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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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星期天的士兵沒有臉(1968年6月10日)(8/8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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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7-26 00: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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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懸疑推理
連載進度: 連載中
[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1]故事簡綱[/jump][/align] [align=left][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2]1968年6月3日(1)[/jump][/align][align=left][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3]1968年6月3日(2)[/jump][/align][align=left][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4]1968年6月3日(3)[/jump][/align][align=left][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5]1968年6月9日[/jump][/align][align=left][jump=forum.php?mod=redirect&ptid=41244&authorid=0&postno=6]1968年6月10日[/jump][/align][align=left]

【故事簡綱】

故事發生在北愛爾蘭,前有1921年所簽訂的英愛條約造成愛爾蘭南北分治,北愛爾蘭屬於英國的殖民地,人們受困於住房、就業、選舉等等不公平的待遇,越來越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未來究竟在哪裡。斯蒂芬與好友萊恩、鮑比,前後誤殺平民與警察,三人選擇投入愛爾蘭共和軍(IRA)以暴力來還擊長期遭受的壓迫。

一切的災難正式拉開序幕。

斯蒂芬的父親失蹤,警察在街上不問任何理由就將天主教徒抓進監獄中審訊,他不得不擔憂父親也是被抓去審訊。他和弟弟躲在家中,見證IRA與英軍的槍戰,當槍戰結束,一名藍色眼睛的英國士兵躲在庭院中休息,士兵沒有對落單的敵人開槍。

沒過多久,弟弟在騷亂之中死於警隊誤殺。斯蒂芬對於英軍和警察的仇恨越來越深。

IRA的首領之一,肖恩˙林奇,交代斯蒂芬於和平遊行當天策劃一場爆炸,事情不如預料那樣發展,英軍殺害太多無辜的平民,斯蒂芬下令終止這項計畫,他所認知的戰場不應該害死無關的人。

事後他認識了生命中真正的導師,同時也是未來的仇人——昆˙伯克。

肖恩˙林奇決心要對英軍與警察施展報復,暗殺特種部隊、炸毀警察局。這行人捲入仇恨的漩渦之中,距離真正的目標,即統一南北愛爾蘭越漸遙遠。

【人物簡介】

斯蒂芬˙柯林斯:生於1949年5月1日,這個姓氏與1920年帶領愛爾蘭共和軍的邁克爾˙柯林斯不謀而合,中等身材,金髮綠眼,他的父親從前是一名打魚人,因為不明原因不再打魚。父親失蹤、弟弟死後,他加入IRA決定對英軍與警方血債血償。

萊恩:三人組當中最精明謹慎的人,著迷於各類神話與傳說,看上去很講義氣,實際上冷酷無情。

鮑比:三人組當中顯得衝動、散漫,我行我素,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打架時顯得意外殘暴,一言不合就和陌生人起衝突。

肖恩˙林奇:IRA的一名小首領,與另一名首領梅蘭德˙法雷爾是生死之交,梅蘭德在1972年1月30日的血腥星期天事件之中被英軍擄獲,使得肖恩千方百計想要救出摯友。他為人最重感情,心思縝密,帶領一幫志願軍為他出生入死。

蒂姆˙林奇:肖恩的弟弟,對於製作炸彈頗有心得。

昆˙伯克(別名艾登˙休斯):重返家鄉的北愛人,他的出現對於小小的德里而言顯得突兀,他是一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過去是什麼,他用實力取得肖恩的信任,訓練一幫青澀的年輕人成為實戰好手。他的反面是英國特種部隊,一個誤殺平民的士兵,一個深受喪妻之痛的男人。

皮爾斯˙喬伊斯:老人,一生都和大海奮戰,活到老戰鬥到老,他原以為自己會活到一百歲,在狂風暴雨之中死在鯊魚之口,最後卻死於非命。

傑克˙卡爾維特:英國特種部隊指揮官。

阿爾傑˙帕特爾:英國特種部隊22團的成員之一,艾登˙休斯的隊友。

坎特勒˙羅伯茨:提供軍火給IRA的中間人。

茱莉亞˙克拉克:艾登˙休斯的妻子,藝術家,死於謀殺。

其他慢慢補上

本文最後由 Aiden˙Hughes 於 2021-8-8 00: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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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yday6927 哇謝謝海草>__< 2021-8-1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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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7-31 13: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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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6月3日(1)


  最開始,我們三個人對約翰·威爾遜先生沒有好感,可以說是討厭到了極致,因為他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酸臭味。他的襯衫扎進褲子里,看起來算得上是人模人樣,但是他走在街上讓我想起一條沒有作用的老狗夾著尾巴到處閒晃,祈求路過的好人丟一塊食物給他吃。我有幾度在心裡判定他的死刑,我認為他沒有作用——無產值、無勞動能力、只是在這個世界上佔用了一點空間,而且臭烘烘的,這就是我對他的所有看法了。我這麼想並不是自詡高人一等,再說了,我們家住在博格賽德,天主教的平民區(你要說是貧民區也行)我自然不是像白人歧視黑人、上流階級看輕中低階級那樣的眼光去看待他,相反的,我為他的行為多少有些憤怒,我怨他把我們天主教徒的臉皮丟在地上任人踐踏,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夠長點骨氣。

  威爾遜先生的身材中等,已婚,和妻子育有兩個女兒,唯一的財產是一輛大篷車。他睜著那雙混濁的雙眼看向左邊,再看向右邊,我看見他走到披薩店門口和店員聊上兩句,然後他僵住幾秒鐘,像是被拒絕了,他退出店門口,用擦破了的皮鞋尖踢動小石頭。我們假裝沒看見他,但是他向我們走過來,開口說:「嗨,斯蒂芬,利亞姆怎麼樣?」

  「他很好,整天顧著木材行,偶爾搬運木材。」

  萊恩用手肘戳了一下我的腰,他的意思是:別和那種人廢話。還有另一個含義,我們都不想聽見他說出——他即將可能說出的請求。

  「你爸年紀也不小了,一定要小心他的老腰,爬上爬下的多危險啊。鮑比你奶奶怎麼樣?代我問候她,我實在很懷念她做的小餅乾。」

  鮑比沒有回應他。

  「對了,能不能借我幾英鎊?我那一點積蓄都用來買奶粉了,誰知道孩子的開銷那麼大啊?還有我太太,三個娘們,她們一睜眼就要吃飯,我倒是餵飽她們了,但我自己還沒吃呢。」

  我的生日是5月1日,上個月才過19歲生日。威爾遜先生第一次向我借錢的時候,我把身上一半的零用錢給了他,他當時說下週一還,後來我向他討還的時候他說再借我兩英鎊,下週一還你雙倍,愚蠢如我被他騙了兩次,於是我終於知道,他的下週一恐怕會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那麼世界盡頭在哪呢?誰也答不出這個問題。

