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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全文完)[普](01/3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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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狐 發表於 2021-10-22 21: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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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西北雨直直落(第一章-上)[輔](01/07更)

#內有大量台語轉中文字,但文法不一定正確(汗

#奇怪的耽美故事








第一章





「幹!」


碰!


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那聲大吼,一起被丟到白鐵桌上,雖然有綠色塑膠墊墊著,但是噪音還是遠遠傳出塗彩了漂亮深紅色的廟門。


門外有幾隻麻雀劈里啪啦的飛走了,我看了牠們消失的方向幾秒,連腳趾頭都不必動就知道,除了田振雨這傢伙,還有誰敢在媽祖婆面前這麼不敬?


虧他還敢說自己是全台灣最厲害的廟公──『廟公!我是廟公!跟童乩完全無任何關係!幹!你敢給我講不對就試看麥!那個關刀有看到否?敢弄不對廟公和童乩就要有膽量被它好好教兩下!』


他老愛翹著鼻子插腰踩三七步,囂張地這麼說。但那身凹的凹、凸的凸,小老鼠變大老鼠、六塊肌變八塊鐵的可怕肌肉,卻老是不能讓人和坐在桌子後面、笑呵呵幫你解籤詩、回答廟裡大小問題的普通廟公聯想在一起。


我想那些人寧可把他的外表和黑道聯想在一起,也不願意接受田振雨居然是廟公的事實。


難怪廟裡的香火總是旺不起來。


我默默收回視線,擦過門前歪歪倒倒插了快燒完香枝的香爐,從左門進去廟裡。


「唷?死囝仔孹,哪陣風把你吹來的啊?」


田振雨懶洋洋地靠在牆上,兩腳毫無規矩地高高蹺著,還很無恥地用屁股去搖晃只有四枝細瘦長腳的可憐鐵板凳,發出嚇人的吱嗄聲。


我常常會想,就坐在這張辦公桌右前方──廟門正前方──的媽祖婆,難道不會覺得看了鐵定會長針眼嗎?一定會帶壞小孩子的嘛!


「娘娘無閒到要壞,才(勿會)計較這款稍誇代誌。」


他露出無恥的下流笑容,繼續搖動椅子製造可怕的噪音。


「看你這款面,嘖嘖,按怎?又被人欺負啦?」


「關你屁事。」我頓了一下,努力冷下臉,不出聲地小心坐上辦公桌旁邊的鐵板凳。


廟裡的每張鐵板凳都被田振雨搖過,我不想因為一時糊塗,賠上自己屁股的安全。


「唷?哪無關我的代誌?按怎講你也是我看大漢的啊──來、來,乖喔,阿弟仔在外面給人欺負了,緊來跟阿兄講喔,阿兄幫你舂壞人出氣!」


「白痴。」


不像一般人立刻拉下臉發怒,他反而覺得很好笑似地挑起眉毛,歪嘴斜眼地搞怪:「哎唷哎唷?咱古意又可愛的阿弟仔轉大人啊唷?不要阿兄幫他舂人出氣了?」


「你少管閒事!」我不想再看他的怪臉,免得把自己弄得更加難過,可是就算頭埋在臂彎裡面,光聽聲音也想像得出他的怪臉怪表情。


「小鬼,」他怪笑兩聲,比葵扇還大的巴掌立刻巴下來,狠狠搧了我腦袋一下,「你當作我這開慈善機構啊?要哭要安怎、自己從後門出去對正手邊看,便所裡底有屎桶,愛哭多久讓你哭多久,意思意思收你清潔費兩百,便宜你了。」


「你很煩耶!」


他那個巴掌太大力,痛得我狠命地狂吸氣還是緩不了眼冒金星的感覺,差點就失去理智還手揍人。


媽的!為什麼每個人看到我都想打我?


我又沒做錯什麼事!


「就憑你那張衰尾道人面,看到就倒彈,死囝仔孹。去去去,滾一邊去,有人客上門啊。」


田振雨哼哼兩聲,看我還愣在桌邊不動的樣子,粗黑濃密的眉毛一抬,原本還架在桌上的腳便轉移方向,毫不客氣直直往我站在桌邊的腰踹下去。


一瞬間從腰上震盪到全身的痛覺和剛剛的巴掌力道兩面夾殺我的腦袋,耳朵邊不知道哪個負責傳導聲音到腦袋裡的器官立刻嗡嗡叫了起來。


去死!怒氣當下就被搧了起來,還越漲越高。可是一看到田振雨那張流氓氣息濃重的可怕國字臉,不知不覺地火氣就漸漸熄了下去。


我捏了半天拳頭,最後還是鬆開來,不吭聲地拿起背包,一拐一拐從廟後門穿出去。


後面他囂張的笑聲高高傳了過來:「沒種!」然後是里長伯疑惑的聲音緊跟著響起:「雨仔你講誰?」


「還有誰?啊沒你今那是來做啥?不要浪費恁爸時間,一秒算你十萬就好。」


「夭壽骨喔,你當作我愛跟你講這麼多喔!若不是田裡的事,誰想欲找你!」


「不找不要找啊!」


就算是脾氣最好的人也會被田振雨給氣死。


可是那不關我的事。


不管里長伯和田振雨打算吵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我慢慢地、痛得快要死掉地跨過廟後門那個小小的門檻,穿出去就看到個同樣小小的土埕,旁邊有口封了一半的井和到處亂丟的竹子衣架。如果從土埕右邊窄到只能讓鳥仔腳身材和小孩子穿過去的小路走過去,還可以看到座大一點點的院子,放了好幾個做得很奇怪、塗的油漆更奇怪的獅子、老虎、大象動物模型。我呆呆看著那些模型好久,忍不住要想:那些模型應該會覺得很無聊吧。


已經沒有小孩子會為了誰才能騎在牠們背上而大打出手了。


在心裡算一下這裡到底空了多少年,算到一半卻忽然意識到:我想不起來我小時候的田振雨長什麼樣。


他好像已經在這裡當廟公當很久很久了,久得我以為在我還沒生出來以前,他就已經是個廟公,一輩子都很無聊又無恥地坐在那張白鐵桌後面,用腳和屁股搖壞廟裡的每張鐵椅。


里長伯又吼了一下,隔著廟裡的廂房和牆壁,我聽不太到他們在吼什麼,但感覺得出來兩個人對話中的火氣越來越大。


反正不關我的事。


我討厭里長伯,討厭他們一家人,討厭很多很多人。


如果可以說實話,我一定會在作文簿上面寫:我最喜歡的人還沒出生,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四海宮後面的田,我最喜歡沿著田埂慢慢走進去田裡面,然後坐下來,睡覺。


只要坐下來就沒人看得到我。我拖著腳一直走,風吹過新插秧完的田,把剛放滿水、剛種到土裡的稻子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味道一起吹過來。


很舒服很好聞的味道。


如果可以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可是永遠會有討厭鬼看不過去別人過得太好太舒服,一定要拉人陪著他一起死。


要不是怕踢我下去會把稻子壓爛,田振雨一定毫不猶豫、直接踢我下去田裡泡冷水泡醒。


「猴死囝仔,還睡!攏幾點了還睡!」


「你管我。」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根本也懶得把制服上被田土黏到的痕跡拍乾淨。


反正早就被弄髒了,再髒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至少田土黑黑的顏色我還比較喜歡,可以壓過去被人堵在地上打的時候擦出來的污垢。


「臭死了,你幹嘛抽菸。」


「嘿。」他沒回答,露出很可怕的標準流氓笑容,兩腳開開地蹲了下來,看起來超醜,「囝仔人不懂啦。啊是你感覺你胲邊毛生齊啊,想學人哺菸啊?」


說完,還無恥地對著我這方向狂噴二手菸,把本來很舒服好聞的味道全部弄臭了。


「幹!臭死了你不要再抽了!」


我根本來不及捏住鼻子,就被嗆得一直打噴嚏,忍不住吼了一下,沒想到我還沒對他翻臉,田振雨就惡人先發飆,沒拿菸的手狠狠敲了我腦袋一下。


「幹!誰教你罵髒話的!」


「幹!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幹!你再打我翻臉喔……還打!不講就不講了不起啊……」


王八蛋咧OOXX澎肚短腳死流氓,叫你不要打還打,腦震盪怎麼辦!


「你母沒給你講不想討皮疼嘴最好閉緊嗎?」


有一秒我很想馬上回答,沒教過啦怎樣你打我啊!


可是這種句子很快就被田振雨比碗還大的手給呼巴掌呼飛了。


幹!為什麼走到哪就被打到哪!我臉上是有寫「我很好打趕快來打我」嗎?


氣死我了。


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喂,查甫囝仔哭啥,不想給人巴就巴返去啊!幹!查甫郎一世人沒打過一場真的,算啥米正港男子漢!」


「瘋人!」


用力揉了揉眼睛,我在牙齒裡吼回去,然後悲哀地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只能用這種短句子和田振雨說話……和全部的人說話。


拍掉黏在屁股上面的土,我看了一下表,五點三十分,夕陽已經掉了一半,春天快要過去,以後傍晚的天空就看不到老天爺拿超大油漆筆「慶蔡」刷上去的橘的、紅的、藍的、紫的、亂七八糟的顏色了。


天空會越來越亮,只剩下白色和一種感覺很重、很黏、很討厭的透明灰色。


我搖搖頭,因為知道田振雨絕對不會讓我繼續留在田裡──有一次我堅持要留下來,結果被這傢伙揍了一頓後,拎著領子被拖回家。田振雨是王八蛋,去死一死算了──慢慢站起來,視線也慢慢地從比較低、滿滿是剛插下去還沒長大的稻苗開始往上升往外看。


在稻苗底下彎來彎去的水、綁得很詭異又醜得半死的汗衫稻草人、田埂、一個老老的彎著腰把頭埋在田裡正在工作的黑影、隔壁田埂上的雜草和隔壁的工廠、工廠隔壁的產業道路和更過去的、最遙遠也最討厭的快速道路上永遠沒停過的卡車隊。


風景好像都沒有不同,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感覺不一樣,看到的風景裡面一定有哪裡不對勁的感覺一直卡在腦袋裡面,可是不管我怎麼揉眼睛,看到的還是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田埂都還在它們該待的位置,沒有被偷挖掉一塊也沒有被鏟平掉哪一條;稻草人還是一樣醜、產業道路和塑膠工廠還是一樣噴那種很酸很臭很噁心、聞了就想吐的味道……


到底哪裡不一樣?


「囝仔人睬睬些多要衝啥?緊返去緊返去,哪沒等咧魔神仔就來掠人囉。」


田振雨不說話,別人只會把他當流氓;一說話就變成變態,還是晚上會去收愛情費的那種下流變態。


我狠狠瞪了流氓蹲法蹲得很爽的傢伙好幾眼,他完全不理別人,手架在膝蓋上往前伸得直直的,嘴裡很噁心地噴出一條一條,很像是電視劇上會跟著冤死鬼一起出現的煙霧,眼睛瞇了一半,直直看著前面。


好像在笑。


涼涼的晚風很煩人地把他的瀏海梳上去又放下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田振雨的眼睛很大,夕陽照下來,根本就分不清到底那個水水的橘色是夕陽的顏色,還是他眼睛本來的顏色。


好漂亮。


忍不住就看得轉不開眼睛了。


「喂!死囝仔!」


「啊欸?啊!幹嘛!叫屁啊!」


「無,無代誌,叫爽的……」田振雨懶懶地搖頭,瞥我一眼後嘴巴又張開的那一秒,我本來以為他又想說很多氣死我的話,完全沒想到他要唱歌。


和他天生流氓味的聲音不太一樣。


好像把眼前的田當成搖籃,田裡的稻子是小嬰兒。田振雨輕輕搖著身體,低沉有力地用溫柔的聲音在唱歌。






「西北雨   直直落
 鯽仔魚   欲娶某
 鮕鮐兄   拍鑼鼓
 媒人婆仔   土虱嫂
 日頭暗   尋無路 
 趕緊來   火金姑
 做好心   來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直直落……
 啦啦啦啦啦啦
 西北雨   直直落、日頭暗   尋無路
 趕緊來   火金姑
 做好心   來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






唱著唱著,田振雨中猴似的一直反覆哼著「日頭暗、尋無路」這兩句,我雖然不懂他幹嘛這麼愛這兩句,但是他的聲音卻震得我腦袋、胸口也想發出聲音跟著他一起唱,什麼歌都好,就是跟著唱就對了。


可是就像他剛剛唱歌一樣莫名其妙,當日頭完全落到有很多工廠的地平線那一邊後,田振雨就突然不唱了,嘴巴閉得死緊死緊,一點聲音也不發出,默默看著日頭落下的方向發呆。


我被他突然的安靜嚇了一跳,明明就蹲在我旁邊的人,這一秒看起來卻像是被整個暗下、充滿了透明感覺的紫黑色空氣隔得遠遠的。


我立刻開口,慌張地大叫:「你幹嘛突然唱歌?」


還唱得那麼有感情,我差點以為他唱到最後會哭出來咧。


「衝啥小?恁爸是世界第一啦!」當然他要是像正常人一樣,規規矩矩地有問必答,我就得懷疑他是不是被什麼壞物仔附身了。


他很隨便地把瀏海撥起來,卻只撥一半就停住,什麼話也不說,只顧看著前面發呆。我開始懷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跟我、跟正常人有什麼不一樣了……比方說可以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之類的。


難怪他可以當廟公。


我胡思亂想了好久,就在放棄和田振雨做正常人的正常對話,準備走掉的時候,傻了一段時間的流氓廟公突然斜斜看我一眼,瀏海散了一半在他臉上手上。迅速變得深黑的晚上,只有快速道路上快速閃過的車燈暫時照亮的田邊,我卻可以看見田振雨很亮的大眼睛一瞇,帶著笑。


「喂,等咧返去自己卡細意咧。不要跟不熟識的怪叔叔作伙行去嘿。」


「……去死!」


那個好像可以讓人打從心裡開心起來的笑容一定是我眼花看錯了。


我閉起嘴,牙齒得很大力地咬住嘴唇,才能不讓今天中午被打的傷口痛起來,轉頭就走。


哪來的神經病一個!


會看到呆住一定是因為腦袋裡面有什麼比較正常的螺絲釘被學校那群肌肉白痴給打出來,滾走飛不見的關係!


可惡。


我一邊碎碎念,一邊很虐待自己地每走一步,就把腳下的地面當成田振雨的臉,重重踩下去。可是穿過小後門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現在只能模糊看見有個人形剪影的田邊。


田振雨還在看著田的另一邊──那裡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在看什麼?


越在意就越猜不出來,我搖了下頭,卻不小心搖得太大力,扯到脖子後面被砸到的瘀青,痛得我眼前火花星星飛了好一陣子才沒再感覺到痛。


然後很沒種地被突然出現在廟大廳裡面的人嚇到了。


是開金紙鋪的旺財,拿著一枝超大竹掃把,雖然身高比我高很多,可是卻低著頭斜眼從下往上看著我,而且從他背後照過來的日光燈光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種青損損的陰森感覺……我吞了一口口水,腦袋裡面很快閃過許多大人在背後說的那些關於旺財這個人的壞話。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吸毒犯、混過幫派、殺過人、被海線的角頭追殺、腦袋有問題、以前坐過牢是因為強姦犯的關係……


一瞬間我連動都動不了。


眼睛張得比他大有什麼用?你看過哪隻青蛙的眼睛比蛇小的?還不是照樣被活活咬住吃掉?!


我快不能呼吸了。


日光燈還在頭頂上發出很冷、陰森森的顏色,然後旺財嘴角勾了一下,笑了。


我馬上非常配合地尖叫起來──可是頭也馬上被人從後面用力巴了一下,害我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幹!不是叫你卡早返去啊嗎?還在這摸揮啥會?」


「啊啊……痛……」


田振雨很流氓地叼著菸站著三七步,滿臉「我非善類」的不爽表情站在我背後。


他看了痛出眼淚的我一眼,又看看握住掃把慢吞吞轉回去掃地的旺財,只嘿了一聲。


真的只有一聲而已,但我忽然覺得廟裡的氣氛整個都變了。


全部的東西,包括日光燈的顏色都變得很正常,莫名其妙陰森森的感覺也消失了。


我忍不住朝田振雨那邊靠過去,小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他的手──就算心裡再怎麼嘲笑自己也沒有關係,我就是怕嘛!


但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趁這機會又巴我一下,或是一邊抽菸一邊狠狠嘲笑我。


田振雨只是又瞄了我一眼,粗魯到極點地反手抓住我的手臂,也不管我到底有沒有辦法跟上他的腳步,很快很大步地走了出去。                                        


旺財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很安靜地慢吞吞掃著自己的地,經過他身邊時他甚至還咧嘴做了一個僵硬到詭異的和善表情。                                        


說真的,我差點就走不動了──很可怕!不管怎樣我看了就是會怕!


「查甫人,不要按內笑死人好沒?」


「你、你管我!我、我、我……」


我個老半天也我不出個東西來,直到離廟很遠很遠,都快到隔了三四公里遠的我家了,我還是不敢放開田振雨的手。


他倒是很難得、真的很難得地沒生氣也沒巴我,只不耐煩地翻翻白眼,一直拖著我到家門口才拔開我的手。


「喂!不要想尚多。」他用力戳了我的額頭好幾下,「旺財啥米人我(勿會)不知,你不要煩惱……啊是講……」


我呆了一下,看著田振雨讓我很不熟悉的可靠表情一轉,變回了讓我熟悉到想揍他的流氓變態表情,捏著我的下巴,下流到瞎子也看得出來、聾子也聽得出來地說:「啊是講你其實是想叫恁爸幫你『收.驚』?」


「幹!呷卡壞咧!你哪不死死一邊去!」


我絕對、絕對沒有嚇一跳!


也絕對、絕對沒有呆住!


更不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會因為聽到這句話就想到什麼奇怪的社會新聞案件去!



---

勇者卡稿期間,把舊稿拿出來墊檔(喂
剛剛翻了一下紀錄,本篇完稿時間是2009年,現在回頭看當然有青澀和蠢蠢的地方,但重看一次還是好喜歡這個故事,所以大著膽子來獻醜了。
本篇已完稿,請大家安心入坑XD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1-31 07:24 編輯

留言

@仲秋幻夢-BL 😊 2021-10-23 18:37
:) 2021-10-23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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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1-6 21: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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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一章-下)[護](11//06更)

被田振雨這王八蛋氣到的我,根本沒想到這時開門衝進家裡,是很有可能會被爸媽抓起來狠狠揍一頓的。開門關門,比一陣風還快地衝到二樓客廳,在轉開二樓客廳金屬門把的前一秒,理智終於回籠乖乖發生作用,叫我等一下、等一下,先偷聽一下客廳裡面的聲音再決定要不要開門。

可是客廳裡面除了八點檔假得要死的哭聲之外,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沒人走動的聲音、沒有媽一邊看電視一邊反抗老爸在她旁邊毛手毛腳的聲音、沒有只因為早我五分鐘跑出來就自以為是姊姊,老愛管東管西的管家婆笨重的走路聲……

好奇怪。

我突然覺得現在的情形比剛才在廟裡看到旺財時還要恐怖了。

到底要不要開門呢?

我在門外想了很久,手好幾次伸向門把,快要碰到的時候又趕快縮回來。

老爸老歸老,肚子肥得跟黑鮪魚差不多,但是打人的那股氣勢還是比田振雨可怕了幾億倍。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放在口袋裡的手錶鬧鈴忽然嗶嗶叫了起來,嚇了我一跳,肩膀一抖,書包就撞了客廳的紗窗門一下,撞得整個樓梯間都是砰砰的聲音,然後門馬上被拉開了。

是噸位大到連酷斯拉看了都要哭泣的管家婆。

我知道她一定會覺得我張大嘴巴站在門外面的樣子看起來很蠢,所以我乾脆先叫出來,不管怎樣,輸人不輸陣就對了。

「啊妳幹嘛站在這裡啦!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啊!」

果然她眉毛一皺,卻沒跟平常一樣馬上劈里啪啦罵起人來。

「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要妳管啊!」我才懶得理她,一發現客廳沒大人,立刻從管家婆旁邊擠了進去,三步當兩步準備衝回自己房間。

「喂,我警告你喔,你最好皮扒緊一點,爸剛剛開車出去找你了。」

「啊?」

聽到管家婆這樣講,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幹、幹嘛出去找我?接著就看到她的白眼跟搖頭晃腦一邊指著時鐘一邊嘆氣、超讓我火大的表情。但也只火了兩秒,等反應過來後,我立刻心虛地縮起脖子,作小偷一樣地拉長耳朵和眼角可以看到的範圍去搜尋老媽在哪裡。

「你不用看了啦。」管家婆不屑地哼了聲,抱著大大的水果盤,「走路有聲」、「踩一步地板要晃三下」地坐上沙發,「媽在他們房間跟哥講電話。」

跟哥講電話?啊咧?哥不是昨天才打電話回來要錢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白痴。」

「妳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喔!」

「就跟你講不要那麼大聲了你聽不懂喔!」

「我最好是大聲了啦!」

「你們兩個都給我安靜一點!」

我跟管家婆才剛要開始吵,就看見媽從主臥房裡伸出半個身體,一手拿著手機,一邊抓狂地瞪著我和管家婆──喔喔,我慘了,衣服上面還有一大堆土的痕跡啊!

想到那些絕對會讓老媽暴怒的衣服破口和土痕,我的腦袋瞬間發麻到只剩下一個選擇──回房間、開衣櫃、馬上換衣服!

可是老媽不給我開溜的時間,很快地跟手機另外一邊的老哥講了幾句話──「那你自己住院的時候小心點,記得把醫院的資料和驗傷證明傳真回來。」、「嗯嗯,那可以申請醫療保險。」、「以後不准再去打壘球了!」、「弟回來了,我先揍他,你等下次回家的時候我再揍……哼,躲啊,你以為我揍不到你嗎?」──以後,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我這邊。

我趕緊退到往三樓小孩子房間的樓梯口,拿書包把制服下面、整個被扯開到縫都縫不回去的破口遮住,先傻笑再說。

「去哪了?」

媽的聲音很低,一聽就知道她一定只差零點一公分不到的距離就會氣到爆表……

「我欸嘿嘿……啊就剛剛在學校跟人打球啊。」

「打球?」可惡的管家婆在後面抱著水果盤補我刀,「打什麼球可以打到你制服破成這樣?」

我馬上轉頭瞪她──幹是哪個王八蛋說雙胞胎會有心靈感應這種東西的?──「啊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我們班是橄欖球社了!下個月校慶要打比賽啦,忘記打電話回來講要晚一點才回家……我本來說我沒帶運動服不想打,可是主將說沒線衛打不起來啦……」

媽的眼神還是很明白地在說她不信,我趕快把腳上被褲管遮住的擦傷撈出來給媽看。

「妳看嘛,這個是剛剛跑位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擦出來的傷……很痛耶!」

而且還兩腳都有,好幾個因為打橄欖球而弄出來的傷口堆在被人打出來的傷口上,有些我懶得擦藥的地方,現在都變成黑黑一塊的疤,加上旁邊的新鮮傷口,看起來青青黑黑紅紅還有腿毛……幹!自己看到都覺得有夠噁心。

難怪媽的臉色會變得更難看。

可是也多虧了這些傷口,媽沒繼續問我是不是真的留在學校打球打到忘記時間,只叫管家婆打手機讓爸趕快回家,不用找了。

眼看矇混過關,我鬆了一口氣,媽卻突然很認真地問了一句我完全答不出來的話:「弟,我問你……媽從來沒有限制過你們打什麼球,可是,為什麼你們每個打起球來,都不會想到要珍惜自己的身體,不是扭傷就是摔傷……」

「啊?咦?我們?」

可能是我傻傻的表情讓媽覺得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好放棄吧,她嘆了口氣,煩躁地抓抓頭髮,下令等我洗好澡出來擦藥的時候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然後,老爸氣得半死地回家了。

一進門就先吼我既然要留在學校打球,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回家,沒有手機就打公共電話啊!害他還跑去學校請警衛廣播找人,廣播三次又等了半個小時沒等到人,只好開車猛找我,差點把整個學校附近的路磨掉一層柏油。

那種火氣和學校教官或全世界的成年人發怒時沒什麼不同,吼都吼自己爽的,完全不給人也不想聽人解釋。我才剛洗好澡,頭髮上的水一滴滴地沿著脖子流下來,沾了水的傷口本來是痛到麻木沒感覺,現在又開始持續痛到快要抽筋、非上藥不行的程度了,老爸還是吼個沒完沒了。

──豬啊笨蛋的,你哥就算在外面跟人爭球場被打到骨折都沒有你讓我覺得麻煩,為什麼你就不能學你哥和你姊!不唸書就算了,功課每次都是和人比倒數前幾名的就算了!還好吃懶做!白目!老是惹人生氣!

聽著聽著,我很想跟他說:『再笨也是你生的。這麼覺得我不好幹嘛不一出生就捏死我算了?』

頭越來越低,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不管我怎麼想地冒了出來;就算再怎麼捏住拳頭,那種想要哭想要大吼大叫的心情還是捏不死。

最後是老媽和管家婆泡的茶解救了大家。

老爸茶拿到手,喘口氣,我不等他後面還想說什麼,拿了書包就衝回自己房間。就算老爸後來又大罵,房間門被我摔得快壞掉又怎麼樣?

反正也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不是嗎?

──你們以為我喜歡有你們當爸媽、當兄弟姊妹嗎?

我也很痛苦啊。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每次看到你們在別人面前稱讚老哥老姊的時候,就會想自己為什麼也不能像這樣被你們稱讚呢?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覺得,要是自己沒有出生就好了,要是自己沒有被生出來,要是老天爺沒有把我跟管家婆生成雙胞胎的話,那該有多好!

那樣不就大家都輕鬆了嗎?








──那樣的話,誰都不用麻煩了。

我努力睜著沒睡飽的眼睛走到學校的時候,腦袋裡面還是不停想著這句話。

不管是似乎氣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覺的爸媽,或是早就對每天重演「老爸罵人我挨打」情形不耐煩的管家婆,還是對學校裡的很多人而言,都不會再造成麻煩了。

不用麻煩爸媽來幫我收爛攤子、不用讓管家婆來逗爸媽開心、不用老哥大老遠從台北打電話回來罵我;不用里長伯的孫子那群人每天辛苦地一大早跑來學校,把我的課桌椅搬去垃圾場回收;不用他們每天在黑板上畫那些上課時就會被擦掉的色情漫畫……

我很努力地把那口氣忍在嘴裡,沒有嘆出來,很習慣地把課桌椅從垃圾場裡搬回教室放好,看了好幾秒他們畫在黑板上的十八禁漫畫,無動於衷地聽背後那群人沒完沒了的「悄悄笑」。

「這次比較快耶。還沒早自習就搬回來了。」

「對啊對啊,我就說你們對他太好了啦。欸欸,乾脆下次把桌子拆開來,叫他自己組回去好不好?」

然後是一群人快把教室頂掀翻的笑聲,我一回頭,那群人就更不懷好意地抬起下巴看過來,旁邊幾個比較早到校的同學要嘛立刻低下頭看書、要嘛趕快抓住大掃把衝出去,沒一個人想跳出來叫那群人不要在早上打掃時堵在教室裡不動。

於是我又把眼睛轉回來仔細看那些畫──豬頭配美女,畫得還不錯,很生動、背景也交代得很清楚,還怕人不知道美女是18吋腰36E的身材,認真地拉了條箭頭出來在空白處補寫清楚。

當然被一臉不屑的美女推倒在地跨騎上去的豬頭男臉上,是一張很配合情境的、被嚇得半死的哭臉,也一樣怕看的人不知道他的身家背景,所以拉了一條更粗的箭頭從黑板延伸到地上,再一路延長到我的座位上打了個圈圈。

圈圈裡寫滿很多噁心的話,我忽然想起有次不小心在老媽面前罵了管家婆一句「幹拎娘」而被罰跪一整晚的事。

我大概一輩子也學不會說那些大剌剌問候別人小雞雞和祖先爸媽的髒話吧。

我不敢、我沒有膽,因為那次老媽哭了。

所以這次我也不想再說些什麼,找到板擦後很快就把美女給擦掉了,剩下那顆豬頭畫得實在太經典,害我忍不住多看兩眼才擦掉。

黑板槽很快就堆滿紅藍黃白綠好多種顏色的粉筆灰,但麻煩的卻是從黑板延伸出去的那條線。

不知道是哪個傢伙這麼聰明,知道粉筆不可能留太久,居然用粗頭麥克筆畫出超長的紅色線條,靠得近一點還可以聞到剛畫完時那種又涼又刺激的噁心酒精味。

擦不掉。要拿松香油了。

真是麻煩……好想揍人。

拿著抹布,明知道沒用但還是很不爽地用力在紅色線上抹了幾次,我才慢吞吞地站起來準備去拿松香油。

視線就像從田埂上站起來時一樣,很慢很慢地從一堆桌子木頭的中間往上爬,卻沒想到膝蓋還沒站直,就看見里長伯孫子那張笑得很欠揍的臉,然後是剛剛沒發現的另一條綠色線,長長的去框住另一個同學的桌子椅子,在上面開出很漂亮的綠色常春藤。

里長伯的孫子笑得很誇張,手很大力地壓住了自己的肚子,差點從某個倒楣同學的桌上滾下來。

「欸欸我好像(勿會)記跟總務目鏡仔講一件──一件──真重要──真重要──的代誌內──」

旁邊的手下們當然馬上跟著起鬨那件他們早就知道的事情。

「喔喔是什麼事情啊大仔──」

「講嘛講嘛!好玩的代誌愛講給人聞香啊!」

就像所有出現在亞古拉曼還是幽冥女王旁邊的小囉嘍一樣,卡通和高職生的生活沒有不一樣。里長伯的孫子下巴抬得超高,不知道在高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他到底想幹嘛,抹布一丟就走過去放掃地用具的小房間。

手才剛碰到門把,後面就砰砰兩聲,一股刺鼻的味道剛開始不是很明顯,可是在里長伯孫子充滿惡意的聲音響起來以後,我居然沒辦法分出究竟這種刺得人頭痛的是松香油的味道,還是里長伯孫子那個我一看就討厭的存在:「恁想欲知?」

「哎唷就是就想欲知影才會問嘛!」

「你白痴喔啊哈哈哈哈!是無目瞅自己看喔?」

我有眼睛,我看到了。

「就是啊──我好像不細意將最後一罐油弄破啊齁?哈哈哈哈──」

一瓶松香油,可能是整間教室裡唯一一瓶松香油的罐子碎在地上,黃黃的油性液體在地上慢慢散開,好像半夜會從電視裡面爬出來的貞子一樣,很快就把附近的桌子椅子腳沾濕了。

剛進入夏天氣溫就不低的教室裡,或站或坐擠著里長伯孫子一群人本來就夠讓人覺得悶了,松香油的味道更把悶得不能呼吸的感覺放大許多,多到我開始頭暈,看著地上紅色綠色的麥克筆線條都好像看到它們正扭著身體要跳起來綁住我。

空氣──我需要田邊那種什麼都有:汽車廢氣、燃燒中的塑膠味、化學農藥、水、土、稻草苗……全部攪在一起的味道──就是沒有討厭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

可是我還來不及跑到門邊,小囉嘍中突然有個人大聲笑了出來,「喂喂!你們看!課本裡面居然有照片耶!」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照片兩個字居然比興奮劑還厲害,一群人──七、八個,只有里長伯孫子還高高地坐在桌子上──立刻朝大笑的那傢伙圍了過去,沒幾秒也跟著大笑出來,還不斷對我擠眉弄眼。

當下我就知道糟了。

呼吸差點停了下來,我看見我的書包被他們拿在手上,所有東西──課本、鉛筆盒、筆記紙、焊接課要用到的護目鏡……像下雨一樣嘩啦啦被倒出來,只有一張不小心夾進課本裡的照片被他們高高地拿在手上。

然後他們搖頭晃腦地拿起護目鏡,一個傳給一個,一邊扮鬼臉一邊戴一半在臉上說:「看我的鹹蛋超人!」

「啊啊啊!百獸戰隊不要來打我啊!」

「蛤──!今天沒有帶什麼好玩的東西喔。切!」

「照片啊!喂喂!這個該不會是你姊吧?靠夭!醜死了哈哈哈哈!醜女!跟你一樣醜!」

「還胖得要死耶!」

「他哥長得還滿帥的嘛!很壯喔!」金毛褪色褪得差不多,只靠髮尾一圈還在撐的小囉嘍捅了捅他朋友,「喂!怎麼辦?我好怕喔!要是他回去跟他哥哭哭說被我們欺負了怎麼辦?」

──『你白痴喔!就打回去啊!回來哭個屁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哥一定會這樣說。

每個人都會這樣跟我說。

爸會跳起來說:『一定是你哪裡有問題了才會被人打!我看了你這個樣子也想打!』然後媽會歎一口氣,長長地、長長地叫了我的名字以後就不說話;管家婆會叫我去找根本沒有用的老師,老師會威脅這些人要記他們過,然後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整我。

只有田振雨會笑笑地抽他的長壽菸,然後很邪惡地問我:『我幫你蹔死怹那幾個按怎?一次嘛……收個兩百萬差不多差不多,考慮看麥吧?』

我繃緊臉一動也不動。照片很快傳到了里長伯孫子的手上,他只看一眼就笑到從桌子上跳下來,拿著照片貼到我臉旁邊,一邊輕輕拍我的臉一邊來回比對著我和照片。

「唷?你跟恁爸生了還真不像內……不定著是恁母仔在外口……幹!你敢打我?!」

我就打你!我不只打你!我還想殺了你!

我吼了一聲,難得終於忘掉很多事情,沒頭沒腦地衝過去,卻沒在第一時間把照片搶回來,反而被里長伯孫子一推一踹,乓乓哐哐撞倒了不少桌子椅子,額頭太陽穴旁邊還敲了鋁窗框一下,不痛,但有點暈。

暈得我跳起來的時候其實看不見誰站在我前面,只有一個反應就是揪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打!

用腳踢、用拳頭揍還是用牙齒咬都無所謂了!

我要打回去,我不要再被人欺負了!

那好痛,真的好痛。

痛得只有在打人的時候才能忘記那種感覺。

可是我忘了我只有一個人,才揍了兩下就反過來被他們圍得死死,好幾個拳頭和硬梆梆的運動鞋底砸在我身上,要不是突然有人大叫:「欸!車床工仔來啊!」我鐵定還爬不起來。

骨頭痛、肌肉痛、以前的傷口也痛,全身上下因為氣過頭而不覺得痛的地方,慢慢地把痛找回來了。偏偏小腿還在這時候抽筋,一瞬間聽到旁邊的桌子被我小腿肌肉的反射動作踢倒的聲音,我真有把自己小腿剁下來的衝動。

好痛。幹。幹。真的好痛。

「又怎麼了?」

班導走過來,兩條眉毛緊緊皺起、突出來,變成臉上的兩個小饅頭。我一直覺得接到我們這一班是他上輩子殺人放火缺德事做太多,這輩子才要來被懲罰,一天到頭忙著替里長伯孫子那票人向被圍毆的人道歉。

「為什麼到處都是松香油?誰弄倒的?」

「他啦!」

「還會有誰啊!」

全部的手指都指了過來,我一呆,急急忙忙要站起來抗議,卻不知道是誰在我站起來的時候從後面踢了我一腳,本來就還沒抽完的筋馬上又發作起來,當場跪了下去,引起一片大笑。

「老『疏』啊──!『哇』給你講啦!他剛剛啊『機』然拿松香油丟人吶!好可怕的吶!差點就丟到『輪』了吶!要記過的啦!」

幹!不會講國語講台語就好,你媽沒跟你講那種台灣國語聽起來蠢斃了嗎?

我咬咬牙,又掙扎著站起來。但這次班導已經沒有打算把注意力放在早晨打掃時間意外發生的一點小插曲上。

他冷冷地走回講台,好像完全沒看見地上畫出來的線條,自顧自地想了一陣子事情後,突然轉過頭看著我:「你們幾個今天午休……不,不要好了,你,」點名簿幾乎快從班導手上飛到我的鼻子下了,「等等午休來辦公室找我。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談一談。」

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已經夠煩的了,你為什麼又要來找我麻煩?』難看得要命。而我只能嘆口氣,雖然滿腦子只想一輩子賴在地板上絕食抗議,但最後還是拖著腳走回自己的座位。

很慢、很慢地撿回自己的東西。

台上的班導用點名簿敲了敲桌子,「有兩件事情要提醒大家。第一個,等一下我的課誰都不准再開玩笑,把同學的頭放到車床上,誰敢開這種玩笑,我就……就……咳嗯,第二個……」

他停了很久,一直沒有看著誰的視線忽然集中到里長伯孫子的臉上,不只嚇了他一跳,也讓全班覺得很有些好看的了。

但班導最後還是維持一貫的平靜態度,又把視線從里長伯孫子臉上移走。

「陳敬啊……」

「衝啥?」這下換里長伯孫子開心了。

「能不能請你回去告訴你爺爺……土地的事情,不要那麼急著賣掉?」

土地?

為什麼突然提到土地?

我腦子裡面很直覺地聯想到昨天傍晚里長伯跑去四海宮的樣子,以及田振雨大聲嚷嚷說『不找不要找啊!』的樣子。

該不會──里長伯打算賣掉四海宮的土地?

