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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 念芳菲(已完結)[G](古風短篇 鬼差X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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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溫 發表於 2021-12-11 2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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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之一 暗香凝(上)


南方島嶼的四季並不分明,微冷的二月天,仍舊芳草綿延,滿山遍野的綠樹紅花,阡陌水田新苗嫩翠,同雨霧暈成一片氤氳春色。
然而牆外春色如何,盡與徐家古厝的芳菲院無關。
小橋流水花影重,久遠的時間裡,確曾有過這樣的風光;往後三百多年,此處從來僅有荒煙黃土,枯黑枝條蔓生,襯著斑駁褪白的磚牆,恍若冥府地界,沉肅冷清。
當真一絲生機也無。

每當這個時節,蔓蔓總喜歡提著酒,帶兩樣點心,坐到屋脊上遙望遠方海市蜃樓般的城鎮,又是一年花開,戰亂結束後,人間生活變化極大,高樓平地起,四處燈火輝煌,雖是吵鬧了些,倒也令她不若頭幾年那般難熬。
喝了口徐家小輩孝敬的梅酒,伴著清潤雨絲,她閉上眼,大約是活得太久,思緒總是遲鈍而反覆。
有時候她想,那個人的面容其實幾乎記不清了,所有過往糊成漫天飛舞的猩紅花瓣,回憶起來依舊驚心動魄,椎心蝕骨地疼──但她已經記不清了,他的笑,他溫暖的嗓音,促狹的性子,好似一日淡過一日。
她不過就是憑藉那句單薄的承諾,彷彿要和他置氣似地,偶爾在徐家小輩們身上尋找他的影子,然後,執拗地繼續等下去。
清醒的時候覺得傻得無藥可救,渾沌的時候,竟也開始嘲笑自己。

老舊的木門吱呀響起,她並未立即轉頭,而是嘆了口氣。
「小阿衍嗎?跑來我這兒,是又和你父親吵架了?」
來人許久沒有開口,她奇怪地側眸看去,只瞧見一截竹月色衣袍飄飛,男人頎長的身影立在雨幕裡,從容而安然,她渾身一震,酒瓶驀地從手上鬆脫,骨碌碌地滾過屋瓦,最後哐啷一聲,落下屋簷,碎了一地。
她自屋頂躍下,倏地逼近那人。
「……阿恆?」尾音微微發顫。
同樣的竹月色青衣長袍,眉目疏朗,如同許久以前,朝她粲然一笑,青陽融雪,陌上花開蝴蝶飛。
然而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只是安靜地與她對望,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一身溫潤如月,帶著地底幽寒的氣息。
這些年,蔓蔓見過無數相像的人,錯認過無數次,愣了愣,很快收拾好心緒,男人腰間那塊玄色令牌,以及手上提的引魂紗燈,很容易便分辨出他的身分。
「……冥府來的鬼差啊,」她彎起唇,有些蕭索地笑了,「終究是有這一日。」
紗燈亮起青色光暈,將男人的面容映出幾分森然。
他淡聲道:「姑娘請吧。」
蔓蔓閉了閉眼,正要傾身,濕涼的空氣陡然起了變化,混入一絲腐朽的味道,她蹙起眉頭,向後退了半步,避開越發迫人的火光。
「雖說你職責如此,能否打個商量,」她說道:「你那盞燈,先用在別的地方,可好?」
「姑娘為天地化生的精魅,若未傷人性命,本不該出現在生死簿上。」
引魂燈未滅,鬼差輕柔的嗓音似是勸解;蔓蔓揉了揉額角。
「我並非想傷人性命,」她頗為無奈,「徐道思的死,是她和她家弟弟修習禁術惹的禍,他們為了避人耳目,跑到這座院子來作法,我不過是出手打翻祭壇罷了,可惜那孩子有心臟病,不經嚇。」
大約聽起來太像辯解,男人神色未變,依舊無動於衷。
腐敗氣息漸濃,蔓蔓嘆了口氣。
「你若不信,可以問問她弟弟。」
男人微愣,「什麼?」
「徐道慎,」她嗓音逼緊,「──他來了。」

黃土沙塵隨術法揚起的狂風滾滾翻騰,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蔓蔓抬袖擋了擋,粗礪的嚎叫聲劃破空寂的院落,似哭似笑,似悲似喜,聽起來毛骨悚然。
男人不疾不徐的模樣總算起了一絲波瀾,他訝然道:「這裡竟有兇厲?」
「有,新鮮得很,冥府自然還不曉得,」蔓蔓冷笑,「好了,小朋友先一邊兒玩去!」
她將他用力一推,正好避開迎面襲來的利爪,泛黑的指爪帶著可怕的腥氣,煙塵中現出青年猙獰發青的面孔,尖嘯著撲向她。
「徐氏後人又出這種敗類,我順手替你家祖先收拾了!」
佈滿銳刺的枯黑枝條從長袖中竄出,有如靈蛇盤旋,瞬時纏上了兇厲的身軀,那厲鬼的靈力卻比她預想的要強,周身黑氣猛然爆發,一下子將枝條震成數段,他詭笑著,從懷中拿出一只鮮紅的玻璃瓶用力摔碎,血腥味頓時四溢。
潑灑出的鮮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匯聚又分散,圍繞著蔓蔓蜿蜒成繁複的圖陣。
方圓之地陡然升起漫天的血霧。
「朱砂陣?」蔓蔓變了臉色,「徐道慎,你怎麼敢──」
她的嗓音驀地拔高,似是要化作厲鬼般恨聲,整座院子與她的憤怒起了共鳴,無數枯枝藤條抽長蔓延,惡狠狠地刺向那團黑色的影子……卻在貫穿他之前,紛紛落了地。
力量耗盡,她殘破的靈魂終是承受不住。
朱砂陣過於陰損,取人內丹,毀人魂魄,當年她便是著了道,才失去靈元,差點魂飛魄散。
沒承想,三百年後,竟又遭遇一回。
而這次,沒有人悲慟地大喊她的名字,沒有人不顧性命闖進陣裡陪她,也再沒有人,竭盡所有,為她承受陣法的傷害……
她慘然一笑,抬起手,拚著最後的清明和僅剩的靈力,傳了道訊息給徐家當家。
失去意識之前,一道劍芒破開了幢幢鬼影,在這漫天艷紅血霧裡,開出一朵純白的花。
就彷彿是,她原本的模樣。

──開在山間林地裡的一朵白薔薇。

本文最後由 溫溫 於 2021-12-26 18: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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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15 21: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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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暗香凝(下)

即便化為人形,她也永遠都是一身白衣,被寒霜凍住似地皎潔凜然,唯有唇色一點粉紅,似笑非笑,堪愛復堪傷。
夢斷香消,蝶影碎在幽暗的夜裡,再次睜開眼睛,便僅餘下悵然傷懷,宛如窗外無聲細雨,綿綿無絕期。