  我假裝有一件著急的事情正困擾我,而且與時間有關,我刻意低頭看著手錶,說:「完蛋了,完蛋了,我們出來太久了!對不起呀先生,身上剛好沒有,我爸忘記給我零用錢了,要是我有的話肯定會借給你應急的,可惜真的沒有,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都還沒吃呢!」

  威爾遜先生用他那悻悻然的眼神看著我,他張嘴又想說些什麼,我別過頭去,往馬路的方向看。「快呀,鮑比!再晚你家的廚房要燒起來了!我敢打賭,妳奶奶做的燉馬鈴薯已經冒泡——然後燒焦——然後我們都要被抽屁股!」

  我向威爾遜揮揮手,盡量不與他有眼神接觸,用我最快的走路速度穿越馬路,鮑比和萊恩跟在我後頭。萊恩追趕上來,勾住我的脖子說:「你乾嘛還幫他找台階下呢?真搞不懂。」

  「威爾遜先生⋯⋯丟光我們天主教徒的臉,」鮑比回頭看向身後,很快地扭過頭來。「他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我們甚至沒有——」

  「沒有工作。」我說。「威爾遜先生的行為和他的宗教信仰沒有關係吧?」

  萊恩附和:「好吧,確實沒有關係,可是卻讓人很難受,我要是從街頭看見他在街尾,那我寧可繞路也不想經過。」

  「換句話說,他走投無路了。你們都討厭他,我也一樣,他過得很糟,我們只不過是害怕自己的未來變得像他一樣。」

  我們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腳步聲在證實各人心中的恐懼,這股討厭的氣氛延伸到鮑比家門口就隨著香味消散了,番茄燉馬鈴薯的味道飄到街上,鮑比的奶奶烏瑪打開廚房窗戶喊我們:「你們給我過來吃晚飯!」

  我們跑起來,口袋里的錢幣叮噹響。我們把威爾遜先生和他身上的臭味拋到腦後。

  直到最後一碗燉菜掃進胃里,威爾遜先生把襯衫扎進褲子里、和每個經過他的人攀談的模樣又浮現在我眼前。我有種預感,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食物在我的腸胃里陣陣翻攪。

  這種莫名的預感在我拉完肚子之後一掃而空。

  為了消除飽腹感,鮑比提議徒步走到福伊爾河畔,我們或走或跑,比誰吐的口水更遠。鮑比帶頭抄一條小路,路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那是前年冬天,我們翹課出來玩耍,翹課當然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因為一個班級只有二三十人,而神父的管教非常嚴厲,缺課沒有可能瞞過神父和課堂教師。但那天,鮑比像今天一樣發神經,他堅持一定要翹課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高中生。

  從學校後門出來之後,有兩個方向可以選擇,一個是往克雷加文橋,另一個是往福伊爾大橋的方向,我們選擇前者,也就是往內探索,雖然各人心中都很明白,不可能走到河的根源,傳聞說:一旦有人踏上尋根這條路,就對源頭產生無與倫比的好奇,河源對我們來說如同地心那般,而人類總是有一種向內挖掘的本能——人類就是想知道——鑽挖地殼直到地球的中心是不是會看見地獄。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看見福伊爾河把德里郡和泰隆郡區分開來;區分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也區分這兩者之間的住房區及地位。路要是走到底,也許就走出德里,走到斯特拉班,又或者我們跨越河流、跨越邊境,從英國的領地回到愛爾蘭。中途我們遇到士兵巡邏,為了躲避士兵,我們越走越偏,事實上我們走的那條小路是一條廢棄的下水道,從下水道徒步約一百碼就會來到河岸邊。

  我們像前年一樣走出下水道。鮑比捲起褲管,隨便從地上撿起一根長的樹枝,站在河邊往水里亂戳,很顯然的,他是在白費功夫。

  「你會害我們被抓。」萊恩說。

  「憑什麼抓我?」鮑比頭也不回,執拗地戳搗浮現於水面的魚影子。鮑比總在上課的時候睡覺,所以他不知道影子只是影子,不能代表魚就在影子下面,常理而言,牠們徜徉於更深的河裡。

  「笨蛋,」萊恩笑得滾在地上,「你連河流屬於主教這件事情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那又怎樣?反正沒人可以抓我。」

  「斯蒂芬,看緊一點,我們不能因為這個笨蛋被警察抓。」

  我從地上撿起一根生鏽的鐵棍,然後一屁股坐到草皮上。「說不定鮑比可以抓到魚。」

  「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抓到一條鮭魚,讓你們猜我奶奶會說什麼,她會說——」

  我和萊恩齊聲說:「你們給我過來吃晚飯!」

  鮑比咯咯笑,我和萊恩也跟著咯咯笑,但很快,鮑比就不笑了,他扔掉樹枝,踢掉鞋子和襪子,把上衣和褲子都脫掉,只穿一條內褲就跳進河裡。

  「哎!鮑比!」我叫他。

  「別叫他,等他上來再和他說。」

  「說什麼?」

  「這河有一股邪惡的吸引力,」萊恩轉了轉眼珠子,他神氣活現的時候就像這樣。「上個月,我家斜對面的湯米……半夜獨自走到克雷加文橋上,他本來只是想要吹風,只是吹風,他從小不會游泳,但突然之間覺得自己會游泳,而且可以游得很好,然後他爬到橋的欄桿上,站在那裡往下看,沒有感覺到一絲畏懼,那一瞬間,他自覺是一個優秀的跳水選手——他跳了——可是他落水的姿勢很差勁,運氣也不好,水面衝擊他的頭部,他在千分之一秒失去意識,像一團塑膠垃圾浮在水面上,隨著河流的走向飄。」

  我噤聲聽萊恩說,他的描述有許多疑點……比如:他又不是湯米,卻把細節說得就像是親身經歷。萊恩看我不說話,也跟著沈默半晌,他彎腰撿起鮑比的衣服,還沒直起腰就扭過頭來看著我說:「要是那天我沒有在草叢里和妓女打炮的話,他就會被帶走,被帶到狂野的大西洋。」

  如果說兩河流域造就西亞古文明;尼羅河造就古埃及文明;長江與黃河造就華夏文明,那麼福伊爾河就是北愛爾蘭人民的母親,關於這位婀娜的母親也有許多傳聞,其中之一就如萊恩說的,她吸引人們去投河,投河的年輕人受一股奇怪的魔力所選中。萊恩迷信這些故事,他到現在還認為聖誕老人真實存在,所以他說的話在我看來並不可信。如果我像威爾遜先生一樣有妻女要養,因為苦於找不到工作機會而走到街上到處問人借錢,要是我的生活將是這樣的話——我也會在某天半夜走到橋上往下跳。