我呆住了,腦子空白成一片,差點錯過班導後來說「地是大家的,不能隨便處理掉」、「雖然這些地也不值錢」之類的話──但是那些話在我耳朵裡面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講到後來,班導自己也搖著頭,臉上的小饅頭越皺越大顆,聲音跟饅頭相反的越來越小聲;反而里長伯孫子的笑容跟饅頭一樣,越笑,越大;越看,越討厭。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1-11-20 06: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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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1-20 06:3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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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二章-上)[護](11/20更)

第二章


討厭的心情一直堆在心裡倒不出來,越積越多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左半邊的胸部就像學校後操場那個福利社廚房廚餘、每天午餐固定的一小桶廚餘、掃除收集起來的落葉樹枝……什麼東西都倒下去,讓農產科可以實驗如何作堆肥的坑洞一樣,慢慢產生熱量,慢慢地噴出可怕的味道。

討厭的東西越裝越滿,然後,總有一天會被自己臭死。

我捏了捏鼻子,站在廚餘坑洞前,正很認真地想到底這世界上有哪一牌的口罩可以不讓自己被臭死的時候,惹人厭程度不下里長伯孫子的教官聲音,拜廣播系統這偉大發明的偉大力量之賜,穿過校園、穿過樹葉打進我耳朵裡。

『電子機械科二年C班21號陳明翰同學,儘快到教官室來;重複一次,電子機械科二年C班……』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大翻特翻,反正沒人看到。教官一定是想,好好一個廣播系統放著沒用會生鏽,實在太可惜,所以一定要每隔個兩天就廣播一次,叫我去教官室晃個兩圈,站著被罵個二十分鐘再離開,他們心裡才舒服。

嘖,好好一個午休就這樣沒了。

我努力地鬆開拳頭好幾次,把全部不開心的心情掃到了旁邊的倒楣樹幹上,砰的一下,連一片葉子都沒有掉下。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教官室力道很強勁的大電風扇吹不走塞滿小小辦公室裡的噁心味道,好幾個也是教官室常客的別科學生套著寬寬垮垮,只存活了一顆扣子的制服和肥肥的奇怪喇叭腳西裝褲跑了進來,嘻皮笑臉地歪在某位教官的桌子邊邊,好像完全沒發現自己和同伴們身上擦的古龍水味道跟臭汗味混在一起有多可怕,還一直一直往電風扇前面歪七扭八地站著,非得教官拍桌大吼叫他們快滾開才臭著臉稍微移開一點位置。

但他們一離開電風扇前的寶座,就剛好擋到了教官室少數幾扇還推得動的小窗戶,陽光馬上少一半,空氣立刻死光光,唯一的好處應該是有效降低走廊上幫一排排髮禁違規倒楣鬼推頭髮的教官暴吼聲。

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沒人受得了那種可怕的味道吧。

唔,大熱天的中午,時間好難熬。

我好想念四海宮附近,吹過稻田的那種清涼風──香香的、充滿新鮮水味和草味的涼風。

還有田振雨臉上要笑不笑的奇怪笑容。我嘆了口氣,覺得就算是田振雨的奇怪、下流、變態的流氓式笑容,也比學校教官只扯了扯嘴角的笑容來得好看。

眼前這個穿著綠色制服,肩膀上還掛了梅花的人類,拿了一疊衛生紙很生氣似地用力擦著他沒刮乾淨、青慘慘的下巴,然後拍了我的肩膀好幾下。

觸感很噁心的濕濕手汗在制服上面留下了一點一點的痕跡。就像某種說不出來,但是很討厭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刻在自己身上,一點一點的、拿它沒辦法地跟著它,改變自己。

我抖了一下,名為教官的討厭人種正好開口。

「教官很瞭解──你們這群年輕人啊──管是管不住的──蹺課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啊──上課的時間翻牆就不對啦──翻牆出去以後幹什麼去了,誰知道呢──不過教官瞭解你們啦──教官也年輕過啊──沒死沒斷手也沒斷腳的就好啦──畢竟是在校外嘛──可是啊──打人就不對啦──剛剛你們班導師也說啦──都是同學啊,打架幹什麼呢──」

長長的長長的,每一句話都要拉得長長的,一邊說一邊嘲笑似地斜眼看著我,我突然很有衝動在他臉上貓一拳,最好貓在他鼻子中間,從下往上的超級昇龍拳。幹。

綠色制服的地球人又拿了好大一疊衛生紙,狠狠擦掉流到脖子下面有皺紋的地方的汗,「昨天蹺課的事情,教官就不跟你計較了啊──教官知道的,你人本質上來說是很不錯啦──雖然你也有些作壞事的前科紀錄──可是啊──在教室裡面打人就是不對啦──不然這樣好了,教官也不想當壞人,你們班導自己也很為難──」

說人人到,班導正好推開教官室的門走了進來,直直地走到我面前。

我沒理班導為什麼臉色看起來那麼累那麼煩,我只知道去年被栽贓的那股火噌地又燒了起來。

「我沒有!偷電子辭典的明明就是陳敬他們!不是我!」

可是火太小,我的拳頭捏得太緊,綠色制服的人類根本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上那疊衛生紙。

「那個不重要啦──哎,吳老師,你來得正好──悔過書在那邊──簽大過跟悔過書都要你的簽名,就麻煩你了──」

「──大過?!」

那感覺是個很遙不可及的名詞,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傻得只能大叫一聲,換來兩個人的白眼。

「不然你以為呢──誰叫你銷過勞動服務沒銷完,又去弄一支大過出來啊?──蹺課、打架、偷東西──教官也不是不幫你──你自己不學好,又能怪教官啊──?」

說著,他突然把衛生紙揉成一團,隨手扔進我腳邊的垃圾桶,半癱在椅子上只用大拇指比了比座位後方的小隔間。一瞬間,因為銷過勞動服務而太常出現在教官室內養出來的默契,讓我不用聽時機恰好到不可思議、爆出來的對吼聲也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那是另一個教官的聲音,充滿了惡意,一句比一句大聲。

「啊?!你不是真能嗎?真猖鬚嗎?真厲害嘛!敢跟教官嗆聲嘛!你以為跟黑道了不起啊?!叫恁大仔來啊!不要當作拿隻西瓜刀就很能啊啦!跟你講啦,等你有才調烙人來堵教官的時陣,早就不知被人推出去做砲灰死幾百遍啊啦!再嗆啊!再嗆啊!」

然後砰的好大一聲,鐵桌子撞到牆壁哐哐哐地一直抖出回音來,至於是什麼東西撞到鐵桌子,鐵桌子再去撞到牆壁,整個教官室內的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講出來而已。

我握了握拳頭,整間教官室內的氣氛一瞬間變得很緊張,幾個擦了古龍水的學生不用人叫就自己低著頭溜出去,巴在外面走廊上的小洗手台乖乖洗掉身上可怕的味道,就連衣服也順便整理得稍微人模人樣了一點。

「教官也是為你好啊──在學校裡面被打,總比你出社會以後被人打來得好啊──你說是不是?再說啦──在學校裡面怎麼鬧──鬧什麼──都沒有關係──記個過,勞動服務銷一下就沒啦──你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學生啊──人吶,犯了錯就是要反省的啦──乖一點,教官也不為難你──看你乖,教官幫你打個折扣好了──你先把上次偷學校老師東西的那支過銷完,再加個二十小時的勞動服務就算完了怎樣?」

名為教官的綠色人類呵呵笑了笑,接過班導遞過來的紅色、專門記大過用的單子,刷刷刷開始寫,「怎樣──?教官對你還不錯齁?──二十小時勞動服務完,剛好也暑假開始──完全不影響你的暑假嘛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你個頭!早上被燒起來的火氣讓我差點控制不住拳頭,真的往那顆小平頭貓下去。

幹,好想在上面尻出個洞。

可是班導卻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第二支大過,按學校規定要請家長來學校一趟了……」

「為什麼?!」

「學校就是這樣規定的。」班導頓了一下,教官正好把單子寫完,轉過身遞給班導順便插嘴。

「知道怕了吧──?下次還敢不敢啊──?好了──好了,你不用狡辯了──吳老師,這兩張單子就麻煩你明天交回來啦──還有悔過書啊──記得要檢查學生家長的簽名是不是真的家長本人簽啊──記過通知單這兩天就寄出去……」

剩下拉拉雜雜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腦袋裡面不斷跳來跳去的都只有「記過通知單這兩天就寄出去」、「第二支大過,按學校規定要請家長來學校」這幾句話,跳得我腦袋好痛。

抬眼看班導,卻只看到班導忍耐著什麼的眼神。他嘆了好大一口無聲的氣,對教官點點頭,轉過來催促我:「走了啊,你還站著做什麼?我早上不是跟你說了,中午要找你約談?過來。」

大人一向是一種自顧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噁心生物。

我沒有時間整理發痛的腦袋,沒有時間、沒有勇氣去仔細看大過通知單上面被填上去的罪名,到底是不是我做過的行為,就跟著班導走出教官室,左晃右晃進了轉角那間塞滿雜物,牆壁上滿滿都是縣政府頒發的獎狀和報導的輔導室。

另外一間辦公室並沒有給人另外一種心情和感覺,但另外一間小隔間至少還有陽光帶來的一點微弱的小溫暖。

我在班導對面的老舊沙發上坐下,忍了一下才慢慢用手抱住胸部,慢慢搓掉手臂上不知為何一直消不下去的雞皮疙瘩。

有點冷。

班導又在嘆氣。

「打人就是不對。」

「……我沒有打人。」

「那……」班導很明顯舌頭卡了一下,停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後,才對著我緩慢搖頭,「不管你有沒有打,暴力就是不對。陳敬他們那樣鬧,你忍一下不就過去了嗎?為什麼要跟他們認真。」

「……為什麼……我不能跟他們認真?」

之前覺得班導很可憐,上輩子作錯事才來當我們班導;現在我卻覺得我上輩子一定有殺錯好人或是幹了什麼十惡不赦、最終大BOSS的爛行為,這輩子才要和陳敬那夥人糾纏個沒完沒了。

一想到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陳敬那夥人纏上的,我嘴角就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打從心裡覺得非常好笑。

「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們認真?」我想我的腦袋一定是有哪個地方被早上那頓架給打出問題了。我笑得停不下來,本來抱住胸部的手現在必須用力壓住肚子才能不讓肚子笑得太痛喘不過氣,「我不想忍了不可以嗎?」

班導臉色馬上變得更難看,用力地拍了兩下桌子。

「因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剛才教官說的話你沒聽見嗎?你現在還是學生,不管做什麼都會有人原諒你,可是出了社會以後呢?沒有銷過勞動服務這種事情!感化院、監獄,所有你想得到用來關犯人的地方,你覺得會跟學校讓你勞動服務一樣輕鬆嗎?在學校還可以銷過,你以後進了監獄,留下紀錄是要讓社會怎麼看你?!社會的壓力、你爸媽要怎麼在人前抬起頭,你自己又要怎麼去面對整個社會,怎麼活下來你有想過沒有!」

如果說剛才班導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那他現在就是機關槍卡彈了,從他喉嚨裡嗯嗯咳咳地卡了好久,卡得他臉都脹紅了,才噴出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了的一句話:「不要給別人惹麻煩!」

──不要給別人惹麻煩。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不要跟人吵架、不要隨便反駁別人說的話、不要插嘴、不要說話,把眼睛遮起來、把耳朵摀起來、把嘴巴縫起來,然後,不管是不是自己作錯事了,先道歉,就對了。

──這樣才對、這樣大家才會高興。

「不要給別人惹麻煩。」班導像是在運動會宣示一樣,認真地看著我,聲音低低的又說了一次,「如果督學看到一個班上有人一學期就背了兩支大過,不管是誰都會很麻煩──學校那邊、家長那邊、我這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去跟教官道歉,說你會準時去做勞動服務;去跟陳敬道歉……」

「好。」

──好,但是你不可以讓我爸媽知道這件事。

約定的聲音還很響亮,但是大人這種只會想到自己的生物又再次打爛了我們的約定。

很安靜的家裡,很不安靜的風暴。

放在老爸面前的菸灰缸早就裝不下被他撚掉頭的菸,有好幾支甚至看得出來只抽一口就被撚掉了。滿滿的菸灰、滿滿的菸屍體。

「過來。」老爸的聲音聽起來其實很平靜,「坐下。」

我眼睛轉了一圈,發現只有蓋在工廠角落的廚房和現在我站著的辦公室有燈光,和工廠只有一道牆壁相隔的住家沒有亮燈,而且安靜得很可怕。

一點點的、微微的厭煩感從心裡跑了出來,我咬咬牙,坐到老爸對面。

「為什麼又被記了一支大過?」

「……」

「講話啊,啞狗了嗎?」

「……」

「不講話就沒代誌了嗎?頭舉起來!」

「……」

「講話啊!平常時不是話真厚嗎?哪每次叫你講話,給你演講的機會,每次攏作你惦惦啊?」

我撇過頭,眼睛鎖住老爸腳附近的垃圾桶,緊緊地只看那個垃圾桶。

「好,能啊!阮囝能啊!」

碰!老爸的拳頭硬生生地砸上桌子,被震出菸灰缸的灰立刻隨著電風扇颳起來的風到處亂飛。

「頭一次是去偷拿人的物件,今嘛又學曉跟人相打啊,續來咧?後一次是啥?啊?是不是要跟人相殺你才會爽?啊?講話啊!」

──講話啊、講話啊,是要我講啥?

我扯了下嘴角,迅速地看老爸一眼,又專心去瞪那個垃圾桶。

「……我沒偷物件、也沒打人。」

「蛤?講啥?你查某啊!講那細聲是欲講給誰聽?」

「我講我沒打人!」我也火了,用力瞪回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這樣子,出了什麼問題,就只會大聲吼我!

「沒打人人哪會打電話來厝裡叨?!蛤?你知影下晡里長打電話給我時,有多少人客坐在這聽我給他消遣?」

「我哪會知!」

每一次、每一次出了問題,大人第一個考慮到的都是他們丟不丟臉。

我憋住氣,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紅了。

「還敢給我應嘴應舌!自己做過的代誌自己不敢承認嗎?有打就是有打、做不對代誌就是要跟人賠失禮,你還當作自己是囝仔,啥米代誌攏有爸母幫你護住住,替你擦屁股嗎?」

「我無免恁來幫我!」

一句話──實話──刺激得老爸臉色紅得可怕,我看到他的胸膛大力動了兩下,兩隻手根本就是下意識地在椅子旁摸來摸去找可以揍人的棍子,但是一發現摸不到任何可以拿來揍人的棍子時,老爸的呼吸變得更急了,呼、呼、呼、呼,他跳了起來,抽出皮帶。

然後停在原地,狠狠瞪著我,「你好膽再講一擺?」

「講就講!我知影我啥米攏比不上哥啦!啥米攏是哥上好……」

下巴要抬起來,不然眼淚會掉下來。

我深呼吸一口氣,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討厭的聲音,老爸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打下來。

「陳仔、陳仔跟一個囝仔氣啥啦!不要氣、不要氣,氣壞身體多不合。」

里長伯腳還沒踏進辦公室,聲音就先衝了進來,他像是所有電視劇裡最有權力的大老闆一樣,氣定神閒,只一抬腳就在辦公室地板上踩下兩個黑黑的泥腳印。

「壞勢、壞勢,剛才跟大頭家去咱莊裡那田裡行兩匝,啊未赴洗洗就趕過來啊,壞勢嘿。」

他笑了笑,奪下老爸手中的皮帶,推推老爸肩膀把人推回椅子上,自動自發地跟著坐下來給自己倒茶。

「囝仔郎相打啊不是啥米大代誌,氣著未值啦。坐下、坐下,飲一杯茶,消消氣。」

一杯茶不值得什麼,可是看到里長伯那張和他孫子簡直一模一樣的臉,我就想生氣。

「你來衝啥?」

「講啥話!囝仔人有耳無嘴,惦一邊去!再加講話,看我等咧按怎修理你!」

「陳仔啊、陳仔啊,不是講不要氣啊嘛,來來、不要想那多;」

里長伯笑笑地看了老爸一眼,又遞了一杯茶過去,然後還是一副好長輩的樣子看著我。

「你喔、看看你自己喔,是要你爸母操煩到啥米時啊,囝仔人相打我攏總就當作玩的也好,但是打到流血流滴的就不好啊你也知……你喔、你喔,你是啥米時陣才要大漢啊?」

我一哽,差點一口氣喘不過來,腦袋裡面馬上想到的是早上和陳敬打架時,在他臉上只有指甲擦過去的那一下。流血?流血?

冷笑,嘴角的皮抽了幾下,我真的停不下來冷笑──問我什麼時候才要長大?

──我就算一輩子不長大,也關你屁事啊!

這些人、所有的這些人──教官、班導、里長伯──都憑什麼來管我!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1-11-20 06: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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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1-26 20: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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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二章-下)[護](11/26更)

我紅了眼睛,一轉身也不管老爸在後面叫什麼,里長伯又假心假意說了什麼,腳抬起來就跑出去,沿著門口那條路一直跑。

腦子裡面好像有張地圖,地圖上有個燈,叫我一直跑,跑過去四海宮就對了。

我喜歡那裡。

只有那裡才不會讓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晚上的路不知為什麼看起來也不可怕了。

我順著柏油路一直跑,一路跑過早就關了七七八八,只剩下路燈和一點點店家門口露出黃白色光的小馬路,有些機車從我後面呼嘯過去,對向的汽車車燈閃得我幾乎張不開眼睛。

這些燈光──車燈、店招牌的光──並不能幫這個世界增加什麼,反而卻給我沉沉的、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的孤單感覺。

我抹了下眼睛,小孩子似的用門牙去咬嘴巴,很努力地不喘氣。

緊貼著國小和國中開起來的商店街非常安靜,只有二樓住家窗戶裡會跳出電視機和搓麻將的聲音,像是從天而降的砲彈。我穿過這陣彈雨,右轉接上通往蓋在田中央、公墓隔壁的國中。

那裡有條小路可以穿到四海宮附近的田,可是那一大段路上有兩公里左右是緊貼著公墓開出來的路,剩下一公里多也沒有路燈,倒是有五六間用破舊不鏽鋼板和木板搭成、根本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人住的屋子,躲在高高的竹子叢後面,當車子開過去的時候就會在車燈的光線下搖搖晃晃地嚇人。

到處都是陰森森的。

也許在我跑過去的時候,會有什麼東西從公墓裡面突然一邊大喊著:『我好無聊啊!誰來陪陪我吧!』一邊跳出來;也許有可能在我經過那些要倒不倒的破房子的時候,裡面正好躲了一個在逃殺人犯?或是那條環繞著公墓的「護城河」裡面正飄著什麼什麼……

可是往四海宮最快的捷徑就是這條路。一個晚上可能只有兩台車誤闖進來的路。

我吞了口口水,闖了!

不管怎麼陰森森,不管怎麼可怕……都不會有白天的學校,白天的世界可怕。

我想去四海宮、我也只剩那裡可以去了。

不過等真正踏上那條路後,我才發現原來剛才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像,都是我自己無聊想出來嚇自己的。

其實這條路一點也不可怕。

到處都很安靜,遠遠地可以看見公墓管理室的黃色燈光穿出窗戶,像是飄在一波波青蛙叫聲上的燈塔;有風從竹子叢的另外一邊吹過來,帶著土的味道和青青的、正在長大的稻苗那種甜甜的味道撲到我臉上;還有在街上抬頭時絕對看不見的星光,這裡沒有路燈搶走它們的光芒,於是前面窄窄的小路上每一平方公分都被抹滿了星星的顏色,小小的亮光、小小的漂亮,一直拉長、拉長到很遠的、躲在黑夜裡的小路那一端。

如果不走過去就不知道路的那一邊,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

我突然開始期待踩著星星亮光走過去的時候,會有什麼人、還是什麼好事情在等著我了。

「唔……」

好事情、什麼人……腦袋裡突然無法控制地浮起了田振雨那張欠揍的流氓臉,笑得超下流!超賤!還咬菸站三七步!滿口髒話、生氣起來就吊著眼睛一直在你眼前晃他那隻有大老鼠的手臂。

我趕緊停下腳,拚命揮手把田振雨的臉給揮掉。

可惡,沒事想起他幹嘛。一定是因為他做四海宮的廟公太久了,害我每次去四海宮都會遇到他,說到四海宮就一定要提到田振雨的關係!

我又揮了一陣子的手,卻沒想到越揮田振雨的臉越清楚,場景還一下子自己跳到了昨天晚上他蹲在田埂上唱歌的樣子。

讓人完全無法聯想起來的、溫柔的、唱歌的樣子。

夕陽下田振雨的側臉很好看,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唱歌的樣子……我吼了一聲,臉跟腦袋一起叛逃出我方陣營,不知道在燒什麼,怎麼擦都擦不掉那股燒熱勁頭。我只好又拚命跑了起來,趕快跑到四海宮趕快洗臉。

水、水、水,我邊跑邊念,卻老是沒辦法控制腦袋不把水和雨聯想在一起,然後雨又和田振雨想在一起……

「幹!」

我忍不住燒著臉,大吼了一聲,路旁馬上有什麼東西被我大吼的聲音嚇到了,咻──呼啦啦!草叢後面飆出一陣像是夾了刀子的風,颳得我臉痛死了!而且風裡面還有臭臭的……魚腥味?

我摸摸臉上被刀子風颳過去的地方,大力嗅了嗅風颳出來的位置。臭臭的魚腥味剛開始還不很濃,可是當第二陣刀子風颳過來的時候,那味道變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天空不曉得什麼時候被大片大片的雲遮住了所有星光,不管是青蛙、蟾蜍、草蜢的還是蚯蚓「咕咕」的地吼聲都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像是什麼可怕怪物正撥開草往這裡移動的聲音躲在草叢後面,我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差點踩空掉到從公墓「護城河」分流出來的小水溝裡面。

有點……好吧,其實是很可怕!

小路上沒有光沒有人、沒有正常夏天晚上該出現的聲音,只有越來越大的窸窸窣窣聲和臭味越來越重的風──我死死地瞪著草叢,拚命在心裡說服自己那只是風在搖草而已。

可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會有風把草搖出一條路吧?一條長長的好像連接到一個完全沒有光的世界的,草的道路……

我又退了兩步,完全忘記自己已經站在小溝邊,一點阻擋和反應時間都沒有就直直摔了下去,後腦勺狠狠地砸到了溝底下的石頭,腰和手也被水泥、路人隨手亂丟的維士比玻璃瓶、雜七雜八的垃圾刮出一堆傷口,只剩下腳還安全無事地扣在溝外面。

好幾片光像春天梅雨季的大雷大閃電一樣,黑黑白白、亮亮閃閃地、不停飆過我眼前。

一閃一閃亮晶晶,撞過腦袋的人一定都會這麼說。我暈了一陣子才有力氣掙扎出水面,努力從胃裡吐出噁心的水溝水以後,才慢慢感覺到痛,也才能慢慢看清楚眼前的東西。

──但我寧願自己還在暈,一點都看不清楚所有的東西。

有光,不是撞到之後的金光,是一種很幽暗的淺淺灰光,包著一個嘴巴裂到整個後腦勺還裝不下滿口比錐子還尖的牙齒的人頭飄了過去,人頭的後面什麼正常的身體都沒有,只有另一團發出了紅色光芒的灰影子拖著蛇一樣的尾巴,捲住散發出綠色光的巨大水蛙,滾成一團地走了。

那隻水蛙光是眼睛就比我的臉還大了,更恐怖的是牠的舌頭上居然還捲著一隻……一隻……人手。

四隻魚從半空中游了過去,鰭變成巨大的網,勾住某個看起來像是身體的東西,草蜢、還是螳螂的前肢夾住了兩隻快從魚鰭網上掉下來的人腳。血──噁心的臭味──沿著他們飄過的路灑下來,鳥和蜘蛛站在魚鰭邊,不停往下啄著那個看起來像是人身體的東西。

假的吧?這是假的吧?

那些大蛇、大水蛙、大螳螂、在半空中的魚……那個人頭、那個快斷掉的腳……

好痛、頭好痛、身體好痛、手好痛,我哭著小小聲地叫了一聲,如果是撞到頭撞出來的幻覺,就快點醒過來讓它消失吧!

可是如果不是幻覺呢?

如果是真的妖怪呢?如果那個看起來像是人身體的東西,真的是一個人呢?

『哎呀……是人吶……』

『人吶……』

『小孩子吶……』

『可口的肉吶……』

『……』

『吃了吧……』

『看得見麼……』

『看得見吧……』

『看得見……』

『看得見就吃掉吧……』

『吃掉吶……』

『報復地吃掉吧……』

『像吃掉這男人一樣……』

『報復……』

『報復地吃掉……』

巨大的動物們──妖怪──顯然被我叫出來的聲音所吸引,緩慢地停下來,飄動著圍過來。

這簡直就不像真的,可是從魚鰭網裡滴下來的血卻臭得讓我想這麼說都不行。

血慢慢滴著,妖怪們用扭曲得只能聽清楚一點點的話在交談。我嚇壞了,想動、想尖叫、想哭的不得了!

早知道就不要跑出來了!

為什麼會這樣啊!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

『看見了就吃掉吧……』

『他看見了……』

一隻鳥飛了下來,站在我的胸膛上。牠的眼睛被血染成紅色,發出了同樣噁心的臭味。我動也不能動地半坐在小溝底,流過去的水好冷。其他妖怪跳下水溝涉水走過來的聲音,讓我想起《地獄遊記》裡面說過的那種,鬼差來抓壞人的聲音……唰、唰……

咚!啪沙……魚鰭網破了個洞,灰灰的光照下那團東西掉到了我的腳旁邊。

『哎呀,掉下去了……』

『食物掉下去了……』

『沒有血就不好吃了……』

『那就吃掉他吧……』

『好吃的小孩子……』

『比大人更好吃……』

『要報復……』

『吃掉人類……』

妖怪──一隻凹肚凸背濁眼的魚──呼地張開大口,兩大排朝內倒勾的牙齒間吹出血和死水的臭味。牠們在笑……

「不要──!」

「幹!恁在咧衝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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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3 21:2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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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三章)[輔](12/03更)

──幹……衝啥……

聲音好像是從夢裡來的,遙遠得莫名其妙。我想抓住那個聲音,一回神卻只抓到一隻從眼睛裡噴出血的烏秋。

烏秋嗄嗄叫了兩聲,拚命想從我手中逃出去,可是我的手怎麼也放不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烏秋黑色的翅膀噗啦啦拍著拍著,咻的幾秒鐘就爛成一團帶血的紅色沙子,從手指間滑了下去;烏秋的骨架卻還在動,光溜溜、白閃閃的一副鳥骨頭動著動著,掉到了水裡變成魚,十條、二十條大大小小長得奇形怪狀的魚;小吳郭魚吃掉了大草魚,然後又吃掉了更大的鯉魚,變成了有吳郭魚顏色和鯉魚鬍鬚的的草頭鰱,游呀游,搧了我一臉水後跳出水面,乘著風變成了一隻有蛇尾巴的青蛙。

青蛙的眼睛裡面住著草蜢,從肚子裡發出蟬的叫聲,牠轉了轉眼睛看著我,另一隻眼睛卻長長得像是蝸牛角一樣伸出去,一直伸到天空裡那個有光的地方。

我看著青蛙眼睛裡面那隻蚱蜢很久,忽然青蛙伸到天上的那隻眼睛收了回來,血淋淋的爛了一半;然後青蛙哭了,從爛掉的眼睛管裡不停噴出血眼淚,噴得我全身都溼透了。

我想抗議,可是一擦乾臉就看見青蛙大哭的嘴巴裡躺了一個沒有頭的人,他的腳掉了一隻在青蛙的嘴外面,腸子、手斷了青蛙一嘴……

於是我又聽見了最剛開始的那一聲「幹」。

很遠很遠的一聲「幹」。

我轉過頭努力往高高的地方,那個有光的地方去看,一直看、一直看,然後就被打醒了。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是不用趕校車喔,還睡!再不醒我踹你喔!」

有光的地方是床旁邊的窗戶,管家婆逆著光,正生氣地大吼大叫。

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大概是太久沒上油,和胸膛間的接合處生鏽卡死了,根本轉不動,只能用眼睛上下左右大轉一圈,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躺在家裡自己的床上。

──我不是在外面嗎?

──不是在公墓旁邊的那條小路上嗎?

「你睡傻了喔?」

管家婆不屑的充滿鄙視地踹了我的腳一下,轉身就走。

「快點刷牙洗臉,吃早餐了!」

咚咚咚咚,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管家婆重重的走路聲是這麼好聽。一直被我嫌得要死,幹嘛要開在我床旁邊的窗戶是那麼可愛。

我僵硬地舉起手,卡卡卡的用力抹了一下臉。外面天氣正好,早上──大概是六點吧──夏天的太陽已經曬到了每家屋頂上,賣菜的、上課的、趕上班的、帶孫子的人和比烏賊更噁心的公車、轎車、摩托車噗啦啦開了過去。好棒的早上。

太好了,幸好只是做了惡夢……

「你還在蘑菇啥毀啦!快點下來吃早餐!」

樓下管家婆的聲音難得地讓我不想跟她吵。

我用袖子再擦一次臉,下巴冒出來的鬍子隨便刮一刮就跳上餐桌。

只是個惡夢,真好。

「果然是笨蛋。」

管家婆鼻子高高地瞄了我一眼,不過因為我心情好,所以不跟她計較。

蔥花饅頭夾蛋、熱呼呼的米漿和油條稀飯,嗚呼!一切都太美好了,唯一比較奇怪的是餐桌上竟然沒有看到老爸老媽的影子。

有點不對勁啊。

我咬了口饅頭,偷偷抬眼去看管家婆。

她正忙著幫自己裝要帶去學校吃的早餐。

「他們去田裡了。」注意到我在偷看她,管家婆一點都不含糊地拍開我伸向她那袋早餐的手,「要帶自己去裝!剛剛里長打電話來說,有人想買工廠這塊地和阿嬤家在大溝底那邊的地,叫爸媽過去田裡商量一下。」

「啊?」

聽不懂一點都不能怪我,是管家婆說得不清不楚的,誰知道她在講什麼啊。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大溝底那一大區地除了爛沙子還是爛沙子,連西瓜都種不出來的爛沙地,排水也不好,黏土比例還低到稻子長不起來,只有比較靠近四海宮的那部份地還好一點,可是也沒有好到會被人看上,買去轉作農地或別的用途啊。

到底買那些地要幹嘛?

我納悶地嚼了嚼饅頭還想不出答案,管家婆又突然說了:「喂,你今天放學以後記得去四海宮,跟田大哥說謝謝。」

「啊?」

她的眼神!管家婆的眼神!可惡,居然對我這一聲偉大到只需要一個音就包含了無數疑問和未完成句子的偉大單音節充滿不屑!

「白痴,誰叫你昨天晚上自己跑出去,跑出去就算了,長這麼大還不會看路,好好的路不走,自己摔進去溝裡面幹嘛?要不是田大哥剛好經過看到,我看你喔,在那邊睡一個晚上都沒人知道啦。」

「……」

假的吧,管家婆胡說八道的吧?

因為太過震驚,所以我咬著饅頭的嘴巴雖然停下來,可是牙齒沒配合上反應,一大清早就發生了可怕的廚房自殘慘案。

舌頭痛得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還引來管家婆的嘲笑。

「苦烏(可惡)……」

我怒瞪她好幾眼,光波都強到可以像子彈一樣穿過去了,管家婆卻不愧酷斯拉種族之名,一點都沒感覺到,害我只能辛苦地避開傷口,嚕嚕啦啦地說:

「偶、昨天、跑企、哪裡、咧?」

她又瞪我一眼,「我哪知道你昨天發瘋跑去哪裡。田大哥說他是在四海宮附近的水溝裡面撿到你的,幸好那條溝早就沒在用了,不然滅頂都有可能咧。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媽幫你洗澡的時候有多臭……有多好笑啊?」

說完,她的眼神居然帶上了可憐我的意思!

「對了,你再不快點的話,校車就要跑了喔。」

「……」

跑了就跑了吧。

反正我也不期待上課。

那種一點也不有趣的事情,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喜歡。

我窩在自己座位上,撐著下巴看窗外發呆。

無聊的世界、無聊的人類,因為他們的無聊而群聚到我的座位前面來。

金毛布丁頭笑嘻嘻地用肩膀頂了他朋友的肩膀一下,腳不客氣地踹著我的椅子。

「欸,我昨好像聽到有人要賠失禮喔?」

「好像是齁,欸,你有聽到無?昨不是有人講他要下跪道歉嘛?」

「哪無?聽──得清清楚楚咧!啊那個人咧?」

「那個人咧」、「那個人咧」,笑聲像感冒病毒一樣快速地傳染出去,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看著坐在一群人最後面的陳敬。

他蹺著腳,手上正翻來翻去地玩弄著一包香菸,抽出來,對我咧了咧嘴笑一笑,又放回去,捏了捏把菸草捏碎,囂張地撒到電風扇吹出來的風上面,天女散菸草。

接著把空掉的紙菸盒砸到我頭上。

那一下不很痛。我看著它從我膝蓋上滾了兩圈掉到地上,又過了幾秒才站起來──如果可以像電影演的那樣,站起來後所有人都被我的氣場嚇到,自動往後退好多步就好了。

苦笑一下,我看看自己腳上那一票傷口,在心裡搖頭。

如果是田振雨,一定可以吧?

如果是田振雨,一定不用這麼窩囊吧?

我想起田振雨踩著三七步的腳,叼著菸對我說:『我幫你蹔死怹那幾個按怎?』的臉。

然後,慢慢地對陳敬彎腰。

「對不起。」

陳敬都還沒說話,旁邊的人就先吵了起來,嘻嘻哈哈的用一種我不明白為什麼可以這麼激動的態度,大吵大鬧。

「就這樣?無啊嗎?」

「不夠啦不夠啦!」

「幹咧哪有這簡單就乎你過嗎?」

「你是在給人賠失禮啊是跟人找打?」

「你這啥米態度?!」

我咬牙,縮起肩膀偷偷看一眼陳敬。

他還是笑笑地沒什麼別的動作,但是我知道他聽得出來這三個字是敷衍──就算不是,他們也會歪想到是。

我只好又大聲說了一次,大聲到堵在走廊上的一群人都能聽到的程度:「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只有我知道。

「喔喂,無誠意啊。」

「嘿啊!給人道歉就要拿出誠意來啊!」

「沒咱抓他去司令台好啊!叫他在司令台那用廣播賠失禮!」

我一呆;看見我馬上抬起來,嚇傻的臉,四周的人更興奮了。有幾個已經忍不住要拿我開涮,急匆匆地在教室門口跳來跳去,只等陳敬一句話就衝出去佔領司令台。

所有的人都在看陳敬,各種各樣的聲音浮動在教室裡,東炸一句西炸一句,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贏──只好漠然站在原地,看著陳敬不說一句話、玩弄著新拿出來還沒開封的菸好一陣子,又轉開視線看向窗外。

天氣有點陰陰的,隨時會下雨一樣的沉悶。有幾隻麻雀飛走了,躲進沉沉的灰色天空裡面,只剩下燕子還在操場上低低飛著,一來一回高高低低,不知道牠們什麼時候會飛走呢?

我想不出來,隨便盯著某隻燕子的視線卻突然闖進了一隻烏秋,有著比身上羽毛顏色更深更黑的眼珠子的烏秋,牠正看著我。

我馬上想起早上做的夢,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恰好陳敬也在這時候開口。

「恁敢有司令台廣播器的鎖匙?」

一票人看來看去,某個長得超像技安的熊男跳了出來,咧嘴大笑:「我會當去找教官拿。」

「免。」陳敬撇了撇嘴,隨手拉開他旁邊某個小弟的制服上衣口袋,把菸盒塞進去,拍拍那個鼓起的口袋,笑了起來,「嘿真麻煩。」

他跳下桌子走了過來,周遭的人馬上替他讓出一條路,就像電影演的那樣,可以直直走到我面前的一條路。

他說:「學校後山,食品科大樓裡面不是有一個樓梯間嗎?」

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陳敬在說什麼,表情也都變了。

那是個從高一進來就一直被學長姊們反覆警告、絕對不能接近的,每一年都有一個食品科學生莫名其妙死在那裡面的黑色暗間。

「掠他去那。」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臉,像是在拍他塞到小弟上衣口袋那包菸一樣的力氣,輕輕的,很殘忍地笑了:「掠他去,哪是敢反抗,打到他不敢為止。」

「打到他不敢為止。」就算沒有這句話,我也被打得很慘。

我試圖在他們湧上來綁住我的時候逃跑,但沒有用。我原本就打不過他們,反抗的下場也只得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綁山豬式抬法,一路被抬去食品科教室大樓。

不反抗好,還是反抗好?

我真的不知道了。

當那小小的、只夠塞一個人進去的小暗間的門,在一群人緊張的哄笑聲中關起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眼淚,衝了過去,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撞那扇貼滿了符咒的門,大吼大叫。

他們不是要我的道歉嗎?我就道歉了;不是要人下跪嗎?我現在下跪不行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跪在那扇門前面,額頭一下又一下地撞著門,卻只能聽到叩、叩的空洞聲音,一聲一聲反覆在小暗間裡響起;黑色的小暗間裡什麼也沒有,不管我怎麼掙扎,還是什麼都沒有。

──就算是妖怪也無所謂了。

──來個人吧、來個妖怪吧,像昨天那樣的妖怪們,咬死陳敬他們吧。

我哭著這麼想。

真的不行了。

我好想他們去死。

為什麼他們不死一死呢?

為什麼一直都是我被打、被欺負呢?

我真的、真的不懂啊……

眼淚最後哭乾了的時候,眼睛也腫得睜不開了,只能靠著門,腦袋裡面轉著許多許多想法──凶狠的、殘忍的想法──睡了過去。

直到門突然被肩膀頂開,我一時失去重心,倒出小暗間外面時才被嚇醒。外面撬開門閂的那個學生顯然也被我突然倒出來的身體給嚇壞了,她愣愣地維持伸手拉開門閂,遠遠跳開一步免得被突然打開的門給打到的姿勢好幾秒,然後馬上紅了臉,凶狠地低叫:「不是我開門的!」

我眨眨眼睛,她立刻用更嚴厲的聲音低喊:「不准、不准說出去我有來這裡!聽到了沒有!我、我只是經過而已!」

我又眨眨眼睛,默默看著那個女生遠遠跑走的背影。

好想笑……媽的,幹。

這一切。

幹。

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還好,還好腳沒有斷,還回得了家。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沒有人會知道我被關在學校的小暗間裡直到晚上七點以後,社團活動被學校強迫停止時,才有一個人「剛好經過」地開了那扇門。

沒有人會知道的。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1-12-3 21: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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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10 21: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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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四章-上)[輔](12/10更)

第四章


我重重喘了一口氣,怒瞪管家婆。

「妳輕一點啦!」

對我的怒吼,她只翻出個白眼做回應,手上的動作還是一樣不溫柔──撕開昨天晚上我自己亂包一通的紗布,棉花棒沾滿生理食鹽水後開始在傷口上東戳西戳,等把紅紅黃黃的一堆噁心液體戳完以後,再拿起優碘和雙氧水想了很久,想到我都雞皮疙瘩爬滿全身,自動自發搶了優碘過來沾棉花棒的時候,她才皮皮地嘆口氣,繼續幫我換藥。

「喂,你老實講,是不是在學校被人打了。」

「關妳屁事啊。」我撇過頭,從醫藥箱裡面翻出金黴素和廣東苜藥粉,一起倒上紗布,等管家婆把傷口消毒好後,一次給它又痛又爽地按上傷口。

管家婆又翻了翻白眼。

這次她記得要動作輕一點了。

紗布蓋上去,彈性繃帶綁上去,比較小的傷口上也貼了OK繃,弄得好像出征回來的光榮戰士一樣。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咧嘴笑了笑,馬上收到管家婆從後面來的拳頭。

「還笑!還笑!你是想好怎麼跟爸媽交代你這堆傷口怎麼來了嗎?」

我拚命吸氣、吐氣,拚命吸氣、吐氣,「靠……夭……啊!」

「我等下就讓你連腰都靠不了!欠揍!還不快點說是怎麼回事!」

看著管家婆突然變得很有魄力的臉,我竟然說不出話來。

「……喂,我覺得啊,我們兩個應該交換一下性別……」

「所以呢?」

「沒所以了。反正妳不准告訴爸媽就對了。」

就像班導說的,一學期班上就有人背了兩支大過,他會很麻煩一樣;告訴爸媽這些事情,除了製造麻煩,我真的想不出來有什麼好處。

我知道家裡現在遇到很多事情,先是哥在台北跟流氓搶壘球場被打得住院──爸媽趁現在週末有空,上台北去看他了──然後是家裡的工廠因為經濟不景氣的關係,訂單少了很多,爺爺奶奶又常常生病跑醫院;管家婆雖然說她想要自己打工賺貴得要死的餐旅學校學費,可是想也知道這一定很難。

我都知道喔。

「妳要是敢跟爸媽講這件事,我揍妳喔。」

白眼不要錢,隨便翻都可以。管家婆俐落地把所有東西都收回去醫藥箱裡,嘴巴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東西;我咧出牙齒,裝出來的狠樣卻很快就被她的白眼給瞪到消下去,只好嘟嘟噥噥地縮回去椅子上看電視。

「喂,沒事做就陪我出去買東西。」

「為什麼啊!不要!」我傷口痛死了,完──全不想走路。

「你以為爸媽現在不在家,晚餐會自己掉下來嗎?……我要告訴爸媽喔。」

「……可惡。」我被威脅了,而且一如過去所有面對的威脅一樣,很快就屈服了。

腳踏車踏板是無辜的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在它上面狠狠地踩下去,用力、用力,很快就把騎另外一台車的管家婆遠遠甩在後面,只能在等紅燈的時候追上來。

追上來後她又K了我的頭一下,氣喘噓噓、一副快要累死的樣子。

「你、呼、你!騎、騎那麼、呼呼、快,幹嘛啊!」

「嗚哇──」最後三個字超可怕地飆了驚人的高音,站在超近距離接收了這種音波攻擊的我只覺得耳膜要破掉了,而且絕對、絕對是全部的人都有跟我一樣的想法!

「哎喲救人啊,妳嘛拜託一下,叫就叫,那大聲是要衝啥?」

田振雨,神出鬼沒的田振雨一臉被管家婆高音攻擊去掉一半血條的表情,用小拇指堵住耳朵,很受不了地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幹!人又不是我殺的,你打我幹嘛!」

「幹!你站尚近啊,我不巴你巴誰?」

「幹!我聽你在屁!」

「幹!囝仔人講啥米垃圾話!再講恁爸蹔死你!」

「……」

我不跟野蠻流氓講話。媽的,氣死我了,這王八蛋,只准自己講髒話,不准別人發出感歎句,可惡。我越想越氣不過,也不管自己還坐在腳踏車上,就給田振雨來了一腳。

但是我自認威力很大的這一腳,卻跟我拿拳頭去打學校的樹一樣,對田振雨來說一點威脅力都沒有。他居然還是一臉流氓樣,看看我、看看我踹人的腳,然後下流無恥地一笑,「要蹔喔,蹔這卡有效啦。」

「幹……我什麼都沒講!」

媽的,不要在大街上隨便開黃腔啊!這王八蛋。

忍住!一定要忍住,連管家婆都沒因為田振雨的黃腔臉紅了,我是在臉紅個屁啊。

「唉喔他不敢踹啦。」

「……」我現在真的確認老天爺把我和管家婆的性別生錯了。

為什麼她一個女孩子可以這樣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上田振雨的下流黃腔,一起來嗆我啊?!

