覺襯衫被拉開,露出側頸。德古拉迷。他想。右手不能用,左手勉強可行,他練習過非慣用手,身旁剩下一把分割肉類的好獵刀。他的手指悄悄爬向隱藏的側袋。男人俯下身,愉快地把膝蓋卡進他的雙腿間,「你衣服的樣式我見過,上個月底或這月初?那時我恰好很暴躁,凡派爾就是繁衍期麻煩。那個男人殺掉,那個女人很會尖叫,還有一個男孩子……」廢話好多,德古拉迷。伊斯特忍住回嘴,他人唇舌的熱氣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摸到獵刀柄,握緊。最後機會,在獵物自認勝利的時刻,所有人的頸部平等柔軟。

  敲門聲響。

  門外有人喊,伊斯特。

  「你有同夥?」男人問,順便揮掉他的獵刀,折斷左手跟一隻腳,如果他能活著出去決定先把瓦倫丁過肩摔,「我很幸運。」

  男人起身開門,輕盈凜冽的破風聲傳來,接續同樣一聲輕盈的,喀,歸劍入鞘。燈光乍亮,臉龐濺血的女人居高臨下俯視他,猜錯了,是修長優美的日本刀。瓦倫丁倒抽一口氣,跑到他旁邊跪下,不曉得能不能碰他身上任何一個地方。

  「最好不要。放心,血大部分是那傢伙的。」女人在他鼻下抹了醒神精油,對話轉向他,「建議你去檢查有沒有腦震盪。」龐然的抹香鯨消失了,兩個人的臉緩慢變得清晰,伊斯特艱澀地眨眼睛,睫毛上是糊成一團的血,紅寶石那樣,光線刺激得他流眼淚。

  「大姊,你搶走我的獵物了。我還有一把刀子,這次一定能割斷他的喉嚨。」

  女人聳肩,拎著一顆腦袋,聲音是沒面紗的占卜女郎。

  「別白費功夫,少年。他是吸血鬼,一刀沒砍斷他的脖子就死不了。」

  「……不是德古拉迷?」

  「哈哈哈,小說嗎?當然不是。」

  「妳又是誰?」

  「克里絲•瑪絲•克洛克。吸血鬼獵人。」

  「聖誕節?」

  女人點頭,揮手要瓦倫丁向他說明。伊斯特只能躺在地板聽,希望自己的骨頭斷的和女人的刀法同樣乾淨。她來自北方國度溫德海姆,是間小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吸血鬼獵人的表面身分──這些司書們專門處理和吸血鬼相關的所有事情,包含追捕殺死這種唯有薔薇科植物、銀武器、和陽光能殺死的種族。

  聽懂最後一句就夠了。伊斯特雙手歡迎命運,張口說話,渾身疼痛歡快地姍姍來遲,「簡直是我的天職。恢復後我該去考公務員嗎?」

  「不用,我推薦你去受訓。要和你的朋友來我的讀書會嗎?」

  「要……朋友?」

  誰啊?

  用刪去法,這房間剩下的活人是邊上的瓦倫丁,剛輕手輕腳幫他把襯衫和褲頭拉起扣好,好像他是刀俎待宰的魚肉、街邊待埋的貓咪。伊斯特轉動眼珠,發現對方在血跡斑斑的現場難得沒有不苟同。他貼心的好同學在笑。似乎從進門前就保持這樣,擔心他,但是在笑,呼吸急促,興奮異常,嘴角抑不住地僵硬上翹,鴿羽灰的雙眼滿是神采狂熱。

  「太好了,伊斯特。太好了。」伊斯特再度眨眼,要努力點睫毛才不會被血沾黏。那種笑容還是掛在對方臉上,讓人聯想到工廠大量生產的塑膠花,翻模後全部一個樣,帶著鴿子死去後羽毛不再油潤的廉價光澤。瓦倫丁•柯恩說:

  「真的存在──這種只有外表和人類相近的害蟲。」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

  某本小說的開頭是這樣子。穿紅鞋的人們登堂入室,收拾殘局,擔架上的伊斯特放棄阻止鮮血黏死睫毛,克里絲丟給他的同學一條熱的濕毛巾,融化血汙,擦淨他的眼皮,溫熱黑暗中伊斯特又是一種預感襲來,他的好同學面色難過,說別殺這個別殺那個的時代,大約是永遠結束了。



  國家圖書館  人事紀錄  19XX年
  外地進入溫德海姆的司書訓練生兩名,姓名如下:
  伊斯特•林肯
  瓦倫丁•柯恩


  國家圖書館  人事紀錄  19XX年
  司書訓練生兩名結業。
  伊斯特•林肯
  瓦倫丁•柯恩
  即日起為一刻司書,隸屬開採讀書會「費斯」。


  國家圖書館  事件紀錄  19XX年
  隸屬開採讀書會「費斯」之一刻司書伊斯特•林肯,於開採行動中誤殺血奴,取消職等升遷並進行懲處。


  國家圖書館  人事紀錄  19XX年
  隸屬開採讀書會「費斯」之一刻司書瓦倫丁•柯恩,於開採行動、社福活動皆表現優異,經推薦升等為二刻司書。


  國家圖書館  人事異動  19XX年
  開採讀書會「費斯」向社福讀書會「亞斯德斯克」進行合作人員派遣。派遣名單如右:一刻司書伊斯特•林肯、二刻司書瓦倫丁•柯恩。預計X月X日出發,O月O日抵達。

  簽署人:克里絲•瑪絲•克洛克



  火車鳴笛,伊斯特由悠長睡眠中轉醒,從車窗歪回腦袋,額頭留下一道紅印子。距離和亞斯德斯克接頭剩下兩站,永夜的氣溫使玻璃十足凍人,睡不回去。瓦倫丁坐在他左手邊,頸側大動脈揮發玫瑰香水,腿上放著書頁邊留有掐痕的《卡蜜拉》,和《德古拉》齊名的小說,他在十八歲前就看過了。

  「啊,我想起來我五歲前喜歡做什麼。」

  「做什麼?」

  「折花跟撕樹皮,撕一圈那種。」

  「哈哈,很有你的風格。」



捏他:
  吸血鬼獵人林肯、拿斧頭的神父(?)克洛克達爾的克洛克。



本文最後由 風律 於 2022-2-17 00: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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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律 發表於 2022-2-22 23: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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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 黑海潮聲


  題目:黑海潮聲

  角色:伊斯特•林肯、瓦倫丁•柯恩

  分級:PG-13

  簡介:二十三歲青年的記事。

  警告:些微獵奇注意。此為 《Gentle Dark 2》 企劃相關創作。

  BGM:Florence + The Machine - What The Water Gave Me





  『你們,休假兩星期,期間當然沒有薪水。』克里絲捏著鼻樑,紅脣外的容貌喪失所有色彩,而他身上沾著血,乾涸發黑,屬於人類,『誤殺這件事我必須上報,兩天內給我一份詳細報告……伊斯特,處分下來再通知你。』

  於是二十三歲的伊斯特站在海邊。

  黑海明月,海潮上白光粼粼,今晚是月圓。



  為辨別吸血鬼製造的幻視,司書會施打藥劑,成為生命只餘黑紅白的色盲。

  那失去顏色後的世界有何不同?十八歲的伊斯特放眼望去,潮聲陣陣,海天一色,灰海以白浪拍打沙灘,灰白天空翱翔海鷗。他初次邂逅汪洋,卻再也無法分清大海的藍、藍鯨的藍與過往瓦倫丁頭髮的藍有何差異,都是灰黑白,褪去顏色的克里絲灰髮灰眼,黑髮的瓦倫丁僅存不變的灰眼睛,唯有入海的落日是渾圓的紅球,世界本身就是超現實藝術片。

  『伊斯特?你看起來沒有多少差別……』

  剛成為色盲的瓦倫丁曾睜著灰眼睛,表情困惑,伊斯特知道自己白髮黑眼,司書式色盲眼中分毫未變,抬手指向窗外,聽見對方微弱的一聲:『啊。』然後愣愣凝望外頭。他默不作聲,因為他清醒時也是如此,即使理解這是他所追求,仍需要時間習慣,此後生命中所有金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紫色的,天空下陽光親吻樹間花朵的,全都消失了。

  隨後協助訓練的克里絲進門,他們成為訓練生。

  擔任司書需要學會眾多事情,每天鍛鍊就能增進的體能或許是最簡單的一種。

  他們固定在清晨醒來,奔跑重訓,帶著重物在山中練習行軍,用磨平鞋底、滿身泥濘去磨利狩獵的爪子與尖牙。瓦倫丁的力氣比他預想的要大不少──以前冬天會幫忙劈柴?克里絲在他說出「在教會的時候我沒印象啊。」時以鞋跟跺他的腳,疼痛凝鍊精準,而瓦倫丁心平氣和地微笑,克洛克小姐,沒關係的。

  力氣略遜一籌,爆發力和敏捷由他佔上風。伊斯特先一步抵達山頂,目睹灰濛的破曉,晨曦中世界不再滿布金暉,強烈的白光取而代之,越過厚重的雲海驅散黑暗,剩熟悉的熱度令人緬懷。

  訓練後簡單盥洗,他們將在白天增進知識,學習吸血鬼與吸血鬼獵人的歷史,司書們面對的種族自稱凡派爾,是溫德海姆語中的寶石。壽命漫長,習性如德古拉飲人血維生,會在陽光中燃燒、焚毀殆盡,如油之於火,銀之於他們則是固態的陽光,他們是銀的柴薪。

  以優異的體能、永遠生存黑暗為交換,凡派爾擁有寶石般的眼睛血液,那樣的眼睛能製造幻覺,是司書的大敵,像他生死交界的溫暖海水與亙古鯨鳴……

  氣溫和光線如此舒適。伊斯特打呵欠,筆記一片空白,整齊桌列的最前端是講台,授課繼續。

  司書職等由一刻到三刻,會在自己的石英飾品上用刻痕表示,三刻司書才能組織讀書會,分派溫德海姆各地的圖書館。讀書會也有各自的類型,鑑定負責研究吸血鬼、社福幫助喝過吸血鬼的血、遭豢養的人類血奴,克里絲也有設立的開採則以武力追捕或消滅吸血鬼,正合他與瓦倫丁的心意,獵殺是他的天職,是瓦倫丁的目的。

  當在昏昏欲睡的課堂習得足夠知識,他們會選擇一雙自己習慣的紅鞋,練習背誦和使用以鞋跟敲出的、司書間才能理解的暗語,克里絲說最簡單的方法是:全都安靜一個月。

  『不過,不講話人也會退化,所以只有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能開口。其餘時間說話就掃圖書館。』

  最初伊斯特總會遺忘,他的腳步在山林中練就隱密,時常踩出了暗號卻沒有聲音。第一次克里絲還翹著嘴角,任他端著空餐盤,女人用高跟鞋叩響地面,刻意放慢速度配合他們艱困的辨認。

  ──人要在該說話的時候開口。最後一次,你要吃什麼?

  第二次忘記就沒飯吃。伊斯特在眾多目光下認命拿著撢子去清理圖書館,瓦倫丁看來想幫他講話,但顯然還沒熟練司書暗號到可以抗議的程度。克里絲仍在敲打訊息,他和瓦倫丁同樣豎起耳朵聆聽。

  ──人要學到教訓才會長進。

  伊斯特想了五秒鐘,記起自己該怎麼回答,抬起獵鴨靴的鞋跟。

  ──理解。



  伊斯特踩著凳子,懶得開燈,勉強隨便打掃最裡面的三個書架就餓得不想再掃,決定把用具收拾好回房睡覺。下秒圖書室的門被推開,他差點開口,又記起如果是克里絲會很麻煩,但腳步聽起來不像,對方沒有說話,是謹守晚上九點的時限?腳步聲持續呼喚,伊斯特終於聽出端倪,與其說腳步不像克里絲,不如說腳步正在重複,看來他以後比起腳步聲響,更應該用輕重去判斷來人。

  他仔細抓出規律與輕重,瓦倫丁,那就無所謂。

  ──伊斯特,你在嗎?

  「最裡面倒數過來右邊的第三個櫃子。」

  ──暗、號!

  「我掃過圖書館了。」

  ──那你再掃兩個櫃子吧。

  啊,克里絲。

  無奈的瓦倫丁後面站著女性,剛才是配合瓦倫丁的腳步移動嗎?你們兩個怎麼每次都玩這套?

