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抄～港都神靈見聞～（完結）[G]（本土奇幻│武鬥派修女&嘴賤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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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山，這座山脈有鼓山與柴山之稱，同時也是位於高雄西南濱海，堪稱天然屏障的地標。
　　當人漫步在林間，但見晴日穿過重重綠蔭，將亮光灑在叢生植物上，並且點綴滿是落葉與塵沙的小徑，為山林增添一抹淡金色彩。
　　遺憾的是，不論眼前的風景多漂亮，還是沒辦法讓潘茉莉的心情好起來，尤其同行之人開口講話的時候。

　　「如果本人沒記錯，江神父是派妳來當護衛的。」
　　「所以呢？」
　　「潘小姐走得那麼慢，是想挑戰發生危險時，如何用最快速度趕到我身邊嗎？」

　　距離潘茉莉大約五公尺遠的地方，穿著白色長大衣的殷百川回過頭來，皮笑肉不笑地出言質問。
　　怒火遭到話語點燃，潘茉莉努力提醒自己這是任務，心裡再怎麼不滿，要以大局為重……

　　「當然，如果受限於先天條件，以至於走路速度跟不上本人，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

　　感受到殷百川打量她身高，更正確來說是腿部長度的視線，潘茉莉一個沒忍住，終究對著那人大吼出聲。

　　「不用你多管閒事，走路給我好好看前面！」

　　殷百川被她這麼一吼，表面上沒再說些什麼，然而掛在唇際的刻薄笑容，搭配狀似無奈的聳肩動作，依舊讓人感到心頭火起。
　　潘茉莉不由得恨恨咬牙，質疑起自己為何淪落至此，必須保護這個性格惡劣，講話三句不離諷刺的陰陽師？

　　（真討厭，怎麼會跟這種人搭檔出任務啊……）

　　昨天傍晚，潘茉莉跟著殷百川從忠烈祠撤退，返回她與江神父借宿的地點，位於高雄川附近的玫瑰聖母堂。
　　儘管對方在路上表明身分，聲稱他的頭頂上司跟羅馬教廷是合作關係，潘茉莉一直等到江神父親口證實，才勉為其難接受這個事實。

　　一九四五年，二戰剛劃下休止符，國民政府便與共產黨分道揚鑣，展開一連串爭奪國家主權的內戰。
　　由於在中國大陸節節敗退，國府選擇和交戰八年之久，同樣將共產黨視為禍患的日本軍部聯手，意圖在臺灣建立反共的最終防線。
　　日方暗中成立軍事顧問團，協助國府對抗以紅色為代表色，被他們稱作「赤魔」的共產黨勢力，將這個組織命名為「白團」。
　　另一方面，軍部不只擔心共產勢力抬頭，也惦記著當初來不及湮滅證據，滯留在昔日神社遺跡的御先靈，若是遭到有心人利用可能牽連到日本。
　　殷百川，這位擁有中文姓名的年輕男子，真實身分正是日方的使者，白團派來臺灣善後，以期解放各地御先靈的尖兵。

　　（既然是代表日本的使者，難道不能派個更有禮貌的人嗎？）

　　才動了這個念頭，走在前方的那人剛好轉過頭來，跟潘茉莉對上目光，讓她有種莫名的尷尬感。
　　似乎在觀察什麼，殷百川盯著她看了數秒，而後才啟唇道出問句。

　　「潘小姐是否還記得，我們今天來壽山的目的？」
　　「為了打倒麞妖，過來這裡找幫手。」

　　根據殷百川的情報，當年日本軍部請來一名神官，讓他趕走支配壽山龍脈的鬼怪，接著才找來麞妖，讓祂進駐高雄神社擔任守衛。
　　基於這個前提，被趕走的鬼怪或許懷恨在心，願意對付雙方共同的敵人？他們因此前來壽山了解狀況，以期拉攏其他勢力對付麞妖。

　　「說的沒錯，如果想讓猴子聽懂，差不多就是妳講的那樣。」
　　「你什麼意思！」
　　「本人的意思是，這裡的鬼怪是敵是友還說不準，凡事小心為妙，不要離我太遠。」
　　「……好啦。」

　　故鄉的長輩也說過，哪天需要跟鬼怪打交道時，千萬不可以掉以輕心。
　　潘茉莉加快腳步，依言將她跟殷百川之間的距離，從五公尺縮短到三公尺左右。

　　（明明就能好好說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刻薄？）

　　撇掉尖酸刻薄不說，殷百川是在為她的安全著想，來自白團的情報也彌足珍貴，整體來說是值得信賴的夥伴。
　　如果表現得親切一點，兩人肯定能好好相處，何況殷百川救了差點命喪麞妖之手的她，自己無疑欠對方一個人情。

　　（出事的時候救人，現在又是這種態度，真的很莫名欸。）

　　喜歡的東西就說喜歡，討厭的東西就說討厭，話語的本質是用來傳達心意的。
　　假如殷百川對合作關係有所不滿，甚至感到厭惡的話，潘茉莉就能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他，完全不會有罪惡感。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這人言語跟行動的不一致，讓潘茉莉感到困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簡直跟鬼怪一樣。）

　　妖魔鬼怪之所以危險，不只因為擁有強大的異能，關鍵在於難以被常人理解。
　　祂們不把人命當成一回事，也不會按照常理出牌，因而給人喜怒無常的印象，沒事最好不要扯上關連。
　　潘茉莉明白這個道理，平常敬鬼神敬而遠之，以此類推只要無視殷百川，不把他放在心上就好──

