帰り道のラブソング
回 家 路 上 的 情 歌
以下為2012年Pokémon電玩衍生二次創作個人誌之線上全文,初代黃版及金銀版劇情,內容包含同性愛及少量捏造。
CP赤綠,和一點點的渡銀。
『夏。』
幾乎震耳欲聾的蟲鳴嗡嗡地響徹森林,氣流刮響生長繁茂的軟嫩枝芽,摩娑出屬於夏季的清爽香氣,日光穿透重重葉幕落在茵翠植被,密集的林蔭使之未能殘留絲毫熱度,僅餘斑斑光跡散落一地。居住其中的草系神奇寶貝紛紛小心地探出頭,藉由葉隙鑽進的光線進行著光合作用,舒適地瞇起眼睛沉浸於現下這寧靜而悠閒的時刻。
外來者踩踏落葉的窸窣驚動了一切;他彎身抱起興奮地遊走森林而迷路的柔軟棕色毛球時,於此地棲息的生物們亦一哄而散。
「不是說好了要跟緊我的嗎?」
少年語調責難地捧著他十歲獲准外出旅行前得到的第一隻神奇寶貝,再過幾年便可徹底褪去稚氣的俊秀容貌正流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棕色毛球自知理虧,嗚咪一聲舔了舔少年的拇指以示討好,黑亮圓眸一派無辜地眨動。
「真拿你沒辦法。」少年為此噗哧地笑出聲來,隨後單手將體型嬌小的毛球揣進懷裡,「伊布,回去了喔。」
做為道館館主,大木綠在已廢棄的紅蓮島上接受了來自城都聯盟冠軍的挑戰,原可以讓比鵰使用祕傳技能飛天迅速返抵道館,為即將到來的戰鬥預先做準備,但綠一如既往地執意先至真新鎮的家中稍作休整,最後也依然帶著失望回到常磐市。
他期待的無非是記憶中的鄰家少年、亦是童年競爭對手的現身。
三年前,甫登上關都聯盟冠軍寶座的綠被對方擊敗,接著對方在承襲冠軍之位以後便不知所蹤,使得上門探訪求教的慕名者遍尋不著,亦弭除他本該抽空消化的敗落情緒。也因此,各種傳言紛沓而至,少年自己聽過的版本就不下數十種,每一種都讓他嗤之以鼻或者啞然失笑──怎麼可能呢──卻也在內心種下一絲隱約的不安。
起先,綠確實是不在乎那些傳聞的,但隨著人們對失蹤的聯盟冠軍關注漸消,刻意漠視的部分即如受高熱蒸散的水汽般騰騰浮起,匯聚成積雨雲蓄勢待發,灰沉沉地籠罩於眉眼之間,像是可以輕易觸動一場午後雷陣雨。
想見對方的念頭越發強烈,少年所抱持的情感呼之欲出。
然綠不願正視,也不敢深究。無論是他過往針對對方的作為,又或是對方給予他的印象,能夠從中得到的只有「勁敵」這樣的關係,況且現在他甚至淪為「過去的勁敵」一詞,對方的實力無庸置疑地將綠遠遠拋在後頭,以致他曾經踩在石英高原至高處的顧盼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綠終歸還是選擇若無其事,頂著前任最強訓練師的光環,看似無所謂地繼續踏上旅程,同時與家鄉的姊姊保持固定連絡。不久,因外界認可他身為訓練師的功績,少年被聘任為無人管理的常磐市道館的館主,接受來自各地訓練師們的挑戰,其間不時拿遛達為由擅離職守。
有些人以為綠的行徑源自傲慢,而他亦應付性地做出從容姿態無意澄清,包裹在那副游刃有餘的表象下的,則是日漸膨脹的焦慮。
一人一獸朝來時的入口緩步漫行,夏季午後的光毫隨稀薄雲層流動閃現明滅,地表溫度因樹影拉長得獲緩解,泛涼的空氣裡充斥草屑與泥土的味道,幾隻波波在樹節上歡快啁啾,不為闖入者的到來而有分毫恐慌。
綠仰首凝視整片由樹冠打造的蒼鬱天頂,幾不可聞地輕吁一口氣,復又垂首對著伊布正四處窺望的後腦勺流露悵惘。