花了片刻讓靈識緩緩歸位,蔓蔓從榻上坐起身,驚奇地感知到靈力流轉無礙,魂魄的裂縫竟已經修補好了。
她蹙起眉,正疑惑間,竹月色的身影翩然出現在眼角餘光裡,男人挾著細碎雨水,走到床邊,垂眸望著她。
「醒了?」
「……你真奇怪,竟在我身上浪費靈力?」她喃喃道。
「我該渡化妳,而非看著妳魂飛魄散。」
眉頭蹙得更深,蔓蔓有些迷惑地偏頭,收起引魂燈後,眼前的男人清潤如玉,爾雅溫和,曉月盈盈照芳菲,這身氣質確實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身分……然而她並沒有忘記他此行的目的。
她抬手壓了壓額角,轉而問:「徐道慎……那個兇厲呢?」
「跑了。」
她又是一愣,來不及細問,木板門轟然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將兩人嚇了一跳。
一群人衝了進來,十多歲至四、五十歲不等,男男女女,每個人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甚至還有掛了眼淚鼻涕的,爭先恐後地趴到她的床榻前,用誇張的音量大喊。
「荊姑娘!」
「荊姑娘啊──」
「荊姑娘您沒事吧!」
「吵什麼?」蔓蔓看到這些哭鼻子的傢伙便覺得頭疼,語氣仍舊不自覺放軟了些,「小朋友怎麼都來了?」
「我們好擔心您啊──」
「荊姑娘這次真的嚇壞我們了!」
她環視人群,推開小女孩直蹭過來的小圓臉,無奈地問:「徐巖呢?知道他家出事了嗎?」
「當家……當家他接到您的傳訊,剛才有過來看了一下,後來說要跟其他家人追查徐道慎的下落,就先走了。」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囁嚅地回道。
蔓蔓不是太意外,只淡淡地「嗯」了聲。
其他人卻仍是著急,七嘴八舌又圍了上來。
「荊姑娘,別管這些了,您真的沒事吧?哎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嚴重……」
「就是說啊,那是什麼鬼陣法啊,怎麼能將您傷成這個樣子!」
「嗚嗚嗚,阿慎堂兄是壞人!」
「陣法……」想起這件事,蔓蔓的怒火再度被點燃,咬牙切齒地罵道:「該死!一定是上次他們姊弟倆一塊過來時偷偷畫的陣,我就不該這麼輕易放過那臭小鬼!」
她用力一拍床板,陳年灰塵簌簌落了下來,忍不住提高音量,「徐道思死的時候就交代徐巖把那傢伙給我盯緊了,結果呢?」
「荊姑娘息怒啊──」
一眾大大小小關切的眼神讓她稍微冷靜了些,她深深吸了口氣,而小女孩終於成功地巴上她的腰,黏著不放。
「罷了,跟你們這些小輩說又有何用?」她緩了緩語氣,揮手趕人,「好了我沒事,都散了吧,別想藉機在我這裡躲功課!尤其是妳徐道圓!」
她不客氣地戳了戳跟前小女孩軟糯的臉頰。
「荊姑娘……」
「吵死了,滾!」

徐家小輩們依依不捨地離開之後,靜靜候在一旁的男人探詢地看著她。
「……荊姑娘?」
「嗯,那些小孩兒都喚我作荊姑娘。」蔓蔓憊懶地應道。
他點點頭,溫聲勸道:「荊姑娘,莫動怒,妳應當知道妳與兇厲只有一步之差。」
「差在哪兒?有時候我自己都要分辨不清了。」她彎起唇角,不無諷刺地道。
「差在妳未有壞心。」
「這麼看來,你是相信我了……呃,小阿衍?」
她驀地一頓。
大開的木門前,站著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大男孩,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的樣子,春寒料峭的天氣,只穿了單薄的T恤牛仔褲,提著兩袋行李,巴巴地望著她。
「你怎麼還在?沒跟其他人一道走?」她訝異地問。
「我不放心妳!荊姑娘,我──」他十分警戒地瞪了男人一眼,拋下行李擠到她身邊,小聲地說:「我看見他的令牌了,他、他是那個……」
蔓蔓有些好笑,「我知道。」
「可是……」見她不甚在意的模樣,他似乎有些不解,糾結地又朝男人瞥了眼,堅持道:「我不管,我跟父親說了,我這陣子就住這裡了。」
「小阿衍……徐巖有答應嗎?你該不會又只傳訊息給他而已吧?」
「荊姑娘,妳別趕我。」他固執地說。
「唉,這樣又得跟他鬧得不開心了,」蔓蔓有些煩惱,卻拗不過眼前年輕的孩子,「……罷了,隨你吧。」
徐道衍開心地咧嘴笑了,看起來有些傻氣;他轉身,正要去撿行李,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不斷偷瞄旁邊那道安然負手而立的頎長身影。
「不過話說回來,您……」他竟猛地湊上前去,左右打量男人的面容,「跟我長得還真像,該不會是我家哪位祖先吧。」
蔓蔓無語半晌。
「你剛才不是還挺怕他的?」
「嘿嘿,好奇嘛,」他摸摸鼻子,傻笑幾聲,「荊姑娘,我先去隔壁房間放行李,妳……有什麼事記得叫我。」
蔓蔓懶懶地揮了揮手,那孩子才提起行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房間,不忘殷殷囑咐:「一定要叫我喔!」
當真令人頭疼得很。
她煩躁地下了榻,望向另一名麻煩人物。
「這位……鬼差大人?您……」
還有什麼事尚未了結?
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他便看著她,兀自開口問了。
「冤枉未申,大仇未報,餘情未了,敢問荊姑娘的執念為何?」
他的嗓音寬厚而溫煦,墨黑的眼眸不染塵埃,澄澈得能看清裡頭的柔軟,夜雨帶著絲絲寒意,燈火朦朧,幾乎要逼出人的眼淚。
「……你幫不了我的,」蔓蔓轉身,跨出房門時頓了下,輕聲道:「若不是想收我魂魄,便早早離開吧,別在我這兒浪費靈力了。」

翌日,雨仍舊清冷冷地下著,不曉得是否因為重傷初癒,或者什麼其他的緣由……蔓蔓有些萎靡不振,魂魄透著莫名的倦意,竟是失了到屋頂淋雨賞春的雅興。
幸好,如今時代不若從前,她總是可以找到打發時間的法子。
對蔓蔓而言,時代變遷帶來最大的好處,大約便是無需踏出芳菲院,也能看遍世界的大山大水──只要打開電視;她取出小阿衍買來的清酒,配上一盤薄鹽毛豆,興致勃勃地看螢幕裡那些年輕孩子們雲遊四海,色彩鮮艷的異國小鎮,皚皚白雪覆蓋山頭,一大片嶙峋怪石鋪成的冰原,都是她從前不曾想像過的景色……
「荊姑娘。」
氣質溫潤的男人冷不防在她身邊落座,對比他的平靜,她卻是一口酒差點吐出來,她擦了擦嘴角,目瞪口呆地叫道:「鬼差大人!」
他泰然自若地道:「昨日我尚有些話,想對妳說。」
「哦,什麼事?」
「荊姑娘,妳已在這院中守了三百多年,我昨日問妳有什麼執念,是真心想要幫忙。」
「……我也是真心的,你當真幫不了我。」
蔓蔓扶額,是她失算了,冥府的鬼差豈是她一句話便能打發的。
男人卻彷彿未曾聽見她的拒絕,照樣對著她長篇大論了一通道理。
「若是有冤枉,在下可以略盡棉薄之力為您奔走;若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仇恨,斗轉星移,人世已過數十載,您的仇人大抵已經死了;若是餘情未了,那就更該放下執念,步入輪迴,轉世之後,才有機會遇見故人啊……」
「說完了?」
他說得越多,越是懇切,蔓蔓越是面無表情,她深吸一口氣,十分體貼地抬手,指引他方向。
「大人,門在那裡,慢走不送。」

過了幾日,烏雲仍舊沉沉壓著天邊,水霧卻淡了些,乍暖還寒的天氣。
蔓蔓屈起腿坐在屋頂上,白鷺鷥在田畦間競相追逐飛舞,麻雀落在屋簷一陣喧嘩,潮濕的霉味混著泥土的清香,東風染盡三千頃,綠波春浪滿前陂,一派閒適平和的景象。
木門輕響,那抹竹月色的身影又再一次打破了她的安寧。
「荊姑娘。」他仰頭望著她,依舊是那般不慍不火的態度。
「……鬼差大人。」
「您還是聽我一勸……」
「大人,」她閉了閉眼,簡直鬱悶到了極點,不客氣地諷刺道:「你不收我魂魄,也不離開,究竟想做什麼?你不無聊嗎?」
「無聊?」男人愣了下,卻是十分誠摯地向她解釋:「姑娘與我相識不久,許是不知,友人皆知我愛花成癡,荊姑娘既是花鬼,便也位列群芳,若能與姑娘相交,替妳完成心願,又如何會無聊……」
「滾!給我滾!」
三百年來,她自認脾氣收斂不少,不再輕易為小事動怒,這人竟是兩句話便引得她破了戒,按理花鬼是不會被活活氣死,然而她這一刻著實有些不確定。
枯黑藤蔓輕微顫動,彷彿隨時要暴起傷人;蔓蔓氣得閃身回房,碰地關上大門。
「我怎地就沒看出他是這麼囉嗦的傢伙!」