  「克洛克小姐,請問我能幫忙嗎?」

  ──你說話就是決定要幫忙了吧,我無所謂。多掃一個櫃子。

  「非常感謝。」

  ──變成兩個。

  瓦倫丁頓住,抬高皮鞋後跟。

  ──理解。

  跟人力一起來的還有偷渡的麵包。哎,他的好同學,總是有些地方沒改變,有些地方展露未見過的側面。伊斯特罔顧圖書館禁止飲食地吞嚥與喝水,腦海零零碎碎浮現海邊的瓦倫丁竟然善於水性,吸飽一口長氣便睜眼潛入白日灰海的深處,抵達與世隔絕、沉默無光的海淵,悠然彷彿回到故鄉的深海魚,而他討厭海水殘留髮間的成團苦鹽。

  那些害蟲也會溺死吧。對方結束深潛,渾身濕透向他走來,頭髮濕淋淋地貼緊額頭,海風陣陣吹拂,整個人聞起來跟大海相差無幾。不是玫瑰就是海洋,都是味道重的東西。伊斯特漫不經心站在陰涼處,抖掉鞋中的細砂,回以肯定。課堂上講過,除了身體能力較好外,和人類沒有差別。

  『怎麼會沒有差別呢?』

  伊斯特決定結束話題,附和偏執不在他的選項中。他很樂意考慮如:是不是有編入銀的麻繩會更容易勒死吸血鬼(事實證明,有燒傷會更痛苦沒錯)、銀化合物的溶液對吸血鬼有沒有用處(學習中,待考)、毒對吸血鬼的傷害程度……此種問題,揭露死亡的模樣是他的天性,人跟吸血鬼的差別則不包含在內。

  後來他怎麼轉移話題的?說該回去訓練?已經忘了。

  瓦倫丁開始掃除被分配到的櫃子,踩著踏腳墊去掃高層。



  瓦倫丁開始掃除被分配到的區域,踩著紅鞋跟去追獵物。

  伊斯特思考,瓦倫丁的腳步鍛鍊五年後像是行軍,搭配手持雙手斧像是恐怖片。對方不擅長室內戰,但白天的吸血鬼除了室內還會待在哪裡?他們出過幾次規矩的任務,後來開始變新花樣,上次自帶銀製刀叉混進有吸血鬼的晚宴,上上次開車撞開荒郊野外豪宅的大門……都是他的主意,美其名是出其不意、增加透光之類,實際是老早就想嘗試,後來雙雙得到克里絲的喝斥,卡車的賠償金額對新手司書不太友善,但瓦倫丁和他都沒半點怨言,畢竟豪宅裡面沒有吸血鬼外的生物。

  這次決定先用酸性溶液把石材屋頂融薄再砸開──出其不意、增加透光,老原則,瓦倫丁的斧頭該派上用場了。隨口一提,他下次想要嘗試在屋頂偷偷開一個洞,把捆了高揮發性玫瑰精油瓶的炸藥點火扔下去,或是從公寓頂樓垂掛,直接瞄準目標房間趁開窗扔進去,先開槍打破玻璃也可以。如果克里絲問起原因跟比例原則的問題?答案是順便替吸血鬼的巢穴洗門風。

  伊斯特備好兩把槍、銀彈與銀刀,跳進一片混亂的建築物,安穩落在長型餐桌,朝一個上身燃燒的吸血鬼心臟補上一槍,往瓦倫丁的相反方向去追逃竄的人影。

  這次任務沒有要活捉。他輕巧越過狼藉散落走道的物品,藉著地毯藏起腳步,這區的走廊沒有窗戶可供破壞,燈被吸血鬼砸破了,失去日光的地方中他的眼睛要適應黑暗,但永遠記得保持移動、扣穩板機、帶走點心。在轉角處他停下,一股作氣探出身體,沒有人影,一望到底,房間眾多。

  不是沒落家族的臥房區,住豪宅的傢伙怎麼會用廉價旅館的排場來對待自己的房間?他拿出喇叭槍,不排除連門一起轟掉的可能,抬腳踹開第一間房門,可直接望穿的簡易起居室,槍口對準。嗯,抱頭發抖的活人,這邊是糧倉。一間間找總會找到。

  伊斯特等待的異變發生在第三間,吸血鬼和女性血奴朝他舉高雙手,從看到第一個男人時他就在想,衣服乾淨、沒有受虐跡象,處得還不錯。

  「等下。」

  「我在等啊。」

  「鎮壓不必殺死,放過其他人類,我跟你走。」

  「你死了他們也不會有事,我為什麼要答應……」伊斯特猛地後踩一步,身形些微後仰,子彈掠過額前,他另隻手抽出手槍朝走廊擊發,眼角餘光確認命中腦袋,手始終穩住喇叭槍口,扣住板機,回到對話,「回答我?」

  「……剛剛、是誰?」

  「第一間的血奴?」

  「他是我哥哥──!」

  哇,居然每間倉庫都有放槍,這家吸血鬼跟血奴處得真的很好。

  吸血鬼試圖壓下血奴,不願或不敢使出全力,女性掙脫開,黑黝黝的槍口與他相視如深淵,一望無盡──殺死人跟吸血鬼有什麼差別?縈繞他生命許久的好奇與衝動不斷回歸,從未降伏,夜深人靜、開採吸血鬼的時刻總奔淌在四肢百骸,好想知道,早就想知道,能夠知道嗎?喇叭槍的子彈是散狀的,優秀的獵人熟知擴散範圍,只要微微偏移槍口。

  伊斯特不眨眼地扣動食指,飛散的銀彈擊穿人體與吸血鬼,他無法理解在洞穿成蜂窩的軀體中看見交握的手,看見相似的軟糯內臟和脂肪暴露,看見紅血相混成黯淡的紅寶石色澤……接著彷彿從地心爬出的黏稠失望感是什麼。

  他沒有遭遇剩下血奴的多大抵抗,大概是身上濺滿血肉脂肪太駭人的緣故。瓦倫丁則殺死其餘兩位吸血鬼,任務結束……還沒。瓦倫丁收回笑容,提著染血的斧頭看他並排放好的三具屍體,紅寶石的光芒退去氧化前的鮮豔,開始黯淡,他身上混合物的腥氣交融對方的玫瑰花香,變成一種甜膩又古怪的味道。他講過幾次抹香水確實難以近身,但也很像明目張膽的活靶。

  「伊斯特,解釋一下?害蟲只有四隻。」

  「誤殺。他們兩個當時站得很近,還有一個想開搶打我腦袋,反射就回擊了。」

  「打頭?」

  「他有槍。」伊斯特說,這是實話,「打手打腳打肚子,現在就是我躺在這。」

  「為什麼他……或他們,想殺你?」

  你的眼睛是睜著還閉著?瓦倫丁,他們的手還緊緊握在一塊,死掉都扯不開。伊斯特感到一股不耐,槍管戳了戳吸血鬼和女性交疊的手腕處,無所謂地注意到血流成心形。

  「因為我要殺吸血鬼,而他們跟吸血鬼感情超好。不管你接不接受。」伊斯特隨手拿房間的乾淨床單抹淨臉,失望感徘徊久久不去,好像假如他先發射了霰彈,另發子彈穿過他腦袋也沒關係,「還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瓦倫丁回答他,不再追問,垂頭注視人與吸血鬼死後交融的屍體。盯久一點、再盯久一點,即使燒成灰燼,變成化石,拒絕答案本身自然找不到雙手交握的答案。最終他把目光放回伊斯特,一字一句,以鴿羽色的灰眼睛。

  「我相信你。」



  於是二十三歲的伊斯特站在海邊。

  黑海明月,海潮上白光粼粼,今晚是月圓。

  瓦倫丁朝他招手,腳陷進沙岸,鹽水淹過小腿肚,燈塔的光淺灰筆直地射往天空盡處。伊斯特捲高褲腳踏入大海,冰涼波浪簇擁,陸地吹來的風將他推向前,推向月光鋪成的道路,距離瓦倫丁一步之遙,海水從對方髮梢向下淌落,他真的不認為投向海底令人安心。

  「現在?你該不會要找我潛水?」

  「伊斯特,其實淺一點的地方還不錯喔?」

  「我不要。」

  「哈哈,那就賞月吧。」

  伊斯特抬起頭,黑夜、月亮跟星星,這些是他的色盲人生難得不變的東西了。話說回來,如今說自己想辭職去捕鯨魚不曉得行不行?他認得出紅色,依靠落日分辨明天的天氣不會太難……

  他身邊傳來聲音,問,真的是誤殺?

  「你想聽怎樣的答案,瓦倫丁?如果我否定,你要謀殺我丟進海裡餵魚?」

  「我沒想好……不過無論你講是或不是,伊斯特。」

  瓦倫丁不再遠眺,朝向他,月色下的面容總是亮。

  「我都會相信。」

  ……好吧,他開始搞不清楚哪個人腦子比較不正常,是忽然覺得潛水可以考慮的他、還是抓他去潛水的瓦倫丁。伊斯特和對方僵持,潮水不知不覺淹沒膝蓋,浸濕他的褲子,瓦倫丁的睫毛上凝結出風乾的鹽巴。

  「誤殺。」

  「那就誤殺,記得寫報……」

  「但我很失望。」瓦倫丁睜大眼睛,可惜連他自己也難以釐清繼續開口的原因,說謊要參雜真話增加可信度嗎,「因為我發現到殺吸血鬼跟殺人完全沒差別,我以後的人生也就這樣子。這讓我很失望……瓦倫丁,能請你先別發表高見嗎?」

  「不能。」

  伊斯特聳肩,轉身打算回岸,下秒卻被扯著手腕摔進水裡,鹹水闖入口鼻,這算潛水還是溺斃?伊斯特張著眼,夜晚的海整片漆黑地環繞他,水波蕩漾似安穩搖籃──你好啊,深淵。他頓時遺忘掙扎,鬆懈所有力道,闔上雙眼,吐出氧氣。

  同一雙手又把他扯上海平面,瓦倫丁抓住他的肩膀。

  「伊斯特,你在做什麼!」

  他現在也渾身濕透了,而且肩膀好痛。

  「我不想聽你對吸血鬼的高見。」

  「是對你的!聽我說。」

  「隨便。」

  「陌生人當然都一樣!這種事發生在重要的人身上才會痛……怎麼了?」

  「算……茅塞頓開?你重複一次剛才的話。」

  瓦倫丁放鬆眉頭,逐漸減輕捏緊他肩膀的力道,粼粼反光中的表情有些遲疑。

  「想要藉由殺死誰得到東西的話……還是對你有感情的人做,比較好。」

  「很有道理。所以,神父修女?老獵人?克里絲?還是你?」

  其他的到老家再考慮,雖然有點距離,他現在可是有假期的人。瓦倫丁再度把他抓穩在原地。

  「再等一下,伊斯特。我就可以了吧?」

  「你好有自信?」

  「你難得講真心話不是嗎?而且其他人死掉,困擾的人會很多。」

  對方鬆開他的肩膀,找回餘韻般微笑等候答覆。黑海明月,潮聲陣陣,寒涼鹽水抵達髖骨,銀光暈染在他們臉龐與身上。伊斯特想著你竟然在判斷我的真心話,凝望瓦倫丁卻比過往都要專心,水珠滴滴答答從沾黏的馬尾向下掉。

  一滴、兩滴、三滴,一秒、兩秒、十秒……一個、兩個、十個。

  過往所有他殺死的皆是數字。伊斯特默數,如果這次死去的「一」有他能以鞋跟敲出的名字,如果這次「一」縈繞玫瑰與海洋的味道,「一」帶來鬆軟麵包與白皙頸脖,「一」拉扯他浮出黑海,「一」將和他共度五年或更久的秋冬春夏──

  伊斯特在滿潮的光潔月路對共犯開口。

  可以。

  「你就可以了,瓦倫丁。」



  後記:
  你就可以了。說也如此倒也生死相許。
  一邊覺得瓦倫丁表示「其他人死掉會有人很困擾。」是不是代表他認為自己死掉沒人會困擾,而且重要的人死掉才痛苦是經驗談,結果伊斯特回答這句話超爛。
  一邊又覺得要不是這麼沒心沒肺,伊斯特也不會把自己搞成這樣,每個人有每個人地獄,不過說出「你就可以了。」這句話同時,也代表他承認了:嗨瓦倫丁,你確實可以/已經/將可能成為我重要的人。
  多重語境的複雜浪漫。


本文最後由 風律 於 2022-12-4 14: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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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律 發表於 2022-3-5 14: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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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長夜 正篇(1)



  題目:溫柔長夜

  角色:伊斯特•林肯、瓦倫丁•柯恩

  分級:PG-13

  簡介:企劃主線。

  警告:此為 《Gentle Dark 2》 企劃相關創作。





  [0] The Day (L)

  滿天風雪,寒意滲骨,極光讓新落的雪不是純粹的白,染上淺淡的灰。一月的寒風呼嘯,伊斯特估量著風雪的程度,身軀在前行的車內始終維持平穩。引擎轟鳴,車底一池湖水凍得結實,汽車緩緩朝湖中島前進。

  身旁的瓦倫丁正與接應的司書談話,從天氣入手,談到路上抓捕的吸血鬼和前血奴先他們一步抵達,以及亞斯德斯克的簡單介紹。會長是被稱為「溫柔先生」的三刻開採司書,克里斯多夫•勞倫佐,此地的專業在於讓血奴回歸社會,三月的吸血鬼拍賣會則是一整年的重頭戲,會吸引眾多貴族前來,吸血鬼成交金額的九成將歸給前血奴,一成作為讀書會的傭金。

  整體和他被克里絲與瓦倫丁壓著看完的公文相同。小圖書館的小讀書會就是這點不好,克里絲需要盯哨的人太少,他太容易被抓到。

  伊斯特對談話喪失興趣,抹開車窗白霧,盯著永夜中的冰面,黑夜的影子黯淡地壓在上頭,輪胎偶爾輾過細碎不平的冰塊,顛簸,細小的冰渣爆裂,厚實冰層下暗藏淡水魚,空閒時刻他能去釣魚或獵水鴨。

  車輛停下,伊斯特率先開門,由後車廂取出兩個大皮箱,武器和個人慣用品各一,準備往島上唯一的建築物去,接應的司書跟在他後頭,最後是也提著兩個皮箱的瓦倫丁。瓦倫丁喊住他,示意請接應人員走在前頭。

  「瓦倫丁,建築物只有一棟。」

  「但你得注意禮貌。」

  伊斯特聳聳肩,寒風讓他把臉更埋進圍巾裡一些,如果能連耳朵都埋進去再好不過。

  他們分到的宿舍是雙人房。一進門可以看見簡易客廳的茶几與沙發,電視正對長形茶几的方向,一扇方形雙開平開窗,房間內有木製的上下舖床板、衣櫃、書架、門斜對側的牆角有張L型書桌。伊斯特放下行李,探頭到電視後方確認電源正常,開啟機器檢查訊號。就算他這輩子只剩黑白紅電影可欣賞,他依舊喜歡。