  河岸邊除了我們之外空無一人,我向後支撐身體,手掌壓到被太陽曬脆的草皮。萊恩抱著鮑比的衣服坐下來,昂起脖子持續張望。陽光太過刺眼,我感到臉頰一陣刺痛,嗡嗡的蟲叫聲包圍整條河岸,這麼熱的天氣……不會有人來的。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不對?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對的。」萊恩看著我笑。而我卻在想:我應該要為鮑比計時,但現在計時已經失去意義了,我還是抬起右手盯著表,要是五分鐘過後鮑比還沒上岸,我和萊恩其中一個人就必須下去找他。

  「17世紀以來的族群紛爭死了許多人,再後來,愛爾蘭南北分治,內戰死傷無數,從古延續至今的衝突與流血讓善良的森林女神選擇遺棄這片土地。」

  我聳聳肩膀。「你真的相信有森林女神?所有故事都只是故事,不管是誰的奶奶說的都一樣,故事是為了讓人有歸屬感……或者讓你學到一點東西,就這樣,不是真的。」

  「按你的話說,聖經也只是空泛的故事書,是嗎?」

  我為萊恩的話感到震撼。「當然不是,我並不是在推翻我們的信仰,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事事都解釋成與神或者惡魔有關。」

  「試想一下有多少人死在這裡……你想像得到嗎?沒有人敢去統計這個數據。多數人沒有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必須得下地獄,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功績值得上天堂,他們都像我們一樣——年輕、無所事事,齊心想要愛爾蘭統一。一個亡魂的力量或許微不足道,如果是上千、上百萬的亡魂都如此冀盼——因而產生一股不可思議的魔力,也不奇怪。」

  萊恩掃視無人的河岸。我突然感到一股異樣從背脊湧上頭皮,氣溫越來越炎熱,太陽曬得我頭暈,真奇怪,沒有任何理由讓我覺得寒冷,我卻被前所未有的寒意給籠罩,四肢力量徬佛被草地吸乾了一樣,不,草地也被什麼給吸乾了,那些脆的吱嘎聲就是證據。除了萊恩說話的聲音和越來越放肆的蟲鳴以外沒有別的聲音了,河岸真是安靜得可怕。

  「鮑比去得太久了。」萊恩說。

  「我下水吧?」

  「不,我去。」萊恩把鮑比的衣服丟給我,他穿著衣服就跳進河裡,濺起的水花打濕我的臉和上衣,他探出頭深吸一大口氣,我看見萊恩的皮膚被太陽照得金亮,他像海豚一樣躍出水面,隨著一個漂亮的弧線再次潛入河裡。

  我依稀記得父親在我五歲的時候曾經帶我出海打過魚,那時候他還有一艘小船,我們出海的時候天氣很好,陽光像今天一樣火熱,他問我:『你害不害怕?』我答不怕。他又問我:『把魚剖開也不怕嗎?』我和他說就算是鯊魚我也不怕。他的嘴角掛著笑容,接著說:『斯蒂芬,捉刀砍魚只有斬下去的第一下會冒出甜的血腥味,再來鋪天蓋地的可怕腥味將闖進你的鼻腔和肺腑,別被嚇住了,假使咱們面對的是一條大魚,那麼你下手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就當作是砍一棵樹,記住,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直到斬斷樹幹為止,一旦你停下來,就不再具有和牠抗衡的力量。』之後小船在海上漂流了幾天,爸爸肯定我們航在前往大西洋的軌道上,但我遺忘那些天的天氣是好是壞、是否有大魚與我們搏鬥、我是不是像爸爸說的那樣勇敢……還有,我們最後是怎麼回家的,這些事情全都記不起來了。

  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擾亂我的思緒,我回頭張望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是風,風吹拂草地發出的沙沙聲。我對自己說:「好吧,別嚇唬你自己了,這種大熱天不會有警察出來巡邏。」不知怎麼的,我想大叫,我想脫掉鞋子踩在乾巴巴的泥土上,向對岸喊出聲音,看看會不會有人聽到我的呼喚之後給予一聲回應,但我只是撿起一顆石頭,使盡手臂和肩膀的力量拋出去,石子飛得很遠,但是沒能到達對岸,它掉進河中央,那聲噗通被蟲叫狠狠掩蓋。

  我轉過身——看見一個留著長頭髮和白色長鬍子的老人站在我身後,他的臉上有陽光和歲月的痕跡,黑得發紅而且爬滿皺紋和斑點,他的脖子看起來份外黝黑、粗壯,肩膀又寬又厚,灰色的工作服使他看起來務實而不是邋遢。他咬著一隻煙斗,說:「不是那樣丟的。」聽起來卻像「不是拿樣丟的。」老人撿起一顆石頭,攤開他布滿厚繭的手掌展示給我看該怎麼用三根手指夾住石頭,他把手舉得高高的,另一手向前直直地伸出,樣子就像是在拉一張無形的弓,他丟出去的石頭飛得很遠,遠到我看不見,讓我感覺那是一顆有希望的流星,而不是一顆平平無奇的灰色小石頭。

  「你的朋友們也許遇到了一點小困難。」

  「你是怎麼……」我退了一步,下意識對老人產生防備。

  「我從早上就在這裡了。」他咧開嘴唇露出牙齒。我覺得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親切的老人,由於我的爺爺過世得很早,我也無從比較這個年紀的老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樣古怪,可我想到剛才他教我怎麼丟石頭……他看起來是很怪,但也許不是壞人。

  「動手吧,找一根長的木棍,長的鐵棍也行,最好前端是尖狀的。我猜他們是遇到大魚了,人在水裡比不過魚,在陸上就不一樣了。」他拿開嘴巴裡的煙嘴,吐出兩個漂亮的煙圈,心不在焉地說,「先講明,我沒有偷聽你們說話的意思,我只是剛好聽見而已。尖的那端要刺向水里,這樣他們才能用棍子刺傷魚,聽明白了嗎?」

  我喔了一聲,剛才拿的那只鐵棍不夠長,也沒有尖端,我彎著腰向前走,邊走邊尋找草皮里有沒有棍子,在我眼花撩亂之際被一根東西絆住,差點跌倒,我回頭看那根東西,它足夠長,可惜沒有尖端。我抓起長木棍回到原地,老人看一眼,從他褪色的牛仔褲口袋里抽出一把尖銳的軍刀,他要我拿穩棍子,我照做了,他握緊靠近頂端的地方,快速削下木皮。