我的臉一下子又脹紅起來,沒注意到田振雨的大手忽然搓上了我的頭,「你喔……」

左搓右搓,頭髮搓完還不夠,長了厚厚繭子的手開始搓起了我的臉,這邊擠擠那邊捏捏,行兇完了以後還大大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啊,就是愛這款手感啦!爽、真爽!」

我馬上送他一巴掌,巴在他手上──打臉我不敢,打肚子會痛的一定是我──沒想到他一反手,連巴都沒巴到我的手就被他抓住了,緊緊地抓著,田振雨空了一隻手出來,開始摸小狗式的在我頭上亂摸。

「你你你衝啥啦!放手、放手啦!」

「就不放咧你欲按怎?」

我掙扎不出他的魔掌,就連抗議到後來,也因為他的手一直都只控制在頭和臉的捏捏搓搓上,沒有跑到別的地方,就乾脆放任他亂來了──只是多少心裡還是覺得很不滿。

「……你是無代誌做喔!這閒、這閒是(勿會)曉去顧四海宮嗎?」

「哼,代誌尚好是像你這咧空仔想得那麼簡單啦。」

沒想到這句話好像戳到了田振雨的暴躁點,他的手勁馬上加大不少,搓得我不停慘叫。

幸好有管家婆在旁邊救人。

「田大哥你不要那麼大力啦,你忘了他前天晚上還是被你抱回來的喔?已經夠笨了,前天摔下去一定變得更笨了,現在你再搓下去,就沒人要了啦。」

我要收回幸好那句話。

「啊哈哈哈哈哈,讚!我嘉意這句話。」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田振雨的反應,他居然對著管家婆眨眨眼,滿臉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下流的淫笑。幹,色胚!

「無人要當好我接收啊哈哈哈!讚!妹仔妳有前途!後遍出問題,恁田哥給妳靠!」

「咦?我當作你今早就是阮家弟仔的靠山啊內?人不是講,愛屋及烏?」

「……」

不要講得一副好像黑道在嫁女……靠,我在想什麼啊!這裡是大路邊!大路邊!

我趕緊跳起來,推開田振雨的手,卻沒站穩,腳扭了一下,慘烈地撞上了經過我背後的無辜路人。

而倒楣事永遠都會像俚語一樣,一次來一雙。

那個慘烈得被我狠狠撞成一團的倒楣鬼是班導。

眼鏡整個被撞歪了一邊,乾淨的藍色襯衫噗噗蹭了滿地的土,樣子看起來狼狽透頂,但他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一看到田振雨眼睛都亮了。

真的,超閃亮。

「田、田振雨,我、我要找你……」

「幹!」

流氓就是流氓,回話不欠揍就不是流氓了。

我放開田振雨拉我站起來的手,一邊忙著拍乾淨衣服,一邊偷看班導很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

會害,班導的腳好像扭到了,該不會是我害的吧?

「快、快點,你怎麼可以跑出來?」

我從沒看見班導的臉這麼白過,他臉上開始滴起了小小的冷汗,一手緊緊抓住田振雨的手,一手壓著腳踝。

「裡面、裡面還在開會,你不可以跑出來……」

開會?

開什麼會?

我聽不懂班導在說什麼,倒是看懂了田振雨的脾氣又開始暴躁起來,狠狠搓了一把我的頭後,留給我一個暴怒的背影,扶著班導筆直地走進對面國小的大禮堂。

其實那個動作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田振雨「拖」著班導走進去大禮堂……莫名地我同情起了班導。他的腳一定很痛吧。

「喂,他們說開會,是幹嘛的啊?」

我推推管家婆,她回我一個聳肩,也不知道。

「應該是開跟土地有關的會吧……最近夾報裡面老是夾了一大堆討論土地買賣的傳單,誰知道啊。欸,走了啦走了啦,快點把東西買一買,回去吃晚餐。我好餓。」

嗯,好吧。

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什麼土地的,只要不來找我麻煩就不關我的事。

我也聳了聳肩,跟著管家婆往回騎。

時間已經接近六點,天空上那好幾層橘紅黃漸漸被染成了黑色,只剩下西邊半躲在雲層後的太陽那裡,還留了一大片紅色的火燒雲仍在固守陣地,不讓月亮太早出來。

我跟著管家婆的腳踏車左轉往西騎,騎過大又寬的田溝橋要回家的時候,看著那片火燒雲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背後,突然覺得自己很像追著太陽跑的傻小孩:不管再怎麼追,太陽還是會掉到地的那一邊啊。

那還追什麼?

不管怎麼追,月亮還是會跟黑夜一起佔領這個世界。

我甩了甩腦袋,對這個事實覺得有些失望。具體的失望什麼卻說不清楚,只好瞪著眼前將大部分烈紅色、像真的火在燒的夕陽光芒完整反射上來的大田溝發怒。

為什麼乾淨的、流動的水能夠像鏡子一樣,這麼漂亮地反射那些天上來的光啊?

然後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嘩嘩流過水溝的乾淨溝水裡,有個褐黑色的影子躲在細長得快要戳到天的芒草叢裡面扭動,扭著扭著,忽然間在滿眼水流反射火燒雲的透明紅光裡,那個褐黑色的東西吹氣球似地脹大起來。

從長長一條繩子狀的模樣,膨脹成了個柱子狀的東西──不,那不是柱子,是一個飄在半空中的人,穿著超長絕對會拖地褐黑色長袍的長髮人!

我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確認我沒看錯,是真的有東西突然跳出那叢芒草,一下子變成了個人,背對著我飄在田溝水上方,而後一雙手──透明的、白色的手──朝天伸得直直的,好像在向天禱告,求什麼似的,好久好久才慢慢縮回他胸前。

我看傻了眼,身體連動也動不了,只能傻傻看著一片透明火紅色的光中,有個人甩開他的頭髮,開始跳舞。

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舞。

每一次抬手,就覺得有風從他的手指尖滑過去,帶起了他寬寬大大的袖子甩去空中;每一次抬腳,就覺得有雲從溝水裡冒出來,讓他踩著轉身,甩起更高、更高、可以高到最遙遠的天空那麼高似的袖子;而他每一次扭腰,就讓我覺得他是用全身、全心全意地去轉動自己的身體,就連長長拖在溝水裡的頭髮也在隨著身體的舞蹈而跳躍著。

轉身時頭髮甩出帶著水滴的半圓飛向四周;扭腰時長長的袖子一下擦過水面,被風捲了向另外一邊張開,帶動他深深後仰的身體轉了好美的一個圈。

溝水不斷地幫他反射所有來自天上的光芒,而吹過來的晚風則是不停把他的袖子、頭髮吹到天上。他其實不像是飄在半空中跳舞,反而更像是站在風裡擺動他的身體。

然後他看見了我。在他伸手再次朝向天空祈禱的時候,他看見我傻掉了的樣子,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笑容,因為我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

我只見到一團溝水反射出來,看起來很溫暖的光芒裡面,那個人轉過來正面面對著我。

應該要有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覺得,於是不由自主地下了腳踏車,朝橋邊走過去。

那個笑應該很美。

混成一團漿糊的腦袋裡一閃過這個想法,就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地爬過了橋的護欄。

我想看見那個應該很美的笑容。

可是太陽一瞬間掉進了地的那一邊,天空再也看不見任何一點紅色的火燒雲光,只剩下沒有盡頭的紫黑色。

我全身震了一下,傻傻抬起頭看了連月光都來不及露出來的天空。

月光來不及露出,而路燈的光漸漸從遠方亮了起來,慢慢亮到我身邊,於是再也看不見月亮了。

這個世界只剩下人造的路燈光。

我好像懂了點什麼,可是又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知道了什麼。

只是很想哭。

抱住頭蹲下來狠狠地哭。簡直就像小孩子似的,也不管橋的護欄在我後面,要是現在蹲下來搞不好會直接摔進溝裡再也爬不起來。什麼都管不了了。我蹲下來靠在橋的護欄上開始抽氣,眼淚一顆顆地滾出來,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地大哭著。

哭到有人抱住我的頭都還停不了。

我想那個人大概是我剛才一直很想看見的那個跳舞的人吧。

可是不是。

居然是田振雨。

他的流氓臉上滿滿的都是溫柔,就像那天他蹲在田埂上唱歌的那種溫柔。

很有力氣的,我一直很羨慕的那雙手把我從橋外抱了進來,有力地順著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拍著我的背。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用他很溫柔的表情,緊緊地抱著我。

最後聽說那天晚上,我又是被他抱著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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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17 2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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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四章-下)[輔](12/17更)

隔天早上當校車經過那條大田溝的時候,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驚險;看到因為上游水閘門放水,不輸水庫洩洪聲勢的田溝,我摸摸自己脖子後面那層寒毛,所有從早上起床後就弄得我心情亂糟糟的丟臉啊、害羞啊什麼什麼的心情馬上跑光光,一個都不留。

要是昨天晚上田振雨沒有來拉我,我可能已經頭卡在哪個攔垃圾的水閘門口一命嗚呼了吧。

真是幸好。

但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巨大、醜陋、散發著噁心氣味的動物們,還有看不清楚但很類似人的物體……我打了個噴嚏,難受的冷意悄悄抓住了我的胃。

這種難受的感覺從早上持續到中午,慣例地在午休召集銷過份子的廣播內容中達到新高峰。

教官室裡每個教官的臉色都很誇張,我愣了一下,視線繞過小小的辦公室一圈,後知後覺地發現整個教官室內只有我一個學生;而校內教官們不只全到,甚至還多了兩位我沒見過面的外校教官。輔導老師、學務處主任和兩位警察正對坐在教官們不知從哪裡搬來的沙發椅上,笑嘻嘻地談話著。

怎麼回事?

平常來習慣的教官室這時我反而不敢踏進去,但也沒機會在外面走廊龜很久,馬上就被眼尖的教官叫住,連推帶拉地進了教官室。

簡直就像是在抓奇怪八點檔劇情裡的十大槍擊要犯一樣,被推到教官室最死角地方,我才偷偷甩了一下被捏痛的手腕,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高度注意,還有教官連平常拿來揍人的藤條都握緊了。

反倒是學務處主任的表情還輕鬆一點,皺皺他那兩條沒幾根毛的眉毛,拍了拍屁股旁邊的沙發皮,「來來,過來坐著,不要緊張。」

「……」說得比唱得好聽,換成你突然被一群比自己壯還有武器的人包圍住,不緊張才怪。

我僵硬地被教官推著走過去,屁股才剛碰到沙發椅的邊邊,可能是緊張過頭,我不自主地短短尖叫一聲,反射性地跳了起來,然後糊里糊塗莫名其妙地看著水管、藤條、木板……所有平常隱藏在教官室內的武器一瞬間都對準我──那個,連軍用皮帶都拿出來了,會不會太誇張啊?

「搞什麼!就跟你們說不要太緊張了!」

「抱、主任抱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帶頭拿出軍用皮帶的主任教官摸著頭傻笑了一下,我看著他手忙腳亂把皮帶收回去的動作,突然覺得自己不是站在陰暗的教官室內而是站在電視機透明螢光幕外,很不現實又搞笑斃了。

「嗯哼。」學務處主任很自然地先喝了一口茶──可我看見他的手在抖──和對面的警察做了很久很久的眼神溝通後才放下茶杯,嘴角抽筋地看著我,「同學,我想,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吧。我就直接問你了,你……前天晚上,人在哪裡呢?」

前天晚上我人在哪裡?本來做好被問到昨天下午忽然曠課是跑去哪裡的所有心理準備一下子都用不上了。我傻傻地眨眼,直直看住學務處主任的眼睛,好確認我沒有聽錯問題。

「是沒聽見主任在問話嗎!還發什麼呆!」

「不要插嘴。」

「啊,是、對不起,學長。」

「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學務處主任聽不出來是咳咳還是呵呵的笑了一下,把鼻子上那副金色細邊眼鏡拿下來,擦了又擦。

對面的警察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一本長得很像悔過書的直條紋本子和錄音機,開始塗塗寫寫。

「呵呵、嗯,不要想那麼多,交代清楚你前天晚上去了哪裡就好了。我想,你應該是一放學就馬上乖乖回家了吧?」

正在塗塗寫寫的警察馬上瞪主任一眼,「黃主任。」

被瞪的人汗流得更兇了。

「呃、呃,是、抱歉,抱歉。同學,麻煩你快說清楚,你前天晚上有沒有到家以後又出門……」

像約好似的,我的腰被學務處主任輕輕碰了碰,而某個站在我背後的教官也小力推了我的肩膀──我看不懂他們臉上那種打結在一起,扭成可怕樣子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究竟是想叫我說些什麼,只好直直看著警察手中那本直條紋本子,一句話也不說。

「小朋友,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來蒐集一些證據而已,不會對你不利。」

「……」主教你不要再歪你的嘴巴了,那樣看起來很像中風。

「嗯?是怎麼了嗎?怎麼都不說話?」

「……」學務處主任先生,你可以不要再扭你的眉毛了嗎?它都已經沒剩幾根毛了。

「唔,你真的不用太緊張,你現在說的話,以後要是上了法院,還會有辯護律師幫你……」

「法院?!」

學務處主任的聲音整整高了一個八度不止,那副金邊眼鏡大概都要被他擦斷了,急急開口:「不是說不必鬧這麼大嗎?剛剛你們不是保證說不會讓這件事鬧上法院不是嗎?」

拿本子的警察變臉了,很不客氣地看著主任,「我沒有做過這種不可能的承諾。希望您能諒解:一般情況下在偵訊學生時,有校方相關人士在一旁陪同,確實可以帶給學生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如果您還想繼續干擾偵訊過程,那麼我就不得不請您先行迴避。」

他的說話對象不只包括學務處主任,還抬起頭來,每個教官的眼睛都看上幾秒後,才嘴角帶著笑容轉回來看我。

「同學,很抱歉這麼突然地來找你問些問題,不過這是很必要的一個程序,希望你可以好好配合我們。那麼,為了不必要的干擾,請這兩位教官留下,其他教官和老師、主任們暫時迴避。我們儘快做完筆錄以後,儘快讓同學回去上課。」

警察要留下來的是兩個外校教官,這讓其他教官們非常生氣,我看得出來。可是沒多久,在警察「請不要妨礙公務」的說話聲中,他們一個個走了出去。

好厲害。我有些崇拜地看著拿著直條紋本子的警察先生,忽然很想問他可以這麼平靜不花力氣就把教官趕出去的秘訣在哪裡。

「好了,該辦正事了。」

警察顯然對安靜下來的教官室感到很滿意,他拍了拍本子,很帥氣地一轉筆,兩隻眼睛突然盯上我的眼睛,不是蛇盯青蛙的那種感覺,反而更像是老鷹盯蛇,很認真、充滿了氣勢在說「別想騙我」的眼神。

「麻煩你仔細回想一下你前天晚上,大約六點半到十點鐘左右,從學校返家以後的行蹤,然後詳細告訴我們你在這段時間、在哪裡,做了什麼。」

「我可以問……」我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忍了好久才終於忍住想要從那種眼光底下逃跑的衝動,「到底為什麼……要來問我這個問題嗎?」

我很害怕,應該是我又做錯什麼事了吧?不然警察為什麼要來學校,還從那麼多學生裡面,只找了我一個來問話?

那麼多人的那麼多個前天,為什麼只有我一個被特別挑出來問?

難道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吼了老爸的關係嗎?

怎麼可能。可是,也許有可能……我咬住牙齒,發抖的看向警察。

他們互看了對方一眼,好像達成了什麼共識;直條紋本子警察先在紙上刷刷寫了些什麼以後才又抬頭,用那種老鷹的眼神笑笑地看我。

「是這樣的。事關重大,嗯,我們也不願意來懷疑像你這樣還在學的學生,但事情卻不尋常得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你和這起謀殺事件,有部份牽扯。」

直條紋本子警察還在笑──只有臉皮在動,冷冷地把人從頭刮到尾,一點肉屑都要翻出證據來的那種笑。

「事實上,在前天晚上大約七點左右,在公墓旁邊尾溝路一段2號鐵皮屋內,發生了一起殺人分屍命案。」

殺、殺人什麼命案?!我只不過呆了一秒,為什麼就連警察剛說的那些話、那些句子,都沒辦法好好認出來那是什麼意思?

「什、什麼、意啊、意……思?」

──而且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家的、親戚、幾乎不算上、朋友、的人,也都、不住在、那裡,如果是、管家婆的、朋友,那我就、不知道了……

發麻的腦袋裡只剩下這些僵硬得亂七八糟的句子,我沒有力氣去阻擋警察研究我表情的行動,只能不斷想著這些沒辦法完整說出口的、斷裂成粉末的句子,直到警察將更重的一句話、像一陣風吹走所有渣末的一句話說出來為止。

他們說:「根據通報以及設在公墓管理區附近的攝影機顯示,那天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這段可能致死時間,只有你,一個人,出現在那附近。」

「不是我!」

幾乎是本能地,我尖叫著否認了;但尖叫的同時和「殺人分屍命案」幾個字一起浮現在腦袋裡的,卻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群可以稱為妖怪的東西。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因為那些東西而變得很難看。直條紋本子警察馬上露出很可怕的微笑,上半身橫過桌子,微微朝我壓過來。

「是想起,什麼事情了嗎?」

我拚命搖頭,這輩子沒這麼用力搖過頭。但是越搖頭,那天晚上的印象就越深刻,深刻到我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因為我摔下水溝,撞到頭所以做出來的夢。

──撞到頭,所以做出來的夢!

「想到什麼就說,沒有關係的。你是個好孩子,把事情慢慢地說,說完整一點,辦得到嗎?」

那我可以說,那天晚上,我可能看到了一群妖怪,抬著一個看起來很像是人身體的東西,從我面前遊行過去嗎?

想到這──想到這些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的這些東西,我繼續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妖怪存在的!

我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慢慢縮倒在沙發角落發抖,低著頭拚命搖,直到直條紋本子警察塞了一疊照片到我手上為止。

「真沒辦法,」他小聲咕噥了一句,「好好看著!這是翻拍出來的現場照片!仔細看完它,然後把所有你想到的東西都說出來!」

那疊照片是不是真的翻拍現場的照片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視線剛瞄到第一張散落在草叢裡的斷手照片時,我馬上吐了出來。

把所有我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然後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好一陣子,被守在外面的教官衝進來甩了兩巴掌後才慢慢平靜下來,而後才有辦法發抖著說出那天晚上,我從家裏跑出來以後看到的一切。

我看著直條紋本子警察的眼睛,覺得自己要是不盯著那雙眼睛看的話,大概馬上就崩潰了吧。

我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天從家裏跑出來以後,不小心在尾溝路那裡摔到已經廢棄的田溝裡面,撞到了腦袋,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可怕的、非常真實的夢;有關一群妖怪殺了一個人的夢。後來聽說是四海宮的廟公,田振雨送我回家的。

拿本子的警察在我斷斷續續說著這些事的時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視著我,直到聽完以後他和同事對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吐出一口氣,砰的一聲把本子蓋起來。

「你確定你說的都是事實?」

他的表情擺明了就是懷疑我說謊,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管他們想什麼了。

好可怕。

越回想越說,那些可怕的妖怪、臭死人的腥味就越明顯。

我低下臉,慢慢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警察摸了摸下巴,突然對一直站在旁邊待命的輔導老師說:「麻煩妳帶這位同學去後面休息一下。或者,麻煩校醫過來一趟。謝謝了。另外,負責輔導這位同學的教官是哪一位?班級導師呢?」

當警察不再老鷹盯蛇似地看著我的時候,一切好像都變得輕飄飄的了。

我輕飄飄地看著臉色突然很慈祥的警察,輕飄飄地被兩個男教官從沙發上抓起來,輕飄飄地跟在輔導老師後面走出去;恰好和那位一直負責我獎懲事宜的教官擦身而過。而當教官室的影子如同上一個轉角,被我拋在腦後時,我好像聽見了一些聲音,是那位教官總是拉得長長的聲音。

他在說……在說什麼呢……

「他喔──那天喔──正好被我記了一支大過……所以啊,人吶──永遠也不知道……」

永遠也不知道,什麼呢?

剩下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瞬間腳軟了一下後馬上暈過去的感覺,其實,真的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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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24 21: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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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五章-上)[輔](12/24更)

第五章


「喂,幹嘛不下去吃飯?」

「吃不下。」

「是喔……」

窸窸窣窣的聲音,床墊忽然歪一邊,管家婆坐了下來,靠著我的腳。

「喂。」

「……」

她嘆了一口氣,「不要躲了啦,爸媽都已經聽管區說了,沒有生氣。」

她扒扒被子,沒扯掉;我鑽了一下,把被子拉得更緊了。

「真的。你是在怕什麼啊?」

管家婆整個上半身都壓了下來,沉沉的悶悶的,沈重的感覺。

「不要擔心啦。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是你,你沒看見爸說你不可能做那種事的時候,都氣到差點要揍管區了……」

「閉嘴。」

她的聲音拔高一些,狠狠地隔著被子打了我一下,「笨蛋!」

那一下打得不是很重,可是剛好打在傷口上。我哼了一聲,往被子裡鑽得更深。

她聽出來了。

「喂喂,到底是怎樣啊……啊啊!你的腰!怎麼會傷成這樣?!」

我推開她的手,又拉起被子,緊緊地把自己捲成一團。

「沒事啦。」

「最好是沒事啦!」

「妳閉嘴好不好!」

「你才給我乖乖閉嘴!傷成這樣有沒有去給醫生打破傷風?還自己亂包!你想死啊!」

我差點被管家婆扯被子的蠻力帶動著在床上滾一圈,但無論半圈還是一圈,大勢都已「去了了」,只好壓著腰上面被足足有我半身高的鳥妖怪爪子抓出來的傷,靠著床頭坐起來。

嘶嘶吸氣,喘了好久,才能去看管家婆的表情。

她竟然快要哭出來了,我沒被突然出現在回家路上的妖怪嚇到,反而被相隔十五年,再見到她噴淚的樣子給嚇到了。

真難得。

「喂,我沒事啦……」停了三秒,我看向沒關好的門縫裡漏進來的走廊燈,「不要跟爸媽講。」

她用力地癟住嘴,很不服氣的樣子,「為什麼?你都被打成這樣子了,為什麼還不能講?這是刀子砍的吧!哪個混蛋幹的好事!可惡!被我抓到他就死定了!」

因為講了也沒用啊……這不是人類拿刀子砍出來的傷口,找不到兇手可以報復的。

我伸出手,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當爸媽半夜出門幫人家做傭工,管家婆卻剛好做惡夢哭著醒過來的時候那樣,緊緊握住她的兩隻手。

「沒事啦,真的。」

只要不說出來,就沒事了。那個鳥妖怪是這麼說的。

我握著管家婆的手,想起了那時突然從樹上飛下來,直直用爪子朝走在我前面的同學頭上抓去的鳥妖怪,一邊從眼睛裡噴出血紅色的眼淚,一邊嘎嘎地尖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抓不到他?為什麼?殺死你!殺不死!為什麼?』

那個聲音很淒厲,很悲傷,但配上它不管怎麼拍翅膀、伸爪子去勾抓刺踢,居然都只像一陣風吹過那個同學身邊的模樣,就變得很可笑了。

它瘋狂地持續著各種各樣的攻擊,直到最後用盡力氣奮力一擊,終於讓我前面那個同學的臉頰擦出一條小小的、直徑還不到一元硬幣那麼大、衛生紙壓個幾秒鐘就不再流血的傷口。

這讓我忍不住笑了,卻因為笑出來的這一聲,馬上被鳥妖怪發現我看得到牠;現在回想起來,那雙噴著血的眼睛、爛得幾乎快沒羽毛的翅膀,還有那個粗嗄聲音,都很可怕。

『你看得見我嗎?看得見嗎?看得見!看得見!那我要殺了你!去告訴別人呀!去告訴別人你看得見我呀!告訴別的人類就可以了,就可以殺掉人類了!我先殺掉你!殺掉你啊啊──!』

後來,那隻鳥妖怪只來得及抓我一下,羽毛就全掉沒了,光禿禿的像隻過年拜拜時,被用熱水汆燙光毛的雞一樣,趴在地上再也跳不起來,哭泣似地尖叫著,一拐一摔地跟著我直到家門口附近。

『說出來呀!說出來呀!人類,你去告訴別人呀!說出來了,我就可以殺掉人類了!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說?先不講說出來以後它有沒有辦法殺死人,光是別人會不會信就是一個問題了。不然我傻傻站在那裡挨鳥妖怪一抓是為了什麼?

我靜靜看著管家婆的臉,拍了拍她的手。

「沒事啦,真的沒事。熱水器切掉了嗎?我想……先洗澡。」

可是擦藥我要自己來。

傷口持續痛著,比以前被人壓在地上打出來的傷口都要痛。

我趕走管家婆,慢吞吞拿了衣服,動作遲緩地走出房間。

可是當一個人想特別避開什麼人或什麼事情、什麼東西的時候,卻反而會跟那些事物特別有緣。

我靠在客廳和樓梯相接的牆壁後面,只想大大嘆氣。

平常不是都會特別躲開小孩子,不在我和管家婆面前討論事情嗎?怎麼這次這麼開放地在客廳裡就討論起來,害我想偷偷摸摸躲到浴室去都不行。

又嘆了一口氣,拉動到腹部,搞得自己腰上的傷口實在痛得站不住,只好仰起頭慢慢靠著牆壁滑坐到地上。

背後一牆之外,爸媽討論的聲音斷斷續續穿插了八點檔的聲音傳了過來。

「幸好老大的傷不嚴重……」

「嗯,叫他以後不准再去打那個什麼壘球了,動不動搞得自己一身傷是按怎……順便跟弟仔講,他那個什麼橄欖球,也不准打了……是當作咱攏沒看到他身上的傷嗎?我看啊……實在是……會痛欸……」

「你哪不自己跟他講? 」

「……妳去講卡有效啦!好啦好啦,不要再講這啊,那個下晡時來的那個啥米公司的代誌,妳看是要按怎處理?」

「……你喔,無怪囝仔攏驚你。」

「喂喂,講正事啦。」

媽笑了一聲,八點檔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我真正看錯你了!你這個、這個,唉……冤孽啊、真真正正的冤孽啊……』

「還會當按怎?地是咱祖傳的,要賣也要祖先講可以才會當,而且你講你若是賣掉咱這塊地,將來你是想欲去叨位發展?先無講你今嘛幾歲,兩個囝仔也攏還未大漢,爸媽年歲也大……」

「沒禮貌!男子漢活到七十歲也是一尾活龍啦。」爸的聲音一下子蓋過客廳裡所有的聲音,然後才不好意思似地弱了下去,「是啦,算算欸,還是不要賣地卡好。只是講,大溝底那邊的地已經賣出去不少啊,我是煩惱咱哪是不要賣地,將來難免會被刁……那個公司,到底是要多少土地才會夠怹開設廠房啊……」

「行一步算一步吧,莊內不是嘛真多人不打算賣地,你看弟仔他那個老師也知……」

而後爸媽的聲音沉了下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八點檔『你愛我』、『你不愛我』、『我愛你』、『我不愛你』的聲音不斷傳過來,直到管家婆從樓下客廳呼叫爸媽幫忙移開她的鋼琴找東西時才被切掉。

安靜的客廳,不斷發痛的傷口,我壓了又壓傷口,覺得好痛。好痛,全身上下從身體的最裡面,一直痛到了最外面。





爸的擔心很快就實現了。

沒過幾天,當我從學校裝了十幾大桶「里長伯孫子對別人炫耀他家土地雖然沒莊頭大舅公多,但是某間台北來的石化公司開出來的收購價,卻是整村最高的價錢,只要這兩天辦好收購手續就能怎麼樣怎麼樣,不賣地的土包子就一輩子窮笨到死怎麼樣怎麼樣」的話回家時,三張蓋了環保局大印的單子正靜靜躺在老爸的辦公桌上無聲地囂張著。

簽發日是這幾天的事,開罰的名頭是噪音污染超過工業用地標準值、任意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還有一張是空氣污染,限期改進的日期短得很誇張。

這是我從識字以來,第一次看到爸收到這種單子……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重點是這兩天根本沒看過環保局的人來工廠檢驗這種檢舉是不是事實啊!

到底怎麼回事?

剛好老爸走了進來,我還來不及問怎麼會被開單,單子就被老爸抽走了。

「囝仔人管那多要衝啥。去讀冊,哪無愛讀冊就來工廠替我做工。」

老爸不准我多看多想的態度很堅持,就像接下來一個禮拜內天天來拜訪爸媽的石化工廠經理一樣堅持。

他們不停遊說爸媽賣掉工廠這塊地,換一大筆錢,然後趕快搬到別的地方好好養老,將來等小孩子學有所成的時候正好回來接受石化工廠的聘用;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完全都不用擔心養老或是生活費的問題。

是個被描繪得非常漂亮的未來。

可爸媽始終都沒有答應,只一直笑著,很客氣地搖頭說,要等聽過石化工廠辦的公聽會以後再說。

他們碰了幾次軟釘子後就不再來了,可是家裡卻開始接到奇怪的無聲電話、牆壁上也漸漸有黑色油漆從角落蔓延出來,最後在油漆潑滿整面牆時,警察又來了一次,環保局的罰單也再一次寄到了家裏。

警察之所以會來,是因為那場殺人分屍案一直找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人證和其他物證。我沒有膽子問警察有沒有去找過田振雨,但心裡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那天晚上看到的妖怪們也許和田振雨有很大的關係。

這實在很好笑,真的。也許和里長伯孫子那一伙人有事沒事就圍毆我的訓練有關係吧。我現在看到什麼奇形怪狀的物體出現在我面前,已經不像最開始時那樣驚嚇了。

巨大惡臭、醜陋、肢體殘缺、身體腐爛的那些或許可以稱為妖怪的生物們,其實一點攻擊力都沒有。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只做得到在路上絆人一腳,或是在車流多的地方悄悄地推人一下,但往往沒有什麼作用,力量強一點的也許就像一陣清風吹過臉一樣,有些癢癢的、有點小擦傷,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傷害了。

我曾經試著把牠們傷人的行徑告訴別人、會突然拉住某人的手,免得他們被妖怪們襲擊,但沒有人認真聽見我說的話。

他們會大笑很久,拍拍我的頭,叫我趕快回家睡覺。於是久了以後,我再也不主動去碰觸那些正被妖怪攻擊的人們,也因此減少了大多數妖怪們的報復。

然而妖怪們的報復,只有剛開始那幾天對我有作用而已。

當腰上那條長長的傷口結痂之後,我能夠看見的妖怪數量就漸漸少了,被攻擊報復的時候,妖怪們在我身上留下的傷痕也越來越輕微。隨著時間過去,學期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我意外發現所有我能看到的妖怪,都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透明光影,就像投射在電視螢幕上的卡通人像一樣,不真實斃了。

我又去了一趟四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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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多年前已閱讀過本篇的讀者,本篇內文用字有微修正,但不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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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30 21: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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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五章-下)[輔](12/30更)

田振雨是廟公,他應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應該早點來找他的。

可是他很罕見地沒有坐在廟正廳那張白鐵辦公桌後面,無恥地用屁股搖鐵椅。

左右廂房、放了水泥動物的小院子,甚至連正廳裡覆蓋了紅色布的供桌我都厚顏無恥地找過了,卻在放棄尋找、累得半死去廁所洗臉時看到剛從田裡上來的四海宮廟公。

兩腳沾滿了泥水,已經是短袖的袖子和褲子被捲到非常妨礙風化的程度,但田振雨本人根本沒意識到這點似的,流氓、無恥、下流、變態地咧出一個笑容。

「唷,罕行喔,啥米款的風將你吹來啊?」

「誰要來找你啊!」話一出口,我差點就把自己的舌頭給吞回肚子裡。

真是白痴!明明就是專程來找田振雨的……

「哈,沒你是來這衝啥?」

相較於我的尷尬,田振雨倒是很自然地露出他天生的囂張欠揍態度,單手搭住廁所洗手台,右腳靠在左腳膝蓋上,半彎著身體撈起水瓢,一杓杓沖洗身上沾到泥土的地方。

好像完全不在意我來這裡的目的,也完全不在意我多久沒有在四海宮出現似的,我看著他一點彆扭都沒有的動作和表情,莫名地有點傷心……有點生氣。

「我沒事情不可以來這嗎?」

他瞇起眼睛下流地一笑,「你當然會當來這啊,只是講,我會真好奇你是這愛這間便所要衝啥。嗯……」

不用說,我光看他瞇起眼睛,嘴角一歪就知道他一定又想到兒童不宜的東西了!

「你惦惦啦!無講話無人當作你是啞狗!」

「噗,就驚有人愛這款的咧……好、好,我啥米攏無講,你自便、你自便。」

說完,水瓢也不好好收著,豪爽地隨手一丟就「做自己」鑽回田裡,臨走前還對我眨了好幾下充滿色情意味的眼,故意緩慢而且暗示味道超濃厚地用下巴指了指稻苗已經抽高不少的田深處。

「幹!你有工作就緊去做啦!」

我才沒有害羞!

會臉紅是因為太陽太大,我又氣急敗壞地隨手亂抓水槽旁邊所有可以丟的東西去砸人,一下子運動量太大的關係!

跟這個色情流氓的表情太……太……太漂亮沒有關係……

我唉了一聲,等田振雨的背影彎入稻田裡時,只花幾秒鐘就竄回四海宮正廳。

在哪裡等人都一樣啦。

至少、至少……總比在田裡面,那個、等人好……

臉紅得超乎預期,我沒辦法安穩地在鐵椅上坐好等人,只好又到處亂翻,尋找電風扇的插頭,好歹不能讓田振雨等等回來的時候,看見我滿臉通紅的樣子。

那樣多丟臉啊!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多丟臉,只有更丟臉。

我先是為終於找到電風扇插頭歡呼一聲,卻馬上在轉身準備回去吹電風扇時,被無聲無息站在我背後的旺財嚇到尖叫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噓、噓……」

我敢打賭旺財一定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但為什麼他連笑都要笑得那麼可怕!

青筍筍,一直以來都和健康紅潤扯不上關係的皮包骨臉上,兩片嘴唇長長地拉開到我可以清楚看到裡面的犬齒。又瘦又長,和竹枝沒兩樣的手指頭就算豎起來做出「小聲」的動作,還是擋不住犬齒中間那片紅中帶白的舌頭,這看起來要是不像蛇,我腦袋一定是壞掉了!

他深深地縮起肩膀,深深地駝下背好讓他的眼睛可以平視我,但這樣子根本和蛇準備咬青蛙的姿勢沒兩樣啊!

我乒乒乓乓手忙腳亂地瘋狂後退,一路上根本不管我撞到了什麼,什麼東西又被我撞得掉碎在地上。嚇、嚇死我了!

「喔──喂、喔──喂,小少爺,免驚啊,我(勿會)害你……」

不可能!你上街隨便抓個人來看旺財現在的笑臉,十個人裡面會有兩百個人說不可能!

我拚命搖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相信旺財的話,還是嚇過頭的下意識反應。

反正都差不多啦!

看我這麼排拒他,旺財竟然也沒有直接生氣,只古怪地嘶嘶笑了起來,也沒見他到底怎麼走,一眨眼竟然就站到我面前,伸出一隻簡直就是五枝竹枝湊起來、縫上布做成的乾瘦手掌,整個貼上我的右臉頰。

「小少爺啊,旺財是好心跟你講啊,真的啊,不通不信啊……」

他越說臉越貼過來,等他終於願意停下來的時候,我已經被迫和他鼻子貼鼻子的大眼瞪小眼了。

「緊返去吧、緊包袱啊款款緊走吧……會疼啊,哪是不緊走,小少爺你會疼啊,真疼、真疼啊,旺財不忍心看小少爺疼……」

「你、你黑白講、講啥……」

空氣簡直要被旺財吸光了,整間四海宮光線莫名地暗下來,我的視線完全無法離開他那雙兩端極細長,但是瞳孔卻圓的不得了的眼睛,就連身體也動彈不得。我果然應該相信直覺和村子的謠言──旺財是個可怕的神經病嗎?

「旺財!放開他!」

「田振雨!」

隨便啦都隨便啦!男孩子應不應該在這種時候腳軟得癱到地上根本就不在考慮範圍內了啦!

我幾乎是帶著哭腔大叫田振雨的名字,等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田振雨簡直是母雞護小雞似的把我緊緊抱在他懷裡,狠狠瞪著退得遠遠的旺財。

「好吧、好吧,旺財管太多,無法度啊……小少爺再不走,會疼啊……這的人攏會疼啊……旺財是認真的,大人你也知啊……旺財無講白賊的啊……」

他攤開雙手做出一個很無奈的動作,可田振雨根本不理他的動作意思,忽然強硬地扯了我站起來,直直從後門穿出四海宮。動作很急、腳步很大,很快地我們就把旺財仍然攤著手、陰慘慘站在四海宮正廳中央的模樣隔到了牆壁後面。

田振雨的臉色……非常難看。

我糊里糊塗被他拖著,一路拖進了平常田振雨絕對禁止我踩進去的水田深處。腳下每踩出一步,都踩在被清澈涼透心的水所浸潤成的柔軟土地上,細小的不知名魚苗和隱藏在稻中的蟲子隨著我們走過所帶起的振動紛紛竄開,忽然有一陣蛙聲在前方響起,田振雨隨手撥開前方的翠綠色稻葉,就看見一群水綠色的水蛙颼颼暴衝過腳邊,追逐著那些被我們驚擾而紛紛朝後飛起的小蟲。

一瞬間,嘓呱咕啾哩啪啦各種各樣的蛙叫聲、鳥叫聲、水田裡水花波動的聲音,以我們為圓心響徹四周。

但這個熱鬧的世界中,只有我們是安靜的。田振雨走著走著,像他剛剛在廟裡忽然爆發的脾氣一樣,沒有事先打好招呼就停下來,頭壓得低低的,固執地看著自己的腳。

我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低著頭的背影看起來很孤獨,也很……弱小。

一點都不像平常的田振雨了。

他應該是要囂張地仰天大笑,用腳狠狠踹了一下椅子後,邪惡地下流地威脅所有膽敢冒犯他的人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默默無聲站在田中央,低著頭垮下肩膀,就連握著我的手也慢慢不再用力,一根、兩根,手指慢慢地鬆開了我的手。

「不准放開我。」

我沉下臉,在他最後一根手指離開我的手時,突然出力狠狠握回去。

──不管怎樣,都不准放開我的手。

不知道是因為我不小心把心裡的吶喊喊出來,還是因為我回握他的關係,田振雨的背幅度很大地震了一下,開始抖動起來,一抽一抖的;因為我不准他把手伸回去,他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蓋在自己臉上,疑似哭泣地抖動著肩膀。

完全超出我預料的動作!

他哭了嗎?為什麼?

這下連我也慌了,「喂喂!我這個被嚇到的人都還沒哭咧!你在幹嘛啦!」

他沒有回答,只是拚命搖頭,抖得連腰都慢慢彎下去了。

我趕快抱住他,從後面把頭貼上他背部那樣的抱法。

「喂喂,到底是怎麼了啦?」

「……無代誌。」他搖搖頭,雖然轉過來面對我了,卻還是一手蓋住臉,試圖用另一隻手推開我。

「你鬧什麼脾氣啦!」

我當然不會讓他有機會鬆開手,他越推我就越黏上去,推推拉拉的結果就是我整個上半身都掛在他的手臂上,從下方往上一抬眼,可以看到田振雨的嘴角露出了可疑的弧度……

「……喂……」

「誰講我使性地?」

果然我一放開他的手遠遠跳開之後,田振雨立刻放下他蓋在臉上的大手,流氓國字臉上哪有什麼哭痕啊!嘴角都快笑到抽筋了還比較有可能!

「你居然騙我!」

面對我憤怒的一指,憤怒的控訴,他居然還是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下流無恥變態笑臉,兩手插腰站出三七步,仰天哈哈大笑──笑!笑你媽啦還笑!

還敢給我笑出眼淚!田振雨你不要命了!

我火大斃了,也不管自己的腳踹過去會不會斷掉,先踹再說!