　　（不想了不想了！）

　　潘茉莉用力搖晃腦袋，將注意力投注於當下，觀察起自己的周遭環境。

　　（啊咧？這棵樹……有點眼熟？）

　　望見路邊一棵蒼翠綠樹，潘茉莉不由得停下腳步，尋思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
　　殷百川見狀，跟著停止往前邁進，悠然自得地開口問道。

　　「潘小姐發現了嗎？我們一直在這條路上打轉，卡在同個地方出不去。」
　　「你是說鬼打牆吧？」

　　鬼打牆──這是民間傳說中，多在野外遭遇的異常現象，意即朝著固定的方向前進，過了段時間發現自己回到原點，在同一條路或同個地方繞圈子。
　　殷百川點頭表示肯定，同時間取出符咒夾在指縫，掃視眼前這片林中光景。

　　「事不宜遲，該打破僵局了。」
　　「嗯。」

　　潘茉莉出聲回應，並將手搭上懸掛腰間的彎刀，緊緊握住刀柄。
　　用眼角餘光看向殷百川，對方正向四面八方擲出符咒，四周景物隨即開始扭曲變形，顯現出原本應有的樣貌。

　　（這裡是……！）

　　遭遇鬼打牆的這段時間，他們早已遠離林蔭道路，來到四周盡是岩壁的地區，殷百川甚至距離懸崖不過幾公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陰鬱的天空飄著細雨，血紅凶光在不遠處的樹林閃爍，伴隨眾多黑影閃現在兩人面前，封鎖唯一能遠離懸崖的退路。

　　「哎呀哎呀，我們真是大受歡迎。」
　　「你瞎了嗎？」

　　察覺數道黑影逼近自己，潘茉莉立刻拔刀發起攻擊，試圖殺出重圍。
　　當她砍倒數名敵人，馬上又有黑影遞補空缺，攻勢絲毫沒有減弱。
　　不僅如此，看似首領的大型黑影閃現而出，舉起一雙狀似手臂的樹藤，對著潘茉莉破風揮下。

　　（可惡！有完沒完啊？）

　　接連閃過藤鞭，潘茉莉正欲揮刀反殺，未料大型黑影掠過身邊，朝著白色人影直撲而去。
　　潘茉莉暗叫不妙，無奈殷百川距離黑影過近，背後更是陡峭懸崖，這下根本無處可逃。

　　（不行！）

　　潘茉莉飛撲上前，以肉身接下樹藤猛襲，呼吸為之一頓。
　　痛覺幾乎剝奪意識，只知道自己被甩出一段距離，繼而往下墜落……

　　「潘茉莉──！」

　　在山裡不能喊人名字，否則會被鬼怪操控心神。
　　聽見男子驚慌的呼喚聲，潘茉莉回想起長輩告訴她的禁忌，彷彿置身事外地想著。

　　（算了，是我自己不好。）

　　執行任務本來就有風險，出意外死掉也是難免的，怪不得別人。

　　（……因為我太弱了……）

　　看了灰暗天色一眼，潘茉莉緊緊閉上雙眼，任由恐懼主宰自己──
　　朦朧之中，鳥類拍翅聲由遠而近，伴隨清風來到她的身邊，而後再無知覺。

　　平常只有男學生進行比試，武德殿的劍道道場中央，潘茉莉奮起進行反擊，手中竹刀依舊被擊飛，發出一記清脆的碰撞聲響。
　　眼看她腳步不穩，緊接著摔倒在木頭地板上，作為對手的少年急忙停手，趕到她身邊查看，隨後重重皺起眉頭。

　　『夠了，今天到這裡。』
　　『為什麼？』
　　『妳看看自己。』

　　潘茉莉被人提醒，才發現手腕不僅浮現瘀血，虎口也在隱隱作痛。
　　身體明明感到疲軟，她還是不由自主，望向掉在不遠處的竹刀，用力咬緊牙關。
　　無論她花費多少時間，試圖彌補彼此的差距，終究還是徒勞無功──

　　『快回去吧！女孩子力氣那麼小，打架不可能打贏的。』
　　『……』
　　『就算妳很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別浪費時間……』
　　『我知道。』

　　眼前的少年純粹出於善意，意圖讓輸掉比試的她寬心，理解並接受自己的處境。
　　然而對方說出口的字句，依舊像利刃無情割在心上，提醒潘茉莉生而為女性，永遠贏不了同齡男性的事實。

　　『東西還你，打擾了。』

　　婉拒少年意欲攙扶的手，潘茉莉獨自從地面站起身，走到旁邊撿回竹刀，連同護具一併物歸原主。
　　輕聲向少年致意，她轉身往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離開道場。

　　（當年沒有能力的人太多，祖先才必須離開西邊，逃到東部的山裡……就跟我一樣。）

　　過去的臺灣，有一群擅長使用巫術的人，他們可以跟自然還有神靈溝通，被當時的人們稱為──巫人族。
　　隨著歲月流逝，巫人族的勢力逐漸衰弱，後代子孫不見得能夠使用巫術，譬如潘茉莉正是如此。
　　時至今日，巫人多半潛伏在高山族部落，藉由主持儀式或者做法幫助居民，保障所剩無幾的族人能有立足之地，避免再次陷入顛沛流離的處境。
　　至於潘茉莉本人，因為天生無法使用巫術，長輩總是勸她盡早結婚，生下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此外別無所求。

　　（對村子裡的大家來說，我的價值就是生孩子吧。）

　　儘管如此，潘茉莉不願向命運低頭，平常總是抽空練習武術，三天兩頭就往道場跑。
　　不顧朋友好言相勸，她堅持想要證明自己，在比試要求對方不准手下留情，可想而知被打得落花流水，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場。
　　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處境，注定要依附某個人的她，必須獻出自己的餘生，為了延續血脈而走入家庭嗎？