  「雖然簡陋,但是堪用,用這把粗制的矛幫助你的朋友吧。」老人說,「把這東西慢慢伸進水裡就行了。」

  這是多老的用詞啊,我在心中重復讀一次「矛」,我對他的指示毫不遲疑,因為我的錶已經過了五分鐘,鮑比很有可能在河裡沒氣,萊恩也是。

  然後……他們就會被帶走,被帶到狂野的大西洋。

  「他們有沒有可能在水裡睜不開眼睛?」蟲叫幾乎要淹沒我的聲音,我提高音量說:「他們——」

  「孩子,你看球嗎?我認為,紅星隊的德拉干˙扎伊奇有點意思。」老人幫忙握住棍子的末端,引導我揮動棍子。

  說是揮動,其實是讓裩子在水中左右橫移,阻力比想像的更大,我不得不舉高雙手,沒一會我就感到手臂肌肉痠得不能再使力了。老人的手勁格外強健,我痠得垂下手來,他仍在攪動棍子,讓我想起鮑比的奶奶烏瑪高舉鍋鏟在廚房炒糖的模樣,似乎他們那一代的人都有用之不盡的力量。我不禁思考:如果他有七十歲,這是一個七十歲老人應該有的體力嗎?

  「我從三歲就隨我父親出海打魚,在你這個年紀,我已經在海上獨當一面,我們打魚人呢,沒受多少教育,除了魚和大海,為數不多的消遣就是啤酒和足球賽。」

  「我父親帶我出過一次海,後來就不再出海了。他很關注我們北愛的綠白軍團,近年軍團似乎沒有踢進世界盃。」

  「他該不會因此喪氣吧?國家隊如果能踢進世界盃那當然再好不過了,有的時候不需要太執著於國家的足球、國家的棒球……諸如此類的概念,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先生。」我掉頭面對老人。「你應該知道我們連國歌都沒有,北愛爾蘭算不上是國家。」

  「喔?是嗎?但是你的心中不那麼認為啊。你那個喜歡綠白軍團的爸爸不那麼認為,我說的對不對?」老人哈哈大笑,接著說:「你呢?你喜歡什麼球隊?」

  我靜下心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不像爸爸那樣只看綠白軍團,也不像老人那樣欣賞國際舞台上的足球明星。最近一次觀看球賽是在上個月,所有天主教學校和新教學校的球隊藉由新教學校的場地舉辦聯誼賽事,最後英雄隊和巨人隊進入決賽,我們學校的英雄隊輸給新教的巨人隊,那場比賽讓我和萊恩頹喪了兩個禮拜,鮑比卻不在乎,他認為那只是學生之間的小打小鬧罷了,不能算是新教徒真正的勝利。

  「我喜歡我們學校的英雄隊。」天曉得我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鮑比說的對,那只是小打小鬧,我聳起肩膀,準備好接受老人的嘲笑。

  「很棒的隊名,踢得怎麼樣?」老人說。

  「輸了,新教的巨人隊慘敗我們。」我乾巴巴地說。

  「你知道,真正的英雄不會在初登場的時候就旗開得勝,不會一路到底過關斬將,英雄必須得嘗到挫敗,在飲恨當中學到經驗和教訓,接著才有成長和蛻變……英雄不是生來就是英雄。」

  「噢……」我垂下肩膀。說實話我不太懂老人的意思,輸就是事實,沒什麼好說的,除非再比一場球賽,英雄隊要獲得壓倒性的勝利才能掃除我心中的陰霾,可惜的是,那次比賽之後,雙方學校都沒有再交好的意思,尤其是我方學校。我知道足球話題只不過是老人為了避免尷尬才提起的閒聊罷了,重要的是萊恩和鮑比的生命安危……老人的手不如剛才舉的那樣高了。

  突然間有了動靜,老人手中的長棍被什麼東西給抓住,我扭頭看向老人,說:「你休息吧,接下來交給我。」

  「不,你對付不來,我猜是一條挺大的魚,希望你的朋友們沒有受傷才好。或許你以為我老了,可我有的是對付魚的經驗,你是出過一次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是嗎?」

  「你說得對。」

  對岸刮來一陣風,泥土、青草和灰塵的味道,空氣中還有一絲血腥味。天哪,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愛著萊恩和鮑比,要是他們之中有誰被福伊爾河的女神帶走,我會非常難過,比英雄隊輸球還要難過一萬倍。想想辦法啊!我必須做點什麼。

  老人用他濃重的喉音說:「我的口袋裡有魚餌,後面的下水道裡有漁網……不是你們來的那條下水道,我待的那條要經過矮花叢,你會看見一團樹枝,抬頭看有一道高牆,牆的中間就是了。」

  真是見鬼,這個老人怎麼知道我們從下水道來的?他又是怎麼看穿我心裡的想法?

  「你可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沒有倚老賣老的意思,只不過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是一個做事果決的男人。」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麼能相信你真的會救我的朋友?你說不定捉到魚之後就對他們撒手不管。」

  「皮爾斯·喬伊斯。我住這附近,你們三個是不錯的好小子,讓我想起以前幾個老朋友。」他語氣一頓。「今天不是假日,你們偷溜出來吧?我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

  「對。我叫斯蒂芬·柯林斯,他們兩個是萊恩和鮑比。」

  老人對我咧開嘴笑,接著說:「你當然可以相信我,我們愛爾蘭人哪有英國人那麼多壞心思。等你拿到漁網回來這裡,我們和魚的抗爭就一定會贏,你不喜歡輸的感覺,是不是?」

本文最後由 Aiden˙Hughes 於 2021-8-8 00: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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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7-31 13: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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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6月3日(2)


       皮爾斯˙喬伊斯的眼睛無疑是老人的眼睛,黑色虹膜,眼角鬆弛,垂著兩個眼袋。他們老人的眼若不是微微發紅、泛著一層薄霧似的淚水,要不就是異常乾澀,彷彿眼球隨時會從眼眶裡掉出來,他屬於前者,所以我不免懷疑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他說話的語調給我一種怪誕、邪惡的錯覺。別忘了,童話故事裡的大人通常沒有幾個好人。

  「等我回來。」我說。

  「我理解你在顧慮什麼。」喬伊斯扭過頭來,說:「你也可以不用相信我,只不過……我不想看見兩具小浮屍。我今年九十歲了,老得就要入土,你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真是活見鬼,喬伊斯看起來比整個德里的老人都還要年輕,他的身手、體魄均保持在狀態上。又是一股勁風颳過河面,喬伊斯的汗水浸濕了工作服,他的雙手微微顫抖,除此之外,他看上去還能再堅持好一會。

