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暗香凝(下)
即便化為人形,她也永遠都是一身白衣,被寒霜凍住似地皎潔凜然,唯有唇色一點粉紅,似笑非笑,堪愛復堪傷。 夢斷香消,蝶影碎在幽暗的夜裡,再次睜開眼睛,便僅餘下悵然傷懷,宛如窗外無聲細雨,綿綿無絕期。
花了片刻讓靈識緩緩歸位,蔓蔓從榻上坐起身,驚奇地感知到靈力流轉無礙,魂魄的裂縫竟已經修補好了。 她蹙起眉,正疑惑間,竹月色的身影翩然出現在眼角餘光裡,男人挾著細碎雨水,走到床邊,垂眸望著她。 「醒了?」 「……你真奇怪,竟在我身上浪費靈力?」她喃喃道。 「我該渡化妳,而非看著妳魂飛魄散。」 眉頭蹙得更深,蔓蔓有些迷惑地偏頭,收起引魂燈後,眼前的男人清潤如玉,爾雅溫和,曉月盈盈照芳菲,這身氣質確實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身分……然而她並沒有忘記他此行的目的。 她抬手壓了壓額角,轉而問:「徐道慎……那個兇厲呢?」 「跑了。」 她又是一愣,來不及細問,木板門轟然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將兩人嚇了一跳。 一群人衝了進來,十多歲至四、五十歲不等,男男女女,每個人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甚至還有掛了眼淚鼻涕的,爭先恐後地趴到她的床榻前,用誇張的音量大喊。 「荊姑娘!」 「荊姑娘啊──」 「荊姑娘您沒事吧!」 「吵什麼?」蔓蔓看到這些哭鼻子的傢伙便覺得頭疼,語氣仍舊不自覺放軟了些,「小朋友怎麼都來了?」 「我們好擔心您啊──」 「荊姑娘這次真的嚇壞我們了!」 她環視人群,推開小女孩直蹭過來的小圓臉,無奈地問:「徐巖呢?知道他家出事了嗎?」 「當家……當家他接到您的傳訊,剛才有過來看了一下,後來說要跟其他家人追查徐道慎的下落,就先走了。」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囁嚅地回道。 蔓蔓不是太意外,只淡淡地「嗯」了聲。 其他人卻仍是著急,七嘴八舌又圍了上來。 「荊姑娘,別管這些了,您真的沒事吧?哎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嚴重……」 「就是說啊,那是什麼鬼陣法啊,怎麼能將您傷成這個樣子!」 「嗚嗚嗚,阿慎堂兄是壞人!」 「陣法……」想起這件事,蔓蔓的怒火再度被點燃,咬牙切齒地罵道:「該死!一定是上次他們姊弟倆一塊過來時偷偷畫的陣,我就不該這麼輕易放過那臭小鬼!」 她用力一拍床板,陳年灰塵簌簌落了下來,忍不住提高音量,「徐道思死的時候就交代徐巖把那傢伙給我盯緊了,結果呢?」 「荊姑娘息怒啊──」 一眾大大小小關切的眼神讓她稍微冷靜了些,她深深吸了口氣,而小女孩終於成功地巴上她的腰,黏著不放。 「罷了,跟你們這些小輩說又有何用?」她緩了緩語氣,揮手趕人,「好了我沒事,都散了吧,別想藉機在我這裡躲功課!尤其是妳徐道圓!」 她不客氣地戳了戳跟前小女孩軟糯的臉頰。 「荊姑娘……」 「吵死了,滾!」