  「居然有電視……設備很好。」

  「嗯。」

  「別忘記,要先一起去報到。」

  「我知道。」

  伊斯特的心情明顯轉好,換下圍巾掛好大衣,整理儀容,說是整理不過是把冷風吹亂的頭髮重新綁成蓬鬆的一束,隨即靠在門邊等候,又想起一件事,向指尖繞髮的瓦倫丁喊:「對了,我想睡上鋪。」

  瓦倫丁咬著髮圈看他一眼,編好辮子再鬆口,細心束緊。

  「可以啊,我不介意這個。」



  「本讀書會最大的特色便是『血奴回歸服務』。藉由拍賣掉活體吸血鬼,贊助曾經為血奴的人們。貴族們也可以順手做善事,是個一舉數得的社福方式。」

  蓄著鬍子、穿有社福制服的男人說,對方是亞斯德斯克的輔佐官,傑佛瑞•岡薩雷茲。

  伊斯特只想吸血鬼跟人類跟血奴殺起來其實沒多大差別,所以賣吸血鬼器官跟賣人器官去觀賞差別也不會太大,真要說只差在眼睛,但相信這間會議室沒有任何人想要聽。不用忙聖詩節、房間裡有電視他挺高興的,不想立刻打道回府。

  「……期望你們能夠好好的發揮你的專長,不讓我們失望。你們之前是在哪個讀書會服務呢?」

  「岡薩雷茲先生,您好。我是瓦倫丁•柯恩,旁邊這位是……」

  瓦倫丁微微欠身,他跟著自我介紹。

  「伊斯特•林肯,你好。」

  「我和伊斯特隸屬於開採讀書會,費斯。這次能來到亞斯德斯克進行支援,替血奴回歸社會盡一份心力,深感榮幸。」

  「嗯,期待你們日後的表現。接下來我會講解這段期間你們需要遵守的規定。」

  一、吸血鬼在這是重要的商品,除了不得已的狀況,傷到他們可能會被辭退。

  二、前血奴在這很自由,在某些情況下他們對自己吸血鬼的權力會超出司書。他們能對吸血鬼做的事非常自由,除非他們傷到自己,你通常不能阻止他,那是他自己的寶石。

  「三,這算是本讀書會的默契,如果在圖書館的書架上發現什麼東西,暫時先讓他放著。過幾天再去把枯掉的花回收丟棄就可以。瓶子會自己不見。叫孩子們遠離就好。如果你們看見了,就會知道我在說什麼。以上,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段期間不會有新的開採任務有些可惜,但房間裡有電視,圖書館還有會自己消失的瓶子,不算太壞。那問題就是他有多少閒暇時間看電影跟狩獵。

  「岡薩雷茲……先生。開採司書的主要業務是什麼?」

  「開採主要負責戒護,不用我說,必須輪班。鑑定與社福處理吸血鬼的事務時如果需要協助你們也必須去支援。」

  輪班。伊斯特喜歡這個詞,沒有班就是閒暇。岡薩雷茲的目光掃過他胸前的透明水晶,再度開口。

  「但是,由於本地點和外界絕對保密,一刻司書還須負責諸如清掃廁所、浴場、廚房等公共空間的職務。同樣地,也是輪班。」

  哈──?他的表情十足不情願,瓦倫丁側頭看他,手腕配戴的紅石英中有兩道刻痕,此刻尤其明顯,「伊斯特。」對方制止的聲音聽起來正在竊笑,伊斯特挑起半邊眉毛。

  早知道就不殺……開玩笑的,哪有什麼早知道。

  他也不後悔。



  「都了解了嗎,那很好,期待你們的表現。你們可以回去宿舍了。」



  [1] Clean

  今天就決定來大掃除吧。

  大事不妙。伊斯特盡量挺直脊椎去聽克里斯多夫與岡薩雷茲說話,第一句話就讓他喪失幹勁。瓦倫丁筆挺地站在他身邊,雙手垂在身側,在會長與輔佐官對供餐給吸血鬼的方式產生分歧時不動聲色,吸管或者血包?照他的理解,他的搭檔會把分歧解釋為:司書看著辦。然後把血袋丟到納博科夫面前叫對方看著辦。

  那個吵鬧的十二歲前血奴聽說能掃牢房也會蹦蹦跳跳跑來,帶著未消散乾淨的氣味要求協助,「幫丈夫打掃房間是未婚妻的義務!」被賣了還幫忙數鈔票就是這種情況,見過了私刑房監禁房,飲過異種血液的甜美食物依然想和饕客結婚,獻身是使命與義務,想以賣掉吸血鬼的錢把吸血鬼贖回來,十四歲生日當天被破處折磨分屍也心甘情願。這個故事有文豪會喜歡。

  「瓦倫丁,打個商量。」解散後伊斯特叫住對方,「我之後有公共區域清掃排班,你去掃牢房?」

  對方沒有拒絕的意思,和他一同走向牢房。

  「不想應付哈勒溫?」

  「同時加上你和吸血鬼。你自己知道場面會變成怎樣。」

  瓦倫丁的笑容十足營業,毫無破綻。

  「我打掃時才會放她進來。」

  「那就無所謂。別在她面前把血袋丟在納博科夫臉上,她煩你不聽就來煩我。」

  「納博科夫……噢,這次害蟲的名字。」對方頓了會才想起來,又對原本話題回覆道:「哈哈,你也不會聽啊。」

  伊斯特承認這點。

  「但是吵。」



  交易成功,可惜他回房前不巧碰到岡薩雷茲,現在手上改拿克里斯多夫房間的鑰匙,站在主樓頂樓的東南方準備幫腰痛的會長掃房間。

  鑰匙插入鎖孔,旋轉,進門是隨意堆放的衣服、積滿灰塵的櫃子與凌亂的桌面。伊斯特朝窗外的黑夜吐舌頭,玻璃反射他的倒影,好麻煩,克里斯多夫需要的是管家或瓦倫丁,不是司書或伊斯特。

  來都來了,不如好好參觀。

  播放留聲機做背景樂,待會記得把磁盤或圓筒調回原位,他也想存錢買一台來聽歌劇跟各式音樂。上了鎖的木盒跟冷藏櫃想開也開不得,真好奇需要上鎖的原因,若是推理小說,其中一定藏著屍體。

  首先清理藥物調製臺。伊斯特不喜歡過重的氣味,菸味藥味香水味一視同仁,盡快去除,濕抹布擦過一眼看得見的位置,藥粉和灰塵在抹布底層被搓成細長條狀,用清水沖進水槽,殘屑以腳撥進桌底陰影。接著把生活用品收好,在櫃子有限的空間內玩俄羅斯方塊,藥罐子全數藥名對外排列整齊,摺好的衣服、桌面的文件照片疊起並集中,視覺效果就會好看。跟打理圖書館所需的偷懶技巧相同。

  冷茶倒掉,洗淨杯子,使用過的止痛茶包拋進垃圾桶。收起原子筆的筆尖,疊起文件、錢幣與書本,伊斯特看光下方壓的圖與文件,順便偷窺記錄與日曆,每個星期五都有事,除了下周、下下周也要去買布丁?布丁愛好者?考不考慮羊奶布丁?真的需要一個瓦倫丁?

  確認室內看來比他進來時整齊一倍,伊斯特離開克里斯多夫的房間,鑰匙隨意扔進口袋。他準備回房,路過前血奴的居住區,聽見瓦倫丁和哈勒溫交談,他的好搭檔再怎麼溫文儒雅、照少女要求把哈勒溫放進牢房掃地,只要批評對方喜歡的對象就足夠惹惱懷春的十二歲少女。

  沒辦法,不鄙視吸血鬼、不同理血奴都不是瓦倫丁。

  「妳看男人的眼光不怎麼好。」

  「才不想被你說!拿斧頭跟槍衝進別人家有多正常?妨礙別人談戀愛會被馬踢……這裡應該是羊?」

  「真有活力,期望妳的未婚夫能賣個好價錢。」

  「啊──有沒有人講過你真的很討人厭?」

  他同意。就是這樣才會被投訴,少女的夢中情人可是完美無瑕。自古人說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病。

  伊斯特踩著鞋子走近,向他們打招呼,哈勒溫向他大力揮手。

  「伊斯特,幫我!他說要把我丈夫賣掉!」

  「去買回來啊。」

  「幫我。」

  「我只負責開採,幫妳在賣掉前殺掉?」

  「你……算了,我靠自己!」

  哈勒溫氣沖沖甩上門,剩他跟瓦倫丁在門外。瓦倫丁問他怎麼在這,他照實回答:被抓去打掃會長房間。他們邁步回寢室,鑰匙在他口袋碰撞出清脆聲響,喚起瓦倫丁的注意,伊斯特於是把東西拿出來,說起話神色如常。

  「會長房間的鑰匙,不小心帶回來了。」

  「是嗎。」瓦倫丁仍在微笑,並不在意真假,「要記得拿去還喔。」



  [2] Sheep

  天氣依舊寒冷,難得晴朗的天空又快再次飄落雪花。交誼廳中伊斯特選了一個靠近爐火的位置,在繪有美麗圖案的地毯坐下,盯著火焰吞食松脂,搖晃擺盪,舔拭乾燥的柴薪,霹啪、霹啪,溫熱的松香和暖意從最靠近的腳趾傳達到身體,搭配輕柔舞曲,從中或許真能看出生命哲學。

  亞斯德斯克今天舉行「毛線編織體驗」的活動。

  眾所皆知,溫德海姆盛產羊毛,即使是湖中要塞的亞斯德斯克,建築旁也有黑臉羊群的牧場,這個季節又不適合進行戶外活動,司書們這次的工作便是帶領前血奴們一同編織。

  「至於不擅長這類事情的司書,請去展示房為吸血鬼們量身。費賽爾。」

  一頭紅髮的二刻鑑定司書聽從岡薩雷茲的話向前,費賽爾•奧特夫是亞斯德斯克的醫療組長。

  「是,那個……因為溫柔先生不知道跑去哪裡了,所以另外『底座』的部分由我來說明。為了迎接拍賣會,照以往的傳統我們會幫吸血鬼們訂製一套服裝,就像寶石的底座一樣。這是溫柔先生的形容詞!」

  發下各色毛線後是捲尺。瓦倫丁將捲尺扔給他,完美的拋物線,伊斯特單手接住,捲尺垂下一段白底黑字的刻度。

  「你去量身?」

  「好啊。」

  伊斯特起身,坐安樂椅打毛線確實不在他的好球帶。



  「我看到你上週幫忙打掃溫柔先生的房間對吧?……啊……好羨慕喔……」

  費賽爾像只是想說這句話,馬上便回去忙碌,沒聽見一刻司書的回答,「你早一星期說我就讓給你。」伊斯特走向牢房,打開門和柵欄,銬著玫瑰木手銬的吸血鬼好整以暇,隔著墨鏡用一雙綠松石打量他,聽他說明來意後倒也順從,曾經的社會成功人士理解階下囚沒有反抗的本錢。

  接下來是胸圍,把手舉高,感謝你的配合──伊斯特官腔道,把捲尺繞過納博科夫的胸膛,紀錄好尺寸,外貌約三十出頭的吸血鬼抬高手,對他百般無聊的聲音與神情低聲笑了,開啟進門後的第一個話題。

  「把我家門板踹飛三米的小鬼今天沒有來?」

  「在打毛線。」

  「可真有閒情逸致。」吸血鬼態度中的輕蔑探出頭來,深藏卻始終存在,「是叫……伊斯特?先在通風系統內放玫瑰精油是很有創意的點子。」

  「我也很喜歡。你專門的地下室使用獨立設備、隔音良好都幫大忙了。」

  肉搏跟圍毆有開槍沒有的樂趣。

  「但我不懂你當司書的原因。依我來看,你和另外那個小鬼不一樣,是靠喜好做事的類型。」

  光相處過一場殺伐戰跟幾次打掃,這算裝熟?隨便指指點點?可伊斯特早習慣他人指指點點,依然故我,對吸血鬼及有錢人也沒什麼敵意或天大的仇恨,聊天更不是罪大惡極的事情,他接續話題:「所以才當司書,納博科夫。我喜歡開採。」

  接下來是手臂長度,男人照指示伸長手臂,閒話家常。

  「我該理解為喜歡殺生或殺凡派爾?」男人不需回答,逕自結論,「看你的態度是前者吧。出路真少,就算不幸生為人,改當凡派爾的看門狗存糧也是不錯的選擇。」

  「感謝高見,又當狗又當食物還是算了吧。」

  「我想也是。另外,血包不能選嗎?我喜歡年輕女性,最好七到十四歲。」

  「工作問題一律建議離職,糧食問題一律建議忍耐。」

  測量腿長,納博科夫好整以暇站直,語句清楚又彷彿自語。

  「怎麼能說忍就忍?既然把獵捕我們當興趣,那你應該能理解,伊斯特。品嘗過處女後要怎麼回去喝老化又油膩的高脂肪血?你會退回去殺死貓狗嗎?」

  「喔,要幫你拿意見單來上書給會長嗎?」

  「不必。」

  量完了。伊斯特記錄尺寸,準備走出牢房。納博科夫坐回床沿,綠松石滿是調侃,「所以,和凡派爾同樣不容於世的你怎麼有那種搭檔呢?」

  「你不能代表所有凡派爾吧?但這個問題我倒是可以回答。」

  伊斯特回頭,馬尾甩出漂亮的弧形,神情仍是無所謂的模樣,嘴角卻微微翹起。

  「因為他是我第一個共犯。」



  他的共犯與哈勒溫在打毛線。

  女孩子約是剛才已經被氣到不想再說話,不發一語。瓦倫丁不為所動,細心關注對方狀況,偶爾出言或以動作指導,援手遭拒就用自己的作品示範,再拆開,垂眼看哈勒溫笨拙地有樣學樣,面貌很是慈祥。對方手中的編織不停,白色毛線已有簡單的雛型,不忘抱怨。