  我不再猶疑不定,往河岸後方雜草叢生的地方走去,陽光依舊燦爛,越往深處走,草生長的高度就越驚人,它們幾乎要掩沒我,我很快便失去方向,隨後我意識到,喬伊斯根本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方位,我轉過身回頭看,竟然分不清楚來時的路是哪一條。乾癟而高大的草割傷我的臉和手,我硬著頭皮不斷向前走,走呀走,炙熱的高溫烤得渾身皮膚都在發燙。

  幸好有風,它把一根根成人高度的雜草向前吹,草堆往前方拜服,如波浪那般舞動,草的娑娑聲比起蟲叫更像是自然與自然之間有什麼神秘的訊息正在交換。有了風,使我繼續往前探索便輕鬆許多,一路上根本沒看見喬伊斯所說的矮花叢、樹枝,當然也沒有高牆。風逐漸平息下來,而我一邊走一邊張望,走出草的領地,走到了路上,懷疑自己是不是錯過下水道,正當我興起放棄的念頭,也就是走回河岸,卻在路邊看見矮花叢——下水道藏在一塊隆起的路面之下,一個圓形的,只能容納一隻貓咪大小的灰色粗水管就蟄伏在那兒。

  我趴下來,往漆黑的深處看。




本文最後由 Aiden˙Hughes 於 2021-8-8 00: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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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7-31 21: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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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6月3日(3)


  離開河岸的時間大約是下午一點,我穿越草皮並找到下水道時已經過了半小時,窄小的水管無法容納人的通行,裡面確實放置一張漁網,雖然沒有破漏之處,卻已經相當老舊。按照我原來的設想,往返下水道與河岸只需要僅僅五分鐘,我想我有理由去懷疑喬伊斯先生故意把我支開,這讓我非常惱火,不管怎麼說我都得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和他們兩個人會合,打定主意後我便背起漁網,快速穿越迷宮般的高大草田,奔跑使我接連割傷小腿,不安的情緒隨著時間流逝在我胸中不斷膨脹,我越跑越喘,越喘豔陽就把我烤得越厲害。

  盡力衝刺那段時間我的腦子也開始運轉起來,皮爾斯˙喬伊斯,一個年邁的打魚人,躲藏於暗處做什麼呢?他的樣子看起來可不像是來野餐,倘若說是觀察天氣也說不過去,因為他懂得用電視看球賽,自然也知道怎麼轉到新聞台看氣象預報。他的目的是什麼?

  抵達河岸邊的情景雖然不在意料之外,卻也真實地震撼到我。萊恩在替鮑比做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鮑比倒抽一口氣之後嗆出河水,萊恩顯得很疲憊,他們兩人身上都有割傷,尤其是鮑比,他的雙手血淋淋的一片;皮爾斯˙喬伊斯正在拖著鮭魚上岸,那是我所見過最了不起的一條鮭魚,大約有六十英吋那麼長,牠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那一瞬間我以為牠擁有智慧,下一秒,喬伊斯露出牠結實的臂膀,一刀拍暈那條北大西洋最長的鮭魚。

  遠方有一艘小船正在靠岸。我走向萊恩他們,詢問事情的過程,萊恩說鮑比一落水就看見那條大鮭魚,他太想要得到牠,即便拿自己的生命來做賭注也要得到。

  「笨蛋。」萊恩的樣子累極了,他對著鮑比罵:「你不服輸的個性是很好,可是要用腦子,你怎麼會以為兩手空空就能抓到大魚?如果不是我……還有那個老東西,你已經死了。」

  「我想要讓我奶奶煮一頓鮭魚,有什麼不對?」鮑比瞪大眼睛。「再說,我又沒求你救我。」

  「烏瑪要是知道你那麼蠢,你覺得她會高興嗎?」萊恩說。

  我吼道:「你們都少說一句。」

  喬伊斯和他的朋友把鮭魚抱上小船,我的心底很不是滋味——畢竟,和鮭魚奮鬥的是鮑比和萊恩,喬伊斯有什麼資格搶走他們的戰利品?

  我壓低嗓音說:「也許我們該和他要一部分的鮭魚,就算是一部分也行,我們不該空手而歸。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割出魚肉?」

  「你說得對。」萊恩看向小船。「那老頭不好對付,我們一起上船,我有辦法。」

  鮑比躺在原地休息,我和萊恩跟在喬伊斯後面上了船。

  「很高興你的兩個朋友沒事。」喬伊斯笑著說,「騙你是我的不對,我在這附近觀察了整整一週,這條魚我勢在必得,你的朋友運氣很好,可惜有勇無謀。換句話說,巨人隊得分,你們英雄隊還得練一練。」

  「這樣吧,你分給我們三個人魚肉,我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萊恩故意提高嗓音。我覺得這顯得我們在虛張聲勢,喬伊斯的那名朋友從船艙提著兩瓶啤酒出來,臉上笑吟吟的。一個喬伊斯已經很不好對付,他的朋友看起來也不是省油的燈。

  「皮爾,你就分給他們一點,這幾個小朋友肯定沒吃過鮭魚,你該不會想要讓他們埋怨你一輩子吧?這條魚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大,可以賣到好價錢,現在沒有人會收購完整的鮭魚,除非你要載到更遠的地方去賣,到時候魚已經不新鮮……」

  「少廢話,我做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喬伊斯說。他的朋友聳了聳肩膀,識趣地走開了。

  萊恩插言道:「捕魚是違法的行為,你不會為了一條魚殺人滅口吧?給一些魚肉塞住我們的嘴就行了。」

  「瞧,斯蒂芬,我說過,你和你的朋友都是不錯的好小子。我們愛爾蘭人做任何事情都要動腦,捕魚也是,假如不動腦,你們拿什麼和經驗老道的對手相比?什麼時候才能伸腳踩回英國人的臉上?」喬伊斯說完之後帶我們走進船艙,他要我們看他怎麼斬下魚頭、怎麼利用小刀去除魚鱗、又是怎麼肢解魚身,用最乾淨俐落的刀法去除魚骨,他給我們三塊差不多大小的魚肉,還交代我們務必要把魚骨留給鮑比的奶奶煮湯,因為愛爾蘭老女人熬出來的湯絕對比教堂的聖水神聖一百萬倍。

本文最後由 Aiden˙Hughes 於 2021-8-8 00: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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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8-8 0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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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6月9日