年幼的他出外旅行之前,和對方的交集僅僅止於互為鄰居的階段,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對神奇寶貝這群特殊而有趣的生物很是著迷,偶爾會在前往爺爺的研究所時不期而遇。然而雙方性格天差地遠,若非相處不多,否則真的有可能成為彼此避之不及的對象──至少綠當初就一點也不認為他能跟安靜寡言的對方合得來。
縱使自己並不多話,但對方的沉默令他介意,這份介意連帶影響了綠在訓練師早期的行徑,比如刻意貶低對方的言語挑釁,或者索性攔路邀戰。他自幼在旁人的讚許下成長,不自覺地養成自負妄為的優越態度,屢次敗北無疑打磨掉天才光環累積出的輕狂,迫使少年重新審視對方,並將其當作一個強大的對手看待。
想來綠還是覺得難為情,才能不過是質地較好的敲門磚,優秀的訓練師真正的倚仗不是別的,正是對神奇寶貝的愛與牠們賦予訓練師的信賴,而他卻是在與對方的戰鬥中領悟。
五對五的聯盟冠軍戰在對方連敗四天王後展開,也是綠這位新聯盟冠軍的初戰。
綠的棕瞳倒映燃自對方的火光,視線相觸瞬間便理解那是渴求勝利的眼神,如此認知讓他心底不由升起一股無端的暴躁,發狂地想要將那抹焰苗掐熄。
「唷,赤。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啊……哈哈,笑死人了。」
綠做作地微笑上前,話音挾含輕蔑,不好說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是否為下意識的虛張聲勢,但他的確相信對方有能力到達石英高原此處。「作為勁敵,你弱得毫無競爭價值。現在,我站上了神奇寶貝聯盟的頂點,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掏出作為先發的寶貝球,綠把玩似地上下拋接,而名為赤的黑髮少年做出臨戰態勢,面色無動於衷,就像一路走來的每一戰。
「好了,讓我來告訴你,我是最強的,比任何人都強。」
並未等候赤的回應,那張好看的臉狂傲地發表了冠軍宣言,同時把寶貝球擲向高台,最終戰於焉開始。
下壓的帽簷將赤的端正面容覆於陰影中,唯見那雙赤眼熠熠地閃爍純然光澤,全神貫注地盯著場上的你來我往,下達流暢且毫不猶豫的指令,與神奇寶貝配合得天衣無縫,逼使綠左支右絀,陷入了情況膠著的苦戰,訓練師傾注了多少感情顯而易見。
戰鬥之激烈超乎預料,兩邊各自維持恐怖平衡,直到綠持有的最後一隻神奇寶貝也被擊倒,冠軍就此交替。
怎麼可能?
綠當下情緒近乎震驚,對方專注於戰鬥的神情令他動搖,說不清究竟是妒意還是敬佩,也或許兩者皆有,這場戰鬥他輸得全無懸念,從根本上就。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在全力以赴的戰鬥中輸了?」
他茫然地自語,對結果感到不可置信。
前任冠軍的閃電退位證明了赤的實力,親身體驗的他尤其清楚,省掉己身的後知後覺,綠自認沒有什麼可悔恨的,除了略覺暈眩和侵蝕般緩慢襲上的脫力感,以及胸口滿溢的不甘,更多的是卸下重擔的輕快,即使這樣的輕快是以失敗換取而來。
做為優勝者的赤將寶貝球扣往腰間時目光投向綠,晶紅瞳仁猶如止水,像是從未掀起波瀾,他莫名地覺得惱火,望著對方的臉色隨之不善。
「怎樣,要嘲笑我嗎?」
「不……」赤垂下眼簾,斟酌該如何表達。
現任冠軍窘迫的樣子使綠有種報復般的快感,他的表情滿不在乎,嘴邊則自顧自地發洩形同逞強的抱怨叨唸。
「我是不會進去冠軍殿堂的,渡那傢伙的嘴臉一定很討厭,爺爺也會在那裡……吭?」
對方穿戴半指手套的手掌正按在他頭上,動作輕柔地撥弄著桑茶髮絲,如培育珍視的神奇寶貝那般,以他未曾見過的溫和神色,輕輕地笑了。