又是一日。
雨雲終於散乾淨了,一彎月牙高掛,迢迢星河爍銀光,蔓蔓從裡屋漫步至芳菲院,便見熟悉的身影負手立在荒涼的院落裡,自在地欣賞天上難得的美景。
再次看見他,蔓蔓實在是也沒有脾氣了。
她對著如水夜色長嘆了口氣,靜默片刻,終於妥協。
「我告訴你,你便會放棄,別來煩我?」
「若當真非我能力所及,我便放棄。」他溫聲應道。
「那好吧,」她伸手,指著圍牆邊竹枝零落的園圃,「你瞧見那一排薔薇架了嗎?我在等薔薇花開。」
說出口的剎那,往事不期然湧上心頭,所有的細枝末節,她幾乎都要忘光了,唯有那一句承諾,她總是記得太清楚。

「……有一個人答應過我,待滿院芳菲,他便會回來。」

然而,年華似水匆匆流逝,任牆外如何東風拂柳,落花飛絮,芳菲院裡,愣是數十載如一日的枝條蕭瑟,只有一縷暗香,兀自茫茫等待,執著人間。

「因為他一句話,妳在徐家守了這樣久的時間。」
男人言語間有一絲疑惑,蔓蔓垂下眼簾,遮去其中的痛色。
「你怎地不說徐家忍讓我這樣久的時間?」她語氣平靜地道:「他們如今尚且願意遵從祖訓,指不定哪日小輩們頓悟了,發覺我就是個佔著他家古厝不走的纏人妖怪,便將我渡化送進輪迴,那我也無能為力。」
「妳嘴上這麼說,仍是對徐家後人多有迴護。」
「人呢,須得知恩圖報,我雖是花妖……不,如今只是沒用的花鬼,卻大約比許多凡人都還要懂得這個道理,我和他們祖輩的恩怨,是我和他們的事,與這些小輩無關,」身後的屋子裡亮著一盞燈,柔和而溫暖,像是那個傻孩子靈魂透出的顏色,她輕聲說:「更何況,孩子們還是挺可愛的。」
男人靜了一瞬,柔聲道:「原來荊姑娘,是位很明事理的花鬼啊。」
蔓蔓笑了聲,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冥主大人賜名惜華,憐惜的惜,韶華的華。」
「是個好名。」微彎的眼有如天上銀鉤,盛滿經年的霜華與念想,她望著他一身青衣,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光凝素錦花滿山的清晨。
「惜華,這麼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許久的桂花釀,咱們就著月色對飲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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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16 19: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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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花影重(上)

蔓蔓躺在屋頂上看了一宿星辰,故人依稀在,舊日芳菲遠。
她喜歡看人間景色,世間萬物對那人而言似乎都是有趣而新鮮的,即便是相同的夜色,他也總能體會出特別可喜之處,說與她聽。
他或許會說:「夜色沉涼,天河卻更加燦亮了。」
又或許說:「今日的風暖和多了,定是為了叫人不辜負如此良辰美景。」
她想,那人確然活在她的記憶裡。
只是年歲漫長,有時候,她覺得那個他,也漸漸地不那麼像他了。

東方將白,雞鳴破曉,各戶人家紛紛有了動靜,狗吠、車聲、流水聲,交織出新一日的凡間紅塵。
蔓蔓從深刻的悵惘中驚醒,蹙起秀眉傾聽一陣……
今日的響動委實過於近了些。
她起身,往前埕的方向眺望,卻是一愣。
徐道衍那孩子,也不知去哪裡弄來一輛小貨車,載滿各色花木,正勤快地搬進旁邊的芳菲院。
她立即從屋頂輕飄飄地落到徐道衍身旁,嚇得他差點失手摔掉手裡的兩盆含笑。
蔓蔓顧不得安慰他,不解地問道:「小阿衍,你這是在做什麼?」
「啊,那個,鬼差大人叫我過來幫忙的……」
他暫時將花盆放下,拍拍胸口安撫跳得太快的心臟,有些茫然地說:「他讓我去花市買了一些花,說要種在院子裡……可是,這裡不是被下了禁制?種得活嗎?」
「……」
蔓蔓掀了掀唇,半晌說不出話來──果然又是他!他究竟想要做什麼?她腳跟一旋,信步走進芳菲院,在光禿禿的假山一側找到那個我行我素的傢伙。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她打從心底,用上十二萬分真誠地問道。
而她得到的回應是──
「種花。」
「……」
她深吸一口氣,隱忍地咬緊牙根,袖中藤蔓蠢蠢欲動。
卻見惜華絲毫不曾發現她的怒火,逕自蹲在地上,將一盆含苞待開的茶花轉了半圈,審視了片刻,又將花盆往右邊挪了半寸,才拍掉手上的泥土,慢悠悠地回答她的問題。
「我雖不曉得妳等的那個人……他是否能夠守諾歸來,然而,使這座園子恢復生機,我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她試圖和他講道理,「我說,你應當知道徐家法術是什麼樣的吧?這兒被下了禁制,連一根雜草都生不出來,你──」
「妳放心,我不會讓這些花木枯萎的,」說話間,他竟伸出手,先用靈力包覆住方才整理好的一塊園圃,再將迎春花小心翼翼地從花盆移植過去,一面滿意地說道:「冥主大人說過,我上輩子大約是花匠,種什麼活什麼。」
「在這座院子浪費自己的靈力,你是不是有病啊!」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亂來的舉動,終於被迫放棄那無用的修養,氣急敗壞地朝他大吼;那傢伙聞言先是愕然地抬頭瞥了她一眼,而後居然彎起嘴角笑了,惹得她克制不住又罵了句,「被罵還笑?你是真有病吧你!」
惜華仍是一貫地平和,不疾不徐又種了一片的矢車菊,蔓蔓瞪著他無動於衷的側臉,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真不走?」
他拿起鏟子鬆土,溫和地回道:「我既上來這一趟,至少也要帶走徐道慎。」
這席話令蔓蔓一時語塞,這幾日光是煩他,倒是將徐家的大麻煩忘得很徹底。
「……你這樣,我確實無話可說,」她環著手,心裡還是頗為鬱悶,發牢騷道:「你當時怎麼就讓他給跑了?」
「妳不是被困在朱砂陣內嗎?」他拍掉手上的泥土,站起身來對她道:「荊姑娘,我是想渡化妳,並不想看著妳魂飛魄散。」
蔓蔓望著他一臉正色,忍不住長嘆了聲。
「惜華,一定有人說過你很耿直吧?」
「嗯?」
他呆了呆,似乎不理解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卻還是回道:「有?」
「求你記住了,那是在罵你呆子。」
「……」