  三塊魚肉和一副魚骨頭我們是這麼處置的:鮑比的那份當然交給烏瑪,萊恩的父母經常不在家,所以他的那份也交給烏瑪,我只留著一小塊,打算拿回去給父親吃。那天晚上,烏瑪將新鮮魚肉切成生魚片讓我們品嘗,魚骨上的肉末她拿來做成燉飯,其他的通通煮湯。喬伊斯說得對,烏瑪熬的湯很鮮美,這種滋味只要嘗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懷,我開始可以了解為什麼有人會私捕鮭魚了。

  烏瑪沒有追究鮑比為什麼傷痕累累,她打一通電話給醫生,醫生說正在替難產的孕婦接生。她掛斷電話之後從老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那盒子上頭有一個小的鎖,她從圍裙口袋裡拿出鑰匙打開那道鎖,盒子裡放的是一小包白色粉末。

  我和萊恩相視一眼,心知肚明那是什麼東西。烏瑪要我準備一根湯匙,把粉末放在湯匙上,我又看向萊恩一次,他沒說話。

  烏瑪真是一個瘋老婆子,我心想,現在我知道鮑比為什麼像一隻脫韁野馬,他像她,做事不按牌理出牌。

  烏瑪替鮑比綁上橡皮繩,她很快便找到血管的位置,針頭插進鮑比的皮膚,乳白色的汁液注進他的體內,幾縷鮮血絲線一般逆流回到針筒裡,這樣的畫面讓我感覺像是在和魔鬼做交易。你從深淵得到了一些什麼,可能是快樂,也可能是幻覺,與此同時生命裡的一部分也被悄然地奪去。

  她往他手上倒雙氧水和紅藥水,鮑比一聲也沒有叫,反而念念有詞說著『好多鮭魚』、『我要把你們通通抓起來』我和萊恩像兩根木頭杵在烏瑪身側,我們不得不看著她怎麼把鮑比的手縫起來,我們都有一種莫名的默契,類似震懾於烏瑪的魄力,等她剪掉縫線我們才敢大聲喘氣。

  鮑比睡了。

  「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我鮑比做了什麼傻事。」她說。語氣聽起來不容我們說半點假話。

  「我們去了河岸。」我說。

  「然後呢?」

  「天氣很熱,我們下水游泳,鮑比的水性一直都很好,鮭魚是他發現的。」萊恩放慢說話速度。我的心臟跳得很快,皮爾斯˙喬伊斯剝削我們的事,絕不能讓烏瑪知道。

  「和我猜的差不多。」烏瑪站起來,臉上笑吟吟的。「我看萊恩也受傷了,你呢?你當時在做什麼?」

  「我在岸邊拿木棍協助他們……要是我們三個人都溺水的話,那就太危險了。」

  「也對,我不該懷疑你膽小怕水,幸好有你這個小機靈鬼。」烏瑪伸手揉弄眼睛,打一個哈欠,「你們回家吧,天色黑了,幸虧是在我們家吃飯,你們爸媽真不知道在搞什麼,至少也要來一通電話。」

  我和萊恩退到門邊,烏瑪關掉廚房的燈,鮑比安穩地躺在沙發上打呼。

  「萊恩,你留下,我幫你擦完藥你再回家。」

  我拎著魚肉走出門,關門之前從門縫裡看見萊恩彎下腰,烏瑪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這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記的一清二楚。回家之後我並沒有拿鮭魚給爸爸吃,一來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和他解釋在河岸邊發生的事情,二來是因為我擔心勾起他的傷心回憶,儘管那些回憶我一點也記不起分毫。

  週日,我們三個一起上教堂,萊恩告訴我他要在聖母像面前為了那條六十英吋的鮭魚懺悔,也為狡詐的皮爾斯˙喬伊斯懺悔,他要低聲請求主原諒喬伊斯的罪。我站在教堂門外往內看,鮑比坐在椅子上抖腳,我正在觀察人們禱告,腦子卻在回想烏瑪和萊恩耳語的畫面,這種感覺真叫人不痛快。

  瑪莉修女把我叫過去和她單獨聊聊,我以為她看出我臉上的倦怠,她卻說:「我記得……你有一個弟弟對吧?詹米·柯林斯。」

  「是的,他今年三歲半。」

  「利亞姆怎麼樣了?」

  「謝謝您關心我父親,他很好,每天都在固守木材行。」

  「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她語氣一頓,接著說:「孩子的教育很重要,你應該多留意一下弟弟的學習狀況。」

  威爾遜先生和瑪莉修女的關心真是奇怪,他們似乎一致認為我父親被什麼挫折深深地擊倒。

  「謝謝您,我會向我父親轉告您的問候,也會留意弟弟。」

  「斯蒂芬,」瑪莉修女欲言又止地叫住我,「你們家最近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怪事?我沒聽懂您的意思,一切都好,您怎麼會這麼問呢?」

  「我聽盧卡神父說你們三個人翹課……告訴我你們不是到河岸去,那裡有很不好的事情。」

  我心想:「是呢,屬於主教的,肥美多汁的北大西洋鮭魚,在河裡愉快地游泳,你們當然不希望有人接近河岸。」

  「瑪莉修女,我們只是在替烏瑪打掃地下室,鮑比的手就是證據,那裡很小,我們挺不直腰桿,有一台發不動的電鋸和一堆雜物死死的卡在一起。」我說。

  「我太了解地下室有多麼難整理,鮑比的手沒事真是萬幸。」瑪莉修女語氣一頓,「你知道你父親和當年那個愛爾蘭革命的領導人邁克爾·柯林斯是堂兄弟?」

  「是的,我很早就知道這件事。」

  「我真擔心你們柯林斯家的人,當然,我更擔心的是河岸。」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關於河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們聽了多少,或許有的聽起來像是添油加醋的、荒誕的睡前恐怖故事,請相信我,人們走上尋找河源的路就會迷失自己的心智。」

  「不好意思,您究竟想說什麼呢?」

  「內戰死了很多人,人們把一切的罪怪在邁克爾頭上。沒錯,他領導人民革命,帶著兄弟朋友們走上前線戰鬥,但他簽定的那紙合約使得南北分裂,老一輩的人認為他是叛徒。」

  「恕我失禮,我還是沒有聽懂您的意思。」

  「親愛的,遠離IRA,他們主張用武力來達成統一的目的,無論如何都不要加入他們,這就是我要說的話。」

  「尋找河源和IRA聽起來是兩件沒有關聯的事。」

  「我們愛爾蘭人怨恨英國人、北方人怨恨南方人,其實北方人最恨的是邁克爾,仇恨隨著血液代代相傳,死去的亡魂一直都在,在這片土地上,IRA使得路上的鬼越來越多,這就是宿仇,戰爭會不斷重演,像你從書上學到的歷史那樣用另一種形式摧毀你的生活。」瑪莉對我說話的語氣近乎陰森,她伸手輕拍我的肩膀,接著說:「河岸有人投河,我不希望再聽到悲劇。」