「對不起,辛苦了。」
霎時間有什麼改變了血液流速,綠反射性半是發怒半是羞愧地撥開那隻手。
「搞什麼啊!不要以為贏了就可以那麼囂張!」
赤不作辯駁,乾脆得讓他措手不及,「那我走了。」
「走吧,冠軍。我自己會下山。」綠因自尊而賭氣別開頭,語調十足不耐。
對方用和他一樣開始變低的沙啞嗓音應了個「嗯」,待得腳步聲漸行漸遠,綠才回首隔著長廊遙遙一瞥,目光複雜地注視赤身上極其醒目的那件紅色背心隨距離消失於視野中。
沒想到那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此後再也沒有人見到赤,就連赤定居於真新鎮的母親亦未與之有過連繫,聯盟冠軍毫無前兆的人間蒸發,一度引發各地訓練師們的討論。
──要是能回到那個時候從頭來過的話多好。
他無意譴責赤的不告而別,先罔論有無資格,訓練師的旅途本就充滿變數,何況對方是習於挑戰艱困環境、並從中取得成果的類型,由主動涉入火箭隊事件且將那群抱有錯誤理想的人、包括首領阪木逐個擊潰便可看出端倪。
而且逃走的人是他。聯盟戰後嵌進虹膜中的畫面,提醒了綠針對對方的所有前提,導致他故作一無所知地迴避赤當下笑容隱藏著的含義,只因恐懼被看穿綠自己在那時才發覺的盲點。
情愫順從沉默蔓延滋長,驀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喜歡那個人,喜歡那個和他同出於真新鎮的赤。
年輕的道館館主伸手梳理懷裡毛球的蓬亂軟毛,意圖將思緒一併釐清。伊布愉悅地瞇上圓眼,須臾便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愜意安然的神態讓綠不禁莞爾,他容許靜謐暫棲髮梢,放慢步伐感受周遭小生物們的日常對話。高大的蔥鬱植物徐徐搖曳,沙沙地描摹風的線條,一向是關都地方的稚嫩冒險者們首先造訪的常磐森林不動聲色地將綠如今少見的浮躁撫平。
這座緊鄰常磐市、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的森林擅於聆聽,並予以來人慰藉,綠便是其中之一。
而當少年鬆懈地搔著伊布下頷,打算加緊腳步在傍晚之前離開,森林內部突如其來地傳出異樣騷動,令手上的毛球敏銳地豎直雙耳循風向嗅聞,間接勾起訓練師的注意。
「嗯?」
綠不解地蹙眉,尋思森林裡有什麼能影響到他的神奇寶貝,雖說沒有讓牠進化,但經歷長久培育下來的伊布絕非弱者。尚未得出結論,一陣由深處掀覆而來的風壓驟然颳起地面零落的落葉與枯枝,甚或是身形較小的神奇寶貝,樹上的線球靠著吐出的細絲,努力不讓自己被吹走地迎風飄揚。
雙手抱緊伊布,綠靠上樹幹的背風處避免被誤傷,過去四處冒險積聚的經驗促使他立刻作出正確的判斷。
以野生神奇寶貝們復原的狀態肯定動盪正逐步平息,他隨即看向懷中的夥伴。
「沒事吧?」
伊布搖頭咪叫,不存半分警戒之色,這時候的牠成了顆真正的毛球,心情卻似乎非常好的晃著尾巴,三兩下抖去一身葉片與糾結,大眼直盯五米外的某個草叢,催促般地用鼻尖輕拱綠的手臂,未等一頭霧水的飼主將其放下便輕巧掙脫,四足甫落地即撲往該處。
「皮卡──!」
伴隨電氣鼠獨有的尖銳叫聲,悠然歸於平靜的森林復始運行,一隻極為眼熟的黃色神奇寶貝與伊布跌出草叢滾作一團,互相嬉鬧的模樣十分親暱,而原欲近前阻止的綠停住腳步,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空白一片的腦袋並非沒有思考,反而是因為數秒內流竄腦海的訊息太多變得一片空白。