不過須臾,荒涼空寂的芳菲院已然面目一新,久違地多出幾分新顏色,百花待開,青草芳香,濕潤的氣味沁人心脾,惜華將兩株粉橙色的九重葛吊在屋簷下,隨風搖曳的模樣,甚是可愛。
凡間景緻與冥界雖是大相逕庭,然而無論身在哪一處,只要伸手觸摸土地,感受眾生萬物的脈動與生機,心中就能平和安定。
自他有記憶起,一直便是如此。
欲使春色歸還芳菲院,更如同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念想,沉眠已久,不單為了荊姑娘,只是起心動念,宛如驚蟄的雷聲,於是便著手做了。
搬完各色大大小小的花盆,那名年輕的徐家後人擦著汗走進院內,靦腆地對他笑。
「大人,我都搬進來了,還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辛苦你了。」
「荊姑娘呢?又到屋頂上了嗎?」
「嗯。」
那孩子似是還有話想說,原地躊躇了會兒,小心翼翼地蹭了過來。
「那個,鬼差大人……謝謝您,沒有將荊姑娘帶走,」他抿了抿唇,「雖然可能只是暫時啦……」
感受到他忽而低落下來的情緒,惜華好奇地問:「你很怕我將她帶走?」
「荊姑娘對我們真的很好,這些年,不知救了我家上下多少條性命……包括我的命,也是她救回來的,」徐道衍有些急切地說,頓了下,不禁嘆了口氣,「幾年前,道慎堂兄就是個不成材的傢伙,跑去招惹了後山竹林裡的大妖,道思堂姐不敢跟長輩說,便來求我一起去救他……卻也不是那位的對手,」他輕笑了聲,「若不是荊姑娘趕來,我們三人的命,早就折在那裡了。」
惜華沉默片刻,問道:「你可知道她是花鬼?」
「知道,我們徐家人都知道……可那又如何?荊姑娘,就是荊姑娘啊。」
年輕孩子的嗓音裡帶了一絲絲憤慨,惜華聞言,便知道他想岔了。
「你誤會了,」他平靜地解釋,「我的意思是,既知道她是花鬼,你們便應當了解她要修回妖身有多困難,卻不曾想過了卻她的心願、讓她安心離開,或許才是為了她好,反倒是荊姑娘長留在人間,守著一方小宅院,還得不時為了徐家冒險奔波……你說,這麼做,究竟是為了誰呢?」
他語氣雖淡,言辭卻有幾分凌厲。
「是為了荊姑娘自己,為了你的不捨,還是為了徐家?」
「我……」徐道衍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我……」
惜華拍拍他的肩膀,生死起滅,因果輪迴,看不開的人比比皆是,何況是這樣年輕的孩子。
他不再多言,留他獨自去想,拿著鏟子走到牆邊的薔薇花架,仔細端詳著這片園圃的景況,虧得這麼多年,竟還未腐朽倒塌,只是零散掛著成團枯枝,雜亂無章。
靠得越近,詭異的感覺越是強烈,他知道這座院子被下了禁制,卻不知為何,薔薇花架下竟有其他術法的痕跡,極隱密地藏在徐家的結界裡,像是……像是從前一種令冥府有些頭疼的禁術?
他俯身,伸手欲查探,指尖碰到竹枝的剎那,一道強烈的白光猛然撞了過來,他下意識地抬袖擋了擋……再睜眼,荒蕪破敗的景色全然變了模樣。
磚牆紅如新,小橋流水綠楊煙,芳菲院內,滿院芳菲。
猩紅花瓣漫天飛舞,生滿銳刺的枝枒瘋長,穿著前朝服飾的人影圍在四周,他卻無心細看,眼裡只見得那名他近來十分熟悉的女子,青絲凌亂,一身素衣被血浸得艷紅,半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一個已無氣息的男人。
「阿恆──阿恆──」
痛徹心扉的哭喊縈繞在耳畔,一聲比一聲淒厲,哀哀欲絕,令他眼角濕意隨之蔓延……究竟要經歷些什麼,才能有那般刻骨銘心的痛楚?
驚心動魄的景象漸淡,轉眼逝去,惜華踏出幻境,卻又是一愣。
女子那身衣裙再度變回素白如雪的模樣,跪坐在他面前,秀麗的面容慘白,杏眼圓睜,視線穿透他,彷彿看見另一個人,渾身不住地顫抖,難以克制的驚懼。
「……荊姑娘?荊姑娘!」徐道衍蹲在她身旁,扶著她的肩膀,著急地看向他,「鬼差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惜華回過神來,不禁愕然。
「難不成……妳也看見了?」
「看見什麼?大人,荊姑娘她這是……」
話尚未說完,徐道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望著猛然起身的花鬼。
「好痛……荊姑娘?」
「別碰我!」她腳步踉蹌,滿臉悲愴,神色竟狀似瘋癲,「你們都別碰我!滾!給我滾!徐家的人沒有一個是好人!」
「荊姑娘……」
她忽然厲聲喊:「你們怎麼可以騙我──」
枝條如長鞭揮動,兇猛地抽向離得較近的徐道衍,沒有料到她會暴起傷人,兩人俱是一驚,徐道衍僵在原地,幸好惜華反應過來,左手立刻凝結靈力,青色的光暈拍開藤蔓,驚險地擦過徐道衍的臉頰,只劃出一道淡淡的紅痕。
他大喝,「荊姑娘!」
「……」
她呆了呆,似是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面色青一陣白一陣,而後變得頹然,一甩袖,自兩人面前消失無蹤。
惜華感知到她尚留在古厝裡,並未離開,稍稍放下心來;他伸手拉起那孩子,想了想,開口問道。
「唔,阿衍?」
「……是?」
「荊姑娘曾說她和你家祖先有些恩怨,你曉得是怎麼回事嗎?」
「啊……這個,我,我其實也只知道一個大概……」
徐道衍深吸一口氣,先是定了定神,才緩緩說道:「三百多年前,徐家有一位叫作徐知恆的年輕當家,和荊姑娘兩情相悅,然而他……也不知怎地,突然生了場重病,他弟弟為了救他,卻將荊姑娘騙到這座院子,指使家人佈下朱砂陣,想取她的靈元救徐知恆,你也知道朱砂陣……」
他嚥了嚥口水,有些艱難地說:「別說靈元了,連魂魄都得一起毀了。」
「嗯,後來呢?」
「後來……後來,徐知恆拚著全部的修為和性命,替荊姑娘擋了陣法大部分的傷害。」
惜華怔住,不覺脫口道:「那麼,他豈不是……」

──魂飛魄散。

兩人一時沉默,俱是不忍將這四個字說出口。
花鬼悲涼的哭喊猶在耳邊,惜華頓覺這世上許多緣分,相思了無益,著實有些殘忍。
揉揉眉間,他瞥見那孩子一身狼狽,很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遂溫言安慰。
「阿衍,荊姑娘今日受了刺激,並非故意打傷你。」
「……我曉得。」
徐道衍望著他,愣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什麼,驀地彎起眼眸,笑得乾淨明亮。
他真切地對他道:「鬼差大人,謝謝您。」
惜華見他的笑容並非勉強,便點頭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她。」

本文最後由 溫溫 於 2021-12-20 00: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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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20 00: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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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花影重(中)