　　『去你的！誰要認命啊！』

　　試圖甩開內心迷惘，潘茉莉奔跑著遠離部落，抵達蓋在山坡的神社石階，氣憤地仰天大喊。

　　『我要變強──不對，一定會變強！』

　　就算劍道慘敗於人，其餘尚未嘗試的領域，總會有一件事情可以發揮才能。
　　潘茉莉期盼自己親手開創未來，向整個部落證明她的價值，不只是永遠被人保護的一方。
　　可惜她還來不及雪恥，日本開始招募臺灣人加入軍隊，部落裡的族人紛紛參軍，包括曾經和她一起練劍的少年。

　　到了出發的日子，全村為即將上戰場的人們送行，潘茉莉同樣起了個老早，跟著長輩來到神社。
　　潘茉莉不用多少功夫，馬上在人群中認出朋友，目睹少年排開人群向她走來，換上一身軍裝的陌生模樣。

　　『妳來了。』
　　『我不能來嗎？』
　　『當然可以，只是有點意外。』

　　少年搖了搖頭，一臉感慨開口說道。

　　『接下來沒人管妳，別再調皮搗蛋了。』
　　『說這什麼話，我幾時調皮搗蛋啊？』
　　『跑來道場踢館，拿竹刀打人的女孩子，不是調皮是什麼？』
　　『那是因為……』
　　『幸好妳是女的，這次沒辦法跟過來。』

　　面對潘茉莉責難的眼神，同族的朋友有些無奈，又感到安心似地輕笑。

　　『我們會贏的，就算不幸死在戰場上，也會回到神社跟大家相見。』

　　留下這番話語，朋友跟其他參軍的男丁一同出發，踏上前往南洋的征途，再也沒有回來。
　　潘茉莉時不時造訪神社，盼著那些葬身槍炮底下的族人歸來，等到的是神社在戰後被拆毀，卻從來沒有人在她面前顯靈。

　　（又是這樣……最後都是我被留下來。）

　　不只戰時無法參軍，年幼的潘茉莉同樣無能為力，被迫坐視父親為了保護家園與族人，付出生命而英年早逝。
　　待到戰爭結束，從江神父口中得知臺灣的處境，潘茉莉二話不說就答應幫忙，協助掃蕩日本軍部遺留在神社的御先靈。
　　明知危險等在前方，潘茉莉依舊追隨江神父離開故鄉，盼的就是為這片土地貢獻一己之力，不願在危機發生時置身事外。

　　（這一次……我有幫上忙了嗎……？）

　　轉眼間，回憶中的景物被黑暗吞噬，剩下潘茉莉待在無邊無際的虛空。
　　當所有人離自己遠去，弱小的她什麼都抓不住，無法挽留那些從指縫流逝而去，曾經被自己所珍視的事物。

　　『──潘茉莉。』

　　伴隨一聲呼喚，某個人握住她的雙手，彷彿以此安撫潘茉莉的情緒。
　　潘茉莉試著擠出力氣，鞭笞自己疲憊的身體，用力睜開雙眼──

　　「總算醒了？潘小姐可真是悠閒。」
　　「殷……百川。」

　　可想而知，現實中的殷百川並未握住她的手，聽到她的聲音才看了過來，簡單確認潘茉莉的身體無恙，隨即走到旁邊站定不動。
　　頓時有些心情複雜，潘茉莉稍微打量四周環境，發覺自己位於山中的洞窟，隨後想起陷入昏迷前，理應九死一生的情景。

　　「我怎麼還活著，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個嘛……算妳福大命大，這裡的鬼怪只想把人困住。」

　　藉由殷百川的描述，潘茉莉得知自己掉下懸崖，結果跟殷百川一樣中了鬼怪的陷阱，被傳送到壽山的石灰岩洞窟，因此免於摔得粉身碎骨。
　　鬼怪沒有進一步加害他們，但這座洞窟不管怎麼走都會回到原地，就像早上遇到鬼打牆那樣，入夜依舊無法離開。
　　聽到殷百川解釋狀況如此，潘茉莉想起對方用連續兩次投擲符咒，用來突破麞妖跟鬼打牆的困境，自然而然問出了口。

　　「假如被結界困住，難道不能用符咒破解嗎？」
　　「如果符咒有用，我們也不會待在這裡。」
　　「你就直說自己沒輒吧。」
　　「哦？那麼潘小姐何不大顯身手，讓本人見識妳有多少能耐？」
　　「……」

　　出任務的這段期間，潘茉莉已經摸清楚對方的脾氣，而殷百川講話就是這副德性，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問題在於先前的夢境，促使自己想起待在故鄉的時日，以及從小無法使用巫術，打架也打不過人家的缺陷。

　　「對啦對啦！我就是一點能耐都沒有，才會跟你這種人組隊搭檔。」

　　倘若擁有巫術能力，甚至生來就是男兒身，潘茉莉根本不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也許終其一生守護部落，又或者跟隨大家一起出征，至少能待在族人身邊，不必分離。

　　（我怎麼會這麼倒楣？）

　　一陣悲從中來，潘茉莉努力遏止淚水，不讓它從眼眶滑落。
　　未料這時候，肌膚接觸到洞窟的冰冷空氣，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可、可惡──！）

　　避免二度出糗，潘茉莉用手捏住鼻子，阻止下一個噴嚏成形。
　　正當潘茉莉鬆了口氣，殷百川冷不防走到背後，為她披上外套又將人收入臂彎。

　　「你幹什麼？放手！」
　　「放手讓妳著涼？真是絕佳的主意。」
　　「不然你走開，把外套留下來就好。」
　　「這是叫我去旁邊吹冷風嗎？」
　　「那你想怎樣啦！」
　　「只要潘小姐安分一點，我們兩個都不必受凍。」