他無預警地遭受衝擊,假設的劇情走向忽地脫軌,對方十歲那年自研究所領取的皮卡丘此時出現在常磐森林,代表著什麼意味可想而知。
那麼剛才造成混亂的應該是他的噴火龍吧。綠恍惚地想,而後為自己及對方的變化感到退縮。
時隔三年,綠的性格或多或少與當年有所差異,外表亦因發育顯得成熟,青春期的劇烈轉變無可避免,於各地遊歷的赤理當如是,是故他的趨避不為肉眼可視的一切,而是在心態上的「可能性」。
能夠恆久不變的只有改變,人的生命有限且短暫,轉念不過彈指之間,更別說年輕的優勢就是成長途中,時間所給予的多樣選擇。
但無論對方怎麼想,綠曾做出了選擇是不爭的事實,而今他將概括承受。
「鈴──鈴──♪」
通訊鈴聲將綠喚回現實,突兀的電子音讓附近飄落幾片綠葉,心神不寧的他愣愣地掏出口袋裡的手機一瞥,淺褐瞳仁便再也無法自液晶屏幕上所示的名字上移開,來自胸腔的鼓動使他得知自己真實的想法,拇指卻遲遲不按下接聽鍵。
嗶。來電在響了數聲後切斷,您有一通未接通話的字樣再再明示奇蹟的發生。
近晚的夕幕壓低天際線,寂靜悄然而至,剩下踩踏草皮的細微痕跡,以及來人。
「一點都沒變呢。」
聞聲,綠受驚似地抬眼,臉上直白地寫滿訝異,而不知何時已略高過他的對方則坦然從旁走過,彎身讓方才急著找朋友的夥伴攀上肩膀,一把抱起伊布後偏首,用較以往要來得有表情的端正面目朝他微微一笑,「你也是。」
佇立在面前的是他無法理解的現象。
有些東西不太一樣,綠感覺到了,矗立的防備徙然瓦解,奇妙的是這樣的變化令他安心不已,從前的懵懵懂懂不復存在,不曾口述的情衷進而明晰,和那些在空中懸浮的光塵相似,無比細微而顯著。
他安靜了一會,不太適應地眨眨眼,心頭油然而生的是對於赤擅自決定去留的惱怒。
「喂,赤。」
逗弄著兩隻神奇寶貝的赤回頭,發現他神情不豫,稍稍停頓後單音低哼,「嗯?」
「你這混蛋。」
理赤沒來得及阻止綠的失序,怒意沒頭沒尾地脫口而出。
本以為會得到模稜兩可的回答,豈料對方告知的內容同樣突然,更理所當然地將他三年來所懷抱的懊悔盡數打消。
「抱歉,擅自打了你的電話。」赤直視他的眼睛,等到皮卡丘好奇地拉扯牠臉頰上的電氣囊和綠做比較,才笑著補述來由,「是奈奈美姐姐給我的號碼,你會介意嗎?」
丟死人了。綠從脖子到耳後全都熱辣辣的,像是被黃昏的濃厚色彩灼燒。
雖然想要就地掩面,綠的自尊心卻不允許他讓步,就和那時一樣,但情勢迥然不同。他別開眼,不去看赤仍帶笑意的臉孔,口吻囁嚅地變相承認自己的心意。
「……拿了號碼就要記得連絡。」
耳邊是赤的輕笑,他終於忍不住地把伊布拎回來抱在胸前,低著頭就往出口走。
「謝謝。」跟上來的赤說。
「那種事隨便啦。」
為心上人無事般地現身而暗自欣喜的少年這時候只希望晚霞的顏色足夠掩飾他正紅得發燙的臉。
『秋。』
無望的戀情。赤本來是這麼解釋的。
當時,一直以來喜歡著的對象在頂上對決後拒絕了他。不,正確的說,對方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就事實而言是他誤會了,誤會對方尋釁挑戰的原因,自以為對方和自己對彼此懷有同一種情感,但到頭來說明全為他的一廂情願。
赤最初不過是檢驗真理般地亦步亦趨,沒想到居然不知不覺地沉迷其中,進而去促成任何一次與對方可能的交集,從各地道館館主手中取走的徽章亦隨之增多,回過神來他已經獲得了聯盟冠軍的挑戰權,並站在通往石英高原的二十二號道路。
綠──那是對方的名字──做為赤的勁敵,早已在前方等候他的到來,臉上依舊是那副盛氣凌人的神情,使他既感苦澀但又無可奈何。