木門微響,庭院深深人悄悄。
那抹白色的影子坐在屋頂上,一如以往,獨自消磨漫漫流年;她環抱著膝頭,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面容辨不出悲喜,只是茫然地凝望天邊逐漸成形的雨雲。
惜華飛身一躍,輕盈地落在她身邊。
似是早知他會來,又似乎是什麼也不在意了,她一動也不動地任由他盤腿坐在身側,良久,微啞的嗓音才輕聲響起,飄散在空氣中。
「我今天差點傷了無辜的人。」
又靜了一陣。
「惜華,你想幫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其實並不想活得這麼明白,我的執念也好,這座院子的禁制也罷,你能不能……」音調終是克制不住地發顫,有一絲哽咽,「你能不能……就這麼離開,算我求你了?」
「荊姑娘……」
「你不離開,我……」
「我若不離開,」他輕嘆,「妳甚至願意跟我回地府嗎?」
她緩了緩,道:「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看出什麼?」
「若你真要將我帶走,我恐怕也不會反抗。」
惜華默了半晌,溫聲道:「妳只是累了。」
「是啊,是累了,」她伸手擋住眼睛,寂寥倦意幾乎要透出靈魂,「確實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著,既然你出現,我也……樂得將冥府當作一個不得已的藉口,不再等下去,可是,對於那個人而言,這個念頭,一定,一定很卑鄙。」
「妳就沒想過,他……」
妳就沒想過,他其實是騙妳的嗎?
只是為了安慰妳,為了讓妳活下去而撒的謊?
望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惜華卻說不下去。
雲層漸漸厚了,風忽而便有了涼意,身作鬼差三百年的歲月,他竟第一次這般游移不決,不曉得怎麼做才是對的。
靜靜坐了一會兒,惜華嘆了口氣,轉而問道:「要喝啤酒嗎?」
「……啤酒?」
「前日既喝了妳的桂花釀,禮尚往來,今日便換我請妳吧。」
她轉頭看向他,空白的臉上平添了抹呆滯。
「前面鎮上有便利商店,」他頓了下,遲疑地問:「我想著妳至少有在看電視,妳不會不曉得……」
「不是,」抿了抿唇,她有些感嘆地道:「只是突然覺得,以一位鬼差而言,你好像算是活得挺入世的。」
「……不,我不算,」想起地下那些抱著遊戲機,幾乎是入定了的同僚,惜華難得地面無表情,幽幽說道:「我們那兒,最近正風行在無人島上當村民。」
她眉眼微動,露出了個一言難盡的表情,一時倒是沖淡了少許苦澀。

天光幽微,雨絲綿密繾綣,悄然落了下來,潤物細無聲。
望著天空,蔓蔓淺笑道:「看來,今日得以朦朧煙雨伴酒席了。」
廊下散落幾罐啤酒,她與惜華對坐在兩側,屋裡的電視大聲播著旅遊節目,其中分成兩組比賽的內容更是比以往吵嚷許多,幸而今日的她確實很需要一些刻意而彆腳的笑料,聽見有趣之處,便也可以放縱地勾起唇角。
「妳從未想過親身去看看嗎?」大約是注意到她的動靜,惜華偏頭看向她,柔聲問:「那些大山大水,異國風景?」
花前失卻遊春旅,獨自尋芳?
望著春煙瀰漫的芳菲院,她有片刻失神,復搖了搖頭,說道:「惜華,你不是知道嗎?我如何走得了?」
「如何走不了?妳分明喜歡塵世,卻甘願守在這方院落裡,又是何苦?」
男人微微蹙眉,溫潤的嗓音帶著不解與憐惜,蔓蔓忍不住笑了聲,呆子,她雖活了這麼多年,卻未曾遇過其他鬼差,若是鬼差都如他這般傻,這般心慈意軟,冥主難道不會覺得頭疼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喝了幾口酒,卻是道:「惜華,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吧。」
「……鬼差需得淡忘前塵。」
「是呀,若不忘,便會與塵世有太多羈絆,就像我現在這樣……」蔓蔓垂下眼簾,淡聲道:「終歸一句,是我欠他的。」
修長的指尖摩娑著啤酒罐邊緣,染上細碎水痕,他似是躊躇了會兒,末了,長嘆一聲,低聲道:「妳並不欠他,是他欠妳。」
彷彿這些話藏了很久,如今再也藏不住,他默了一瞬,又續道:「若是真為妳好,他就不該讓妳等……這世上還有這麼多好看的風景,只待在這座院子實在可惜,荊姑娘,妳若當真不願轉世,何不隨我離開?」
蔓蔓驀地一怔。
很久很久以前,這把嗓音是不是也說過一樣的話?不同於今日的溫厚蘊藉,而是充滿了快活的笑意,盈盈若碧水,朗朗如晴光。

──這世上有這麼多好玩的事,好看的風景,只待在同一處多可惜啊!蔓蔓,妳什麼時候跟我走?
──妳不想走也無妨,我讓族弟們找來各色花木,種滿整個院落,同妳在這裡遍賞四季群芳,那也很好。
──春日晴暖,薔薇就要開了……
──我答應妳,待薔薇花開,滿院芳菲時,我便會回來……

忽然間狂風大作,她倏地起身,那襲竹月色青衣模糊作一團,幽夢悽悽,滿院芳塵,令人分不清舊日與今霄,疑是故人歸。
「妳別生氣,是我多嘴了……妳哭了?」
男人似乎有些驚慌,蔓蔓眨著淚眼,想將他看得清楚些,卻始終恍惚,她磕磕絆絆地撞進他懷裡,用力揪緊他的前襟,委屈得不能自已。
「我就知道你騙我,你總是騙我,但你既說了,我怎麼能不守約?怎麼能不守約!」
「……對不起。」
溫柔的嗓音一遍遍地向她道歉,她泣不成聲,疏雨瀟瀟落下,彷彿永遠不會停止,景色一直朦朦朧朧,後來,一團青色的光暈暖融融地包圍住她,她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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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22 2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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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花影重(下)

再次醒來,窗外雨聲潺潺,一室昏昧迷離,分辨不出時辰。
蔓蔓下了榻,信步走向屋外,水氣寒涼徹骨,漫天雨幕中,一院新添的迤邐春意,濃淡鎖煙霏,男人就站在這幅水墨之間,側顏清潤安然,恍如人間月色。
一隻羽毛淋得濕透的綠繡眼搖搖晃晃地停在他肩膀上,他唇角微彎,伸手幻化出一把綰面紙傘,靜靜地為鳥兒遮擋風雨。
蔓蔓有些怔忡地想,他分明和那人是不一樣的……可為何,為何卻又如此相像。
約莫是察覺到她的到來,綠繡眼歪了歪頭,一下子便飛走了,惜華收起傘,轉身迎上她的視線。
「昨日妳情緒過於激動,我擔憂妳傷及魂魄,情急之下便先讓妳暫時沉眠,」他溫聲解釋,關切地問:「妳好些了嗎?」
她卻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愣愣地望向他身後那一片應是殘枝荒蕪的園圃,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他擔憂地喚道:「荊姑娘?」
她遲疑地問:「……惜華,你又動了薔薇架嗎?」
「沒有,我怕妳多想,一直沒有靠近……」
他走到她身邊,見到眼前景象,話聲驀然頓住。
一夜之間,綠藤竟是攀滿竹架,倚牆繾綣生,垂枝含雨重。
她喃喃地道:「禁制……難道禁制解開了?怎麼會?」
伸手撫上嫩翠的新葉,蔓蔓有些失神,不自覺地說起從前的事。
「當年,徐知淵便是將我的原身埋在這裡。」
「徐知淵?」
「徐知恆的弟弟,這裡的禁制,也是他下的,」她輕聲說:「從前我真恨他,生前害我,死後也不放過我,下了那樣的禁制,讓我一等便是三百年。」
她想起當年醒來之後,靈元已然散盡,愛的人死了,恨的人……也死了,曾經百花爭妍的芳菲院內,頃刻滿目蕭條,僅餘徐家人哀哀悲聲,淒淒慘慘戚戚。
思及此,她蕭瑟地笑了聲,「不過最近,那樣的恨意,漸漸地也淡了,只記起他從前雖不是個討喜的孩子,對他兄長,也是真心實意地好。」
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眸寬容地望著她,男人柔聲道:「……妳若能這樣想,自然是好的。」
「這麼多年後,還能看到芳菲院裡,滿院芳菲,我該謝你一聲。」
蔓蔓環視著這座古老的院子,思緒紛雜,想起她第一次來這兒找他的時候,坐在圍牆上喊他,而他在另一側驚喜地對著她笑;想起他似乎也曾折下池塘邊的柳枝贈予她;還有,他說過,他會回來。
閉了閉眼,水霧氤氳繞,雨下了這麼久,舊夢早已闌珊。
她淡聲道:「惜華,薔薇花架,就算了吧。」
「荊姑娘……」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花開了,他還是不會回來。」
花開花落,緣起緣滅,生離死別,聚散有時。
有些道理,活了這麼久,也是該明白了。