　　潘茉莉自知講不贏對方，外加身體確實回暖，讓她失去反抗的理由，乖乖待在殷百川懷裡。

　　（他到底在想什麼？）

　　殷百川要是心有不滿，大可不必理會潘茉莉，也不用像這樣多管閒事，擔心自己是否受凍。
　　他如果再更冷酷無情一點，自己也不需要這麼煩惱，直接把這人當成空氣……

　　「關於能耐一事，潘小姐不必看輕自己。」
　　「你想表達什麼？」
　　「本人的意思是，我不會跟無能之人搭檔，這點妳儘管放心。」
　　「那又怎樣？無論有什麼能力，還不是被關進洞窟……」
　　「妳要這麼想倒也無妨，不過江神父派妳出來執行任務，想必認為潘小姐有那個本事。」

　　潘茉莉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別回頭張望，想當然跟殷百川四目相接。
　　對上她的目光，殷百川稍微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接續話語。

　　「雖然感到萬分遺憾，潘小姐及時救了我的性命，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什麼……你在安慰我？」
　　「怎麼可能，我只是說出事實。」

　　想想也是，這傢伙根本沒理由，更不需要安慰剛認識沒多久，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
　　說服自己別在意，潘茉莉還沒能接話，殷百川已經改變話題，繼續回來討論正事。

　　「在我看來，鬼怪把人困在洞窟，恐怕不是為了惡作劇，更像等待某種時機。」

　　御先靈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神社境內，理論上無法跟外界的鬼怪取得聯繫，因此麞妖即使力量強大，也不會是這場襲擊行動的背後主使者。
　　單就懸崖上的戰況來說，能夠反擊的潘茉莉失去意識，武力不足的殷百川只能被動防禦，殺死他們兩個顯然輕而易舉，除非對方另有目的。
　　潘茉莉心裡隱約有了答案，抬起頭來看向殷百川，只見對方臉上掛著可能是嘲諷，抑或是予以肯定的笑容。

　　「妳想到什麼，何不說來聽聽？」
　　「你明明知道答案，為什麼還要問我？」
　　「說得也是，而且幕後黑手已經等不及了。」

　　隨著殷百川的目光望去，只見洞窟深處的景物扭曲變形，從黑暗處冒出一隻看似小型鹿類，毛皮卻生有流水紋路的異獸。

　　（是老山羌……！）

　　傳說只要聽到山羌發出鳴叫，三日之內就會降下大雨，而那些修練成精的山羌，被在地人稱作老山羌。
　　考慮到自己手無寸鐵，潘茉莉繃緊神經，面對傳說中支配壽山龍脈，以鳴叫聲帶來暴風雨的鬼怪。

　　昔日的高雄神社，如今的高雄忠烈祠，深棕色獸影伴隨空氣擾動現身，正是鎮守此地的麞妖。
　　麞妖將視線投向遠處，凝視那火球般懸掛天際，在半空中逐漸隱沒的殘日，若有所思。

　　（絕對不能再失去這個地方。）

　　很久以前，祂只是一隻平凡無奇的麞，生有獠牙卻不長角的小型鹿類，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直到某次來到壽山，麞妖失足摔進石灰岩洞窟，不幸跌斷後腿……
　　麞妖以為自己將要死去，未料洞窟實為土地之力的匯聚處，光是待在裡面就能吸收源自龍脈的能量，治好傷口並將祂轉化成為鬼怪。
　　潛心在地下修行，麞妖重新回到地表之時，麞這種生物已經從臺灣絕跡，再也找不到其他同類。
　　禍不單行，由於壽山被老山羌以及其眷屬所把持，排斥非我族類的鬼怪，導致麞妖不得不出逃到外地，最終才在半屏山落腳。

　　（我必須堅強起來……否則不論去哪裡，都沒有安身之處。）

　　半屏山就像壽山的洞窟，匯聚了極其充沛的能量，卻是致命而凶險的火焰之力。
　　火焰之力帶來的危害，體現在當地常常發生火災，無論是自然災害或者人力所為，燒毀林木還會波及到附近居民，奪走無數生命財產。
　　由於火焰能夠灼傷非人之物，麞妖努力壓制半屏山的灼熱能量，又為了避免人類遭逢祝融之災，每次發現火源都會發出尖叫聲，提醒當地居民避難。
　　當年的麞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遭到曲解，更在居民的口耳相傳之下，被視為引發火災的惡獸。
　　得知居民為根絕罪魁禍首，派了獵人上山狩獵，悲傷的麞妖不再抗拒半屏山的火焰之氣，任由源自地底的灼熱侵蝕自己。

　　（──反正，沒人可以相信了。）

　　放下所有希望的瞬間，祂領悟了一件事。
　　世界如此殘酷，為何不運用這股強大的力量，報復虧待自己的一切？
　　既然誤解已成定局，麞妖只是如他們所願，成為真正的惡獸──

　　（不管別人怎麼想，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還有我自己。）

　　就在此時，麞妖察覺到外人氣息，逐漸靠近自己所處的忠烈祠。
　　麞妖仰頭長鳴，展開屬於御先靈的結界，將入侵者拉進半屏山的幻境，任憑自己宰割。

　　『又是妳，愚蠢的人類。』

　　前天從這裡落荒而逃，那位身材嬌小的人類女性，轉瞬從腰間拔出高山族慣用的彎刀。
　　面對實力不如自己的敵人，麞妖不免嗤之以鼻，冷冷開口說道。

　　『明明逃過一劫，竟然跑回來受死？』
　　「哼，誰要受死還不知道呢！」

　　足尖輕輕一點，人類女性藉由跳躍與麞妖縮短距離，舉起手中彎刀便砍。
　　麞妖見狀叫出火焰包覆全身，轉為利於近戰的龐大體型，搭配橫衝直撞以及跳躍，逼退敵人的攻勢。
　　人類女性左閃右躲，勉強避開夾帶火焰的衝撞，以及生在麞妖嘴邊，足以讓人喋血的修長獠牙。