「你這種傢伙還能到這裡啊,也算是了不起的成績了。」綠誇張的聳了聳肩,大嘆一口氣矯作惋惜,隨後自信到近乎狂妄地望向他,「不過,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
少年的輕視扎疼赤的胸口,疼痛像針尖錐入心窩無從覺察而且切實。迎上目光的赤不言不語,放棄所有無濟於事的爭辯,然而在對方眼中,他這樣的行為等同挑釁。
只見綠不滿地嘖了一聲,拿出口袋裡裝有九尾的寶貝球,交戰意圖不言而喻,他亦安排好要使用的隊伍序列,就等綠的出手。
「赤,你就看著吧,我會成為聯盟冠軍,不會再有別人了!」
綠拋出寶貝球,火系的白色狐狸弓直修長線條,九條尾巴各燃點一枚紅焰。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使許多目標前往石英高原的訓練師紛紛走避,不願招惹事端徒增敗因,因此清出規模不小的空地供兩人進行戰鬥。
握緊手中的寶貝球,赤斂垂眼睫神似思量,「……是嗎?」
優勝、最、第一等等……對赤不具有太強烈的吸引力,會成為訓練師是基於喜歡神奇寶貝的心情,不同於飼育家的單方面培養,而是和神奇寶貝一起成長的關係,吃飯睡覺戰鬥玩樂都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也是重要的夥伴,再也沒什麼比這個更簡單的了──原本應該要是的。
同樣出自真新鎮的天才少年用驚人的天賦顛覆赤所認知的世界,雖然對方每戰皆敗在他的手下,可是赤不免心生懷疑,懷疑他的方法是不是錯了,說不定自己並不適合擔任訓練師,眼前的作為純是蹉跎,畢竟對方的做法無疑有利於作戰,他親身體驗過那份難纏。
抱持關於自我的質疑,赤如履薄冰般地前行,每個決斷無不小心翼翼,直到他於聖安奴號上偶遇綠,並搶在對方撇頭離開前發問。那時綠是這麼說的。
「真是無聊的煩惱啊。」
因為才剛輸給他,綠的臉色不算好看,語氣明顯地欠缺誠意,「對錯什麼的,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嗎?」
赤點點頭,同意對方的說法,但仍跟著追問:「那要是真的錯了怎麼辦?」
聞言,綠翻了個白眼,叉著腰單腳輕點船艙內鋪陳軟毯的地板,好像對問題本身的水平低落感到離譜。
「你不會傻到不去改吧?」
棕髮少年的褐眸漫不經心地掃過赤,嘴上回答得輕描淡寫,「我爺爺做實驗也不是每次都成功,如果沒有那些實驗,他現在就不會是研究神奇寶貝的權威。」說完,綠轉身擺擺手欲循廣播指示下船,「沒別的事了吧?我走了。」
或許是綠的答案太過平凡,他才意外地覺得深刻,沒有渲染沒有誇大,無趣地闡述一套標準的人生公式,與對方向來膨脹得自大的口吻落差甚鉅,不特別強調自身的主張,其中的冷靜和實質層面的考量讓赤意識到他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僅為奉行的信念相異。
他沒有問綠該如何印證,從問答結束的那一刻便已揭曉,他們將是彼此最好的試金石。
每一次比試都是難題,迫使赤複習一遍自己有多喜歡綠,與日俱增的好感簡直要把他生生溺斃,而對方的不屑一顧竟成為赤唯一的浮木,至少在這場戰鬥以前都是如此。
對於勁敵的質疑,綠則是露骨地哂笑,肢體動作表明其不以為然。
「當然,難道你以為那個人會是你?別開玩笑了。」
對方篤定的神態炫目得令赤難以聚焦,他習慣性地壓一壓帽簷遮蔽視線,就怕一個不小心失足墜落綠的棕茶眼底,卻未能掀起半分漣漪。