  「不只提供住處跟食物給吸血鬼,還得為他們做衣服?真令人難以理解,吸血鬼這種害蟲就應該……」

  又要吵架了。伊斯特朝瓦倫丁的背影走去,腳步無聲無息,他把記有納博科夫身材尺寸的紙條遞過桌面,交付哈勒溫,隨後拉開搭檔旁的椅子坐下,玩弄起對方手上編織物另一端的線團。伊斯特把手指插入線圈,從成團的漂亮毛線中勾出埋藏最中間的尾端,把瓦倫丁的話接下去,「別住見鬼的房子,丟在牆角頭下腳上固定好四肢,再從屁眼接根管子到嘴巴封好示眾。一包血袋永續利用。」

  哈勒溫張著嘴巴看他,活到十二歲從沒聽過他跟老獵人們學來的粗俗話,但這大概不是瓦倫丁跟著轉頭看他的原因。他玩弄拉出的毛線,打上幾個鬆垮的結,決定先問眼前的女孩。

  「對了,哈勒溫。妳有想要納博科夫穿的衣服嗎?」

  「黑西裝!結婚的那種!」女孩放棄追究,拍著桌面臉龐通紅地站起來,「我想提前看他結婚的時候有多帥氣!」

  「可以。有沒有其他要求?」

  「沒有!……啊,我可以穿婚紗嗎?」

  「要再確認,但這裡也有少女吸血鬼,可行性很高。」伊斯特的目光從高興回到編織的女孩子轉向瓦倫丁,「換你?」

  「伊斯特……你是天才嗎?」

  瓦倫丁暫停編織,除了手上的毛線團外他並未仔細辨認其他線團的顏色,也看不出對方要編的成品。不過即使他懂編織,為避免瓦倫丁佯裝失手勒死納博科夫,他依然得去量尺寸。

  「但至少得砍斷四肢吧,害蟲活得越久越危險。」

  「那就失去接管子的意義了,瓦倫丁。」誠然,瓦倫丁根本不在乎,只是希望吸血鬼死得越慘越好,伊斯特看見岡薩雷茲在角落悄悄招手,於是起身,「生不如死跟羞恥也是一種折磨。」

  瓦倫丁抬頭,眉眼溫和。

  「怎麼了?」

  「天才不想織毛線。待會見。」

  「待會見。」



  伊斯特跟隨岡薩雷茲進入的小型會議室中擺有一瓶玫瑰花。

  「打擾你進行活動了。我觀察了你這幾天的表現,你能夠和吸血鬼相處,我想找你談談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前日打掃瓦倫丁拿廁所洗潔劑進吸血鬼的牢房,他真心認為有比較才有距離。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是有點危險的話題,在玫瑰之下發誓,你絕對要保密。如果你不同意的話,現在就可以開門離開。放心,不會有任何懲處的。」

  直覺告訴他事情將要變得有趣。伊斯特選擇吞下對花發誓的質疑,從善如流口是心非。岡薩雷茲請他坐下,跟著坐到他的對面,問他知不知道克萊門特號。

  那是一艘以「進口商品」為目的,讓大量外地的阿爾法吸血鬼偷渡進來的輪船。船上特別營造成的讓吸血鬼容易製造、豢養血奴的環境,好讓吸血鬼更容易被送進亞斯德斯克,策劃者為克里斯多夫,協助航行的船員也在靠岸後被讀書會長全數放血滅口。

  「包括試圖干擾他的阿爾法獵人在內,僅僅只是兩個月,克里斯多夫在那艘船上殺害的人類數量恐怕就超過我殺的吸血鬼了吧。誰知道剛好在他出國期間失蹤的副會長又是怎麼一回事了。豪斯當時也是很想一起上船的。」

  嗯,克萊門特號的不在場證明之謎?真凶究竟是在場者或不在場者──待處理,他還沒聽見重點。

  「我希望的是,藉由讓他失勢結束這個曠日廢時的制度,或許這個機關可以思考轉型吧,成為單純的療養院也不錯。」岡薩雷茲說:「希望你做的事不難,只要能讓他在貴族面前出醜,讓他不被信任,就足夠了。 最後的目標就是讓商品出問題,也就是──讓吸血鬼逃跑。」

  「聽起來很瘋狂嗎?」

  輔佐官神情依舊嚴肅,繼續說明。以對方的立場無法親自動手,所以吸血鬼的人選交由司書來找,岡薩雷茲會給予情報和協助,幾周後也會有協力者到來。若是被發現,也會是人力分派的岡薩雷茲會被究責……

  「你意下如何呢?」

  伊斯特幾乎要笑出聲,眨著靈動的眼睛,表情是見到新奇事物的興奮,在岡薩雷茲皺眉前又壓下去,餘漆黑瞳彩奕奕生輝。他想說能不能問克里斯多夫殺人時的感想?想說和吸血鬼相處得好是因為對方說他是剛好生作人類的同類,想告訴岡薩雷茲說才不瘋狂──非常有趣。

  他想說腦海中翻騰的所有事情,話到了嘴邊變成同意,岡薩雷茲點點頭。

  「作為共犯的證明,你先收下這個吧。這是吸血鬼的手銬使用的玫瑰精油的稀釋劑。只要用上,抑制吸血鬼天生力量的效果就會減弱。現在如果你有想到適合的人……的吸血鬼,就去找他吧。務必告訴他先不要輕舉妄動,最好的時機會出現的。」

  伊斯特收下稀釋劑,他經手又沒殺到的吸血鬼在亞斯德斯克也只有一個。



  「所以,會長設計進口害蟲、不顧有人可能有很糟的待遇、還殺了很多人?」

  「他是這麼說。」伊斯特坐在書桌椅,輕拋起手中的稀釋劑向搭檔全盤托出,他連以上帝發的誓言也從不遵守,在區區植物前發的誓言如何更有保證,「紀錄有心就能查到,我找過了,阿爾法吸血鬼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

  「最後你答應了?」

  「沒錯。」伊斯特接穩玻璃瓶,看往皺起眉頭的人,「瓦倫丁,你有普通的玫瑰精油吧?先試試看這東西有沒有用。保險點,下周換手銬精油的時候也要試。」

  「……伊斯特,你要讓那傢伙逃跑?」

  「不是納博科夫也行。但我以為這個提案你會喜歡?」

  對方的語調驟然放低放冷。

  「放跑害蟲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喜歡。」

  「瓦倫丁。」

  而伊斯特說,簡單愉快地直搗核心。

  「逃走的話,追捕途中殺掉就是沒辦法的事情了吧?」



  [3] Inclusion

  「納博科夫,問個問題。你對逃跑有興趣嗎?」

  伊斯特拉開柵欄外的椅子,面對椅背朝牢籠內的吸血鬼坐下,後者望向他,少見的戒備中藏有興味盎然。

  「很……有意思的提案,不用被賣掉我樂見其成。但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是我有好處,是我的雇主。不過很有趣我就答應了。」

  「如果你想說服人,這理由很差勁。雇主?」

  「事實哪有差不差勁?雇主是商業機密。」

  「你居然遵守保密義務?」納博科夫語帶嘲諷,「門外的小鬼可不是會把鑰匙雙手奉上的傢伙。」

  「喔,不用擔心。」伊斯特雙手趴在椅背頂,清楚對方在講把風的瓦倫丁,「我談好了。」

  「怎麼證明?你們可能背叛我,你也可能會被搭檔背叛。」

  「說的好像你拒絕後有被賣掉的其他選項。納博科夫,我是有趣好辦事,至於瓦倫丁,他不會。」伊斯特斷言的態度讓吸血鬼挑高眉毛,「明天要鑑定吸血鬼的眼睛品質跟補充手銬精油,他會幫你稀釋精油。」

  他是沒有其他選項,更沒打算拒絕,坐以待斃不是他的習慣。牢房內的吸血鬼翹起腳,直指司書的素面尖頭皮鞋黑得發亮,想像二刻司書心不甘情不願的畫面忍不住發笑。

  「細節?先說來聽聽。」



  鑑定報告出爐,伊斯特把寫好結果的6C鑑定書、克里斯多夫請客的甜膩布丁一併交予哈勒溫,見女孩子左看右看也沒釐清所以然,轉而尋求他協助。瓦倫丁不在現場,他又不能放哈勒溫去找對方,只得親自彎腰替對方講解。

  「先講結論,納博科夫的價值不高……別對我生氣,這有客觀標準。」伊斯特聳肩,指向數據,「綠松石雙眸,克拉(Carat)普通,他不是有水汪汪大眼的吸血鬼。」

  納博科夫眼型細長,危險勾人,適合欺騙女性,未經世事的少女和愛好征服的女人任由挑選。顏色(Color)為鮮豔飽和的瑩藍,但淺色在溫德海姆的貴族中愛好者少。淨度(Clarity)中等,美麗的瑩藍中參雜碎金,像是淘金者趨之若鶩的河流。車工(Cut)更是低落,質地比起寶石更接近玉,雙眼不會折射璀璨光芒,光在眼珠外層暈成柔和的薄膜,使人產生溫柔的錯覺。

  哈勒溫依序聽下來,問:「還有兩個C呢?」

  「證書(Certificate)跟商譽(Credit)。」

  「商……譽?」哈勒溫的神情打從心底無法認同,這樣最麻煩,寄人籬下,別人家的制度他有什麼辦法,「瓦倫丁也好,這邊的人也好,為什麼都那麼討厭吸血鬼呢?」

  「妳怎麼不去問當事人?」

  「我問過了,但是……」

  女孩子欲言又止,二刻司書含笑的回答言猶在耳。

  『討厭害蟲需要理由嗎?對我來說,就算長得跟人相同,他們的內在和蚊子沒有差別……外表善於欺人,這樣想如何,看到和人類一樣大的蚊子說人的語言、吸血維生很噁心吧?況且他們喝人血才能存活,光活著就對人類是種壓迫。』

  「問過?那應該知道了吧。瓦倫丁對隱瞞這件事沒興趣。」

  哈勒溫仍不服氣,抓著證書與衣服下襬,試圖獲得想要的答案。

  「會長嘴上說喜歡卻把他們當商品,瓦倫丁把他們當害蟲,那伊斯特你又把他們當成什麼?」

  妳這不是知道會說話就可能騙人嗎。聽者偏著腦袋思考,後腦杓的髒雪色馬尾歪向側邊,「他們跟妳一樣。」哈勒溫嚥下口水,正要高興前一刻司書把話說完,「因為現在死掉對我來說都一樣。」

  「……哈?」

  「這很奇怪?每個人標準都不同。瓦倫丁是依靠本質,我是從死亡會對我造成多大影響的角度,妳和納博科夫也有自己的準則,沒事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我、納博科夫先生、瓦倫丁和其他人都一樣?」

  「沒有,瓦倫丁是特別的。」伊斯特坦然,笑容有貓般的慧黠殘酷,黑海明月的記憶至今猶新,他持續添加時間與生命為其增色,「我還在努力讓他變得更特別。」

  是司書們集合替吸血鬼補充手銬精油的時間了,也要順便戒備有無可疑的行動。伊斯特向哈勒溫告別,剩女孩一個人站在原地,咀嚼世界不如她所願,生命與種族被分出高低,人人以分辨者自居。千頭萬緒的困惑尚沒有時間憂傷。

  「所以他們真的是……那個?」

  問題無人聽聞,自然無人知道那個是哪個。



  精油會隨時間揮發,因此浸泡過玫瑰精油的木手銬需要定期更換。吸血鬼們將照負責的司書依次排好,更換手銬,距離納博科夫還有十個人,伊斯特在書架間隱密的背光處找到自己的搭檔,正對不久前加入稀釋劑的精油抿緊嘴唇,相較平常可稱為面色不善。

  「瓦倫丁,要替吸血鬼換手銬了。」

  對方頓住一會,嘆氣,端著泡有稀釋精油的手銬踏出陰影。

  「你走路能不能發出點聲音?」

  「沒辦法,你也知道我習慣了。」



  [4] Book

  「晚安,這週是讀書會的『讀書會』的日子。 我和社福司書們會給各位送幾本書,為孩子們唸唸故事,和大家聊聊天。當然,凡派爾也是這活動的對象之一,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呢。岡薩雷茲一向不喜歡這個活動所以沒有參加過,嗯,我好像還比較有社福的樣子呢?」

  讀書會難得像真的讀書會。本日的活動由克里斯多夫親自主持,讀書會長興味盎然,唸了一段開場白後坐到會客的椅子上翹起腿。伊斯特拿來納博科夫的新衣,交給對方,吸血鬼瞥過克里斯多夫一眼,確信自己聞到了近似血奴的複雜味道,目光淡淡掃過衣裝,問,誰的主意?

  「這裡的會長跟你的所有人。」意思是階下囚沒有拒絕的權利,「試衣間在那邊,我還是瓦倫丁戒護?」

  「你。」

  完全可理解。伊斯特於是告訴哈勒溫,妳可以好好期待。隨即和吸血鬼前往展示房,臨走前看見一位司書拉來一小推車的書本,無關緊要想到如果是瓦倫丁應該雙手就能舉起來,砸向吸血鬼。



  喜歡凡派爾嗎?

  讀書會中有人問,克里斯多夫毫不猶豫坦承。

  「嗯,喜歡喔。多麼強大又美麗的生物。」



  克里斯多夫娓娓道來,他曾經在聖詩節收到拉長石雙眸的凡派爾做為禮物。那位凡派爾救過他一命,如今已不在身邊,他每年仍會替對方祈禱……克里斯多夫的指尖摩娑領口三道刻痕的寶石,伊斯特瞇眼細瞧。嘿,那是拉長石嗎?