　　『去死！』

　　見到人類女性向後退，麞妖發出尖銳鳴叫聲，召喚火暴風往她身上招呼。
　　然而，作為自己絕招的火暴風，卻被突如其來的水簾幕所阻隔，從而遭到瓦解。
　　下一秒，黑影在人類女性的身旁現形，正是實際歲數已不可考，曾經支配壽山龍脈的鬼怪。

　　『是祢啊，老山羌……又要把我從這裡趕出去，是不是？』

　　老山羌沒有回應，就像當年的祂冷眼旁觀，坐視眾多眷屬出手攻擊，將麞妖趕出壽山那樣。
　　麞這種生物習慣獨自行動，沒有同伴在乎祂的死活，而人類非但沒有感謝麞妖，反而委派獵人，就為了獵殺半屏山上的異類。

　　『無所謂，你們愛怎麼便怎樣吧！』

　　伴隨這番宣言，紅蓮般的烈火一擁而上，團團包圍住麞妖，彷彿將其吞入其中。
　　鹿類形體伴隨烈焰幻變，從四足步行轉為兩腳著地，化為另一種超脫鬼怪，更為強大的存在。

　　『我是麞妖，支配火焰之力，帶來災厄的火神。』

　　有如火焰化形而成，身披艷紅衣袍而生有獸耳的少女，對著敵人露出殘虐猙笑。

　　『你們任何一個，誰都別想活著離開！』

　　再訪高雄忠烈祠，潘茉莉馬上被拖入結界，迎戰守護此地的御先靈，化身為人的火神麞妖。
　　身處半屏山的樹林幻境，麞妖鎖定她跟老山羌，運用異能呼喚火暴風，來勢洶洶而猛如凶獸。
　　潘茉莉完全無法招架，所幸老山羌使出水簾幕，大幅削弱火暴風的威力，一人一怪險險躲過攻擊。

　　（真危險，還好有老山羌幫忙。）

　　昨晚跟殷百川被困洞窟，源於老山羌對眷屬們下過命令，要求祂們絆住前來尋求合作的人，藉此測試對方實力如何，篩選最有勝算的異能者。
　　老山羌身為壽山龍脈的前任支配者，旨在從麞妖手中奪回昔日地盤，為此撿回潘茉莉的彎刀，對她跟殷百川釋出善意，承諾雙方各取所需。

　　（不過，我們真的能相信鬼怪嗎？）

　　事實上，老山羌聯合所有眷屬，仍然無法與麞妖抗衡，情急之下才決定引入外援，與人類結成共同戰線。
　　然而，要是沒有及時察覺鬼打牆，兩人恐怕已經掉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對於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事物，鬼怪終究有其殘忍一面，由於族人時常與非人之物打交道，熟知此事的潘茉莉不免捏了把冷汗。

　　（──別想這個了，先打倒麞妖再說。）

　　潘茉莉剛邁出步伐，馬上感受到腳底傳來異樣感，連忙一個跳躍遠離原處。
　　果不其然，地面在潘茉莉離開的瞬間炸裂，有如地雷被引爆的光景，觸目驚心。
　　火暴風的攻勢並未止息，現在又加上不知埋藏何處，隨時都可能踩爆的陷阱，隨時都可能出現傷亡。

　　（這樣不行，要先想辦法解決地雷……對了！）

　　麞妖轉為人形，攻擊威力確實有所提升，但無法保持動物形態的敏捷，更沒辦法衝撞敵人。
　　反過來說，機動性正是己方的優勢，可能突破僵局的契機──茉莉看向身邊的鬼怪，老山羌似乎明瞭她的意圖，微微點頭。
　　下一秒，老山羌作為先導出發，觸發地雷並巧妙地閃開，連環的炸裂聲響徹林間。

　　（果然是這樣！同個地方不會連續引爆兩次，至少短時間內不會。）

　　驗證自己的猜想，潘茉莉緊跟老山羌的腳步，小心閃過火暴風，沿著一度引爆的定點前進。
　　與此同時，沒有握刀的左手探向腰間，取出作為殺手鐧的武器──
　　潘茉莉開啟保險，高舉手中的槍械，對準麞妖連續擊發子彈，卻沒有一顆是打中的。

　　『妳打空氣嗎？』

　　麞妖眼見子彈盡數落空，一臉鄙夷地詢問，未料這正是潘茉莉的用意。
　　子彈打從最初就不是瞄準麞妖，而是針對祂附近的地面，清空可能引爆的陷阱。
　　察覺事態生變，麞妖立刻呼喚火暴風，逼退靠近自己的潘茉莉與老山羌，厲聲向兩者吼道。