那對十四、五歲的少年過於難堪,他自問應付不來。
丟出打頭陣的水箭龜應戰,赤不知是以什麼心態什麼立場,難得反擊地開口:「等你當上冠軍以後再這麼說吧,綠。」
對方古怪地頓了頓,很快面色便如往常高傲,「少說大話,先拿出你的實力和我較量!」
不是第一次了,那些令人在意的小動作。
赤曾經猜測對方幾次會面中的某些舉措所為何來──好比說船上的那場無硝煙的對答──而後平淡地將之歸咎於他過度而不切實際的期待,明知渺茫還是渴望,就算可能只是漆黑礦道內的海市蜃樓。
赤無法說服自己置身事外,情感及理性上都是,他的行徑就像正在追求一件不存在的事物,極度偏執且不留退路。
雙方處於對峙局面,水箭龜與九尾屬性相剋,情勢明顯對綠不利,赤原想速戰速決降低風險,抬頭一望立時怔住,對方正面無表情地直盯著他。
有哪裡不對,赤首先查覺異狀,因為喜歡所以瞭解,他看得出那不是沉著的表現,麻木呆滯似同人偶的眼神讓赤毛骨悚然。
倏地,聲音變得疏離而遙遠,畫面反向地鮮明並呈現凝結,下一秒場景便已切換至擊敗四天王以後、挑戰冠軍之前所走的冗長階梯。以石英岩製成的羅馬式頂柱一根根地在兩側對稱排列,上頭爬滿風霜雕鑿的刻痕與向光的藤類植物,整座建築均由同一建材構成,踏足於上的赤亦感受肅穆氛圍目無流視,他的心中雖埋藏期盼,但也挾雜等量的忐忑。
(不對。)
綠就在冠軍之路的終點等待後來者的挑戰,對此他深信不疑,令赤侷促不已的是他們將藉由勝負決定真理應當屬於誰,名為排斥的心情猶如阿柏怪的蛇身冰冷纏繞,拾階的步伐連帶放慢,然凡事必有窮盡,他還是登上了石英高原的頂峰。
(不是這樣的。)
高台中央、映入眼簾的一道身影只能以陌生形容,對方不是赤所熟識的那個人,他愕然地環視四周,不久便既寂寞又放心地笑了。
(那個人只能是他。)
太好了──
「──!」
躺在睡袋裡的赤猝然驚醒,身旁快要熄滅的篝火冒著裊裊輕煙,他在不弄醒趴伏胸前酣睡的皮卡丘的前提下,側身面向清晨特有的灰濛天空,餘悸猶存地闔起雙目復又睜眼,用視覺反覆消解淺眠狀態產生的恐慌。
──只是夢而已。
太好了。赤由衷地嘆息,並為自己溶於夢境的那份患得患失微笑。
四處旅行的他在數月前回到真新鎮,由於各地的通訊波頻尚未統一,不在當地就收不到該地區的訊號,來自家中無數通的未接來電使赤甫返抵關都地方便倉促地返往家鄉。生性低調的少年沒有驚擾任何人地跨進久違的家門,愧疚從血親喜極而泣的擁抱間湧現,他許下不再任意離開關都的約束,更打定主意要多停留一段時間陪伴母親。
母親知悉後卻笑著搖搖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新背包讓他更換,一邊撫摸兒子培育的電氣鼠,一邊說道:「想回來的時候再回來,不要跑太遠就好。」
「可是……」
「不要緊,媽媽沒問題的。」母親開朗地打斷赤的躊躇,且用少女般的狡黠神態歪頭探問:「再說比起我,是不是該跟隔壁家的綠合好了?」
「呃?」
從母親口中聽聞對方名字而心虛的赤發出困惑的音節,他和對方自幼關係不睦眾所周知,但也沒到不相往來的程度,眼下提起綠著實奇怪。
赤的遠行並非一時興起,除卻與其他訓練師對戰增加經驗的目的,把距離拉開以期沖淡戀慕亦是原因之一。起先頗有效果,新地區的探索和挑戰讓赤接應不暇,他不去想那天的失落,也不去想對方的面孔,別無旁騖地虛擲光陰,然而日子一長,能做為對手的人越來越少,以為殆盡的單戀死灰復燃,迅速地抽芽生長繾綣如同溫床的心臟,成災思念於博動間化成甘美的疼痛,一點一滴地滲蝕五臟六腑四肢百骸,而赤像個戒斷症狀的患者,奢侈地享用止渴酖毒,只因他察覺了己身的無從抗拒。