  我抬頭看見瑪莉修女閃爍的眼神,好像除了鮭魚和投河,那裡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萊恩和鮑比勾住我的脖子,我從一段空白的神遊之中緩過來。做禮拜的人們逐漸散去,教堂門外的柏油路被雨打濕,雨點落在房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場槍戰。禱告的意義是什麼呢?為了心中的平靜嗎?我們冒雨走到街上,威爾遜先生站在電線桿旁邊,我隨他的視線跟著仰望,天空被雲霧壟罩,白茫茫的一片,他渾身濕透,像一隻渴望撥雲見日的水鬼。

  我向他走過去。「威爾遜先生,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這裡有一些魚肉。」

  他彷彿剛從雲端回到路面,臉上的表情充滿迷惑,他那雙接過我遞去的盒子的手也同樣迷惑。「謝謝。」

  「您今天怎麼沒有來教堂呢?」

  威爾遜先生沉默半晌,用盡力氣才將焦點放到我的臉上,他再次費力地擠出笑容。「天父捨棄我,就像北愛被祂捨棄一樣,最近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威爾遜先生光著腳走到克雷加文橋上,臉上充滿光明,他重新獲得堅定的意志,我看見他抬高一隻腳,跨到欄杆上,他接著抬另一隻腳。我想像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像湯米一樣,也是臉部朝下,河面帶給他巨大的衝擊,但是沒有任何人看見他落水,他被帶走的時候整座城市都在睡覺。

  安慰的話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威爾遜先生低頭凝視手中拿的盒子,表情如大夢初醒,他又謝了我一次。

  機緣巧合,一個姓麥克萊納漢的男人得知威爾遜先生的處境,此人長得黝黑,比起執筆維生,看起來更像勞工,他告訴我他是一名記者,為了生計確實經常去充當工人,他說他正在蒐集德里居民遇到的難題,打算撰寫一篇長幅文章投稿,利用輿論壓力讓政府正視住房問題。

  麥克萊納漢來我家的時候身穿一件灰色的風衣,頭戴一頂帽子。今天的夕陽是橘色,在他的肩膀後方慢慢沉落。我原以為他是父親的客人,他說他找的人是我,我請他進門。他坐下之後第一句問的是:「你的父母親不在家嗎?」我和他說:「父親在木材行工作,母親去紡織廠找事情做。」

  他環顧我們家裡的擺設,我也在觀察他。他站起來,走向坐在餐桌上塗鴉的詹米,他從風衣口袋裡拿出幾顆糖果放到詹米手邊。詹米用眼神詢問我能不能收下,我點點頭。

  「約翰˙威爾遜這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是。」

  「我們記者,不僅要有敏銳的嗅覺,還要有耐心去觀察一件事情,我觀察約翰兩個月了,他住在車裡,沒有工作,生活得捉襟見肘,我來之前剛得知他的小女兒患有肺結核。」

  詹米拆開糖果紙,往嘴巴裡送一顆糖,他跳下椅子之後向我跑過來,在我腳邊抬高雙手要我抱,我把他抱到腿上。

  「什麼是肺結核?」詹米含著糖果說。

  「是一種會一直咳嗽的病。」我回答他。

  麥克萊納漢拿出幾張照片。我趁他拿東西的時候注意到他的口袋裡放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除此之外他身上應該沒有別的東西了。我突然有一種直覺,他一早就調查過我們家的情況,他知道我的父母不常在家。他剛才問『你的父母親不在家嗎?』是為了緩解我的防備心。

  「這幾張照片都是我拍攝的。」

  他一張一張向我展示那些照片:坐在車裡的威爾遜太太抱著小女兒餵她喝奶,威爾遜先生則和小女兒擠在駕駛座睡著了;威爾遜太太替她的小女兒擦澡,小女兒吐出舌頭,樣子像在咳嗽;威爾遜先生推動大篷車往別的地方臨停,因為一個婦人站在路邊罵他;最後兩張照片,一張是萊恩、鮑比和我三個人從威爾遜先生面前跑開,另一張是我拿盒子給他,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麥克萊納漢先生,你給我看這些照片有什麼用意?」

  「你是少數願意幫助他的人,而我需要凝聚這股善意。」

  我盯著麥克萊納漢,他也盯著我。

  「我不能為威爾遜先生做什麼事。」

  「先別急著否定,你可以考慮幾天。」

  詹米用他黏黏的手掌碰我的臉,他手裡有牛奶糖的味道,我想到威爾遜先生的小女兒可能再也吃不到牛奶糖。「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我需要你們幫忙發傳單,還需要引起警察的注意,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引起市長關注這件事。」

  「讓我想一想。」

  麥克萊納漢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有兩支電話號碼,第一支是我的手機,第二支會通到辦公室,不論你考慮得怎麼樣,打第一支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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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iden˙Hughes 發表於 2021-8-8 0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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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6月10日

  如果我們沒有去河岸,就不會拿到鮭魚,沒拿到鮭魚,我也不會把剩的魚肉交給威爾遜先生,就不會受麥克萊納漢教唆。麥克萊納漢離開之後的第三個小時,我打了第一支電話過去,打算向他拒絕那項提議,結果是沒有人接,過半小時之後我再打一次,還是沒人接,於是我打第二支電話,接電話的那個人聽起來不像是坐在辦公室的助理秘書。他說:「喂,我是林奇。」

  「我找麥克萊納漢。」

  話筒對面的人顯然遲疑一會,他說:「那傢伙給你這支電話?」

  「是的。」

  「我現在告訴你怎麼找到我,你最好聽清楚,因為我不會重複第二次。」

  「我不……」

  他說:『明天中午到那裡去找我,準時十二點,我討厭遲到的人。』

  隔天我十一點就出門,走到萊基路,按照那位叫做林奇的人指示的方法走到一戶人家,他叫我直接從正門進去,正門沒有鎖,我照著做,他說樓梯下方有一道門,打開那道門,然後一路往下走,我也照做了。門後是一條地下通道,通道很長,因為昨天下過雨所以路面踩起來潮濕軟爛,空氣中有一股發霉的氣味,我萌生掉頭回家的想法,另一方面,我卻對那個自稱叫做林奇的人感到好奇,我想知道他叫我過去有什麼目的,他和麥克萊納漢又是什麼關係。

  走到盡頭,通往一個地下集會場所,我站在門口往內看,裡面有近百個人交頭接耳,一個長得像法國人的男人叫住我。「林奇叫我在這邊等你,你進去之後隨便找地方坐下,他有一場會議要開,他要我告訴你,和大夥們說完話之後他會親自找你。」