  「我去外面散個步。」

  瓦倫丁打斷觀察,保持微笑拉開椅子,腳步比平常用力,伊斯特聽得出來,對方打從心底認為現在的溫馨氛圍糟糕透頂。暖和的壁爐、喜愛凡派爾的讀書會長、嶄新衣裝的凡派爾、雀躍的哈勒溫……和樂融融,尤其女孩子見到心上人身穿訂製的古典黑西裝──資料描寫:黑底金漆的袖扣、深藍的絨布領帶──合身服裝襯出寬厚的肩膀與結實的腰線,哈勒溫藏不起高興地誇獎他擅長量尺碼。

  「好好看!真的很好看!……抱歉,納博科夫先生,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但是,如果我能得到您,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哈勒溫爛漫地笑,雙眸瞇成月牙。納博科夫戴著笑意的面具,厚如極地萬年不化的冰,從墨鏡下露出一雙綠松石道謝。伊斯特單手撐著下顎,聽出凡派爾沒有半分感激,哈勒溫是這群人中唯一堪稱可愛的那個。

  「太陽、月亮、珠寶、大地與海洋,四月初開的鮮花,以及一切世間罕有奇珍,環顧蒼穹,天堂拂來的風。」(註1)

  看吧,女孩子的雙眼睜得圓亮,纖細的雙手撐住桌面朝他前傾身體,他分辨不出帽子的顏色。

  「沒錯!謝謝你,伊斯特!」

  「不客氣。」

  他拉開椅子,他對克里斯多夫喜歡的《糖果屋》喜好度不大,比起兄妹更理解狩獵的巫婆,人的欲望總愈發高漲,需要越來越甜美的食糧填補飢餓。瓦倫丁跟納博科夫以一貫的表情,優雅而合禮。

  「伊斯特?」

  「你在挖苦我?」

  「沒有啊,不久後你會真的成為浮誇貴族的美人。」他背向凡派爾和女孩子,得到岡薩雷茲的暗號後準時前往小型會議室,「祝讀書會愉快。」



  「喔……你來啦?找你不為其他,機會就是下週了。為期一周的吸血鬼的公開展示,也就是貴族們來參觀的日子。我準備了一點驚喜,而你只要在客人們面前讓克里斯多夫難看就行了。做點像是小孩子的事情吧。我想應該會是很有意思的畫面的。」

  驚喜是?像是小孩子的事情又是怎樣的事情?怎樣的小孩子?當眾脫下克里斯多夫的褲子?把貴族的假髮掀起來?幹點小偷小摸的勾當?餓個吸血鬼幾天再稀釋精油,讓他去襲擊貴族?這要求的自由度好高。

  「最後一個聽起來不錯。」

  「哪來的惡魔壞小孩?我記得你以前很乖啊,瓦倫丁,沒禁酒令也滴酒不沾。」

  現在倒是全不禱告、雙耳耳垂各打穿一枚小小的洞,以銀飾栓入,該戴玫瑰念珠的手腕佩戴鮮紅二刻石英。

  「對人我還是很溫柔的。不然你有其他想法?」

  「燒車融冰把他們都困在亞斯德斯克,封鎖孤島大宅中的連環殺人案……之類的。但車算公共,可能會扣薪水或丟工作,算了。」

  「伊斯特,你才是哪來的壞小孩。」

  「我本來就沒打算當好孩子。」

  永夜幕垂,萬里寂寥,月光指引他們腳印的方向,紅鞋平穩且深地埋進雪地,留下並肩的足跡。

  「所以沒留下來聽童話故事?」

  「我對《糖果屋》沒興趣。」

  「喜歡別的?」

  「算是,真要挑的話我會選《不萊梅樂團》,旅行路上遇到強匪或殺人犯的公路電影感很好。他們原本想去不萊梅當樂手,最後連不萊梅都沒到就放棄目標,隨遇而安的自由也很愜意……如果唸這個,克里斯多夫會找費賽爾一起學雞跟驢子叫嗎?」

  「看起來會。」

  他們走到讀書會後方的畜牧場,黑臉綿羊身上羊毛蓬鬆、灰亂,伊斯特知道剃下後洗淨將是新雪般的白,靠柵欄的綿羊緩緩渡步遠離,原因本人提問的模樣彷若打從心底全然不知。

  「被討厭了?」

  「是你的味道太重。」

  戶外通風,伊斯特的接受度比室內要高,但不可否認他的搭檔聞來依然像一枝盛開凍土荒原、挨過嚴霜試煉的極地玫瑰,單手能劈柴、用雙手斧替代尖刺的品種喔,從頭到腳,連護唇膏都是那種凶狠花朵的瑰麗氣味。

  然而瓦倫丁並不介意動物的迴避,在他身旁站得沉穩筆挺,漆黑手套撫摸結霜的柵欄。

  「我喜歡《人魚公主》跟《哈梅爾的吹笛人》。他們的主題都很簡單明瞭。」

  「喜歡主題簡單還是主題本身?」

  「都有。」

  他潛入過孤寂幽深的海淵,見證過報應不成正比的惡徒,從而理解熱切渴望人世陽光,深諳恨不得以眼還眼。《人魚公主》和《哈梅爾的吹笛人》,無私獻身的純粹愛情,返還自身的因果報應。

  都有。



  註1:莎士比亞十四行詩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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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風律 發表於 2022-3-21 22: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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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長夜 正篇(2)



  [5] Despise

  今天開始的一週期間是凡派爾公開展示的日子。

  司書們於門口列隊歡迎,精心裝扮的溫德海姆貴族於談笑中下車,解開矇眼的黑布,魚尾裙和燕尾服花朵般開展。他們領取寫有每位凡派爾鑑定結果的小冊,踩著柔軟地毯魚貫而入,好像所有繁文縟節對化為觀賞動物園的亞斯德斯克有任何遮掩。

  哈勒溫試圖站得筆挺,按捺住十二歲孩子的活潑,眼神四處顧盼,打量每個靠近的貴族,想找出哪個人會買走納博科夫?伊斯特微駝著背,雙手插進口袋,後倚凡派爾的玫瑰木柵欄,對耳際上流社會的八卦姑且聽之,誰家女兒失蹤再也沒歸家,誰家公司盛極轉衰,瀕臨倒閉。

  異鄉人的他認不出幾個有頭有臉的貴族,而籠內的吸血鬼論雙眼門可羅雀,價值更在於臉──納博科夫站得隨意卻直挺,任人鑑賞,落落大方。

  只有貴族婦人、富家千金,與少許男人才會在他面前多做流連,要求瓦倫丁打開籠門,撫摸凡派爾的身體,掐緊凡派爾的下顎左右端詳,向側撥開他蒼白的嘴唇,端詳尖牙與舌尖,沒有溫度的羊皮手套朝內推進,拇指壓住他的舌面,和食指合力夾出他的舌頭,唾液牽連銀絲。

  伊斯特攔下哈勒溫,貴族不介意手套弄髒,「沒用幻視,那不向我們介紹下自己嗎?」

  瓦倫丁加重力道箝制吸血鬼的腦袋,納博科夫對此等防範冷眼以待,愚昧骯髒的餿水不值得他用幻視。他的幻視是用來造完美的夢,令每位少女否認這是誘拐,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心甘情願奉獻身軀、靈魂、鮮血,和不值一提的愛情,在他劃破的腳踝留下細緻綿密的親吻,舌頭捲進血液吞嚥。

  愛慕之於他棄如敝屣,卻能讓食糧更加芬芳。眼前的傢伙太老、太髒、太油、太蠢,鮮血的味道必定如荒野熱陽下的垃圾山、地下道老鼠成群的廚餘堆,令人作嘔。

  「等一下,你不要太過分了!我的未──」

  伊斯特把哈勒溫的嘴摀得嚴實,將人拉出籠外。

  「吸血鬼、凡派爾、納博科夫或安靜。」他平鋪直敘陳述,「否則你會回去,連誰把他買走當禁臠分屍都見不到。」

  「但是……」

  「等著瞧。」

  伊斯特轉身面向貴族,微彎的背讓站姿不夠端莊,不夠文雅,是回到故鄉、和獵人踏進酒館的俏皮與好整以暇,瓦倫丁過往在教會學校時總看見的樣貌。納博科夫心不在焉,只想著噁心的髒手何時放開,噢,固定腦袋的司書可以換人嗎。

  「我覺得您有點誤會,先生和小姐。」

  「誤會?」

  「他是獨角獸。所以不屑對任何屁眼或騷尻插過雞巴的中古貨使用幻視。」凡派爾對獨角獸笑話不能苟同,別把他跟那種被少女騙去殺掉的白痴生物混為一談,但貴族的臉很經典就算了,而且如果司書再說一次,他鐵定會笑出來。伊斯特站到一旁,比往納博科夫,「當然,如果兩位都是處,替這場誤會致上我最高的歉意,那你們一定老得像我隔壁鄰居曾曾曾祖母的陳年鮑魚。」

  你根本沒記住隔壁鄰居是誰。瓦倫丁低唸了一句。納博科夫笑出聲,瓦倫丁扯著他棕色的頭髮向後仰。

  「抱歉,你們確實太老又太臭了。」

  貴族反手賞他巴掌,腦袋被固定讓他結實挨了一記,不痛,簡直像搔癢,不過髒手終於鬆開他的舌頭,納博科夫笑個不停,愉快使肺葉和喉頭顫動,接近失態,「伊斯特,你還有笑話嗎?」

  「沒了,剩下實話。」

  「真可惜。」

  「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貴族拔尖聲音,臉頰脹紅,該是從未聽聞這種羞辱。他伸手去抓伊斯特的領子,後者退一步閃過,行雲流水用武器箱的邊角撞擊對方的小腿骨,男性痛得彎下腰來。

  「抱歉,我手滑。」伊斯特放下箱子,落在地毯造成悶響,毫無反省,「我還知道你們兩個出去賣一年,都沒有他以前一個月賺的多。」

  女人跺著用力的步子,出籠取來路過社福司書的飲料朝他潑,伊斯特側身,放有一方冰塊的水果雞尾酒全灑上納博科夫臉龐身體,瀏海濕透垂下,肩膀布料泛黑泛甜,沾黏一枚雕花檸檬片。人潮開始注目他們,社福司書急忙朝最近的岡薩雷茲去,克里斯多夫在房間另一端,也好,差不多夠了。

  「你不能叫後面這傢伙放開我再閃嗎?」

  冰涼酒水滑過瓦倫丁的指縫,二刻司書的五指幾乎在吸血鬼的顴骨留下瘀痕,但也在笑,狼狽的吸血鬼永遠是瓦倫丁喜歡的事情。

  「不可能。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的。」

  「我沒有問你。」

  「簡直荒謬!區區公務員竟出言不遜到這種地步,你們的負責人在哪!」

  「這是決鬥信號嗎?瓦倫丁,我可以把他們全殺光?」

  「你喝太多了,伊斯特,殺人不好。要主張正當防衛的話,你剛剛得挨那巴掌。」

  酒醉永遠是好台階。伊斯特不下台階,傾向讓舞台更混亂。

  「我工作不喝酒,不信我站直讓你打。」伊斯特踏往前,一動不動,下秒在貴族揮拳時出腳絆倒對方,男性面部著地,伊斯特估量對方竟不是假髮,翹高嘴角,「我改變心意了,我們的負責人叫岡薩雷茲,正在走來的那個蓄鬍老頭,你儘管去抱怨。」



  岡薩雷茲臨走看了他們一眼,和滔滔不絕的憤怒貴族一同離開。納博科夫回到展示,濕透的視覺效果似乎更好?伊斯特聳肩,摘去吸血鬼肩頭的檸檬片丟棄,走回前血奴旁邊,哈勒溫還沒弄清狀況,事實上也沒必要弄清狀況。

  伊斯……女孩話到一半,燈泡接連爆裂,室內乍暗。

  「不好了!有幾隻逃走了!」

  伊斯特在哪位司書大喊同時提箱衝向發聲處,靈敏竄過尖叫的人群如髒雪色的貓,哈勒溫反射追去,連衣角都沒捉到。瓦倫丁哎一聲,沒看漏搭檔久候多時的興奮,演練無數次般順手拿玫瑰香水往納博科夫臉噴,隨後跟上。

  高濃度,該死。吸血鬼想。

  巨響過後的瓦倫丁只找到哈勒溫。

  「唉……太用力了。 」克里斯多夫嘆息,離開方才制服的吸血鬼,舔過嘴唇內側後宣布今日的展示到此為止,接連安排貴族們休息、傷患的治療及凡派爾持有人的賠償,「至於開採,逃走的還有兩隻。這兩層樓的走廊燈全都被打破了。帶上光源,一小時內把剩下的全都抓回來!」

  「這什麼……跟那時候……我親眼看到上一個……」

  絲線般的光芒收回克里斯多夫手邊,哈勒溫愣愣注視遭割喉的凡派爾血流成河,傷口深可見骨,地毯的絨毛吸飽了血,謙遜垂首,結成紅寶石的麥穗。瓦倫丁步伐堅定,從後方接近女孩子,玫瑰花的氣息比人還早到,混雜空氣中肉類燒焦的味道。

  一刻司書早就不曉得到哪裡去,下午的光線朦朧,極光柔和無垠,身處室內的話伊斯特需要一些照明或時間習慣黑暗。

  別看這個。瓦倫丁輕聲安撫,在哈勒溫身後蹲下身,單手遮到對方眼前,皮革包裹的掌心先阻擋慘忍血景,再微涼地覆上眼皮,似乎這樣花香就能壓過焦味,對方沒有反抗。該回去休息了,妳能自己走嗎?司書又說,感到掌心細微的點頭,便維持矇住眼的姿勢讓女孩子轉過身,鬆手露出他分不清顏色的眼睛。

  瓦倫丁伸出手。要牽嗎?