「啊哈哈、哈哈,哎唷會痛啦,哈哈哈哈,不要踢啊啦,哈哈哈哈,哎唷、哎唷。肚子、啊,不對,哎唷,腳好痛……」

嘴巴上說會痛不要踢,但我怎麼看,他都是因為笑到肚子痛才叫我不要踢啊!


這可惡的傢伙!

把他丟在這裡,讓他笑到天荒地老,自生自滅算了!我氣到極點,轉身就走,可是才走了兩步,就被田振雨從後面抓住手,輕易地拖了回去。

我真的該檢討了。

到底還是不是男的啊!為什麼每次打架比力氣的場子,我都是輸的那一個啊?幹!

我不甘示弱地掙扎在田振雨眼裡大概還比不上一個小孩子的拳打腳踢吧。他很輕鬆地把我拖到他懷裡,兩手伸過我胸膛,緊緊抱住我。

「……」

背後很燙,田振雨重重的呼吸聲不斷衝擊我脖子後面的神經,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到底想幹什麼啊……

「喂……」這是我小到比蚊子叫還小的聲音,「你想幹嘛啊……」

好像把背後田振雨熱呼呼的體溫搶劫到自己身上,剛好四周又沒有風吹過來,於是加溫再加溫的結果,就是我覺得我快要腦溢血了。

忽然田振雨把頭低下來,一點都不客氣的拿我背後那塊布料擦起了眼淚!

「幹!不要拿我的衣服去擦東西!」

而且最讓我火大的是他擦的還是笑出來的眼淚!

啊啊,氣、氣死我了!

「好啦,乖,不要顛動,借我靠一下。」

「你說借就借喔!」

「沒咧?敢講要恁爸嫁入恁家喔?」

「幹!」說完頭就被巴了一下,我才剛要抬頭去挑釁,卻看見田振雨的流氓臉上滿滿都是溫柔,鬆開一隻手,一下又一下地順著我的頭髮,輕輕地搓啊搓的。

我真的要腦溢血了……我家有中風的家族病例啊……幹……

「剛才,旺財講的話,你……還是放底心內,照他的話緊去做……對你卡好。」

「啊?」

我的表情一定很蠢,田振雨噗的一下就笑了,溫柔的表面也馬上破功。

「無……啊無一定會變作按內……但是也無一定……唉。」

「喂喂,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拉下他的手,大聲問:「旺財剛才發瘋亂說話,你也跟著他一起瘋啊?」

「旺財沒瘋。」不管是溫柔的田振雨、流氓的田振雨、笑得很開心的田振雨的表情,這一秒通通都收了起來。他笑了笑,滿滿憂鬱的笑,「這段時間,辛苦你啊。」

我完全不敢把眼前這個人當作我認識的那個田振雨。

太奇怪了!臉皮看起來也沒有被偷走,難道是被魔神仔附……忽然我靈光一閃,終於記起自己跑來四海宮的目的。

「你剛才那句話什麼意思?什麼我最近辛苦了?」

我顧不上自己根本就是半趴在他身上,揪著田振雨衣領,鼻子湊鼻子地大叫──遠遠看起來和尋仇沒什麼兩樣──腦子裡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知道什麼東西。

但田振雨卻一直只笑搖頭不說話,過一陣子之後才突然開口:「你看邊啊,感覺按哪?」

「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看一隙啊吧,我知影你就嘉意這……今嘛看起來感覺按哪?」

我愣愣看著田振雨的眼睛,有某種我說不上來的顏色在那雙眼睛裡閃動,好像水的透明色、稻田的綠色、天空的灰藍色、還有一點點的太陽金色──我們身邊所有的顏色,都濃縮進了那雙眼睛裡,晃動著,一笑一瞇就帶出了整個世界。

我嗖地馬上低頭。

臉又開始熱了。

「看看這的景色,若是好看,若是有一點點的感動……也好。」

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來,隨著他的手在我頭臉上的搓揉,慢慢產生了很奇怪的感覺,我揪住他的衣領,深深地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裡,全身都在抖。

「不免緊張,也不要驚……」他的手從我後腦勺慢慢地往下,撩過了背,在後腰那邊轉兩圈,然後很大力地攬住了我的腰,「代誌真緊就會結束……不管是啥米代誌……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按怎做才是對你自己尚好……你是巧巧人,沒我在邊啊看咧,也一定會當渡過難關……」

這是什麼語氣?

搞什麼弄得好像瓊瑤劇生離死別的感覺啊!

我聳了一下肩膀,才叫一聲「田振雨!」就被他一隻手指壓在嘴巴上;他笑著搖頭,最後搓了一下我的頭髮以後,轉身,拉起我的手,緩緩地、慢慢地,走出了田。

夕陽的光照印在他背後,雲湧流得很快,風把我們的頭髮都吹得朝天站直直。有那麼一瞬間,跟在田振雨背後的我以為腳下這片田是沒有邊際的,擴大、擴大、再擴大,朝天最遠的那端不停變大,可以讓我們一輩子都走不完,一輩子都這麼手牽手地走下去。

只有我們。

嗯,只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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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2-31 22: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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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六章-上)[輔](12/31更)

第六章


那天之後又過了兩天,街上忽然爆發一陣爭吵。一戶打死都不願意賣地的遠房阿伯種的稻作原本已經長得快可以收割了,可是昨天晚上卻被不知道哪裡來的飆車族跑了進去,潑機油、潑黑油、巴拉松什麼的農藥不要錢地撒滿整片田,短短幾小時內本來一片寧靜漂亮的田就黑成了死地,沈重噁心的油味和聞了就覺得自己也快被毒死的農藥味沒有風來吹散,在那片田的上空凝聚成一團可怕的雲,重重壓著所有人的心。

阿伯說這一定是石化工廠的陰謀!

可是警察卻說他們已經逮到了破壞稻作的飆車族,是隔壁鎮的一群不良少年,半夜經過那片田時突然手癢,想試車可不可以在放滿水的田裡開就跑下去了。

農藥和機油都是他們覺得既然機車都下田了,那些稻子反正也活不了,乾脆撬開阿伯蓋在田邊的小屋,拿存放在裡面的農藥和機油出來撒,幫助稻子死更快,好讓田主可以直接重種那些作物。

遠房阿伯差點沒被他們氣到中風,不過也差不多了──那塊被這樣惡搞的地,沒有幾十年的整理根本長不出任何東西;就算要賣,再怎麼壓低價錢也沒有人會買。

一時間整個村子都在討論這件事,路口三不五時就有人群聚在一起痛罵那些死沒天良的不學好後生;好幾個村子裡特別凶悍的年輕人甚至在阿姆 哭昏倒好幾次後,主動跳出來找人手,揚言就算管區把那幾個少年飆仔藏在拘留所裡面,也要衝進去,一個一個揪出來往死裡打。

管區當然不甘示弱,直接嗆了回去讓那幾個年輕人有膽就來,來一個他就用妨礙公務的罪名抓一個。可是不管兩邊的態度如何,畢竟這裡只是個小村子,整件事很快就被各自長輩勸開息事。

至於那塊地的未來我聽爸媽說,從台北來、準備在村子附近新建廠房的石化工廠倒是很有誠意,派區經理直接到那個親戚家裡說,不如就把地賣給他們吧,用不輸里長伯家賣地的價錢,去收購那塊被整個糟蹋掉的地。

說完,爸媽對坐著發呆了好一陣子,才邊苦笑著邊清大門右側那面被潑上紅色油漆的牆壁。

就像環保局的人來了又來,一坐都一下午;石化工廠的業務員也是來了又來,一次比一次客氣。

我冷冷地在一邊看著,整件事情中唯一會讓我有點反應的,就只有那些不良少年在被保出來的前一個晚上,竟然在留守警察的面前被看不見的兇器砍斷了手或腳。

聽說他們的慘叫聲遠遠傳出去四五公里都能聽見;而我在過不久被警察通知去警局做案件後續追蹤的時候,看到了那間噴滿血的拘留室。

也許那些不良少年和我,都看見了同樣的東西。

應該要知道些什麼的田振雨卻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問了兩次,不是被他打混呼嚨過去,就是遠遠看見了我就躲。

這讓我更在意了。

他到底在躲什麼?

我問不到人,也不敢去問「可能」會知道田振雨究竟在想什麼的旺財,只好一個人生著沒人知道的悶氣:倒頭大睡、和管家婆的日常吵架變本加厲──可是不管怎樣都解決不了被田振雨這麼明顯排除在外的不爽。

最後一次去四海宮找人卻撲空,終於確認他是真的不願意見到我之後,我也沒那個臉繼續去四海宮問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所謂,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過的。

少了誰都可以,被排擠也沒有關係,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的。

每個人都喜歡裝作自己很厲害,但我永遠不可能會是他們拉下臉,第一個想到可以「一起」解決事情的那個人。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白天到了學校睡覺,下午回家還是睡覺,一路睡到了學期倒數一個禮拜;除了還會對我暴跳怒罵、碎碎念沒完沒了的老爸老媽和管家婆外,我數了數,很意外自己竟然會覺得不說一句話也不回應的日子,其實不怎麼難過嘛。

所以就連班導聯合從台北來的一群人,辦了個什麼「西線鄉野環保自助會」之類的奇怪協會,也是某天在學校迷迷糊糊睡醒時無意中聽別人聊天聽到的。

聽說那個協會已經辦了很多次抗議活動;聽說那個協會除了班導和四五個在地人以外全都是台北人;聽說他們每天在路上發傳單叫大家不要賣地;聽說他們一直在踩石化工廠的痛腳;聽說他們在石化工廠提前開工的工廠建地破土典禮上給人家難堪;聽說、聽說……

好多個聽說,直到聽見了村子裡所有的地賣得只剩下四海宮那一片地還不能賣,今天下午就要針對這個問題辦一場賣地表決會和石化工廠公聽會的消息,我老早就睡飛了的魂才肯乖乖回家。

田振雨一定會去那場公聽會。

他非去不可。

我想起四海宮後面那片田、想起田振雨總是恭恭敬敬地擦掃著宮內大大小小的桌椅、想起宮裡找不到人卻可以在田裡找到正揮汗扎在田裡工作的田振雨。

我想我知道要去哪裡逮人了。

現在是午休時間,距離教官親自來逮我就近監視的空白時間還有十分鐘,夠我翻牆出校門了。

翻牆出校門,多棒的主意。空了好多天的腦袋第一次覺得這世界上還是有些事情,值得好好做一次。

我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睛。拜那次警察到學校做筆錄之賜,現在全校都知道我身上「可能」背了一條人命,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自動讓路──真爽,不是嗎?

我推開桌子站了起來,無視所有人忽然退得離我遠遠的事實──就連陳敬那夥人也退得至少五六步遠──自顧自走了出去。

這個時段要蹺課當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從校門口走出去。我想了一遍整個學校教室大樓和圍牆的分佈圖後,還是不得不承認從二年級工科大樓出發到後山圍牆,翻過牆就是公車站牌是最簡單、也是被教官盯最嚴的一條蹺課路線。

平常如果要從這條路蹺課都需要有其他人幫忙掩護,但我現在別說找人幫忙掩護,就連自己燒壞腦袋要主動跑去幫人掩護,也會看到他們瞬間倒彈三尺遠的樣子。

只好自立自強了。

我敲敲腦袋,深呼吸一口氣,抓著繞路去資源回收場翻來、只剩兩條腿的椅子,笨手笨腳地把它墊在圍牆旁那棵枝葉簡直是被鬼剃頭的可憐大榕樹下,踩著它爬樹。

由於大榕樹被教官們鬼剃頭,所以它短短的樹幹和圍牆間的距離讓我有點腦袋發麻,萬一沒抓好距離就跳下去,大概也不用這麼辛苦地翻牆蹺課離開學校,可以直接送醫院了。但是要我只用壞了兩條腿的椅子就翻爬過圍牆,光看臂力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咬咬牙,又深呼吸一次。

衝了!

趁教官還沒過來,我手腳並用、擦破好幾處皮甚至又報廢掉一件制服下襬,好不容易才在榕樹枝窩上站穩。可是我還來不及替自己的勇氣鼓掌,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啪啦啦群鳥亂飛的場面,頭啊臉啊都被到處亂飛的烏秋狠啄了好幾下。等我再次站穩,準備咬牙跳過圍牆的時候,教官已經衝到附近,校內廣播系統也呱啦啦地叫了起來。

『現在爬到樹上的那位同學!馬上停止你的行為,趕快回到校園裡面……』

神經病。

離學校外就剩這麼一點距離了,誰要回去!

我不屑地撇嘴,教官的鬼吼鬼叫意外成了勇氣的助力。眼一閉,用力一跳,我準準地落在圍牆上,但前衝的力量還沒減弱,自己反而被這股力道帶著,順勢從圍牆上滾下去。

一瞬間身體反射性地做了很多動作:伸出手勾了一下圍牆頂,身體扭過來腳尖先落地;巨大的衝擊力從腳尖一路震到尾椎,沒扭到腳真的是媽祖婆保佑。

我一拐一拐地往公車站牌走兩步,往市區的公車正好開了過來。我立刻攔車投錢,上車坐下,背後卻超乎我預期地沒傳來教官們的怒吼聲,而是一片慘叫。

公車的座位有點高,我微微站起來往回看,一群烏秋──至少十幾隻──滿天下雨似地對準那群綠色人種啄啄啄啄,黑色羽毛散了滿天滿地,有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我這邊看。

一雙深黑色的、烏秋的眼睛。

公車啟動,很快就把學校圍牆邊的那一幕甩到遙遠的後面,可我意外地很在意那隻烏秋……大概是眼花了吧,我竟然會覺得那隻鳥的臉上帶著笑,一個非常非常像人類的笑。

我揉揉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想烏秋了。

那種烏漆抹黑還兇得要死的鳥有什麼好想的。

市區在望,我匆匆在國小側門那站跳下車,因為身上還大剌剌穿著制服的關係,只能遮遮掩掩地從側門溜進去,沿著一排比人還高的杜鵑樹叢底下往活動中心鑽去。

不過我發現是我多想了,一路上完全沒遇到任何人,只有在接近活動中心時才稍微在麥克風音響的干擾下聽見一點點人聲,但也很快就被激揚壯闊、光用大鼓和銅管樂器就讓人不知不覺熱血起來的音樂聲蓋過。

公聽會顯然辦得非常成功,人群竟然擠到連邊門都擠不下,三個四個零零散散站在活動中心外的走廊上,不停交頭接耳。

我吞了口口水,書包丟在學校沒一起帶出來,沒辦法遮住制服上的特徵,只好一硬脖子,趁站在邊門的人轉身走開的一瞬間,迅速湊過去矮腰鑽進活動中心。

活動中心不大,頂多只能塞兩百個小學生的空間硬是擠進了至少三百個大人。我在人群最後端努力踮腳還是看不到前頭舞台上正在放映的影片,就連影片音樂也因為嘩嘩的人群竊竊私語聲而變得很扭曲,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再這樣下去,就算一直等到公聽會散場,也找不到田振雨在哪裡。

我咬住下唇,斷然排開人群朝二樓看台擠過去。

小時候太皮,三天兩頭、上課下課總是逮到機會就作亂,整棟活動中心有幾個洞可以躲人嚇人做壞事當秘密基地都在我的掌握中,只要沒改建,那些傻傻站在樓下和二樓看台的人都不會知道:會場其實還有個可以悠哉悠哉蹺腳看戲的好地方。

可是人實在太多了。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腳,引來多少怒罵,混亂中好像還聽到幾個熟悉的長輩驚訝的聲音。我用手肘擋住臉,埋頭往前跑。通道盡頭正面面對舞台的地方有間廢棄、沒上鎖的無窗辦公室,但因為沒辦法從這裡看見舞台,所以這裡反而是整個活動中心最空曠的地方。

才剛踩進辦公室,背後巨大的音樂聲忽然一停,我趕緊往辦公室附設的廁所隔間衝過去,鑽過廁所底下不知道為什麼開得很低、不要太胖的人都能鑽過去的氣窗。窗外有個小走廊可以通到活動中心二樓外層,大概是洗窗工人用吊籃送上來活動中心以後專用的小陽台。在這裡能隔著玻璃窗清楚看見整個活動中心內部,視野極佳又沒人跟我搶位置,我舒舒服服地在小陽台上一窩,終於鬆了口氣。

可惜缺了小凳子和吃的,不然這裡簡直就是最佳看戲台。

休息一會,應該是石化工廠播給大家看的影片正好到一個段落,有個看起來挺胖的大肚子男人站起來,拿過麥克風。

「安靜、安靜安靜安──靜。現在要請『大國站起來』 石化公司的區經理張柱國先生來說話……安靜安靜安靜──靠夭喔恁不惦惦是會死喔!吵吵吵敢是有那多代誌會當吵是嗯?」

我小心貼上玻璃,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那是里長伯的換帖兄弟,聽說他的背後有三條刀疤,一條是年輕時和人打架留下來的,一條是開刀留下的,最後一條是被仇家砍出來的。總之,背景絕不單純。

他罵完髒話之後,很滿意看到全場頓時靜下來的情況,轉身一直對那個坐他旁邊的西裝上班族鞠躬,又過了一陣子才把麥克風交給那個上班族。

玻璃讓我看不到上班族眼鏡下的臉長什麼樣子。他站起來,慢慢地開口──那是一口很大陸腔的標準國語,和村子裡就算有腔調,也是不台不中的台灣國語腔完全不一樣──慢慢地說完開場白。

「相信各位看過剛才播放的影片之後,都能對本公司針對西線地區所將進行的大型石化產業開發案有更進一步的瞭解,雖然本開發案詳情皆已在近兩個月、本公司業務人員挨家挨戶的拜訪下有所說明,但為了解決各位民眾的疑惑,本公司並不吝於公開過往由本公司所承攬的石化產業開發案於開發當地所作的詳細投資報表資料,以及近幾年來開發案當地的榮景現況和居民心聲的報導。」

剛剛被叫罵著沒了的聲音又大了起來,大概是忙著把上班族剛剛說的話翻譯給老人聽的吧,里長伯的換帖兄弟沒有阻止那片聲音。

上班族繼續慢慢地說:「如各位在影片中所見,本公司於西線地區進行的本開發案,屬於國家大型開發案。在開發初期,建設工廠即能釋放出超過兩萬個工作機會;三年之後廠房一旦落成,又能另外釋放超過七千個基本操作人員的工作機會、三千個技術人員工缺、將近一千人的管理職缺和其他粗估至少是本公司招募人員總額三倍之多的附屬產業所需從業人員職缺!各位想想,這麼龐大的數字、難以估計的工作機會正在等著各位啊!」

活動中心裡面嘩的一聲,激動的討論聲大到像是整間活動中心都在發抖。

那個上班族卻只停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繼續說:「按照本公司過去所進行之成功開發案的經驗與本公司一貫秉持的薪給原則,所有供職於本公司的從業人員,其薪資將不少於國家所定之基本薪資,年節加給、年中年底的紅利、公司股票所得總相加亦可高達個人所領薪資的八成以上!」

我覺得那個上班族一定在笑──活動中心裡早就炸翻了,巨大的討論聲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我猜他們一定都只能看到對方的嘴巴在動,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東西。直到里長伯的換帖兄弟突然打開麥克風,嗄──唧!可怕的噪音震住了全部人的耳朵以後才慢慢安靜下來。

「我想各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這幾年對產業外移、年輕人在貧寒交迫的環境下為了追求更高薪資所得而離鄉背井的困境,應當是有相當深的感受。本公司雖則不敢保證本開發案將能完全解決西線地區人口外流、國民薪資低落、扶養比慘澹的困境,卻能保證優先任用西線地區當地子弟,共同和西線地區人民一起解決本地的經濟困境,吸引年輕子弟回鄉,共創西線地區的新榮景!」

上班族越講越激動,到新榮景這句話時,甚至一手握成拳頭高高舉起來揮舞,而底下活動中心裡面的聲音,竟然也跟著上班族的手揮到哪歡呼到哪。

大家都很激動的樣子。

嗯,真的很激動。看到那個瘦瘦的背影跳上椅子激動大叫的時候,我幾乎整張臉都黏到玻璃上了。

是班導。那個老是安安靜靜,被陳敬他們挑釁也不會大小聲的男人,現在卻激動地站在椅子上,揮動他的手臂大聲尖叫著什麼東西。

旁邊有人立刻給他遞上麥克風。

「你說謊!」

班導的聲音太大聲,伴隨著麥克風尖銳的嗄唧聲一起刺穿了整個活動中心裡的每個人。

上班族本來要放下麥克風的手停了下來。

「這位是?」

班導的聲音很激動,激動地沒辦法好好講完一句話,結結巴巴地嗆了回去:「我、我姓吳!是、是西線、線鄉野環保、自、自助會的副會長!我、我手上、有證據證明你、你剛剛,講的那些話,都是、都是騙人的!」

「幹你這個夭壽死囝啊孹!來這亂……啊啊張先生壞勢、壞勢、壞勢捏……」

「沒關係,本公司經營原則一向主張合法公開誠信,沒有什麼不能討論的,這位……嗯……先生請講。」

和上班族冷靜的態度一比,班導就顯得弱斃了,頭慌慌張張地轉來轉去,一直到旁邊忽然擠來一個人,遞給他一個背包後班導才冷靜下來。

「你說、你想要幫我們解決這裡的經濟困難,可是,你剛剛說的那些僱用率,我去調查過了,你們之前在U縣開設的那個開發案!那兩萬個建廠工人有八成是外勞!建廠完了以後你說的那兩萬個工作職缺,你們在那個開發案之前也有說過,但是卻跟建廠時所用的外勞基本上是同一批人!」

他用力揮動從背包裡抽出來的厚厚一疊紙,聲音越來越尖銳:「用的那些技術人員,也是你們從其他準備放棄的石化廠房那裡移用過來的技術人員!就連管理階層也沒有U縣開發案當地的人!薪資所得、優先聘僱建地當地居民什麼的,都只是你們畫出來騙人的大餅!證據就在這裡!你還想騙人嗎?」

他說著說著,手上忽然一滑,整疊紙就被他失手扔到活動中心半空中,被架在四周的冷氣一吹,呼啦啦像蝴蝶到處飛。

上班族的臉色大概都變了吧。我看見他捏爛一張飛到他臉上的紙,粗暴地抓起麥克風,「這些數據資料事屬本公司人事機密,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怕了吧!我這邊還有別的證據!」

班導又從背包裡抽出另一疊紙,聲音裡充滿了得意,一字一句開始念起建立起石化廠之後,對於周遭環境的各種破壞性、醫學報導證明石化工廠排放出來的廢氣廢水廢棄物會讓周遭住民得癌症還是什麼別的症狀,導致死亡率暴增多少多少百分點;而所有依附在石化工廠附近、仍然在耕種的稻田會長得不好;生態系中各種生物的食物鏈將遭受破壞,動物遷徙還是小事,像是戴奧辛鴨子或是DPP藉由食物鏈關係累積到人體裡,對人體的破壞和一級農林漁牧產業的傷害與失去消費者的信任是更加無法估計、高得難以想像的可怕損失……

很多很多我聽不懂的東西透過麥克風,一項項說出來,班導的聲音越來越穩,而活動中心裡討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匯聚成了里長伯的換帖兄弟搶走上班族手上麥克風後的一句話:「啊沒你是叫咱欲按怎?」

「啊?」

「你剛才講的,攏是還沒證實的代誌吧?啥米得癌啊!鳥仔稻田會死了了,攏是別人講的,咱這還未試過,哪會知影你剛才講的是事實!而且尚重要的!若是無進行這個開發案,你是要叫咱大家做夥夭死是嗯?」

活動中心裡突然一靜,里長伯的換帖兄弟得意地笑了出來。

「你講啊!哪不是這個開發案,你是想欲叫咱大家呷啥?咱西線地區窮到要死,種啥死啥,自古以來咱的少年人若是不出去打拚,咁有錢當賺?咁活會落?今嘛這個開發案雖講是有可能以後攏用外勞,但是!你、恁大家也不要(勿會)記!怹大公司是有出錢來買咱的土地的!怹出的錢是有夠咱大家爽快活到後世人也用不完的多!按哪是有啥不好?」

底下一片安靜,里長伯的換帖兄弟哼哼著補上最後一擊:「你就不要自己有法度呷飽穿燒,就當作別人也跟你同款這麼好命!」

班導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有人敢再說什麼,反對或是同意的聲音都不見了。整間活動中心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後,班導突然指著某個角落大叫:「田振雨!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出來反對!你明明也不肯賣地的不是嗎?」

田振雨!

我一驚,本來就貼在玻璃上的眼睛更是直直盯著班導手指的方向。

那是活動中心最靠近廁所、最偏僻也最小的角落,田振雨高大的人影就斜斜靠在牆壁上,抱著胸,不說話也不動,直到班導突破人群,把麥克風戳到他下巴的時候,才猛然爆出一聲幹。

我趕緊從原路鑽出小陽台,滿頭大汗地擠出人群,從活動中心外面繞路跑過去離那個位置最近的側門。

蓋滿了幾十年來風雨塵土的咖啡色玻璃門那一側,田振雨推開所有伸到他面前的麥克風。

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裡沒有憤怒或是生氣的情緒,只有一種淡淡的失望。

「我不管恁按怎決定,照慣例,四海宮那片土地是早時咱祖先共同買來獻給媽祖娘娘的地,要賣,先問過祖先願不願意;續來,是恁大家長房的決定。各家長房若是要賣,將地契拿來,大印撜撜,我會幫恁把手續辦好……續來無我的代誌啊。」

他願意讓大家賣地?!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麼珍惜四海宮附近那片地的田振雨,居然同意賣地?

「為什麼?!」

我管不到現在衝進去被抓到的話會被爸媽罵成什麼樣子──抓住田振雨,問清楚到底為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可田振雨只抬眼看我一下,嘴角扯了扯。

很沉很沉的低音,大手粗魯地壓著我的頭,他輕輕搖頭,「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你要賣地?還是要對不起你從那天突然就消失?我他媽的要你的對不起幹嘛?!我要的是你的解釋啊──田振雨!

──什麼都不講,只丟一句對不起就跑了,你以為你是什麼瓊瑤劇的經典悲情男主角,準備為愛走天涯嗎?

白痴!

可是不管我怎麼罵,怎麼跳腳,四海宮的門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開過。所有相關的賣地業務,田振雨全交給四海宮隔壁的代書劉大哥負責。

當我陪爺爺拿著地產權狀去劉大哥那裡的時候,他倒了杯茶給我,忽然伸手搓過我的頭,露出一個很柔和的笑容。

「不要太難過。阿田他只是去做他該做的事。」

「我才沒有難過!」

我想也不想的先罵了一句髒話,被爺爺生氣地拿拐杖敲腦袋後,才哽著喉嚨大叫。

但劉大哥一點都不介意我的大吼大叫,他又給爺爺倒了茶,忽然低下眼睛看著紅陶茶壺很久,才把視線移到了爺爺放在原木桌上的那張地產權狀和賣地契約書。

他臉上表情非常溫柔,溫柔到幾乎讓我覺得他要心碎了。

「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想,阿田他唯一在乎的、唯一不希望誤解他的,大概就只有你了吧。所以,」

劉大哥正了正身體,在椅子上深深地對我低下頭。

「請你……原諒他。」

幹。

──我連你們為什麼要丟下我、要對我道歉的理由都不知道了,能原諒個鬼?

我憋了好大一口氣在嘴裡,胸部鼓得像隻準備求偶的水蛙似的,最後卻只能對著劉大哥溫柔的笑臉洩出那股氣,洩得乾乾淨淨,一口氣癟得跟張紙一樣,再也吹不起來。

一天又一天,沒有田振雨在街上、在四海宮、在田裡神出鬼沒的日子對我來說,就和通過開發案的村子一樣,面目全非。

我開始在半夜因為做了惡夢而驚醒,卻怎麼都脫離不了夢中最後田振雨對著我說「對不起」的聲音餘波;只能抱著膝蓋,靠在床頭傻傻數著一夜之間忽然塞滿了整個村子、在馬路邊大吵大鬧的外勞人頭等天亮。

然後搥窗框、搥床頭、搥所有我搥得到的東西,罵自己不要這麼沒用,田振雨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我要這麼難過?

可總是有那麼幾天,我不知道這個村子以後會怎麼樣;也總是有那麼幾天,我驚醒的時候發現枕頭濕了一半。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時間並不因為田振雨的消失而自動停止,太陽依舊從東邊升起來,月亮也還是在一堆路燈的光裡努力發亮。

暑假正式開始的那天,教官依照約定,簽發了銷過完畢的通知單給我。

「我想你應該很討厭教官吧。」

他很意外地,竟然不是用他出了名的那種拉得長長的腔調說話,但還是很怕流汗似的,用力拿著一疊衛生紙擦下巴。

「討厭到想殺了他的那種心情,其實,我以前也有過。」

他笑了一下,眼睛並沒有看著我。

「那時候啊,念軍校的時候,每次只要一拿到實彈射擊的訓練槍,我就想對著教官開槍。真的,只差一點就開槍了。」

小小的教官室裡很陰涼,我聽著大電風扇嗡嗡轉著的聲音,突然覺得這電風扇很通人性,正努力地想填補小小辦公室裡只有我和教官兩個人在的巨大空洞。

空空的辦公室中,教官的聲音奇異地變得很遠、很長,就像外面樹上的蟬,長長地、遠遠地唧了一聲,被風吹過去,高高地送上了天邊的灰色雲層,換成一道雷聲落回人間。

「我常常會想,念軍校的那時候,為什麼我不能開槍?」他放下衛生紙,短促地笑了一聲,突然抬起頭正面面對我,「我到現在還是想不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真丟臉,都要四十歲的人了……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可以找到答案……如果是你,大概可以吧……」

雷聲越來越大,隆隆的聲響好像就落在自己身邊似的。整個天空都在為十幾分鐘後要落下的這陣西北雨作準備,悶熱、黏膩、陰暗和潮濕。我努力在沒有開燈的室內尋找教官的表情。

「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轟隆!隆隆隆隆………轟!咕隆隆隆……

閃電一下子劈開了沉悶的雨灰色天空,我看見教官一愣,想到什麼似地接著一笑,終於放鬆下來地癱在他的旋轉椅上;我第一次看見教官的臉上有這麼滿足的、安心的笑。

可是這個笑容卻不持久。

有人慌慌張張從走廊上奔跑過來的聲音和第一滴雨一起到達教官室,而那個人快要崩潰的大叫聲也和更加巨大的雷聲一起撞了進來。

「吳老師、吳老師他、他……」

我從沒遇過這麼大的雷陣雨,也從沒看過學務處主任的表情這麼驚慌,以至於他接下來說的話對我而言,都像是西北雨中的雷聲一樣響亮,卻斷碎得無法連貫成一整個句子。

「吳老師他、他在石化工廠的那塊地上、咳咳……在那塊地那邊、咳、自、自……焚了……」

雷聲轟隆一炸,藍白色的閃電唰地把所有人和場景都照成鬼片的陰森森模樣,教官僵硬地挺起他的背,像是快要呼吸不過來似的。

「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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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7 21: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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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西北雨直直落(第六章-下)[輔](01/07更)

真的?假的?為什麼會這樣?

我越來越不懂大人這種生物在想什麼了。

驚嚇、錯愕、不敢相信、無法理解……很多很多的情緒都在醫院門口,被班導的家人、醫院的護士、學校趕來關心的教官和老師、記者擠出騎樓;讓每一滴比我小指頭還大的雨沿著衣領倒灌下來的那一秒,一起被沖個乾乾淨淨。

我在雨裡看著班導的老媽媽發瘋似地搥打著所有意圖靠近她和班導的人,尖叫著、哭泣著、憤怒地……絕望地尖聲喊著:

「你們逼死我兒子還不夠嗎?還想對他做什麼?!他都已經死了!是你們逼死他的!要不是你們說要賣地!要不是你們說要辦什麼自助會,他會死嗎?都是你們害的!還我、把兒子還給我啊!冠廷乖、不要怕、不要怕喔……媽媽在這裡……不痛不痛,不痛喔……冠廷……把眼睛張開好不好……廷廷……媽媽、媽媽現在就帶你回家……不痛喔、不要哭……廷廷……」

而那個蒼老的爸爸獨自站在頭髮花白的母親之前,不是課本裡描繪的非常雄偉的山,也不是電視劇裡演的非常堅固的擋雨牆──我看著他的背影,雨不停從我頭上扭動著滑下眼睛、滑下脖子、滑到胸口……從雨裡看出去的世界,都被雨融化成一片水灰色的哀傷。

到底為什麼?

誰能來……告訴我……為什麼……?

我把臉埋進手裡,雨打得我好痛。

雨聲嘩嘩──嘩嘩──忽然間在班導媽媽失控的尖叫聲裡,我聽見好幾個細小的聲音,夾在雨聲裡很不明顯,飄呼呼地一會兒在右邊響起來,卻又馬上在左邊聽見它。

『是時候了……』

『吶、吶,是時候了……』

『時間到了唷……』

『……走吧、走吧,時間到了……』

『來了……時間來了……』

『該走了……該走了……』

『出發吧……走吧……』

出發什麼?要去哪裡?

我抬起頭往四周一看,不過一眼,似乎被雨水沖走、聽見班導自焚了的那種恐懼感馬上又彈回身上,蛇一樣的從腳底竄上來。

是妖怪,不知不覺中快半個月看不見的妖怪們──像是電視螢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樣只有一層薄影,在雨裡發出淡淡灰色光的妖怪們,嘿嘿笑著圍住整個醫院。

『再也不要忍耐了……』

『不用忍耐了……』

『忍耐是沒有用的……』

『讓人類,見識我們的厲害吧……』

『出發、出發、出發……』

──救命!

我喊不出來,身體僵在雨中動彈不得,就連眼睛也沒辦法轉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妖怪們慢慢往醫院門口那群人的中央飄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強硬地掃飛雨滴,等那群人發覺不對,轟地散開來的時候,妖怪們已經在班導母親的頭頂上結成了一團球──深得快要變成黑色的灰色光球──慢慢地自轉。

但是四周的人都看不見似的,幾個也許是班導親屬的人一邊擦淚,一邊伸手去扶終於平靜下來的班導母親。

他們不覺得奇怪嗎?

剛剛還絕望得像個瘋子一樣的班導母親,這時候臉上的表情卻跟上一分鐘完全不同,平靜慈祥得像是正在幫小孩子洗澡的母親沒兩樣;她緊緊抱住了裹在袋子裡的班導,輕輕地輕輕地幫班導撥去亂髮般的撫摸著袋子。

而她頭頂上那顆光球隨著她的動作,一撥一大、一撥一大,在班導爸爸強迫她放手的那一秒,光球忽地炸開,劇烈的風刀從光球裡噴射出來,掃過所有人!

「你放開我!放開我!廷廷在這裡!廷廷不要怕!媽媽在這裡、在這裡啊!」

「他不是冠廷……冠廷已經在厝裡等咱返去呷飯啊,你認不對人啊……」

「嘿啊嘿啊!這風大雨大的,緊來返去啦……」

「奇怪啊,奈熊熊風變這麼大啊?」

我傻傻地看眼前這群人,真的完全傻了,難道沒有人感覺到剛剛那陣風,就是妖怪飛射出去時帶起來的風嗎?

為什麼你們還能夠這麼自然地說話?這麼自然地動作?

沒有人看得到嗎?

我不停在心裡大叫,卻還是動也不能動,就算在心裡拚命命令腳抬起來!手舉起來!也沒有用。

田振雨、田振雨……怎麼辦?我動不了,為什麼這時候你不出現?

跟以前一樣,在我害怕的時候,趕快出來啊……田振雨……

雨依舊很大,妖怪衝出去時的那陣風卻漸漸小了,世界裡又只剩下那一陣陣雨滴撞擊建築物、車子刷刷地開過水窪的聲音……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也許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太驚慌,想太多嚇到自己的想像;這世界沒有妖怪、班導沒有自……可是這個想法卻不到一秒就被事實推翻。

雨聲一瞬間就消失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什麼都聽不到、什麼噪音也沒有。我被這突然的安靜嚇到回神後,遠方又是一陣突然的爆炸聲,高高炸上了天空阻止雨繼續落下來。

爆炸聲傳出來的那一秒,讓身體僵硬的魔法隨著雨一起消失。我用快得差點扭到脖子的速度轉頭,立刻見到一大群臉上表情比我更茫然的人們。

「玻璃破掉了耶……」

「搞什麼!為什麼東西會突然自己破掉啊!」

「我的頭!我的頭!」

「不要動!快點去拿水來,玻璃渣掉到傷口裡面了。」

「啊啊我剛做好的模型啊──!」

沒有人因為那陣爆炸而受到直接的傷害,沿著爆炸聲傳出來的方向一路跑過去,我只看到街上到處都是被震破的玻璃,歪倒在一邊的架子,破掉而且散了滿地的機器、桌椅、食物──就像是地震過後的樣子,卻沒有房子被震得歪了、倒下,沒有人死,沒有人受重傷,每個人都還手腳好好的在暴跳、在生氣、在重新整理被弄亂的東西。

所以……為什麼……那群妖怪呢?

我繼續沿著街跑,看見哪裡被震得最亂就往哪裡跑,雨停之後的天空還是又灰又重,低低壓著人的頭頂,一直到我跑得快斷氣了,幾乎快從市區醫院跑到四海宮那片地了,西邊的天空才小小斜下來一片天光。

溫柔的金紅色天光打在一片碎玻璃上,亂射出一整眼的紅,害我差點錯過玻璃下那片真正血流滿地的紅色。

終於有人跟我一樣,被妖怪成功地攻擊到了嗎?

我加快腳步衝過去,嚓、嚓、嚓、嚓,雨加血加玻璃,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再因為任何東西而感到驚訝了,但是在真正看到躺在一片碎玻璃裡面的人時,我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和心臟,被一個偷偷跟在我後面一起尋找同伴蹤跡的妖怪偷走了。

「田振雨!」

──假的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騙不倒我的!怎麼可能會是你……

「田振雨……」

──怎麼會這樣?是誰都好,躺在這裡滿身是血的人是誰都好!只要不是你就好……

「田振雨?」

──動一下啊!把手舉起來,擦乾淨你臉上的血,告訴我你不是田振雨……

「田……振雨……」

那個人沒動,不管我怎麼喊都不動,高大壯實的身體、肩膀上那片被血染黑的刺青、總是囂張地現出來的結實肌肉、低低垂下的……緊閉著眼睛的流氓臉……

我一瞬間沒了好好站著的力氣,砰地跪到地上。

「田振雨!」

──你不是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嗎?

──這個就是你該做的事情嗎?

──早知道,就不放開你的手!不管怎樣都要把你好好抓住,綁也要把自己綁在你後面,讓你……哪裡也去不了……

我用力搥了一下地,玻璃立刻插進肉裡,痛得我飆了好久的髒話──從田振雨那裡學會的髒話。

反正,再也沒人會巴我的頭,警告我不准罵髒話了啊……

「幹……死囝仔孹……不是叫你……不當再講啥垃圾話……啊嗎?」

「田振雨?!」

「嗯哼……沒你當作是誰……幹,痛死……」

我傻傻看著他手抽動一下,慢慢抬起來摸摸自己肚子,齜牙咧嘴地苦笑。

「扶我一下……幹,那群白痴,下手也真重……喂?魂緊轉來喔?」

白、白痴!嚇、嚇過頭的人、哪有、哪有可能麼快就、就回神的啊!

我趕快拿手去抹眼睛,想趕在田振雨發現我滿臉眼淚之前把證據銷毀,卻忘記剛剛才用手去搥滿是玻璃的地,現在滿手血跟玻璃屑,這一抹差點弄瞎了自己。

然後就被自己掙扎著終於半坐起來的田振雨毫不客氣地嘲笑了。

「講你憨還不信……幹,恁爸生目瞅沒看過憨得這款形的……過來,恁爸幫你擦啦……」

「……白痴!」

我瞪著他,媽的,還生龍活虎的嘛……幹,這樣騙人的眼淚很好玩嗎?可是腳還是不爭氣地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步一抖地走到他身邊慢慢跪下去。

差一點……嚇死我了。

也許是我嘟起嘴,乖乖湊過去的樣子很有趣吧,田振雨笑了起來,滿是血的手掌貼到我臉上──我分不出是他的手還是我的身體在發抖,只好勉強抓住他的手腕,盡量貼近我的臉。

「這樣最好……擦得乾淨啦……」

「哪沒?」

田振雨的手很燙,大拇指慢慢動著,一下一下滑過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掉得很凶,我越叫自己不要哭眼淚卻掉得越多,甚至還打起嗝。

──又不是青蛙,這麼愛嗝幹嘛!