直到此時,她才真正地像是一縷在世上徘徊太久的幽魂,了無生趣,寂然無波。
望著這樣的她,惜華胸口倏地一陣疼痛,眸中酸澀,竟是幾乎流下淚來。
他怔了怔,突如其來的情感太過強烈,分明記憶裡,不曾有過這樣的鐫骨傷情,這般椎心的痛楚,卻不知怎地,令他感到如此熟悉……他蹙起眉,正疑惑間,腰間的令牌忽然發燙,警訊接二連三傳來,足見凶險異常,臉色不覺沉了下來。
他猶豫了會兒,「附近有兇厲作祟,我去瞧一眼,妳……」
「我沒事的,你去吧。」
她仍舊閉著眼,顏色淡得好似下一瞬便會化為輕煙,消失無蹤。
惜華心裡微緊,承諾道:「……我很快回來。」

蔓蔓沒有回答。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動靜,只是站在薔薇花架前,安靜地淋著雨。
直到某個瞬間,像是感知到什麼,陡然睜開眼睛,微冷的杏眸中,閃過一絲凌厲。
她旋身,快步走進徐道衍所在的房間,喚道:「小阿衍。」
「荊姑娘!」年輕的孩子立刻拋下電腦,拉著她的袖子,急切地問:「妳沒事了嗎?身體好些了嗎?」
瞧見他,蔓蔓心頭一陣柔軟,溫聲道:「嗯,我沒事,昨日差點傷了你,我很抱歉。」
「沒關係啦,」徐道衍搔搔鼻樑,不甚在意地笑,「不過,荊姑娘找我有事嗎?」
蔓蔓點點頭,肅然看著他道:「徐巖方才傳了急訊過來,不曉得是不是你家裡發生什麼事了,你回去看一下吧。」
「父親?」他愣了下,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疑惑地嘀咕,「不應該啊,沒有人傳訊息給我……」
「回去看看吧,謹慎一些也好。」她堅持道。
「哦,好吧,可是荊姑娘妳……」
「我不會有事的,你快去,」她頓了頓,凝視著男孩乾淨純粹的臉龐,低聲道:「……小阿衍,保重。」

因為她連聲催促,徐道衍很快騎著機車,消失在濛濛煙雨中。
嘴角凝出有些無奈的笑。原來最後,她自己也說了謊。
天邊亮光閃過,打了一個極響的雷,雨水一直淅瀝瀝地下著,卻洗不掉那令人作嘔的薰天臭氣,以及過於新鮮的血腥味。
蔓蔓啟唇,冷冷地道:「徐道慎,別玩了,趕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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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24 22: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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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念芳菲(之三 紅英墮)[G](古風短篇 鬼差X花妖)

之三 紅英墮(上)


冷雨未停,陰風慘慘,青年面容烏青,滿身血水,一滴一滴,從牆角緩慢地走到她面前,魂魄透出汙濁的深黑,煞氣越發地重了。
「你殺人了?」
蔓蔓瞳孔一縮,驀地想起剛才惜華凝重的表情,怒意陡生。
「徐道慎,不要執迷不悟!憑你的道行,殺再多人,都不可能拚得過冥府的鬼差。」
他並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目光凶狠,死死盯著她不放,唇角忽而扭出磣人的笑,蔓蔓心頭一緊,袖中藤蔓抽長,揮開襲來的利爪。
徐道慎卻似乎攻擊得很是漫不經心,彷彿在戲耍獵物般,不過用上幾分力隨意挑撥,然而僅是如此,她便已左支右絀,被他劃出深深的傷痕。
蔓蔓知道他在等什麼,她一個靈元盡失的花鬼,靈力又能撐得了多久?
自己的力量遠不及這條殺了人的厲鬼,她比誰都清楚,這麼耗著也絕不可能收了他,可如若今天她的魂魄注定折在這裡,至少也得令他吃點苦頭。
咬了咬牙,她令帶刺的枯藤層層纏住他的一臂,青年似是覺得有趣,好整以暇地任由她做最後掙扎,霜白的靈力卻賭在瞬間盡數爆發,硬生生絞斷了那隻手臂!
兇厲面色一沉,發出憤怒的尖嘯,立時化為一片黑霧,恨恨地衝向她。
而她已經沒有辦法躲開。
「──只要可以讓妳去死,什麼都無所謂。」
粗礪如碎石的嗓音森森然響起,青年染上血汙的臉猛然出現在她面前,銳利的指爪掐住她的脖頸,血紅的雙眸燃著滔天恨意。
「我連對著我姊姊下跪的機會,都不會給妳──我要妳魂飛魄散,永永遠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
「你姊姊?」蔓蔓咳了聲,冷笑道:「徐道思的死,關我什麼事?」
他指節更加用力,「就是妳害死她的!」
「呵,總是這般愚蠢……」蔓蔓彎起眼眸,渾不在意地露出譏諷的笑,嘶聲道:「害死徐道思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她和道衍給了你多少機會,你卻一意孤行,非得要去招惹那些無辜的妖異,你的死、你姊姊的死,都是你自己的貪念造成的!」
「我沒有!」
彷彿被掐住喉嚨的人是他,徐道慎瞪大眼睛,發出痛苦而狂亂的喘息,「我想要……我只是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比他們都厲害!反正那些妖怪本就不該存在……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蔓蔓眼前一黑,濁濁霧氣纏繞著,將她摔了出去,重重地撞上磚牆,她已是力竭,加上魂魄本就極為虛弱,有些地方竟是碎得難以凝聚,約莫隨便拍一下,就散形了。
眼前忽明忽暗,幾乎難以維持意識清明,然而她心裡卻異常平靜;她將手貼平,底下的泥土濕潤而柔軟,她本就是生於天地之間的花妖,如今執念已了,不過是零落作春泥,千春化杜鵑,不如歸去罷了。
她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溫暖的光暈卻先一步籠罩住她,竹月色衣袂飄飛,如同從前,為她遮擋世間所有殘忍與汙穢,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一絲顫抖,恍惚間,竟不知已然隔世。

他喚她:「蔓蔓。」

她一愣,忽然心滿意足地笑了。
「……原來,你竟沒有騙我。」

雨不曉得什麼時候停了,雲層散去,微光照亮他溫柔明晰的面容,而他身後,滿架薔薇花開,連綿成一整片皎潔無垢的霜白。
圓滿得,如同一場春日裡的夢境。


水色阡陌間,惜華從一間鐵皮屋建成的小農舍走出來,滿臉凝重;情況古怪,這都追查到第三處了,仍是未見著兇厲的蹤跡。
一般來說,若是兇厲作祟,景況應當要更加慘烈──甚至魂魄無存;這幾處的冤魂卻是完好地存在,只是茫茫然不知所措,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些什麼事。
惜華蹙起眉頭,有些理不清頭緒。
出事的地點離徐家古厝並沒有很遠,十之八九是徐道慎下的手……然而,不蠶食魂魄的話,他殺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隨機殺了人之後,便匆忙離開,捉迷藏似的,就好像,只是想藉機將他引出來?
難道說,會是為了……荊姑娘?
想起朱砂陣,想起那厲鬼對荊姑娘恨之入骨,欲使她魂飛魄散的惡毒念頭,惜華面色陡然冷了下來,一旋身,急急往古厝的方向飛身而去,不一會兒,便紅磚牆在望。
腳下卻是忽然踉蹌。
從未有過的強烈痛意襲來,令他不自覺地彎身摀住胸口。