　　『憑你們也想打敗我？門都沒有！』
　　「說得沒錯，只靠他們無法成事。」
　　『什麼……！』

　　待到麞妖聞聲回頭，殷百川已經站在祂背後，指向開了個缺口的結界，以及破洞映照出的高雄忠烈祠。

　　「還記得嗎？高雄神社最初蓋在壽山山下，名為『打狗金刀比羅神社』，後來才遷到半山腰……」
　　『廢話少說，領死吧！』

　　麞妖叫出火暴風，意圖給予殷百川重創，未料攻擊在途中瓦解，連對方一根毛髮都沒有傷到。

　　『這……怎麼可能……？』
　　「虧本人好心提醒，高雄神社的主神是誰，閣下真是嚴重缺乏耐性。」

　　殷百川誇張地搖頭，繼而從懷中掏出符咒，低聲誦讀祝詞。

　　『讚岐國琴平山爾鎮座須　掛卷母畏支金毘羅大神　守里給比幸比給反止白須』

　　當殷百川道出最後一個字，氤氳水氣猝然從地面竄升，打破麞妖的半屏山幻境。
　　黃昏的忠烈祠前方，隱約出現一道模糊而朦朧，氣勢卻足以威壓全場的身影。

　　『……金刀比羅……』
　　「正是如此，在這裡與我們對決，是祢最大的失誤，麞妖。」

　　金刀比羅即是「金毘羅」，佛教的十二護法神之一，原形是古代印度人視為水神，恆河當中的鱷魚。
　　佛教傳入日本之後，金毘羅逐漸與在地神明融合，形成特有的金刀比羅信仰，保佑海上安全的航海之神，鄰近港口的高雄神社為此供奉金刀比羅。
　　另一方面，御先靈終究是臺灣的鬼怪，不被外來的統治者信任，實力等同火神的麞妖更是受到忌憚。
　　基於防範未然，日本人安排了水神在此監視，視情況得以壓制御先靈，防止祂聯合臺灣人反抗殖民統治。
　　儘管用意不同於過去，如今殷百川叫出高雄神社的水神，導致麞妖無法運用壽山龍脈的能量，跟人纏鬥下去注定只會力竭。

　　「識時務者為俊傑，束手就擒吧。」

　　麞妖並沒有回應，反而呼喚火焰匯聚於自身周圍，形成近似龍捲風的型態。
　　火龍捲以少女為中心旋繞，直要衝上天際的那股氣勢，彷彿將死之際的最後絢爛，致命而絕美。
　　明知破滅等在前方，寧願玉碎也不肯屈服，那樣的姿態彷彿是……

　　「別忘記妳的任務，潘小姐。」

　　直到殷百川叫喚自己，潘茉莉才驚覺走神，連忙將注意力拉回現實。
　　潘茉莉看向旁邊，沉默至今的老山羌抬起頭來，筆直與她對視。

　　『拜託了，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
　　「……」

　　潘茉莉確實無法成為女巫，但她身為巫人族的一員，便能以自身血肉作為媒介，讓鬼怪附體。
　　鬼怪一旦附身於巫人，發動異能得以發揮實力之上的效果，這也是潘茉莉必須格外謹慎，對鬼怪保持戒心的主因，免得幫助邪魔歪道引發重大災厄。

　　「我知道。」

　　潘茉莉脫去穿戴在身上，防止邪靈入侵的修女服，只剩單薄衣物的她，緩緩對鬼怪伸出手。
　　被老山羌用頭部頂撞掌心，寒意便從潘茉莉的手掌竄入，逐漸擴散到四肢百骸，彷彿整個人被丟進冰窖。
　　潘茉莉畢竟不同於天生擁有異能，自幼接受巫術訓練的族人，這是她第一次容許鬼怪親近，甚至進一步侵入體內。

　　（我才不怕……一點也不可怕……）

　　潘茉莉不期然察覺他人視線，正是來自站在不遠處，與她四目相對的殷百川。
　　不會有事，別擔心──殷百川實際上沒有開口，然而潘茉莉的本能就是覺得，對方向自己傳達這個意思。

　　（嗯，我可以做到的。）

　　自己能夠幫上忙，可以跟上夥伴們的腳步，不總是被保護的那個。
　　一直以來，潘茉莉心心念念想證明的，就只是這件事……只有這件事。
　　即使跌得頭破血流，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巫人的祖靈，請保佑我們。）

　　念及至此，老山羌的身影從眼前淡去，靈魂隨之被碰觸的瞬間，陌生的記憶流入腦海。
　　明瞭自己該做的事情，潘茉莉放手讓意識與非人之物交換，任由鬼怪主宰她的身體。

　　得到控制權的老山羌仰頭長鳴，厚重烏雲立刻伴隨狂風而至，轉眼籠罩整個壽山。
　　驚天雷響過後，滂沱大雨直直落下，澆熄了火龍捲的殷紅烈焰，化一切為虛無。
　　雨水不只壓制火焰，彷彿連麞妖的戰意也一併奪去，就連殷百川再次取出符咒，都沒有再次反抗的跡象。

　　「看來勝負已定了。」
　　『要動手就動手吧。』

　　麞妖冷漠地道出話語，畢竟祂如同殷百川所言，既無法運用龍脈之力，又受制於大雨無法發動火焰，拳腳功夫更沒有勝算。
　　儘管如此，坐視潘茉莉走到自己面前的祂毫無防備，更沒有料到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臉上隨之一痛。
　　眼裡帶著不解與茫然，麞妖與衣著單薄的潘茉莉對視，有些遲疑地開口。

　　『妳才是打我的人，在那邊哭個什麼？』
　　「想哭錯了嘛！而且妳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潘茉莉恨恨地咬牙，無視眼淚混著雨水，恣意在自己臉上流淌。
　　凝視狀似與自己年紀相仿，眼中流露不解的少女，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明明還有機會，也有人在等妳，不要隨隨便便放棄！」
　　『什麼意思？』

　　麞妖還沒想通當中意思，已經被對方輕輕抱入懷裡。
　　大雨淅瀝聲中，兩道身影倚靠著彼此不發一語，良久良久沒有動作。

　　夜深人靜的海灘，潘茉莉趁著回玫瑰聖母堂覆命時加了件外套，仍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試圖維持尊嚴，她努力忍住不要搓手，無奈寒冷迫使牙關瘋狂打顫，喀喀作響個沒完。