「你喔……」

我窘得眼睛都不知道看哪裡好了,一聽到田振雨用哭笑不得的語氣小聲說了個開頭,立刻反應過度地甩開他的手,直直瞪著他的眼睛。

──幹!我會這麼愛哭又打嗝都是誰害的!再看、再看我揍你喔!


可田振雨卻只是溫柔地笑笑,大拇指又把我的臉勾回去,一下一下摸著,看了我很久以後才嘆口氣。

然後手毫不猶豫地伸到我後腦勺狠狠扣住──在我來不及決定是要揍他還是驚嚇地甩開他時──用力往他臉上壓過去。

濕、軟、溫暖卻充滿血腥味的唇準準貼了上來,搶灘似的舌頭強硬打開我呆滯之下毫無防守能力的牙齒,勾住了我的舌頭。

簡直是……那真的是舌頭能做出來的事嗎?

又纏又捲、一下又一下地磨蹭著,我腦袋只麻了一秒鐘就被他擠著我的臉,不停換角度搶我呼吸的動作搾光所有腦漿;除了從他嘴裡噴出來的氣以外,根本沒辦法呼吸,就算想要吞口水,也只能吞到從他口裡渡過來的口水。

香菸、血味和鹹苦的味道,莫名地讓我哭得不能自已。

這混帳!

這混帳!

我嗚咽一聲,反手抱住田振雨的頭,更深地把自己的舌頭往他口裡送過去。幾乎是立刻的,田振雨的動作猛烈了起來,像是不把我吻到窒息不肯結束似的,掃過了牙齦,在嘴巴裡推擠彈壓著舌頭下面的軟肉;有嘖嘖聲一直在耳邊響起,我還沒真正意識到害羞前,接吻的角度一移動,原先氾濫在臉上的淚水就從唇角灌了進來。

鹹的、苦的、害怕的。

於是眼淚就掉得更凶了。

「你喔……」

亂七八糟的接吻中,我好像聽到了田振雨又是一聲嘆氣,模模糊糊,從被眼淚泡成一池水的眼睛裡看出去只能看到田振雨那張變形了的混帳臉,掛著溫柔的笑容對我笑。

「我聽人講,治打嗚仔就要這樣……」

他稍稍離我遠一點,笑了一下,講一句話就微微偏過頭親了我嘴角一下,牙齒咬住了我的下唇,小小力地磨了一下又放開。

「擦(勿會)清葺……就按那擦卡會清葺……」

一個吻、兩個吻、三個吻……數不清的吻,田振雨兩手捧住我的臉不讓我亂動,仔細地一個個吻過去,偶爾舔兩下,像小狗似地舔完再用鼻子蹭了蹭我的臉。

「好啊,清葺啊。」

結束前還不忘咬我嘴唇一下,用力的像是要扯掉我的嘴唇吞下去的那種力度!

痛得我暈呼呼的腦袋馬上回魂。

「幹……」

「嗯?」

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反抗不了這個流氓了。

被他笑咪咪地一瞪,身體立刻反射性縮起來,本來摀住嘴唇的手也馬上彈起來先護住頭才敢偷偷抬眼去瞄田振雨接下來的動作,卻看到他好好的溫柔表情收了起來,換上無奈又苦笑的樣子,輕輕拍了我的頭。

「對不起。」

這表情!這動作!我下意識立刻拉住他的手,「你想幹嘛?」

但田振雨卻不再開口,只輕輕把我抱在懷中;我半跪著,上半身被強迫趴伏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耳朵貼著他的脖子,沒有電視八點檔聽對方心音那樣煽情,卻有種細細的顫慄感從耳朵開始擴散,散滿全身。

一定是因為田振雨的關係。

我忍不住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順便一張口,狠狠咬下去。

瞬間就能感覺到田振雨整個人都僵硬了,卻沒有推開我,反而更緊地收住他的手臂,緊得我胸口發痛,好像這輩子只剩下這次機會可以擁抱了。

這輩子都只剩下這次……我驚嚇地立刻抬頭掙扎著要看田振雨。果然他臉上又是那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因為知道我要跟他說什麼,所以他快速低頭,一張嘴含住了我的嘴唇,輕輕地磨著。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在他動作的間隙裡,強迫自己開口說點什麼來阻止他又一次離開。

「不准走。」

他沒有說話,含住我嘴唇的動作猛地出力;我痛得一縮,他立刻追了上來,輕輕地、討好似地舔著。

「不可以走……嗯……我……好想你……」

光是舔似乎沒辦法滿足他,我呼吸有點困難地抬眼去看田振雨,他卻突然快速親了我眼睛兩下,速度快得我沒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班導他……唔……班導他……」田振雨的吻從眼睛開始,一路滑到了我的鼻子、臉頰、咬住我的耳朵之後又回到了臉上,從身體裡莫名湧上的怪異感讓我幾乎沒辦法好好說出一句話,「他……他……唔嗯……你知道嗎?他……剛剛……死了……」

所以那些後知後覺的害怕,才會爆發得那麼強烈。

我下意識緊緊揪住了田振雨的衣服──不放開了、再也不要放開了。眼淚又流出來,男孩子這麼愛哭是不是很不好?

我哽著喉嚨迎上田振雨掉在我鼻子上的吻,學著他的動作含住他的唇,讓唇齒間鼻子裡都充滿了田振雨的味道。

拚命地用身體去記住這個味道、拚命地用身體去記住這個人……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全身上下都在喊這個名字,喊得我身體發痛,只能拚命地靠流淚來緩解這個痛。

「你不准走。」

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一下又一下,耐心且溫柔地舔去了我的淚,一直到我太累昏過去之前,最後的印象都還是他溫柔又悲涼的模樣,一下又一下地軟軟落下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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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13 21: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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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第七章-上)[輔](01/13更)

第七章


我是從夢中驚醒的,而且醒來的同時也異常絕望地發現惡夢並沒有結束──田振雨又走了。

他送我回家,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我地走了。

「……幹嘛一臉快死了的樣子……?」

管家婆打開客廳的燈,我知道她是無心的,但是好久以來累積的壓力和最近田振雨的消失都讓我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更多的問題。可是怒氣卻在一瞬間脹大後又輕易地在一瞬間消失。

爸媽一臉嚴肅地拿著很多文件走到我面前,一份份攤開來,不說話地指著文件上用鉛筆圈起來的簽名空格。

「明翰,圈起來的這幾個地方簽一簽。」

「……這是什麼?」

爸媽對看一眼,爸忽然站起來,摸出菸,「我去哺菸。」

媽立刻吊起眉毛,用力扯了一下爸沒扯回來,只好半生氣地喊:「離風口遠一點……明翰乖,爸媽不會害你,先把名字簽一簽,媽再跟你解釋,好不好?」

我看看默默站在客廳角落抽菸的爸,看看笑得有點無奈的媽還有旁邊坐立不安的管家婆,伸手拿過那疊紙,慢慢地一行行看過去。

是轉學申請書、家長同意書和一些輔導室轉請醫院開出來的文件。

胸口很痛,腦袋也還在發麻,我幾乎要懷疑起這些痛覺是不是影響到我的視力,以至於我看錯文件上申請轉學的原因,是因為我有邊緣性人格違常疾患的傾向,已經過輔導室和醫院的證明,可以辦理轉學手續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的學業──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我放下文件,指著轉學申請書上面電腦印出來的「壓抑性」、「自毀」、「具攻擊性」、「輕微自閉傾向」那幾個大字,看著臉上表情已經僵硬的媽,小聲說:「我沒有做過這種心理測驗。」

媽在沙發上扭了一下,尷尬地開口:「爸媽知道。可是,轉學的申請是因為爸媽去過你學校,跟你們教官和輔導老師談過了以後才一起做這個決定;台北有很多資源可以幫你,好的心理醫師也都在台北……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說你在學校一直被人欺負的事?」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嚴肅而且哀傷,「爸媽一直對你們採取自我管理的方式,讓你們自己決定自己想要做什麼,可是這不表示爸媽就會對你們在學校的表現不聞不問……」

「像你們去看哥一樣嗎?」

我打斷媽的話,看了看旁邊藉口去倒水跑走的管家婆背影──大概是管家婆跟爸媽說的吧。然後我笑了,太多太多的怒氣和不甘心,夾雜了太多太多被人毫不在意搶走重要東西和不管怎麼吼叫都還是一再被丟下的失落,我看著眼前忽然注意起我的爸媽,只覺得很好笑。

「為什麼只要哥說一句他在學校被人打了,你們就會立刻衝去台北看他……我……從四年級的時候就一直被陳敬打了,你們為什麼都不理我?」

爸媽的臉色一瞬間青黑得很可怕,我不知道他們是對前一句話生氣、還是對後一句話的口氣覺得不滿。

「你從來就沒跟我們說過!要不是明攸跟我們講,我們也不……」

媽再也說不下去,只好吊起眉毛看著一直沉默著抽菸的爸。

我歪了歪頭。

「我有說。」怒氣一下子充滿整個胸口,我大喊出聲:「我從以前就一直跟你們說,我好痛、我好痛、我好痛,我被陳敬打了,你們為什麼不幫我?你們、爸!你們只會叫我忍一下,不然就是叫我檢討自己:『一定是你哪裡有問題了才會被人打!』」

我喘了一口氣,巨大的失望讓我的肩膀一下子軟弱下去,我好想見到田振雨……田振雨。

「你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只會對我說這句話………」

再也受不了看到爸媽表情的變化,我用手緊緊蓋住自己的臉,突然很恨媽沒多生兩隻手給我,讓我可以蓋住臉的同時又可以摀掉那些不想聽的話。

爸怒吼一聲,用力蹬了過來,「你這啥態度!」

「別這樣!……明翰,你講的都是事實嗎?」

「……我不要轉學。」

──我很孬、我很弱、我什麼都不會,可是我知道這裡曾經有一個人比爸媽更加關心我,雖然他最後也不要我了……我呼吸一緊,差點要在爸媽面前噴淚。

──雖然我不知道田振雨到底去了哪裡,可是田振雨是這裡的人,那就一定會再回來這裡吧?

我不要走。

走了,要去哪裡等他?

「……我不要轉學。」

我隨便用手背擦掉不小心跑出來的眼淚,認真盯著媽的眼睛看。

「可是你在學校……」

「那個無所謂,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被打就被打……反正之後陳敬他們也不在了,我不要轉學。」

「你喔……唉。」

沒想到爸卻沒有生氣,只重重噴了一口菸,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指著某張醫院文件上面那幾個「邊緣性人格違常」的字眼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不要自己的囝被人講他有病。」

「這跟那個沒有關係!我沒有那種病!」

我立刻脹紅臉──連我堅持留下來的原因都不肯問一下,就擅自判定我有病──到底是誰才有病啊?!

「我不管你有病也沒病……恁輔導老師也講啊,哪是會當盡早離開這種對你不好的環境,對你的行為偏差也是卡好。」

「話都是你們在說!你們有真的來問過我覺得怎麼樣,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你是按內對序大人講話的嗎?」爸的脾氣一向就不好,現在更是青筋都脹了起來,狠狠按熄菸,「我呷過的鹽攏比你行過的路還多啊,我決定對你好的代誌敢是會害死你!」

「會!」

我豁地站起來,生氣地瞪著爸媽──明明就只隔著一張不寬的檜木桌而已,為什麼會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遠得就像這張檜木桌的年齡一樣,是長得跨不過去的兩百年?

「我不轉學!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要你們幫我決定!」

「你是有啥天大的理由!給我乖乖簽名!」

氣只要一噎住,就算後面有再多理由也說不出來了。我紅著眼睛,看著檜木桌那一頭的老爸絲毫不肯讓步的樣子,讓我的怒氣不斷膨脹起來卻翻滾不出胸口,撐脹得我好想吐。

而後媽喊了一聲:「明翰……聽你爸的話……」

那一聲像是個比賽出發的鳴槍信號,我搶走丟在桌上的那一大堆文件──丟掉它們!丟掉它們!整個腦袋只剩下這個念頭。

我轉身跑出客廳,穿過大門,一頭扎進房子外異常黑暗的天色裡。然後悲哀地發現自己永遠學不會把逃避的第一站,從四海宮改成別的任何地方。

已經沒有意義了。

一旦意識到連最親近的、最能逃避的地方,都沒有了最想見到的那個人的時候,全身的力氣也立刻被一直躲在影子裡那個叫做絕望的怪獸一點點地吃了個乾淨。

我抱著那堆文件,踉蹌地蹲了下來。

蹲著、發抖著、哭不出來地,不停默念田振雨的名字。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好像這樣念著他的名字就能帶給自己勇氣一樣。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我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要打起精神來。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我想見你,可是心底卻有個地方很清楚地記得每一次他要放開我的那瞬間,很清楚地記得他已經不要我了的事實。

怎麼辦?

誰能告訴我怎麼辦?

這麼孬又這麼弱的人,難怪田振雨會想丟掉……我終於忍不住眼淚,啪的一下滴到了地上。

忽然間,天色已經全暗卻還沒點亮路燈的街上飄起一點一點的微光,有個很柔和溫暖的聲音附在微光後面,唱歌似地說著:『呼喚著大人的名字的您……是誰呢……』

微光漸漸增強,我愣愣看著那些漸漸聚合成一團團拇指那麼大的黃色、橘色、橘紅色、黃白色的光團飄浮在四周,像是星星落到了我身邊,照出模糊卻又令人覺得安心的輪廓。

『呼喚著大人的名字的您……的心意……好美呀……』

唱歌似的聲音一直在飄動,忽大忽小,我不由自主地追著那個聲音站起來,踏出兩步,伸手想抓住光團,卻發現它們總是在我接近時一溜煙地飛開,轉了兩轉停在原地一下子湊近我,一下子遠離我,最後乘著風飄遠的時候,光團化成絲絲的霧捲勾著我的腳,好像在叫我趕快跟上它們的腳步。

我呆呆地放下那堆文件。跟上了的話,會到哪裡去?

光團移動得很快,沒時間讓我停下來想它們要把我領到哪裡去;可是只要我不小心踩錯路、跌倒了,它們又會馬上轉回來,靜靜地飄在我身邊等我重新站起來。而那個溫柔似唱歌的聲音也一直跟在我身邊,低低哼唱著聽不懂的曲調。

流水的聲音、風吹的聲音、奔跑的時候從自己身體裡發出的聲音……調子裡藏了好多好多的聲音。歌聲慢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聽見了有獸從草叢裡散步而過的沙沙聲;當它的聲音拔高得既尖銳又緊張的時候,我好像聽見有孩子在沒有燈的夜晚哭著找爸媽的聲音。

鳥鳴或是蟲在夜晚嘰哩哩地吵鬧、蟬張開翅膀跟著白天高溫的熱風一起飛上了樹梢、魚在池子裡破水而出,光團把這些聲音收集起來,編織成一首歌輕輕地哼著。

──若是日頭暗找無路,就來唱一首火金姑

頭前無路做伊去  阮會陪你行到底

天頂的火金姑  是咱月娘照看的尾仔囝

若是找無路  就來唱一首火金姑

我追著它們一直往前走,光團漸漸多了起來。當我們穿過一片半人高的野樹叢、踏過淺溪,重新走回被草掩埋的小路時,光團已經多到隨手一抓就能眩花眼睛那麼多了。

『就在這兒……來吧……不要害怕……』

什麼東西……在這裡?我頓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發現光團停在某個巨大空地的邊緣,有很多看不清楚的黑色影子在空地那一頭搖動著,不管是影子本身的形狀還是那其實是光團照射下扭曲變形的結果,都讓我直接聯想到那個我跟老爸賭氣跑出家的晚上,我在溝邊看到的妖怪們。

我立刻退一大步,遲鈍地覺得這時候的自己是不是應該要覺得害怕,然後才開始感覺到害怕和恐懼不停地從腳底下湧上來;而像是故意安排好要加深我的害怕似的,光團突然往四周迅速散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大到不可思議的黑色大漢,正在原地困難地彎下腰看我。

那是張很可怕的臉。

在黑暗中,長了鯰魚似的扁平頭跟一對長在臉兩邊巨大圓眼的大漢,先是稍微轉過頭用一邊眼睛看了看我,又轉過頭用另外一隻眼看了看我,臉上兩撇細長、在黑暗中還閃著濕光的鬍子,一秒鐘都沒停過地扭動著往我身上伸過來,我趕快退開沒讓那條鬍子碰到自己,卻沒想到他突然間怒吼出聲!

『人──類!』

我立刻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蹲下去把頭埋到膝蓋裡。

如果不是那個像雷一樣大聲,到現在還在不斷『人類』、『人類』產生回音的巨大吼叫,牠們一定會聽見我失控尖叫田振雨名字的聲音。

再也不要了!為什麼每次都是我遇上這種事情!

妖怪!又是妖怪!

『人──類!螢娘何敢破毀規矩──擅自引領人類出現!』

『並沒有破毀規矩……這位呼喚著大人名字的人類,有著很美的心意……』

『但他還是個人──類!螢娘可知這是絕不允許人──類出現的宴會啊!』

『是的……但他身上充滿了大人的氣味……或許他將要化蛹了……』

『大人!大人是絕不會看上任何一個人──類的!那是血海化不開的深仇啊!』

『螢娘不認為……鮕仙住手!』

我不知道牠們在爭論什麼,大人什麼的、血海什麼深仇的,突然一條滑溜溜的繩子咻地勾住我脖子。我只來得及意識到這是條滑溜得我抓不住的繩子就脖子一痛,被繩子另一頭的力道扯得在地上滾了兩圈又吊上半空,五臟六腑立刻很乾脆地和沒有消化完的午餐,一起卡在被勒住的脖子那裡。

『幹!給我凍咧!死鮕呆咧,恁爸不是講過今日啥米場合,真早以前就叫你要收好你那款個性啊嗎?』

聽到那個聲音,大漢全身一震,纏著我脖子的繩子也稍微鬆開了一些,『大人!是人──類啊!螢娘私自引領人──類前來此地……』

『大人……若不是這位人類思念大人的呼喚太過美麗,螢娘也不敢破毀規矩……』

『妳既知此為破毀之舉,何以膽敢如此犯禁!』

我被吊在半空中,只能靠兩隻手死死扯住那條繩子,拚命地要把繩子拉鬆;可大妖怪一跟叫做螢娘的妖怪吵起來,那繩子就又嗖地扯緊,緊得我能夠感受到自己手指擠壓在脖子上的手指骨形狀。然後在逼近死亡的前一刻,我缺氧的大腦只覺得身體忽然被放低了一段距離,卻又馬上被甩鍊球似的橫向甩飛出去,嗚呃!

『好啊好啊!吵死啊,是眢結束啊沒?緊把人放下……死囝仔你哪在這?!』

被這樣一甩,大妖怪正好把我甩到了說話的人正對面,模糊的視野裡也毫無預警地闖入了田振雨高大的身影……可我鬆不開手伸向田振雨求救,只能努力睜動著眼睛。至少,臨死前讓我看清楚田振雨的臉吧……拜託……

所有的感覺都變慢了,不管是快要窒息死掉的痛苦、還是從心裡衝出來淹沒全身的開心,明明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好像又被推進了教官室的那層玻璃後面。我看見田振雨巴了大妖怪的後背一掌,衝過來接住我,眉毛緊緊地打出很多層結,很用力想要打開我被擠壓到定型、根本彈不開喉嚨的兩隻手。

呼吸慢慢停了,剩下胸膛裡的那顆心臟還因為田振雨而努力跳動著。我閉上眼睛,被強迫拉開的手反射性地揪住了他的手──長滿厚繭的、熱燙燙的大手──只要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死囝仔!目瞅打開!……不准……緊喘氣啊死囝仔!喂!喂!明……明翰……」

糊里糊塗地,我聽不太見田振雨說了什麼,只是對上半身突然被放倒,後腦勺撞到地面傳來鈍鈍的痛感這件事覺得不爽。而後在意識飄得越來越遠的時候,忽然間鼻子竄進了一股熟悉的菸味,嘴巴也被人強迫打開──有熱氣衝了進來,沒頭沒腦地嗆到了喉嚨裡,嗆得我下意識手一揮,好像有小小的啪的一聲,堵住我嘴巴和鼻子的東西立刻就移開了。

可是,好麻煩……在喉嚨裡亂衝的熱氣一停下來,我又沒了力氣,慢慢地軟下去。於是鼻子和嘴巴又被人捏住,熱氣灌水泥似的重複灌了兩三次,直到我受不了,終於又打開眼睛的時候,才鬆開了一條讓冷空氣可以進來我嘴巴緩和裡面過高溫度的空隙。

有人不斷摸著我的臉,輕輕低叫著我的名字:「喂……喂……緊起來啊……恁爸知影你沒這麼脆弱的……明翰……明翰……緊起來!喂……恁爸放你走,不是要讓你變作按內啊……」

──嗯,我也想快點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你是用什麼可惡的表情,發出這種要哭不哭的聲音。

可是剛剛覺得張開太麻煩的眼睛,現在卻睜不太開,我掙扎了好久才勉強打開一條縫。

滿眼的星光。

首先落入眼裡的本以為會是田振雨帶了鬍碴的流氓國字臉,但事實卻是他充滿眼淚的大眼睛,散散地映著周遭彩色光團照出來的光,像是沒有月亮和路燈的晚上的星星一樣,驚人的漂亮。

我動了動,想舉起手捏住他的臉,叫他不要露出這種會讓我一直做夢的表情,但動了兩下才發現,原來手早就已經握在一起放不開了,難怪不管我怎麼舉都舉不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嘿嘿、呵呵,痛得半死的喉嚨只能發出像小狗喘氣一樣的聲音。田振雨忽然狠狠地抱住我,壓在我背上的兩隻手大力得不像話,拚命地把我的臉、我的胸口擠到他懷裡,那麼地用力、用力得手都在抖了。

「幹!不是叫你乖乖惦在厝裡嗎!」

很凶很有氣勢的一句話,我貼在田振雨的胸口,聽著他胸膛裡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卻只覺得很溫暖。

「敢……敢、有?」

從背上來的力道立刻加大不少,田振雨悶悶地罵了一聲,他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混雜了嘶嘶氣音和鳥拍飛在天空中的奇特鑼管音樂。

飄浮在四周的光團騷動起來,大漢又翻來覆去地喊著『大人、人──類!』,有種壓迫感透了過來,讓人喘不過氣。

『大人……婚宴即將開始,不若早些入座……』

「……?!」

──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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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15 21: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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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第七章-下)[輔](01/15更)

相對於呆滯到說不出話的我,田振雨一冷靜下來,多少又恢復了那股欠揍的流氓樣。他輕輕地順過我的頭髮後,一手穿過我的膝蓋窩一手橫在我腰上,輕鬆無比地就把人抱起來了。

「喂喂!」

可是剛剛飽受摧殘的喉嚨連好好發出抗議都沒辦法,田振雨穩了穩身體,帶著笑親我的額頭,「憨囝仔……真正是無看過你這種的憨囝仔……實在是……唉,哪不是無時間送你返去……來攏來啊,看看……也好……螢娘,帶路。」

『大人!』

田振雨沒理會大漢在後面的鬼吼鬼叫,一路沿著光團匯聚的地方走過去,沒多久就到了個靠著銀色湖面的巨大半圓形盆地。

我半趴在田振雨身上,努力壓著熱呼呼的尷尬感,從他肩上偷偷露出一半眼睛往後看,只見那些落在我們身後的光團漸漸地微弱了下去。沒有路燈光照也沒有光團爭光的小路那端,隱約有個穿著那種阿嬤少女時代女性工作服的人影,提著盞黃色小燈籠,微微對著我們這邊彎腰。

風從她後面颳過去,我看見小燈籠大大晃了兩下,燈光也瞬間小了不少,她伸出手壓住燈籠的另一邊,就像剛剛那個靜止了很久的鞠躬一樣,人影也直直地朝著我和田振雨的方向看了很久,才輕巧地一轉身,沒多久那盞黃色小燈光就消失在比人還高的長草叢中再也看不見了。

「在看啥?」

恰好田振雨停了下來,一開口熱氣就噴到了我耳朵,我趕緊指指背後小路的方向,覺得尷尬。

「那裡……有人。」

當然已經走掉了。可是在田振雨連轉過頭看是誰都興趣缺缺,準備把我放下來時,小路那一頭突然亮起一點白色的光,搖搖晃晃、大風一吹一增亮地直亮到了剛剛那個人影所站的地方。

那半邊的天空簡直就要被那陣光照成白天似的,閃亮了起來。

田振雨抱住我腰的力氣緊了一下,輕輕地放下我:「你惦在這,不要黑白走,等咧我來找你。」

我這時才發現田振雨身上穿的衣服很奇怪──又寬又大直罩到他腳踝那麼長的黑色袍子用一環泛出彩色光痕的硬圈束住腰,一樣又寬又肥大的袖子分別被兩條束帶扣在肩上。

田振雨擄了擄袖子,滿臉不情願的解開束帶,旁邊有雙手立刻遞上頂刻了螺旋花紋的黑陶尖帽。他隨便接過往頭上一扣,赤腳站著發了會呆,在小路那端的白光漸漸弱下去時才不爽地嘟噥了一句話,從懷裡慢吞吞地摸出張只有眼洞沒有其他缺口,但光照下會反射出漂亮七彩光芒的超薄螺旋紋面具。

戴上面具前田振雨突然轉過頭看著我,遲疑了一下;我趕緊搖頭,被放開的手指也馬上揪住他的衣服。

──你想幹嘛?我不會放開你的!

固執又討人厭地揪著田振雨的衣服,我試圖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著他走,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我張開口剛想說話,背後忽然傳來蛇在草裡穿行的唰唰聲,田振雨眉頭立刻放心地鬆開了。

『哎,怎麼還在這?前頭都在等了吶。』

『來幫我顧人,六子。他若是有減了一根毛,你知影我會安逽……』

跟他輕鬆的聲音完全相反,我全身的肌肉就像是越絞越緊的螺絲,小腿肚、腰背、脖子背……就連小腹這種不容易抽筋的地方都在隱隱發痛。

我不想放開田振雨。

「乖,我一時仔就返來。不要黑白走、也不要黑白應話……」

他笑笑,迅速親了我額頭一下,很快把面具蓋上臉,轉身走向小路那頭。

光照下田振雨的背影越來越高大,薄薄的黑陶帽子隨著他走路時身體的搖晃,好像也慢慢旋轉起來,漫出了一片水光;有音樂又響了起來──笛子和嗩吶、鑼鼓跟銅鈸──輕緩且悠長,一聲又一聲,像是慶典一樣的音樂從小路那端嗚啦啦傳過來。

我動了一下想跟著田振雨走,腳下卻突然一涼,有個冷涼的長條物體爬上我的小腿肚子,伴隨著凹凸不平的微微刺癢感和近在耳邊的嘶嘶聲,當下腦袋只覺得一麻一炸,就再也動不了了。

『嘶唔……真沒想到還是被你追上來了啊……小明翰。』

頭的直徑一定有我上半身那麼長的巨大眼鏡蛇嘶嘶地吞吐著舌頭,搖頭晃腦地盤著一塊白石,咧開來的嘴像是在笑!

『你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喔,這裡,本來是不歡迎人類的吶。』

纏在我腳上的蛇尾動了動,被掃過的地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高度緊張感,一陣電擊似的痛感迅速從蛇尾碰過的地方竄上我的腰,一瞬間就制住我所有的感覺,就連大蛇搖頭晃腦地低下頭來看我的時候,我也只能癱在地上不斷抽搐,卻沒有任何力氣爬出牠的捕獵範圍。

大蛇低下頭,很近很近地靠近我的臉,近得我甚至可以感覺到牠咧出牙的嘴中有氣在流動。

飽滿的新鮮水味,掩蓋掉那一點點的肉食性動物嘴巴裡一定會有的臭味。

蛇臉越靠越近,蛇牙輕輕地在我臉上擦了擦,我的恐懼感也跟著蛇牙的摩擦越擦越高,抽筋的疼痛感卻奇怪地越被摩擦越感覺不出來,好像身體的反應已經脫離我能控制的範圍,僵硬地、困頓地癱在地上,任蛇牙和蛇舌頭一點一戳地碰觸著我的臉。最後,大蛇終於玩膩這個連動都動不了的獵物,很無趣似地哼了一聲,張大嘴,我緊緊閉上眼睛──

『嗝──』

「呃!……」

『嗤嗤,嚇到了吧、嚇到了吧?嘶──不然你以為我要幹嘛?』

大蛇笑了好久,整個蛇身誇張地前後擺動,非常人性化地用蛇尾在眼睛周圍擦了擦,然後溫和地拱著我坐起來。

『好啦,乖,我開玩笑的。難得來一趟,好好享受一下再走吧。過了今天,要再聚會可不容易了。』

牠快樂地晃著尾巴,從不遠處勾瓶酒回來,撬開泥封,頭一歪咬住了瓶口,高高仰起脖子。

沒對準喉嚨的酒從牠口邊滑了出來,混著超濃的果子香味,一起滴過牠的身體,在接續著白光照亮天邊的柔軟月光照射下,本來就閃閃發光的黑色身體像被鍍上一層漂亮的花崗岩色彩,不只吸引了我的眼光,還引來許多在四周晃動的其他影子。

『喂喂!阿六你就這樣把酒拿走,對不對啊!』

『酒就是要拿來喝的,不然還擺著當供品啊。』

『就你會講。』

影子靠了過來,奇異地,在光照下漸漸變化出具體的形象──狗和貓、青蛙和老鼠、山羊、魚、雞、蜥蜴……還有非常多奇形怪狀,我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妖怪聚在眼鏡蛇旁邊,拿著酒和食物,吵吵鬧鬧地推擠著身邊的妖怪,忽然爆出一陣歡呼聲或口哨聲,然後靜下來吞嚥咀嚼著食物一會之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吵鬧。

我呆坐在大蛇盤捲住的白石上,沒辦法讓自己不發抖地冷靜看著眼前這一切。

非常不真實的一切。

像做夢一樣的一切。

忽然剛才對眼鏡蛇說話的醉醺醺老鼠捧著手裡的大酒壺,嗅了嗅空氣。

『喂,阿六,有人類的味道。』

我差點從石頭上摔下去。大蛇立刻懶洋洋地掃過了白石,調整一下姿勢在我周圍虛繞一圈。

『對啊,有人類呢。你想怎樣?』

老鼠嘿嘿笑了起來,鼻子抽動得更加厲害了。

『不怎麼樣啊,你不覺得這種宴會,加一道鹽烤人類挺不錯的不是?』

「不……」

眼鏡蛇忽地低下頭,巨大的眼直直瞪著我,瞪到我沒了聲音以後,才慢吞吞地又抬起頭,用力把那隻說話的老鼠撞得四腳朝天。

『你餿水吃到鼻子也餿了是不是?也不看看這人是誰。』

大蛇又扭了兩下,四周哄笑好久,老鼠才摸摸鼻子,順直自己的鬍子以後,嘿嘿笑出聲:『開玩笑嘛,這麼凶。不過說回來,鹽烤人類是真的不錯吃吶。以前像這種大場面,至少都要來上兩盤的。尤其是那種差不多十歲的小孩子……嗚,想到就流口水……』

『嗤!盡管做夢吧你。還當自己活在以前那種時候啊。人類。嘶,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大蛇又懶懶地擺兩下尾,撈過酒瓶,我以為他要像剛剛一樣,直接用灌的方式喝酒,但牠咬住酒瓶才剛仰起頭,卻想起什麼似地停了一下,放下瓶子看我一眼。

『嘶。』

那一眼嚇了我一跳,直覺牠在笑卻沒搞懂牠在笑什麼;大蛇鬆開白石,悠哉悠哉地把自己身體遠遠拉長了停在半空中好久,久得莫名其妙讓人想不到牠下一步想幹嘛的時候突然直直對著我撞過來!

「田振雨──!」

我慘叫一聲,抱住頭滾下白石的速度卻快不過大蛇撞過來的速度,比零點一秒還要短的時間內,我就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卻沒有順勢滾下白石,反而還被某個東西給拉住肩膀。

隨後是一個有點熟悉的大笑聲不斷響起來。

「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太有趣了,小朋友……阿田、呵呵、阿田一定、哈哈,靠……阿田聽到一定、哈哈哈哈、爽死他哈哈哈哈……」

大笑聲一直在耳朵旁邊不斷轟炸;明明被撞到的地方是肩膀,為什麼我覺得反而是靈魂被撞飛出去迷路了找不回來?

「……劉大哥?」

──那個總是坐在代書事務所裡,一邊泡茶一邊和村子裡的老人家聊天聊得很快樂的那個劉大哥?

忙著笑的「人」忙著捏住嘴巴,很不成功地控制笑聲不要太誇張,而那雙細長的眼睛百忙之中還不忘對我眨眨,卻眨出一堆看起來更詭異的笑意來……

「對,是我。噗哈哈哈……啊抱歉抱歉,沒辦法,看到你被阿田老是護住住的樣子,就忍不住想逗你一下。」

「為、呃、為……為什麼……你……你……蛇……蛇……」

「嗯?阿田沒跟你說嗎?在這裡的,都不是『人』喔……當然,我不是。」

終於,笑夠了的那個「人」搥搥自己肚子,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手拿起酒瓶大大地灌了半瓶下去,滿意地打了個響嗝,搖搖我。

「啊,還是這樣子喝酒才舒服……嗯?怎麼看起來更傻了?」

──田振雨……我想回家。真的……田振雨……

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扒開那個「人」扣住我肩膀的手,雖然兩條腿抖得快從身體上掉下去,還是死命撐著跳下白石。

我一定得逃走,我絕望地想著,不然我一定會死……那隻老鼠,老鼠說的菜……

「喂喂……有這麼可怕嗎?」

那個「人」卻根本不費任何力氣,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領,細細的眼睛慢慢眨著,「你什麼都不知道吧……小朋友。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生存之道,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想回家……嗚嗚,田振雨……

我瘋狂地搖頭,看著那張緊緊貼過來的熟悉的臉,忽然想到了村子裡其他人的臉……

那個「人」嗤嗤地哼笑了起來,「如果不這樣,大家根本活不下去……算了,今天這種開心的日子不可以說這種討厭的話。會招來詛咒的哈。」

他一把拉起我,按回白石上,從旁邊已經醉到開始打貓拳的橘色斑點貓掌裡搶過一瓶酒塞到我手上,然後一腳遠遠地踩著那隻憤怒的醉貓臉,一邊懶洋洋地哼哼著,完全不把醉貓自由式游泳似地擺動著要揍他的兩隻貓掌當一回事。

「婚禮啊、婚禮是好事吶……十幾年沒舉行過婚禮了吶……」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這種亂七八糟的恐懼感。

我緊緊扣著那瓶被塞到手裡的酒,疲累得不得了。

──回家、回家、我想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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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16 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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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第八章-上)[輔](01/16更)

第八章

時間一定被誰偷偷轉慢了。妖怪的吵鬧聲越來越大,不但聽不見音樂,連田振雨的身影我都找不到,只好遮住眼睛把頭埋進膝蓋裡。

「小鬼,你有沒有遇過那種,一定要放棄、非放棄不可的時候?吃的、喝的、用的、時間、力氣、小命……希望……遇過沒有?」

「……」我從膝蓋裡偷偷張開眼看他,有股大吼大叫的衝動:被一大堆妖怪包圍住的現在,我連個屁希望都找不到。

「嗤。」他低低哼笑兩聲,忽然翻躺到白石上,兩手舒舒服服地枕在腦袋後面,滿臉的醉意,「我啊,討厭死人類了。每次看到人類就忍不住想吃了他們。」

──所以你每次在事務所泡茶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是因為在想要怎麼吃掉那些人嗎?!

我往旁邊一彈,屁股狠狠挪離他身邊至少一公尺遠,卻因為聽到他的話而硬生生停下來。

「你要是現在離開我旁邊,真的會死喔。清蒸、紅燒,太麻煩了,大家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手扯下來、眼珠子挖出來──年輕人的肝臟大概會很美味吧,油膩膩、嫩嫩的,連皮帶骨,大口大口吃下去……嗯?」

從剛才到現在,我沒聽過他的笑聲有停止過一秒鐘,現在也還是一樣哼哼地、懶洋洋地笑。

「你真的應該要好好感謝阿田。要不是他,你、你們這個村莊,早就不在了……你知道嗎,阿田那時候是真的有想過要毀了你們這個村莊的。」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漸漸弱得聽不見。

「人類,到底有什麼好的?自私、驕傲、又愚蠢得要死、只看得見自己,只聽得到自己想聽的、浪費、不要臉、錙銖必較、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人類的、愛報仇……阿田的孩子,就是死在人類的手上──他等了一百多年,才等到的、唯一的一個孩子。」

「你胡說!」

我不知道我這一聲是為什麼喊的:為了他用人類的外表說人類的壞話,還是為了他說田振雨的壞話……說田振雨有小孩……一百多年……

──田振雨不可能是妖怪!

他卻不回應我,只突然半撐起身體,扯住我的手臂,急切地指向銀湖中央:「看!婚禮開始了。」

婚禮──妖怪的婚禮──有妖怪站在小路那端高高地吼叫了一大段我聽不懂的旋律;有些蒼涼和悲傷的旋律,我眼角瞄見那個「人」的表情跟著旋律慢慢變得平靜,不再是剛剛那種讓我很不安的微笑,他看著銀湖中央旋起的波紋,輕輕地說:

「婚禮……父親們原本不打算幫哥哥辦的。瞧,新娘子該進來了。」

可是他看的方向,跟妖怪新娘進來的方向完全相反。

月光撒下來照在小路上,我們背後那群妖怪的吵鬧聲這時聽起來,竟然此起彼落得像是一首歌,有許多歌者、許多旋律、許多聲部,從這裡、從那裡、從整個銀湖旁盆地的所有角落,匯聚成一首巨大的歌。這樣平緩且悠長的調子,貓、狗、蟋蟀、蚯蚓、壁虎、青蛙、夜蟬、蛇、牛、羊、雞、老鼠……我忍不住聽得入迷了,那些平常只會覺得是噪音的雜亂聲音,在這首曲子裡卻像是和曲調完美融合的歌詞,我聽不懂,卻覺得很美好。

「這是進場歌,祝福婚禮進行順利;各族間無論有什麼冤仇,都必須在這裡息止爭端。這裡,是神聖的地方、神聖的場合、神聖的……」

他沒說下去,只是勾起了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

「……」

那個笑容……我默默收回視線,轉去看那些雖然醉醺醺、連躺都躺不好,卻能在嘴巴開開閤閤時唱出漂亮歌曲的那些妖怪們。

──我不知道牠們跟人類比起來,到底有什麼不一樣……都是會帶來傷害的存在。

我固執地下了這個判斷。

──所以不可以覺得這首歌好聽。

──所以田振雨不是妖……

我摀住耳朵,正想把腦袋埋進膝蓋時,忽然有陣風吹了過來,掠過小盆地的所有角落,妖怪們的歌聲在風的吹動中慢慢降低音量,七零八落地脫掉了漂亮的外衣;酒氣、吵鬧的聲響像是從夢境中找到回家的路,又開始在盆地中囂張起來。

但沒多久,歌聲的尾巴就被一陣很脆、很亮、很高昂的鳥叫聲叼了起來,穿透小路那端的長草叢,隨著風落到每個人的頭上。

「新娘子來了。」

新娘子……一隻鳥、兩隻鳥、三隻鳥……數不清的鳥從長草叢裡騰飛而出,我張大嘴巴傻傻看著忽然滿天落下的各種各樣、大小不同、顏色亂七八糟的羽毛雨。這是什麼情形?

「嗤。仔細看那邊,你家阿田站著的地方。」

那個「人」動作很快地扳過我的頭,怕我看不見田振雨似的,手伸得很長,筆直指向小路那端那個比憲兵站得更挺直高大的人影。

──田振雨!

「不要亂動。」他不耐煩地捏住我肩膀,阻止我意圖跳下白石奔過去的動作,「仔細看,阿田要打開湖了。」

──不用你說我也會直直盯著田振雨不放!