──印刻於靈魂上,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大口喘著氣,不明所以,惶惑間,眼角餘光有柔光乍現,左手前臂浮出紋路,宛如藤蔓糾葛纏繞,竟有一朵薔薇在掌心盛放。
……追魂術的印記?
他震驚不已,薔薇花架下,他也曾懷疑過是否真是此種近乎失傳的禁術,但為什麼,為什麼連結的另一端,竟會是在他身上?
他明明不是──他不會是──

阿恆。

女子歡快的嗓音喚道。
她坐在牆頭,一雙杏眸帶笑,映著他的身影。
又喚了一聲。

阿恆。

──阿恆,別說胡話了,快回家。
──阿恆,我是妖怪!
──你若喜歡,那株薔薇讓你移回院子裡種吧,別再來煩我了。
──就沒見過像你這樣執著的人……
──那好,我跟你走。
──我願意跟你走,所以,你一定要來找我……

手心的薔薇印記漸漸凋零無蹤,雪白薔薇卻驀地在心間綻放;山林間鶯飛草長,曉色瑰麗,花叢深處,素衣女子抬眸朝他嫣然一笑,所有春日光景便黯然失色。
頰邊一片冰涼,他憶起了三百多年前,那朵薔薇花的名字。

「……蔓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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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25 21: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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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紅英墮(下)


浮光掠影一般,前世片片段段,艷如春日,明若朝花,皆有她的身影存在。

初見她的那一日,展屏山色翠連空,煙嵐將散未散,晨光穿越林梢,與之相映湧動,宛如鋪開一匹上好的綢緞。
春光正盛,芳菲繞遍,林間花叢深處,女子一身白衣皎潔,成了唯一清冷出塵的色澤,卻是比誰都還要來得生氣蓬勃。
──她正揪著他家弟弟的衣領,橫眉豎目駡得很是起勁。
「臭小鬼!我明明救了你的小命,你不感謝我便罷了,怎可以反過來想找我打架?」
「可、可是,妖怪就是妖怪,不能因為妳救了我,我就……就……」
抿了抿唇,有些無奈地好笑,他弟弟徐知淵雖說是天賦異稟,也不過就是一個閱歷尚淺的十五歲少年,明明嚇得臉色發白,還是一點也不服軟,倒是很有骨氣。
女子氣得一巴掌拍過去。
「你真是奇怪,妖怪怎麼了?我傷人性命了?不久前還饒了你一條小命呢!我真要出手的話,你以為你跑得掉嗎!」
「可是,可是……」
「阿淵,」他出聲制止了還想出言不遜的徐知淵,走上前來,對著女子拱手一揖,「姑娘說得對,是舍弟失禮了。」
「兄長!」
他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阿淵雖憋屈,卻是不敢和他倔;素衣女子挑起秀眉,一雙杏眸上下打量了他半晌。
「仙家子弟?」
「是,在下泰山徐氏當家,徐知恆,替舍弟向姑娘賠罪。」
她哼了聲,嘀咕道:「倒是還算懂事。」
板起面孔時雖能唬人,噘起唇卻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話又說得老氣橫秋,徐知恆忍住笑意,問道:「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她又瞥了他一眼,這次倒是帶了幾分意外。
「仙家子弟……我這些年也遇過幾個,要不做出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或者覬覦我的靈元,一見我便對我喊打喊殺;要不就是敬我,卻怕我,離我離得遠遠的……問我名字的,你倒是頭一個。」
徐知恆微笑道:「姑娘救了舍弟一命,在下當以誠心相交。」
許是見他說得誠懇,女子考慮了片刻,便道:「名字而已,告訴你也無妨……我叫蔓蔓。」
「蔓蔓?」
她指向一旁攀上杉木的嫩綠枝藤。
「春蔓綠如苔的蔓。」
「蔓蔓……真是個好名。」
他彎起眼眸,眼底一片暖景溶溶,宛如朝曦,映著滿山遍野的爛漫韶華。
「這麼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許久的青竹釀,不如姑娘和我就著這春日晴好的景色,對飲一回吧。」

後來,他總喜歡往那座荒山上跑,或許是那一日滿山春色也比不得她的一次回眸,或許是與她論起萬物大道竟是世間難得的暢懷神往,又或許是……只要有她在身旁,心裡便覺得平靜與滿足,和風徐徐吹拂,竹林輕響,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宛如世外桃源。
她的一顰一笑,憐弱與凜然,直率與瀟灑……不知不覺間,那朵白薔薇,便這樣柔枝攀架,繾綣上了心。
想明白的那一日,他到山裡吹了一宿的笛子。
蔓蔓坐在樹梢,裙擺輕晃,初升的陽彩照得素錦生輝,待樂音稍歇,她偏頭,不解地問:「你為什麼跑來我這裡吹笛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望著她,眼裡流光溢彩,笑得比朝陽還燦爛,「蔓蔓,我喜歡妳。」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慢慢地睜大眼睛。
「……你別說胡話了,快回家。」

那雙杏眸含著驚詫、羞窘、倉皇,一時蕩漾,唯獨沒有厭惡。
而徐知恆從來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一日,他又上了山,林間佳人遍尋不著,卻有幽香隱隱撲鼻,他輕笑,對著樹梢閃過的白影放聲大喊。
「蔓蔓,蔓蔓,蔓──蔓──」
惹得她忽地現身,氣得罵道:「做什麼?滿山的蟲鳥都被你給驚走了!」
「蔓蔓,我喜歡妳。」
「徐知恆,我是妖怪!」
他忍不住又揚起唇角,朗然道:「妖怪怎麼了?傷人性命了嗎?」
「你可真是……」被自己說過的話賭得啞口無言,蔓蔓抬手按了按額角,「上次也是,就為了說這句話,特地跑來這兒找我?」
徐知恆但笑不語,情之所至,一往而深,他不過是身隨意動,隨心而已。
她瞅著他半晌,似是十分苦惱,思前想後,不曉得哪兒來的靈感,指著林間生得最好的一株薔薇,對他道。
「阿恆,你若喜歡,那株薔薇讓你移回院子裡種吧,別再來煩我了。」

徐知恆將薔薇帶走了,親手植在院中,想起她那日的模樣就發笑,仍舊是三天兩頭地到山上找她。
蔓蔓神情無奈得很,卻也不曾狠下心趕過他,總是任由他待在身邊,和她說起凡間瑣事。
他和她說北方大山的妖陷入沉眠,不過半月,許多小精怪便開始不老實,爭搶起地盤;南海畔前日裡游來一尾蛟龍,不知受了何種刺激,竟甘願墮落成魔,鬧得翻了好幾艘船,漁民苦不堪言,一眾仙門受令前往護持,情況凶險異常,折損了許多前輩。
還有,港口就要開放了,世間原來比古籍記載的還要遼闊,奇聞軼事,未知的地域和絕景,等著人們前去一探究竟。
他枕著自己手臂,與她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仰望樹梢間隙露出的一小片藍天,挑眉愉快地道:「這世上有這麼多好玩的事,好看的風景,只待在同一處多可惜啊!蔓蔓,妳什麼時候跟我走?」
「阿恆……」
「妳不想走也無妨,我讓族弟們找來各色花木,種滿整個院落,同妳在芳菲院內遍賞四季群芳,那也很好。」
一時靜默無聲,徐知恆心中忽然升起忐忑,竟是難得地不敢看向她。
良久,她嘆道:「就沒見過像你這樣執著的人。」
他粲然笑道:「執著不是好事嗎?這樣,妳才能再見到我啊!」
「歪理。」
蔓蔓嗔道,嗓音明亮,終是被他逗笑了,暖風習習,蝶群斑斕,繞著兩人飛舞,他鼓起勇氣,微微偏頭,便見她杏眸瀲灩,頰畔嫣紅,也正看著自己。
她說:「那好,我跟你走。」
徐知恆呆了半晌,不敢置信。
「……當真?」
大約是他發傻的模樣太過滑稽,她噗哧一聲,似嬌似媚,如夢似幻;情感真摯而熱烈,心中一動,他拉起她的手,湊近唇邊輕輕一吻,眸色柔和深邃。
「蔓蔓,蔓蔓,我……我好高興。」