　　「好冷……怎麼這麼冷？這風有什麼毛病……」
　　「有毛病的是潘小姐吧？誰叫妳講都講不聽，冬天硬是要來海邊。」
　　「你很煩欸！我就是……想來看看……」

　　選在這時前來觀海，源於潘茉莉接觸到老山羌的記憶，得知祂與麞妖的過往恩怨。
　　麞妖曾經是一隻普通的小母麞，由於失足掉落洞窟又摔成重傷，偶然認識長年盤據壽山，修練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同情小母麞的際遇，鼓勵祂利用土地之力醫治傷口，未料小母麞不但轉化成為麞妖，力量甚至遠遠超乎一般鬼怪，繼續修練下去恐怕比老山羌都來得強大。
　　可能是忌妒，又或許源於恐懼，老山羌完全不顧昔日情分，縱容眷屬趕走麞妖……等到祂被來自日本的神官逐出壽山，才切身體會自己的行為有多殘忍。
　　老山羌流落在外的期間，祂不僅失去龍脈的庇護，更有如麞妖一般流落到半屏山，不斷遭受火焰之力的折磨，時至近日才有辦法重返壽山。

　　（現在這樣，是最好的收場吧。）

　　老山羌選擇與人類合作，一來為了收回壽山龍脈，二來為了彌補當年自己犯下的過錯，意圖將麞妖從日本神社的結界解放出來，否則被困在原地的御先靈將永世不得超生。
　　事實上，這回是殷百川得了地利之便，叫出昔日高雄神社供奉的水神金刀比羅，藉此截斷麞妖得以運用的龍脈能量，不然是誰取勝還未可而知。
　　至於老山羌的請託，也是靠著殷百川運用符咒，將麞妖收為自己的式神，才能將鬼怪帶離壽山，就此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儘管殷百川宣稱是基於利益考量，往後可以在戰鬥中使役麞妖，但他其實能讓金刀比羅消滅鬼怪，不必大費周章收服對方。
　　或許一切話語都是表象？隱藏在背後的用意，才能證明誰是重視自己，值得付出真心的那個人。

　　（但是，真的能相信他嗎？）

　　認真追究起來，昨晚流落荒山野嶺，殷百川用保暖之名行擁抱之實，這筆帳還沒跟他算。
　　就算是迫於寒冷，潘茉莉想到自己跟非親非故，形同陌生人的異性近距離接觸，頓時感到一陣窘迫。
　　事實上，自己不僅沒那麼排斥，甚至因為那樣的溫暖感到心安，沒有主動推開對方，這件事情本身讓潘茉莉感到意外。

　　（可惡！怎麼像是我很在意殷百川一樣……）

　　明明她有更重要的目標，全心相信的憧憬之人，情緒不該被這種小事牽動的。
　　潘茉莉越想越不甘心，轉向殷百川怒目而視，得到對方投以促狹的目光，甚至出言調侃她。

　　「潘小姐盯著我看，莫非是覺得冷了，想要取暖？」
　　「誰想啊！你不要亂說！」

　　前言撤回，日常以調侃為樂的傢伙，承認他是好人還太早了。
　　至於那個壞心眼的殷百川，他見到潘茉莉這樣反應，微微抿出一個笑容，氣定神閒地從懷中掏出符咒，沉著聲音喊道。

　　「速速現身──麞妖！」

　　海灘憑空傳來啼哭般的叫聲，小型鹿類隨即出現在兩人面前，正是不久之前被收服的麞妖。
　　殷百川也沒有閒著，立刻對麞妖下達指令，讓祂使用異能召喚火焰，在寒風中扮演暖爐一般的角色。

　　「吭？你的取暖是這個意思噢？」
　　「不然潘小姐想到什麼了？」
　　「……沒什麼。」

　　繼續跟這人交談下去，恐怕又會自掘墳墓，還是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
　　潘茉莉抬頭看向海面，凝望漆黑潮水在寒夜兀自湧動，心神不禁隨著波浪飄遠。

　　（大家出征的時候，有看過這樣的海嗎？）

　　二戰末期自願從軍的族人，他們正是來高雄港搭乘船艦，追隨其他臺籍日本兵，前往位於南洋的戰場。
　　戰爭結束後，眾多冰冷的軀殼不知去向，就連魂魄也流落在異鄉，至今不曾回來故土相會。
　　等待落空而時間持續前進著，如同那些離開潘茉莉的人，一旦決定遠行，永遠不會為了她停下腳步。

　　（無所謂，反正我不再等待了。）

　　曙光悄然無聲來臨，將遠處染上黎明亮色。
　　與此同時，潘茉莉心中充滿疑問，蓋過她對眼前美景的讚嘆。

　　「不對吧！說好的月光海呢？」

　　自己特別過來海灘，為的就是一睹老山羌記憶當中，月光灑滿海面的景象。
　　結果等了老半天，吹了好久的冷風，月亮從頭到尾都沒有接近大海，現在還直接從天上消失了。
　　見到潘茉莉氣急敗壞的模樣，殷百川臉上帶著燦爛無比，明顯就是在幸災樂禍的表情，毫不留情地道出答案。

　　「潘小姐難道不知道嗎？所謂的月光海，只會出現在夏季的夜晚，現在可是冬天哪。」
　　「……」

　　衝擊會讓人暫時停止思考，潘茉莉深刻體認到這個事實。
　　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沉默不過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大吼隨後響起。