脖子、肩膀、整個上半身被捏住的地方再次蔓延開疼痛感,我直直盯著田振雨的背影,腦子裡各種想法瘋狂地轉來轉去,轉成眼淚擋住視線,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拚命眨掉那些害我看不到田振雨的討厭液體,在心裡重複叫著他的名字,直直地看著他。

所有的這一切,就算屁股下面的白石觸感、耳朵所聽見的各種聲音、身體的疼痛全都這麼真實,我卻覺得只有站在小路那端,迎接一隻泛著翠亮黑色的巨大黑鳥落在他高舉起的單隻手上的田振雨才是真實。

黑鳥很大,翅膀張開來至少有我兩隻手平張開來那麼長,牠慢慢地落下來停在田振雨手上,收攏翅膀以後的身體看起來很纖細可愛──但我怎麼看牠停在田振雨手上就怎麼礙眼,複雜的心情作祟下,莫名地也覺得那隻黑鳥實在很眼熟。

而後田振雨轉過身,沿著盆地邊緣另一條路走過來,所到之處人人讓道。我看見黑鳥用牠長而尖的嘴蹭了田振雨的脖子一下,對黑鳥本來就稀薄的好感瞬間消失個乾乾淨淨。

──田振雨!

「嗤。阿田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個表情,爽都爽死他。」他拍拍我的頭,「放心吧,阿田什麼都不會做的。」

「我才、喂、他……你……你少亂說!」

我還想反駁,田振雨卻已走到湖邊,那個「人」也立刻摀住我的嘴巴。

真正的婚禮,現在才開始。

等田振雨一在湖邊站定,本來就波紋不斷的銀湖忽然間高高地捲起浪來,水花不斷被捲到半空中又落下,傾瀉成一道瀑布一樣的水幕。

「瞧,我哥哥該出來迎接他的新娘了。」

──我才沒有期待會看到什麼東西!

可是這樣的念頭才剛閃過,天上夜雲遮住月光,瞬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巧合嚇得我心臟一縮,差點又要叫出田振雨的名字──幸好那個「人」的手還沒放開我,而臉上那涼冷的觸感在黑暗之下是如此真實,我呆了幾秒,才回過神發現整個盆地的妖怪都沒什麼驚慌的樣子,該喝酒的喝酒、該吵鬧的吵鬧;沒有妖怪像我一樣呆呆傻傻地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夜雲一直不肯讓開讓月光照下來,我在黑暗中等了好久,心臟越跳越快,手汗不停地讓捏得緊緊的手指滑開掌心──我不喜歡這樣……

我閉上眼咬緊牙齒,突然有個笑聲在耳邊炸開,我急忙張開眼睛,沒想到眼睛一開,看到的卻是飄浮在整個盆地內所有角落的光團。

引著我跑到這地方的奇怪光團飄動著,把黑暗的囂張氣勢砍掉一半,照得所有妖怪的臉莫名其妙地都不恐怖了。而那些飄到銀湖中水幕四周的光團更是把那裡照射得極端耀眼──像是把全天下的光都集合到水幕那裡,把水變成巨大的、閃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漂亮鑽石。

光團一點點地飄動,順著風從盆地這頭飄到那頭,我忍不住伸手撈了一下,一團光團、小小的昆蟲觸感……散發出這麼漂亮光芒的,居然是隻小小的螢火蟲。

我愣愣地抬手貼近鼻子,剛想仔細看,手中的螢火蟲卻很快張開翅膀,帶著牠小小的光團往銀湖中央飛去。

如鑽石般的水幕上每一滴飛濺出來的水都被光團照成一顆星星。但本來只是被風一吹才飛散出來的細小水滴,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和手指頭一樣大,越噴越遠,最後被個人從中破開──是人!

我驚叫一聲,那天傍晚的印象一下子從腦袋裡面跳了出來。

燒起來的大夕陽、褐色的人影,溝水從旁邊流過去,溫暖的光線裡有人在跳舞。

長髮在空中轉圈的時候,垂地的袖子也追逐著長髮劃出的圓圈;那個人從水幕中破開水走了出來,一樣的褐色衣服、一樣的動作,他伸出手對著田振雨站的方向慢慢地跳起了舞。

「我哥跳的舞很棒吧。他練了很久的。」

旁邊那個「人」很得意地笑了笑,放鬆地躺倒。一雙眼睛忽然閃閃發光,看看我又看看田振雨。

我努力忍住戳他眼睛的念頭,轉頭去看那個在水中跳舞的人。

手從袖子裡長長地伸向天原來不是為了祈禱,而是要迎接那隻黑鳥飛過去棲在他的臂上。

田振雨手鬆開來,黑鳥俐落地張開翅膀飛向水中,之後的共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從沒看過有人能和鳥互動得這麼和諧、這麼自然又漂亮。不管姿勢和位置怎麼變換和分離,水幕前一人一鳥總是給我互相依偎,即使離開了也會想盡辦法追上去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我捏住拳頭,視線忍不住從舞蹈主角身上移開,定在田振雨的身上──直到最後那個人忽然一甩袖子,黑鳥清卻尖銳地長叫一聲,水幕應聲摔下,不大的湖面上頓時只剩下那個人和黑鳥飄在半空中時才驚醒。

他們在對望。

我不自覺地伸過手抓住手邊可以碰觸到的東西,當下耳邊就傳來那個「人」心情很好的笑聲。

「喂喂,我還不想被阿田殺了啊。」

「你去死!」

習慣成自然地,我立刻為自己完全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的話覺得後悔。但他卻只是嗤嗤兩聲,豎起食指。

「噓,阿田要唱歌了。」

田振雨的歌……我不懂我幹嘛要突然臉紅,也不懂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好久以前他在四海宮的田邊唱「西北雨」的那個時候。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直直看著田振雨,可是很快地,我驚慌地發現我竟然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我聽不到!」

──不是要唱歌嗎?為什麼我完全聽不到田振雨的聲音?我以為會聽到跟那天一樣,溫柔得讓我想哭泣的聲音啊!為什麼什麼都聽不到?我把耳朵拉到最長,拉到都痛了還是聽不到田振雨的聲音,反而是旁邊的妖怪們都靜下來,帶著奇怪的笑意一起看向田振雨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扯住旁邊那傢伙的手,幾乎要尖叫了。

「啊啊,忘記了你聽不到。」

看我慌張的樣子,那傢伙只是抓抓頭髮,用有一點點困擾的表情嘆了口氣。

「你身上都是阿田的味道,都忘記你是人類了。乖,阿田還在唱。歌的意思是在祝福新人們白頭偕老,不離不棄,要互相扶持著彼此,就算彼此不是同一個種族的也不能輕易放棄對方……差不多就和你們人類婚禮上會說的那些一樣。」

說到這裡,他卻沉下臉,看了田振雨和那對飄在湖上被光團包在中心的「新人」們很久以後,才小小聲地再次開口。

「吶,如果是人類,一定會在婚禮上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多子多孫吧。」

他笑了一下,苦澀得像是被迫吞下一噸的苦瓜。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安慰、又要說什麼去安慰他。

他可是妖怪!打傷過我的妖怪……

「可是啊……我們沒辦法說出這種話。對我們來講,對妖怪來講,這世界──變動得太快的世界,我們卻只能祝福新人們就算死也不能輕易放棄對方,卻不能祝福他們……多留下後代。」

他低下頭嘲諷地一笑,「對我們來講,最好的祝福,是祝福新人們永遠不要留下後代。在這個只會帶給我們傷害的世界。」

「……為……」

「噓。」

他微微勾起嘴角,拍了拍我的手。

「快回去吧。這裡不是你可以多待的地方。那邊阿田也沒事了,趕快叫他帶你回家……然後,再也不要想起這些事情,再也不要。反正過了今天晚上,我們也全都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所以你記得也沒用。要全部都……忘記唷。」

一眨眼間,那張人類臉上帶著的悲傷微笑在月光下幻化成了眼鏡蛇張出的獠牙。大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擺動著頭顱前後搖晃,像是在跟我道別,又好像是有滿肚子說不出的話。

「劉大哥!」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喊了。

看著大蛇轉過身,捲起酒瓶遠去的背影,我用盡身上力氣急躁地大喊出聲。但大蛇沒有停下他的動作,飛快爬過滿地醉倒的妖怪們,消失進長草叢中。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麼難過?

──他們不是一直攻擊我、害我受傷的妖怪嗎?為什麼看到大蛇的那個笑容,我會這麼想哭?

我咬住牙跳下白石,朝大蛇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醉倒的妖怪們仍在互相敬酒,喃喃著奇怪的敬酒語。

『咕嗚,快走吧、快走吧,不會再見面了喔。把它喝乾淨!』

『我喝乾淨了!要好好地活著喔……我會很想念老鼠肉的味道的。』

『我也會很懷念花雞你們下的那些蛋……唔唔,真好吃的蛋。再喝、再喝!』

『走開、走開,我要走開……可是我不想走開……酒呢?我要酒……給我酒啦……』

『不回來啦不回來啦,要去哪裡好呢哪裡都比不上出生地的好啊啦啦啦啦……』

醉成一片的聲音裡,我穿過突然抱在一起大哭的貓和老鼠、雞和青竹絲、麻雀和蚱蜢,婚禮再也不像婚禮,反而更像是一場為了道別而舉辦的聚會。

沒有妖怪注意到我。一直到了小路那端,才有個巨大的影子突然蓋到我頭上。

巨大的影子、巨大的聲音。

『人──類!』

巨大的水滴。

我差點收不住自己的腳步,一頭撞上不久前還想殺了我的巨大妖怪。

牠又是一聲大吼,我抖了一下,「走開!」

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讓我這麼做。

我對牠吼:「不要擋住我!」

沒有氣勢。弱弱小小的,很沙啞的聲音,雖然吼完我兩隻腳就抖得站不住了。踉蹌撲下去的時候,背後有雙手立刻接住了我。然後是田振雨有些嘆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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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本篇完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1-16 21:2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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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22 21:3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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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第八章-下-本篇完)[輔](01/22更)

「每次叫你好好惦咧等,哪每次攏講不聽。實在是……就想要打斷你兩隻腳,好好的帶在身軀邊,一世攏不放開。」

「田振雨!劉大哥、劉大哥他……」

「他沒事。」田振雨一嘆,抓起我的手,像那天在四海宮毫無預警地生氣一樣,拖著我就往前走。

長草叢、小溪、碎石子小路。我們往回走,很快就把小盆地吵吵鬧鬧的聲音丟在腦後,螢火蟲帶來的光芒也漸漸看不見了。

但是只要有田振雨在,就不會害怕。

我兩腳打結歪歪倒倒地跟在田振雨背後,一片黑暗裡我只看得見前面田振雨寬厚的高大背影,忍不住手握得更緊,好像想從這樣握手的力度裡去抓到讓我安心的保證。

「田振雨。」

他沒回應,我扯扯他的手,又是一聲。

「田振雨。」

然後是連續地一連串地叫他名字。每叫一聲,似乎就有一股力量從身體裡湧上來。

──可以讓人膨脹起來的力量,膨脹得使我足夠高大,可以與你並肩……和你一起走。

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幾聲,田振雨終於放棄地一垮肩,拿我沒辦法地停下腳步,轉身用力搓起我的頭髮。

「按怎啦?」

「嘿嘿……不、不是啦!有事情、有事情問你!不、不要突然亂抱!也、也不要亂親……給我凍咧!」

「唉,實在是,正港的憨,面也憨頭殼也憨、笑起來憨,講話起來還更卡憨,你看看你全身軀有叨一位無憨的?」

說著說著,他居然還嘆口大氣,捏住我下巴,側頭咬了一下我的臉頰。

嗚!會痛!

「你你你不要黑白講!」

「沒咧?沒是有啥米代誌一定要今嘛解釋給你聽?」

他嘴巴很忙,邊反問我邊不客氣地在我臉頰上他剛剛咬下去的地方伸舌頭輕舔,舔得我雞皮疙瘩噌噌噌全冒了出來,推也推不開。

「啊對啊,剛才在那,你敢有呷啥、飲啥?」

「嗯……沒、沒啊,你不要再……叫你凍咧啦……」

「是嗎?」

聽了我的回答,田振雨居然露出一種「什麼嘛,居然沒有吃下去」的可惜表情,但在我成功推開他的臉,站在一邊喘氣恢復心跳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又換成了「算了,幸好也沒吃」的安慰。

大概是發現我盯著他看的視線充滿不爽,田振雨笑了一下,大掌搓搓自己的臉,又拖起我的手。

「有啥代誌,哪行哪講。」

「嗯……田振雨。」

「嗯?」

他的背影很寬大,握著我手的大手很堅定、很溫暖,在走動中漫不經心地一回頭,帶上的那個笑都那麼的、那麼的……

我咬住牙,問題衝出口的時候,根本不敢看他:「你是人類,對不對?」

他的手一震,突然出力重重地捏住我的手。

我們仍在走動,沒有人的腳步有絲毫遲疑,就像沉默了很久以後田振雨再次開口時的聲音一樣,平靜、流暢、天生就該如此一般。

「不是。我不是。」

「為什麼?!」

「啥米為啥米?」  

他笑了笑,回過手搓亂我的頭髮,有點無奈地說:「騙自己的感覺有時陣是不壞,但是,既然自己攏知影啊還假不知,按哪(勿會)痛苦嗎?」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我短短地尖叫一聲,捂住眼睛──我聽不懂我聽不懂我聽不懂……

田振雨是四海宮的廟公,從我小時候就一直在四海宮當廟公,長了一張流氓臉,講話下流變態得讓人想揍他,生平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黃色笑話講得像是下一步就要做的變態計劃,但是一講到照顧土地的事情沒人比他更認真;他一直都在四海宮,以前在、現在在、以後也會在……

我哽了一下,突然被田振雨遮住眼睛向後扯,背後立刻貼住一個溫暖熱燙的胸口,然後是田振雨同樣暖熱、呼吸急促的氣息噴灑上我的肩窩。

「田振雨……」

「我在這。」

「你不是妖怪……」

「對不起。」

我幾乎要崩潰了。手一直在抖,幾次想要握住拳頭,卻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更別說握住田振雨蓋在我眼上的那隻手。

「你騙我……騙我的騙我的騙我的騙我的!……為什麼……」

背後被震了一下,田振雨笑了。

「因為人類就自私……又真能放(勿會)記。把這的代誌全部放(勿會)記,你一定做得到。」

「我不是問這個!」

「攏同款的。你知影嗎?(勿會)記哩的物件,就無存在,就沒法度對已經(勿會)記它的人有任何作用。就親像我、親像六子、親像你剛才看到的那群……妖怪同款。陣前的代誌,是我的疏忽,沒想到今嘛竟然還有人會記得阮的存在……」

他說著,手突然滑下我的腰側,在曾經被鳥妖劃出傷口的地方,輕輕按下。

「害你被警察當作殺人兇手,對不起。害你受傷……對不起。」

「你閉嘴……你閉嘴……」

我每說一聲,田振雨摟住我腰的力氣就大一分。

「阮是依附於天地而生的妖怪,和人無啥米無同,失去土地、失去天、失去風啊水啊,阮嘛是會死。但是人類過得越來越好,(勿會)記哩這世界還有其他種族的存在,為著自己的願望,佔用土地、起工廠、放空氣污染、黑白丟垃圾進河川……恁常常說妖怪厲害,會殺人、呷人,是壞的,要除掉。但是,」

短促地笑了一聲,他整個臉都埋進了我的肩窩,又沉又重又茫然的,輕輕地說:「對已經被人類放(勿會)記的妖怪來講,殺不死的人類,敢講不是更卡可怕的存在?」

「……」

「只有人類會講:土地是怹的;也只有人類會講:土地是會當賣錢的。已經被人類放(勿會)記的阮,按哪鬥攏鬥不過,有沒我的約束,對人類來講根本無影響。那天,那五個飆仔倒油下田裡的時陣,阮這幾個還相信人類的……妖怪的心……整個攏涼啊。」

有風從耳朵旁刮過去,我呆呆地站著呆呆地聽著,背後一陣陣的熱──田振雨是不是哭了?

「我真感動吳老師為著土地的付出,但是沒路用……自一開始怹辦啥自助會就知是無效的。他的心,阮會記著;但是恁會(勿會)記。」

「不可能!才不會……」

「恁會(勿會)記。所有的痛攏只是痛一時的。若是將阮放(勿會)記,對你、對恁攏無影響。剛才六子一定有叫你要放(勿會)記。今嘛到我這,我也是這句話。」

他終於放開我的眼睛,扳過我,大手滑過我的臉,一下一下地摸著。

「將所有的代誌攏放(勿會)記,你卡早(勿會)記過一次,這次也一定會成功(勿會)記所有的事情,好好地返去。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按怎做對你尚好。我只是一個妖怪,一個不靠土地不靠水,就活不下的妖怪……明翰。」

沒有哭,田振雨的臉上只有無奈和嘆息,和早就滿臉眼淚的我完全相反。

他嘆了口氣,像那天擦掉我的眼淚一樣,大拇指在我臉上揉啊揉的,有點滿足又捨不得的模樣。

「我不要。我聽不懂!混帳!王八蛋!幹!我什麼都不知道!幹!為什麼……為什麼啦……幹……」

──孬又怎樣、愛哭又怎樣,不好的預感已經成真,我聽不懂,也不想懂。

「你喔……」田振雨似笑非笑地罵了一句髒話,突然出力勾過我的頭直直壓向他的胸膛,「你咁有記著?真久真久以前,你也按哪在我面頭前哭過。哪哭、哪給我道歉。」

「我不知道啦……幹……」我揪起他的衣服,在臉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捏成一團沾滿鼻涕眼淚的抹布。

「嗯。是你還真細漢、真細漢的時陣。那天我有代誌無在宮內,你跟陳敬兩個人對宮後門鑽進去黑白撬宮裡的物件,大不敬地鑽神桌腳翻出那個我放著神桌底下的大田螺。」

田振雨原本節奏性拍在我背上的手停了下來,苦笑一下,頓了很久才咬著牙,慢慢地再開口。

「你跟陳敬兩個為著那個田螺眢起來,我不知恁是為啥眢起來,但是眢到尾啊,陳敬眢(勿會)贏你,乾脆搶走那粒田螺直接對外口田裡丟……我後來聽鰱魚講,你為著撿那粒田螺返來,也無想著自己多矮,一趴就直直摔下田溝內底,若不是、若不是……」

他深呼吸一口氣,很困難、很困難地,強迫自己笑著對我說:「若不是後來你村內大人剛好經過,不一定你就淹死在那了。但是那粒田螺……那粒田螺……」

──『靠夭啊這大粒!不知呷下口感按怎啊?』

──『肉會老吧?』

──『哇沙米拿來!……幹!誰講老的!靠夭一世人無呷過這好吃的螺仔肉……』

田振雨慢慢說,有些小時候發生過,早就忘記的對話和畫面,也慢慢從一片空白的腦袋中浮現出來。

──『這個是我先發現的!』

──『是我的!』

──『那才不是你的!不可以帶出去!』

──水聲、被抓斷的芒草根、噗通摔進水裡時背上的瘀青……大田螺的殼很涼,是黑色花崗石的漂亮顏色,我抱著它……從此以後跟陳敬像仇人一樣……

然後,記憶越發清晰的時候,從進入妖怪婚禮會場就一直存在的恐慌感忽然膨脹得比天還要大。

我揪住田振雨的衣服,不敢置信。

「嘿是我的囝。」

他伸手蓋住我揪在他胸前的手,笑慢慢收起來,搖著頭。

「我差一點點啊,就要毀掉你這個村……差一點點啊……整個人攏空啊……啥米攏無啊。」

田振雨的腰彎了下去,兩手死死抓住我的兩臂,「我勤謹修身,為著就是有一個囝好來傳承我的記憶……但是人類為啥米會當那麼簡單就毀掉他?……我想無,問媽祖娘娘,也問無……若不是你……明翰,若不是你熊熊跑來,哪哭哪道歉……」

他忽然笑出聲來,可是那個聲音,我卻寧願他不要笑。哭出來也好,吼叫出來也好──那是我終於有一點點懂了的,很痛的聲音。

「哪道歉、哪講要給我做囝,講你對不起我……哪哭、哪講……哪講你一世人攏會陪我,講你相信那粒田螺是我的囝,會一直一直相信……明翰,我無一定,真的會毀掉恁這咧村。」

──那又為什麼……後來……什麼也沒做……

「你是巧巧人,自細漢就是。雖然後來你也是(勿會)記這件代誌,但是……」田振雨緩過氣,沒有表情的臉上卻充滿溫柔的意味;他靠過來,在我額上印了個吻,「這十幾年來,多謝你還會記著我。記著我的痛、記著我這個人,按那就有夠了。」

「不對!不是這樣!不是……」

「噓……看,你到厝啊。」

田振雨瞇起眼,落在我額上的吻一滑,封住了我想尖叫的嘴,唇舌間立刻充滿了他獨特的氣味。舌頭和舌頭的糾纏,口水交換的滋味卻比什麼都來得苦澀。

我不由自主地把他拉近,扣住他的頭、壓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拚命地──不可以走!不可以離開!不是這樣的!不能就這樣結束!

可田振雨卻突然用力一咬,用痛覺反射神經逼我舌頭自動退開,然後把我用力一推。

頭馬上撞到了什麼東西,新的痛覆蓋到舊的痛上面,神經一抽又一抽,卻怎麼都比不上田振雨最後看著我,輕輕地、無聲的那幾個字還要來得痛。

──再見。

「──田振雨!」

尖叫聲──我這輩子沒用這麼大的力氣尖叫過誰的名字,手也直直伸了出去,但就是碰不到他。

田振雨看了我一眼,轉身,有光團圍住他。而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光團也漸漸消失不見,四周只剩下一片讓人絕望的黑暗,緊緊地裹住我的肺。

嗆得我除了哭以外,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法呼吸。

──快死了,要窒息了,也沒關係,只要你快點回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始終低垂著的頭忽然被一隻手壓了壓。

「田振雨!」

「咦?」

不需要一秒,比光還快的速度,我抬起頭來掐住那隻手,但被眼淚泡得紅腫難過的眼睛裡的那個影像,卻無論如何都不是田振雨。

老爸穿著睡衣,不知所措地一手壓在我頭上,一手像是要抱我,卻被我的動作嚇到停住,不曉得該繼續做完動作,還是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就好。

「做、做惡夢了嗎?」

「……爸?」

「嗯,我在樓下聽到你喊得足大聲……是按怎啊?乖喔……」

我傻傻看著老爸,混亂得不得了!

我不是在外面嗎?不是和老爸老媽吵架蹺家嗎?不是莫名其妙參加妖怪的婚禮嗎?……不是被田振雨道別了嗎?

可是四周,白色的牆壁貼了幾張小時候貼上去,長大後也懶得拆的魔動王海報;黃木架子上面堆滿了漫畫和教科書,衣櫃浸在月光裡,屁股底下是柔軟的床,臉旁邊的窗簾因為電風扇在刮而微微飄動……

「乖喔……不驚不驚,看!爸幫你把惡夢呷掉。」

老爸突然很幼稚地拍了拍我的心口,做出從裡面抓出一團東西,張大嘴吃下它的動作。

可看著這個意外的動作,我只能愣在床上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抓住老爸的手。

「爸!田振雨、田振雨他……」

才喊了兩聲他的名字,我就哽得說不出話,腦子裡靈光一閃,比剛才更快地放開老爸的手,傾斜過半個身子去打開床旁邊的窗戶往外看。

窗外一個人也沒有。

只有空空的一片銀白色月光,遠處一點點街燈勉強地在夜中發光,卻比不過天上月亮的光度。

「……」

──『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快走吧、快走吧……』

──『再見。』

耳朵裡還不斷迴響著那些話語,一聲又一聲的「再見」逐漸被窗外看不見的角落裡傳出來的蟲鳴聲打散、打亂,最後變成和我平穩下來的呼吸一樣的頻率,不去想,就感覺不到。

我拍拍自己的胸口,轉頭:「爸……田振雨……」

「田振雨?……怎麼了?」

「不。沒事、沒事。」

惡夢一場。

我明天要去找田振雨,告訴他,我做了好可怕的一場惡夢。

夢見他是妖怪、夢見他說要離開、夢見所有的妖怪都在互相道別。

惡夢一場……

只是一場惡夢……







卻是一場怎麼醒,都醒不過來的惡夢。

「田振雨?嘿誰啊?咱莊裡有這個人嗎?」

「四海宮?咱莊裡啥米時陣起了一個四海宮我哪不知?」

「你囝仔人眠夢的吧哈哈哈哈……」


「喂喂?哪憨去啊?」

我推著腳踏車匆忙逃離背後大人們的高笑聲,這裡沒有四海宮、沒有田振雨、沒有那片漂亮的青色田。

我快速飆過所有還存在我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卻都只能看到被灌上柏油、水泥的建地,一群群外勞和逐漸變得空白、再也認不出來是誰的村人從旁邊掠過去;一張又一張臉孔裡我找不到那張流氓臉,甚至連劉大哥那張斯文的臉、旺財可怕的臉,都不見了。

沒有人記得這裡有過一座宮廟、沒有人記得這宮廟裡有個長得像流氓的廟公,沒有人記得、沒有人記得……

我喘了起來,踏著腳踏車的腳也重得提不起來,只能慢慢、慢慢地停在一小條沿著工廠建地邊緣、滿載著臭水流出村莊的、唯一的小水溝旁邊。

夕陽從我背後照過來,把我和腳踏車的影子拉得非常長,卻長不出灌滿水泥地的這一區。

一隻白鷺鷥叫了一聲,朝著夕陽飛過去。

然後,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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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23 07: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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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1)[普](01/23更)

降生,這是他後來從人類那學來的字。也許可以用來講清楚他當時頭一次看見她的情形。

『哎呀,流血了呢。』

很好聽的聲音。輕輕的親像水流過的聲、在水裡比賽誰滾得最快的圓石頭脆脆的聲、落雨時雨打在稻葉上的聲……慢慢地他打開眼睛──這也是他後來從人類那裡學來的句子。

他打開眼睛,看見她站在這。

衫褲都繫得高高的,她彎下腰,一隻手壓過來。

他趕緊挪動自己的殼準備要跑,但只目一睨的時間,水被振動一下,柔軟的身體就感覺到一種不屬於水的冷。

高高的被舉起來,貼近她。

他很不舒服,整顆螺左右翻滾一下,模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被放在一個比水流還不定且忽冷忽熱的所在。他緊緊關上膜好阻擋那種振動,卻擋不住那個很好聽的聲音。

她在笑。

『哎呀,好可愛的小東西。吶、吶,又要睡了嗎?』

他又滾動一圈,偷偷地把膜掀開一點邊。

靠得很近的是人類女性的外表,但不是人類。他縮在殼裡很確定地想。不是人──看起來也不是風,更不是水或太陽光,卻同樣變換不定地反射出某種很柔和,像水像風像太陽的光。

──到底是啥呢?他只困惑了一時仔就決定放棄。

從殼下傳上來的振動實在太舒服,舒服到不睏不行,但在睏前他好像聽見了一句話,輕輕地很開心似的笑聲:『吶吶,跟我行吧?』

然後他就這樣被綁架走了──這是他後來尚愛拿來和她講玩笑的一句話。

糊里糊塗地就被騙去,放進落袋仔 裡裝著走,在他還不懂什麼是時間,總是偷偷攀在袋仔口,挪開膜往外望時,袋仔裡不只裝進他這顆田螺,也塞下滿滿的春夏秋冬四季風情,滿得放不下,必須改放到他的螺殼裡好好貯著才(勿會)不見。

春天的花、夏天的風、秋天的田和冬天的雨一幕幕也放進了他心底;放到有一天,她帶他去參加人類的廟會。

那是他頭一次看到廟會。人類在村子中央那座廟前的稻埕上綵起大大小小很多個彩棚,一整天的時間裡全村人分作好幾團,一下子塞在這個棚底看人唱唱跳跳、一下又擠到別個彩棚下看小小的尪仔 在只綁了條汗巾黑褲的人類手上滾來滾去。

村子鬧熱到快掀翻天了,但她卻只坐在廟前的大樹幹上,笑咪咪地往下望。

他攀在落袋仔口看看底下吵鬧的人類,又看看外表和人類一樣的她。若是一個人類姑娘坐在這款所在,一定會有人大驚小怪地喊著什麼不三不七、查某人無款 的話衝過來要打要罵了;可是底下的人類卻看不見她,只有很少時他才會看到有人類驚得半死地跪在地上,對她哭喊:「媽祖婆救命!」

那時的他還不知這名字有什麼款的意義,甚至就連名字是什麼他也沒弄清楚,只感覺奇怪:為何她不願意下去和人類在一起。

於是他憨憨地望著她問:『妳不下嗎?』

『嗯?為什麼要下去?』

她的腳尖在樹上晃呀晃,鞋上的小小紅花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嗯……』

這個問題立刻難倒他了,但沒想多久,底下忽然傳來陣炮仔聲,順聲看過去就看到一群湧入廟埕後方宮廟進香的人類。他歪過螺殼尖指著那群人,很開心自己找到個可以回答的答案。

『因為、因為……嗯……欸……因為底下人類攏在叫妳啊。』

落袋仔振動起來,小小紅花忽然被甩飛出去,順著風飄啊飄,轉過什麼都沒發現的人群頭頂飛著;插入香爐的香滿滿當當,膨飛出來的煙很快就把小紅花遮不見了。

臉上大概還在笑吧,可是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他看著一踢一踢的腳停下來,只剩一蕊小紅花的鞋子有點孤單。

『他們真的在叫我嗎?』

──不是嗎?底下人類一邊舉香一邊喃喃「媽祖婆」的聲音像條河那麼大、那麼吵、那麼有力氣,不是在叫她嗎?

比剛才的問題更難懂了。他擺正自己,又往外爬了一點。

『聽他們的聲,他們大家攏在叫妳欸。』

『是嗎?』

『喂喂,若不是叫妳的話,不然妳是啥?』

『……』

『喂!不要顧笑啦!……還笑!還笑!』

他覺得自己一定問了和人類有時候會問的笨問題一樣的問題,悶悶地縮回殼滾下落袋仔底;沒想到她卻把他挖出來放到一邊,手指慢慢順過他的螺殼。

『嗯,我是啥我嘛無知耶。』

『……妳騙瘋子。』

她的聲音立刻變了,是風吹過樹枝掀起整片樹葉飛上天的那種笑法。

『是真的。我嘛無知我是啥。』

『那人類為啥要叫妳媽祖婆?為啥要幫妳做生日?這下面是為妳生日辦的廟會吧?』

他想了一陣,努力回想人類看到她時的各種反應,但他其實不是很懂生日是什麼,只是一直聽到底下人類這樣喊,他就跟著這樣說。

『媽祖婆咁講不是妳的名?』

笑聲慢慢歇下,她拍了拍手很歡喜的樣子。

『他們按呢講,你就按呢信喔?憨頭!』

『喂!』

『不咧?』

不咧?一時他還真的想無不然要怎樣。只好更加氣悶地縮回殼,假裝沒感覺到她手指敲著殼的振動。

『喂喂,憨頭、憨頭……按呢就生氣啊喔?』

『我才沒生氣。』

他身體小歸小,肚量可是比旁邊那隻麻雀的腹肚大!

撇過視線挺起螺殼,很滿意自己肚量一點都不小的他忽然看見了飛在空中的小紅花;花瓣在半空中嬌弱地抖動著東飄西移,一會飛過尪仔戲戲台頂一會又被人類吵吵鬧鬧弄出來的風流吹回更高的空中,最後轉著轉著它穿過插滿香的香爐上邊,被煙霧托著風送著飄到了廟埕外面。

管不到剛剛被笑是憨頭的事了,他急急大叫:『喂!妳的花!在那邊、那邊!啊!被人類撿去了……』

敲螺殼的手指又敲了兩下才停下來,表示她也看到了那蕊小紅花落進個人類張開來伸向天的手中。

那是個老老的婦人,髒頭髒臉身上也沒一處衣服乾淨完整,但一接到花時臉上嘩啦一下打開來的笑,卻讓他覺得比小紅花更漂亮。


「小花兒小花兒小花兒……媽祖婆送我的小花兒!」

老婦人開心地尖叫個沒完,兩腳亂跳動作誇張地到處逮人,逮一個逼一個看她手中的小紅花。可是大部分人都只是僵硬地笑笑,兩手亂搖口不對心地說:「是啦是啦真水的花啦。」

他們真的有看見花嗎?他很懷疑,可能只看見老婦人又髒又黑的一雙手吧。但就算大部分人都看不見小紅花,她仍然自己一個樂得開心,托著小紅花唱唱跳跳跑離廟埕。他看著老婦人的背影一陣子後抬頭去望媽祖婆臉上的笑容。

像是她們第一天見面時那個笑聲一樣,媽祖婆臉上的笑容很輕很輕,一直看著老婦人歡喜的背影,好像整個廟會中只有這個接到小紅花的老婦人的舞蹈才最打動她心意。

『你不是問我是啥嗎?』

『欸?』

媽祖婆的腳又開始一晃一晃了。她低下頭嘴上勾著漂亮的笑,笑得樹幹上忽然開出一堆白花落成雨,隨風飄到了廟埕大大小小的角落裡。

『我啊。你以後就知啊。我啊,就是那蕊紅花。思念開作的紅花。』

『……妳又在那邊講瘋話啊。什麼紅花啊什麼的,妳明明就是……欸……就是……』

就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好瞪著她的笑容瞪到自己也笑出來。

『我才不要跟妳作伙瘋。』

『按呢你欲跟我來否?』接住他的笑聲,媽祖婆眨眨清亮的眼睛,笑得他有些糊塗,『幫我做事。』

『做事?』

『嗯。做事。然後你就知影我是啥、你是啥,這世界又是啥。』

『……我哪感覺妳是在騙我……和那當時同款。』

『啊,是嗎?』






他敢打賭自己一定沒有想太多。

廟會結束後,他被媽祖婆帶去某個不知名的湖邊,很不溫柔地扔進水中嗆了個半死。好不容易掙扎出水卻看見一片黑突然蓋壓過來,嚇得他又滾回水中,嗆個沒完沒了。

『喂喂。你是按怎 ?』

頭頂是她很沒同情心的笑聲,沒好氣地聲隨著手一起探進水裡,透過水望著那隻手,他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那次見面,是她的血讓他有了與其他田螺完全不同的性命;而這次呢?

她會給予什麼?

期待在心裡默默升起,他鬆開身體讓媽祖婆可以穩固地抓住他,出力,出水,然後用力捏住他的臉!

──臉?臉?

他呆了一下,在臉上傳來軀體被揪住扭轉的疼痛時,慌忙地想挪動薄膜擋住攻擊,卻發現膜怎麼也化不出來,該是挪著膜的那片軟肉化作兩隻鳥爪似的枝幹,亂七八糟的在眼前揮動著。

這樣的動作完全娛樂到媽祖婆。她笑到全身發抖,只能用手摀住嘴巴,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忍住笑似的。

『好啊。不要動。你現在不是田螺的形啊……化作人形的感覺按哪?』

『人、人形?』

他有好幾個瞬間的呆滯,張嘴習慣性瞪媽祖婆時會滾動一下螺殼的動作這時卻帶得他全身往旁邊一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差點又滾回湖裡。

但旁邊的媽祖婆卻連出手攔他都不想,只顧笑完後直起腰擺擺手。

『好啊,這是第一個訓練。你就好好加油,儘早學慣習怎樣去適應你的人形。吶,我還有事情,先去處理啊。』

她走得很瀟灑,連衣袖都不飄的。

湖邊很快就只剩他自己一個憨憨半坐在水裡,對媽祖婆離開的方向出神。風過草搖,湖面吹起一陣浪推著水紋往不知盡頭的那方滾去;半山圍著這個湖,偶爾會有鳥穿過湖上,留下一陣清叫在湖面上轉。

他想──幹,又被騙了。

人類的形體,他低頭看著那兩隻鳥爪子和一點都不熟悉──比螺殼軟比原本身軀硬──的軀幹,撇撇嘴。

『妳說練習就練習喔。』

嘴上嘟囔得很兇,嚷著等會出去以後一定要向四界八方到處宣傳她的壞習慣、敗壞她的名聲。但在吹了一陣風,冷靜下來感覺和以前縮在螺殼內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後,他還是笑著爬起來──用從來沒用過的兩隻腳。

努力一陣後他發現站起來不是難事,難的是要用「腳」走路。對個從來沒有過「腳」的田螺來講,化成人形、熟悉人形簡直是要掉他小命的痛苦工作。那是完全無法度靠「天生」去找到使用方法的事情。磕磕絆絆跛倒不知幾百次後他乾脆蠕動著爬到矮樹邊,好不容易才掛上樹枝,抖著腳踏出第一步。

這個第一步非常有意義──不只對他,也對那條突然從矮樹下游出來的小蛇。

『你想欲衝啥?』

小蛇冷靜地仰頭看著好不容易抓到重心,重新穩住身體的他,紅色舌頭慢慢地吞吐。

『我、我……』

『你想謀殺我嗎?』

『啊?』

小蛇黑褐色的尾巴不耐煩地在地上拍動,圓溜溜的眼睛瞇成險惡的細長狀。

『你不打算謀殺我嗎?』

『我為啥要殺你?』

穩住身體以後腦袋也跟著被穩住,他歪頭看小蛇。對方沒辦法像他聳殼一樣表現情緒,只能更快掃動尾巴,嘶聲大作。

『既然你不打算謀殺我,把我抓去燉蛇湯或扒皮做皮帶胡琴啥的,那可不可以請你把腳舉起來?』

──腳,又是講到他不熟悉的腳。他看看小蛇、看看光是好好站著就花掉不少力氣的腳,咧出好大的笑容。

『我不要。』

『為啥?』

小蛇尾巴幾乎要把地上的落葉拍飛光了,口氣漏洩出急躁,但他還是慢慢地搖頭──要是搖太快太大力,頭飛走了怎麼辦?

『因為我腳哪是舉起來,你一定會咬我。』

『我今嘛就足想咬你了!』

小蛇終於再也裝不了冷靜,用力尖叫起來,整條蛇身激烈抽動著讓他差點站不穩。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要是我腳抬起來你一定會想咬我嘛!』

『那是因為你踏在我脖子上!』

小蛇的抽動很快產生成效,本來就還不習慣站立的腳也因為踩著蛇脖子而不穩,在對方掙扎的動作中,他一時手滑鬆開了樹枝,再度偏移掉的重心帶動不熟悉的身體往下一栽,立刻聽見小蛇一聲慘叫。

『啊啊啊啊啊──!你果然想謀殺我!說吧!這次是想要做哪一款的胡琴?我拒絕、我事先警告過你的啊!太醜的外形我是要拒絕的啊!』

『什麼太醜的外形?』

『就是把皮扒下來以後先拿去泡石灰水撈起來洗淨之後撐開釘到板子上風乾然後看人類喜歡什麼樣款就剪剪貼貼弄成那樣的……妳是誰?』

肚子下有條繩索狀的東西不斷扭動的感覺實在太奇怪,如果是原本的螺身,這時早就被蛇鱗刮死了吧──他垂下手,在肚子邊掏摸一陣子,勉強抓住動個不停的蛇,怪叫一聲猛地把牠抽出來,舉到媽祖婆面前!

『喔!好可愛的小傢伙啊。』

『……』

『……』

好像有風吹過去喔?

他轉過同樣呆掉的小蛇的頭,上上下下看了對方很久,終於放棄找出這個頭像飯匙的烏七抹黑傢伙到底哪裡可愛了。

『我、我有毒牙喔!』

『我知影啊。』媽祖婆笑著伸出手指摸摸小蛇的頭,完全不在意小蛇突然咧出來的兩顆長牙,『你是阮小田螺新交的朋友啊?』

──小、小田螺什麼小!