那是一段好時日。
他同她一起看燦爛星河,朝日初升,帶著她到芳菲院,看小橋流水,晴煙弄柳條,還有,那株含苞待放的白薔薇,柔枝翠蔓,長得正好。
「春日晴暖,妳瞧,薔薇就要開了。」
蔓蔓手裡拿著他折下的柳枝,笑問:「柳枝為贈,寓意留,你是希望我永遠留在這裡?」
他眉目疏朗,笑容清澈溫暖,「是希望我能永遠留在妳身邊。」
他們也一同計畫著往後的旅程,傳聞中宛如異世的山水風光,令兩人心馳神往。
「我家還有些事,交代完之後,我便去找妳。」
徐知恆望著她明亮的眼眸,鄭重地道:「蔓蔓,我一定會去找妳。」

然而在命運之前,所有的承諾,都成了脆弱無助的螻蟻,縱使仙門子弟,亦是無能為力。
那一年春,徐知恆染上了時疫。
疾病兇猛霸道,藥石罔效,他只能感受著自己的身子一日虛過一日,卻是束手無策,窗外落花飛絮,昏昏沉沉間,他瞧見滿架薔薇盛放。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原來已是盡頭。

一陣嘈雜聲將他驚醒,依稀竟聽見那道令他日夜掛念的嗓音,苦笑地抬手遮住眼睛,他多想再見她一面,又怕她傷心,可如若只是最後的幻影……他披衣下了床,扶著牆走到院中,馥郁芬芳摻進了血腥味,隱約浮動。
看清眼前的景況,他渾身一震。
漫天血色猖狂地流轉,白衣女子被困於陣中,面容痛苦而憤恨。
她咆哮道:「徐知淵!你竟敢騙我!」
「我沒騙妳!我沒騙你,蔓蔓,兄長他……他當真生了重病,妳不是喜歡他嗎?我們真的是沒辦法了,我求妳,求妳救救他……」
徐知淵跪下,他的族人也跟著跪了一片,聲淚俱下地求她;蔓蔓怔怔地望著少年狼狽痛哭的模樣,片刻,竟慘然一笑,當真閉上眼,不再掙扎。
朱砂陣的血光瞬間吞噬她纖弱的身影,寒風迅疾,捲起漫天花瓣,雪白芳菲被染成艷紅色,墜華撩亂迷眼……徐知恆胸口劇慟,嘴中嚐到鹹澀的腥味,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是他的錯,是他自私地將她拖入凡塵,卻忘了他只是一介凡人,無法履行諾言,陪她到最後。
全是他的錯。
他凝聚起靈力,不顧族人的驚叫與阻止,踏入陣中。
「阿恆?」
「蔓蔓,我來陪妳。」
他讓她失了靈元,至少要保全她的魂魄。
彌留間,他什麼也看不清了,淒厲的哭喊縈繞在耳畔,悔恨湧上心頭,他跟著落下淚來。
「──我答應妳,待薔薇花開,滿院芳菲時,我便會回來。」
他彎起唇角,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誓言,彷彿這麼做,遺憾便能稍減,她可以不那麼心傷,他還能握住她的指尖。
意識消散前,他聽見她的回答。
「阿恆,我願意跟你走,我願意跟你走……所以,你一定要來找我……」

她泣不成聲,拼了命地抓住他逐漸冰冷的手,藤蔓不受控制地在整座院落裡盤旋竄動,一時竟是傷了許多人……忽然間白光一閃,徐知淵找著空檔,朝她施了法術。
花鬼含恨沉沉睡去,待醒來之後,所有鐫骨愛恨,便成了經年的執念,悠長地鎖在這座空寂的芳菲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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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溫溫 發表於 2021-12-26 18:3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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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念芳菲


青色幽光乍現,引魂燈幻化成長劍,鋒利的刀刃穿透癲狂大笑的兇厲,那片黑霧頓時消失無蹤。
原來世間情法緣理,生死起滅,他們誰也不曾看開過。
惜華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低聲喚道:「蔓蔓。」
「阿恆……」她咳了兩聲,模模糊糊地說:「阿恆,對不起,你才剛回來,我卻要走了……」
「別道歉,」他壓下一陣哽咽,「是我,是我誤了妳……」
「太累,太累了……」
她靠在他身上,喃喃唸了一會兒,忽然用力握緊他的手。
「阿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這一次,換我留你一個人,可我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她頓了頓,費力地說:「所以,你不要等我,好嗎?」
她的眸色逐漸渙散,卻仍執拗地看著他。
「好嗎?阿恆?」
「……好。」
得到他的回答,蔓蔓揚起唇笑了,近乎散形的魂魄終是支撐不住,靈力枯竭,陷入深深的沉眠之中。
淚水滑落頰畔,惜華低頭,在她光潔的額上印下一吻,輕聲道。
「對不起,蔓蔓,妳說我總是騙妳,這一次,我還是騙了妳。」

將蔓蔓的魂魄小心翼翼地收進引魂燈裡,惜華走到薔薇花架旁,蹲下身來,輕輕撫過濕潤的泥土。
還有,最後一件事。
另一段,蔓蔓不知道的故事。

前世的最後,徐知恆身死,蔓蔓被迫陷入沉眠之後,徐知淵跪在兩人面前,哀哀痛哭了許久。
「兄長──兄長──我錯了,是我做錯了……」
他滿臉淚痕,望著他們交握的手,臉上忽然透出一股決絕,他咬破指尖,迅速結起陣法,待旁邊的族人發現不對,卻是為時已晚。
「二堂弟!你想做什麼!」
「我以下一任當家的身分下令,徐家族人,務必世世代代守好這座院子,」曾經桀敖不馴的少年褪去青澀,拿出當家的氣魄,朝著院中所有族人厲聲喝道:「守好花妖,守好她,除非她自己願意走,否則誰也不准慢待她,聽懂了嗎?」
「二堂弟,你冷靜些……」
他朝那位總是寬和正直的堂兄深深一揖,肅然道:「阿照堂兄,當家之位,就交給你了。」
所有的靈力猛然灌進陣法中,啟動了那道禁術,沙塵飛揚,天崩地裂,他隨著流動的黃土漸漸陷落。
「二堂弟!」
「阿淵堂兄!」
「堂兄!」
芳菲院中悲聲四起,徐知淵卻是滿足地笑了。
以自己的魂魄壓陣,連結起兄長的魂魄與這座院落,那麼,總有一日,兄長一定會回來的……
他一定會回來。

追魂術已成,禁制已破。
惜華將靈力注入恢復生機的土地,在那裡找到了沉睡三百多年的魂魄……他前世的弟弟。
「……阿淵。」
他輕輕碰了碰那團殘破的魂魄,讓那孩子蜷在自己手心安睡。
寬容地低語:「隨我回家吧。」

夕陽斜照,茫茫靄靄,將如洗的人間染得燦爛生輝,到底是即將落幕的一場戲;惜華轉身走出這座古老的宅院,步伐雖輕緩,卻並不留戀。
陳舊的木門在他身後緩緩闔上。
芳菲院裡,滿院芳菲盛放,鳥鳴婉轉,一聲聲是送行詩,花季終歸要結束的,待花謝的時候,前生愛恨糾葛,執著與留念,便一同化作泥土,深埋於記憶中。
──他會一個人,一直等下去。
等到某個不知年歲的春日裡,潔白如霜的薔薇再次攀滿竹枝,爛漫花開,風細一簾香。
而那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如畫,自滿園飛花中走出,巧笑倩兮地喊他。

「阿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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