喜歡他喜歡得不能自己,願意從此聽憑命運,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每次回來都會問赤有沒有和我連絡呢。」少年臉上的納悶被他的母親看在眼裡,明理的家庭主婦不欲道破,便在言語間迂迴地略予提示,「綠那孩子老是急匆匆的,據說現在在擔任道館館主,詳細的情形媽媽也不清楚,你想知道的話可以問奈奈美。」
「啊……好的,我這就去。」赤半晌才反應過來,少有情緒的面容顯露迫切。
綠是道館館主的消息宛若重磅炸彈,三年來和關都地方斷絕連繫的赤相當需要能夠瞭解對方狀況的資訊管道,母親的措詞正中下懷,也讓他明白在這位女性面前自己沒有什麼能稱得上秘密,無條件的包容亦立基於母子的血脈相連。
出門前,赤止步玄關伸手旋開門把,禁不住內心苛責,他回頭與端坐客廳的母親對望。
「媽媽……」
「怎麼啦?」
閒話家常的語調讓赤的鼻腔略感酸澀。
「對不起,」少年深呼吸遏抑聲線中的顫音,母親的默許令他感激,「我喜歡他。」
「傻孩子,快去吧。」育有一名獨子的婦人彎翹眉眼,擺擺手示意赤早去早回,「今天的晚餐是馬鈴薯燉肉哦。」
於是赤依言拜訪鄰居,綠的姊姊奈奈美親切地招待他,外出旅行那日交給他城鎮地圖的少女如今出落得娉婷秀氣,她絕口不提少年為何而來,但閒談的範圍不脫綠至今以來的成就,以及赤離開關都後、弟弟的轉變,並使赤獲知他湊巧與從紅蓮島往返常磐市的綠擦肩而過。
臨別時,送到門邊的奈奈美把弟弟的手機號碼給了他。
「我弟弟就拜託你了。」
赤捏著手中的紙條未經思考地答是,好像他已有覺悟一般。
遠方天光漸亮,暮秋溫差讓瀰漫晨間的薄霧如紗,遭風吹拂即不留形影。起身為夜宿滅跡的赤打包好睡袋與旅行用的隨身物品,由著他的夥伴在背包上熟睡,因季節更迭而凋萎的樹葉使整片山林有如鑲填金箔似地澄黃燦燦,野生神奇寶貝開始為冬天的進逼加緊儲糧,稀有品種的行蹤比往常易見。
赤揹起背包,踩碎腳下落地的乾褐葉片,沿其脈絡向前,他途經二十八號道路並持續西行,終點是劃分於城都地方的白銀山,那座山脈終年覆蓋銀白皚雪,內部通道錯綜複雜,僅有少數的頂尖訓練師夠資格前往。
從外地返還關都沒多久,四處奔波接受媒體採訪的大木博士聞訊趕回真新鎮,一老一少在研究所中發表各自領域上的進展,當赤謙虛地表示缺少合適的特訓地點時,老當益壯的神奇寶貝研究權威沉吟片刻,最後建議他去白銀山。
赤固然有別的選項,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選擇白銀山,又或者是白銀山選擇了他。他不缺乏獨自一人的體驗,真要說的話赤一直是那樣過來的,但這趟旅途不同於以往,它枯燥且單調乏味,途中無人可以交談,赤的強大也讓許多有勢力範圍的野生神奇寶貝退避三舍,所幸他將之視作精神上的鍛鍊,稍做調整便適應良好地跨出腳步。
他將在這座山裡度過一個冬季,也許更長。
「好高……」
立足白銀山山腳,赤仰首瞇視受流雲繚繞而混淆真貌的峻峭峰頂,還未走近黝黑的洞窟入口就能感覺到一股凜冽寒意,他卸下包袱蹲踞清點乾糧和飲水的分量,確認支撐一個月的用度不是問題,活動於溫暖氣候的皮卡丘趁機鑽進背包,任由赤怎麼勸說都不肯探頭。
數度溝通未果、夥伴險些放電攻擊的情況下,赤果斷地將拉鍊拉妥,裡面隨即傳來電氣鼠淒厲的哀嚎,他一打開背包,皮卡丘便迅疾地逃竄而出,驚魂未定地死死巴住赤的肩側不放。