徐家小輩們依依不捨地離開之後,靜靜候在一旁的男人探詢地看著她。 「……荊姑娘?」 「嗯,那些小孩兒都喚我作荊姑娘。」蔓蔓憊懶地應道。 他點點頭,溫聲勸道:「荊姑娘,莫動怒,妳應當知道妳與兇厲只有一步之差。」 「差在哪兒?有時候我自己都要分辨不清了。」她彎起唇角,不無諷刺地道。 「差在妳未有壞心。」 「這麼看來,你是相信我了……呃,小阿衍?」 她驀地一頓。 大開的木門前,站著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大男孩,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的樣子,春寒料峭的天氣,只穿了單薄的T恤牛仔褲,提著兩袋行李,巴巴地望著她。 「你怎麼還在?沒跟其他人一道走?」她訝異地問。 「我不放心妳!荊姑娘,我──」他十分警戒地瞪了男人一眼,拋下行李擠到她身邊,小聲地說:「我看見他的令牌了,他、他是那個……」 蔓蔓有些好笑,「我知道。」 「可是……」見她不甚在意的模樣,他似乎有些不解,糾結地又朝男人瞥了眼,堅持道:「我不管,我跟父親說了,我這陣子就住這裡了。」 「小阿衍……徐巖有答應嗎?你該不會又只傳訊息給他而已吧?」 「荊姑娘,妳別趕我。」他固執地說。 「唉,這樣又得跟他鬧得不開心了,」蔓蔓有些煩惱,卻拗不過眼前年輕的孩子,「……罷了,隨你吧。」 徐道衍開心地咧嘴笑了,看起來有些傻氣;他轉身,正要去撿行李,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不斷偷瞄旁邊那道安然負手而立的頎長身影。 「不過話說回來,您……」他竟猛地湊上前去,左右打量男人的面容,「跟我長得還真像,該不會是我家哪位祖先吧。」 蔓蔓無語半晌。 「你剛才不是還挺怕他的?」 「嘿嘿,好奇嘛,」他摸摸鼻子,傻笑幾聲,「荊姑娘,我先去隔壁房間放行李,妳……有什麼事記得叫我。」 蔓蔓懶懶地揮了揮手,那孩子才提起行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房間,不忘殷殷囑咐:「一定要叫我喔!」 當真令人頭疼得很。 她煩躁地下了榻,望向另一名麻煩人物。 「這位……鬼差大人?您……」 還有什麼事尚未了結? 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他便看著她,兀自開口問了。 「冤枉未申,大仇未報,餘情未了,敢問荊姑娘的執念為何?」 他的嗓音寬厚而溫煦,墨黑的眼眸不染塵埃,澄澈得能看清裡頭的柔軟,夜雨帶著絲絲寒意,燈火朦朧,幾乎要逼出人的眼淚。 「……你幫不了我的,」蔓蔓轉身,跨出房門時頓了下,輕聲道:「若不是想收我魂魄,便早早離開吧,別在我這兒浪費靈力了。」
翌日,雨仍舊清冷冷地下著,不曉得是否因為重傷初癒,或者什麼其他的緣由……蔓蔓有些萎靡不振,魂魄透著莫名的倦意,竟是失了到屋頂淋雨賞春的雅興。 幸好,如今時代不若從前,她總是可以找到打發時間的法子。 對蔓蔓而言,時代變遷帶來最大的好處,大約便是無需踏出芳菲院,也能看遍世界的大山大水──只要打開電視;她取出小阿衍買來的清酒,配上一盤薄鹽毛豆,興致勃勃地看螢幕裡那些年輕孩子們雲遊四海,色彩鮮艷的異國小鎮,皚皚白雪覆蓋山頭,一大片嶙峋怪石鋪成的冰原,都是她從前不曾想像過的景色…… 「荊姑娘。」 氣質溫潤的男人冷不防在她身邊落座,對比他的平靜,她卻是一口酒差點吐出來,她擦了擦嘴角,目瞪口呆地叫道:「鬼差大人!」 他泰然自若地道:「昨日我尚有些話,想對妳說。」 「哦,什麼事?」 「荊姑娘,妳已在這院中守了三百多年,我昨日問妳有什麼執念,是真心想要幫忙。」 「……我也是真心的,你當真幫不了我。」 蔓蔓扶額,是她失算了,冥府的鬼差豈是她一句話便能打發的。 男人卻彷彿未曾聽見她的拒絕,照樣對著她長篇大論了一通道理。 「若是有冤枉,在下可以略盡棉薄之力為您奔走;若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仇恨,斗轉星移,人世已過數十載,您的仇人大抵已經死了;若是餘情未了,那就更該放下執念,步入輪迴,轉世之後,才有機會遇見故人啊……」 「說完了?」 他說得越多,越是懇切,蔓蔓越是面無表情,她深吸一口氣,十分體貼地抬手,指引他方向。 「大人,門在那裡,慢走不送。」