　　「知道你就早說啊！這個混蛋！」

　　還以為這人一同前來觀海，大概是不希望夥伴落單，結果原來是看好戲來著。
　　潘茉莉還在生悶氣，隔壁的殷百川彷彿沒事人似地，悠哉道出他的疑問。

　　「本人滿好奇一件事情。」
　　「怎樣啦？」
　　「潘小姐的故鄉也能看到月光海，何必特別跑來高雄看？」
　　「我說過自己的故鄉在哪裡嗎？」
　　「看也知道是東部。」

　　巫人族得以潛伏在山地鄉，源於族人的長相近似高山族，也難怪殷百川會這麼想。
　　況且殷百川說的不無道理，她的部落背山面海，跟這裡一樣適合觀賞月光海，實際上不需要特別跑來外地。

　　（想看的時候隨時能看，反而一點都不在意了。）

　　時至今日，潘茉莉才真正明白，美麗的風景並非唾手可得，往往是需要天時地利的。
　　大老遠從故鄉來到高雄，除了按照計畫收服御先靈，也為了讓她明白這個道理吧？
　　昔日專注於練武，無暇顧及周圍風景的自己，錯過隨時能欣賞的山光水色，如今又錯過夏日夜晚的月光海……

　　「就算今年來晚了，妳還有明年的夏天，只要耐心等候就好。」

　　彷彿看穿自己的心思，殷百川在這個時間點道出話語，反倒是潘茉莉聽到他這麼說，頓時有些沒自信了起來。

　　「真的還有機會嗎？」
　　「如果這是妳的心願，那肯定會實現的。」

　　陰陽師兼職算命，替人預言未來嗎？這句話差點沒有脫口而出。
　　不過……縱使對方的話語毫無根據，依舊讓潘茉莉對於前途未卜的旅程，多出那麼一點點期待。

　　（明年的夏天，我會來這裡嗎？）

　　到那個時候，殷百川是否也像現在這樣，嘴上不饒人依舊跟在身邊──

　　「在想什麼？」
　　「沒……沒有啊。」

　　唯恐自己的心思遭到識破，潘茉莉連忙撇開視線，避免跟殷百川四目相對。
　　潘茉莉確定對方正在遠眺風景，這才小心翼翼瞥向旁邊，打量那張莫名端正的年輕臉孔。

　　（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他？）

　　這人理應不存在潘茉莉的記憶，內心深處卻有種熟悉感，彷彿兩人在很久以前曾經見過面，偏偏自己對此毫無頭緒。

　　（算了，總有一天會知道。）

　　美景需要耐心等候，真相也是相同的道理。
　　更或許，一切其實早有定局，只是在等待適當時機，才向她揭曉背後的用意。

　　（──嗯，一定會的。）

　　日光冉冉上升，為新的一天拉開序幕，也照亮世間萬物，朝著未來延續下去。

　　「殷百川，接下來要去哪裡？」
　　「江神父還沒跟妳說嗎？下一個御先靈的所在地點是……」

　　※※※

　　壽山龍脈，這裡背山面水的地形蘊含充沛能量，引來各路妖魔鬼怪聚集於此地，當中包括了修練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在山中度過數不盡的漫長歲月，幾乎對一切感到厭倦時，有隻小母麞意外闖入祂的地盤。
　　目睹對方失足摔入洞窟，因為跌斷腿而失去生存意志，一時興起的老山羌找來野果野草，全數堆放在小母麞面前，好聲好氣地哄對方吃飯。

　　『來，趕快吃了這些，才有體力養傷。』
　　『……』
　　『不要放棄，會撐過去的。』
　　『撐過去又怎樣？我還不是要回到地上，過著被其他動物追趕的生活，一點意義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意義？妳連月光海都沒有看過，就要死在這裡了啊！』
　　『月光海？那是什麼？』
　　『想知道嗎？』

　　原先晦暗的雙眼，似乎被陌生的名詞點亮，燃起好奇的火光。
　　老山羌知道機不可失，連忙趁勝追擊，就是要吊小母麞胃口。

　　『那麼──不告訴妳。』

　　察覺小母麞一臉失落，老山羌忙不迭補上後續話語。

　　『想要我帶妳去看，就要每天乖乖吃東西，趕快好起來再說。』
　　『只要好起來了，就一起去看月光海？』
　　『對。』
　　『……那，約好了。』

　　小母麞盯著祂看，終於展露出近似笑容，充滿期待的神情。

　　『我會努力好起來的，老山羌也要守信用喔！』

　　那隻小母麞──曾經的麞妖，是那麼一心一意，為了達成承諾而努力，運用龍脈的力量從動物轉化成為鬼怪。
　　本能察覺對方的實力威脅到自己，老山羌毫不留情地掉頭離去，把祂們之間的約定拋諸腦後。
　　諷刺的是，麞妖被趕出壽山之前，仍然懷抱著一絲期待，或許能跟老山羌重修舊好。
　　到頭來是老山羌自己違背誓言，給予希望又狠狠將之推開，辜負麞妖的一片真心，而今感到後悔已經太遲了。

　　（妳還記得嗎？被遺忘在過去，曾經許下的那個約定。）

　　就算麞妖真的記得，自己是否還有資格呢？
　　拾回昔日諾言，共賞約定中的月光海，如同午夜夢迴所見的光景。

　　『──』

　　站在面海的懸崖邊緣，老山羌無處宣洩內心惆悵，只能抬起頭來長鳴。
　　如今取回了龍脈，祂又能像以前呼風喚雨，卻還是叫不回遠離自己，那顆漂泊在外的心。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那些都是永遠無法觸及，虛幻而不實的存在……
　　即使明白箇中道理，終其一生也無法停止追尋，這是屬於自己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