赤笑笑地按膝起身,明朗的晴空光照和煦,稻色草皮象徵正屆涼爽深秋,他雙眼遠眺神奇寶貝聯盟大會的所在地石英高原,曾幾何時昔日的夢土不再令人嚮往,回想幼時首次贏得道館徽章、培育的夥伴進化的種種,一時間少年感慨萬千。
來自手機的振幅由背心口袋往上擴散,使皮卡丘豎起牠閃電狀的尾巴,從不使用鈴聲的赤有些詫異這樣高海拔的地點還收得到訊號,屏幕所示的名字讓他不假思索地附耳接聽。
「喂?」
「太慢了!」
話筒中綠的聲音微帶嗔怒,他的脣角為此悄悄上揚。一想到在常磐森林裡,對方十足彆扭的靦腆神色,赤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臉部表情,然後導致綠那一整天都會繃著臉和他說話。
就算是那樣也很可愛。他想。
「對不起。」赤率先道歉,善於馴養神奇寶貝的他本能地將之應用在對方身上,短短數日相處即摸清其心性,明瞭吃軟不吃硬的綠最怕的就是目標示弱,也因如此才不斷地謀求「更強」的途徑,他會繼續前進同樣是受到綠的鼓勵。
果不其然的難以招架直球回應,綠像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失去興趣。
「……算了,爺爺要我問你人到哪裡啦。」
根據大木博士那時告知的打算,他老人家現在應該是在前往豐緣地方的路上。
實在太可愛了。
百無聊賴的皮卡丘咚地跳落地面,山區的低溫讓牠由下至上地打了個冷顫,果物的甜味勾動嗅覺,牠人立觀察周遭,隨後爬上矮樹摘取懸掛枝幹的熟透果實。
空出手拍拍啃嚙食物的夥伴,赤甚為合作地答覆:「白銀山脈的入口前。」
「吭?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居然有訊號?」綠拔高音調,不難想像那幅遭路旁行人側目的畫面。
「我也很意外。」
他刻意地中止這個話題,否則依綠的性格,他們的對話將無疾而終。早晨的夢境揭示赤的惶恐,長久以來的冀望竟不及腦波值得信任,全因三年前錯失對方在他背過身時閃逝的依戀,而今赤欲以現實與之相抗。
喜歡是很可怕的,會讓企盼它的人汲汲營營,讓得到它的人恐懼失去,無一例外。
「喔,那沒什麼事了,你沒事的話那就掰啦。」
對方的口氣顯然話中有話,他耐心地反其道而行,「再見。」
剛要把聽筒拿離耳邊,綠出聲喊住他。
「喂、對了。」
赤用手掩住話筒以免風灌入雜音,並且明知故問地放緩語速,「怎麼了嗎?」
一開始是覺得可愛,可愛然後喜歡。因為喜歡,怎麼看都覺得可愛。
他喜歡對方的不坦率,喜歡對方的驕傲,喜歡對方的聲音,喜歡對方的笑,喜歡……簡直是太喜歡了,喜歡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累積的情感就像到達臨界點般地傾注高漲,頃刻淹沒他的呼吸。
對方想來也是一樣的。
對於愛,年輕的他們束手無策。
電話那端久久沒作聲,就在他準備將手機湊近細看是否收訊太差引起通話品質不良時,綠悶悶地、不甘願地啐道:「……山上很冷,」
本該要有下文的句子再次停滯,拖長的秒數使赤來不及理解內情,對方便自行結束通話。
赤收好手機,被掛斷電話的他面露寬容,愉快地抓起打完飽嗝的電氣鼠放上鴨舌帽,身後背負的重量似乎跟著那通來電的尾聲而減輕不少。
赤猜想此時的對方必是一臉懊惱,誰叫他沒有漏聽後半句的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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