  「……不用。」

  「那走吧。」

  他們一步步穿越人海,經過納博科夫身邊,吸血鬼望穿黑暗與人群,認清情況,聲音悠悠飄來,溫柔儒雅。

  「妳想起最後一間房間?但我可沒有那麼溫柔,妳應該有印象吧?食物任我度過發情期,腿都合不攏的樣子。對我而言,薩德侯爵誠該獲得敬佩,十四歲前夕的你們該在燒紅的鐵板上跳舞,失去明亮雙眸與美麗臉蛋,鋸斷手腳放淨血,太過吵鬧便弄啞嗓子,然後……」

  瓦倫丁提起自己的武器箱砸向吸血鬼的腳趾。

  「閉嘴,賠錢貨。」



  伊斯特溜到建築物的最高點,天芎蒼茫無際,森林樹梢流光若河,他拿著槍盒翻出窗,敏捷登上結冰的屋頂,替狙擊步槍裝好消音器,填入銀彈。

  司書的行動在他腳下蔓延開,燈源一點一點照亮各處走廊,堵死退路,順著燈光的躁動很容易找到吸血鬼逃亡的方向──所有掙扎的理由都是存活,所有逃亡的目的都在自由。伊斯特伏低身軀,架起槍,等待獵物跳出窗外。呼。等待獵物吸進銀白大地的第一口空氣。吸。等待獵物以為自己成功脫離大宅。屏住氣息。感知風向。準星瞄準大腿。耳際萬籟俱寂。

  砰。



  [6] Song

  展示會最後一天,司書引領貴賓和前血奴們來到亞斯德斯克後方的小型歌劇院。特別嘉賓是位優雅美麗的歌姬,頭髮盤起,身穿白金色漸層大紅色的洋裝,她以幾首當紅歌曲和經典歌曲替展示會閉幕,為拍賣會獻上祝福。

  夜鶯在柏克萊廣場歌唱永不退流行。

  悠揚女聲歇止,女性向眾人致意,伊斯特與瓦倫丁跟隨群眾鼓掌。一刻司書遙望台上的埃狄莉亞•貝瑞絲塔與克里斯多夫閒談,根本沒聽進去,只在歌姬提到巧克力伴手禮時起了反應,專門給讀書會長的優秀獵人存糧,布丁口味,一天一顆到拍賣會剛好吃完。

  音質跟技巧都很漂亮,要說缺點大概是不夠真誠。伊斯特隨意評論,察覺瓦倫丁盯著他瞧,側頭問,怎麼了?

  「我以為你不太喜歡音樂,像是討厭多餘味道那樣。」

  「電影跟戲劇也有音樂啊?我討厭的是過度的聲音,會影響對情況的掌握。」

  過重的味道、沒必要的噪音都會暴露蹤跡、妨礙判斷、嚇跑獵物……伊斯特挑起偏短的眉毛,呼吸間又再度確認,才開口。

  「你今天香水比較淡?」

  「等等只有慰勞餐會,不用接觸吸血鬼。」

  「我還以為你在亞斯德斯克會保持全副武裝。」

  在這可是跟吸血鬼共處一棟房子。

  「展演廳是密閉空間。」

  「房間裡面怎麼沒看你在乎過?」

  他講到都不想再講了,所幸他們沒有共用衣櫃,瓦倫丁也不會到上鋪,讓玫瑰味沾到他的寢具。二刻司書保持笑容。

  「反正你也沒真的跑過。」

  話是這樣說的?



  美酒是個好東西,多汁的火腿也是。伊斯特依約踏進小型會議室時拿著半滿的葡萄酒杯,另隻手端著放有麵包夾燻火腿的餐盤,無論歌姬或岡薩雷斯都不能打擾他用餐,殺戮跟吃飯同等重要。

  「好慢。」

  歌姬手插著腰,全無方才的才女氣質,對他手上的食物豎起眉頭,「你都這樣跟傑佛瑞討論事情?」

  「我不知道是妳都這樣進來了,妳覺得呢?」伊斯特把餐盤跟酒杯放到會議桌面,「岡薩雷茲不在?」

  「上週的事情已經讓勞倫佐提高警戒,他不會再給你訊息了……雖說那場意外不在預期,讓勞倫佐失手殺掉一隻倒是很好,花園電台也開始收到對亞斯德斯克的抱怨。」埃狄莉亞輕笑兩聲,「一出事就立刻變臉的一群人。」

  妳變臉也很快。伊斯特咬下麵包,火腿鮮甜的肉汁滲透鬆軟內裏,麥香和肉香在嘴裡擴散。他示意對方不用在意,請繼續。

  「別這樣看我,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亞斯德斯克的。什麼『血奴回歸』,勞倫佐那個偽善者。」

  伊斯特不去糾正誤解,安靜咀嚼,埃狄莉亞闔起雙眼,對他無奈不耐,回憶湧上心頭。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只是小孩子的童話而已。就算好不容易等到拍賣會了,買下吸血鬼的人也不見得會殺死吸血鬼。這種加害者還活著的恐懼,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承受的。然而不理解這種心情的司書們,為了利益和功勳,想盡了辦法活捉吸血鬼然後把他們往這裡送。」

  如果能假裝誤殺你們要早說啊,我看倒有人挺喜歡加害者的。

  伊斯特吞下食物,適時發問,妳說克里斯多夫把傷痕當墊腳石?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沒關係,這是從我父親那聽來的。歌姬問他,聽過鑑定家族奧特夫嗎?伊斯特仰頭喝去三分之一醇香的酒液,薄唇染色,從腦袋翻出一個人名,費賽爾?而埃狄莉亞不等回答,逕自說下去。

  「奧特夫家曾經為皇室服務過,一片好名聲人人搶著要,就只有一家人開除過他們。就是勞倫佐。」

  「當年給奧特夫家治療的小勞倫佐,卻在司書的眼皮子底下被吸血鬼抓走了。再回來的時候身心狀況非常糟。在那之後奧特夫家的聲譽就一蹶不振了,聽說因為當家很軟弱,直到現在也是經不起任何打擊的狀態。」

  訊息量好大,且跟當事人口徑不一,克里斯多夫不是被拉長石吸血鬼救?真令人好奇。伊斯特把第二個麵包嚥進肚腹,舔去指腹殘屑,出去後再拿一些吧,也不能遺忘特色點心,「所以會長其實是前血奴?」

  埃狄莉亞給予肯定,轉達岡薩雷茲最後的提示:「『頭上是北方,跟著同一隻蝴蝶的方向,直直的飛翔吧。』」克里斯多夫會在拍賣會前收走鑰匙,於是納博科夫牢房的拷貝鑰匙隨言語交付。伊斯特伸手去接,察覺歌姬又不動聲色豎起眉頭,他眨眨眼收手,用會議室的紙巾把手擦淨,這才成功得到鑰匙。

  「手銬你自己看著辦,都上了賊船,要不要跟吸血鬼一起逃也是……出了這棟堡壘後一直走就會有『接應你們的人』,你加油吧,我要快點離開這討厭的鄉下地方了。」

  伊斯特點頭,他沒有要逃,要在途中殺死吸血鬼全屬後話。

  「為了看見亞斯德斯克的轉變,我祝你成功。」

  最後的祝福比所有交談還出自真心。埃狄莉亞嫣然微笑,腳步輕快離去,伊斯特收好鑰匙,飲空高腳酒杯,覺得鄉下沒什麼不好,物種眾多任君挑選,或者都市人都這樣?



  「……好吃。都市人都吃這種東西?」

  「不知道,我和伊斯特的故鄉跟圖書館都不算大都市喔。」坐在哈勒溫對面的瓦倫丁眉宇英氣,神情溫良,餐刀切斷火腿分明的肌理,肉汁四溢餐盤,「但這應該是亞斯德斯克為了今天的餐會特別準備的。」

  餐會代表距離拍賣會舉辦不遠。哈勒溫垂頭,露出頭頂小小的髮旋。展示會結束後幾天她沒有去見納博科夫,鼻腔彷彿有揮之不去的焦味,腦海隱約浮現一具具面容模糊、玩壞人偶般幼小的四肢和軀體。當命運底定,沒有人能夠逃離的建築物中凡派爾從不向她們掩飾這些事情,最後一間房門扉似掩非掩,明晃晃的勾引,大方讓人窺探性事和殺戮,她只是選擇忘記,司書也從不逼迫她想起。

  瓦倫丁叉起柔嫩火腿放入口中,喉結滾動。

  但如果連這份情感也不可信,她又該用怎樣的神情去面對凡派爾、該拿什麼去和那段日子的無邊恐懼相抵?

  哈勒溫忽然喪失胃口,放下和食物奮戰的餐具,瓦倫丁跟著放下刀叉,以餐巾一點一點擦淨嘴巴,「不想吃的話,要去哪裡散心嗎?」

  她搖頭。

  「沒關係,我休息一下就好。」

  「不會好的人也會這樣說。」司書的口吻彷彿一清二楚,「不然妳陪我去整修部?我要送武器過去保養。」

  上次獵捕逃亡吸血鬼時他也「不小心」太用力了。

  他們離席,沿路前行,瓦倫丁配合孩子的步伐,隨口提起自己的家鄉,比溫德海姆區域更南方,日夜照常運行,氣候溫和,十六歲的伊斯特•林肯物色獵刀,每個週末都往山林和普通圖書館跑,故鄉離海不遠但從未去過海邊。他們的鞋底壓在長廊地面,外頭飄散細雪,整個世界的時間延遲得安寧漫長。

  「怎麼從剛剛到現在都是伊斯特?瓦倫丁,那你呢?」

  「我?很普通喔。出生在信仰宗教的普通家庭,普通地長大、上學……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決定當司書。」

  哈勒溫能感覺重要的地方略過不談,她也沒資格追問。但是,話題圍繞不在場的人身上,重點反而不講清楚總讓人有些生氣。

  「上學很普通嗎?」

  青年停下腳步,哈勒溫立刻就後悔了。這連遷怒都算不上,何況對方待她可說是極好。

  「……也是。抱歉,是我的疏忽。」

  「不、是我的問題太奇怪……」

  「沒這回事。」瓦倫丁否認,哈勒溫把頭放得更低,死盯自己腳尖,聽見司書又說,「假如離開之後有興趣,可以去試看看,妳一定能交到許多朋友。」

  「……嗯。」

  或許想讓她打起精神,瓦倫丁改變話題,談起亞斯德斯克說來簡單、對十二歲孩子卻顯得複雜的建築構造,歌劇院、羊牧場、公共廚房……瓦倫丁和她站在某扇窗戶前,遙望白茫遠方,展示會那天伊斯特有從這裡頂層翻上屋頂……啊。司書意識到話題兜兜轉轉又繞回舌尖的名字,神情近乎不好意思笑了。

  「會長的房間也在那附近,他說回來後還被叫去關窗戶。」



  遠方喧囂漸歇,音樂會落幕,司書前去護送貴族,戒備堪稱於無,空蕩長廊中的腳步在凡派爾耳裡無比暴露。納博科夫闔起書頁,詩句不合他的脾性,他更愛好上次抽出的傳記。海洋空虛而荒涼,光的中心一片靜寂,向死的願望不屬於近乎永生的種族,至少不屬於他,死灰的土壤如何顯現恐懼?

  唯一肯認的是,死亡未帶走的確實太多。這會是一刻司書把詩集丟進牢房讀物抽獎大會的理由?