  法國男人為我推開門,其他人扭頭過來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忽視我的存在,他們大部分的人長得兇神惡煞,最老的有貌似喬伊斯那樣的老人,最年幼的看起來只有十歲,我越來越想離開這個地方。

  一個男人從另一端的大門走出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夾克,右胸前有一道彈孔似的破洞,他棕色的頭髮糾結在一起,臉上堆滿疲憊和髒汙,那泛著血絲的眼眶看起來至少三天沒有闔上,眼神卻像一把燃燒的火炬,他站上台,所有人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剛才那群看起來像是烏合之眾的人,全部自動安靜下來。

  他說:「為什麼名字如此重要?為什麼神話中,認識英雄的途徑是知道他的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住在哪個城市、哪個國家?告訴我。」

  一個看起來高大但醉醺醺的傢伙站起來,他的頭髮長到肩膀,兩頰和鼻子都紅了,嗓音沙啞得就像機械裡卡了幾顆石子,發出粗嘎的聲音。他說:「因為他們喝醉了,把栓在門口的馬看成老虎,把老婆看成母豬,所以要知道名字。」

  「蠢蛋,那是你!」男人笑著說。

  台下齊聚的人們哄堂大笑。

  男人掃視著台下的人,也就是這個地下室裡的人們。

  喝醉的傢伙對著台上的男人說:「肖恩,我們什麼時候行動?」

  「不著急,先讓我瞧瞧這裡有多少的名字和我一樣叫做肖恩。」他點燃一根香菸。我看見三個人舉手。

  「繼續剛才名字的話題,我想你們這些酒鬼也不懂得看書,反正呢,古老的書裡介紹一個重要的人物,總是說他是誰誰誰的兒子,後面才說他的名字,但凡那名角色出現,他們的老爸總是會被提起。誰能告訴我為什麼?」

  那個酒鬼扯開他粗糙的菸酒嗓說:「因為,說不定你和你仇人的老爸是同一個人?」

  「媽的,你到底喝了多少?」

  大夥們聽見問句又笑了。

  十歲的男孩說:「他用威士忌洗澡了。」

  「我自己說,不要你多嘴。」酒鬼走到台下,說:「我夢見我掉進酒池,好大的酒池,然後喝了很多酒,醒來就在這了。」

  男孩大叫:「老傻瓜,我明明看見你爬到酒廠的煙囪上,你掉進的是橡木桶!」

  我看著這些人一個搭著一個的肩膀,咧開嘴巴大笑,我發現他們當中有不少人也喝了酒,只不過沒有那麼醉。

  酒鬼清了清嗓子,發出幾聲咳,他說:「好了好了,你們這些老痞子、臭流氓們別笑了。所以囉,是不是像我說的一樣?倒不是我們濫情或是不檢點,哎呀,你知道的,喝酒之後就把隔壁鄰居的老婆給睡了也不是不可能。」

  林奇忍著笑,他看起來對於半醉不醒的胡鬧一點也不生氣。他說:「我不能說你錯,各位都生長於這片土地,大家都是好哥們,誰也不想要見到手足相殘。

  「這麼一來我們動手之前總要知道目標的老爸是誰。」

  林奇親吻酒鬼充滿酒氣又油膩的額頭,他抬起頭來,他的視線所到之處讓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正在被他凝視,包括我。他說:「我記住你的名字,你、你,還有你,你們每個人的名字還有你們的老爸是誰;我知道你們家做什麼工作、住的是什麼房子、吃的什麼食物。如果你們要了解一個人,那就觀察這些事情。要是一個人英俊又富有能力,你會在他身上看見其父的影子,我相信地緣和血統,再來我打聽那個人做過什麼事,他的威名和實績是不是真的。我叫做肖恩,還有三個小子叫做肖恩,我們聽起來一樣,也許看起來也一樣,我要你們知道,你們的意義不是四季循環,不是植物凋零又盛開。不要把你的理想託付給別人,你,就是你,活著就是要知道你為了什麼而戰。」

  「噢,我是為了每天都能喝酒而戰的。」

  林奇勾住酒鬼的脖子,親吻他的嘴,接著說:「你今天已經喝得太多啦。」

  酒鬼推開林奇,說:「你親我會讓大家以為我們是同性戀,我才不和你搞同性戀。」

  林奇笑得開懷,說:「我親你們每個人,我和你們每個人搞同性戀。」他聳了聳肩膀,表示真的不在乎,「同性戀和你有什麼不一樣?他也喝酒,和你一樣喝得爛醉,他也看足球比賽,他有雞巴和卵蛋,你沒有嗎?我倒希望你們都是同性戀,躺在同一塊草皮上互打手槍,沒有人因為女人打架,沒有人互相出賣,聽起來不錯吧?」

  小男孩走上台,林奇蹲下來,讓男孩在他耳邊低語。林奇點著頭,他一個彈指,幾個男人爬上台,向他耳語一些事情。

  「讓我們的老闆來報告現狀。」肖恩說。

  我不明所以,他叫那個小男孩「老闆」。

  「真的按照你說的那樣報告嗎?現場有一個外人。」男孩說。

  「就按我剛才的話的照說一遍。」

  男孩說 :「我們擁有五十位線人,韋伯利手槍、貝雷塔手槍、M1卡賓槍、加蘭德步槍、李恩菲爾德步槍,加起來共五百支,實際的個別數量不能公開,我們有一千戶以上需要保護的家庭,他們沒有住房,流落於街頭無家可歸。」

  現在我開始明白麥克萊納漢跟這個叫做肖恩˙林奇的男人是什麼關係,前者很可能不單單只是一名記者,他和林奇串聯一氣,也許必要的時候會選擇用激進的手段實現抗議。

  「散會啦,我要選幾個人上街,有意願的人排好隊,找我登記,一個一個來。」男孩說。

  在我的想像之中,這個人們稱之為「老闆」的小男孩失去父母,深諳世事的理由是因為他必須以超乎年齡的速度學習該怎麼生存,所以他很聰明,很早就知道怎麼觀察人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他還學會怎麼做一些基本的統籌,好讓上位者青睞於他的能力。

  肖恩˙林奇向我走過來,他交給我一疊傳單。「麥克萊納漢告訴我你會和你的朋友們一起幫忙發傳單,是嗎?」

  「我打電話是想拒絕他。」

  「原來如此。」林奇話語一頓。「那麼你今天聽到的事情就當作是一場夢吧。」​​​​​​​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和你同伴們的秘密。」我向他點頭,表示自己最深的敬意。「我叫斯蒂芬˙柯林斯,如果你不放心的話,可以派人盯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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