他頭迅速一低,本想躲回殼中卻發現自己現在是人形,無殼可躲,反而一低頭就看到已經在地上盤好身體的小蛇吃驚的目光。

『小田螺?』

『關你啥事啊。』

不知道自己幹嘛要覺得丟臉──可能是因為現在是人形,沒辦法挺起螺殼的關係吧──雖然知道就算是螺形也不會被蛇當成大餐吃掉的他,還是彆扭了一陣子才肯正眼去看笑嘻嘻的媽祖婆、已經把小蛇祖宗八代全部問出來的媽祖婆。

但是當她兩眼閃閃發光地對看過來時,他卻又感受到一次全新的人形經驗──寒顫颼颼地立刻從腳冷到頭。

『妳、妳想欲衝啥?』

『無呀。但是不是有誰答應我,要幫我做事的嗎?』

『……不是我。』他立刻撇頭。

背後立刻響起媽祖婆唉聲嘆氣的聲音:『唉,我哪這歹命,一四界事情那多,不時這邊有人落水、那邊稻田長不好,不然就是這邊貓母走無去貓崽要餓死、那邊一隻囝仔蛇無大蛇顧看偷走進來湖這裡,差一點點被壓死就算了……』

小蛇抖了一下,把頭埋進盤圈著的身體裡。但媽祖婆好像沒發現小蛇的樣子,繼續唉聲嘆氣,唉到後來居然頗像人類戲台上唱的那種哭調子,逼得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

『要衝啥啦。』

『喔?你不是不要幫我嗎?』

『……』

她是故意的。他慣性地想滾滾身體,把膜關上來表現不滿,卻又(勿會)記現在已經不是螺形了,人形軀體一歪一倒不只自己在地上亂滾,還順便把小蛇一起給壓著滾了兩圈,弄得週邊草葉四處飛,小蛇也慘叫個沒完,最後還是得靠媽祖婆把他拉起來放著坐正,被她拍頭笑。

『好啦好啦,不玩你啊。乖一點,這兩天緊習慣你這個外表……哎唷,詳細看看,還真可愛喔。肥軟肥軟……』

『妳給我差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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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27 20: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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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2)[普](01/27更)

──嘴快沒什麼,真的。

他呆呆坐在某間人類屋前的地上,對屋簷下掛著的一些草、一些串起來的蕃薯發呆;土瓦堆成的厝頂旁邊連著山坡,可以看見有隻羊在那吃草。

──就是被叫去做事的速度也比較快一點而已,真的沒什麼。

屋子裡的人類都去田裡了,垂掛在門前的布簾不飛,空氣也就不動,於是時間好像跟著大中午還在睡的豬仔動作一起慢下,被羊盯上的感覺就更加難過了。

他忍不住縮縮身體,抓住旁邊的小蛇。

『喂喂!抓我衝啥!』

『我才沒有抓你。』

『那你的手在衝啥在衝啥?』

『……凍酸 。借抓一下會死喔。』默默地把手縮回去。

『當然會。』小蛇尾巴拍地製造出來的聲音,就像牠說話的聲一樣乾脆。

乾脆地讓他有些腦羞:『那你跟來衝啥!』

『還不都是因為你的關係!』說到為什麼會跟在他身邊就戳到小蛇的怒點,牠高高昂起頭,口齒不清地喊:『誰叫你叨位不練習偏偏要去那邊練習還踏到我!要是你不踏到我我就不會被抓到!就不會被叫來幫你不然族裡長老一定會知道我偷跑去湖那邊……啊!有人類!你自己慢慢來吧,我先來走。』

『喂!喂!幹咧跑那呢緊……』

小蛇喊的那聲「人類」本來就夠讓他驚嚇了,沒想到他慌慌張張伸手要把遁逃的小蛇撈回來的動作卻讓人類誤會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像被媽祖婆舉起來放進落袋仔時一樣,他被人類高高地抱了起來。

人類抱著他,大手下雨似地拍著他的頭,緊張地捏住他的臉轉來轉去,手和腳也被抓著翻來看去。

「啊沒事吧?有夠危險的!到底是誰這大意,放囝仔黑白亂走!無注意險險被蛇咬死攏有可能!好加在沒被咬到……欸,囝仔,你……我咁哪沒看過你耶?你爸母咧?哪自己一個人在這?」

不熟悉的身體被這樣轉來轉去都轉昏頭了,他也沒聽清楚人類講了什麼,只好拚命搖頭。

『我不是囝仔!喂喂!不要再搖了。放手、緊放手!』

人類──公的,面頭前沒什麼毛,卻在背後拖了個小毛尾巴的人類──笑了起來,捏捏他的臉:「講啥囝仔話。你爸母咧?」

──爸母?那是啥?

他兩手穩住頭,覺得既生氣又恐怖──第一次這麼靠近人類,嚇得他想快點完成媽祖婆交代的事情,快點變回自己的螺殼躲起來。

『我不知爸母是啥啦!喂!』和人類近地不得了,從腳的地方還能感覺到人類在大太陽底下做完工後散出來的熱汗,他抖了一下,『我問你,你是不是這個莊內尚有名的孝子!』

被人類笑和被媽祖婆笑是兩種不同的心情。

人類被他的問題問得一呆後隨笑起來,笑得他的臉都熱了:「喂喂,你這個囝仔是按怎?我問你爸母咧,你顛倒來問我啥怪問題啊。」

『這才不是啥怪問題!我是認真的!緊講你是不是這個莊內尚有名的孝子!』

「這種問題咁講我自己講我就是那個孝子,你就會信嗎?」

被問倒了──他睜大眼睛呆了一下。

『但是、但是媽祖婆是按呢跟我講的啊……她講你是這個莊內尚有名的孝子,要我來幫你完成一個願望……』

講到媽祖婆,人類反而不笑了;用點力氣把他抱得高了些,和自己兩眼對看。

「媽祖婆?」

『欸,媽祖婆啊……』

──媽祖婆按怎了嗎?

剛剛好像被搖散了的害怕又悄悄鑽回心底,他癟癟嘴,移開目光。

「但是你……欸,囝仔,飯可以黑白吃,話可是不當黑白講的喔。」

『我才沒黑白講!而且我也不是啥囝仔!我是田螺!媽祖婆身邊的田螺!』

他想自己的修煉還太少,看不出人類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很生氣──堂堂一顆這麼漂亮又有靈性的田螺,居然被認成人類!

「……田螺?媽祖婆身邊的田螺?啊哈哈哈哈歹勢、歹勢……但是我自細漢只聽過媽祖婆身邊有千里眼、順風耳,哪時有田螺啊哈哈哈?」

『……你無聽過不代表就無。』

就像他其實也沒聽過原來媽祖婆身邊還有兩個叫千里眼、順風耳的傢伙……一直以來媽祖婆的身邊都只有他啊。

頭高高抬起來,他坐正身體,瞪著眼前的人類:『我問你,你敢相信我是媽祖婆身邊的田螺,被她叫來完成你的一個願望嗎?』

被他瞪著瞪著,人類的眼神不知為何變得很柔和,風把他的小毛尾巴吹飄起來時,他好像看見廟會那天媽祖婆的小紅花勾在了毛尾巴後面,但仔細看去卻什麼都沒有,只有毛尾巴跟著風一起幫人類柔軟嗓音說出來的話打節拍。

「嗯。我相信你是媽祖婆身邊的田螺。」

『嘿嘿。你真有眼光。』要不是現在沒有殼,不然他一定要高高地挺起殼尖大笑三聲:『好,按哪我就來完成你的願望!緊講,你有啥願望欲要我來幫你實現的!』

沒想到聽了他得意的話,人類卻又笑起來,用力捏住他的臉頰,很無奈地說:「你喔,我今嘛唯一的願望就是緊請媽祖婆來把你帶走。」

『咦?』

「你看你,小小的一粒仔,抱起來還比阮囝輕咧。還講想欲幫我完成願望?」

『你看不起我!』

「無啊。但是我講的也是事實;不然你講,我今嘛的願望是想欲今年大豐收,來年沒飢荒、大家攏(勿會)餓腹肚,你咁做的到?」

『……』那是媽祖婆才有法度、有才調 敢答應的事情,他不開心地撇過頭:『無法度。』

人類笑出聲來,用力攬住他暴動的身體:「就是啊。所以講啊,你的修行不夠,還是僅早返去媽祖婆身邊吧。」

『你還講你無看不起我!喂喂!雖然我無法度讓恁豐收,但是我至少可以給你的田裡無蟲啊!』

人類還是在笑,邊笑還邊幫他抓順了頭上亂飛的雜毛。

「好、好,你可以幫我把田裡的蟲攏抓了了……」

『咿──我不管啦我不管啦!反正我就是欲來幫你完成一個願望啦!在完成你的願望陣前,我絕──對(勿會)返去媽祖婆身邊!』

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第一次這麼任性地想欲完成一件事情,就算對方是他從沒接觸過的人類、就算他有一點點害怕和人類相處,他還是想要做到媽祖婆交代下來的這件事。

他想他一定可以的!

可是這樣的自信卻很快就被這個人類的家人打散。

除了那個人類,沒人相信他是媽祖婆身邊的田螺;也完全沒人相信他可以完成別人的願望。

跟著人類一起住了幾天,這樣鬱卒的心情很快就抓住他,囂張地取代了害怕人類的心;尤其在發現大部分人類都把他當作精神有問題的可憐孩子想欲照顧他,但是時機歹歹,自己的孩子就養不起來了,實在沒辦法又養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時,他的心情就更糟了。

『其實我只要有水就可以活了。又不跟恁搶呷。』

他心情低落地拿著個葫蘆瓢,拖著腳走向水缸時,忍不住嘟囔出聲。

『你光飲水就可以飲垮這一口灶了。』

小蛇盤在水缸下陰涼的地上,搖頭晃腦地偷笑。

他忍不住一腳踏過去。

『你又踏我衝啥!』被踏中尾巴的小蛇哇哇大叫,搖頭晃腦的動作更激烈了。

『不.爽。』他板住一張臉,正經地說。

『你不爽(勿會)去找那個人類講喔!隨便變個花啊草啊假鬼假怪嚇嚇怹不就好了!』

『你明知影我(勿會)曉法術!』

──就連人形也是媽祖婆幫他化出來的,這隻臭蛇!

『學就會曉啊!』

『……你今嘛學一個給我看看。』

──在這個四處都是普通人類的地方能學到什麼法術?煮大鍋飯的技術還差不多。

想想還不解氣,他扯開嘴巴又和小蛇一頓大吵,從對方沒事自己偷跑去湖邊被他踩開始一直吵到小蛇沒義氣,兩天前一看到人類就自己逃跑這件事為止,雖然差點吵到打起來,但至少發洩了一些恐懼、不被認真看待的心情。

他喘了口氣,小蛇懶懶地拿尾巴拍拍他的腳,看著他:『喂,你啥時才要問到那個人類的願望是啥啊?』

『他沒啥願望……』

這個人類很虔誠、很認真打拚,每日透早下田前都會先去媽祖宮拈幾炷清香、獻幾蕊花,細聲地笑著說幾句話。

一開始他本以為這個人類細聲說的那幾句話就是他的願望,沒想到仔細聽後卻發現,那幾句話純粹只是在和媽祖婆道早,就像在和厝邊隔壁打招呼時說的什麼「天氣好」、「呷飽沒」差不多意思的話一樣;和他的願望、媽祖婆交代的工作根本沒關係。

平常工作時也只看到他噙著笑,彎腰揮汗滴落土,一步一腳印的收拾著田裡的稻作,半句怨言也沒聽過;他總是用笑來面對所有的事情,不管是田裡的工作、厝內的事情,或是面對長輩、妻、孩子,一項一項事情似乎都可以在他的笑容中找到最好的處理方法。

這個家──對一個田螺來講,這仍然是一個模糊的印象──確實如媽祖婆說的那樣,因為有他,所以是這個莊內最有名的家庭。

於是面對這樣的人,他開始感到興趣:到底這種人會有的願望是什麼?

那天講的讓田大豐收確實是一個願望──誠心的希望,他感受的到──但是不是這個人心內最重要的願望。

但是願望又是什麼?他望著水缸裡的人形倒影,圓圓的孩子臉上有著濃濃的困惑。

『到底、他的願望是啥……?願望又是啥?』

小蛇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似地打了個呵欠。

『不就是人類想欲做的事情嗎?人類啊,有太多太多想欲做的事情啊。想欲田裡稻子長得好、想欲稻子價錢賣得好、想欲起大厝、想欲做大官、想欲出頭天、想欲這個、想欲那個,有太多太多事情可以讓人類想欲啊。』

『所以那些也叫做願望嗎?我也要幫怹實現嗎?』

『我哪知。』小蛇拍拍水缸,細微地振動讓缸內水面晃出小小的皺紋,打亂了他臉的倒影,『但是要是我啊,才不要睬睬那多。怹欲衝啥,怹自己負責。自己的願望要自己去完成才有意義啊,若是交給別人去做去完成,那和別人的願望有啥不同?哎唷,人類又來了,我先走。』

一如前陣子消失的那麼迅速,小蛇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就一溜煙地竄進水缸底部陰暗潮濕的角落,在蛇尾尾端的花紋消失前,幼小人類的聲音也跟著到達水缸邊。

「蛇!」

『呃?』

幼小人類衝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奮力往後拉,卻沒想到他的體重不像外形看起來那麼重,兩個孩子頓時在地上滾作一團,撞得鼻青臉腫、四處雞飛狗跳。

仍在屋裡的孝子聞聲開門看到的便是兩個孩子滾成一團大哭,同時想推開對方卻老抓不到要領,反而抱得更緊的模樣。

『你好重!我快被你壓死啊啦!』

「那你就不要攬這麼緊啊!」

一口氣被幼小人類壓在腹肚間差點喘不過來,臉上還沾了好幾條人類的眼淚鼻涕,但他卻沒辦法趁幼小人類被孝子拉起來時趕快溜走。

孝子家養得小土狗朝著他叫得正歡。

沒被剛剛那一壓壓出來的眼淚,現在都要流出來了。

──他的殼呢?他的殼到底被媽祖婆變到哪裡去了?

「福氣!惦惦!」

但孝子叫了兩聲,趕走小土狗後,又換幼小人類抽抽噎噎地哭個沒完。

「阿爸、有、有蛇啦!」

『蛇又按怎了?牠又沒咬你。』

才說完立刻被幼小人類瞪,他摸摸頭不明所以。

「那是飯匙倩耶!」

飯匙倩三個字好像有某種力量,他看見孝子臉色青了一下,抓住兩個孩子翻來覆去檢查過沒被蛇吻後才鬆開臉色,拍拍幼小人類的頭。

「下次小心一點,看到蛇就先跑。」

「我才不會那呢憨,」幼小人類揪住孝子的褲管,瞥了眼旁邊傻傻站著地田螺,「哪不是這個空仔看到蛇還不跑,我才不會靠近蛇咧。」

『我才不是空仔!』

「哪不然你是什麼?」

『我、我、我是田螺!』

奇怪的是,以往不管面對什麼種族,他總是有辦法高高挺起螺殼尖,理直氣壯地這麼回應;但是現在,面對幼小人類的問題他卻有一瞬間地退縮了。

──沒有田螺外形的田螺,還算是田螺嗎?

果然幼小人類大笑了。

「田螺田螺,姓田名螺,有一粒大頭害你頭纍纍 。喂喂,同款攏叫螺,燒酒螺不會是你親戚吧?」

「不要黑白講話。」

孝子皺起眉頭,拍了下幼小人類的頭殼,抱歉地半蹲下來捏捏他的臉。

「阮家囝仔黑白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爸!你不感覺奇怪嗎?田螺田螺地叫,咱莊內大家攏姓陳,也沒人號自己的囝叫田螺,陳田螺,聽起來就真奇怪。喂!你到底是誰?」

『陳、陳田螺……?』

「啊──這是囝仔黑白叫的,你不要跟囝仔認真。來,我帶你去田裡。這幾天沒去田裡,你一定悶壞了吧?」

雖然人類一直要他別介意,但洩氣、喪氣的感覺還是逮住他,讓他覺得自己人形的頭真如幼小人類說的那樣,又大又重,壓得他好難過。

──如果這時陣有殼就好了。

他望著地上的一片爛泥,屋旁龍眼樹葉落進爛泥地裡就再也飛不起來。

──自己是不是也會像這些龍眼樹葉一樣,再也沒辦法變回去田螺呢?

『我不是陳田螺……』

「嗯,我知。」孝子拍了拍他的頭頂,笑得很溫柔,「你是田螺、媽祖婆身邊的田螺大將軍,下凡來救苦救難的。」

「爸──?」幼小人類好像很難理解父親為什麼突然腦子進水,這麼認真的跟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一起瘋,他推推父親的背,「阿爸,你不通因為自己的名叫做『進水』,被大家叫叫得就頭殼跟著進水啊……喔阿母──爸打我啦!」

說是打,但其實只是輕輕巴了幼小人類的頭一下。他看著幼小人類裝模作樣地捂著頭奔回屋裡找母親撒嬌,面前也半回頭看著自己孩子的人類忍笑不住,低罵一聲:「就會曉假鬼假怪、沒大沒小拿序大人的名字作怪。」

『我不懂……嗚。』

全身忽然失去力氣,他跌坐下來抱住自己的頭,假裝自己還縮在殼裡,從前跟在媽祖婆身邊時根本就不用煩惱自己到底是什麼,看到他就知道是田螺、看到鳥就知道是牛背鷺還是麻雀;但為什麼麼一進來人類世界就再也不能這樣簡單清楚地分出他是什麼呢?

『名是啥?家是啥?囝仔是啥?我又是啥?』

「是……發生什麼事情嗎?」

『我不知啦!我問你,名字是啥?田螺、田螺,田螺就是我的名啊!就親像恁在叫媽祖婆同款,媽祖婆就是她的名,但是她卻問我「媽祖婆」咁真正是她的名嗎?我真正被恁給弄糊塗啊!我知影自己是田螺、我相信自己是田螺,但是我自己講的田螺卻和恁大家叫的田螺是不同款的物件!啊──氣死我啊!一件這呢簡單的事情為啥會當被恁弄得這麻煩啊!』

暴吼完後,還浸在憤怒情緒中的他沒發現,人類臉上的笑容有那麼幾秒的時間收了起來。

人類靜了一會,像在思索著什麼,沉默很久後卻只說了一句話:「嗯,我叫做陳進水。」

『啊?』

他搓了搓小田螺的頭,席地坐下。

「我的名啊。我的名字叫作陳進水。」

『沒頭沒腦的到底在說啥啦!』

整件褲子沾滿泥巴,人類卻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現在看起來只比豬仔乾淨一點點。他揪過小田螺的臉,嘿嘿笑道:「按呢講吧。我呢,是一個人類,就像你是田螺同款。但是這世界上人那多,田螺也那多,是要按怎才能用尚緊的速度,在比海水還多的人類內底找到我?於是,就產生了名字。」

『名字?』

「對,就是名字,為著區別、為著和別人不同,阮有了名字。這個名字和人類兩字是不同的:有這個名,阮才可以知影是在叫自己、叫我,不是在叫和自己同款的、那呢多、那呢多的人。人類攏是同款的,但是因為有名字,所以阮就變作不同。」

他想了一陣,顛來倒去地把陳進水口中說的人類、我、名字、陳進水唸了很多次,卻洩氣地發現自己還是不懂這些字詞是差在哪裡。

陳進水倒是很好脾氣地搓搓他的臉。

「因為一個名字,就代表一個思念、一個期待。人會因為思念我,所以叫我的名;也因為會期待我,所以給這個名字有各種意義。」

想到什麼有趣東西似的,陳進水嘿嘿笑了。

「就親像阮爸母會叫我的名,是在眾多人中選擇了我,期待我可以像浸潤稻田所有角落的水同款,慢慢地、溫潤地去進到所有稻苗的底部,成為稻苗成長、大漢的重要源頭。」

陳進水的聲音愈來愈低,目光放得很遠,遠得可以穿透高高的天,進去誰也不知道的那個地方。

他跟著人類的目光一起看過去,茫茫的高又澄澈的藍天上幾縷雲絲橫斜著,一點微風擺弄那些雲絲成狗、成貓、成各種各樣的形貌,最後被一群鷺鷥張翅擾亂成一球麻絮,團團綴在上空搖晃。

耳邊是陳進水柔和低緩的聲和風一起搔耳朵的癢,他縮起脖子,忽然想起媽祖婆的那蕊小紅花。

「而對自己爸母、長輩的名,那就是一種思念:思念怹的容貌、怹的行為、怹的風采,不管是正向的思念,抑是負面的咒詛,攏是名字的一部分。同款的,阮也會為著有人叫阮的名而有所回應,因為阮知影這是在思念阮,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特別的阮所作出的,特別的思念。」

『特別的思念……』

有些什麼想法在心內慢慢浮現出來,未曉人間的小田螺捏了捏拳頭,喃喃著想從句子裡把那模糊的心情抓住。

「嗯。」人類點點頭,笑著重複:「特別的思念。有期待、有思念、有回應,這才是名字真正的意義。所以不管你是叫啥名:田螺也好、陳田螺也好,其實都只是一個發音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在這個發音背後所有的情感,順著這個發音去回應、去期待、去思念。我想媽祖婆會問你『媽祖婆』咁是她的名的用意,是在這吧。」

說完,陳進水摸摸他的頭後站了起來,伸伸懶腰,臉上又揚起他一貫地清淡笑容,很有力地喊了一聲。

「好!煩人的事情哪是想沒,就不要想啊!」

『咦咦?』

──這樣不對吧?想不通的事情,不是要想通了、找到答案才對嗎?

他錯愕地瞪著人類伸到他面前的那隻手,拉住他站起來的大大的手。

人類在笑,笑聲像是一陣雷從遠方滾過天邊,轟隆隆地在他心底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因為啊,這人世間有足多事情是耗費你整世人的生命也想不盡、想不透的。遇上時記著、放著,就算(勿會)記啊,但總有一天你會熊熊想到,然後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發現答案了──這啊,才是咱活在世間最大的樂趣和幸福。」

笑聲漸漸淡去,天邊的滾雷被家門前探出來的孩子手接走,套在指尖上搖晃;人類很滿足,微微側著頭,瞇起眼。

「有人會當思念、自己也被人思念,這就是幸福。」

──幸福、幸福。
『我也想要這種幸福。』
「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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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29 13: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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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3)[普](01/29更)

──一定可以的嗎?

他望著人類的背影,厚厚的布裝、頭罩、綁腿,人類手上拿起了農具以外的鐵器,村子中央立起一支長長的黑旗。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人類的幸福,分成很多種。

有一種追求幸福的聲音從黑水溝 的那一方傳過來、有一種追求幸福的聲音在這裡站起來。

──大日本國皇帝陛下及大清國皇帝陛下ハ兩國及其ノ臣民ニ平和ノ幸福ヲ囘復シ且將來紛議ノ端ヲ除クコトヲ欲シ媾和條約ヲ訂結スル爲メニ大日本國皇帝陛下ハ内閣總理大臣從二位勳一等伯爵伊藤博文外務大臣從二位勳一等子爵陸奧宗光ヲ大清國皇帝陛下ハ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一等肅毅伯李鴻章二品頂戴前出使大臣李經方ヲ各其ノ全權大臣ニ任命セリ因テ各全權大臣ハ互ニ其ノ委任状ヲ示シ其ノ良好妥當ナルヲ認メ以テ左ノ諸條款ヲ協議決定セリ……

聽不懂的聲音、想追求的幸福。

他不懂這樣的幸福是怎樣的幸福。

思念膨脹開來,淹滿整個村莊。

男人們沉默地拿起鐵器,帶著黑旗往遙遠的山上走;女人和小孩背起布包,在第一聲雞鳴響起時送走她們的男人。

他夾在無聲的送別人群裡,看著陳進水依然微笑的臉。

「喂喂,哪大家攏這種面?來,笑一個給我看。」

「阿爸!哪、哪……笑得出來啊!」

幼小人類想奔過去父親身邊,卻被母親用力揪住脖子,急得要哭出來前又挨了母親狠狠地一下巴掌,摀住了嘴巴。

「不通哭!」

陳進水的妻子摀住自己孩子的嘴巴,也用拳頭塞住自己的嘴,拚命地想要忍住什麼情緒似地,跪了下來。

『為啥一定要去?可以不去嗎?』

他往前,揪住陳進水的褲子,仰著頭問。

對他而言顯得非常高大的人類只笑著搖頭,高高地抱起他。

「因為、因為下關條約的頭兩句。我聽人講,這兩句話的意思,是為著欲給大家幸福,所以要做一個約定:將阮這的人,送給先出拳搧咱嘴巴的日本人。但是,」

他的腦袋被壓在陳進水的胸口──沉沉的心音──視線裡能看見的,都是群面無表情的人類。

面無表情──可是那些思念好像漸漸隨著陳進水的話,變成了絲線,一條一條、一卷一卷,被女人和孩子們繫在了那些男人的背影上。

「但是,幸福不是不問過一個人的意願就擅自決定的事情。那是虛假、不真、終有一天會被刺破的幻影。阮今嘛是欲去告訴日本人,怹要的幸福,不是阮的幸福。」

『但是、但是!你不驚嗎?』他在陳進水懷裡坐好,指指一邊的婦弱,又拍拍人類的胸膛,手下那柔軟的觸感,讓他沒來由地害怕,『恁不驚嗎?這呢、這呢……軟的身軀……啊不像我有螺殼的保護……』

沒想到他的害怕卻換來陳進水的縱聲大笑。

人類搓了又搓他的頭,清晨破霧的陽光把四下一切照得都不像真的了。

「無要緊!無要緊。阮人啊,是硬在骨頭裡──皮軟,但是骨頭硬……也許總有一天你會了解,就像我也是熊熊的、為著……去看到媽祖婆。」

『媽祖婆──?』

「嗯,我少年時看過媽祖婆、媽祖婆的笑,坐在樹仔頂微微地笑。那真美。」

他愣愣地看著對方,胸口堵住了。

『所以你才會相信我是媽祖婆身邊的田螺……』

「是啊,我相信你、相信媽祖婆的好意。但是我無啥願望欲交給別人去完成。」

陳進水忽然轉身對自己的孩子伸出手,半彎腰地攬住那個直奔過來,抱住自己大腿的孩子,對他說:「我相信只要有囝就看得到希望。就算講自己的願望今嘛做不到,也是有囝可以幫我做到──有囝仔,就有希望。」

──所以陳進水沒有願望、沒有需要自己去幫他完成的願望。

他突然很想哭,為了自己並不被誰需要。

忍不住抓住了人類的手,他被放下來重新站立在土地上。有鑼聲遠遠地傳過來,鐵器和人類肉體走動時相撞的聲音、婦弱中低低地和霧一樣不真切的哭聲,黑旗在風中擺動。

他阻止不了人類去做這件事,也找不到理由和藉口將人類帶離開那支黑旗的影子下,只能束手看著人們在這裡、在那裡無聲地做自己的事;而在這一片晃動的景色中,他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回左,想著要把所有景象都收進心底時,意外地看見媽祖婆立在人群外的樹下朝這望。

也許是霧、也許是距離,他看不見媽祖婆的表情,卻看得清楚此時人類的每一個臉面變化。

然後他喊了出聲,莽撞地對著陳進水──也或許是對每一個人類喊:『給我一個名字!』

──給他一個名字、給他一個思念!

『讓我照顧恁、讓我保護恁……』

眼淚終於滴了下來,他粗魯地伸手擦掉眼淚,頭頂是陳進水嘆息似的笑聲。

「憨囝仔。你無需要按呢。」

『我不管!緊咧!緊給我一個名字!』

伴隨他的喊聲,黑旗舒張開來被人類扛在肩上,穿刺出晨霧──那是個記憶中比夏日金陽更加閃亮的一片光。

世界無聲。

寂靜地等待裡,陳進水的話融入槍尖反射出來的遍地金光中,緩緩地、慢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按呢,就叫你振雨吧。田螺的田,振動甘霖降下及時雨的振雨……」







牽著媽祖婆的手,腳下是硝煙為水洗過的村莊。曾經人類活動過的屋宇還歸大地,婦弱們、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們重新在這裡緩緩穿行;天顯得很高,沒有一絲雲霧可以遮擋紅豔無雙的太陽。

陌生的語言在這裡撞擊著,他忽然感受到了時間的重量──輕柔地如同羽毛一般落上他的肩。

『妳為啥要送我去人類身邊?』

『名字。』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後才輕輕說出這兩個字,然後拍了拍他的頭,鬆開彼此的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要相處多久,才能不開口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他再沒有回頭看她,往人類的村莊踏出一步。

有蛇穿過草叢的聲音響起,小蛇搖搖晃晃地探出草叢隨他一起走。

『喂,你有名字了耶。』

『嗯。』

『你不怕……被名字綁住嗎?』小蛇猶豫一會,『人類是很姦巧的生物呢。』

『我答應過人要幫他完成一個願望,在那陣前若是他的囝死啊,這個約束就無意義啊。』

『你頭殼一定被撞壞啊。』

小蛇嘶呼一聲,停在了村莊外面,仰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我想有一天,這個莊內一定會傳說媽祖婆身邊有一個生得憨又浩呆的田螺大將下凡救苦救難的故事。不過,喂,在這種傳說出來陣前,返來也不要緊。』

『嗯。好。』







──之後,講一聲『好』,要花多久的時間呢?

他不知道。

只是再驚覺、再感受到時間的重量時,輕柔如羽毛的感覺已經累壓成沉沉地一片石頭掛在心上。

他站在牆角下吸盡最後一口菸,疲憊地抹抹臉,把菸頭扔在腳下踩扁。

──不想進屋。

──不想進去那間白幔裝飾了的屋子。

鼻尖充滿香煙、紙錢燃燒的味道,鮮花和素果、簡單的幾樣素食呈列在桌上並不能讓人食指大動。

他有些漠然地站在屋外,斜斜看著屋內兩位師公跪在桌前結束道經最後一音的背影;裊裊鈴音晃了一下又一下,合著香爐煙霧在堂上正中央的相片前徘徊。

幾十年一眨眼就過了;一代、兩代、三代,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守護陳進水的子嗣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一百代、兩百代那麼久以後。

可是,他咬住牙,從落袋仔內又抽了根菸出來,焦躁地、手指顫抖地點上火。

第五代──幼小的甚至比當年他遇見陳進水時還要小的年紀,卻已經結束這一生的日子。

人類怎可以這麼脆弱?病痛、天花、霍亂、空襲、戰爭、黑牢和監獄。再也沒有一個人類擁有陳進水的血脈──即使連旁枝末葉也已凋零。

當自己推上那個孩子的棺蓋時,他肖似陳進水的臉寧靜躺在那的模樣,忽然讓田振雨覺得自己蓋上的不是孩子的棺,而是那段比夏陽更加燦亮的日子。

這麼一想就心痛地停不下來。

──『我答應過人要幫他完成一個願望,在那陣前若是他的囝死啊,這個約束就無意義啊。』

──在那陣前若是囝仔死啊,就無意義啊。

『幹!』

香菸燙到手,他叫了一聲,眼淚浮上眼眶的同時,從屋內走出的師公卻趕緊制止住他打算放任眼淚落下的行為。

「你按呢會害囝仔不能投胎。」

師公嘆口氣,撫慰似地拍著他的肩膀。

「人世悲歡離合總是有一定命數,你要看卡開。」

──看卡開?

臉深深埋入掌中,他痛得只能搖頭。

很多很多回憶的片段閃過腦海──名字、思念、期待、願望、孩子、槍尖上的太陽──為什麼會這樣呢?

人類明明就這麼脆弱。

「雨仔,該啟程啊……」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他咬住拳頭,努力堵住的不只有淚水,還有一張又一張已然過去的人類臉容。那些來不及、抓不住的承諾,最終都化作一坏薄薄的黃土消失,再也看不見。

──『讓我照顧恁、讓我保護恁……』

而後他還是哭了,不管不顧土師的勸阻、所謂習俗的禁忌,田振雨跪在孩子墓前,默默無聲地掉淚。

『為啥人類這呢脆弱呢?』

媽祖婆的手悄悄放上他的頭頂。

『……』

夕陽把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長,麻雀爭先恐後地幫媽祖婆回答了一篇他聽不懂的長篇大論;她靜靜站在他的身邊,一句話都沒說。

寂默在他們之間流轉,日頭落山、月娘升起,靜謐的公墓裡月光比人聲更加喧囂;田振雨抬起眼最後看了一次孩子的墓碑,鼻音濃重地開口:

『我想要一個囝。』

──有一個孩子傳承他的記憶、有一個孩子繼承他的願望、有一個孩子延續他的思念……

『我想欲要一個囝,為啥不可以?』

媽祖婆只是搖頭,看著他、看著墓碑。

『為啥不可以?』

搖頭、搖頭,媽祖婆皺住眉頭,每搖動一次臉上表情就愈加疲累一分。

『給我一個囝……拜託……』

『不是不給你,是……』

『無要緊!我知影要遵守怎樣的戒律!我願意遵守!那無困難、真的!為著、為著……我會打拚做到所有的要求……拜託,給我一個囝……』

他求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也許比照看人類的時間還要久、也許比一眨眼的時間還要短,媽祖婆最後還是吞下未說出口的話,應允了他的要求。

──一個孩子;屬於他的、比人類更加堅強的孩子。

『但是,你必須幫我主持莊內的所有事情。不只是一口灶的性命……我……有些累啊。』







從前不需要知道時間,但如今掙扎在覺得時間慢,一回頭卻已過去三年、五年的恍惚間,他被媽祖婆叫去湖邊。

遼遠的湖岸掩沒在青山下,映射著綠影的小浪日復一日地沖滾著長長的鵝卵石岸。連鳥鳴都沒有的現在,他無法窺見一手扶花的媽祖婆在想什麼。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真正想欲要一個囝?』

『是。』

媽祖婆的嘴角抽了抽,瞪他一眼,長長地嘆息:『憨囝仔……你會後……你(勿會)後悔嗎?』

未紮的長髮在風中散開,此時的他找不到自己應該要後悔的理由。他站在風裡,側對著湖微微一笑,笑得媽祖婆又狠狠瞪他好幾眼,走過來重重的一拐子打得他彎下腰彷彿在鞠躬。

『嗚喔!是不能小力一點嗎?』

『我還嫌太小力呢。你喔、你喔……』

抬手,輕輕落下,媽祖婆的手指劃過他的肩臂,白光和血色般的液體一起閃過,被她接下。

『我用你的血,為你造囝。』媽祖婆看著捧在手心中的液體微微出神,『我一直在想,若是你的囝是要用啥去配才好。後來那天……』

她沒說是哪一天,只微微一笑,將血沉入湖中。

『雲,高高地掛在天上隨風轉的雲,應該頗適合恁爸仔囝的個性吧。那個水雲紋,』她站在湖中回頭指著田振雨肩臂上被劃傷的地方,『是恁爸仔囝的聯繫。』

──看到紋身,就會想到自己的孩子。

『每一個人,攏有屬於他自己的命運──每一粒田螺,也不要當作自己不是人就假不知自己應該要做的工作。』

從湖裡走回岸邊,媽祖婆拍拍他的手臂,拉開一個熟悉的、在那些他還攀在落袋仔頂往外偷看的日子裡常見的笑容。

這一笑就又是三五年過去了。

小小的島上風雲變色,有些人死去、更多人在呱呱聲中揮動著拳頭,吶喊著自己的落地。

人類仍然在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迷惘、困惑、某些聲音被禁止、某些聲音一如陳進水那時打算對日本人說的:「怹要的幸福,不是阮的幸福。」而被高高揚起,拋進時間的輪中碾壓過去。

有些人離開、有些人留下,這個村莊、那個村莊;這個島、那個島、位在天那一方的更大的島,然後帶回了一些新東西。

很多新出現的東西不只人類要學習,就連他也覺得困惑究竟該和人類口中的「新時代」如何共處。

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工作、新的日子;他偶爾也會看見人類運用技術留下的黃色照片一楨楨掛在博物館牆上展示,卻怎麼也不能把這些黃色照片中鎖住的黑白影像和那些日子連接在一起──明明就是比照片中更加閃亮的日子啊。

老房子不見了,新的水泥大樓蓋起來;人類對土地的情感好像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從前穿行在田間路上時還能嚇到一些人類,充滿感情地對他呼叫「救命」或「魔神仔退散」!現在卻在白熾燈的暴露下和人類點頭擦肩而過,也許喊他一聲「雨仔」,卻再也沒聽過「呷飽沒」或是「恁母最近身體有卡好沒」的問候聲。

仍然不變的只剩下媽祖宮的位置和在眨眼就變的世界中,對那個仍沉睡在湖中的孩子的期待。

他勾起嘴角,興奮地算什麼時候可以去領回那個孩子、充滿期待地算著這時候孩子該長多大了,在湖裡睡飽沒有?長得好沒有?殼是不是和他一樣又黑又亮,閃著比寶石更漂亮的光芒?而後摸著肩臂上的水雲紋自得其樂。

那笑容每每讓也已修成人身的蛇大呼噁心,死命想搓掉那笑容未果還打了一架。

『幹!你作弊!哪有人打到一半還變回原形的!會捲死人的知不知道!』

『你自己還不是同款!半斤八兩啦給我出來!』

六子不改他一急口音就會嘶呼作響的習慣,粗大蛇身漸漸施力捲得螺殼嘎吱亂響。

『你叫恁爸出來就出來喔!幹啥時恁爸身價掉這低啊我哪不知?』

『恁娘咧生目瞅沒看過像你這自戀的田螺!凍咧凍咧,你也是不要出來好啊,省的我看到你就想欲吐。』

大蛇氣噎了半晌,不解氣地用尾巴撞了螺殼數下才慢慢鬆開箝制的力道,捲著田螺低笑:『喂,憨老爸。』

『衝啥?』躲在殼中的回話都有回音,嗡嗡地有些可笑。

『我在想啊……恁囝若是長得跟你十足十地像,那就壞了了啊。』

『幹咧你講啥瘋話啊!』

『你看你看!恁囝若知他老爸是這種流氓一定會躲在棉被內底哭的啦。』

『嘿,在他知影陣前我會先把你的嘴舌剪掉。』

『死流氓!』

『按怎──咬我啊哈哈咬不下──』

『……』這一秒大蛇覺得自己真有衝動要把這顆田螺拿去填海,牠瞪著笑得抖個不停的巨大田螺,尾巴狠狠敲上去,『白痴。恁囝哪知他老爸不但是流氓又是一個瘋子不知會按哪想喔。』

『哼哼,他無那個美國時間知這款事情的。』大田螺得意極了,『他爸可是有真多真多事情、真多真多故事欲跟他講咧,才沒時間聽你在那敗壞他爸名聲。』

『講的比唱的還好聽。喂,你是想講啥故事給他聽?』

他頓了一下,化成人形倚在大蛇冰涼的身邊,笑瞇眼睛。

『真多、真多……思念的故事、希望的故事、按哪踏著一隻憨蛇的故事……』

『喂……』

笑聲和期待讓凡間事務再也不那麼難以忍耐。

當媽祖婆領著他一步步走入湖中,從靜湖底下抱起那顆足足有他半個人形上身那麼大的螺時,他幾乎要落淚了。

『喂──我是、我是──恁、恁爸喔……』

春天的陽光落下,手中的螺殼外有層水膜淡淡映出他的臉;恍惚間他想起那年站在水缸邊望著自己倒影的日子。

手於是更加縮緊,用力抱住他的孩子,殼下有暖暖的溫度正在回應他。

『你的表情……』

就算被媽祖婆搧背也搧不去他臉上據說很智缺的笑容。

『好啊、好啊,不要再笑啊!該返去啊!』

『嘿嘿、嘿嘿、欸嘿嘿嘿嘿……』



--


全文完結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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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1-29 14: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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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30 21: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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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4)[普](01/30更)


他把孩子放在媽祖宮。從此以後媽祖宮對他的意義不再只是個棲息地、不再只是代替媽祖婆處理莊內大小事的辦公室,而是個──用人類的話講,是個家。

──有孩子才有希望;但其實只要手中抱著孩子、看著他一瞑大一寸就夠讓自己充滿希望了。

這樣的希望、樂趣和莫名的衝勁即使媽祖婆突然告訴他,她必須離開這裡、休息、不再主持人間業務的時候也打擊不了。

『妳欲去哪?』只是一點點的錯愕和捨不得,田振雨這樣說服自己。

媽祖婆輕輕笑著,坐在樹幹上搖晃腳。

『不知耶。可能四界逛逛晃晃吧。在同一個所在待久啊也是會累,而且你也熟悉慣習這所有的事情啊,我也可以放心離開。』

『是按呢嗎?』他摸摸鼻子,『啥時陣會返來?』

『人攏還未出門咧,就在算返來的日子按呢不對吧。』

『不會啊,我是驚妳一出門就不知返來,害這附近朋友各各哭得要壞,煩也煩死我。喂,咱做一個約束,今年秋天宮後壁那欉柿子樹若是成熟時,妳就要返來喔。』

『若是我講不要咧?』

媽祖婆笑著拍拍樹幹,又是一樹白花綻雪飄過鼻前;他忽然注意到她鞋尖上仍少了蕊紅花,正想開口提醒時村莊東頭最近正因為賣地問題,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兄弟已從廟埕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架住他。

「雨仔你做一個公道,講看(口麥)這件事情上是誰卡理虧!」

「我聽你在放屁!自己無理就緊鼻子摸摸、尾溜夾著緊溜卡有影,四界找人幫你戰輸贏是有卡高尚嗯?」

「你還有面講!莊頭那個劉代書還不是你找來想欲偷偷摸摸賣地……」

兩兄弟邊說邊吵,戰火越開越大,他只來得及聽見媽祖婆的一聲笑和一句話就被架出宮往引起爭執的那塊地走去。

『你慢慢來吧。我去湖裡待幾天,出發前會再來找你。』

──這傢伙,和六子一樣講到做事出力氣,就溜得比誰都快。

他笑著搖搖頭,有些不捨、有些寂寞還沒分開就湧上心頭,在回望一眼深紅色的宮廟沒看見媽祖婆身影時,那一眼、那一秒的景象竟化成泛黃色的舊照片刻印在眼前。

──是什麼時開始自己也學會人類厭憎別離的情緒了呢?