  紅頭髮的鑑定司書來到他門前,費賽爾•奧特夫的躡手躡腳在他耳裡仍似大張旗鼓,慌張的噓聲如鳴響的洪鐘,第一句話倒是勾起他的興趣。

  請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過這裡……我有事想拜託你。

  「上周的事情是不是嚇到你了呢,那一定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腳,溫柔先生從來沒有這麼難過。現在圖書館裡應該已經多出你們同伴的祭壇吧……。每次機關內有吸血鬼死去都能發現他做的祭壇,他就是那麼溫柔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沒去碰了。」

  費賽爾最初時還有些磕磕絆絆,畏縮著不敢開口,唯有提到克里斯多夫時言語才轉為清晰,眼神發亮狂熱,顯露明確的喜愛之情。

  「這是我的想法,他心裡的某個地方,應該是很喜歡凡派爾的。不,他真的很喜歡你們。他希望你們都能去喜歡你們的人們那裡,像童話一樣過著幸福的日子。」

  但我喜歡的童話是藍鬍子喔。凡派爾無聲冷笑,見費賽爾聲音弱去,面容憂愁。

  「溫柔先生他……正被人陷害。我很害怕、非常害怕,如果他怎麼樣我真的……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做我能夠做的事。於是我決定拜託你。」

  對方聽起來快要哭出來似地,從柵欄縫隙塞來一張摺起的紙條。

  「來拜託吸、凡派爾真的很奇怪,但是沒有其他人能拜託了,我沒辦法自己給他,也不知道哪一個司書能相信。請你幫我,把這個交給他。絕對不要說是我給的,總之他來巡房的時候找機會盡快交給溫柔先生,拜託你了!」

  無人可信是你沒有看人的眼光。納博科夫漫不經心收下紙條,費賽爾愁雲慘霧的臉終於展現一絲微小的笑意,要不是擔心被發現搞不好已經感激涕零。「謝謝……」對方喃喃道,頭也不回離開。凡派爾攤開紙條,上面的字跡清晰寫著:別吃巧克力。

  末端署名處寫著類似F的字母並圈起。

  現在的情形是?指間翻轉字條,納博科夫估量這份訊息的價值,想起克里斯多夫曾提供給凡派爾的參血餅乾,一旁屬於人類的那份點心聞起來就是中年人的大敵,高糖高油。明明費賽爾的崇拜貨真價實,能讓對方前來拜託的訊息該和克里斯多夫生死攸關,現在倒弄得像布丁吃太多被控制飲食。

  ……

  對方拜託的事情該和克里斯多夫生死攸關啊。



  [7] Butterfly

  貓捉蝴蝶。瓦倫丁盯著伊斯特在每個展示房前探頭探腦、不時撥弄上頭黏貼的紙蝴蝶的模樣失笑出來。他們提著燈在長廊前進,沿路挑挑揀揀,伴隨潔白蝶翅搧出的呼拉聲響,抵達納博科夫的展示房。蝴蝶寥寥無幾,還是有一隻符合暗號,指引向東南方,伊斯特心滿意足,打算之後隨指引實際走一趟路線。

  哈勒溫比他們早到一些,同樣提燈在門口等候,他們約好要進行打掃。瓦倫丁開門,納博科夫無所謂地抬頭,「例行掃除?」

  「對,最後一次。」唯有伊斯特回話,拿著拖把和水桶,桶子裡裝有清潔劑,他清掃廁所的標準配備,分配工作如往常,瓦倫丁掃地跟倒垃圾(要記得阻止他把吸血鬼塞進垃圾桶),哈勒溫擦拭桌椅跟整理垃圾,伊斯特負責拖地。

  別吃巧克力。F。

  抹布停在桌面的紙條旁,哈勒溫不發一語地胡思亂想,芙蕾亞?費歐娜?芬妮?納博科夫的手銬鎖鏈滑動摩擦,皮鞋跟奏響,一擊一擊準確敲在警鈴上,凡派爾彎腰,從女孩子身後取走紙條,指甲修剪整齊的指尖碰觸桌面,彷彿留下血印子,更深的恐懼壓過哈勒溫心中的愛慕,明明他們就要別離,接下來展示房在拍賣會前全不開放。

  凡派爾瞇起眼睛,走向司書,「差點忘記這個,伊斯特。」

  「幹嘛?」

  聽者擰乾拖把問。瓦倫丁去倒垃圾,很快就會回來,納博科夫明白要緊事得快講。

  「機會用掉一次,把這個拿給……什麼名字來著?總之是這邊的會長。」

  什麼機會?哈勒溫頓住,伊斯特倒是乾脆地接過紙條塞進口袋,可以。不去多問內容和來源。

  「然後,外面的蝴蝶是什麼東西?」

  「貴賓的偏好,越受歡迎貼得越多。你買氣低迷。」

  「那倒無所謂。」納博科夫坐回椅子翹起腿,「東西記得交就好。」



  跟瓦倫丁一起行動的時候我不會放水。但單獨遇見的話給你三次機會,我會放你逃走。伊斯特當初反坐在休憩椅上,腦袋趴著椅背頂,在牢房中協商逃亡──答應或是被賣掉,二選一。密室中沒有人選擇後者。門外的瓦倫丁對私下訂立的交易細節一概不知。

  伊斯特增添狩獵的樂趣,納博科夫玩味門外蝴蝶的數量,展示會疏散賓客前有位男人來找過他,瞄準司書們皆不在現場的空檔。對方是他等的對象,始終好整以暇的原因,他不確定會是誰,但他舊公司旗下的股東鐵定會有人想把他買回去重掌經營。

  『你走後的公司都快被玩倒了。只要能再賺錢,就算你有些無傷大雅的興趣也無妨。』

  無傷大雅可不是你來決定的,餿水。對方提到能付出的最大金額,用來壓過貴族買一個男寵的價格稍微危險,可也不到完全沒勝算,需要權衡。他嗯一聲權當表示在聽,漫不經心思考退路除了逃跑又確保一條,他不用跟兩個小鬼司書搏命,但得成為人類的奴僕。

  瓦倫丁回來了,司書和前血奴整理好東西,伊斯特將哈勒溫送出門,向瓦倫丁喊:給我一分鐘。

  「知道了。」

  伊斯特縮回牢房,獨自面向凡派爾。

  「公平起見,拍賣會當天早上九點,東南方,出堡壘後一直走有人接應。我會幫你提早開門,處理手銬。」

  「消息為真?」

  「沒有騙你的必要。」伊斯特愉快告別,像是準備捉拿老鼠的貓,「納博科夫,剩下兩次,別太容易被抓到了喔。」

  「多謝關心。」



  伊斯特追著克里斯多夫的腳步交出紙條。哈勒溫朝瓦倫丁質問,你們到底在做什麼!而二刻司書只是面帶笑意安撫。

  「不用擔心,妳很安全。等拍賣會結束一切都會沒事的。」

  女孩子受夠場面話,在長廊上一路奔走,不確定想逃離或求救。她得找到人,得找到人幫忙她,日期總是匆忙,她尚未做出決定,她在方才的最後會面從凡派爾面前逃開,她需要更多的時間……




  [8] Gentle Dark

  01.納博科夫

  從讀書會長那彷彿有人大發雷霆過的房間窗戶向外,透過懸吊的銀線掠過環繞的玫瑰花叢,穿越結冰湖面,抵達樹林,朝東南方前行,亞斯德斯克外的世界整片銀白、銀白、銀白……

  沒有騙你的必要。

  一刻司書這麼說過,是他看錯人了嗎,伊斯特•林肯比起自己的慾望,終究更忠實權力與金錢?納博科夫對夜空的動靜暗道,身披斗篷的白髮男人隨銀線落到他眼前,阻擋去路。克里斯多夫•勞倫佐來者不善,由口中傳來血的氣味,嗅起來不是女孩、不是人類,更像他的同族。

  「我還想說是誰用了我平常的通道。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逃走的蝴蝶啊。」

  納博科夫停下腳步,摘去墨鏡,準備好幻視的綠松石現於永夜。

  「會知道我是用繩索進出的話……是岡薩雷茲,對吧?讓我猜猜,他說的拉攏理由是什麼?克萊門特號嗎?那個由他提議的進口計畫。現在想想,那些船員們對我大發雷霆到需要攻擊我的理由,或許也是因為他參與其中的關係吧。 」

  對方直接給了他缺少拼圖般的信息。

  商品逃跑,讀書會喪失信譽將是對方首當其衝。要司書放走他的是對方的敵人,如今確定是岡薩雷茲,那位輔佐官的逃跑不必然要活著;司書們想要殺死他;費賽爾追隨對方,那張紙條有利克里斯多夫,讀書會長也要殺死他──他四面楚歌,早已習慣,多增添變數就有可能取得生機。

  凡派爾以現有的籌碼放手一搏,言語直指要害。

  「會長先生,你吃巧克力了嗎?」

  對面的表情驟變。賭對了,伊斯特•林肯確實送達訊息,他的眼光依舊準確。永遠貪婪,永遠好奇,不知饜足的獵人,為了有趣的狩獵,怎樣的渾水都願意去淌,替狀況添加混亂,只求足夠有趣到能樂在其中,放肆投入自身性命。死去便死去,倖存下來便茁壯強大。

  「……雖然有人請我買下你,看在你逃跑也該立刻殺了你才是。不過剛好,我有事想問。」

  見克里斯多夫把銀線收回巨大戒指,殺意緩和,納博科夫戴回墨鏡。

  「看來事情沒那麼糟。一問換一問如何,誰讓你買下我?」

  他的前股東跟貴族之外還有別人?

  「你的前血奴。」

  這真是……他從沒想過的答案。納博科夫初次為一個糧食感到訝異,但選擇逃亡的他仍略勝一籌,要是被克里斯多夫買下來可不曉得會遭到什麼對待,凡派爾和人類立場顛倒,成為對方的供血奴隸?

  克里斯多夫從口袋拿出紙條。

  「換我了,雖然畫的有點歪斜,原本是更像甲蟲的符號,但是我不會認錯。這是……藥物的服用說明書,也就是『醫囑』。很久前將我抓走的『吸血鬼』就是給我畫有這個符號的紙,指示我吃下用他的血做成的藥。不服從的話我就會死。這不是你寫的吧,你從哪裡拿到這個?」

  費賽爾。納博科夫毫不猶豫坦承,並不在意對面吃驚的模樣,過往綁架對方的是知名鑑定家族而非凡派爾又如何,食物與食物的新仇舊恨於他何干?而克里斯多夫接著吞下的血不是他的檢體,人類各懷鬼胎也只會是到底太年輕的一刻司書喜愛的新要素。

  「到頭來我的怨恨和遺憾,全都搞錯了對象嗎?『吸血鬼』並不存在……那麼我……不是血奴……我的拉長石,又是為了什麼而死……」

  動動腦吧,十有八九是搞人體實驗的司書為了滅口。但納博科夫收下克里斯多夫的建議和夜色的斗篷圍巾,改道往對方指示的西方前進。他活著對岡薩雷茲沒有好處,西方的存活率比原路更高,碰巧他定的目的地也在西邊。

  經過城鎮再往西就是港口,橫越汪洋大海後有個新興國家,他手邊有幾個秘密以虛擬身分開的戶頭,抵達後他將會換上新的名字,新的身分,成為另一個的凡派爾,重新開始。

  「出了這裡我也無法保護你們。你就只是普通的凡派爾,沒有被賦予的主人,沒有價值,這個國家也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所以死命地跑吧。永遠。」

  圍好圍巾的納博科夫忍俊不禁呵出聲,冰冷如雪的綠松石幽幽發亮。

  「不勞費心,我活著本身就是價值。容身之處我會自己創造。」

  比起永遠戴著玫瑰木鐐銬替人類的錢財奴役,不如遠走高飛。無法行走於日光下、唯有吞食人血、從零開始都無所謂,既已身為凡派爾,又為何要以人類的價值為標竿。

  克里斯多夫微微睜大眼睛,恢復笑意。

  「真是無情的凡派爾……不過也好,我偶爾也想一點也不溫柔呢。」

  讀書會長一改神情。

  「那麼……兇一點是這種口氣嗎──給我快滾,吸血鬼!」

  納博科夫愉快戴上斗篷的帽子,朝西前進。

  「你這樣好多了。用這副模樣面對追來的那兩個小鬼吧,送紙條的那個會很高興,順便替我看看拿斧頭那位的表情。」



  02.伊斯特與瓦倫丁

  「你們幾個,快點過來!」

  伊斯特甫才從展示間溜回會場,便聽見岡薩雷茲要求司書們集合。他躍躍欲試地混入人群,瓦倫丁走到他旁邊,他暗自向對方比出ok的手勢。岡薩雷茲深深望了他一眼,表情有下定決心的覺悟,發下緊急任務,追捕逃亡吸血鬼與背叛者。

  人群躁動,隨即訓練有素地前去拿取自身武器,伊斯特隨其他司書前進,被岡薩雷茲叫住,「一刻司書伊斯特•林肯,你留下來,我發現──」瓦倫丁扯住他的手臂,走向輔佐官,語調不卑不亢。

  「傑佛瑞輔佐官,非常抱歉打斷您,但我的搭檔是這次任務不可或缺的人……現下時間寶貴,讓背叛者和吸血鬼逃跑是天大的損失,請容許他在結束後再來找您。」

  這不是適合爭執的場合。岡薩雷茲審視他們,瓦倫丁站得坦然大方,共犯的共犯沒有把柄落在主使者手上,他們得到首肯,奔往自己的武器箱。



  「你剛剛很危險。」

  「我感覺到了。」

  「最好把過去他說的東西全部重新看待,包含東南方跟克萊門特號。」

  他們闔起門,在走廊上快步前進,鞋跟敲出規律聲響。伊斯特率先開箱組裝槍枝,裝填銀彈,上膛,攜帶好備用彈藥和小刀。

  「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

  瓦倫丁提起箱子,他們抵達門口,換瓦倫丁揭開皮箱,取出保養完善的雙手斧。

  永夜的早晨昏昧不明,司書們往東南方後開始隨組分散,消瀰身影,兩人踩著雪地前進,尚未越過湖面,伊斯特舉起槍口對準湖邊,人影慢慢走出樹林,瓦倫丁對來人、及來人的狀況皺起眉頭。

  「會長?」他問,克里斯多夫臉色蒼白如紙,每走一步就咳出鮮血,「您為什麼在──」瓦倫丁頓住了,讀書會長拿出安瓿瓶咬開,氣味和顏色同時闖進大腦,對色盲的他們而言氣味又更可信,伊斯特絕不會誤認、和鑑賞會當天相同的味道,血,沉重的、新鮮的混合保存的,閃著紅寶石般的光澤,伊斯特清楚感覺自身躁動,全身細胞蓄勢待發。