過了幾日,烏雲仍舊沉沉壓著天邊,水霧卻淡了些,乍暖還寒的天氣。 蔓蔓屈起腿坐在屋頂上,白鷺鷥在田畦間競相追逐飛舞,麻雀落在屋簷一陣喧嘩,潮濕的霉味混著泥土的清香,東風染盡三千頃,綠波春浪滿前陂,一派閒適平和的景象。 木門輕響,那抹竹月色的身影又再一次打破了她的安寧。 「荊姑娘。」他仰頭望著她,依舊是那般不慍不火的態度。 「……鬼差大人。」 「您還是聽我一勸……」 「大人,」她閉了閉眼,簡直鬱悶到了極點,不客氣地諷刺道:「你不收我魂魄,也不離開,究竟想做什麼?你不無聊嗎?」 「無聊?」男人愣了下,卻是十分誠摯地向她解釋:「姑娘與我相識不久,許是不知,友人皆知我愛花成癡,荊姑娘既是花鬼,便也位列群芳,若能與姑娘相交,替妳完成心願,又如何會無聊……」 「滾!給我滾!」 三百年來,她自認脾氣收斂不少,不再輕易為小事動怒,這人竟是兩句話便引得她破了戒,按理花鬼是不會被活活氣死,然而她這一刻著實有些不確定。 枯黑藤蔓輕微顫動,彷彿隨時要暴起傷人;蔓蔓氣得閃身回房,碰地關上大門。 「我怎地就沒看出他是這麼囉嗦的傢伙!」
又是一日。 雨雲終於散乾淨了,一彎月牙高掛,迢迢星河爍銀光,蔓蔓從裡屋漫步至芳菲院,便見熟悉的身影負手立在荒涼的院落裡,自在地欣賞天上難得的美景。 再次看見他,蔓蔓實在是也沒有脾氣了。 她對著如水夜色長嘆了口氣,靜默片刻,終於妥協。 「我告訴你,你便會放棄,別來煩我?」 「若當真非我能力所及,我便放棄。」他溫聲應道。 「那好吧,」她伸手,指著圍牆邊竹枝零落的園圃,「你瞧見那一排薔薇架了嗎?我在等薔薇花開。」 說出口的剎那,往事不期然湧上心頭,所有的細枝末節,她幾乎都要忘光了,唯有那一句承諾,她總是記得太清楚。
「……有一個人答應過我,待滿院芳菲,他便會回來。」
然而,年華似水匆匆流逝,任牆外如何東風拂柳,落花飛絮,芳菲院裡,愣是數十載如一日的枝條蕭瑟,只有一縷暗香,兀自茫茫等待,執著人間。
「因為他一句話,妳在徐家守了這樣久的時間。」 男人言語間有一絲疑惑,蔓蔓垂下眼簾,遮去其中的痛色。 「你怎地不說徐家忍讓我這樣久的時間?」她語氣平靜地道:「他們如今尚且願意遵從祖訓,指不定哪日小輩們頓悟了,發覺我就是個佔著他家古厝不走的纏人妖怪,便將我渡化送進輪迴,那我也無能為力。」 「妳嘴上這麼說,仍是對徐家後人多有迴護。」 「人呢,須得知恩圖報,我雖是花妖……不,如今只是沒用的花鬼,卻大約比許多凡人都還要懂得這個道理,我和他們祖輩的恩怨,是我和他們的事,與這些小輩無關,」身後的屋子裡亮著一盞燈,柔和而溫暖,像是那個傻孩子靈魂透出的顏色,她輕聲說:「更何況,孩子們還是挺可愛的。」 男人靜了一瞬,柔聲道:「原來荊姑娘,是位很明事理的花鬼啊。」 蔓蔓笑了聲,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冥主大人賜名惜華,憐惜的惜,韶華的華。」 「是個好名。」微彎的眼有如天上銀鉤,盛滿經年的霜華與念想,她望著他一身青衣,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光凝素錦花滿山的清晨。 「惜華,這麼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許久的桂花釀,咱們就著月色對飲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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