他邊想著這個問題,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人類爭吵。

土地的問題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經濟起飛、土地重劃後收購價、稅率和分成比例談不攏罷了。

因而不管兄弟兩個多振振有詞、聲淚俱下地拍桌、怒吼,表達自己對這塊被劃為工業用地的祖傳地有多喜愛、賣掉地有多讓人心痛難忍,遠離故鄉搬去遙遠北方的繁華都市有多讓人打從心底恐懼……許多許多的言詞在他耳中都是一樣──土地成為一種商品,有土斯有財的精髓被發揚得如此透徹,人類的性格好像也變了。

他默默含住茶,神遊天外聽著越來越多人聚集討論賣地與否,一邊同樣倒楣被抓來做參謀的六子臉色越來越難看、口氣也越來越糟時,臂上水雲紋突地一痛,火燎般地直痛入心。

「幹!」

手中那個據說很名貴的白瓷茶杯立刻被砸碎地救不回來,當人們還驚愕於他突如其來地怒吼和高級茶杯被摔碎的肉痛時,茄冬樹外更加突然地爆出一陣吵鬧聲壓過原先賣地的爭執聲。

人類在驚訝地大叫。

「喂喂!聽見沒?長面的撿到一粒夭壽大的田螺欸!」

「這大粒!比我的頭大兩倍!」

「幹咧聽講撿到的時陣還會走會閃!」

「長面的把那粒螺殺啊──」

「叨位撿著的?」

「媽祖宮後壁的田裡!緊著,緊來去看!」

田螺、殺、媽祖宮後壁的田裡……人類的語言瞬間倒回幾十年前的那個夏日清晨,被煙硝洗過的那個世界──聽不懂,他也寧願自己沒有懂!

那麼大,需要他兩手合抱才能攬住的漂亮螺殼已經滾在地上蒙塵,肉、汁、水液四處橫流,場面狼藉,發生過什麼事不說也清楚時,臂上水雲紋已脫去灼痛,好像剛剛突然地火燒火燎是一場夢、眼前所見的也是一場夢。

他彎下腰撿起被人類踢到他腳邊的巨大螺殼,專心地碰觸那顆不再暖熱的空殼。

指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和涼。

只剩下殼。

『假的……』

『阿田!』

──六子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這麼遠?不死心一再碰觸螺殼,想找到除了冷涼以外感覺的手又是被誰抓住?

他有些暈眩,反手用力抓住了那隻手。

『六子,假的……對不對?』

『阿田……』

「嘿嘿、嘿嘿,阿田恁來慢一步囉,攏被阮呷了了啊,那個殼還真美齁……呃!呃呃!」

後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暈眩之後捏在手心裡的那股柔嫩溫暖的感覺……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不會有這種在手心下振動氣流的暖軟感啊──!

『阿田!放手!放手!現在不可以!呃啊啊!──媽祖婆!』







──烏雲罩頂,為什麼天會這呢烏呢?咁講欲落雨啊?還是有風颱要來?

──按呢不行,宮後壁田裡最近灌溉溝在整修,要在落雨前把水門打開,不然過多的天水會倒灌進田裡、一些老樹的固定枝也還沒綁好,風若透會倒整片……

──不行,不能偷懶,弄完這片田之後,還要去看幾個今年新出生、新作爸母的妖,這種天災時不時就對怹脆弱的妖體造成莫大的傷害……

田振雨喘口氣,想爬起床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但是,是按怎啊?為啥坐不起來?

他腦袋發脹、思想混亂地扭頭掃視著四周。

是媽祖宮沒錯──已經住慣習的小房間,紅木眠床邊垂下來的薄遮布半放下來,早就拉來電力,改裝電火的天花板上沒亮燈,反而是離眠床不遠的木桌上有盞老油燈被點起來,任暈黃的光搖動出奇怪影子投射在地上:大大的、古早時戰爭用的頭盔似的影子。

心底突然又痛了起來,他想抬手壓住胸口卻辦不到,只能痛苦地癱在床上用力吸氣。

『來……誰來一下……拜託……誰來一下啊……』

沒有誰來應聲。風聲一陣陣透,油燈光影一搖兩擺,他閉上眼睛拚命直起腰、抽動身體想坐起,反惹得氣息越來越不穩,呼吸越促急地連六子進門的聲音都沒聽見。

有碗散發苦香味道的液體被慌張放下的動作灑出桌面,他被六子扶起身倚在眠床柱邊,吃力地睜著眼在油燈虛幻的光下四顧,最後卻茫然地、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什麼的又閉上了眼。

『阿田……』

『我、』

六子的聲音這時再沒有暈眩前遙遠,他只短短應了一聲後就再也開不了口。

『飲點燒湯好否……』

──頭有在搖動嗎?還是只是錯覺而已?

倦極地他能感覺到六子摸索著半環抱住他,燙熱的湯匙抵在唇邊,苦熱的香氣在鼻間喉嚨裡橫衝直撞,可他張不開口。

『阿田,嘴打開啦。』

他再次搖頭。

『喂、喂!』

大蛇焦躁起來,差點硬撬開他的嘴灌湯時被媽祖婆叫住。

『他不飲不要勉強。』

門簾在她背後搖晃,媽祖婆最遠只走到桌邊就停下,調小了油燈的光影。當影子變重的同時,禁錮在身上的力道似乎也被減輕不少,他立刻掙動起來,扭動身體想彈下床、想衝到桌邊、想看清楚那個投射出長長黑影的物體……

『唔、呃!呃!呃!呃呃──!』

『衝啥!衝啥!不要亂動……』

『六子算了,放開他。』

『可是!』

『沒關係。』

一切都是假的……不管是耳邊灌進來的話聲、說話的人還是這間狹小房間都是假的──扭曲、搖晃、不穩的世界中,從床邊到桌邊,他終於得以接近真實──控制不住肌肉反射地抱住了真實。

那種冰冷的凍感、再也流轉不出美麗水光的死黑色螺殼。

『阿田……』

『為啥?』

『啥、啥為啥……』

『我不是在問你!幹!出去、你給我出去!幹……出去啊……等咧!不對、不對……』螺殼叩地一下被他甩在地上,田振雨睜大眼,定定看住媽祖婆,『不是這個對不對?阮囝不是這個對不對?他的殼足美的!有光、有光會在殼面頂轉……轉來轉去的,摸起來也無這冰,溫溫的,若是笑他還會變燒熱!』

沒有人說話。房裡只剩下螺殼在地上滾動的空洞撞擊聲,一聲一聲,空洞地像是木魚承受棒槌撞擊後發出的回聲。

天地又開始旋轉,烏灰的天頂落下,而媽祖婆的臉半藏在黑暗中。

他喘口氣,體內好像有個情緒控制開關壞了;螺殼仍在地上滾動製造聲響,一滾一撞的間隙時間裡,他突兀地笑了起來。

手撐著臉,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要笑,嘿嘿、哈哈,狗嚎似的笑聲持續從身體裡製造出來,嚇得六子手足無措、一步也不敢靠近。

──不要靠近、對、就站在那裡不要靠近,不然他會……他會……

他無力地低下頭,埋進屈起的雙膝中。笑聲終於緩下,內心卻仍然空空洞洞地望著在牆角停止滾動的螺殼出神。

──「因為有名字,所以阮就變作不同」、「有人會當思念、自己也被人思念,這就是幸福」、「有囝仔就看得到希望」……

他腦中翻來覆去充塞滿這些記憶片段,凌亂且不連貫的思緒跳接著思緒,直到手臂上意外傳來一陣柔軟觸感嚇得所有思緒瞬間從腦中逃脫。

是個幼小的人類孩子,抱住他一隻手臂,癟著嘴看他。旁邊六子慘叫一聲,想衝上來扯孩子後退卻不敢真衝上來地僵在原地。

他看著這個幾乎和自己沒有距離的幼小人類,一陣茫然過後終於啞著聲開口:『你是誰?』

孩子被他的聲音嚇到,瘦小的肩膀一抽,『對、對不起……』

『……』

沉默再次佔據廂房,六子往前一步時,幼小人類恰好開口:「因為、因為那粒田螺……被、被、我沒搶到田螺,害它被丟出去,然後、然後……」

他的聲音明明就很小,卻像道天雷打在自己身上,裡裡外外所有意識都被炸了個乾淨!

『就是你!』

他彈了起來,暴怒地一揮手就將孩子輕易地甩飛出去,撞上牆壁。站在一邊的六子嚇傻眼地衝了過來,伸張雙臂擋在他和人類孩子中間。

『閃開!不然我連你作伙殺了!』

『慢著!你瘋了嗎?你想對他做啥!』

眼睛紅脹得難受,他暴吼一聲大步跨向已經暈過去的孩子:『殺了他!是他、是他把阮囝害死的!你剛剛也聽見了不是嗎?閃開!六子!』

四肢被六子死命架住,他狂吼著,憤怒地掙動身體卻總是在差一點就成功的時候被壓制回去。

耳邊六子僵硬、尖銳、蛇類特有的嘶嘶話聲像根刺穿進腦中,他吼得更大聲了。

『你冷靜點!恁囝不是他殺的啊!』

『攏同款啦!是他把阮囝帶出去的,就是他殺的!我欲殺了他報仇啊啊──!』

『你這個白痴!』六子眼看人形快壓制不了對方的掙扎,心裡一橫化作蛇身緊緊捆住已然半瘋狂的老友,『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黑白來啊!』

『冤有頭債有主?你講得倒簡單!今日哪是恁族內、你自己的囝仔被人類按哪殺死,你敢跟我講這句話?』

悲憤的吼聲未完,視野中便閃進了媽祖婆沈靜的臉,她靜靜走到昏過去的幼小人類身邊蹲下,撫了撫孩子的臉後看向他。

那一眼的目光中平靜、冷淡得什麼情感都沒有,他忽然一抖,狂躁的氣勢瞬間退個精光,頹然靠著六子的蛇身才能保持雙腳站立的姿勢。

而後是撲天蓋地的絕望釘進了身體裡。

『為啥……為啥啊──!』

然而媽祖婆什麼話都沒講,抱住那個小小的人類孩子欲言又止地落下了淚。







「恁這不知天高地厚該給雷公劈的夭壽少年耶喔──!哪會做出這款夭壽事情啦!」

廂房隔壁就是宮廟的大廳,隔音不是太好,廳內說話稍微大聲一點在房內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只是那對他而言根本沒有意義──連補救、道歉的意義都沒有。

死了一樣地癱在床上,他空空的腦袋全不在意耳朵究竟接收了怎樣的訊息。從被媽祖婆奪走法力、禁錮行動的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起身過,不吃不喝根本無所謂,起不起床去哪裡又有什麼差別?

「那是媽祖婆座下田螺大將軍的親戚啊!恁就按哪不顧不管地呷下!就不驚遇到報應嗎!」

「勇伯你不要黑白講,那只不過是一粒卡大粒的田螺而已,啥田螺大將軍的親戚啦。」

「就是講啊,無可能啦無可能啦,今嘛是科學社會啊,迷信迷得勇伯你這款形的會被人笑啦。」

「恁這憨人還黑白講啥!就跟恁講那一定是田螺大將軍的親戚,攏受到處罰啊還不信!無恁今嘛腹肚痛是在痛啥?生囝仔嗎!」

「……那是因為咱呷的時陣(勿會)記先用滾水燙過的關係啦──呷壞腹肚──跟勇伯你講的那啥無關係啦。」

「是啊是啊,勇伯你這著急把咱所有人攏叫來這,咁講只是想欲在媽祖婆面前罵咱?」

「喂喂,勇伯按哪就無意思啊,咱大家攏還有事情要做,無那個美國時間聽你罵人啦。」

「散散去、散散去,欲罵也是雨仔罵嘛卡對,他才是媽祖宮這邊的正牌廟公不是?勇伯你老啊,不要還想你少年時同款,啥事情攏要自己抓牢牢啦。」

四五個人類哄笑一陣子,桌椅移動的聲音、老人氣得大罵的聲音亂響過後,一牆之隔的大廳裡漸次恢復寂靜。

他無動於衷地躺著,視線穿過床頂的雕花木欄找不到固定點。

『妳早就知影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閉上眼睛,情緒在看見媽祖婆身影時強烈地動了一下,尖銳地扯痛了身體──為何什麼話都不說?就算是否認也好,那樣他都能因為過去的日子而相信她。可是為何她一句解釋攏無?

『你好好休睏。』

『攏被妳用法術定住啊,我哪可能不好好休睏。』

他幾近惡意地將言語當劍刺了回去,卻在房內空氣再次沉默時,一點一點地感覺到那陣惡意反過來啃蝕自己的心。

然後──或許自己就能期待心被啃空之時,一切也就結束:往昔的期待、如今的痛。

『為啥不讓我報仇……』

「報仇……?」

安靜不知多久的房內忽然有個童聲撿起他的話尾,眠床的布簾起了皺摺,鑽出個小小的人類趴在床邊。

是那天被他甩出去的幼小人類孩子。

看著孩子的模樣──天真、無辜、純良無害的臉容──惡意即刻停止啃食他的心臟,轉移目標朝人類伸出手。

他揚起嘴角:『對啊,報仇……因為恁人類害死阮囝哪……』

人類孩子像是被他嚇了一跳,眼裡閃動的疑惑看起來是如此無知,無知地讓他心底那股惡意迅速脹滿全身。

「你的囝仔?但是、但是你不是無妻嗎?我、我無看過……」

『因為你是人類啊。』

惡意若能化形,必定變作黑煙從他口中流洩,他轉過頭瞪視著人類孩子,腦中想的卻是陳進水每個後代停躺在棺中的模樣。

『上天咁有生目瞅給人類嗎?……嘿嘿、哈哈……為啥米不去死呢?』

幼小的孩子承受不了氣氛地退開一步,帶起布簾晃動著往後方突出一塊,落下張牙舞爪的一片陰影。

「我、我有目瞅!你、你也不要黑白講,莊內、莊內最近無、無囝仔出事情啊……」

若不是仍被禁錮在床上,田振雨幾乎要跳起來掐住那孩子的脖子了;那麼細、那麼小的脖子啊……說不定單手就能掐斷、凹折、拆卸起來還塞不滿他孩子的殼──人類,就是這麼渺小又脆弱的一種東西,為何卻能做出這種事?

他瞪大眼,對孩子費力地咆哮:『誰講是恁人類的囝!看看那粒螺!那粒!你帶出去的那粒螺!那粒螺是我的囝啊──!』

──那粒螺是我的囝啊……是我的囝啊……

有回音,整間宮廟好像因為他的吼叫而害怕地發抖,人類孩子哇地一聲終於受不了這麼強大的壓力,小小身子一轉,撒開腳丫子跑得飛快,只留下地上一星半點幾滴圓形水痕拖曳著穿過門。

──就按哪嗎?就按哪離開啊嗎?

──按哪也好、也好……緊走、緊離開,四界去說媽祖宮的廟公發瘋啊,竟然將一粒田螺當作他的囝!這是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啊,是嗎?

他獨自癱在紅木眠床上發狂地又笑了一陣子後才疲倦地閉上眼,等到再次睜眼時,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那個幼小的人類孩子居然還有膽子摸回廂房,張著充滿害怕的大眼睛扒在床邊看他。

小心翼翼地,他抖得連句話都說不好:「你、你、你……你、你不要哭……」

『你去死。』──所有人類都去死一死尚好。

「不行、不行。」小小孩子小小的爪子,小小的頭波浪鼓一樣地搖:「不行,我若死啊阮爸母會哭。你、你、你……」

孩子無心說出的「爸母會哭」四個字準確擊中他仍未停止怨懟的心,尖酸、怨怒卻始終找不到對話人的語句立時全部湧向這個幼小人類。

『你曉啥?哈──你是曉啥?恁根本啥攏無知,爸母會哭,對啊!你若死有恁爸母會替你哭,但是我咧?阮囝咧?他被恁人類害死是有誰會替他哭──?』

他喘了一口氣,將身體裡每個部位僅剩的力量全部濃縮成一句話:『死的不過是一粒田螺而已──!』







昏厥、醒來、醒來、昏厥是個絕望的循環,張開眼那顆已經空去的螺,空空的洞口彷彿有哭泣聲從中傳出;昏過去時夢中卻是纏雜陳進水口口聲聲思念與期望、有囝有希望和樹下人類滿足低語著「你來慢一步囉」的煎熬。

如果自己那時不要離開宮內就好了,可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倒轉時光,於是心內的怨恨便愈加深苦──對自己的、對人類的……對媽祖婆的。

他嗚咽一聲,反射性地抬手想搥床,卻因想起身體早被媽祖婆施法禁錮只得頹然放棄,但從手部傳來的力量、肌肉的振動和積壓在胸腹間的壓力卻和之前比起來有些奇怪。

──好像又能任意動了?

試著握了握拳,掌心被指甲用力戳刺的痛覺雖然微小,但也足夠他驚愕為何一夕之間禁錮的力量消失;而當他張開眼看見胸腹間壓力的來源時,那種驚嚇恐怕會是他一輩子忘也忘不了地深刻。

那個三番兩次跑來房內被他吼罵的人類孩子不知何時爬上床,趴在他身上睡得正熟,兩隻小小細瘦的鳥爪子還勾著他的脖子不放,渾然不覺自己摟睡著的傢伙,是個對人類抱有無限殺意的危險份子。

──他怎能睡得這麼熟?

殺意悄悄升起,他再次動了動手確認無礙後,立刻伸手捏住孩子的脖子,但隔壁大廳內忽然爆開的對話聲卻讓他的動作緩下。

「恁有看到阮家明翰沒?」

「無呢,是按怎?又走不見了喔?」

男人的聲音很急:「那個猴死囝仔!三天兩頭走不見也不知是走去叨位藏,若是給歹人掠去賣是要按怎……」

「不可能吧。咱這厝頭厝尾大家攏熟識,若是有看到囝仔會通知你啦,免緊張。」

「若是像你講的就好嘍。」男人嘆了口氣,聲音仍然是憂心煩惱的調子,「你也不是不知,這幾年外面搬來這的人愈來愈多,一個一個看過去面攏面熟面熟,卻不知他是誰、叨位人,加上新聞報的那幾件綁架囝仔撕票的案件……」

「呸呸呸!烏鴉嘴!那你自己的囝欸!」

「歹勢、歹勢,」男人停了幾秒,鬆開著急的調子,有些好奇地反問:「啊恁幾個腹肚是有卡好沒?還會當佇在這開會應該就沒事吧?」

「早就無事啊!」

「本來就是因為螺肉不衛生呷壞腹肚,是要有啥事啦。」

「還加黑白講啥話!我不是早就跟恁講會腹肚痛絕對不是因為呷著垃圾物件的關係嘛!」

「哎唷勇伯啊──這攏啥時代啊,你就減講兩句吧。咱不是乖乖聽你的話來這燒金紙賠罪啊嗎?」

「恁這!恁這夭壽死囝仔這款話也講的出嘴!在媽祖婆面頭前講這種大不敬垃圾話會去被雷公劈啊!」

「無啦勇伯!阮真正是誠心在向媽祖婆賠失禮啦,但是醫生講的你也有聽著啊──急性食物中毒,那不是呷壞腹肚是啥?」

「而且若真正像勇伯你講的,咱是呷著田螺大將的親戚鬧腹肚痛,按呢應該無可能去病院開一個刀、大筒注一晚 就好啊吧?最少也是欠一條、二條人命……」

老人再不說話了。連通著往大廳的走廊上飄進紙錢燃燒的氣味,他躺在床上感受心慢慢沉到谷底的感覺,胸腹上孩子一呼一吸間的振動雖然像鼓風爐,卻怎麼也燒旺不了體溫。

捏住幼小人類脖子的手也失去力氣,攤開五指覆在他脖後的動作似乎擾亂了孩子的呼吸節奏,他唔唔兩聲,歪過脖子在田振雨胸口上蹭蹭、擦掉口水後慢慢坐起。

兩隻小鳥爪子揉眼睛的模樣看起來莫名可笑,他啞聲開口:『你來衝啥?』

「來看你啊。」

孩子仔似乎連想都沒想的回應讓他有一瞬間地失神,然而回過神後湧上心頭的情緒卻是更加複雜苦澀。

『出去。』

「為啥!」

『想欲死就留下。』

大概被他吼太多次了,幼小人類小臉皺成一團包子,身體也輕輕抖起來,但安靜一陣子後他反倒亮出更認真的表情,雙手伏在田振雨的胸口,壓低身子與他對視。

「對不起。」

那雙手──極小的什麼都抓不住的手──他強迫自己忽略從那雙手上傳來的顫抖,嘲諷地笑。

『對不起啥?』

「對不起我沒把你的囝帶返來。」

『然後?』他突然瞇起眼睛,隔牆大廳裡人群的對話不受控制地在腦中迴響,響得他快要發瘋,『那只不過是一粒田螺而已!滾!給我出去!不然我今嘛就捏死你!』

「不是!不是!」沒想到總被他吼的孩子此時聲音卻反過來比他大,不但掙開田振雨捏住自己脖後軟皮,打算扔人出去的手,還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底氣充足、帶著哭腔:「那不是田螺!那是你的囝!你不通按呢講自己的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瘋子。自己大概被當成瘋子了吧。

這樣一想情緒竟然冷了下來,他低頭望著抱住自己哭得滿臉一塌糊塗的幼小人類,捏住下巴逼迫孩子看他,衝動地開口:『你詳細看清楚,我不是人。』

「嗯、嗯!我知!那粒、那粒田螺、是、是你的囝仔……」

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也無意安撫孩子,放任幼小人類抓住他的上衣一邊打嗝、一邊抹眼淚鼻涕,只顧自盯著桌上那顆空空的田螺殼。

──多久了?他自問,被媽祖婆禁錮在床上什麼都做不了的日子過去多久了?而從那個降生的日子以來,又過去多久了?然而被這樣清楚意識到的時間又是什麼?

月升日落,廂房地板被月光鋪滿一層悲傷的銀光,他忽然抱住懷中這個幼小人類,壓抑地、痛苦地問:『我不是人,但是我是啥?』

「我、我不知……」懷中哭過頭昏昏欲睡的孩子被他一抱,驚嚇地抽了一下身體,「但是、但是你是、是大田螺的阿爸,所以、所以你、你不要哭……」

說不要哭,但自己卻先掉下眼淚,孩子頭靠在他的胸上,小拳頭捏成一團。

「若是我、我死啊,我爸爸、媽媽一定、一定會哭、一定、一定足傷心;所以我、我來陪你……你不要哭……」

『然後呢?』

──人類,都是很姦巧的。一廂情願又自以為是。

田振雨無力地抓住幼小人類的脖後肉把他提起來,用力擠出一個平靜的表情。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來給你、給你做囝仔……幫你、幫你擦眼淚……我來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到你不再哭,一直一直……」

──人類,如此自私又驕傲的物種,一廂情願得可笑。

他垂下頭咬住嘴唇,用力攬住那個孩子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地,嘿了一聲。

月光暗下,世界不復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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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31 07: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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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番外-思念開作的紅花(完)[普](01/31更)


人類越來越不信神,坐在白鐵辦公桌後面蹺著腳發呆時,也再聽不見人類喃喃心願、謝辭或是祈求。

他在白鐵桌後看著那座被置放在正中央位置的神像,煙霧仍然繚繞,燃燒金紙、香枝、檀末的煙織成一張薄幕遮在神像面前,讓他看不清楚幕後神像臉上掛著的,到底是微笑還是嘲笑:對這些有口無心,在香爐上胡亂插香彎腰亂搖的人類微笑什麼?嘲笑修煉已過百年卻猶原是愚蠢憨螺一個的自己還看不透嗎?

他捏捏發酸的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要哭!」

『……你還來衝啥?』

幼小人類赤腳站在洗石子地板上,揚起臉倔強地喊聲;然而他短褲下小腿上那些東一痕青紫瘀傷、西一條破皮傷口的模樣,卻讓田振雨有種「這囝仔是在對 他自己大叫不要哭」的感覺。

──真可笑。

他無所謂地收回目光,繼續搖晃屁股底下的鐵椅。孩子仔齜牙咧嘴、走一步倒抽好幾口氣地靠近過來,小心爬上椅子坐下,然後把頭埋進雙臂趴倒在桌上。

「喂,我幫你揍陳敬了。」

『……恁人類要自相殘殺的事情,不要牽托到我這邊來。』

埋在細瘦胳膊裡的小腦袋動了一下,發出模糊的單音後,大廳恢復寂靜。

他枕著雙臂看老舊吊扇遲緩地轉動,將自身茶褐色的花紋轉成一片讓人噁心的漩渦,忽然踹了一下桌子。

『出去!』

「不要。」

『出去!』

「不要!」

『你是聽無人話是不?恁爸叫你出去!』

「我講不要就是不要!我要待在這裡!」

『這是有啥好看的!』他終於耗光耐性,突地捏住孩子脖子把人拖進廂房、扔在五斗櫃前,悶哼一聲、重搥無辜的老黃楊木櫃好幾下,『自己、自己……藥、幹!去死死好啦!』

連發音都說不完整,他蠕動嘴唇咬碎好幾個字後,用憤怒地一搥五斗櫃作為對話結尾,自顧自轉身走回大廳砰地坐下。

白鐵椅立刻發出可怕的哀嚎聲,刺得他又是一陣心緒煩亂──那個死囝仔會不會嚇到,關他屁事。

憤怒地、無力地,田振雨掏出口袋裡的長壽菸,好不容易打出火點燃菸的同時,眼角閃進的兩個身影卻瞬間讓他有揍人的衝動:六子手上捧住個大水盆,和媽祖婆一前一後跨進大廳。

『阿田……有件事要跟你講。』

『恁爸無啥事情可以跟恁講。』

──尤其是那個一進門反而態度生疏得完全不像回自己地盤的神祇。

他仰起頭,狠狠吸進一口嗆辣的菸霧讓眼角產生熟悉的酸痛。

『你別這樣。』

他看得出來六子頗無奈,來來回回看了莫名僵持住的兩個神靈後,放棄似地一嘆氣,把手上水盆擱到了辦公桌上。

水盆裡是條鰱魚,肥頭胖身看起來被養得很好──隨時可以拿去殺來吃了。他皺皺眉頭,又狠狠吸了口菸才把心內陡生的惡意壓回深處。

六子也沒再繼續試著調停他們之間的沉默,低下臉手指在水盆中比劃法術,輕輕一嘆。

『鰱魚,把你那天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

『不是要說自己按怎被抓去……』

話頭衝出口的時候沒被控制住,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剩下的話也就說不出口,只好粗魯地拿菸塞嘴;他轉過身,緊緊地咬住菸不讓一絲聲音繼續泄露出來,淡定地、假裝不在意地聽著水盆裡那道有些變形的聲音。

鰱魚說──囝仔都是無辜的;在水盆中擺動魚鰭的魚遲疑地重述當時他離開媽祖宮、媽祖婆也回湖邊去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人類孩子是如何跑進宮裡、為能不能把他的孩子帶出宮大吵一架、其中莊頭最有權力的人類的孫子抱著他孩子跑出宮,一怒之下把田螺丟進宮後水溝內,另個孩子為了搶回那顆田螺沒注意腳下,摔進溝內被路過的村人救起,再然後就是……就是……

他聽著當時事件的重述,越聽心越涼。

『怹是無辜,好、好一個無辜啊。』

『阿田!』

『我咁有講不對?』

六子的聲音充滿無力、充滿要他放棄別再介意的期待;可他辦不到──怎麼可能辦到?

心內從沒停止活動過的惡意又衝破防線,他拍桌怒吼,一字一句只憑最原始的本能去組成所有能造成傷害的武器,卻沒想到從進門後就一直不說話的媽祖婆會突然欺近來,一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夠了沒?』

甩人巴掌的,反倒比被打的人還要難受。矮小、嬌弱的女子身軀挺直背脊立在田振雨面前,她用力吸了好幾口氣。

『不是只有你一個,這種事情,不是只有你一個在痛苦──你講有囝才有希望,按呢你是我的囝仔嗎?六子是我的囝仔嗎?』激烈地一指旁邊傻眼的大蛇,媽祖婆看著田振雨,『這四界的人、這四界的妖、這四界所有的生靈,咁是我的囝仔嗎?──恁……咁講不是我的囝嗎?』

『……那又按怎?』

不管聽不聽得下,田振雨捂著臉扭過頭,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把媽祖婆此時說的話全部扭曲──太晚了,早就該說的話為什麼要現在才說?

背後媽祖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

『我──不是神明。你以前曾問過我,我是啥──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妖。』

媽祖婆深深地吸氣,在他吃驚轉頭時,毫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話的模樣卻勾起他很久以前的回憶。

夏日晨霧下那些沒有表情的人類、化成霧的思念。

她說:『我什麼都不是。』

『妳騙──』

『是真的。我什麼都不是。我是、我只是……』媽祖婆低下頭,像是不曉得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最後乾脆放棄選擇,用張幾近空白的臉容去面對廳內的蛇與田螺,『我只是一個思念化作的形體。因為有需要、因為有期盼……所以被那些思念凝聚出來使願望能夠實現的形體。人類,因為人類希望風調雨順收成好,所以我讓氣候平順;因為妖界希望自己種族興旺,所以我創造傳說立下禁制避免衝突;因為你希望有一個囝仔,所以我用你的血和你的思念給你一個囝……我只是、我只是一個思念。』

『無、無可能……』

這個衝擊太大,他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思念!哪有可能!光只是思念怎麼可能化作這麼、這麼清晰、這麼有力可以做到任何事的……神明出來?她的存在是如此理所當然!如果她不是神明,那人類這百多年來重重疊疊匯成河的呼喚又是在對什麼東西呼叫?他們妖這幾百年來又是被什麼東西照顧著長大?

媽祖婆卻只是搖頭,苦笑著望向宮廟門外那棵大樹。

『事實就是這樣。所以……我什麼都無法做,什麼都做不到,一旦呼叫我的思念退化、消失……我也會,』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也會消失。』

『妳……妳……』

『所以不要再自己痛苦下去了。若是真正想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記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我已經……』

最後那句話沒有說完,但從後門穿過大廳吹向宮外的風已將語尾帶入各自的手心。

媽祖婆看著神像前薄幕般的煙霧被風挾帶出門,露出霧後完整面容的女性神祇那沈靜溫柔的線條,竟然淡淡地、滿足地笑了。

『原來我生作這個模樣啊。』







那之後誰都沒再見過媽祖婆。

不知道去了哪裡,只有廟埕前一樹白花孤零零掛在枝頭迎風。

世事好像有變,卻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媽祖婆的話其實沒有完全解救他的痛苦,卻讓他開始從頭思考起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

有很多東西被他忘記,然後又想起來;有一些疑問曾經找不到解答,這時候轉過頭去想就發現答案離自己其實很近。

──這人世間有足多事情是耗費整世人生命也想不盡、想不透的。遇上時記著、放著,就算(勿會)記啊,但總有一天你會熊熊想到,然後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發現答案……

──為啥媽祖婆會給他雲紋、為啥媽祖婆始終一句解釋都不給、為啥會是那蕊紅花?為啥、為啥……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越來越少管到人類在做什麼;土地雖然沉默無聲,但也正是這份無聲讓他能有個平復的空間。

就讓人類的紛爭由人類自己去解決吧。

什麼都不想管;他袖手默默看著當年的幼小人類隨著時間慢慢長大,一次次被打被欺侮、一次次逃來媽祖宮、一次次哭泣的臉龐。

時間究竟能不能抹平傷痛,他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時間可以帶走人類的記憶,忘記傷害、忘記傷痛……忘記承諾。

他問過那個幼小的人類為什麼還要一直往這裡跑,受到傷害、受到欺壓應該直接找自己爸母出面才對,為什麼卻不告訴爸母,反而要跑來這個沒有理由、沒有藉口替他出面的地方。

幼小人類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傻傻地回答:「我不知道耶。」

「按呢我幫你蹔 死怹那幾個按怎?」他點起菸,一笑後故作平靜地反問這個瘦弱小孩──惡意地、卑劣地、別有目的地問。

孩子卻搖頭,累得快死了的說不。

「不要。反正,告訴誰都沒有用──爸媽……有自己的事情要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教官、老師……應該可以找到人幫我吧──你不可以揍人,會被警察抓去關!」

──會說這種話不是在撒謊,就是自視太高;人類不只皮軟骨頭硬,連嘴巴都很硬。

他冷笑一下踩滅菸頭,心情更壞地惡聲吼叫著趕走人類孩子,然後發現不管吼多少次,幼小人類都會回來;而同樣地,無論人類孩子在他面前晃多久,他也能無視孩子自己去五斗櫃中拿藥的行為。藥香淡淡地傳來,就像媽祖宮的香爐中漸漸稀薄的煙繞在心頭;這是一種很痛、很難過的氣味,沈澱在宮廟中揮散不去。

他無視著一切,直到妖怪們再也受不了人類越來越猖狂的行為,躁動起來時才起身離開辦公桌。

『攏給我乖乖惦著少亂動!』

妖怪聚集在廟埕前躁動,異變在它們身上流傳,曾經美麗的細身魚此時已因脊骨變形而凸肉暴眼、鳥妖的羽翅無毛而蛇族丁口稀少。白花因怨氣凋零;他叼著菸緩緩環視這些妖怪,無法抑制心中湧生的荒謬感。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是人類!是人類害咱變作按呢!』

『咱原本不是按呢的……』

『這片土地原本也不是按呢的!』

『阮不要繼續下去……會死、一定會死的啦!』

『水足垃圾……』

『空氣也變壞啊;人類一直一直在田裡撒毒藥,也一直一直飼雞豬鴨魚毒藥,再按呢下去,咱就要無食物可以吃了!』

要怎麼辦的聲浪在妖怪群中騷動起來,移向西方的日頭不說話,只投下微弱的紅影和他口中那支菸爭光。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離宮廟有段距離的遙遠大路彼方,隱約傳來縣議員候選人宣傳車的廣播:為著咱幸福的將來!為著咱的子孫!投資科技園區!投資開放貿易!投資……投資二號縣議員候選人陳XX就是在為咱的未來、咱的幸福打拚!

──然而,到底什麼啥是幸福?自己要的、別人要的幸福是啥?為何過了近百年,人類還是找不到幸福在哪裡?

他回答不出來,只能拿下菸長長吐出一口菸圈,疲倦地說:『那是人類自己的事情。』

六子立刻朝他投來吃驚的眼神,他搖搖頭,粗魯地抹臉,任妖怪們炸開的不滿聲塞滿耳朵。

『你的意思是叫咱啥攏不要做,乖乖等死嗎?』

『你講玩笑的吧!』

『為啥咱要按呢屈服於人類腳下?』

『古早以前咱也是和人類平起平坐的啊!』

『我不要繼續被人類欺負下去啊!大人你自己摸著心想看看,你的囝不也是死在人類手中嗎?為啥你還要放任人類繼續傷害咱!咁講你已經忘記這件事情啊?』

──他的囝仔。

他抖了一下,長壽菸落下一段灰燙到自己的手,心內有股複雜的心情立刻隨著痛覺蔓延開。

──『若是真正想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記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

──哪有可能忘記。卻不知該如何把這種心情說出來。

他只好繼續搖頭,踩滅菸頭重新點起一根長壽菸。

妖怪們再次炸開聲浪,指責起特定對象。

『一定是因為那個經常來找大人的那個人類囝仔的關係!』

『大人不可以被人類洗腦啊!』

『人類、人類是這呢奸巧又貪心!若是繼續放任人類侵佔咱的生存地,將來總有一天咱會全部死在人類手頭!』

『大人想想你那個囝仔啊──!』

『好啊,惦惦。』菸頭迅速燃起鮮亮光芒,他望住那點紅光,忽然想起那個人類孩子,『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大家先返去等我的消息。』

默默說著「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的人類小孩;明明就一點力量都沒有,不斷被打、不斷哭泣,就算求援也被無視的孩子,卻總在擦完藥以後又站起來,自己走出去。

如果自己也能有這種勇氣──他靜靜望著曾開滿白花落成雨的老樹,思索起勇氣、人類和土地。

『……你打算按怎做?』

『不知。』

『你這個白痴!』六子在最初的錯愕過後,立刻暴吼起來,掐住他的脖子發出嘶聲,『你知影你在說啥嗎?』

他有一瞬間想笑著說不知,但被搖晃一陣子後還是選擇拍拍六子的肩膀。

『總會有辦法的。』

這個回答顯然沒有比不知還好,但至少六子不那麼生氣了。

大蛇苦著臉很哀怨地抱怨:『人類真的很討厭。到底為啥會變作按呢……賣地、改建、工廠、污染,我再也不幫人類處理賣地的事務了。土地明明就是無價值的東西啊!』

是啊,土地本來就是無價值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個種族可以為土地設定價值,就跟水和空氣也標價不了一樣;他不懂人類社會的經濟,也不了解何以人類能夠無視土地、水和空氣的腐爛而不動心。所有生命都一樣,從什麼地方出生,就會在那長大,然後在那死亡;但若從最初立足的地方就腐爛、無有了,成長和死亡又怎麼能期待它的來臨、未來又要怎麼開始?

一定有人可以了解這個道理的,他樂觀地想,若是找到這樣的人,妖和人類之間的生存平衡也就能找到。只是沒幾天後他就發現自己仍是想得太少──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對妖都想得太少。

那個複雜的社會結構、世界經濟的模樣他摸不清、想不通,從政治開始一連串「追求幸福」的口號一直到「錢多就是幸福」的思想過程中,參雜太多他插不入手的環節,就算是六子學會人類法律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正在失序脹大──人類已經忘記這世界上還有妖的存在,就像他們已經忘記神明的力量。

神明不被期待、妖們不被思念,被忘記的對象就影響不了任何東西;所有的人類猶如走在沒有陰影的白熾燈下,背對著所有妖們和神靈奔向世界。

然後,找不到平衡、看不到未來的妖們開始暴動。一個人、兩個人……那些少數仍然對妖有思念的人類被妖們殺死,而當他在某天憑著股衝動救下差點死於妖們手裡的幼小人類時,他才發現妖們的怨怒也如人類拓開幸福所產生的問題那樣不斷脹大。

只是這樣的怨怒中有很大部份,是和他一樣來自對人類的依戀。

過了幾天,第二次阻止幼小人類落溝、為了阻止妖們暴動而受傷近死的時候,他終於願意承認自己仍對人類有依戀。

那是最初的、最美的夢想──他喜歡人類。

不管中間出了多少風雨、多少挫折憤怒,也許是這個還抱在手心的人類孩子就算忘記為什麼要來找他,還是不斷跑來媽祖宮的承諾軟化了他、也許是媽祖婆離開前說的思念,啥攏好。

他不想要繼續留在這裡,讓人類的行為一吋吋打碎那曾經有過的美麗記憶。於是他選擇帶著妖們離開,讓那個記憶、期待或思念繼續留在過去;而後在那蕊思念的紅花盛開時摘下它,珍而重之地送給那個哭著對他說:「我來陪你、我相信」的孩子。

美麗的、最初的──思念開作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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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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