  瓦倫丁瞪著克里斯多夫調勻呼吸,後者深吸一口氣,鞋尖點了點湖面。換伊斯特以槍桿橫在瓦倫丁身前阻擋。

  「豪斯在……這裡面,對吧。咳咳、工作了這麼久的地方,在湖邊散個步就失蹤,這種騙小孩的理由……」

  克里斯多夫先是說。

  大概也是G吧。我都知道、這是G的指使。

  克里斯多夫的鞋跟如是敲。

  「我放走了他們。我是說,逃跑的『吸血鬼』。」

  伊斯特猛地使力,用槍桿把瓦倫丁壓回後方,繼續聆聽。

  是我輸了,這樣也好,我已經很滿足了。

  克里斯多夫的鞋跟絮語,同時開口說話。對方討厭殺死拉長石的司書,在過往飲血治病時忍不住迷戀吸血鬼的純血,是他背叛了亞斯德斯克──

  「那你應該當作飲料,不該當作緊急用藥。」

  伊斯特平靜闡述。

  讀書會長逕自微笑,不去否認也不承認。

  「我很感激你替我帶來紙條。有位凡派爾告訴我,你不需要溫柔,如果這是你所希望,至少最後……」

  瓦倫丁扭頭看他,質問:「什麼紙條?」鞋跟細細碎碎地叨唸,但我有義務保護所有人,所以讓我再任性一次,給予你們機會。

  「伊斯特,回答我的問題。」

  「不准追過去,想去追人的話──把我打倒吧!」

  「伊斯特!」

  用盡全力來殺死我吧。

  鞋跟音落,銀索鋪天蓋地席捲如銀白浪潮,伊斯特的瞳孔放得更大,竭盡所能接收光線,看清樹林中密密麻麻的線彷彿結網,克里斯多夫是靈巧移動其中的蜘蛛。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沒錯,這就是我所期望──唔。」伊斯特的腦袋歪向一邊,左臉顴骨與硬物相撞,他穩住身形,當疼痛緊接湧上才意識到自己被揍了,牙齒咬破臉頰內側,都是鐵鏽腥氣。瓦倫丁的拳頭穩穩停在半空,僅用左手把斧刃垂向冰面,沒碰到積雪,對方的力氣真的很大。克里斯多夫踩在線上等候。

  「下次就不只一拳。回答我的問題,伊斯特。什麼紙條?你做了什麼?」

  「……轉交防止糖尿病,別吃巧克力的紙條?」

  「誰給的?」

  伊斯特恢復原本的站姿和笑,事到如今沒必要隱瞞。

  「納博科夫。」

  「你到底──」

  他們頭頂傳來克里斯多夫的嘆氣,「為避免你的搭檔誤會,其實是費賽爾……咳、咳咳!」鮮血由空中落下,銀白的大地開出紅花,他們一齊向上望,咳嗽的男人恢復溫和的面容,「記得是……伊斯特•林肯?我沒照上面的指示做,抗命的感覺很不錯喔,只可惜巧克力有毒,我剩下的時間不多。」

  伊斯特望向搭檔,瓦倫丁的情緒難得溢於言表,比過往任何時刻都要憤怒,銀灰色眼睛失去所有笑意,顯出深海翻湧的暗流。於是他率先放軟姿態,安順垂低腦袋。

  「瓦倫丁,之後我會全部回答,所以不要現在。」伊斯特微微抬臉,馬尾掃過司書制服的後背,永夜中漆黑的雙眼明亮如火炬,難辨多少誠懇多少慾望,唯有聲音真情實意,「我請求你,和我一起追捕克里斯多夫•勞倫佐。」

  一瞬間吹過樹林的寒風停歇,葉片彼此的細語驟止,剩下克里斯多夫不時粗重的呼吸、咳嗽,他們的腳下綻放更多細碎花朵。瓦倫丁深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吐出肺部的空氣,抿過嘴唇,雙手重新握回斧頭,直視讀書會長。

  「別忘記還要殺死害蟲。帳等下再跟你算。」

  這句話是個信號,伊斯特重新握緊槍。



  「別殺他。」

  ……

  「伊斯特。」

  「……好。」

  別讓他進樹林,讓他在湖面。沒有樹的話銀線的支點就會減少。最簡單的道理。而克里斯多夫說話算話,身影閃向森林,伊斯特跟著竄進,留下了步槍,選擇手槍與獵刀,在樹幹刻下第一刀。

  最初鳴響的槍全數落空,幾顆銀彈穿過樹梢劃破永夜,幾顆銀彈卡死網中,伊斯特移動同時抬頭,確認銀網的糾結方式,四面八方,錯綜複雜,沒有足夠的時間辨清。他越過樹根,彆扭踩入地面銀線的空隙,趁束緊前再度起跳,小刀插進樹幹,迅速尋找下一塊落腳處。

  他能跟著攀上樹,但未看清銀索的情況下過於危險。

  同樣都是獵人,對方擁有地利。一根根扯緊的銀線逐漸超過伊斯特切斷包圍網的速度,割裂他的臉頰、肢體和頭髮,刻意放慢地收緊、再收緊,緩慢固定,在等他反悔嗎?可他只有滿心熱切雀躍。

  他在樹林中大喊,反正網上蜘蛛早已知道他的位置。

  「瓦倫丁,快一點!」

  「少任性了!」

  還在生氣啊。銀線切進真皮層,滲出血珠,林外的瓦倫丁揮動最後一斧,留下記號的第一棵樹應聲倒下,對準方向,第二棵接續,第三棵彎了一半,撼動一方蛛網。

  哎呀。頂頭傳來克里斯多夫的聲音。銀線把伊斯特向上甩高,鬆脫,他掙開束縛,閃躲樹傾倒扯來的蛛絲向上尋找,克里斯多夫從歪曲的線翻下,落到中層。伊斯特舉槍開火,對方操弄戒指,腳邊陷阱收束,他跳開被吊起的命運卻尋不著落地之處,銀彈堪堪擦過對方手臂。

  瓦倫丁朝彎曲的樹幹補上兩斧,鞋底踹往樹身,又是連串的多米諾骨牌,天搖地動,蛛網翻捲,伊斯特落到顯露的空地,重新裝填。蜘蛛飛落,新的絲線隨克里斯多夫的手指動作射出,刻意避開要害,另隻手的銀索勾向另一棵樹,盪過他面前,側身錯過小刀。

  「下一棵。」

  瓦倫丁敘述,克里斯多夫原本瞄準的樹開始傾斜,後者調整銀線,猛地咳嗽起來,重新抬眼時幾乎是放聲提醒,「後面、小心!」倒樹再度牽扯繩索,割向伊斯特的後頸,司書傾身前撲,受身滾過一圈,馬尾連著髮繩被削去,克里斯多夫露出安心的笑,跌落蛛網。伊斯特雙手撐住滿是樹葉的泥地,起跑般右腿前蹲,左腿向後伸展,前腳掌踩穩、踩深,腳跟懸空,蹬地衝刺,勉強和克里斯多夫滾成一團,他將對方按倒在地,舉高獵刀。

  「瓦倫丁,停!」

  他大口呼吸,迎上蜘蛛溫柔的目光。對方問:

  「你還愉快嗎?」

  「非常。」

  「那真是太好了……咳!」克里斯多夫側首,不願把血濺到他身上,氣若游絲叮嚀,「最後,是你放走他的話就別往東南方去,那邊是銀狼的地盤,他們會殺光所有被凡派爾玷汙和幫過凡派爾的……」

  「什麼?那納博科夫也沒有……」

  伊斯特的聲音漸弱,保持凝望,伸手揭開亞斯德斯克讀書會長的眼皮,瞳孔放大,對光不再起反應,眼尾的皺紋同往昔和藹。這是一場值得的狩獵,一次新的揭露,也是難得一見的死亡模樣,足以留存他的記憶。

  瓦倫丁不知何時已來到旁邊,見他如野人般渾身泥土鮮血、被割斷了馬尾披頭散髮,又見克里斯多夫面帶笑容死去。

  「毒發身亡。」

  伊斯特說。

  「我看出來了。」

  瓦倫丁回答。

  他們持續一小段沉默,極光溫婉如綿綿細雨披落肩頭,伊斯特率先起身,從地面扶起比他乾淨得多的克里斯多夫,揹到身後,對方的白髮優雅垂過他的頸側,遠比這個年紀該有的重量輕盈,說是蜘蛛不如是蝴蝶。

  「我想把屍體送回去。」瓦倫丁沒有反對,伊斯特說下去,語調心滿意足,「這次先這樣吧,岡薩雷茲有空再說,但我不能在他眼皮下久待。然後納博科夫沒有去東南方。」

  「等我確認哈勒溫的安排就離開。方向是克里斯多夫說的?」

  「一半,我推測的。送屍體回去後再確認其他方位。我會跟你去追。」

  「還有我們該算的帳。」



  伊斯特轉向瓦倫丁,沒回過神般緩慢眨眼,感覺腦袋靠在他肩膀的屍體都比搭檔可愛。

  「……問個假設題,如果我最初就是為了有趣,你會接受嗎?」

  「不會。」

  伊斯特按耐住聳肩的衝動,理解到接下來絕對不只一拳了事──所以才不跟你講啊。



  03.哈勒溫

  伊斯特揹著克里斯多夫的屍體回到亞斯德斯克。

  費賽爾和哈勒溫看著他們,不敢置信。岡薩雷茲的神情凝重複雜,注視他把屍體安穩放到地面,躺平,理好凌亂的長髮。這份心情大概是感謝,伊斯特想。瓦倫丁則將屍體的手交疊腹部,回報克里斯多夫的說詞,讀書會長背叛了亞斯德斯克。

  貴族譁然,拍賣會取消,亞斯德斯克將失去金援和名聲。

  溫柔先生發生什麼事?納博科夫先生死了嗎?前面問題他們用官方回答,無論費賽爾或哈勒溫,但鑑定司書看得出身亡原因是中毒。後面的問題……瓦倫丁直接丟給他,告訴女孩子,去問伊斯特。

  「逃了,不知道去哪裡。之後我跟瓦倫丁會去找。」

  「怎麼會……」

  她好不容易以餘生成為司書做交換,說服會長替她標下納博科夫,卻得到前者的屍體與後者的失蹤。

  哈勒溫喃喃道,我還沒告別、還沒決定好……瓦倫丁詢問前血奴,妳以後打算怎麼做?女孩子抬頭,失魂落魄。伊斯特遠眺窗外,冰敷自己悽慘的臉,永夜將在克里斯多夫死亡的隔天結束,天色是破曉前的深黑,他們徹夜收拾行李,沒料到夜半的哈勒溫前來敲門,他們讓對方進房。

  「……我不曉得。」哈勒溫站在房門前,向前一步,捉住瓦倫丁的袖口,二刻司書頓了頓,蹲下身,「我很害怕,但這是因為再也見不到納博科夫先生嗎?還是為了他做過的、將要做的事情?我分不清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哭腔哽咽細碎地流淌房間,瓦倫丁細聲安撫女孩子,沒事的,好好休息吧,妳已經恢復健康,離開之後就能好好生活……瓦倫丁叫他遞來手帕,伊斯特慢吞吞照做,從對方制服中翻出方形布料。

  「我沒有家人,我能夠去哪裡?要怎麼看開?什麼又是好好生活?」

  淚水滑落臉頰,難以回答的問題似乎觸動到瓦倫丁的某條神經,二刻司書默不作聲。伊斯特沒有察覺,拿著手帕走去,不確定是不是該直接往哈勒溫臉上抹,讓開始用手拭淚的人更一塌糊塗。

  瓦倫丁接過手帕,擦不淨眼淚。

  「……伊斯特。」

  「嗯?」

  他應道,扯動肌肉帶來痛楚,瓦倫丁沒有回身。

  「說點什麼。」

  「什麼?」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像那個夏天一樣,指出另一種方向。瓦倫丁的口型無聲,深知安慰的言詞有時多蒼白無力。如果旁人說多少都無法看開原諒,如果終究放不下,該如何去過更好的生活。

  「瓦倫丁,你的要求很怪。」伊斯特看不見,未曾明瞭十八歲的仲夏有人承受多大的苦痛煎熬,只朝著兩人偏頭思考,「那就把它分清楚?」

  「少說得那麼簡單!我要怎麼做、分清楚後又能怎樣!」

  「再去見他一面啊,從此斷絕關係也可以。」

  伊斯特不假思索,簡單地。前血奴和二刻司書同時回頭看他,他有點困惑。

  「但分清楚需要時間?而且找到的時候妳應該超過十四歲了吧,沒想好應對手段的話,就算再告白也會被殺掉。」

  「告白再、被殺死……」

  「只要妳夠強,也可以逃跑或殺死他。總之先弄清楚,如果真要找,找到後再決定也不遲。」

  「見到後再逃跑或、殺死納博科夫先生……怎麼可能……」

  「為什麼?」一刻司書真心不解,「我跟瓦倫丁都還活著喔。」



  04.克里絲

  女性的高跟鞋敲在地面,來回渡步,面前站著兩位司書跟一個女孩子等候發落。他們一個小讀書會,好好的兩個人出去,回來之後居然變三個,外派的讀書會會長還叛變、被兩個司書抓捕歸案?

  過程一五一十交代,哈勒溫表情錯愕,克里絲嘆氣,立定。

  「這就是你們跟人事公文同時抵達的原因?……伊斯特,你知道降職到一刻後再闖禍,我能開除你嗎?」

  「呃。」

  「你該慶幸這次會先升階……還有你,瓦倫丁。從以前就太慣著他了,不要把他說的話照單全收。」

  「我深有體會。」

  「有學到教訓嗎?」

  「……我很抱歉,恐怕沒有。」

  這代表下次、下下次照舊會相信。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作風逐漸沉穩,骨子還是胡亂行事,對伊斯特•林肯從來學不會保留。克里絲不住搖頭,去捏自己的鼻樑,而哈勒溫見二刻司書不去反駁,露出苦笑,忽然想將最初進亞斯德斯克的話返還給對方。你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克里絲碧綠的眼眸掃向最後一個人。

  「至於妳,為什麼跟他們回來?」

  輪到她了。

  哈勒溫站出一步,以全力將空氣吸入顫抖的肺葉,抬頭挺胸──

  「我想成為司書。」



  「……你們兩個,沒告訴她就算五年結訓也要成年才能當司書嗎?」

  「咦?等等、是這樣嗎?那為什麼……」

  「妳不是說不曉得該去哪裡嗎?」

  「而且可以多個人幫我掃圖書館廁所啊。」



  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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